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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大全 第一部 正典 外传 GUNMETAL HOUND)

    ——仆人算什么,不过如死狗一般,

    竟蒙王这样眷顾。

    (撒母耳记下第九章第八节)

    (哎呀,真是意想不到。)

    屏风另一端传来的笑声,在孤僻的理智之中带有讽刺的味道。

    (要求派人来阿西西帮忙的确实是我,只是没料到来的却偏偏是你……米兰公爵已经这么缺人手了?)

    「多余的寒喧并无意义,马提尼博士。」

    回应的声音像冻僵的钢铁般既冷又硬。不过发声者——坐在狭窄告解室告解神父席上的神父,表情更加冰寒。

    「没时间了。把握重点长话短说。」

    (……哼,期待杀人兵器会有反应,我还真蠢。)

    声音中虽然刻意显露出胆怯,不过并没愚蠢到忽视目前状况的程度。屏风另一端传来耸耸肩,打起精神的味道。

    (好吧。我也想尽快把事情搞定……我的目的没别的,就是希望Ax能保护我。)

    「保护?你的发言意图不明。」

    宛如精巧面具般的脸孔,表情空泛到叫人害怕。派遣执行宫托雷士·伊库斯冷眼观察著由屏风缝隙透出来的神经质手部动作,冷冷地重复问道:

    「你的人身安全有教会军和异端审问局进行周密的保护。应该不需要再加上我们的保护才对吧?」

    (就是异端审问局想要我的命!)

    男子的声音突然拉高了八度。之前还带著冷笑的嗓音,这时夹杂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全是你们国务院——不,是Ax的错!那批带到布鲁诺的氰酸毒气,异端审问局似乎打算湮灭所有相关证据。从上个月到现在,同事已经有三人死于意外……接下来铁定就轮到我!)

    「肯定;,开发人员还存活的,在阿西西空军基地就只剩下你了。」

    派遣执行宫将对方的话,给予斩钉截铁的肯定。

    「不过那是你的问题。和Ax有何关系?」

    (喂喂、是你说要把握重点的吧?少在那边装蒜。)

    (恩利柯·马提尼少校——教会军中少有的化学专家,担任阿西西空军基地技术第三课课长的技术军官,这回当真受挫似地咋舌。

    (异端审问局已经将氰酸毒气的现货回收了。不过制这记录还留在阿西西。正确说法是记录备份由我在保管……拚了命想要取得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老板对吧?)

    「……肯定。提案的主旨我明白了。」

    托雷士简短地点头,他的主人——米兰公爵卡特琳娜·丝佛札枢机主教目前正离开罗马,待在她的领地米兰。

    不过这是因为在新教廷反叛之际,微服出行的教皇在眼前被人绑架,加上所培养的部下派遣执行宫瓦茨拉夫·哈维尔神父参与叛变,而遭到究责弹劾,迫于无奈之下只好闭门反省。

    然而身为她胞兄兼政敌的教义部长弗兰契斯柯·迪·梅帝奇枢机主教,并不因妹妹的闭门反省而满足,似乎趁机筹划要让她接受异端审问。有情报指出他正策动手下的异端审问局,大力在教廷内部进行布局。

    要将教皇的异母姊姊送上火刑台确实有困难,不过只要让她受到不名誉的制裁,身为政治家的卡特琳娜也就跟死了没两样。要想阻止这件事,卡特琳娜就得设法抓住异母哥哥的弱点——也就是他违反教会法,进行氰酸毒气制造计划的证据……

    「——我接受你的提案。」

    托雷士用〇·〇五秒针对受主君所托的权限,以及将这位化学家带到米兰可预期的风险进行比较检讨,做出了判断。

    「关于这件事,米兰公爵委托我全权处理——马提尼博士,请与我一同前往米兰。之后你的人身安全将由Ax来进行保护。」

    (那么交涉成立啰?)

    屏风另一端传来安心的叹息。

    (感谢你,托雷士神父。)

    「不必。要感谢,就在平安逃出本地之后感谢米兰公爵吧。」

    (有你担任护卫,那就相当于逃脱成功了,伊库斯神父。不对……)

    马提尼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恐惧的意味。技术军官用几乎快要哼歌般的轻快口吻,含笑说道:

    (HC-ⅢX——光凭十具就攻陷圣天使城的杀人人偶兵团最后残存者。)

    「……我说过了,不需要无谓的发言,博士。」

    打断发言的声音和最开始时一样,听不出半点情绪。不过四周似乎有股隐隐的硝烟气息,是搞错了吗?派遣执行宫依旧面无表情地切入主题。

    「话说回来,我要求提出相关文件。为了谨慎起见,我要先以目视确认。」

    (抱歉,我没带过来。)

    这人是当他已经逃出阿西西了?马提尼细细的手指跳著探戈,漫不在乎地回答:

    (目前藏在某个地方。这么一来,在那东西回收之前异端审问局都不敢动我。这算是必要手段吧?)

    「某个地方是指哪里?」

    <「我们为何静坐不动呢。我们当聚集,进入坚固城,在那里静默不言。」>

    谜样的句子和低低的笑声交叠。

    (真是太讽刺了。我居然会向Ax,尤其是你寻求庇护——咦?)

    「……怎么了?」

    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眉毛微微一抬,不是因为屏风对面的声音异常地拉高。而是因为听到模糊的怪声。

    「怎么了,博士?请回答——」

    托雷士的问句来不及讲完。

    因为在一瞬之前,年轻男子已经推倒屏风跌了过来。那张看似虚寒的脸上,眼睛直勾勾地瞪大著。不过额头有个紫红色的洞——

    后脑被子弹打得粉碎,血液与脑浆四溅的尸体倒卧在地时,派遣执行官踢开了告解室薄薄的墙壁。他从教堂内飞奔而出,所有感应器全开,用最大感应度对应该潜伏附近的狙击手展开搜寻。

    「……?」

    托雷士右手持枪、姿势压低,只有视线左右移动。

    大教堂一片寂静。阴暗的教堂内部见不到半个人影。

    圣方济各大教堂——这座阿西西最大的宗教建筑,分为上层与下层两座教堂,算是双层教堂的构造。采光性佳的上层教堂有许多前来参拜的人进出,完全不适合秘密会面,不过下层教堂这里,因为有低矮局促的天花板和位居于半地底的阴郁气息,平常几乎无人出入。再者,由丰固的石柱撑起的半圆形拱门,将教堂内部分为五区,要从外部进行狙击是不可能的——理论上是如此。

    「弹道无法侦测——是从哪边狙击的?」

    托雷士透视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这条因为在葬礼时用来运送棺木,而有「死者回廊』之称的走道。既然暗杀者不在教堂内部,只能判断狙击是由外部进行。不过要从那条曲折复杂的走廊狙击到此处却是不可能的。

    「无法推测。是怎么办到的——」

    一瞬间,类似小石子弹起的声音从托雷士听觉边缘掠过。

    在刹那间,如果不是脊椎内流体思考结晶的常驻战术思考,根据累积的战斗记忆让身体卧倒,飞来的彻甲弹已经射穿他的头部。错过猎物的钢铁子弹在叫人作呕的声音中射穿祭坛,将已超过千年历史的那东西,真正化为历史。

    「跳弹射击——!?」

    如果机械也有惊愕这种情绪,此刻的他正是如此。托雷士依旧面无表情,身躯再度回转。接下来的子弹在微秒的时问差中掠过,随著化作热气与块状碳化物的修士服落向地面。第三发擦过腰际,射中了枪套。

    很明显的攻击。

    夺走马提尼的性命,现在还试图射杀派遣执行宫的狙击手,正从弯曲的「死者回廊」另一端利用跳弹送出子弹。

    不过能够执行如此神技般的狙击,就托雷士所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也就是

    (无法推测。是什么人——)

    就在常驻战术思考冷静地持续运作,试图针对狙击手身份提出假设的这一瞬间。

    为了避免中弹持续后退的神父,背脊抵到了坚硬的物体——是墙壁!

    「…………!?」

    刹那间,机械化步兵的中枢演算机构浮现了种种思绪。

    不过托雷士的表情依旧没变。只是面无表情地,用玻璃眼珠定睛凝望著注定步入死亡的黑暗——

    「…………?」

    整整过了十秒,那张端正的面庞才闪现迷惑的阴影。

    将神父逼到必死的绝境,回廊另一端的狙击手却没有继续送出子弹。取而代之传来的是终于发现异常的人群喧嚣声。

    「无法推测。为什么不将我摧毁?」

    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托雷士构思了从狙击手出现突发性精神错乱,到子弹不足的六十六种假设,不过准确度全都过低,无法成为验证对象。加上比验证更为优先的事项持续发生——或许是发现异状,来回高声呐喊的声音正在急速靠近。不知道是看守大教堂的修道士还是做礼拜的信徒,不论来者何人,只要见到在等同密室的这种情况下,被射穿头颅的尸体,加上一旁带枪的神父;,想必都会抱持高度关心。

    在犹豫了零点二秒之后,派遣执行官开始撤离。

    Ⅰ

    冬季的夜气冷得跟刀子一样,同时却也清澈到不可思议。望向西边的天空,仿佛冻土间磨出来的一轮斩月,正逐渐没入到山的另一边。小镇沉睡在那片银光之中,这是位于阿西西——罗马东北,翁勃里亚(Umbria)省山间颇有历史的寺庙小镇。这座人口三万,紧贴著高耸山壁建筑的小都市,在距离大灾难很久以前,就接连出现过圣方济各与圣嘉勒两位大圣人,是教廷少有的圣地。

    「〇〇三三——作战开始。」

    托雷士将晕厥的哨兵藏在暗处,简短地低语。然后竖起军用外套的衣领,扛起肩上摇晃的步枪,用机械化的步调开始走上城墙。

    阿西西城堡——位在城镇东方,建成能俯瞰市区的这座古老城堡,目前被当成教会军的基地。虽说原本就是基地,然而却不过是隶属空军的兵器开发设施,驻守的士兵数量实在也不多。陌生的脸孔想必会很醒目。作战行动希望能尽量在短时间之内完成。

    「搜寻阿西西城堡相关资讯——搜寻结束。」

    循著解开的档案,托雷士快速步下附近的阶梯。因为牵涉到教堂杀人事件,市区正拉起了警戒线。要是考量到突围所需的时间,就得用尽可能的速度来夺取目标文件……

    深夜的城堡既明亮又干净,不过没什么人烟。

    因为同时是研究设施,所以安排了二十四小时制的警备,不过水准并不怎么样。托雷士用就算遭到目击,也不至于会被视为可疑的速度在走廊上移动,抵达实验大楼最下方,目标大门前方时,时钟的长针还没绕过半圈。

    「排液储藏库——就是这里。」

    托雷士不带感情地仰望挂在门上的横牌。

    「我们为何静坐不动呢。」

    马提尼的死前所言——是引用了旧约圣经耶利米书第八章第十四节。

    「我们为何静坐不动呢。

    我们当众聚集,进入坚固城,在那里静默不言。

    因为耶和华我们的神使我们静默不言,

    又将苦胆水给我们喝。」

    「『苦胆水』——」

    托雷士简短地低语,将手伸向门把。上锁的门把连同整个锁头轻松地扯了下来。这样一个动作,就让铁门干脆地张开了嘴。

    虽然名为排液储藏库,宽阔的室内空气却十分干净。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生活排水另有其他处理设施。这里的「排液」全是实验大楼的废弃物。这些东西几乎都具有强烈毒性,被层层密封保管在这里。眼前从埋在室内的大型铁桶——几乎和身高等长的巨大桶状物体到近乎盆栽的物体,大大小小各种容器都有。

    「『我们为何静坐不动呢』——」

    托雷士用彷佛测量过的正确步伐距离在容器之间走动,口中重复著死者的话。室内就只有这些容器,看不到桌椅或类似物件……

    机械化步兵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双无机质的视线投注在一旁的桶状容器上。上面印的字母简洁地这么说明。

    「HIEREM!——异丁醇(Iso-Butanol)。内容量八·一四公斤。」

    容器本身与其他的并无差异,不过只要是梢有化学知识的人就会感到不解。异丁醇是用在溶剂与树脂涂料加工的丁醇异构体,要是吸到氧化过的异丁醇,那可是会造成肺水肿的有毒物质。然而「HIEREM」标示代表的却不是必须注明的高危险物品——亦即「有爆裂或放射性物质」。

    「耶利米书第八章第十四节……是这个?」

    神父简短地自言自语,用手剥开铁桶的盖子。容器底部不是透明溶液,而是夹着成捆文件的薄薄资料夹。

    「……寻获目标。」

    托雷士的表情并没有变,还是以那张扑克脸抽出资料夹,准备将它收到怀里——不过却没有如愿。

    「派遣执行官,不许动!」

    因为铁门在怒斥声中被猛然踢开,同时有十名以上的男子冲进室内。不是基地的士兵,灰色野战服搭配扁帽上「神之铁锤」的徽章,代表的是隶属教义部的特殊部队——特务警察。

    「派遣执行官托雷士,伊库斯神父,我要以非法入侵教会军设施、伤害罪嫌疑逮捕你。放下武器投降!」

    「…………」

    配合肩上有中士阶级徽章在发光的高壮男子怒吼,托雷士放下手中的步枪,将它自然地搁在地上,无言地举起双手。

    「很好,乖孩子。」

    中士对部下点头,严肃的脸孔带着威胁性地扭曲——也许是在笑。

    「接下来要限制你的行动。抵抗的话会立即射杀,所以——」

    「战斗开始。」

    平板的声音轻声自言自语,就和举起的手伸向藏在背后的战斗手枪差不多同时。接下来的瞬间,靠得极近的特务警宫无声地翻了个跟斗。

    「糟了,开枪——」

    「慢了〇·六七秒。」

    托雷士射中了下令开枪的中士肩膀,身躯往侧边一甩。他像狂风里的风车般旋转并持续开火,且技巧地拿危险的化学废弃物当护盾,从缝隙中狙击惊惶失措的警官——

    就在整整八秒后,托雷士起身抽换空掉的弹荚时,已经没有半个特警是用自己的双脚站著。

    「……我有话要问你,中士。」

    行动支援系统并没有输入「绅士风度」之类的单字。托雷士单手拿著连在枪战最激烈时都不曾离手的资料夹,用军靴前端踩著倒卧在地的士官肩膀。

    「为什么特务警察会出现在这个非管辖的区域?」

    「为什么?那还用说……」

    特警在痛苦中滴著汗,还是不忘扭曲著脸表达嘲弄之意。甚至忿恨地掀动著嘴唇:

    「就是为了逮到丝佛札……那女人派进来的没用走狗。只要在这里逮到你们,那女人的立场就会加倍为难。『米兰的雌狐』也就完蛋了……咿!」

    「不必多说废话——只要简洁地输入答案。」

    话声里带著液态氮的寒气。托雷士用解剖学的正确度,持续压迫疼痛点集中的部位再次问道:

    「下一个问题。在今晚一六三三,狙击马提尼博士的人是谁?」

    男子在剧痛中挣扎,眼珠差点从眼窝里蹦出来。不过神父的指尖还是徐徐加重力道,脸上没有半点哀怜同情之色。托雷士用依旧平板的声音继续说著:

    「那个跳弹狙击是谁干的?那种狙击方式,特务警官之中有谁会?」

    「那……那是……异…异…异端审问官……」

    脑海——中就只剩下逃离剧痛的念头。连倔强的特务警宫也吃力地想要鼓动生硬的舌头——就在那——瞬间。

    中士的头颅爆开了。

    「?」

    还来一不及判断狙击是由上层透过天花板而来,托雷士已经往侧边一跃。不然接著飞来的第二弹铁定会射入脚部。片刻之前还站著的石板地面,这时出现巨大的窟窿。

    「确认中弹——是从上面来的!?」

    就在托雷士仰望如恶魔下颚般空出来的大洞时,上层有某人准确地送出了第三发。大颗的散弹从立刻飞身而出的神父背脊掠过。第四、第五发弹雨疯狂似地倾注而下。

    「…………!」

    托雷士迅速转身,口中发出无声的字句。

    捏在左手的资料夹碎成一片片,就算放进碎纸机也不至于碎得这么彻底。是被部分散弹射穿的缘故。不过还来不及扔掉,楼上就已经响起第六次枪响。铅块的骤雨像奇怪的孢子般落下,托雷士腾身而出避开。然后仰身滑向地面,用枪口指向满是凹洞的天花板。

    已经由弹道比对出敌手位置。托雷士毫不犹豫地拙下扳机。

    「慢了〇·〇二秒——」

    「慢了〇·〇一八秒。」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沉静地落下时,派遣执行官的腹部猛烈一弹。

    杀人人偶口中涌出紫黑色的皮下循环剂。身躯一度弯成く字形,然后背脊在地面一弹,像虾子般蜷缩起来。

    散弹并没有贯穿高分子素材的人工皮肤,不过中弹的冲击对人工脏器造成了伤害。如果不是透过天花板进行射击,托雷士的身体想必会制备撕裂成两半。

    (——敌方陷入沉默。战域确保。)

    战斗用散弹枪自动装填散弹的声音传了下来。紧接著响起的是类似铁块坠落的沉甸甸声响,是楼上的狙击手跳下来了吧。和沉重的靴子声重叠响起的是仿佛结冻的铁块般,冰冷且无机质的嗓音。

    「辨识敌我识别讯号——解除……有四万五千九百五十二个小时没见了,HC-ⅢX。」

    听到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托雷士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如果他是人类,说不定已经发出惊愕的声音。

    「辨识敌我识别讯号……对象……对象是HC-ⅡX。」

    面无表情俯看负伤神父的那张脸,端正得如同假人——而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Ⅱ

    「HC-ⅡX?否定,ⅢX。』

    年轻人用毫不眨动的眼睛俯看著神父,声音之中完全没有所谓的情绪。就连穿得笔挺的灰色制服,举起大型战斗散弹枪——S09「Deus ex Machina」(拉丁语,英译:God from the machine)的姿势也部一样,找下出半点破绽。领口发光的徽章是异端审问局的徽记「神之铁鎚」。

    「我现在的头街是异端审问官巴多罗买修士。隶属于教义部异端审问局,」

    对于同型机的发言,托雷士并没有听进去。

    他移动勉强自由的右手,用M13瞄准和自己相同的那张脸。不过就在开怆之前,一股远超过人类的力道袭向了他的手。

    「——慢了〇·一三五秒。」

    将M13踢落的巴多罗买——ⅡX脸上并没有夸耀之色。不过那只脚像慢动作似地移动,冷酷地踩著枪枝掉落的托雷士右臂。耳边传来的怪声,是钛制前手腕骨骼出现裂痕的声音。

    「…………!」

    「不建议你抵抗,ⅢX。我受命要尽可能完整无伤地取得你的身体。」

    异端审问官淡淡地说道。同样地,派遣执行官仰望他的表情也完全没变。不过这纯粹只是因为缺少那种机能。皮下循环剂还是持续由腹部渗漏著,右手腕的痛苦也很剧烈——不过让托雷士更加困惑的,则是彼此的性能差距。明明同样是「Homo Caedelius」(注:拉丁语「杀人机器」之意)型测试机,但不论力道还是速度,为何有这么大的差距?

    「因为各部位零件的精密度不同,ⅢX。」

    就在这时,ⅡX像看穿托雷士的心思般开了口。

    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异端审问官跨坐在无法动弹的同型机身上,从自己颈部抽出细细的缆线。用附在前端的银色端子靠近托雷士颈部,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补充:

    「五年前,我的身体在圣天使城受到严重破坏,趁著复原之际替换了大部分零件。在五年之间更换了更高精密度的零件……旧型的你根本无从比拟。」

    「!」

    托雷士的身体往后仰。

    ⅡX将手里的端子直接插入他的颈部。

    「你……你想做什么,ⅡX?』

    「用病毒破坏你的OS。」

    ⅡX瞄了一眼透过缆线进行连结的托雷士脸孔,淡淡地说道。

    「然后将你的战斗记忆和机体回收。解析战斗记忆,让它变成我的经验值。机体方面就加以解体,当作修补用零件……不过你的自我是没必要的,在此删除。」

    那双眼睛冷静到近乎沉稳的程度,不带一丝感情。在用空下来的手按住托雷士挣扎的头部时一样没变。

    「开始入侵。」

    「…………!」

    在那一瞬间升起的感觉,该用什么方式来对人类说明?

    像滚烫的火钳插进脑髓,或是全身的皮都被活生生剥掉似的剧烈神经讯号,让托雷士的中枢演算机构一阵狂舞。承受到不符设定规格的电压,活体零件逐一烧死,接收到规格外讯号的思考系数集体封闭了回路。

    「中…中枢控制系统确…确定遭到入侵。」

    思考回路迅速产生障碍。托雷士将思考对策化为无意义的声音。

    「展…展…展开防壁进行对应——」

    「没用的,ⅢX。那种旧型的防壁我用十二·八五〇秒就能突破——你死心吧。」

    ⅡX那张和托雷士一样,连毛细孔位置全都准确重现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HC系列是用人类大脑做为活体零件——在主掌人格与感情的部位施以机械性的防护。因为人类的情感活动会妨碍战斗行动。不过HC的防护程度似乎有限。不论表情再怎样冷硬匮乏,他所浮现的确实就是「嘲笑」两个字。

    「要当兵器,你终究是不符规格要求的半成品……半成品不可能赢过身为完成品的我。」

    「半成品?不对……我是机械……」

    「机械?否定,ⅢX。如果是机械,为何收到的命令却无法达成?」

    发问与回答的声音一模一样。ⅡX在电脑世界逐步突破防壁,并在现实世界对同型机的发言干脆地否定掉。

    「所谓的兵器就是服从命令,确实将敌人子以击溃的工具。既然欠缺这样的能力,那你就不算兵器。」

    「不算……兵器……?」

    病毒的侵略速度叫人惊异。托雷士在防壁陆续遭到突破,迅速开始浑沌的思考领域中,将对方的话进行徒劳无功的分析。

    (我……不算……兵器……)

    「神枪手,开枪!」

    之前在维也纳和恐怖分子进行对峙的时候,自己没办法击溃敌人。

    「托雷士神父,我允许你开枪!趁现在打倒他们!」

    在布拉格那间旅馆,没有听从主人的命令,让敌人逃走的又是谁?

    (我对米兰公爵……她的……命令……)

    病毒迅速突破防壁,这时已经针对整个思考领域开始入侵。托雷士的中枢演算机构开始无法分辨过去与现在、现实与记忆,呈现半停止半活动的状态。

    (我……我……我……)

    就连残存的自我也在浑浊的意识挤压中开始流失。形成思考的数字,被分解成无意义的序列……

    就在这时,指尖摸到了凉飕飕的某样东西。

    受到病毒影响,已经整个瘫软在地的手指,凑巧碰到了某样坚硬的物件。那份质感近似死亡,像在严厉拒绝什么似的冰冷。不过对托雷士而言,那份感触却是相当于另一半的存在——是杰立寇M13神怒之日。

    这个时候,如果ⅡX不是将大部分处理能力分配到用来破坏同型机的OS,就不至于没察觉托雷士持续出现不规则痉挛的手,正伸向掉落地面的M13。这么一来,依照他的反应速度是能轻松将它抢下来的。不过在现实中,当ⅡX察觉这件事时,直径十三厘米的枪口已经在剧烈震动中瞄准他的脸部。

    「慢……了……〇·〇三秒……」

    沙哑的声音和枪声重叠的时候,ⅡX的颈部已经弯折成人类不可能出现的角度。只要命中就会造成致命伤的十三厘米子弹从鼻尖掠过。

    「——你还能动啊,ⅢX。」

    如果是观察力强的人,说不定能听出在平板的声音底层有那么一丝丝意外的味道。杀人人偶使出抵抗的力道,将手枪连同托雷士的手整个抓住,冷静地提出质问。

    「不过建议你停止无谓的抵抗。我和你性能不同。结果早就注定——」

    不过他没来得及将他想讲的台词说完。

    因为感应器捕捉到模糊水声的时候,被子弹从腹侧贯穿的铁桶喷出了盐酸铜溶液,正迅速朝他脸部泼洒过来。

    「!」

    微微开启的嘴唇发出剌耳的怪声。

    ⅡX掩著冒烟的脸部,整个人猛往后仰。这时托雷士的身躯,用名副其实装了弹簧般的速度起身。

    「敌方确认再次启动——」

    ⅡX用右手按住冒烟的脸部,单凭一只左臂持起散弹枪。在凶恶的枪口捕捉到同型机的时候,手指扣住扳机。

    「发射。」

    与枪声响起同时,托雷士生硬地跃起。斜眼看著代替他成为散弹食饵的铁桶,喷溅出透明液体然后向后跳开。不过要平安逃离,身体控制系统的恶化却过于严重。脚部制动器拼了命使出异常的力道,让机械化步兵将近两百公斤的身躯足足飞起一公尺之高,托雷士的身躯穿墙而过滚向走廊,腰部撞到地面。那股冲击让混乱的平衡系统暂时中止作业。

    「——别想逃,ⅢX。』

    无机质的嗓音,在试图让平衡系统再度启动的托雷士身后响起。

    ⅡX举起散弹枪,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机械性地将枪机一拉,将准星瞄准托雷士的胸口——这样再近不过的距离。不过神父就连滚倒起身也做不到。

    「战术思考由强袭战模式改写为蹂躏战模式——捕捉目标。」

    不过准备开枪的ⅡX、努力想要起身的托雷士都没有察觉。

    在ⅡX背后铁桶喷出的液体——过氧化氢正和泼洒在地的盐酸铜溶液混合冒出白烟。

    「发——」

    就在ⅡX扣下扳机的瞬间,两种发生激烈化学反应的液体,在闪光与白烟中爆开。

    Ⅲ

    「就在此地下决定吧,开发编号HC,ⅢX。」

    太阳光让气中呈现乱反射的状态。向晚的天空染上了皮下循环剂的色泽。

    「你的同型机已经全数遭到歼灭。然后再过不久,你的生命维持系统也会停止运作……换句话说就是死亡。」

    在闪著金色光芒的卷发匠下,那张脸比钠结晶还要白皙。那双眼睛像剃刀般坚硬,像干冰般冰冷;映照在那双眼里的,是一抹无力横躺著的人影。

    杀人人偶的腹部被十足锐利的刀刀切开,整个人浸泡在自己所渗漏出来的皮下循环剂里头——穿著深红圣袍的美女俯看著这一幕,又问了一次:

    (我尊重你的判断;所以就在此时、此地下决定吧,HC-ⅢX。看你是要死在这里?还是——」

    告知档案区最佳化作业结束的内部警示音,将意识拉回现实。

    将受到病毒影响、产生部分问题的群组从作业区隔离,为虚拟作业区再度设定档案保护用记忆体,这些需要三百五十九秒的时间,冻结的现实辨识序列重新展开正常作业。

    看来是情报处理序列出现了错误。没有指定的资料播放工作将作业程序给瘫痪了,

    「视野情报处理演算检测——结束。记忆分类处理演算检测——结束。色彩识别演算数检测……」

    随著作业顺序一次次地自言自语,是为了对发声机能的运作确认。诵唱步骤一结束,托雷士就从躺著的地面缓缓撑起身躯。从他全身像雪花般飘落的,是剥落的冰块碎屑。

    「右膝关节部分平衡器构造检测——结束……再启动作业,确认正常结束。」

    托雷士完成了各个部分的平衡系统误差微调,徐徐环顾四周。

    零下四十三度——覆盖著一层白霜的液体氧气储藏库,是像冰冻地狱般的业务场所。液体氧气是喷射炸弹的燃料,必须在极低温中加以保存。足以将所有物件冻结的寒气,像在拒绝著所有的一切。不过对目前的托雷士而言,这冻结的空气却是用来抵御追兵的唯一防壁。

    (ⅡX一定以为我逃到外面了……)

    要在那场爆炸之中趁乱逃到城外,确实是有可能。不过考量到自己不久前的状况,再怎么看,都甩脱不了随之而来的追击。要驱逐病毒、修复受损的系统,不论如何都需要时间。之后才是脱逃的时机——

    (……脱逃?)

    脱逃之后又如何?

    托雷士按著依旧受到病毒影响的头部自问。

    应该带回去的男子被杀害、应该拿回去的资料也流失了。两手空空地回到主人身边,又有什么意义?交付的任务再度无法达成,像这样无能的人偶,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

    托雷士试图制止无限蔓延、开始失控的思考回路。思考这种事并没有意义。这样样不就跟人类一样。自己明明只是兵器……

    真的是这样吗?

    「所谓的兵器就是服从命令、确实将敌人子以击溃的工具。既然欠缺这样的能力,那你就不算兵器。」

    ⅡX的那句话,不是很真实吗?    、

    无法达成主人命令、无法打倒敌人的兵器,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思考回路再度开始失控,不过托雷士并没有察觉。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视线落到手边的钢铁块上。

    M13神怒之日——枪枝不会有任何思考。它只会遵照主人的意思、吐出子弹、收拾敌人。然而这就是兵器,兵器就该只是这样。

    (……我没办法成为兵器?)

    茫然眨动着的眼睛突然间溜向一旁。

    在冰霜的覆盖之下,连魂魄都要为之冻结的静谧支配了冷冻库,有几根白柱树立在那份静寂之中,那是液态氧的钢瓶。托雷士盯著那些因为爆发力极为强劲而被当成火箭燃料的氧气瓶,手指靠近了手枪扳机——听觉感应器捕捉到细微的怪声。是某种沉重的物体踏霜而来的声音。

    「…………」

    依照目前的状况,要甩掉追兵——亦即ⅡX,并逃出阿西西是很困难的。而且一旦自己被捕——

    (我会将米兰公爵逼到绝境……)

    派遣执行官若是在非合法活动期间落入异端审问官手中,弗兰契斯柯想必会拿来进行最极限的有效利用。不用等到异端审问,卡特琳娜就会身败名裂。

    「…………」

    静静举起M13枪口时,托雷士的手指已经拉开了保险。准星对准从不久前就在氧气瓶阴影中闪动的黑影,手指扣住扳机。

    「瞄准完毕。」

    到头来,自己究竟算什么?

    这样的疑惑,突然在中枢演算机构中一闪而过。

    以人类身份出生却不能成为人类,以机械之身战斗却不能成为机械……

    思考回路陷入了混乱,似乎永远找不到答案,于是在这之前,托雷士试图在扣住扳机的手指上使力。

    「发——」

    「慢了〇·〇三七秒。」

    在扳机扣下的前一瞬,M13从派遣执行官手边弹开。

    将M13弹开的单发弹——在大型弹周围切割出瞠线,可进行等同步枪精密射击的散弹枪用特殊子弹,就这样从托雷士的脸颊掠过,在背后的墙壁上穿出一个洞。

    「你果然在这里,ⅢX。」

    在冒著硝烟的战斗用散弹枪巨大枪口另一端,是端正到近似面具的脸孔。小个子的修道士这时似乎浅浅微笑了一下。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托雷士反射性地起身望向周遭。这家伙就自己一个人?还是有特务警官——

    「不用了,ⅢX。没有后援。这里就只有我和你。」

    ⅡX拿著战斗用散弹枪,向前跨出一步。

    「就是……一对一——我们的战斗不需要夹杂其他东西。」

    和猛力冲撞耳膜的枪声同一时间,托雷士滚进氧气瓶的阴影里头,拔出剩下的另一把M13,压低身子摆出防御姿态。

    是战斗之类的突发事件,让中枢演算机构暂时回复正常状态?托雷士的思考回路迅速展开运作。

    在这样的室内,双方都无法全力发挥。要是流弹打中钢瓶,别说是两个人了,就连整座城堡都会轰成灰烬。这点对方也很清楚。必须想办法绊住ⅡX,然后趁机逃走——

    「你想绊住我,然后从这里逃走对吧?」

    平板的声音带有邪恶的意味,纯粹只是过度敏感吗?身影和声音同时从右侧追击而来,托雷士毫不留情地开枪射击。不过当他发现那身特警制服罩住的只是铁桶时,从反向伸过来的手指,已经将托雷士的右手连枪整个抓住。虽然奋力想甩脱,不过还是像孩子似地三两下就被制伏,连著肩膀一起被扭到身后。

    「抵抗是没有意义的,HC-ⅢX。」

    ⅡX用玻璃眼珠俯看同型机的背脊,从自己颈部抽出缆线。

    「重新展开在两千九百四十三秒前所中断的作业——我要求你合作。」

    托雷士望著逼近眼前的银色端子,脸上微微紧绷。

    就算超越设定的极限,拚了命想要甩脱,ⅡX的力量还是远远凌驾于托雷士之上。被扭到背上的右臂完全动弹不得。以这种姿势,手腕内部的追加固定配备火焰放射器也无法使用,只有手指能动,虽然还能够开枪,不过这也在ⅡX的算计之内,他慎重地设定了固定角度,不论是ⅡX还是氧气瓶,全都无法命中。

    「开始入侵。」

    「…………!」

    抵抗无效,红光以被插入的插孔为中心扩散开来,将托雷士的思绪整个淹没。

    「就在此地下决定吧,开发编号HC-ⅢX。」

    太阳光在大气中呈现乱反射的状态。向晚的天空染上了皮下循环剂的色泽。

    「你的同型机已经全数遭到歼灭。然后再过不久,你的生命维持系统也会停止运作……换句话说就是死亡。」

    在闪着一金色光芒的卷发底下,那张脸比钠结晶还要白皙。那双眼睛像剃刀般坚硬,像干冰般冰冷。映照在那双眼里的,是一抹无力横躺著的人影。

    ……杀人人偶的腹部被十足锐利的刀刃切开,整个人浸泡在自己所渗漏出来的皮下循环剂里头——穿著深红色圣袍的美女俯看著这一幕,又问了一次:

    「我尊重你的判断。所以就在此时、此地下决定吧,HC-ⅢX。看你是要死在这里?还是回到人类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人类……以人类身份……活下去……是什么意思?」

    无机质的声音茫然地提出反问。

    那张仰望著红色天空与白色面庞的脸,几乎可以用天真烂漫来形容。像是初生婴儿在寻找母亲般,当他吞吞吐吐说出文字的时候,那张表情还是没变。

    「我……是以机械零件的身份……出生……现在……不可能……以人类身份……活下去……我希望……被当成机械……处理……」

    听到这些话的刹那,从剃刀色眸子一闪而过的那道光代表了什么?

    是哀悯?还是同情?

    不,不是。那是更不一样的——

    「……那你听著,HC-ⅢX。」

    在杀人人偶的思考回路对判断加以保留的期间,美女在他身边跪了下来,不介意弄脏圣袍,轻轻用手抚著测试机沾满皮下循环剂的额头。

    「我会如你所愿,将你当成机械来对待……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私有物。」

    「……私有物?」

    「对,私有物。」

    女子的声音温柔得像摇篮曲般。

    「我会如你所愿,让你以机械的身份活下去。流在你体内的最后一滴皮下循环剂、任何一片记忆体,全都是我的私有物,而且没有我的准许,绝不允许破坏。」

    美女定定凝视着人偶像是要说些什么的嘴唇,用柔和却不容反驳的声音及话语召回了他的魂魄。

    「既然无法当人类,那就当物品吧……HC-ⅢX,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私有物。」

    (是啊,那时候我是……)

    「——无意义的档案。」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将淹没于过去的意识拉回到寒气之中。

    「像这种垃圾档案,居然以最优先顺序列入保管,实在难以理解……ⅢX,我只有一个结论,就是你报废了。」

    「……垃圾?」

    托雷士面无表情地仰望着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声音也跟对方一样缺乏情绪。

    「你说这档案……是垃圾?」

    「还会是什么?请输入。」

    机械化步兵用眨也不眨的眼睛俯看著托雷士,冷静地提出质问。

    「那个档案和战斗记录完全无关。这种没意义的档案居然保存了一千九百一十四日的时间,你的理由我难以理解。我看你果真不正常:」

    ⅡX的质问并没有讲完。

    同为一股超乎想像的力道将他的身躯往后弹起,撞上墙壁。

    「!」

    两百五十公斤的身躯不但足足飞出了五公尺以上,还陷入墙面将近十公分的深度。就在墙壁轰然崩塌的时候,托雷士重获自由,身躯再度成功地直立。

    「ⅡX……你说那个档案是垃圾?」

    重获自由的派遣执行官眼里闪著蓝白色的光芒。那道视线射穿了推开瓦砾直起身子的另外一具杀人人偶,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发出宣告。

    「绝对不可饶恕。」

    「……原来如此,你解除了限制?」

    虽然承受了等同与火车头正面相撞的冲击,ⅡX的表情却完全没变。他盯著全身隐隐然冒出白烟的同型机,脸上浮现的还是浅浅的冷笑:

    「不过那是愚蠢的决定,ⅢX。一旦解除限制,输出传导系统就会无法承受过度负荷。就算将设计上的余地列入计算,你的身体也只能承受三十八·八秒的战斗状态。在此之前,或许中枢演算系统会事先备份……但是不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

    三十八·八秒——自身的计算也是出现同样的数值。托雷士无视于全身控制系统争相传来的警告,将右手中的枪紧紧握住。

    敌人的发言是正确的。

    根据自己的现况,不,就算是在万全的状况下,同样找不到胜过ⅡX的方法。力道、速度、准确度……对方样样都在自己之上。针对他的翻新,异端审问局似乎做了相当大的投资。

    (至少要让他无法行动……)

    托雷士的手指扣住手中M13的扳机,模拟著战斗结果。M13的子弹已经改装成强化弹。一旦命中,铁定能打倒敌人。问题是要如何才能命中?

    (我赢不了?我会输给这家伙?)

    在持续高速回转的思绪中,有张白皙的面庞一掠而过。金色卷发底下是剃刀色的眼眸。还有碰触自己脸颊的那份冰凉触感——

    当时立下的誓约,这五年来斗不曾忘记,身为她的所有物,和她一同出生入死的这段岁月,就连一秒也不曾忘却。不过这些就要结束了?

    自己会在这里战败,那份档案会被删去……

    (「岁月」?)

    托雷士意识到自身的思考似乎唤醒了脑中的某些东西,于是转往其他方向。

    (五年的岁月……记忆……经验……战斗记忆……)

    对了,刚刚ⅡX说了什么?

    「在五年之间更换了更高精密度的零件……旧型的你根本无从比拟。」

    换句话说,ⅡX是在最近才刚修复完成投入实战。也就是从圣天使城直到这里,这家伙都没有所谓的战斗经验。

    (所以才会对我的战斗记忆这么执著……)

    明明随时都能给予致命一击,却甘冒无请的风险,之所以对托雷士的资料如此执著,原因就只有一个——ⅡX极度需要同型机所保存的战斗经验。

    然后还有另一件事。如果他的战术思考是维持在原始设定,没有变动过——

    「………HC-ⅡX;,你赢不了我的。」

    刻意放慢说话速度是为了尽量争取时间,让全身的伺服器得以冷却。托雷士用像在朗读资料般的口吻对同型机宣告:

    「针对目前你我的战斗力做过计算,算出战斗结果……ⅡX,你赢不了我。」

    「……你的思考是不是出现程式错误了,ⅢX?」

    ⅡX的视线增加了一丝硬度。脸上毫无表情。不过他的口吻,却像是瞧不起对方似地带了点压迫。

    「既然认知到性能差异这么大,你还算得出你有赢过我的可能性?」

    「否定。这不是可能性,而是必然性——我找不到自己会输给你的要素。」

    派遣执行宫的声音十分平静。

    「机体规格的确是你占上风,不过常驻战术思考——战斗记忆的差距太大。所以你绝对赢不了我。」

    「我不懂你发言的目的,ⅢX……你想说什么?」

    「你没有战斗经验,ⅡX。」

    如果机械也有所谓自豪的情绪,托雷士此刻的话中就带著这样的情绪。他像发布宣战声明一般,对一张扑克脸微微紧绷的ⅡX说道:

    「圣天使城事件之后过了五年,你直到最近才刚修复完成,战斗记忆仍旧是一张白纸。所以才会执著于同型机的战斗记忆——这是我的结论。我在这五年期间有实战证明,你赢不了我。」

    「……这是愚蠢的意见,ⅢX。」

    ⅡX举起战斗散弹枪的枪口,对旧型机的判断提出反驳:

    「在你我的性能差异面前,经验多寡根本就不是问题——而且只要将你破坏,我马上就能得到经验,」

    白柱猛然浮现。

    还来不及认清那是进入高速运转的ⅡX所踢飞的白霜,托雷士就先采取了战斗行动。M13的枪口在风声中挥往右侧。

    「——慢了〇·〇四秒。」

    假设敌方的战术思考是设定在原始状态,由此推算出的行动预测演算十分完美。在几厘米的误差值中,直径十三厘米的枪口捕捉到从右侧追击而来的同型机面孔。

    「什么……!?」

    看到枪口用魔法般的速度瞄准自己,冷笑从ⅡX的脸上消失。虽然迅速举起枪口,不过在扣下战斗用散弹枪的扳机之前,战斗手枪却提早一步发出凶暴的咆哮。

    「喝!」

    不过朝着脸部飞来的弹丸,被Ⅱx举在身前的武器给挡住了。受到五——二极限弹的正面攻击,散弹枪的枪机部分整个碎裂,不过ⅡX却用武器换来了一次扎扎实实、决定性的反击机会。

    「——慢了〇·〇〇五秒,ⅢX。」

    托雷士射出下一发,右手却被ⅡX迅速抓住。ⅡX用和刚刚一模一样的手法制住敌人微微冒烟的右肩部关节,让对方的机体呈现出固定姿势。

    「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跟我的预测相同。」

    ⅡX俯看著再度趴伏下来的对手的后脑勺,淡淡宣示自己的胜利。

    「我会分析目前的战斗记录,并入我的战术程式。这样我的能力就会更为提升——」

    「那是不可能的,ⅡX……我说过,你赢不了我。」

    托雷士就这样趴伏著,俐落地说完之后张开右手。M13从他指尖落下,前端则是他本身张开在下方的左手。

    虽然察觉到这件事,ⅡX还是一样冷静。对方的姿势完全被固定住。就算自由的左手拿到了枪,要从那个位置开枪,还是会被托雷士自己的身体挡到而无法瞄准……

    「发射。」

    冷静到不像人类的声音,和凶恶的枪声重叠。

    世界第一强悍的战斗手枪吐出五二一极限弹,射穿的是冒著白烟的肩膀——持有者自己的右肩。

    「射击自己的身体——!?」

    皮下循环剂和形状记忆塑胶的碎片喷涌而上,直接敲击著ⅡX的脸。接著抱住对方手臂——就只有手臂的ⅡX,在腹部位置被穿过敌方肩膀的子弹射出一个大洞。

    「怎么会……为了不让我出手,你从一开始就拿自己来当幌子……太愚蠢了!这是禁止规定,ⅢX!」

    「所请禁止规定,在很早以前就删除了——因此在这五年期间,我才能够完成任务。」

    是的,那是他的五年——和她一起从生命彼岸走来的岁月。

    「破…破坏自己的身体……ⅢX……你果真不是兵器……」

    深红的皮下循环剂从腹腔喷涌而出,异端审问官用缺乏抑扬顿挫,但明显带著惊愕的声音发出呻吟、这时夺回行动自由的单臂派遣执行官,则用枪口对准脚步踉跄的同型机。

    「否定。我是兵器——」

    托雷士对著准星另一端所瞄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说道:

    「我是米兰公爵的枪。」

    轰然一响——

    就在直径十三厘米的枪口吐出火焰同时,颈部遭到命中的ⅡX脑袋和身体分家,整个弹得老远。皮下循环剂直喷,缺了脑袋的身躯缓缓跪下,然后力气耗尽似地倒卧在自己所制造出来的红色水洼里。

    玻璃眼珠盯著这一幕——

    「作战结束——撤退。」

    派遣执行官转身,从侧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哎呀,两位今天还真早啊。)

    上午七时。

    这里是丝佛札城——位居米兰市中心,米兰公爵家世代相传的城堡。凯特修女的立体影像浮现在城主办公室中,看著今早首批会面客人的脸,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托雷士神父就罢了,连「教授」都在上午晃来晃去,太难得了吧?低血压不要紧吗?)

    「我熬夜啦……而且第三天了。」

    打著呵欠回答的是坐在客用沙发,叼著烟斗的「教授」华兹华斯博士。

    「噢,在治疗伊库斯神父的时候,想到跟他的新装备有关的点子。我想跟米兰公爵报告一下……熬夜做了企划书。」

    (这就是企划书?可以拜读一下吗?……呃…「托雷士神父的大规模压制战用追加装备相关具体方案」?)

    办公室的主人还在用早餐。修女原想在主人出现前排解无聊,但是瞄著「教授」所提出的文件,脸色却随之一沉。

    (……呃…「教授」?)

    「什么事?」

    (这个「高度十八公尺」、「重量四十三·四吨」是怎么回事?……呃,还有「合体」、「变形」系统?)

    「就像这里写的那样。」

    「教授」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上下摇晃著烟斗。凯特神色自然地移开视线,莫名疲累似地叹了口气。

    (我想……这个企划说不定会被打回票。)

    「为什么?」

    (太古怪……不,太有个性了点吧?)

    修女细心留意著;不和开始嗟叹天才果真无人理解的冒牌绅士视线相对,并望向从刚才就沉默不语的另外一位客人。

    (托雷士神父,手臂已经没事了吗?)

    「肯定——没有问题。」

    机械化步兵看著和诡异的「企划书」相较之下显得很薄的报告书,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

    「今天是来报告已经延迟的阿西西作战结果。可以和米兰公爵会面吗?」

    (当然可以……不过,托雷士神父你也不要太沮丧。)

    「沮丧?」

    应该是将报告书检查完毕了吧?托雷士抬起视线,和修女的脸正面相对。

    「我不懂你的发言目的,凯特修女。沮丧是什么意思?」

    (呃……这个……就是阿西西的任务嘛……)

    「阿西西的任务,我确实是失败了。」

    机械化步兵依旧很生硬地点头同意。不过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却彷佛带著一丝柔软的体贴,是凯特自己想太多了吗?

    「不过我不会拘泥于那份评价——对过去的失败过于在意不但没有意义,同时还会对日后的行动构成障碍。已经失去的,我会努力在下次作战行动中挽回。」

    「喔……嗯……」

    神父说出对他而言十分罕见的冗长句子,修女傻傻地侧著头,偷偷瞄著他的脸,

    「这个……托雷士,你是不是哪里变了?)

    「『变了』?什么意思?」

    (没有啦,是种感觉,这个嘛…就是……)

    「你的发言意图不明,凯特修女。」

    冰冷的空气再度像盔甲般罩住全身,神父冷淡地回答:

    「只有人类才会变。而我——」

    「三位早安,一大早就辛苦你们了。」

    这时略显低沉而平稳的声音传人了三个人的耳膜。他们的主人用完早餐,正踩著优雅的步伐走入办公室。

    玻璃眼珠的派遣执行官朝那方向行了一礼,并用不容易听错的明确语气,把对同事讲到一半的话做了收尾:

    「我不是人类——而是机械。」

    GUNMETAL HOUND(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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