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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卷 神威之舞 神威之舞)

    神谕被扭曲了。

    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这么做?

    1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波浪声沉沉地响着。

    浮在伊势海面的海津岛上,有座秘密神宫。这座被称为「海津见宫」的神宫深处,祭祀着比皇祖神天照大御神更上位的崇高神明。

    这座神宫的主人,是在神治时代就已放弃人类的身份,一直侍奉神明至今的巫女,被称为玉依公主。

    前些日子,玉依公主交棒了,由玉依公主的女儿继承了任务,每天祈祷、倾听神的声音。年满十岁的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

    微暗的波浪间,耸立着高大的三柱鸟居。

    在祭坛前默默祈祷的女孩,忽然耸动肩膀,抬起了双眼。

    「……?」她缓缓环视周遭,疑惑地嘟囔着:「主人的声音……」

    忽然消失了。

    是因为自己还不够纯熟吗?可是,可以清楚感觉得到,神飘荡的气息还缠绕着自己的身体。

    随侍在结界外的两个身影发现她有异状,立刻站了起来。

    「斋小姐。」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站起来的两人,是身材十分修长的一男一女,秀丽的外貌不像一般人类。

    他们是神使,被派来保护负责祈祷的玉依公主。男的叫益荒,女的叫阿昙。

    斋站起来,转身越过结界,走向神使们。脸上的阴郁表情,一点都不符合她幼小的年纪。「主人的声音消失了。」

    单膝跪在斎面前的两名神使顿时脸色发白。

    「?!」益荒倒抽一口气,在他身旁的阿昙紧张地问:「真的吗?」

    「消失了……我听不见。」

    隔了好一会,表情僵硬的斎又说了同样的话,神使们无言地面面相觑。

    斎甩甩头说:「三柱鸟居上还有神降临的气息,只是我的耳朵听不到声音了。」

    益荒与阿昙都瞪大了眼睛。

    一双小手伸向了啪唦啪唦拍着翅膀的乌鸦。「不要跑。」乌鸦保持快被抓到又不会被抓到的高度,巧妙地避开了伸得很长企图抓住乌鸦脚的手指。

    「来啊来啊,内亲王,看妳能不能抓到我。」

    内亲王脩子嘻嘻笑着,追逐着啪唦啪唦拍振翅膀四处飞窜的乌鸦。

    「等我一下嘛!」

    乌鸦发现她稍微跳一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翅膀,于是轻轻旋转翅膀,灵活地闪开了。

    这样玩了一会后,乌鸦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故意降低高度,脩子吆喝一声抱住了乌鸦。

    「哎呀,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

    乌鸦夸张地装出懊恼的样子,幼小的内亲王得意地说:「我最会玩躲猫猫了。」

    「嗯,我输了,内亲王真有天分。」

    什么天分啊?

    在内心这么质疑的神将太阴坐在外廊上,手肘抵着膝盖说:「好意外……」

    坐在她旁边的神将玄武严肃地点着头说:「嗯,我同意。」

    这只乌鸦是道反的守护妖,跟一般乌鸦差不多大小,要说不同,就是它听得懂人话,可以跟人交谈。使出妖力时,可以展现相当的战力,但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就像一般的乌鸦。

    没想到这只乌鸦这么会带小孩。说真的,比玄武和太阴高明多了。玄武常常不知道怎么应付小孩子,搞得手足无措。

    太阴很容易玩过头,万一不小心呢用力过度,伤了内亲王就糟了。所以晴明命令她当内亲王的玩伴时,她自己拒绝了。六合听说这件事,显得很惊讶 ,让太阴有点不高兴,但她自认很了解自己。

    「我也会看对象啊!」

    一想起这件事,太阴就两眼发直地碎碎念。玄武边听她念,边转移视线。

    穿着侍女服装的风音出现了,脩子和嵬一看到她就同时叫出声来。

    「风音!」

    「公主!」

    两个声音都很兴奋。被叫唤的风音苦笑着从外廊走向脩子。

    她弯下腰降低视线,把食指按在嘴巴上。脩子惊觉叫错名字,「啊」了一声,放开嵬,双手按住了嘴巴。那模样好可爱,神将们和风音都看得呵呵笑。

    「对不起,云居。」

    「没关系,有别人在的时候要小心点。」

    脩子乖乖点着头,停在她肩上的嵬挺起胸膛说:

    「公主,请放心,妳不在的时候,我会尽全力保护内亲王。」

    「你真的很可靠呢!」风音笑着说。

    嵬往风音身边望去,横眉竖目地说:「所以,就算我再怎么不甘心也要告诉你,保护公主、在必要的时候 不惜成为她的盾牌是你的责任!知道吗?!」

    带着叹息现身的神将六合,对着啪唦伸出一只翅膀的乌鸦默默点头。

    他在心中暗想,既然如此,你就自己陪在风音身旁嘛!

    奉命保护内亲王的是我的同袍啊!

    他瞄了同袍一眼。太阴似乎察觉了,露出浑身不自在的表情,嘴巴不知道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在她旁边的玄武漠然望着远处。

    这时候彰子来了,拿着用油纸包住的信。「对不起,这么晚才拿来。」

    嵬从脩子的肩上飞起来,在彰子前面降落后,骨碌转身背向她说:

    「快点,天都快黑了。还好我是道反的守护妖,不是一般鸟类,没有夜盲症。」

    脩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彰子把那包信件绑在嵬的身上。

    准备齐全后,嵬又转向风音说:「那么,公主,我心中有万般的不舍,但不得不去遥远的西方京城。不能呆在妳身旁,我深深感到遗憾,请妳务必保重身体……」

    太阴半眯起眼睛,对废话连篇的嵬说:「够了,你快点走吧!再不走天真的要黑了。」

    「闭嘴,神将!不要妨碍我跟公主的告别仪式!」

    「你……你这只乌鸦!」

    太阴握紧了拳头。她是一番好意,却被乌鸦凶了一顿。她气得想用龙卷风把乌鸦吹往京城的方向,玄武发现他要这么做,立刻默默用表情安抚她。

    彰子在嵬身旁蹲下来说:「帮我问候昌浩和小怪哦!嵬,真的很谢谢你。」

    被低头致谢,感觉还不错的嵬,得意地挺起了胸膛,然后转向脩子说:

    「内亲王,不要做危险的事,让我家公主担心哦!」

    「嗯,你慢走。」

    嵬向啪答啪答挥手的脩子点个头,抬头看着风音说:「那么,公主……!」

    说到这里 ,嵬就激动得说不下去了。风音苦笑着,用双手把它捧起来。

    「不用担心,你去吧!」

    风音朝西方放走乌鸦。嵬在她头上盘旋一圈后,就啪唦啪唦拍着翅膀往前飞,身影逐渐 缩小。

    脩子、彰子和风音一直挥手,挥到看不见嵬的身影为止。

    玄武看着她们,低声说:「每次都那么依依不舍,干嘛不拒绝就算了……」

    旁边的太阴鼓着腮帮子 回他说:「就是嘛,不一定要拜托嵬,让我送去 也行啊!」

    「——」

    玄武沉默不语,脑中闪过某个画面。以前,太阴曾经用风把成亲送到出云国,结果银钱、念珠等随身物品都被吹得到处散落,找得很辛苦。

    信当然是用纸写的,搞不好 会被吹得粉碎,连原来的样子都拼不出来。

    如果 有白虎同行,大家应该会建议交由他送,彰子也会这么做。

    请嵬送信,是在做过种种考量后所下的判断。

    「公主,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彰子问。

    脩子嗯嗯低吟着,好像在思索什么。「……嗯,休息一下。」

    风音先离开,去准备热水给脩子洗手脚。

    秋天快结束了,但今天比平常热一些。跟乌鸦嬉戏玩闹的脩子有点流汗。

    脩子跟彰子牵着手走上外廊,天真地问:「藤花,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彰子温柔地笑着说:「写了很多事,像是这里的事、神宫的事。」

    「哦。很多事可以写呢!」

    彰子的眼睛眯得更细了,点头说是啊。

    见太阳和六合跟着脩子离开了,玄武才站起来。他并不是住在内亲王所在的这栋屋子。

    这里是伊势斋王居住的斋宫,位于伊势国多气郡。

    斋宫寮有很多官吏,斋王与侍奉斋王的官吏们居住的地方,总称为「斋宫」。另外,伊势斋王也称为「斋宫」,贺茂斋王又称为「斋院」。玄武和晴明有时也会把伊势斋王称为斋宫。

    听从神诏来到这里、又是皇女的脩子,符合斋王的身份,所以虽是特例,还是被安排住在斋王居住的内院一角。

    不过,他们一行人是奉皇上旨意来替担任斋王的恭子公主祈祷病愈,所以特别被允许进出内院。

    晴明的临时住处离内院不远,但也没办法经常来来去去。他通常只是去向斋王请安,再顺便看看她的状况,下雨时连往来都有点辛苦。

    玄武想起,晴明曾经埋怨 怎么没有渡殿或走廊通到内院呢?玄武不禁觉得人类真的很不方便。

    他站在内院与中院的中间隔墙上,扫视天空一圈,云层有点厚,天空是淡淡的灰色,有微弱的阳光照射,但影子不浓。有时会下雨。跟一下就好几个月的长雨不一样,下一、两天就会停,但是一下雨 ,大家就会胆战心惊,做好说不定又会酿成灾祸的心理准备。

    玄武叹口气,跳向了晴明住的那一侧。

    还要很久才能完全复原的朱雀,应主人的召唤,于阴历八岳下旬来到了伊势。

    在月亮逐渐由圆转缺的某天黎明,朱雀听到了主人的声音。这些日子以来几乎动弹不得的他,就默默地、慢慢地站起来了。

    跟天一一起陪在他身旁的玄武很惊讶,但还是趁此机会,假借担心他无法平安到达 伊势,所以要陪他前往的名义,来到了这里。玄武想陪在晴明身旁,不然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玄武最担心的是晴明的身体。晴明还很硬朗,可是已经八十岁了,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他这个岁数的一半。人类跟神将不一样,时间有限,所以玄武连一刻都不想浪费。

    晴明需要净化的火焰。

    被引来伊势国的妖魔鬼怪们都被封锁在一个地方了,可是被雨沾污的大地,还是会多消耗晴明很多力量。火焰的净化力,可以更有效地扫荡所有邪恶,彻底清除污秽。

    他也考虑过腾蛇的火焰,可是腾蛇要护送昌浩与昌亲回京城。所以,明知朱雀还没复原,他却还是召唤了朱雀。

    在晴明面前现身的朱雀绝口不提自己体力耗尽的事,听从主人的命令,以高超的技术操纵火焰,把妖魔鬼怪和污秽全清除了。

    好不容易强撑着回到天一身旁,一看到天一,朱雀就倒在她怀中了。

    玄武当然就留在伊势不走了,这是朱雀听送她回来的太阴说的。朱雀再厉害,夜没有力气自己从伊势回到京城。

    太阴把朱雀送回来后,也马上赶回了伊势——其实是因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斗将同袍还散发着前所未有的狂乱神气,所以把她吓得像脱兔般逃之夭夭了。

    玄武听太阴提起,才想到太阴一直待在晴明身边,所以不知道这件事。六合和腾蛇应该也不知道。

    他们 都没接触到那股神气 ,玄武真的很羡慕他们。不过 ,腾蛇应该不会被吓到,因为他的神气比勾阵更庞大、更剧烈。

    朱雀回异界没多久后,青龙就来到了伊势。不愧是斗将,他的通天力量仅次于腾蛇和勾阵。

    玄武有看到青龙的神气被 连根拔除、全身动都不能动的模样,所以再看到完全复原的青龙时觉得很震撼。青龙却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这个目瞪口呆的同袍。

    后来,青龙也留在伊势了。他跟玄武不一样,随时都 隐形待在晴明身旁,不曾离开过。晴明叫唤,他就现身,办完事就立刻消失。

    这里是神国伊势。在斋宫工作的人,有些人多少有点灵视能力。斗将的神气都很酷烈,青龙虽然没有腾蛇那么强,还是有所顾忌。

    题外话,在斋宫,拥有灵视能力的人大多是在伊势出生长大的。在内宫与外宫工作的度会氏族、矶部氏族中,天生具有灵视能力的人,又比其他氏族多。

    走向晴明房间的玄武,忽然停下了脚步。「这是什么……」熟悉的房间里有陌生的气息,感觉很奇特,不像是人类。

    玄武的表情浮现焦虑,加快了脚步。晴明身旁有青龙在,这个斗将没有什么动静,可见不是敌人,但他还是要亲眼确认主人没事才能放心。

    「晴明!」一跳过墙壁进入庭院,就看到坐在外廊边缘的老人和两个陌生的身影。

    青龙还是隐形。

    玄武绕一大圈,保持距离走上外廊朝晴明走去。「晴明,他们是什么人?」

    被小孩特有的高八度声音严厉询问,晴明低吟几声。

    站在庭院里的两人转而看着玄武。

    玄武警戒地面对着他们的视线。感觉没有敌意。尽管有所压抑,还是不难想象他们拥有多强大的力量。青龙隐形了,但应该就在附近,只是完全压住了神气,感觉不到。

    晴明瞄玄武一眼,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喂,不要一副想咬人的样子,他们是客人。」隔了一会,晴明又接着说:「而且是相当于世界根源的高位神明的使者,千万不要失礼了。」

    「世界根源……?」

    玄武不由得重复这句话。这时有神气在他背后降落,他往后一看,是脸色不太好看的青龙。

    青龙默默抬抬下巴,示意玄武走开。玄武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还是听从同袍指示退到了后方。

    晴明又转向了使者们。「对不起,请继续说。」

    年轻男性毫不以为意,对道歉的老人说:

    「玉依公主很担心斋王和内亲王。请问你知道皇祖神天照大御神是巫女神的事吗?」

    「我听矶部守直大人说过。」

    年轻男性点点头说:

    「那就好办了,我们玉依公主说,担任巫女神的天照大御神的力量减弱了。」

    后面有女性接着说:「巫女神可以说是天照大御神的和魂,和魂一减弱,就会失去平衡。」她的视线扫过所有人。「听说伊势斋王的状况比想象中更糟,应该跟这件事有关。」

    两名神使轮流发言,晴明神情凝重地听着。

    等他们讲到一个段落,晴明才开口说:「可是,违背天意的雨已经停了。停止下雨应该是符合天意的事。我们还遵从神谕,把公主带来了。」

    「你所说的天,不是天照大御神,而是我们的主人天御中主神。」回应的年轻男性又严肃地补充说明:「前代玉依公主说,神谕被扭曲了。」

    连晴明都倒抽了一口气。「被扭曲了……?谁会做这种事……」

    两名神使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们还来不及确认,神的声音就中断了。」

    晴明的脸色更沉了下来。

    「前代玉依公主说过,内亲王进入伊势就会丧命。」

    年轻男性的声音很平静,说的话却很沉重、冰冷。

    「以前巫女神躲起来,太阳就被云遮蔽,开始下雨。再这样下去,整个天空又会覆盖厚厚的云层。」

    「也就是说,斋王的生命快结束了吧?」

    听到两名神使淡淡宣告的预言,晴明的心凉了半截。

    年轻男性的眼皮忽然颤动起来。

    「……太迟了吗?」

    「你说什么?」

    晴明清楚听见对方的低喃,立刻反问,这时从门口传来惊慌地声音。

    「安倍大人!晴明大人在吗?」

    没等里面回应就冲进来的人,是替晴明安排这个房间、准备生活用品的矶部氏族的侍从。这名年轻人名叫冬重,是留在海津宫的矶部直守的亲戚,对晴明非常照顾。

    就在神将们隐形的同时,冬重气喘吁吁的冲进来,跪倒在晴明面前,表情十分惊慌。

    「大副他……」

    冬重只说到这边就说不下去了,晴明追问:「神祗大副怎么了?冬重大人,大副怎么了……」

    冬重无力地摇着头,悲痛地挤出声音说:「祈祷没有用,他刚才已经往生了……」

    说完后冬重再也忍不住地低声啜泣起来。

    晴明把视线从 肩膀微微颤抖的冬重身上移向神使们,但他们已经不见了。

    《他们在这个男人进来前就走了。》隐形的青龙说。

    晴明点点头。

    刚才神使喃喃说了一句话,他说「太迟了吗」,说完后就传来了这样的噩耗。

    这之间应该有关系吧?假如说,巫女神天照大御神躲起来所产生的影响,是显现在神祗大副与斋王的病情上,那么,晴明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2

    神祗大副往生的这一夜,斋宫寮笼罩在沉郁的气氛中。

    天空乌云密布,恍如就要下起悲伤的雨。

    晴明在房间的外廊上,独自仰望着夜空。

    几道神气降落在没有点灯的老人身旁,老人只微微动了一下肩膀。

    「那边没问题吗?」

    太阴现身坐在晴明旁边,抱着膝盖说:「没问题。内院有清净的结界守护,除非发生重大事件,否则内亲王和彰子小姐都不会有危险。」

    太阴刚转头往后瞧,六合就现身了。

    「而且还有风音在,她很强,所以不用担心,应该不用担心。」

    听到这个名字,隐形的青龙散发出刺人的气息。

    青龙与风音交战过,结果大败。对他来说,风音也是突袭过主人的刺客,所以就算知道了风音的真实身份,他还是不想跟她建立良好的关系。

    太阴自己也是因为跟风音在出云并肩作战过,才培养出现在这样的交情,所以她并不会责怪同袍的态度。

    「太阴,怎么了?」

    被晴明这么一问,太阴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变得很苦闷,因为唤起了她从出云回去后的痛苦回忆——她跟晴明被青龙和天后狠狠教训了一顿。本来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不太愉快的事。」

    「是吗?这种时候最好念念祝词或神咒。」

    「对人类也许很好,可是我是神将,那么做有用吗?」

    祝词或神咒都是献给神明的东西吧?

    晴明很认真地回她说:「因为是神将,所以言灵的力量应该会比我们念的更强吧?」

    「是这样吗……」

    差点就要认真考虑这么做的太阴,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不对,我来这里是担心晴明的心情不好啊!怎么变成晴明在安慰我呢?这样不是相反了!」太阴双目直竖地反驳。

    晴明苦笑着说:「我比较喜欢担心别人,不喜欢被担心啊……你放心吧!」

    语尾听起来有点沉重,太阴屏住了气息。「真的吗?」

    晴明很少说出自己的心事。他不会对家人说,也不会对神将们说。他曾淡淡苦笑着表示,唯一能吐露心事的人,很早以前就离开了人世,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办法坦然向人吐露心事。

    晴明摸摸小女孩模样的神将的头,用力地点着头说:

    「是真的……老实说,我第一次去探望大副时,就觉得他可能不行了。」

    他的生命里微弱,已经无药可救了,尽管如此,晴明还是每天全心全意地祈祷,使用治病和延长寿命的法术,努力维系他的生命。

    六合微微垂下了眼睛。在青龙来之前,都是他隐形陪着晴明去看神祗大副,所以他很清楚晴明是多么用心在抢救大副的生命。

    为了完成迁宫的主祭任务,身为神祗大副的大中臣永赖也很努力维系自己的生命,无奈天不从人愿,他一直卧病在床,没能完成任务。

    永赖慎重接下了二十年一次的「式年迁宫」的主祭大任,并以此为傲。

    「我必须向皇上请罪……」

    因为没能治愈神祗大副、因为辜负了皇上的期待。

    晴明看着自己的手,咬住了嘴唇。

    不论学会了多少法术,做不到的事还是比会的法术多很多。明知如此,每次面临无力解决的事,却还是大受打击。

    老人叹口气,抬起了头。

    神将们全都显得忧心忡忡,老人不希望看到他们这样的表情。

    「不用担心,你们比谁都清楚,我很能承受打击。」

    更何况,还不到绝望的地步。

    「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要救活斋王,以慰大副在天之灵。」

    在此之前,晴明不能回京城。

    而且他还担心另一件事——是神下达神诏,要人类把依附体带来,内亲王脩子才会来到伊势的。现在却说神诏被篡改了,那么,内亲王也没必要来伊势吗?

    晴明他们刚到伊势时,这里充斥着被引来的妖魔。晴明把它们全都歼灭了,却还是有妖魔在这里聚集的动静。

    妖魔们来自四面八方,逐渐包围神宫。这座斋宫也一样。伊势是神国,又是天照大御神的所在地,应该没道理会出现妖魔。

    晴明合抱双臂,低声沉吟。隐形的玄武现身询问:「晴明,妖魔们怎么会陆陆续续往神宫聚集呢?那个地方洋溢着庄严的神气,会对它们造成伤害吧?」

    妖魔们向来栖宿在黑暗领域。清净的神宫充满消除黑暗的光明力量,对妖魔们来说相当于毒药。

    太阴代替主人回答:「它们是为了污染清净的场所吧?伊势是神之国,可是降临的地方被污染后,神就不会降临了,不是吗?」

    玄武摸着下巴说:「嗯,没有神降临,就不再是神之国了。可是……内宫、外宫每天都会虔诚地进行祭祀仪式,随时保持清净,妖魔应该进不来,要怎么污染呢?」

    「说的也是……要怎么做呢?」

    两人困惑地面对面,低声沉吟了好一会。

    伊势内宫祭祀的神明,不只是皇家的祖神,也是这个国家所有人祭祀的总神。往这里集中的祈祷、希望和心念特别强烈,而这里也充满了足以接纳所有祈祷、希望和心念的清净神气。

    太阴托着脸叹息:「之前雨下个不停,削弱了天照大御神的神威,也降低了对伊势的守护能力,妖魔们才会往这里聚集,只要太阳持续照射,就不用担心了吧?」

    「可是,所谓日光是天照神意的比喻吧?不过太阳再怎么照射,里面没有天照的神威,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那么,天照的力量为什么会减弱?」

    「因为下雨吧?」

    「可是雨已经停了啊!为了让雨停下来,昌浩净化了玷污国之长立神的根本邪念……咦?」太阴忽然歪着头,疑惑地嘟囔着:「国之长立神是大地之神吧?可以操纵雨吗?」

    听到玄武与太阴的对话,晴明脸色骤变。

    就在国之长立神平静下来的同时,雨也停了,所以他一直以为是这个原因,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如太阴所说。

    与国之长立神相关的是龙脉的暴乱。在京城频发的地震是国之长立神的痛苦表现。

    但仔细想想,那绵绵阴雨是出云九流族的计谋,企图让八歧大蛇复活。伊势也受到波及,身为国家支柱的国之长立神痛苦不堪。

    做完这样的汇整,晴明又摇头否决了。

    等等,这样说不通。歼灭大蛇后,出云的雨停了。京城的天空却还是没放晴,伊势也一样,表示还有其他因素介入了那场雨。

    据说那是违反天意的雨,晴明他们都以为,「天」是天照大御神。

    然而,服侍海津见宫的神使们说,那个「天」是根源之神天御中主神。

    天御中主神不但没有召唤内亲王脩子前来,还发出警告,说她进入伊势就会丧命。

    那么,究竟是谁扭曲了神诏?是谁召唤脩子前来,想要她的命?

    晴明吧状况一一做了整理,太阴在他旁边抱头苦思。「等等,我跟不上。」

    在太阴旁边的玄武摆出一张苦瓜脸说:「我也是。」

    隐形的青龙现身说:「国之长立神跟雨是两回事,不要联想在一起。」

    六合开口说:「但也不是完全无关。」

    斗将的语气都很平淡,太阴的眉头却越锁越深了。

    「可是解放国之长立神后,雨就停了啊!」

    「因为是违背天意的雨,所以天御中主神让雨停了吧?」

    玄武这么说。晴明还是一脸困惑,合抱双臂沉默着。

    「既然如此,天御中主神怎么不一开始就把雨停下来呢?还有召唤内亲王来……」

    「等等,神使们说召唤内亲王来的不是天御中主神。」

    「啊,对哦……那么是谁召唤了内亲王?」

    「就是不知道,晴明才会露出那种表情啊!」

    玄武指向表情严肃的老人。他们的讨论有回到了原点。

    陷入沉思的晴明,好一会后才开口说:「总觉得……这点让人想不通。」

    晴明戳着太阳穴,叹了一口气。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呢?

    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人拥有扭曲神谕的力量,而且完全隐藏了自己的存在。

    青龙板着脸,放下合抱的双臂说:「晴明,差不多该休息了。」

    尖锐的视线射穿晴明。被云层覆盖的天空呈现浑浊的淡灰色,看不见星星,但青龙会这么催促,可见时间已经很晚了。

    晴明不太情愿地抬起了沉重的腰。刚到伊势没多久时,不管多晚,他都是熬到想睡时才去睡,因为六合与太阴都不会这么唠叨。稍后才来的玄武多少会念几句,但最后还是会放弃,给快熄灭的灯台添油。

    「知道了,我该准备睡觉了,你们也回公主那边吧!」

    太阴与六合点点头,瞬间隐形了。

    确定神气飞向内院后,晴明大大伸个懒腰,轻轻捶着肩膀。每次集中精神思考,肩膀就会疼痛。

    「玄武,帮我按摩肩膀。」

    「你还是赶快休息吧!你就是太紧绷、想得太多了,肩膀才会痛。」

    晴明看着一脸正经的玄武,眼神十分哀怨。

    「连你都这么讲。」

    「我只是学青龙而已,疲劳会使思考迟钝,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玄武说完,青龙又用冰冷的眼神展开追击。

    晴明只能深深叹息。

    进入神无月(阴历十月)好几天了。

    虽然拼命赶工,却还是拖到秋天都结束了,彰子有些着急。

    「好痛……」

    针一滑,扎痛了大拇指,她赶紧确认有没有流血?血有没有沾到布?确定没流血才松了一口气。

    「不能太急……」

    彰子停下来,放松肩膀。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教她针线活时,她总是做得很急,妈妈都会温柔地劝说:一针一线都要放入感情,所以要细心地缝。

    心急地她经常扎到手,边痛得眼泪汪汪,边听着妈妈这么说。

    那时候,她觉得缝得快比缝得好重要,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一个晚上就可以替父亲缝制三件衣服的母亲,很想赶快变成那样。

    「就算缝得再快,穿起来不舒服也不行啊……」

    她检查已经缝好的地方。晴明没带冬衣来,这是为晴明做的。她告诫自己,晴明常常与人接触,必须以缝得好看为优先。

    搬到安倍家后,都是露树在教她针线。露树很能干,尤其擅长针线。她的母亲也缝得很好,可以拜两人为师,她觉得很幸运。

    「藤花小姐,现在有空吗?」穿着侍女服装的风音来了。

    「有啊,请进。」

    她把缝到一半的衣服折好,端正坐姿。

    「你不用陪在公主身边吗?」

    风音对疑惑的彰子点点头,转头望向脩子所在地方位说:「不用,现在有太阴跟六合隐形陪着她。而且命妇大人叫我离开,等她叫的时候再去。」

    「咦……?」彰子瞪大眼睛,满脸困惑。

    风音苦笑着说:「我没有被排挤,是公主拜托命妇大人带她去见斋王。」

    年幼的皇女恳求要去探视斋王,命妇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一直在发高烧的斋王,今天的状况有些好转,命妇和奶妈就带她去了,交代她只能看一下。

    到伊势后,脩子每天早上醒来就会用井水沐浴净身。那口井是斋王专用的,但卜部的龟卜指示,脩子必须用这里的水净身。

    龟卜上的指示是神意。据说自从有斋宫寮以来,除了斋王外,没有其他人用过井水。也因为这样,在内院,大家都认为这是神威的显现,对脩子的恭敬仅次于斋王。

    现在脩子的身体已经十分洁净了。

    「妳在做晴明大人的衣服?」

    风音看着折好的衣服,彰子摸着衣服说:「对,我想他应该需要换洗的衣服。」

    做好后,她打算再做自己的单衣。换洗衣服愈多愈好。天气正逐渐转冷,离开京城时准备的衣服,很快就会不合季节了。

    脩子来伊势的事是机密。她遵从神谕来到这里,却没有人告诉她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风音佩服地看着做到一半的衣服,彰子战战兢兢地叫他:「呃,云居姐姐……」

    这是风音伪装成侍女的名字,风音转头看着她。

    「伊势的神为什么把公主叫来伊势呢?」

    风音忽然脸色一沉。彰子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缩起了身子。

    「还不知道为什么呢……」风音回答她,秀丽的脸上浮现阴郁的神色。「我还以为在神无月前会有什么动静,没想到都没有,不过……」

    在神无月,所有神明都会去出云参加神的会议。除了天照大御神外,其他神应该都会离开这里。

    对企图伤害恭子公主的某种存在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天照大御神在想什么,我都要保护脩子公主。」

    彰子望着毅然决然的风音,对她有种类似崇拜的情感。

    可以说得这么斩钉截铁,是因为他有能力做到。

    要保护一个人很困难。在来伊势的路上,彰子深深体会到这件事。

    想到这里,其他画面闪过脑海。

    雨势逐渐减弱,云层也慢慢散去了,从云间露出大家殷切期盼的阳光。

    她握住他伸向她的手,两人漠然相对。他说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样沉默好一会后,不知道谁先笑了出来。

    满脸堆着笑容的昌浩双手握住彰子的手,吧额头靠到她手上,用像哭又像笑般的声音,小声说着对不起。

    彰子摇摇头。想说的话很多,却在听到这句对不起时,心中冷冷凝结的沉重就瞬间消失了。

    因为她知道,她想说的话,就是昌浩想说的话,所以光一句话,心灵就能相同了。

    好奇怪,刚开始都能畅所欲言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不出来了呢?

    一定是因为太安定了,安定得让人害怕失去。可能就是这样吧?

    嗯,所以……

    三两句话的交谈,虽然平淡,却更能坦然传达,也更能坦然接纳。

    雨停了。听说脩子和矶部守直先被送去了斋宫寮,现在就等晴明一行人前往伊势了。

    昌浩和昌亲送彰子他们动身前往伊势后,才折回京城。

    为了运送彰子,太阴紧张得全身僵硬。彰子觉得神将缠绕自己全身的风有点强,但并不像传闻那么剧烈。

    后来她才听六合说,太阴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回到伊势后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趴倒在地上好一段时间,应该是费尽了心力。

    现在彰子才想起来,那是昌浩第一次送自己出门。

    平常都是她送昌浩出门,感觉好奇怪。

    沉浸在回想中的彰子察觉到了一股视线,回过神来,发现风音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啊……对不起,我们聊到一半呢!」

    彰子慌忙道歉,风音摇摇头,淡淡笑着说:「想回京城了?」

    大概是看透了彰子在想什么吧。彰子苦笑着摇摇头说:

    「不,现在我只想尽我所能侍奉公主,多少帮晴明大人一点忙。」

    彰子有她在伊势该做的事。陪脩子来伊势是皇上的旨意。彰子跟晴明一样,是奉旨来到了这里。

    昌浩总是做自己该做的事。又是奋不顾身,弄得遍体鳞伤,也绝不终止。

    昌浩向来自己做决定。所以,彰子也要自己做决定。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

    「虽然我能做的事很有限……」

    知道自己有多无力,彰子落寞地笑笑。她多么希望自己跟昌浩和风音一样,可以使用什么特别的法术或力量,这样就不会对自己的无力如此绝望了。

    听彰子这么说,风音苦笑起来。「我反倒羡慕你呢!」

    「咦?」彰子目瞪口呆。

    风音指着她手中缝到一半的衣服说:「妳做了冬衣给公主吧?现在还做给晴明……我真没用,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一个深呼吸后,拥有彰子期盼的能力的风音又补充说:「昌浩一定也这么想。」

    「……」

    彰子愣住了。风音对她眨个眼睛,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想起了趴跶趴跶的脚步声。

    「云居、云居,你在哪里?」

    「这里。」

    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泛红,抬头对风音说:「我听命妇说了,我要去海边。」

    「咦?怎么回事?麻烦妳说清楚。」

    风音蹲下配合脩子的实视线高度。脩子抓着她的手,用超乎小孩子的力量把她往前拉。

    「命妇说,有重要祭祀仪式时,斋王都会去海边净身。我没有这么做,所以神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定是这样。」

    脩子不容分说便催风音快走。她觉得对彰子不好意思,但还是被拉走了。

    彰子拿起缝到一半的衣服,低声嘟囔着:「昌浩也……?」

    那时候,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过太深入的话,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只到可以坦然面对彼此视线的阶段,就分开了。

    昌浩也这么想?真的吗?他真的这么想吗?

    希望真是如此。光这样,她就很开心了。她要做自己能做的事,为这些事尽心尽力。

    这明明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心情与感受却跟之前完全不同。

    泪眼朦胧的她赶紧擦擦眼睛,不让泪水滴到衣服。

    她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

    太阳快下山了,她要趁天还亮时完工。

    「快赶工吧……」

    她比刚才更用心地缝起了衣服。

    脩子摊开向辅佐斋王的命妇借来的卷轴,指着上面画的图。

    看起来像是这附近的地图。

    「就是这里,斋王就是在这里净身,所以我也要去净身。」

    「公主?」

    脩子抬头看着惊讶的风音,脸上浮现与年纪不符的悲怆神情。

    「是父皇叫我来这里的。」

    风音点点头。她知道皇上是因为神诏,才忍痛把可爱的女儿送来遥远的伊势。这件事非常机密,连什么时候能回去都不知道。

    「大副去世了,斋王的身体也不好,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尽到我的义务,神生气了。」小小的双手紧握着,悠悠诉说的声音微微颤抖。「所以我请命妇告诉我,斋王的任务是什么。我不是斋王,没办法做到所有的事。」

    她也很想问恭子公主这件事,可是没办法问。卧病在床的恭子正在发高烧,非常痛苦,却还是对来看她的脩子说了很温馨的话,关系脩子有没有什么需要。

    曾经放晴的天空,又逐渐增厚,眼看着就要下雨了。神祗大副往生了,恭子的病情又不断恶化。

    这一定是自己的错。

    「呃,云居……」脩子稍作停顿,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也没人靠近,又接着说:「风音,你知道很多事,也可以做像神一样的事吧?你知道我该怎么做吗?」

    「……」

    风音没想到脩子的心意这么坚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真的把她问倒了。

    「像神一样……?」

    自己是神的女儿,所以是半人半神,的确可以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但是很遗憾,不能回应脩子的期待。

    「对不起……如果能回答,我也想回答,可是我也不知道答案。」

    眼神充满希望的脩子,顿时变得十分沮丧。

    「是吗……」

    脩子垂头丧气地看着卷轴。「净身要怎么做呢……走进海里就行了吗?我一个人做得到吗……」

    她紧握双手努力思考。

    风音赶紧对她说:「你一个人做不到啦……对了,」一个想法闪过脑海,风音堆起笑容说:「我们明天去海边吧!不一定要净身,但可以走斋王走过的路,趁现在还不回太冷。」

    到伊势后,脩子不曾离开过内院。在斋宫寮工作的大半官吏都不知道脩子的真正身份,对外只说她是命妇找来的小侍女,来陪伴生病的斋王。

    只有内亲王说她想去,命妇和神职人员都不会阻拦她。

    而且,她好不容易离开封闭的皇宫,来到了伊势。这里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真正身份的另一个世界,风音希望可以让她在外面自由行动。

    这辈子,她可以看到海的机会,说不定就这一次了。

    脩子僵硬的脸顿时亮了起来。

    她点点头后,忽然疑惑地把头歪向一边。

    「……」

    风音看她满脸困惑地东张西望就问她:「怎么了?」

    她把手伸向两边耳朵说:「好像有人在叫我……可是……」

    把手贴放在耳朵后方的她,听着遥远的声音。

    风音环视周遭。

    没看到人,应该是脩子的幻听吧?

    再怎么竖起耳朵倾听,也只听到风吹过的声音,还有树木迎风摇曳的摩擦声。

    忐忑不安的脩子,眼神四处漂移,低声说:「是我……听错了吗?」

    风很冷。

    「~好冷、好冷!」

    「冷死啦!太冷了!」

    「怎么会这么冷呢~!」

    小妖们冷得嘎答嘎答发抖,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神将白虎撇他们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因为空中的风比地面冷。」

    猿鬼瞪大了眼睛。

    「咦?不是愈靠近太阳愈暖和吗?」

    独角鬼指着地面说:「如果下面比较温暖,就往下降嘛!」

    「往下降吧、往下降吧!这样下去会冻死。」

    声泪俱下的龙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得像蜥蜴,所以跟蜥蜴一样怕冷。

    白虎望着远处,表情格外淡定。

    神将白虎越过大海,从大陆来到这个美丽的日本岛国已经很久了。居众神之末的自尊,常在他心中。奉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为主人的骄傲,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投入安倍晴明旗下已经六十多年了,发生过很多事,但这次的体验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说什么也不想承认现在的心情。

    举例来说,就是可以称为空虚、苦闷、惆怅之类的情感吧?但他断然拒绝承认这点。

    自恃甚高的神将,为什么、凭什么非送小妖们去伊势不可呢?纵使有种错觉,仿佛这种悲哀的自问自答不断在心中某处涌现,他还是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太多了、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就当做是自己想太多了,这样才不至于抓狂。

    明明陷入了言语无法形容的情感挣扎中,白虎却完全不露声色。顶多就是大脑会闪过毫无根据的想法:很久以前开创佛教的某国的王子,说不定就是这种心情。

    「喂,式神,有件小事想拜托你。」

    白虎露出神将不该有的死人表情说:「什么事?」

    猿鬼与独角鬼相视而笑。

    「可不可以请妳绕远路?」

    「为什么?」

    龙鬼边发抖边插嘴说:「好……好……好冷……」

    很不巧,白虎的衣服没有多余的布,所以不能盖住龙鬼。如果是天一或太裳,就可以用袖子包住它。不过,做这种「不在现场的人如果在」的假设有什么意义呢?

    神将白虎难得这么心浮气躁,但绝不表现在脸上。

    「因为直接去的话,到伊势刚好是半夜或黎明吧?」

    「小姐可能还在睡觉,最好不要吵醒她。」

    「好……好冷……好冷……」

    神将白虎哑然看着小妖们,现场没有人可以看透他心中在想什么。

    默默看着小妖们好一会后,白虎淡淡开口说:

    「那么先在这附近休息,天亮再出发。」

    小妖们哇地欢呼起来。

    「不愧是式神!」

    「很好沟通呢!」

    「好……好冷……好冷……」

    一般人看不见的身影,从云层覆盖的天空缓缓下降。

    3

    早晨的天空,总算放晴了。

    「只能说是半晴天吧?」

    看着微弱的阳光,晴明皱起了眉头。

    云层似乎一天比一天厚了。如果海津见宫的神使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太阳神的威势今后也会渐渐薄弱。这么一来,雨就会再污染大地。已经逐渐衰减的保护神域的力量,恐怕会被消灭,不该被污染的神之国也会受到污染。

    纵使设有祭坛,神也不会降临了。没有太阳神的加持,所有活在这个国家的人民,就得不到神的加持。

    「干脆请神降临吧?可是,这应该是神宫的神职人员每天必须做的啊!」

    两道神气降落在神情凝重的晴明背后,是青龙和玄武。

    「回来了?」

    神袛大副去世的第二天,晴明就派他们去伊势各地视察,寻找威胁斋王与脩子生命的邪恶痕迹。因为没有线索,只好做地毯式搜寻。

    有事太阴与六合也会加入搜寻。但眼看着时间流逝,却还是得不到任何讯息。晴明开始焦虑,除了担心斋王的身体状况外,还有其他事使他的心跳加速,他却掌握不到真相,心情愈来愈烦躁。

    「晴明,这样漫无目标地行动,只是时间的浪费。」青龙不高兴地说。

    晴明无言以对,这种事他当然知道。

    「起码有个什么指标嘛!连这样都做不到吗?晴明。」玄武抬起头说,晴明满脸苦涩。

    在京城的自己家里,占卜工具、书籍一应俱全。还可以根据过去的记录做推论,从中找出答案。可是这里是离京城很远的伊势,阴阳道具、占卜工具都不齐全。

    虽然勉强取得了天津金木术所使用的草稈,但是他向来以观星和式盘为主要的占卜方式,所以解读不熟悉的天津金木术,怎么样都不够精细。

    「嗯不管好不好用,是不是都该学会使用呢?」

    晴明这么沉吟着,玄武对他说:

    「晴明,这是腾蛇长对昌浩说的话啊!你怎么可以跟他一样呢?。」

    「真没礼貌,昌浩是学不会式盘,更学不会天津金木。我没说我不会,只是还看不太懂。」

    青龙板着脸说:「那么,看懂多少了?」

    「说个大概也好,总比什么线索都没有的好。」

    被两人轮番攻击,晴明重重叹了一口气。「伊势。」

    神将们愣了一会才有回应。

    「什么?」青龙和玄武满脸意外地异口同声反问。

    老人呕气地接着说:「是伊势、伊势,这个伊势,我占卜出斋王的病因就在伊势。」

    玄武愕然看着赌气般连说好几次「伊势」的晴明。

    「是哦」

    喃喃吐出这句话的青龙,露出异常平静的豁达表情。

    原因出在伊势。原来如此,说的没错。问题是这种事不需要占卜,谁都想的出来吧?

    青龙默默转身,猛然抓起散落在矮桌上的草稈,啪叽折成两半。

    「青龙,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那些都是借来的东西。」

    青龙不理会玄武,把草稈扔到庭院里,啪啦啪啦四散的草稈看起来很可怜。

    「哇!喂,你在干什么!」

    大家转向惨叫声的方向,看到差点被碎片击中的太阴正抱着头、缩着脖子。她飞来的时间实在太巧了。

    「垃圾要扔到指定的地方嘛!不然人家还以为晴明乱丢垃圾。」

    瞠目怒视的太阴走上外廊,晴明惊讶地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晴明的眼神泛起厉色。「难道是斋王或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太阴摇摇手说:「不是,是内亲王、彰子小姐和风音要去尾野湊,我来报告一声。」

    「什么?怎么会这样?」晴明瞪大了眼睛。

    太阴简单扼要地重述风音说的话,最后做了这样的结论:

    「有随从还有我跟六合同行,所以不用担心。不过,可能要到傍晚或晚上才回来。」

    「嗯,我知道了,小心点。」

    晴明表示了解,太阴就速速飞走了。时间很紧促,她只是来报告的。

    「希望晴天能撑久一点。公主和彰子难得去海边,一定很期待。」

    晴明举手遮住阳光,抬头望向尾野湊所在的北方天际,玄武对他说:

    「内亲王的想法还真让人讶异呢!」

    晴明苦笑起来,心想她年纪虽小,责任感却很强。

    脩子才五岁,因为立场的不同,必须比同年龄的小孩成长得更快。她知道政治对她母亲有多大影响,她有切身的体会,而不是靠头脑思考。

    那么小的公主会愿意来伊势,

    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想守护母亲的立场。

    「像斋王那样净身,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吧?」

    青龙的脸还是很臭,不屑地耸耸肩,但话中没有责怪的意思。对于公主的心思,他多少也能理解。

    晴明叹了口气。

    上个月举行神尝祭时,恭子公主抱病前往外宫和内宫,做了斋王该做的事。勉强完成任务回到斋宫后,高烧更加严重,身心都饱受折磨。

    主持神尝祭是很重要的工作。斋王直接前往神宫,一年只有三次,就是水无月、师走、长月,称为「三节祭」。

    公主会在叶月的最后一天净身。尽管还是夏末,还水应该也已经变冷了。但是,听说公主还是把祭典当成自己的任务,抱着必死的决心做了净身。

    神袛大副是在神尝祭结束后就往生了。就像是为了办好迁宫和神尝祭,硬撑到了那个时候。

    脩子或许是想代理斋王的职务,全心全意侍奉把自己召来伊势的神,希望可以藉此取得神的宽恕。因为还是个孩子,所以有个天真纯粹的心。在决定前往伊势时,她可能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脩子乘坐的轿子到达尾野湊时,巳时已经过了一半。

    微弱的阳光从稀薄的云隙洒落,反射在波浪上。

    轿子被轻轻放下,脩子走出来,看到灰色的沙滩、冒着白色泡沫滚滚而来的波浪,不禁目瞪口呆。

    在来伊势的路上也有机会看到琵琶湖,但因为下雨的关系,视线不清,只看到迷蒙的烟雾。所以脩子与同行的彰子今天都是第一次看到海。

    如果是大晴天,会更美呢!风音这么想,觉得有点遗憾,瞄了隐形漂浮在半空中的太阴一眼。

    《我可以试试看,可是没办法吹走所有的云哦!》

    太阴回答后,一举飞上天际,爆发出暌违已久的通天力量。

    云层瞬间被冲破一个洞强风很快把云吹散了。风势还延伸到地面,被强风卷起来的沙子打在一行人身上。

    「哇啊!」

    大惊失色的随从们的叫声响彻云霄,轿子被卷起的强风吹倒了。

    风音正要抱住脩子和彰子时,眼前蹦出一个身影。

    用深色灵布包住三人的六合,使出通天力量挡开沙尘暴。

    风与通天力量相冲撞,在沙滩上画出奇妙的沙纹。

    六合严厉地瞪着天空。

    太阴漂浮在云层大洞的湛蓝天空中,摆出欢呼胜利的姿势。

    「太阴,你做得太过火了。」

    大概是听到这句话,太阴沮丧地飞下来。

    从灵布探出头来的风音碰碰六合的手臂说:「对不起,是我拜托她的,别怪她。」

    六合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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