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夏的孩提时代并不算长。
她的立场以及周围的环境都不允许。
她既不能依赖也不能信任周围的人。在破例成功即位的年幼女王的身边,只有畏惧她的人或者想要排除她的人。
唯一能称得上是她伙伴的,就只有继承而来的十二位精灵。对缇娜夏来说,只有他们是值得信任的对象,像朋友,也像家人。
「……好累。」
少女俯卧在宽敞的寝床上。
即位几个月后,十四岁的缇娜夏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叹了口气。担任他的护卫的精灵森向年轻的主人说道。
「快点睡吧,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一会儿就会睡着了,没事的。如果我睡觉的时候有刺客来的话,就杀了他。」
「不管对方是谁都能杀么?」
「没问题。」
少女干脆地回答。但看到森没有回应,她暗色的眼睛里渗出了淡淡的泪光。
「……因为,如果我放过了谁或者对谁好一些的话,这些人接下来就会被刺客利用。所以我必须平等地对待所有人。这样的话就只有想和我战斗的人才会来。」
少女的低声细语被枕头吸收,这应该是前几天对她的暗杀计划中卷入了一个同龄女官的影响吧。如果表现出软弱,政敌就会乘隙追击。铎洱达尔的王位并不是靠血统继承的,只要能够废黜她,其他人就能登上王座。
森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重复了和刚才一样的话。
「快点睡吧,你会君临王座直到老去的。对你来说这段时间还很漫长。」
「……肯定,也并不漫长。」
恐怕自己在老去前就会死。无论多么有理想多么有力量,在这样的时代下是无法持续长久的。总有人欺骗谁,背叛谁。人人都想着「快点结束吧」,但却看不到出路。整片大陆都是如此。
所以缇娜夏想,即使自己一直没有失败,也希望在老去前离开王座。如果持续几十年一直靠着超出常理的力量威压周围,那自己总有一天会无法保持正常。就算没有变成那样,随着思考的老去,或许自己就会只追求自身的安稳,进而会对人民产生不利。所以,这段时间再长,也就还有二十年吧。
但这也「足够长」了,缇娜夏这么想着抬起了头。
「想让我休息的话,就讲点什么东西给我听吧。」
「讲东西?报告吗?」
「不是报告,讲讲你的故事吧。上次显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和初代王签订契约的时候呢?」
听到她突然抛出的话题,精灵青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他看到缇娜夏眼中泛起的类似于期望的好奇心时,不由苦笑了一下。为了回应主人与年龄相应的兴趣,他靠在墙上说道。
「以前我显现的时候还挺自由的。」
「现在的森也很自由啊。」
「也许吧。」
拥有一头明显并非人类的青白色头发的青年出不声地笑了笑。他的声音里渗透着一丝焦躁的情感。
「就像你无法忘记那个救了你的男人一样……我以前也曾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女人。」
少女用手肘撑在寝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精灵。很少有机会看到他这样谈论自己的事。他在十二个精灵中也属于情感比较单薄的那种魔族。
「她是个自由、反复无常、却又充满慈爱的女人。忽然不见,又忽然回来,每次我显现的时候都会碰到这种事。」
「……她也是魔族吗?」
在王的精灵每次显现时都来见他,这种事以普通人类的寿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森从墙壁上起身,走近寝床,为主人纤细的身体盖上了被毯。缇娜夏此时才第一次注意到他戴在手上的戒指。
森赤色的双眼像人类一样露出安慰的神色眯了起来。
「如果你什么时候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话,可以去拜访她。虽然她是个很让人困扰的女人……但一定会成为你很好的理解者。」
精灵的大手抚摸着缇娜夏的头,代表这是第三次「快睡吧」的忠告。
少女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她的心情多少轻松了一些,深深吸了口气。
——只有他们才是可以让她安心的家人,但他们……是王的一部分。
所谓王,就是强大的象征,是为了让人民生存下去,为了让国家运转下去的巨大齿轮。
王身上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人格。
只要依靠谁,就会产生软弱。只要相信谁,就会出现缝隙。
所以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没关系,她拥有足够的力量。
就这样,从即位开始的这五年间,缇娜夏一直如履薄冰地坐在王的宝座之上。
她从不迷茫,也从未让人看到过软弱的表情。
她只是身为王,以傲然的、压倒性的力量战斗着。
——因为这也是与「他」之间,最后的约定。
※
俯视箱庭的暗色双眼,显露出些许感伤。
站在旁边的瑞吉斯注意到这一点,看了看女王。缇娜夏纹丝不动地向身旁的两个精灵说道。
「……我最近有点天真了吧。」
「虽然订婚以后更加明显一些,但自从你来到这个时代后就一直是这样哦?不如说显得有些没出息。」
「被你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清爽多了。」
微笑着的她,并没有往常那种花朵般的氛围。瑞吉斯盯着她,感到些许违和感。另一位精灵卡尔开口说道。
「不过小姐你以前就是个这样的孩子。在四百年前即位以前,你就是个又坦率又温柔的好孩子,所以我还有点担心。」
「欸?这是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说。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你是人类。反正在即位之后你也表现的很好,不过对此我也有些担心就是了。」
「如果成为女王后还像小孩子一样就麻烦了。」
缇娜夏像是事不关己似的点了点头。
「总觉得对方能够读懂我的想法,而且很不巧,还是身为个人时的我的想法……是吧。总是被对方抓住这一点也很麻烦。」
瓦尔托明显能够预判缇娜夏的思考。
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好像被他看透了。
不知为何,看来他的确能看穿并非铎洱达尔女王的,而是身为个人的缇娜夏的感情。瓦尔托预判了她对奥斯卡的恋情,以及为了帮助他而做出的行为,并基于这些设置了陷阱。
所以,他才能在她与西米拉的战斗后抓住她,才能夺走艾特利亚。这实在是过于失态。泽菲利亚那次也是,因为她还留有感情,所以最终只是那种程度就结束了,但一个弄不好,奥斯卡甚至可能被杀。
然而,不能再让你称心如意下去了。
自己在身为个人之前——首先是王。
感情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以舍弃,可以忘记。
只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登上王座。
对于王来说,必须的东西并非心灵,而是精神。
「稍微切换一下意识吧。」
在这个时代从未显露的自己的另一面。瓦尔托想必也不会了解。
冰冷的暗色眼瞳睥睨着箱庭,光芒从女王的双眼中隐去。
身为大陆最强魔法士的她,安静地发出战争宣言。
「从现在开始——就由他所不了解的我来接下这一切。」
那简直就像是窗帘滑落一般的变化。
虽然很微薄,但却是决定性的「某种」不同。
空气为之一变。
站在女王两侧的两位精灵深深地垂下了头。
「如您所愿,我们的女王。」
缇娜夏傲然地点了点头,无声的压力甚至让人不敢呼吸。在僵硬的瑞吉斯面前,她用白皙的手指一个接一个的点向铎洱达尔国内的村落。
「首先是这三个村子,还有这两处地方,安排下去。」
「……我明白了。」
「然后把关于玛葛达鲁西亚的所有资料都交给我。晚上之前我会看一下的。」
「我会安排好。」
瑞吉斯低下头,确认着仍旧不停被下达的各个指令。
他无法抬头,因为他身上承受着不敢让他这样做的威压。
瑞吉斯倾听着女王淡淡的指示。
至今为止,缇娜夏在表现自己冷彻的一面时多少也会留有一些自嘲和亲切之处。
但现在丝毫不见这种感觉。
——恐怕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传闻中「毫不犹豫处决任何人,从来不惜弄脏自己的手」的残酷女王。瑞吉斯今天终于得以一窥其本质,但他只感到一阵冰冷。
※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在只有自己存在的黑暗中,缇娜夏开始整理积攒的情报。同时,她开始连接各处张开的结界和监视构成,从中取出新的情报。
四百年前,她也总是在睡觉的时候像这样回顾当天的事,思考今后要做的事。然后把其中的一部分记录在日记中。
应该以什么为优先,又要舍弃些什么。想要审判什么,又或者要拯救什么。
居于王座之上的人,必须不断面对这些选择。其中没有私情,也没有自己。
缇娜夏的意识逐渐扩展,头脑中变得整齐起来。纷乱的碎片被整理分类,多个思考开始并行,她自身则在稍微远离这些思考的地方俯瞰着它们。
——森仍旧下落不明。
想到这一点她就有些心痛。每一个精灵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四百年前的她虽然有理解者与支持者,但并没有亲近的人。
而与支持者们一样众多的敌对者,也在不断包围她。
这个时代里,她既没有支持者也没有敌对者,而且与奥斯卡相遇,即使被说显得有些没出息,也是难免的。她没有为此生气,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从她醒来直到现在,恐怕是一段漫长的休憩时间吧。是一直奔跑至今的她,获得的一段温柔快乐的时光。
然而这些也已经结束了。她将放下只属于自己的幸福,继续前进。
任何人都不需要,生锈不动的齿轮。
「……!」
感受到突然出现在近处的气息,缇娜夏反射性的编织构成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正准备把右手中的构成击出——却看到了站在身前的男人的惊讶表情。
「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啊,奥斯卡……我精神很集中,不小心就,抱歉。」
缇娜夏消去构成,低下了头。
不过奥斯卡也正准备避开构成向侧方移动,也算是不错的比试。
他坐在寝床的边缘,露出了呆然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眉间皱地厉害。」
「很多东西。」
缇娜夏苦笑着站了起来,准备去拿酒瓶。途中,她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
「奥斯卡,你还记得『忘却之镜』的故事吗?」
「忘却之镜?啊,童话故事,上次买来的资料里的那本。」
很久以前,某个小国里生活着一位公主。
她受到大家的喜爱,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有一天,前往他国的国王夫妇被盗贼袭击而丧命,她因悲伤卧床不起。在之后的一年里,虽然臣下们不断劝解公主,但她再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过。
某一天,一位旅行中的魔法士听说了她的故事,送给她一面古老的镜子。传说这面镜子能够吸走人的悲伤,而她看到那面镜子后便停止了哭泣,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这是一个从黑暗时代初期流传下来的古老童话。
「这个忘却之镜的故事在整个大陆都有流传,但根据地方的不同也会有一些变化。有不光能够吸走悲伤,还能够吸走所有记忆的版本,也有会把不相信镜子力量的人的整个精神吸入镜子让他沉睡的版本。」
「哦,还挺有趣的。」
「还有,大概一百年前,铎洱达尔有人专门研究过这个故事,我看了看那篇论文,好像各地偶尔都会流传『遇到那面镜子』的传说,根据这些传说的线索,镜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玛葛达鲁西亚。」
缇娜夏把酒杯递给奥斯卡,他微微睁圆了眼睛。
「你认为这个童话和玛葛达鲁西亚的魔女有关?」
「至少也是一种可能性,但如果封闭之森的魔女想要控制一个国家,为什么要等国王昏迷后才出现?比起让国王昏迷,直接操纵他的精神会更方便一些吧。现在正因为这种做法产生的时间差,让铎洱达尔知晓了这件事。」
「也就是说,是因为国王倒下,魔女才出现的?」
「我很怀疑这一点,会不会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了他的昏睡,从而引来了魔女?我一个个地检视了各种怪异的传说,忘却之镜是其中的有力候补之一。」
缇娜夏说到这里,又回到了寝床上,她仰卧躺下,用胳膊遮着双眼。
她的态度好像表明了对话就此结束,奥斯卡在她周身的氛围中察觉到某种不同往常的东西,他放下酒杯。
「缇娜夏?」
——从法尔萨斯的艾特利亚被夺走后已经过去了五天。
从那天起,奥斯卡就发现她的样子有些变化。
好像总是在思考些什么,好像把感情放在别处一样的感觉。而且她身上的锋锐之意也明显增加了。
被叫到声名字,缇娜夏问道。
「嗯,怎么了?」
「没什么,你生气了吗?」
「没有生气哦。」
缇娜夏出声地笑了笑。但她的手臂依然覆盖着双眼。
她没有看向他的眼睛,好像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她的动作传达着这种意思。
这的确不是生气。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思似乎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奥斯卡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三周后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但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这几天他们每天都有好好见面。但每次他都会感觉到些许的违和感以及既视感。所以他特意开口确认,结果却察觉到了其中决定性的变化。
是做错了什么吗?奥斯卡伸手触摸她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
「欸,什么都没有。」
缇娜夏把手挪开,但其下显露出的暗色双眼中完全感觉不到温度。
她坐起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膝。
「我还是想去玛葛达鲁西亚侦查一下。」
「啊?」
「趁现在潜入那里,掌握一下情报,根据状况也可以把魔女排除掉。」
听到她说得理所当然似的内容,奥斯卡不由哑然。但他立刻回过神来……
「不行,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为什么要主动招惹麻烦。」
「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和封闭之森的魔女战斗哦。」
这句话让奥斯卡感受到了比表面上更深刻的东西。他没能立刻回应她,是因为想起了拉维妮娅信中的内容。
「如果继续让对方任意行动,可能就会太晚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想现在就动手。」
「……尽管如此,对方手中仍旧握有玛葛达鲁西亚的王权。如果以你的立场那样做的话,一不小心就会发展为战争。」
「所以就要等着对面攻过来吗?如果这样松懈下去,我们的损失会变大,甚至可能在哪里被她摆一道。」
「你啊,这种做法——」
她所说的话在某方面是正确的。如果把本国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的话,这也是有效的手段。
但这就会导致铎洱达尔对他国的攻击行为。而且还是数百年来史无前例的由强大的魔法士发动的先制攻击。万一这件事情放到明面上来,会让整个大陆的局势立刻发生变化。
也就是说——
「会让时代倒退。」
之前,杜尔扎曾使用禁咒进攻法尔萨斯。当时奥斯卡得到了缇娜夏的协助击败了禁咒。自那以后,大陆列强间便签订了条约禁止在战争中使用禁咒,但如果她这次继续独断行动的话,那份条约也将成为废纸。
但她却很美丽地笑了起来。
「那种事,总能处理的。」
充满自信的话,她的声音中,拥有让听者战栗的力量。
——四百年前高居王座的女人。
这就是她,原本就是黑暗时代的女王。
奥斯卡并没有忘记这件事,他只是没能真正理解其中的意义。
那是一个不战斗、不欺瞒的话就无法生存下去的时代。她为了守护国家连魔女都击败了。而现在——她也准备做同样的事。
但对方毕竟是魔女,没有任何人能保障她这次仍旧可以取胜。
奥斯卡抓住她白皙的手臂。
「不要去。」
「你没有阻止我的权利。」
他曾经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当这句话出自她口中时,其中的含义则完全不同。
奥斯卡瞬间迷茫了一下应该以对公的身份来劝告她,还是以对私的身份制止她。
但无论选哪个,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是即将成为你丈夫的人。」
「是的,我即将成为法尔萨斯王妃,也有相应的立场。」
她说出口的是公对公的答案,黑色的眼睛瞥了一眼被他抓住的手臂。
「但我们还没结婚。首先,你是别国的人。」
「缇娜夏……」
她指出的这件事让他产生血气翻涌的错觉,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很清楚他们两人各自肩负着不同的国家。尽管如此,他们也一直互相扶持着走到了今天。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拒绝自己?
「……你……不想生活在这个时代吗?」
她不是为了和自己一起走下去,才跨过四百年来到这里的吗?
听到他的轻声嘟囔,缇娜夏微微睁大了黑色的眼睛,她的眼中寄宿着平静的光芒。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代,你和我才没有彼此敌对。」
这一点对她来说究竟是否是一种希望?
事到如今,奥斯卡又想起了四百年前她退位时的经过。击败了魔女,在与塔伊利的战争中获胜的她,在国内却因为「能够杀死魔女的人不也等于是魔女吗?」的问题而最终退位。
而现在的她比四百年前更强。
奥斯卡凝视着本该极为熟悉的女人。
或许——最合适的解决方法,是夺走她的纯洁并削减她的力量。
她身为个人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以及过剩的战斗意志。像现在这样继续放任她是非常危险的。如果走错一步,就可能会成为整个大陆的灾难。
然而……这并非爱着她的男人会做的选择,绝不是。
看到奥斯卡无言地抓着她的手腕,缇娜夏露出了天真无邪的微笑。
「怎么了?如果想要削弱我的力量也可以哦。就算有些精灵魔法不能使用了,我也不会输的。还是干脆直接拘禁我?」
她的微笑中,有着不惜与他为敌的战意。
——好遥远。
非常遥远,他够不到。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奥斯卡甚至没察觉愕然的自己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臂。
「……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和往常一样哦。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人。」
缇娜夏这么说着,伸出双臂,围住了奥斯卡的脖颈,像是确认似的紧紧抱住他。
她的温度一如既往。但她的思绪却不在此处,而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怀着不小的感伤,奥斯卡闭上了眼睛,回想起了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不可思议的既视感的真面目。
那是他曾经看到过的,四百年前日记中的她。
※
像小山一样的一叠叠纸,随意地堆放在书斋的地板上。
这些是过去的六十七位『家主』们留下的连绵不绝的手书——不,也有拒绝这些而逃的人,就想他吊死的父亲一样。
「瓦尔托也写过这个吗?」
「有过几次,如果有事情想要传达给下一位的话。」
听到他的话,拿着扫帚的密菈莉丝露出了复杂的表情。看到少女略带顾虑的表情,瓦尔托对她露出微笑。
「你不用露出这样的表情,写这些东西的人,都是因为想写才写的。一旦时间回卷,写下来的东西也都会消失。只不过大家都只记得自己活着的时候重复的记忆,并不知道除此之外的事。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重来之后又出现了什么变化,如果想要把这些告诉之后的人,就必须把它们写下来。」
每人究竟拥有多少次不同的人生记忆,根据家主不同也各有区别。在瓦尔托之前有着各种各样的家主,这些记录,只是那无数人生中的一点点碎片。
「当然了,并非每个家主每次都会写这个。也有人因为卷回的次数太多而感到疲倦就不再写了,也有人为了弥补这一点,补充写下自己曾经读过的过去的家主的记录……各种情况都有。」
庞大的资料代表了各式各样的人生。
但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一定只留在他们每个人心中。瓦尔托凝视着少女的侧脸。
第一次与她相遇,已经是遥远的,令人厌恶的遥远记忆尽头的事了。
在稍微偏离道路的森林中,他救了受伤的她。现在的密菈莉丝并不记得那件事。但他不会忘记,那是非常重要的……充满后悔的记忆。
少女靠近一叠纸。
「这里面也有关于苍月魔女的资料吧?」
「有哦,但是很少有人能从她的塔上回来。比起留下的那些资料,还是我更了解她一些。因为我认识身为王妃时的她——」
这时,书斋的天花板剧烈晃动,密菈莉丝大叫道。
「怎,怎么了!」
「难道是把玛葛达鲁西亚丢在一边,转而到这里来了?」
从整个房子发出的凄惨悲鸣声来看,来的人究竟是谁已经不言自明。
「密菈莉丝,来这里!」
瓦尔托迅速跑到书斋的角落,打开了设置在地板上的隐藏门。他把少女推进了从那里延伸的地下通道里。密菈莉丝虽然很吃惊,但还是无言地听从了他。瓦尔托自己也踏入地下通道,同时回头看向纸堆,他迅速编织点火的构成,向纸堆丢了过去。
「瓦尔托!?」
「没事,绝不能让它们留下来。」
视线从燃烧的纸堆上移开,瓦尔托走进地下。
他们在通往住宅外围的地下通道中跑着,瓦尔托说道。
「真是的,现在应该是该忙的时候吧,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王妃还要麻烦。」
她在这无数的时间中都是「魔女」,有时也是「王妃」。瓦尔托所了解的,都是那一边的她。悠长生命带来的超然、喜欢人类却又与他们保持距离、既残酷却又非常仁慈、她是个情感深沉但又孤独的人。
但现在的她既和她们相似,却又有所不同。虽然在法尔萨斯王身边的时候,她依然保留着原本浓厚的少女色彩,但这几天她的行动比魔女时更加毫不容情。而且她精神上还很年轻,攻击性和决断力都很强。这是瓦尔托也不知道的,身为黑暗时代统治者的她。
「虽然四百年前的记录里有提到,但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瓦尔托流着冷汗,在黑暗中延伸的道路里奔跑着。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什么东西崩塌的轰鸣声。
只要在处理该做的事情时,连悲伤都不会涌起。
这时缇娜夏曾经即位时便做到的精神统御之一。
所以她现在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
「如果只在玛葛达鲁西亚那边发力,就以为我不会行动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冷言冷语的女王脸上没有任何感情,身边的米拉问道。
「缇娜夏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你指什么?」
「你和阿卡西亚的剑士吵架了吧。」
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听到漂浮在身边的精灵指出的事,缇娜夏微微愣了一瞬。
但女王在瞬间后便出声笑道。
「没有吵架,只是意见有分歧而已。」
「婚前被他讨厌了怎么办?」
「唔——嘛,那样的话也没办法了。」
听到主人若无其事的回答,米拉睁圆了眼睛。
「这样好吗?」
「这也没办法吧。现在我还有事要做。而且就算不能成为王妃也能留在那个人身边。我觉得对法尔萨斯来说或许这样还更容易接受一些。」
「容易接受?」
缇娜夏苦笑着没有回答。瞬间后,她的手腕中开始编织起复杂的构成。
漂浮在上空的女王将下方的宅邸纳入视野。这座位于塔伊利乡下郊外的宅邸,据说从五年前起就成了某位贵族的别墅。但这也只是情报操作的结果。
这几天里,缇娜夏编织了覆盖整个大陆的魔法探知网络,她轻轻弹了下手指。
「总算找到反应了,花了我不少时间呢。不过这样一来,总算胜利可期了。」
缇娜夏向精灵使了个眼色,米拉点了点头。
「那就赶快开始吧。之后还要参加冈杜那的典礼。」
女王再次弹响手指,随着信号发出的同时,两人将构成化为巨大的牢笼向眼前的宅邸降下。这个构成是一个禁止转移,同时能将范围内的事物压碎的魔法。
然而,它被覆盖在宅邸上的防御结界勉强抵挡住了。一旁的米拉轻轻吹了声口哨。
「挺厉害嘛,这个结界很强大。」
「把它打穿吧。」
缇娜夏若无其事地说道,举起了纤细的右手——笔直往下一挥。魔力化为巨大的锤子,伴随着轰鸣声在宅邸的屋顶上穿了一个大洞,应该直接贯穿了地板。防御结界的核心被破坏,烟消云散。
两人从屋顶上的大洞降落下去,但米拉马上皱起了眉。
「有烟冒出来,着火了吗?」
「或许是对方点着的,应该。是想隐藏踪迹?」
缇娜夏为他们两人施放防御结界,同时降落在宅邸中央。像是起居室的房间里已经充满了白烟。
缇娜夏调整着空气的流动,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倒下的木头椅子对面,有一扇微微打开的房门。烟雾好像是从那边涌出来的。米拉先行进入,缇娜夏紧随其后,在房间里她发现了被火焰包围的烟雾的源头。
「……这是记录?」
一叠叠纸张正在燃烧。换算成书本的话大概有近百册之多。缇娜夏从最靠近的地方拿起还没化为灰烬的几张纸,熄灭了燃烧的火焰,凝视着上面书写的内容。
「这是……」
「缇娜夏大人,抱歉,让他跑了。」
米拉从角落地板上开着的洞穴里露出脸说道。从她的模样来看,地下通道应该延伸到了禁止转移的范围之外。虽然应该是出其不意的进攻,但看来对方十分机敏。
然而,比起那个或者其他什么事,缇娜夏看着手中纸张上的记述,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美丽的脸庞。
※
一年一度,大国冈杜那都会举办建国纪念日庆典。
为了参加这一各国权力者都会聚集的活动,奥斯卡也来到了冈杜那城都。他在主办方准备好的房间里换上正装,好不容易忍住了叹息。
虽然他一直都不喜欢参加典礼,但这次表现的如此郁闷也是有原因的。
其中之一是因为身为少女奥蕾莉雅监护人的那个恶心男人也在这里。
另外一个则是——今天应该也会来的他的未婚妻。
缇娜夏虽然拒绝了他的阻止,但最终没有去玛葛达鲁西亚。「你是在客气吗?」虽然这样问过她,但她只是无言地笑了笑,同时她的态度中依旧感受不到任何感情。虽然每天都在见面,但不知为何距离却越来越遥远,奥斯卡对此十分困惑。
他还问过她「是不是变心了?」,但她苦笑着否定了,也说并没讨厌他。但取而代之的是,她拜托他「希望暂时中断婚礼的准备。」,理由是「以现在的状况,不知道形势会发生什么变化。」,但在奥斯卡看来,这明显是因为她心目中事物的优先顺序发生了变化。
「为什么总是那么抓不准她呢……」
照着镜子扣紧上衣的袖口。除了明显的不愉快神情之外,没有任何问题。奥斯卡走出房间,与等在外面的阿尔斯一同进入会场。
他首先与身为主人的冈杜那王互致问候。打完招呼后在会场里找了找,但缇娜夏还没来。反而是在大厅的另一侧,奥蕾莉雅和她的男伴已经来了。男人注意到奥斯卡的视线,露出了与之前对着周围的千金小姐的温柔微笑不同的坏笑。奥斯卡不由拉起了脸。
「……总觉得很不爽。」
他的嘟囔声轻的没人能听到,但好像还是传进了站在身后的阿尔斯耳里。身为护卫跟着奥斯卡的他不由露出苦笑。
「缇娜夏大人好像还没有来。」
「最近她忙得不可开交吧。」
奥斯卡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时话题中的人物走进了大厅。
缇娜夏穿着不加修饰的黑色礼裙,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了一下,但仍旧美得夺人心魄。奥斯卡远远地看着她带着外交微笑与冈杜那国王致礼。难得穿着正装的红发精灵少女站在她身后。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带着精灵出现在正式场合,让他有些意外。
缇娜夏打完招呼后,视线在会场内徘徊着确认了一下,发现奥斯卡和特拉维斯的位置后,她便穿行在人群之间来到奥斯卡身边。奥斯卡半是呆然地看着她和遇见的其他人简单打了招呼,走到自己身边。
「你打扮得还真是随性,而且还迟到了?」
「太赶了。从早上开始我就什么都没吃……今天真不走运。」
她略显垂头丧气的模样,看上去像是以前熟悉的她,奥斯卡笑了笑,从附近的桌子上拿起一个盘子。
「来,补充点糖分。」
「上来就吃点心!?」
虽然抱怨着,她仍旧坦率地接过盘子,把涂满了奶油的点心放进嘴里,姿势优雅地吃了起来。同时缇娜夏靠近奥斯卡一步,低声说道。
「我了解到一些麻烦的事,需要和特拉维斯确认一下。」
「……我知道了。」
虽然他不是没有想要否决她的想法,但那样做应该也无济于事。恐怕只会恶化与她的关系,使事态更加混乱。虽然与特拉维斯的谈话也可能有混乱的结果,但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到时再想办法就好。
奥斯卡点头同意时,被米拉叫来的特拉维斯和奥蕾莉雅正好来到他们身边。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缇娜夏张开了结界,礼仪性地问候完,特拉维斯的语调就突然变了。
「干嘛把我叫过来,有事?」
听到男人随意的疑问,刚吃完第二个点心的缇娜夏把盘子放了回去。
「我就直接问了,你拥有重来前的记忆吗?」
在旁边听到这句话的奥斯卡皱起了眉头。他理解了她的问题。她想询问魔族之王,在这个已经被艾特利亚改窜后的世界里,他是否拥有改变前的记忆。
但是特拉维斯摸了摸一脸不可思议表情的奥蕾莉雅的头,哼笑了一声。
「怎么,你想问这个?我没有记忆。因为那个球是外部者的咒具。」
「外部者的咒具?那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
特拉维斯这么说着,一边瞥了奥斯卡一眼。奥斯卡也摇了摇头,他只好无奈的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这是能产生魔法法则下不可能的效果的咒具的总称。那些东西连我也会被卷进去。没有例外。」
「真的?你有时显得很奇怪,像是知道未来,或者说是知道改变前的未来的事?」
「我不知道啦,真烦人。」
特拉维斯嫌麻烦似的挥了挥手。看到他的这副模样,奥斯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说了我是这家伙的伴儿吧。」
当时他与缇娜夏之间还没有订婚,甚至都不是恋人关系。这说明他应该知道「两人结婚」的之前的历史。
听到奥斯卡指出的问题,魔族之王的表情越发难看。
「别总记住这种多余的事啊……」
「一般也没法忘记。」
「我给你操作一下记忆?」
缇娜夏插进了两个正在进行无聊争论的男人之间。
「特拉维斯,请告诉我们实情,我已经见过不复存在的历史记录了。」
缇娜夏的脸色略显苍白,特拉维斯不愉快地反问道。
「你看过那个了?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塞扎尔的记述,改窜前的塞扎尔没有西米拉,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富裕大国而繁荣,也没有进攻法尔萨斯。」
众人陷入了沉默。
特拉维斯沉思几秒后,拍了拍奥蕾莉雅的肩膀。
「你稍微到边上去一会儿。」
「咦,可是……」
「听话,别跟着陌生人走了哦。」
听到男人不容分说的口气,少女点了点头。奥蕾莉雅离开会场时一路上回头看了好几次。确认她离开后,特拉维斯重新转向两人。
「先说好,我真的没有记忆。基本上上位魔族与外部者的咒具相性很差,那些东西能无视位阶产生作用。我只是刚好看过几次和你所见的一样的记录。应该是自称时读一族的人,他们拥有那些记忆,还会把那些重复过程中的庞大记忆通过书写进行传承。现任的家主……你们也认识吧?就是那个叫做瓦尔托的男人。」
奥斯卡和缇娜夏同时吸了口气。
一直以来围绕两人的阴谋是如此地周到及全面,原来是因为身为敌人的那个男人拥有着及其大量的记忆和记录。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相信,但他们对这一事实多少有些预料,不由悚然。
特拉维斯懒散地确认了一句。
「你看到的记录只是关于塞扎尔的吗?」
「是的。其他的部分全都被处理了,只有这一点没有被烧掉。」
「嘛,这不也挺幸运的?人类还是别看到那些东西为好。」
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就算有记录,也没有记忆。虽然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只要存活于现在的世界中,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世界的记录无非只是一种感伤。奥斯卡并不认为知晓那些就一定是件好事。他向身边的缇娜夏确认道。
「烧剩下的这些记录,是属于瓦尔托的?」
「是的,我一直在探查他的魔力,总算在塔伊利偏远处的一个宅邸里找到了他,来这里之前就对那里进行了强袭。不过被他靠着地下通道这种小手段逃走了。」
「感觉他会因此折寿不少。」
他刚刚还庆幸她没去玛葛达鲁西亚,没想到又做了这些事。但瓦尔托确实拥有其中一个艾特利亚,就算不是最优先的目标,也应该是必须解决的目标。
缇娜夏再次向特拉维斯提问。
「再详细点说说外部者咒具的事吧。魔法法则下不可能的效果,这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自己想办法吧。」
「瓦尔托想要得到艾特利亚。」
特拉维斯听到这句话后第一次皱起了眉头,他的视线像是要探寻什么似的在空中游弋。
他依次看向奥斯卡和缇娜夏,小声咂舌。
「外部者的咒具可以办到魔法无法实现的事。虽说如此,它并非使用了什么未被发现的法则,而是能违背法则。这种东西有好几个,基本上都是具有记录性质的咒具,艾特利亚也是这样。」
「违背法则?」
确实缇娜夏也说过很多次「在魔法法则下,回卷时间是不可能的。」。奥斯卡还知道另一处缇娜夏也给出过同样评价的地方。
「这么说来,那个满是茧的遗迹也是外部者的咒具?」
「嗯?啊,那个抓捕人类制作复制品的地方?那个还挺有意思的。我以前还见过那玩意儿吞没了一整个村子。」
「你要是见过的话,当时就做点什么啊!」
缇娜夏会这么喊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特拉维斯回了句「关我什么事。」也很正常。她放弃似的深深叹了口气。
「说起来为什么要把他们称为外部者的咒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
「当然是因为它们本身的原因。知道这些东西的人也很难将其公开吧。毕竟都是从世界之外而来的东西。」
听到特拉维斯谈谈说出的内容,至少奥斯卡并不是那么吃惊。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怀疑,还问过缇娜夏。缇娜夏应该也记得那些对话,只是显得略有些紧张。
「……世界之外真的存在吗?」
「不如说为什么要觉得『不存在』呢?你们人类连其他的位阶都无法认知全。但即便如此,你们也认可它们是『存在』的。因为有我们魔族或者那种负的显现存在。——那既然外部者的咒具是存在的,又何必怀疑世界之外呢?」
「这种说法跳跃太多了,位阶的证明还有许多其他的论据。」
「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嘛,信不信就随你吧。只把自己能认知的部分当做是全部也是没问题的。毕竟你们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在世界外侧享受并鉴赏你们这些人类吧。」
这么说完,特拉维斯笑了笑,似乎觉得「反正和我没关系。」。
不,实际上他真的认为和他没关系吧。毕竟他同样也是一个持续几百年鉴赏着人类生存方式的人。
缇娜夏发出了干笑声。
「你是指『书中的登场人物,无法认知到书外发生的事』吗?但如果目的只是鉴赏的话,改变过去这种做法也有点太过了吧。」
「选择改变的是你们人类自己吧。不过嘛,想要理解世界之外的人在思考些什么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以前曾经见过他们中的一个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听到特拉维斯的话,缇娜夏猛地跳了起来。
「你见过的吗!?太过分了!这不就等于提前知道了正确答案嘛!」
「烦死了,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知道。而且那家伙既是外部者,又不是外部者。她选择了袒护人类,在人类之中活下去并且死了。这都是你们出生前很久的事了。那种家伙只有她一个,而且她和外部者的咒具没有关联。」
奥斯卡微微皱起眉头。
虽然他到现在只是在听着特拉维斯与缇娜夏之间的对话,但这时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之前特拉维斯在说「你不知道外部者的咒具吗?」时,并没有看向缇娜夏,而是瞥了奥斯卡一眼。
「难道说——」
然而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一个男子快步穿过人群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安静地,但又带着浓厚的紧张神色走到缇娜夏身前,低下了头。这个男人奥斯卡也有些眼熟,是铎洱达尔的一名文官。
「陛下,有紧急联络……」
这么说着,文官看了看站在附近的两个男人,好像在犹豫是否可以继续说下去。女王随即命令道。
「没关系,你说吧。」
「是。——刚才玛葛达鲁西亚军越过了国境,军队约三万人。再过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到达铎洱达尔南部的村庄。」
「什么……?」
与不由发出惊叹声的奥斯卡不同,缇娜夏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暗色的眼睛中带着冰冷的光芒,瞬间后她周身的氛围也随之变得敏锐。
「比预计的时间稍早了一些。我知道了。传令军队准备行动。我也马上就去。」
「我明白了。」
目送着文官和来时一样地迅速离去,缇娜夏抬头看了看奥斯卡。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寂寥的神色。
但很快就被无处不在的冰冷夜色所取代。
她嘴角微笑。
「就是这样,我要先离开了。谢了,特拉维斯。」
「嗯,回头见。」
漆黑的女王只说了这些就转过身去,没来得及阻止就离开了这里。
奥斯卡控制着表情。
——终于出现了侵犯铎洱达尔的国家。
它绝非大国,却拥有魔女。这很可能会变成一场与禁咒有关的战争,或者会成为更大规模的战争。从缇娜夏的样子来看,她应该知道玛葛达鲁西亚已经在进行战争准备。在此基础上,她的军队也同样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她之所以没有只身前往玛葛达鲁西亚,是因为她选择了国与国之间的冲突,而非直接击败魔女。
「总算回到以前的模样了。我还以为她准备一直保持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呢。」
听到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的声音,奥斯卡看向非人的男子。特拉维斯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看向法尔萨斯王。
「你这是什么表情?那家伙本来就是这种女人。只是到了这个时代后就一直松懈了。对了,感觉会很有趣,我就给你讲讲她和塔伊利战争时的事吧。」
「啊?那个应该不是什么正常的战争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觉得。不过这些都是事实。铎洱达尔是个与世隔绝的国家,对世事不太明了。那个时候甚至没有像样的军队。自从她成为女王后才开始慢慢培育士兵,好像还把魔法士编成了战斗用的组织。——但是,那家伙的在城内敌人才是最多的。所以在塔伊利发动进攻的时候,她甚至没法离开城堡。」
「没离开城堡?」
「对,旧体制派本来就反对与塔伊利的战争,他们觉得反正赢不了,想不战而降,就是这么回事。」
「那家伙没有去战场……」
那个时代在内部拥有很多敌人也是很正常的。
而缇娜夏在当时也是一位过于年轻的女王。如果在与塔伊利的战争中女王离开了城堡的话,旧体制派很可能会趁机篡夺国政,提出投降。为了防止这件事发生,她留在了城内。为了魔法士和铎洱达尔的未来,她没有选择退让。
缇娜夏虽然是个冷酷的人,但并不喜欢奇策。可以的话她一定希望准备与塔伊利一样或者更多的军队来迎击对方。但这是做不到的。
——所以她才采取了奇策。
当时铎洱达尔国内共有两千军队,她将其中千人留在杜尔扎和法尔萨斯国境附近,三百人留在城都内,只让剩余的七百人去迎击塔伊利军。
当天天气恶劣,塔伊利发现只有数百人的铎洱达尔军后,想要直接虐杀他们而露出了尖牙。但铎洱达尔军完全没有和塔伊利士兵交战的意思,全都逃跑了。随后追逐逃兵的塔伊利军队队形混乱,拉成了长蛇阵,不知何时进入了弥漫的雾气之中。
原本这个平原上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浓雾的。
但他们就像是迷失在噩梦中的孩子一样,徘徊在连前方人马都看不清的浓雾中——然后在深深的雾气中开始前所未闻的激烈内讧。
一切都是铎洱达尔军的巧妙诱导,当塔伊利军意识到自军只是在内讧时,却发现雾气外围已经竖起了巨大的火焰之墙。而同时还有不间断的魔法从火墙之后向他们轰击而来。幸存下来的塔伊利士兵后来曾说过「那不是人类应该面对的情况。」
他们甚至无法反击,只是不断被火焰和魔法击倒。
以生命为代价好不容易突破包围网而撤退的塔伊利军,一天内就失去了三万士兵。
最可怕的是,指挥铎洱达尔全军的,竟然是留在城堡中的女王。
她与派来侦查的精灵们共享知觉,通过魔法与亲信进行联络,然后从遥远的城堡中指挥着自军的魔法士们,颠覆了压倒性的不利状况。
第二天,魔女便出现在她面前。
奥斯卡咽下了一声叹息。
——他一直认为她曾经是个优秀的女王。
从以前曾经看到一些的日记内容来看,他以为她应该一直矗立于内外斗争的激烈旋涡中。
但他不曾想过她曾经随心所欲地操纵过如此激烈的战斗。从她略显稚气的笑容中怎样也无法想象这些。
也就是说,现在的她是在孤独中一路战斗过来的,真正身为女王的她。
「所以她才会如此兼具两面性……也有点太极端了吧。」
身为王族的他们,都同时具有公私两面。
奥斯卡身为公的一面更强大,因而统御着私的一面以期不要与另一面产生矛盾。但与之不同的,缇娜夏却同时拥有可谓极其鲜明的公私两面。
这一面并没有在即位时或者与最上位魔族战斗时,而是现在才表现出来——恐怕是因为这次战争的缘故。
缇娜夏以杀死魔女的女王的身份,站在了再度出现的魔女面前。
「是个有趣的故事吧?还有,那家伙在战争时也在考虑排除内敌。因为战争时期精灵都没有留在她身边,她处于几乎没有警备的状态。旧体制派就想要趁机暗杀她,反而都被她抓获。其实只是那家伙故意引蛇出洞而已。结果那些人就被一网打尽地全部处刑或者流放了。」
「一网打尽?不是说战后的退位也是来自于旧体制派的压力吗?」
「现在好像是这样流传吧。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当时旧体制派早就一个不剩。那是她为了安抚塔伊利的感情,自己决定『被退位』的。」
「那是……」
如果缇娜夏是自己选择离开王座的话,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觉得突出的力量就和魔女一样,而排斥过于强大力量的人,正是她自己。
『王所必须的并不是强大的力量。』
这句话在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已经再三说了好几次。缇娜夏也从一开始便断定自己是「时代的异物」。——她明明知道这些,现却准备再次选择踏上那条被忌避的道路。
当这一切再次结束时,她又准备把自己从哪里排斥掉呢。
「那家伙……难道不打算当王妃了吗?」
如果只身便能杀死魔女的危险人物成为大国法尔萨斯的王妃,各国恐怕会比现在更为忧心。所以缇娜夏肯定已经舍弃了「成为他正妃的未来」。中断婚礼准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今后就算她能来到他身边,最多也只是以「被置于阿卡西亚主人监视下的人」这样的身份。好一点是爱妾,差一点就是囚犯,但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会再度出现在阳光之下。她准备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都在搞些什么。」
即使变成那样,缇娜夏也仍会微笑着说「已经足够幸福了」吧。
——真正觉得「难以忍受的」,其实是他自己。
奥斯卡回头对身后的阿尔斯说道。
「计划有变,回国。」
以现在的情况,或许还可以在各国尚未知晓的情况下私下处理这件事。铎洱达尔的下任国王瑞吉斯肯定也不希望前任女王遭受这种偏见。他可以与瑞吉斯联手对其他各国做一些工作,趁着缇娜夏与魔女对战的时候,采取一些外交方面的措施。
幸运的是玛葛达鲁西亚是先攻的那方。只要能得到主要国家的谅解,他有自信能够应付法尔萨斯国内的情况。剩下的就是与缇娜夏的磨合了。
看到奥斯卡随意打了招呼准备离去,直到刚才都一直笑着的特拉维斯突然露出了非常认真的表情。
「关于刚才讨论的话题……别让他得到艾特利亚哦?虽然无法自觉,但我也不想重来。我既不打算忘记奥蕾莉雅,也没有任何保证能再次回到这样的情况。——不要使用它,也不要被他夺走。我不想放弃现在的时光。」
说完想说的话,特拉维斯干脆地转身离开,他的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之中。
非人的男人回到了他的少女身边。——那自己又应该去向何处,做些什么呢?
他心中还没有清晰的答案。
尽管如此,奥斯卡仍怀着沉重的感情离开了华丽的大厅。
奥斯卡想要尽快离开冈杜那,但当他回到为他准备的房间后,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和感,表情随之一变。
房间和他之前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但却明显有什么不同。
奥斯卡感受着室内的空气,他察觉到微微的气息,拔出了阿卡西亚。
「是谁?」
他原本没指望能听到回复,但年轻男人的声音回应了他。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就来叨扰了。」
只有声音,看不见身影。而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瓦尔托?出来吧。」
「别开玩笑了,毕竟你这么可怕。另外我有个好消息,不想听一下吗?是关于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