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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4 于是,雪之下雪乃静静挥手。)

    初春的阳光从窗户洒落。

    肃穆的空气中,不时传出忍俊不住的啜泣声。

    站在眼前的人们,穿着以黑色为基调的制服。

    我稍微转头,周围尽是身穿正装的人们。如果不是因为在学校的体育馆,看起来可能更像葬礼。

    只不过,高挂在台上的「毕业证书颁发典礼」八个字,以及前排的人别的胸花,为整幅场面增添些许色彩,告诉我们这是值得庆祝的场合。

    跟身旁的朋友肩并肩,手牵手,轻轻吐气,免得哭出声来的女学生们,俨然是离别的具现化。由于舍不得与自己高中三年的青春分别,自然会散发出类似的氛围。

    但是,那值得庆祝的气氛也只存在于当事人之间。对我这种外人来说,仅仅是被迫看其他人难过。我跟学长姐没有半点关系,只能被困在折叠椅上打瞌睡两、三个小时。

    看着要在今天这个好日子踏上新的旅程的人,我不怎么感伤。对我来说,毕业典礼只是观赏那些人从长期束缚中解脱的活动。

    然而,我也不是毫不感动,毫无情绪起伏。我多少有一点同感。

    离开这间学校后,他们将被剥夺高中生的头衔,以及小孩子的身份。尽管热情被绑在椅子上,梦想被课业消磨,仍然得从这个支配下毕业。无论是从小被叫臭小鬼的人、十几岁开始被叫不良学生的人,还是跟刀子一样锐利,任何人碰到都会受伤的人都一样。毕业照中的他们,将随着人流逐渐改变。

    在场的大部分学生应该会继续升学,所以可以多拖几年再进社会。即使如此,世人对待大学生的方式,还是跟高中生有差别。这不过是缓刑而已,将来一样会被逐出庇护及保护。

    想到这一点,便觉得毫无差异,统一规格的学生排在一起的模样,简直像等待出货的物品。产生这个念头后,现场的静寂开始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去年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在不能玩手机的状况下,消磨时间的方法很有限,顶多胡思乱想这类无聊的事。去年的我是自己跟自己猜拳,明年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等等。仔细想想,明年就轮到我的毕业典礼。

    原来如此。本来还在纳闷,为何我们学校要求低年级生参加毕业典礼,现在我终于明白。

    这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剩余时间是有限的。

    台上的不知名大人物正在致词。

    我把那些话当成耳边风,偷偷转头。

    一定,也许,恐怕。

    映入眼帘的这些人毕业后,我十之八九再也见不到面。

    男女左右分明,按姓氏列队的各班学生当中,有多少人毕业后会再见面呢?

    只要保持联络,总会有办法见面。可是依照我的个性,八成不会主动这么做。越适应新环境,越不会回顾往昔。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新环境,至少身边的人大多是这样。

    随便找个在视线范围内的人来说好了,例如户冢彩加。我大概会不时跟他聊个几句,维持一定的联系。像我现在也是最先看他!

    然后,还顺便看到坐在他旁边的户部。户部的话,嗯,绝对不会保持联络。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户部的隔壁——也就是我左边的叶山隼人,单方面地知道我的联络方式。不过,他应该不会特地联络我。即使真的收到联络,我肯定会产生青春情男子的标准反应,犹豫「立刻回讯息的话,会不会被认为是很想聊天啊……」最后肯定不会回复,直接放着不管。

    真要说的话,叶山知道我的联络方式,并非我的本意。只是因为我和折本佳织偶然重逢,为了解决由此衍生的麻烦事,才把手机号码告诉他。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结果,叶山做了一件蠢事,擅自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阳乃。托他的福,害我惹上多余的麻烦。

    一回想起来,便觉得不爽。我斜眼瞪向叶山。

    叶山发现我在看他,用视线询问什么事。我好像不小心看过头了。

    我摇头表示没事,顺便望向远方。

    坐在前面的C班的队伍中,身材高大的材木座相当明显。那家伙喔……嗯,总觉得毕业后还会再见面。

    那么,其他人呢?

    想到这个问题,心情就莫名躁动,视线自然地开始到处乱飘。

    黑中带蓝,晃来晃去的长马尾,闪着异样光芒的眼镜,以及不太安分的红褐色鲍伯头——海老名、川崎、相模南三人的座号似乎相连。若不是这种类型的活动,我根本不会发现这种事,感觉有点新奇。但即使现在知道了,大家一起待在这个班级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星期,所以也没有什么用处。尤其是相模,别说毕业了,从好久以前开始,我们便没有任何交流。知道这件事真的没有半点用处。

    至于川崎,之后可能会在补习班碰面,但大概仅止于分不清是打招呼还是点头的交流。海老名也是,若不透过其他人,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

    连接我和海老名的那条细线,说到底还是由比滨结衣。少了由比滨,我跟海老名恐怕再也不会见面。

    当然,不仅限于海老名,我现在称得上认识的人,大概都是如此。

    我作势舒缓僵硬的肩膀及腰部,稍微伸长脖子。

    这一刻,我看见夹杂粉红的褐色丸子头在摇晃,她的隔壁是微卷的金发。

    由比滨结衣和三浦优美子坐在一起。虽然从远处看不清楚,她们好像轻轻牵着手。

    不晓得是受毕业典礼的气氛影响,还是想到不久之后升上三年级,大家又要分班,三浦吸着鼻子,用袖子擦拭眼角。

    由比滨见状,苦笑着递卫生纸给她,并且讲一些悄悄话。讲着讲着,由比滨也抽出卫生纸,按住眼角。

    看着她静静拭泪的模样,我忽然想到。

    毕业后,我跟她还会见面吗?

    明明只是一年后的事,我却无法想象。我们属于相同的班级和社团,所以目前还会见面,借以保持联系。如果之后分开了,还能维持同样的关系吗?

    本想继续张望。

    ……最后决定作罢。

    坐在我后面的班级,怎么样都看不见吧。更何况,按照姓氏排列,那个人想必会坐在角落,不可能看得见。

    那个拥有柔顺黑发及雪白小脸的人,此刻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大概是永远无从得知。

    我轻声叹息,乖乖转回前方。

    这时,左边的人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声音悦耳,语气爽朗,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你静不下来耶……」

    「……因为很闲啊。这种场合除非坐在旁边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没事做。」

    「讲得好像平常有朋友的样子。」

    面对叶山的挖苦,我轻轻耸肩做为回应,并刻意调整坐姿,将视线对着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借由这个动作表达自己没回答的意愿。

    不过,叶山隼人并没有闭上嘴巴。

    「在找她吗?」

    「……找谁?」

    前一秒还想回头的我,有种被看穿内心的感觉。我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斜眼瞪向叶山。他抬起下巴,指向斜前方。

    坐在那里的不是学生,而是身着正装的大人。亦即所谓的来宾席。

    我在其中发现雪之下的母亲。

    以黑色为底的和服,加上那副容貌,使我从远处也能一眼看见。

    「……她怎么在这里?」

    「地方议员参加这种活动并不稀奇。不过,很多学校都选在今天办,她应该是以代理人的身份参加。」

    「喔……」

    我敷衍地应声,但也能理解叶山的说明。

    先前的确有一位不认识的议员在台上致词。再仔细回想一下,担任司仪的老师好像也代读了哪位议员的贺电,之后因为贺电的数量众多而省略。

    「的确,国中好像也是。」

    「公立学校特别多。只要碰到开学或毕业典礼,就会找机会来露面。」

    叶山轻声叹息,回应我不经意的自言自语(特技)。看来他愿意陪我打发时间。我们都面向前方,没看对方的脸,继续仅限于当下,没什么意义的你一言我一语。

    「是吗……学生跟家长都没在听吧。我看这只是懒得改掉的落伍习惯。」

    叶山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那样讲太难听了……应该说是传统。而且这不是没有意义。教师跟家长可是票仓。」

    「你讲得绝对更难听……」

    我也不耐烦地叹气,身旁传来蕴含得意笑意的吐息。此刻的他,想必带着在其他人面前几乎不会显露,有点扭曲的爽朗笑容。用不着特地看过去,那副表情便鲜明浮现于脑海,害我更加烦躁。

    除此之外,害我烦躁的还有另一件事。

    我瞄向来宾席,雪之下母亲的身旁,是跟她的容貌相似的女性。

    雪之下阳乃穿着体面的黑西装,双手放在大腿的皮包上,静静垂眸。

    「……那么,为什么她的女儿也在?」

    「谁知道。带出来打招呼吧。」

    「喔……」

    我回以无意义的叹息,内心却涌起不祥的预感。

    阳乃会参加之后的舞会吗?尽管这件事已经与我无关,她留下的话语,仍像淤泥似地盘踞在我的心中。

    在我将这个想法说出口之前,叶山苦笑出声。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你吗?」

    「不,还满合理的吧。虽然我不清楚啦。」

    我匆匆回应,语气似乎在不自觉间动摇。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瞥见叶山带着一抹浅笑。

    「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就算了。」

    「彼此彼此。」

    我斜眼瞪着他,叶山不为所动,当作没听见,望向来宾席。

    「……大概,是来见证的。」

    「喔——原来如此。」

    我收起下巴,给予用来结束话题的回应。

    只要说一句「原来如此」,即可结束大部分的对话。这是对对方的话题毫无兴趣,希望早点结束的讯号。

    但叶山并未因此作罢。他压低音量,继续说道:

    「这次你没有问要见证什么呢。」

    他的语气平静,挑衅的意味却很浓厚。叶山隼人——以及影响他最大的雪之下阳乃——用这种调侃语气说话时,沉默以对并无意义。他们会试图借视线及氛围,撬开你的嘴巴。

    叶山和阳乃在我讨厌的部分极为相似。虽然我没看过他们单独交谈,那想必是非常愉悦的谈话时光。

    然而,最近我终于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以经验来说,现在该唬弄过去,中止这个话题。

    「我也不是不懂。只要是妹妹做的事,她都会来看吧。那个人未免太闲了,我说真的……」

    我无奈地说,叶山忍不住喷出笑声。

    「是啊,甚至会为此特地抽出时间。她就是这么关心妹妹。」

    「咦,好恐怖……执着于妹妹的程度跟我相同……」

    她竟然跟我这种人一样闲。我也总是为了小町而保留时间——好吧,最近没做到这个地步。因为管太多的话,会被她嫌烦的。你有听见吗,雪之下家的姐姐!管太多的话,妹妹会嫌烦喔!还有,比企谷家的哥哥也要好好记住喔!

    我不小心发出干笑。叶山大概也被影响,跟着笑出来。

    本想就这样靠开玩笑带过去。

    可是,叶山已收起笑容。

    「不过,不只妹妹。她想必也是来看你的决定。」

    「……」

    面对这一句话,我根本无法随口应声。

    叶山所言绝对是事实。

    他看我没有反应,用手肘撞过来一下,确认我有没有在听。我因此啧了一声,脱口念了他几句。

    「你静不下来耶。会被写在成绩单上喔。」

    「因为我很闲嘛。这种场合除非坐在旁边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没事做。」

    他用我先前的话回敬,我无法反驳,只能瘪起嘴巴。可是,照你这个说法,户部跟你也不是朋友了喔?

    这时,那位跟叶山不是朋友的户部从他后面探出头。

    「什么?坐在旁边的人怎么样?」

    「没事。户部你好吵。安静点。」

    「哇咧……」

    叶山的脸上挂着灿烂笑容,对他讲的话却毫不留情。户部碎碎念着,无精打采地把头缩回去。

    耳根总算清静后,我再度望向台上。

    大人物的致词已经结束,司仪宣布下一个环节。

    「接下来,请在校生代表致欢送词。」

    某着甜美可爱的声音答一声「是」。正当我觉得那做作又装可爱的回应很耳熟时,一色伊吕波走到台上。

    对喔,她好像说过要负责致欢送词,还特地跟平冢老师商量,途中甚至放人家鸽子,四处逃窜……

    那么,让我见识一下一色和平冢老师——主要是平冢老师——努力的成果吧。我挺直背脊,看着在麦克风前鞠躬的一色。

    「严冬已过,在柔和的阳光下,我们迎来飘荡着淡淡芬芳的春天。」

    她摊开折叠好几层的讲稿,像个好学生般,沉稳地开始朗读。平常大而化之的态度隐藏得很好,体现出教师及家长追求的学生会长形象。

    一色流畅地朗读欢送词,提到对学长姐的回忆,以及社团、学生会上与学长姐的欢乐小插曲时,还稍微哽咽一下。

    「回首往昔,学长姐总是在帮助我们……」

    她还不时加入啜泣,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等小细节。不愧是鬼灵精……

    在此之前,我大多是在幕后,以制作人的角度旁观这类型的活动,今天则是在观众席。随着场所不同,观点自然也有差异。例如摇滚区的规矩,当然是像个木头人杵在原地,装出男朋友的样子。

    不过,在这种时候站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有病。今天姑且先想象成亲友团,怀着「你也找到自己渴望的容身之处了。如今的你,比当时更加耀眼」的心情,在脑中播放山崎将义的歌,以前男友的角度来看,才是正确答案吧。虽然这样也很有病。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含泪朗读欢送词的画面,总是能触动人心。明知是带动气氛用的假哭,那用心的程度还是值得称赞。

    嗯,一色很努力呢。好可爱好可爱。即使挨平冢老师骂,照样放她鸽子,随便找理由偷懒,你还是很努力呢。这样真的算努力吗?

    我怀着像父亲又像哥哥的心情看着她,突然一阵鼻酸。我用连叶山都察觉不到的小动作微微仰头,抬起下巴。

    如果一色明年也担任学生会长,我毕业的时候,也会由她朗读欢送词吧。

    我现在看在眼里的这个画面,明年大概也会看到。

    对喔……毕业之后,也就见不到一色了……

    当我沉浸在感慨时,欢送词进入最后的段落。

    一色阖起手中的讲稿,停顿一会儿。

    然后,她望向前方,以指腹拭去眼角的泪水,展露微笑。

    「最后,我在此致上贺词。祝福各位学长学姐身体健康,鹏程万里……在校生代表,一色伊吕波。」

    最后,她提高音量报上名字,一鞠躬结束致词。下台时,她抬头挺胸,不带一滴泪水,姿势相当优美。

    身为一年级学生,一色伊吕波便完美达成这项重大任务。我和所有出席者,毫不吝惜地为那凛然的身姿献上如雷掌声。

    掌声逐渐平息,我的情绪也过了最高潮。

    接下来便是颁发毕业证书。想必会有人误以为自己被点到,大喊出「有,我很有精神!」(注)这种脑袋有病的回应,把气氛搞僵吧。

    注:千叶的小学生点名时的回应是「有,我很有精神」。

    参加一群陌生人的毕业典礼,果真无聊透顶。

    × × ×

    ……之前的我的确这么想过。

    「接着,请毕业生代表上台致答词。」

    经司仪宣布,前任学生会长城回巡学姐精神百倍地应声,走上舞台。她在中央行了一礼,环视台下一圈,仿佛要看遍每一位学生。连我都觉得自己似乎跟她四目相交。

    最后,她扬起嘴角。那是对我也展露过的温暖笑容。

    巡学姐用柔和到足以融化严肃气氛的声音,开始朗读答词。

    「在阳光和煦的这一天……」

    然而,她只有刚开始面带笑容。念着念着,巡学姐便哽咽起来。她咬住嘴唇,发出啜泣声。颤抖着的喉咙仿佛在鼓励自己不要哭。

    那坚强的模样,只有感动两字可以形容。我忍不住在心中感动起来。

    伤脑筋的是,宅男是感动感动果实能力者,随便都会被感动。

    看演唱会时被感动到哭;演唱会结束后,回程途中用推特发表文青风感想,又不小心感动到哭;发行蓝光光碟时,再被感动到哭一次。每每在不经意的瞬间,便莫名地感动起来。

    我们就是如此喜欢感人的场景,是在声优在广播节目中来电,或在见面会上忍不住装酷的傲娇人种。

    若不想一些这样的无聊事,我真的有点要哭出来。

    「另外,学生会活动是我的高中生活中,无可取代的经验。我们和各个班级、社团、志愿帮忙的学生合力举办许多活动。印象最深刻的是校庆,还有体育祭……当时真的很辛苦呢!」

    她停顿一下,露出花朵般的灿烂笑容。看见那抹笑容,我瞬间感到鼻酸,视界开始模糊。

    回想起来,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呢——我为之感慨,各种回忆闪过脑海,跟走马灯一样。我是不是快死了?

    站在台上的人,是我唯一肯称呼学姐的人。

    我的学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哽咽。

    我抽了一下鼻子。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

    干么啦烦死了。没看到我正沉浸在感伤中吗?小心宰了你喔——我摆出臭脸转头,叶山的表情比我更臭。他不发一语,用大拇指指向旁边,示意我看过去。

    隔着两个座位的户冢,正急急忙忙地从口袋拿出卫生纸。

    「八幡,你还好吗?」

    户冢压低音量,担心地说道,并且把卫生纸传过来。坐在我们之间的户部也关心道:

    「比企鹅,花粉症是呗?很讨人厌呗。我懂。」

    才不是啦,闭嘴。我没有花粉症。虽然初春到初夏这段期间,眼睛和鼻子总是痒痒的。但那一定是错觉。承认就输了。我咕哝了一声代替否定,但不知户部是怎么理解的,他又多加了一包卫生纸。

    「这也给你吧。唉唷,我也有花粉症喔。每次春天都超痛苦的。」

    「户部,你太大声了……」

    户部被叶山念了一句,用嘴型说「惨了……」。明明只用气音讲话,怎么还这么吵?这家伙真的很吵耶。他是个好人没错,但真的好吵。话说回来,不愧是花粉症患者。随身携带卫生纸的男生,我个人给予好评。至于不会随身携带卫生纸的我,个人给予差评。

    卫生纸经过叶山后,数量又增加了。他也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包塞过来。我接过它,用力擤鼻涕。

    「泄些尼……」

    我哽咽着说,将卫生纸还回去。叶山接下后,一脸惊恐地说:

    「……你未免哭太惨了。」

    「不是啦。是因为上了年纪,泪腺开始脆弱……最近光是看到光之美少女起身对抗敌人,我便忍不住哭出来……」

    「那你每周日早上都会哭吗……」

    「还有重播,所以平日也会哭。」

    「这,这样啊……」

    叶山更加惊恐。

    我的泪腺经过光之美少女和偶像活动的训练,几乎可以在一瞬间流下眼泪。每到星期六、日,我大多都会哭。现在MX和千叶电视台还会重播,所以共哭四次。看到第四部「on Parade!」后,光是听到片头曲,我的眼泪便以加仑为单位涌出。

    在我哭泣的期间,巡学姐继续致词。

    「今后,我们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即使未来碰到巨大的阻碍,我们仍会将从总武高中得到的回忆、知识、荣耀,当成人生的粮食,坚强迈进。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尾声即将到来。用演唱会比喻的话,就是「接下来是最后一首歌」。台下也表现出「咦——才刚来的说」的态度。

    不过,我们这些客人再怎么期望不要结束,演唱会终将会落幕。巡学姐的答词也进入终曲。

    「在此向提携我们的所有人致上谢意……毕业生代表,城回巡。」

    语毕,巡学姐深深一鞠躬,维持美丽的姿势良久不动。在这段沉默的其间,只听得见听众的呜咽及吐气声。

    「真的很谢谢大家!我真的过得很开心!谢谢!」

    经过好一阵子,巡学姐缓缓抬起头,换上她的招牌笑容。

    「大家今天校庆了没——」

    离开前,她握紧麦克风大喊。出席者交头接耳起来,家长们更是一脸困惑。台下的学生则立刻回想起来,大声回应。

    「喔喔喔喔喔喔喔!」

    得到回应后,巡学姐扬起嘴角,深吸一口气。

    「千叶名胜——」

    「祭典和舞蹈!」

    「既然都是大傻瓜——」

    「不跳舞就!」

    「Sing a song——」

    不论毕业生在校生,都像傻瓜似地一起呼口号。大家想起校庆上的那一幕,纷纷露出笑容。

    方才催泪的气氛瞬间一变。

    当然是往好的方向改变。

    这正是巡学姐以学生会长的身份,营造出的气氛。我可以说是对三年级的学生完全不熟,也没有兴趣。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场很棒的毕业典礼。

    光是能看见巡学姐的那副笑容,这趟便已相当值得。

    啊~真是太棒了。

    回家后要赶快用推特发表文青风感想!

    × × ×

    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开了简单的班会,很快就放学了。

    今天不只是毕业生,对在校生来说,也是离别之日。有加入社团的人,或因为其他关系跟学长姐认识的人,匆匆离开教室,去跟他们道别。

    平常总是留在教室的叶山等人早已不见踪影,担任网球社社长的户冢,也扛着大行李离开教室。

    这么一来,跟学长姐没什么关系的我,只需直接回家。

    教室显得稀稀落落,我俐落地收拾东西。这时,由比滨走来我的座位。

    「要不要去学生会看看?听说巡学姐在那里。」

    「嗯……我是想跟她打个招呼啦……」

    今天想必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巡学姐。我受过她许多关照,应该去说声再见才不失礼。

    但我刚刚才大哭过一场,有点不好意思见她。真的没问题吗?我的眼睛有没有肿起来?讨厌,人家不想用这张脸见巡学姐……得学那支给进社会第三年的OL看的化妆水广告,背靠着冰箱坐在地上,用冰汤匙按着眼睛,自言自语「我不能输」才行!

    在我犹豫不决时,由比滨大概是不懂我为何沉默,疑惑地歪过头。

    「怎么了吗?」

    「不,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走吧。」

    要说明少女回路即将短路时的少女心,只能说是耻上加耻。我果断地结束这个话题,拿着外套跟书包起身,迈步而出。

    由比滨一头雾水,但还是小跑步跟上。

    但是当我们走出教室,她似乎想到我犹豫的理由,绕到我的面前,凝视我的眼睛。

    「啊——我知道了。你刚才哭得好惨,好好笑。是在害羞吗?」

    由比滨忍着笑,调侃我几句。在她那大姐姐般的眼神下,我感到不悦及害臊,瞬间说不出话。

    「哪有,我才没害羞。」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以掩饰难为情。这个态度又逗得由比滨轻笑出声。

    「优美子也哭了,之后整个人害羞到不行。超可爱的……」

    由比滨似乎在回想那个模样,心满意足地笑着。原来如此,难怪三浦小姐赶着回家。因为她也觉得难为情。那家伙真可爱……

    我能理解她控制不住泪水的心情,因为我也差不多……想到这里,听起来像在辩解的话便脱口而出。

    「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哭吧。一色的欢送词也是,想到那么笨拙的她苦思许久,不觉得已经很努力了吗?重点是巡学姐,开头努力维持着笑容,但还是忍不住哭出来,再加上念完后的那张笑容。更重要的是最后跟大家一起呼口号的地方,那绝对是即兴演出吧。那边真的有够感人。」

    「你太激动了吧!好恶,好可怕,走开……」

    你会产生那样的反应,也是无可奈何。宅宅动不动便说即兴演出,在那边感动半天。即使只是照着剧本演,也说是即兴演出,看来宅宅满适合看摔角比赛的。由此可见,宅宅跟摔角很合得来,所以武士道真的很厉害(注)。那种「战到赢为止」的精神很厉害。这可以说是握有IP的公司最需要的资质之一。

    注:以制作、贩卖卡牌游戏为主的日本企业,于二○一二年买下新日本职业摔角股份有限公司。

    我大可拼命找借口反驳。不过,其实有一个更有效的论点。

    「……你自己不是也哭了?」

    我用死鱼眼看向由比滨,她立刻瘪起嘴。

    「唔唔……因为优美子哭了嘛。再加上之后要分班,一想到真的快毕业了,就忍不住跟着哭出来。」

    由比滨用腼腆的笑容敷衍过去。不过,她立刻别过红通通的脸,噘起嘴,咕哝道:

    「……别在人家哭的时候盯着看啦。」

    「你也是……」

    我们一边斗嘴,一边走下楼梯。这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三年级的教室位在主校舍的一、二楼,所以走廊上满是在聊天和拍照的学生。

    大家并肩拍完照后,并没有马上解散,而是找一件事开启话题,继续交谈。不晓得他们是真的离情依依,还是错失离开时机的社交障碍者,无论如何,那些人短时间内大概无法离开。

    我们左右闪避毕业生,在走廊上前行。途中遇到一群别着胸花的人,珍惜地将毕业纪念册抱在怀中。他们大概是要找人签名,填满最后的空白页。

    与他们擦身而过时,由比滨喃喃说道:

    「明年我一定会哭得很惨。」

    这大概是她的自言自语。我发出没什么意义,类似叹息的「喔」「嗯」做为回应。

    明年的这个时候,由比滨大概也会哭成泪人儿。她肯定会跟三浦和海老名聚在一起,握着手,离情依依地轻声交谈。

    她今天哭的原因,恐怕不只是被毕业典礼的气氛影响,或是把自己投射至眼前的情景,想象未来将踏上的道路。

    而是为比那更真实,更加切身,近在眼前的离别流泪。

    我们稍早离开二年F班的教室。从那扇门进进出出的机会,已经所剩无几。

    枯燥的课堂、无所事事的午休、平凡的放学光景,都将在不久的未来消失。即使升上三年级,仍然会看到类似的景象,其中的面孔将不再相同。

    三浦肯定对现在的班级很有感情。叶山隼人的存在自不用说,与友人建立的关系也弥足珍贵。更何况,她跟由比滨起过争执,感情会更加深刻吧。由比滨也一样。

    那么,我又如何?

    只不过是分班而已——我并非没有这种想法。在此之前,我从不为这种事情感慨。我不会特地与人保持联系,或尝试缩短及维持分开后的距离。国中毕业后,我见过的同学只有折本佳织,何况那还是偶然的产物。

    彼此不再见面后,关系逐渐疏远,乃世间常理。产生新的邂逅后,原本拉开的距离会从这里弥补。每当环境有所变化,人类总能立刻适应。

    认识,相熟,再度分离,珍重再见。

    我们时时刻刻处在道别的途中。

    分班和毕业典礼,或许是我们学习好好道别的场合。借由事先定好的期限,无视每个人的心情,设置不容拒绝的分别。如此亲切的设计,让再严重的社交障碍者,都能干脆地说再见,而且还附赠「因为毕业了」、「因为分班了」等等极其正当的理由,做为再也见不到面也无可奈何的借口。

    我经历过几次小型离别,所以算是个道别专家。我道别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根本用不着说一句话,便将人际关系清理得干干净净,过程自然到对方甚至没察觉。这就是专业。电光石火般的道别,恐怕只有我看得见。我已经习惯隐藏气息活着了。(注)

    注:两句皆改自《猎人》中的台词。

    所以,换句话说——

    我从未跟人好好道别过。

    我的离别总是让人印象深刻,例如打工时直接不告而别,之后再径行寄回制服,还不忘由收件人负担运费。之后要跟巡学姐说什么呢……还在伤脑筋时,我们已经来到学生会的门口。

    我有点紧张,敲响学生会的大门。

    「请,请进……」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应声。虽然隔着门有点难辨认,我想是一色的声音。为什么她听起来很疲惫……我纳闷着打开门,这个疑惑瞬间得到解答。

    在学生会办公室的中央,巡学姐抱着雪之下跟一色大哭。

    「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我真的超喜欢学生会的!」

    「好近……」

    雪之下困惑不已,一色偷偷别过脸,不耐地叹气。嗯,贴心地没让巡学姐看到这一点,值得称赞。

    看到好东西了……我站在原地旁观。这时,巡学姐发现了我们。

    「啊,由比滨同学和比企谷同学!你们来啦——」

    她接着扑向由比滨,相当习惯女生间身体接触的由比滨自然地抱回去。果然不简单……我可是担心了一下「哇哇哇!万一她连我也一起抱怎么办」喔。

    「也谢谢你们两个!虽然很累,不过超开心的!」

    「我也是!」

    巡学姐和由比滨牵着手,聊起天来。雪之下因重获自由而松一口气。那怀念的动作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在这瞬间,我们四目相交。

    雪之下立刻移开视线,望向时钟,对旁边的一色说:

    「厂商差不多要送东西来了,我先过去。」

    「我觉得没那么快耶……」

    一色疑惑地歪头,从口袋拿出时间表。

    「嗯……说早也没有很早。好吧,总比迟到好。我也一起去吧?」

    雪之下摇头。

    「只是需要有人在场而已,我一个人就够。那么,城回学姐,稍后舞会见。」

    「嗯!等等见!」

    巡学姐笑咪咪地回应。雪之下行了一礼,离开办公室。巡学姐用力挥手,目送她离开后,同样瞄了时钟一眼。

    「还要准备舞会呢。我也得去换衣服……」

    巡学姐咕哝道,旁边的由比滨两眼发光。

    「哇!你会穿什么样的礼服?」

    「很赞喔——该怎么说呢,很性感。」

    「性感……」

    巡学姐讲得太直接,害由比滨愣了一下。不仅如此,巡学姐还得意地拿出手机。由比滨看着萤幕,两人开始窃窃私语。

    「虽然露出度不高,你看这剪裁,整体都好性感。」

    「啊……真的。」

    在她们交头接耳时,一色从中探出头。

    「大胆挑战舞会规则的尺度呢。基本上是可爱风,却带有性感的气息。」

    「对吧?我看目录的时候,就决定要穿这套,还特地去试穿喔!」

    「三年级的人一起去的吗?大家一起试穿,感觉很好玩耶!」

    「对对对。毕竟我负责许多联络事项,就顺势组了试穿团。」

    巡学姐一边说,一边滑手机。由比滨不断发出「喔」「哇」等各式各样的惊叹,双眼闪闪发光。相较之下,一色则相当冷静。

    「喔——原来如此。啊,谢谢学姐帮忙宣导和整理舞会规则。」

    「不客气!好久没有办活动,超开心的~」

    三个女生看得不亦乐乎,我则是在一旁心神不宁,左顾右盼,想着能不能一起欣赏。

    这种时候,男生真的不方便加入话题。我也很清楚,不加入这类话题才是正确答案。即使有勇气请对方让我看,我也说不出不踩红线的感想,顶多像是「喔,满性感的」之类的话吧。这样一来,还不如不要说。

    于是,我在旁边听她们兴奋地聊天,进入地藏时间。

    差不多真的有人要来放供品时,巡学姐收起手机,对我微笑。她大概是顾虑到我。

    「平常没机会穿这种衣服,所以舞会能顺利办成,我真的很高兴!比企谷同学,谢谢你。」

    「呃,跟我没什么关系……是雪之下他们负责的。」

    「这样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道谢,我一时不知所措,露出不自然的苦笑。巡学姐听了,有点沮丧下来。那表情勾起我的罪恶感,胸口隐隐作痛。我忍不住想了一句安慰的话。

    「……但我有打算帮忙,所以会去露个脸。」

    「这样呀,太好了~之前就一直希望能见到大家。毕竟都最后了。」

    巡学姐露出柔和的笑容,仿佛真的放下心来。只不过,最后那句话蕴含一丝寂寥。她或许也有自觉。

    「真没想到自己会毕业……」

    她爱怜地环视学生会办公室,低声说道。

    这句话想必不是对我们说的。

    见我们一语不发,她像是要掩饰什么,搭配开心的手势激动地说:

    「啊,我当然明白喔!我本来就打算正常毕业,继续念大学!可是,不是那样的。总觉得……」

    一如往常的柔和微笑,与话语一同中断。巡学姐忽然泛起泪光。

    「总觉得……该怎么说呢?」

    她对我们笑了笑,仿佛要掩饰眼角的泪水。由比滨温柔地点头,回应那抹微笑。

    「我觉得,我能理解。」

    巡学姐害羞地小声道谢,重新面向我们。

    「……你们要继续一起做开心的事喔……虽然我要毕业了。不过,你们还有时间!」

    「是……」

    「……我尽量。」

    我跟着由比滨回答。

    我不认为她的愿望会成真。但现在讲这个也是枉然。

    我和由比滨大概都在压抑某种情绪,露出忍耐着什么的表情。我轻咬下唇,默默垂下视线。

    巡学姐没有再说什么,温柔地看着我们,然后将视线转向一色。

    「一色同学,总武高中学生会,就拜托你了。」

    她弯腰行了漂亮的一礼。一色似乎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愣在那边,眨了两、三下眼睛。不过,她马上挺直背脊,直视巡学姐。

    「是。我接下了……不如说,大部分的事都已经交给我处理了。」

    「啊哈哈,说得也对。」

    一色苦笑着说,巡学姐傻傻地笑了。笑了一会儿,巡学姐拍拍脸颊,为自己打气。

    「嗯,好!告别完毕!」

    她踏出脚步。

    「那么,待会儿见!舞会上再好好聊吧!一言为定!」

    她用力挥手,转身离去。

    直到关上门之前,她都还从细小的门缝间探出头,对我们挥手,好像《鬼店》里的杰克·尼克逊。拜托不要。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会觉得自己也必须挥手回应……

    门缓缓关上后,我终于得以放下手臂,疲惫地叹气。

    一色似乎一直看着我们的互动。她喃喃说道:

    「总觉得,学长挺喜欢巡学姐的。」

    「啊,我也这么认为。」

    「啥?有人会讨厌她吗?」

    「嗯……应该没有。但你干么那么凶……」

    由比滨发出无奈的笑声。不过,为何一色要在这种时候沉默?她抱着胳膊,一副「我倒认为未必没有」的表情。那怎么行?你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用视线责备一色,她察觉到之后,清了清喉咙,然后摆出「先别说这个了」的态度转换话题,露出不怀好意的贼笑。

    「那么,为了最喜欢的巡学姐,努力工作吧。」

    嗯……这个说法好像怪怪的……

    × × ×

    一色带我们来到的地方,是做为舞会场地的体育馆。

    西斜的夕阳将地板及墙壁染成淡橙色。设置于后方的暖炉熊熊燃烧,使广大的体育馆不怎么寒冷。

    我扫了室内一眼,布置工作正顺利地进行,随处可见气球、花篮、迪斯可球等装饰。不久前还弥漫毕业典礼的庄严气氛,现在则显得热闹起来。

    华丽的馆内,唯有雪之下所在的地方显得务实——或者说是冷淡。她似乎在跟穿工作服的厂商人员讨论事情。

    我在远处看着,当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一色便丢下我们,自己跑过去。

    「雪乃学姐,时间差不多了——」

    听见一色的声音,雪之下对厂商人员行了端正的一礼,转身面向我们,快步走过来——

    ——接着停下脚步。

    「……比企谷同学。」

    她揪紧外套的领口,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垂的眉梢和低垂的视线,正在询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许我该解释一下。

    不巧的是,我没有足以说服她的理由。而且我也明白,随便编的借口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任凭事情发展,毫不抵抗,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结果才出现在这里。

    我无言以对,只是轻轻收起下巴,点头致意。

    「小雪乃,辛苦了!我们来帮忙啰。」

    由比滨站到沉默不语的我和雪之下之间。雪之下愧疚地低下头。

    「是吗……不好意思。」

    「怎么会,别在意!我一开始就打算来帮忙。」

    「谢谢。」

    由比滨开朗地说,雪之下才终于露出笑容。正当我心想自己也该说些什么,张开嘴巴时,一色拍拍我的肩膀,打断我说话。

    「人手愈多愈好嘛。学长,拜托你啰。」

    虽然一色说得轻松,我强烈地感受到她在暗示「要是你们再吵起来,我可受不了」。她立刻分活动流程表,也表现出这个意图。

    「那么,大家来讨论吧。」

    所有人拿到流程表后,一色从胸前的口袋抽出笔,开始主持会议。

    「雪乃学姐是总监,我负责主持和音响。副会长是灯光,书记处理外烩,至于其他杂物,则以足球社的菜鸟为中心,从各个社团找人帮忙。」

    我随意听着一色发言,同时环视体育馆,确实发现不少学生会以外的生面孔。多亏有社长会之首的叶山帮忙,现场作业的人手还算充足。这样一来,雪之下和学生会成员就能专(注)在主要工作上。

    才刚这么想,一色又自然地补充一句:

    「啊,还有,那个恐怖的人会来帮忙处理服装上的问题。」

    恐怖的人是指川崎吗?怎么讲得好像不良分子。她人明明那么好……我在内心为川崎抱屈,一色则继续在流程表上做笔记,然后抬起头,用又大又圆的眼睛看向雪之下。

    「这两位要怎么办?」

    雪之下把手放到嘴边,陷入沉思。

    「要帮忙的话,接待、音控、灯光还有缺。」

    「那我帮忙接待。毕竟让他接待的话,有点……」

    由比滨轻轻举手,立刻认领工作。她的后半句语意不清,一色还是理解了意思,点点头。

    「说得也是。」

    不愧是比滨同学和伊吕波,非常了解我。我也很了解自己,所以跟着点点头。

    雪之下没有加入其中,转头面向由比滨。

    「虽然宾客不多,还是有些家长参加,到时请帮忙记录。另外,要用学生手册检查学号。」

    「我会叫户部学长那些打杂的待在接待处。万一起了争执,先丢给他们,再去叫我或雪乃学姐。」

    「好——」

    一色细心地补充,由比滨也轻松地回应。原来户部算打杂的吗……他得一直站在那里喔……

    「至于学长……」

    「嗯……」

    一色来回看着我和雪之下,雪之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轻咬下唇,似乎在想什么,但也没下达指示。

    从刚才的对话判断,我剩下音控和灯光这两个选项。

    「灯光必须配合各种演出,没掌握整个流程的话,大概做不来。」

    我望向旁边的一色,她也点头。

    「是啊。那么,麻烦学长协助音控。基本上都是由我负责,但我总有必须暂时离开的时候。如果有个人能一直看着就太好了。」

    「了解。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流程表上有曲目编号,只要照着曲目表播放即可。要放音乐的时候,我们也会打信号。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啊,我懂了。」

    既然有整理好的曲目表,音源也就绪,还有人会在要放音乐时打信号,之后只要(注)意技术方面的问题即可。

    「可以先试试看吗?」

    我用拇指指向左舞台夹层的控制室。虽说只是从旁辅助,没人知道开场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也该掌握简单的实际操作。

    「啊,也对。那走吧。」

    在一色的带领下,我们一同走向控制室。

    一行人爬上从侧台延伸的灰暗阶梯,进入小小的房间。由比滨跟着雪之下进来后,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里不是我们平常会进入的地方。之前在校庆帮忙时,我有看过一遍音响设备,但是没实际操作过。

    我一面担心自己能不能做好,一面望向放在墙上小窗附近的扩音系统,上面的红色小灯亮着微弱的光芒。

    我照着一色的指示,坐到桌子前。桌上放着护贝过的说明书,以及写满笔记的曲目表。

    扩音系统上有纸胶带明示上限刻度,好让学生也能操作。可能会用到的音量旋钮上,也缠着彩色胶带,让人一目了然。看来操作部分应该没问题。

    「我练习放一下音乐。」

    「请便。」

    征得一色的允许后,我按下按钮。接着便传出户部那种人会跟着打拍子的电子舞曲。

    我对照流程表跟曲目表,检查音源有无缺漏,并且实际播放一遍,熟悉整体操作流程。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该检查的是……我看着流程表跟扩音系统,忽然想到。

    照理来说,音控应该不只放音乐,还负责所有跟声音有关的部分。既然如此,管理麦克风也是我的职责。

    「麦克风放在哪里?有几支?」

    「咦?啊,等我一下……」

    一色急忙翻阅流程表。

    在她回答之前,雪之下开口说道:

    「右舞台那里有一支我的有线麦,一色同学有一支无线麦,左舞台还有一支备用的无线麦克风。」

    雪之下从外套口袋拿出白色素面纸胶带,撕成三段,分别贴在三支麦克风的音量控制器上。我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胶带上写下「雪之下」、「一色」、「备用」。

    这样一来,麦克风也检查完毕。剩下是……我翻阅流程表确认,看见一行陌生的文字。

    「这里写的投影片是什么……」

    我敲着流程表问,一色探过头来看,发出「啊——」的声音。

    「这个啊。我们跟许多人收集毕业生的照片,做成影片。虽然说不上很精致。」

    「喔……」

    看来在不知不觉中,舞会的企划更新了不少。现在这个时代,只要一支手机,即可轻松编辑影像。姑且不论品质如何,不用花费太多劳力就能让毕业生开心,又能炒热气氛,可说是相当划算。

    原来如此,考虑得挺周全的。我在心中佩服,同时在流程表的那个部分用红笔打圈。

    「这样的话,大概只有投影片比较麻烦。要用什么器材播放?」

    我坐在椅子上转了圈,正面对上一色。不过,问题的答案立刻从她旁边传来。

    「从电脑输出。之前技术彩排时,已经跟灯光一起确认过。影片由我们这边播放,你只要帮忙调整音量就好。」

    雪之下已经准备启动电脑,似乎打算实际操作给我看。这样的话,我也趁现在把所有问题都问清楚。

    「了解。开头会有黑幕吗?几秒?」

    「十秒黑幕后会有十秒倒数。」

    「能实际播放一次吗?」

    「好。一色同学,能麻烦你吗?」

    「……咦?啊,是!」

    一色突然被雪之下点名,吓了一跳,立刻回过神。雪之下见她惊慌的模样,露出不解的神情。

    「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觉得你们难得好多话……」

    一色望向由比滨,寻求她的赞同。由比滨露出苦笑。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她笑着抚摸丸子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和雪之下听了,不约而同闭上嘴巴。室内的气氛变得尴尬,大家瞬间沉默下来。我受不了这个气氛,反射性地挖苦自己一番。

    「真对不起喔。平常完全不说话的人只有这种时候特别多话,很恶心对不对?」

    「噢?是,是没错……」

    ……没错吗?一色觉得我很恶心吗?我怨恨地看着她,她则是轻咳两声装傻,顺便确认喉咙的状态。接着,她单手假装拿起麦克风,摆出一副怎么看都只是在排练的态度,毫无干劲地开口。

    「好的。那么,接下来是投影片时间。大家掌声鼓励鼓励——」

    「……好,一色同学退场,灯光慢慢变暗。完全暗下来后,开始放投影片。」

    雪之下俨然是舞台导演,一面说明之后的流程,一面操作电脑,最后按下ENTER键,表示大功告成。

    舞台上的银幕显示出黑色画面。这段期间,我调低音乐和麦克风到静音,提高电脑音源的音量。

    我从小窗户探头望向舞台,银幕切换至倒数计时的画面。数字随着胶卷卷动的咔哒声减少,倒数至0后,随即响起常在广告听见的催泪系旋律,开始播放投影片。

    毕业生过去的回忆,伴随动人的音乐逐一映在银幕上。

    喔,做得不错嘛——我抱持旁观者的心情欣赏时,忽然发现一件事。

    投影片内的内容,我应该是第一次看见才对。

    那么,这股涌上心头的情绪是什么……正当我疑惑着,由比滨喃喃回答:

    「有种熟悉的感觉……」

    「配上这首曲子,自然会这样……」

    我无法用言语形容这股熟悉感。制作这部影片的一色哼了一声。

    「有什么关系,简洁易懂最重要。能催泪不就好了吗?」

    「我倒觉得,会被笑说是模仿什么作品……」

    雪之下无奈地苦笑。

    不过,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一色所言。

    影片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的手法,或出神入化的特效,只是将毕业生的各式照片串接起来。但是在催泪的音乐下,从那些毕业生的角度来看,肯定会变成感人的影片。这种感动想必无法言喻。

    投影片来到尾声,音乐慢慢淡出,漂亮的背景浮现「恭喜学长学姐毕业」字样,影片播放完毕。

    「影片放完后,灯光慢慢变亮。再进入MC时间。」

    我点头回应雪之下,在流程表上记下影片的长度。

    「……大致明白了。这样我应该也能放影片。」

    「你能帮忙就太好了。技术彩排时是由有空的人负责,但正式播放时,很难有多余的人手……」

    「嗯。我基本上都会在这里,所以我来吧。我可以操作看看机器,确认一些东西吗?不过会弄出声音。」

    「开场前都没问题。」

    「了解。那差不多了吧?」

    我翻着流程表,然后抬起头,询问有没有其他该确认的事项。结果,我跟雪之下四目相交。

    水亮的双眼明明因微笑而眯了起来,我却觉得她在凝视远方,害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

    「……嗯,之后就麻烦你了。一色同学,去检查灯光吧。」

    雪之下呼唤一色,转身离去。一色连忙跟上。

    「啊,了解。那么学长,等等见。」

    我微微抬手代替回应,转了圈重新面向扩音系统。

    身后慌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其间夹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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