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区区换座位,但又是重大的换座位。
对老师来说,学校最重要的活动是什么?
我到母校藤咲高中当实习老师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学生问了这个问题。她是我负责班级的学生。事发突然,我既开心又困惑,不过看到她手臂上的报刊社臂章,我才发现这不过是例行调查,只能露出苦笑。
我在运动会、文艺发表会、远足、毕业旅行、社团都没留下特别回忆,仅有一个活动烙印心头。
那就是新学期举行的换座位。我那个时代大多抽签决定,老师做的纸箱中放有折成三角形的签,大家轮流抽取,严正公平地决定座位。那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高昂感,我至今还忘不了。
当时我们有个自己建立起的教室世界。我们不像大人一样拥有换工作、搬家这些逃避管道,也没有喝酒发牢骚的地方,因此会顽强拼命地守住容身之处。但那种像玻璃一样易碎的世界,会因为写在签上的一个号码幡然改变。
在学校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要跟附近座位的人共度。要是能跟喜欢的人或朋友当邻居就会很开心,若是跟讨厌或合不来的人当邻居就会满心忧郁。不过试着聊过后,偶尔碰到对方其实是个好人、个性亲切等等的案例,有时会意外扩大交友圈。
换座位有趣之处,在于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结果。有人高兴,有人失望,有人无可奈何地忍耐,当中也有极少数派尝试推翻已经决定的结果。
与视力不好的人交易,或把前排座位当成交涉资源,这种人就会学会如何动用手段。
大肆抱怨、不惜造成众人麻烦也要交换座位,这种人就会知道会吵的孩子有糖吃。
长大出社会后,我发现换座位是人生的缩图,成为我们宝贵的社会经验。因此,若在短暂期间内实施就没意义,每个新学期开学时换一次才合理。
而我现在负责的,是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座位的班级——
理由完全没公布,这是充满谜团的换座位。
我负责的教室发生异常状况。掌握关键的班上学生都保持沉默,指示换座位的班导师突遭停职。我搞不懂怎么回事。他是把我找回这所学校的恩师。
某日,我被管乐社社员找出去,造访我所负责换三次座位的班级。
藤咲高中管乐社创社以来,在东海五县(注:意指日本本岛中部地方与近畿地方靠太平洋侧几个县,一般是爱知县、静冈县、岐阜县与三重县合称东海四县,或是去除静冈县的东海三县,但在全日本管乐竞赛的东海地方组别将长野县也包括在内,故称东海五线。)只有三校会获选的普门馆出场过十一次,他们是传统大社。
运动社圑出身、脸颊留有些许痘疤的社长,与很适合绑辫子的副社长注视着我。
他们恐怕比我更为班导师的事情心痛,因为那人是他们的社团指导老师。这两人至今不请自来好几次。为什么指导老师突然停职?这跟多达三次的换座位是不是有关?听到这些问题,实习老师的我也无法回答。
我比他们更想知道真相。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今天除了他们,还有三名没见过的学生。明明是外校学生,他们却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藤咲高中制服。他们好像是上条、穗村跟桧山,而社长跟副社长联手隐瞒他们的身份。原来如此,我明白「这是最后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涵了。这是他们的最后王牌。校外人士进入校内会遭到处罚,但大会预赛在即,为了让指导老师回来,他们抱着绝不后退的决心迎战。
那么,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1
……那是昨天的事。
我叫穗村千夏,拥有单恋草壁老师的内向以及坚韧心志的高二纯情少女,情敌是童年好友上条春太。听我说听我说,我看到一个很恐怖的东西哦,我尝试在笔记本上写下我们的三角关系。〈♀→♂←♂〉实在太扯了,我这个女生要是输掉怎么办?我该去弄来一副机械身体吗?
校内绣球花开出美丽色彩的季节到了。
学校园艺社跟化学社合作,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摆满七彩绣球花花槽。第一次看见的人一定很惊艳,至于知道内情的文化社团只会想,啊,这两个社团今年又为了撑场面用光预算了……忍不住对他们投以悲哀的目光。
为什么化学社牵扯在内?我曾经问春太,但他只说「那是活着的石蕊试纸」。我最近问问题时,春太都不告诉我全部答案。意思是叫我剩下的自己查吧。
七彩的绣球花中,我最喜欢水蓝色。闷热梅雨日放晴时,水蓝色显得特别沁凉。而且绣球花花期意外久,一想到暑假也能享受凉爽的视觉效果,有种赚到的感觉。
尽管梅雨季后十分潮湿,不过雨季结束就会正式进入夏天。夏天是管乐的季节。换季后,我们这些管乐社成员已经完全习惯夏装,每天都为了七月底的大会预赛不停练习。
晨练一周三次,中午练习自由参加,放学后的练习,众人四散校舍,各自进行长音练习与音阶练习。大家会事先决定好结束时间。有时根据晨练与中午练习状况会提早结束。接下来,大家到音乐教室集合,所有人一起做一次长音练习跟音阶练习。然后,我们会按照乐器或团体分组,练习比赛自选曲。结束时间大致在晚上七点到八点。
你问我期中考如何?多亏春太以晚餐当交换条件担任我的家教,我总算设法度过难关。谢谢你,春太。
我目前全心专注合奏,空闲时间只有周末。我们该严格的时候很严格,因为大家都深知练习累积的成果绝对会在合奏中获得回报。连成岛跟马伦这么优秀的演奏者在基础练习时都无比认真练习每个半音音阶,因此一年级生也没耍任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
我们的练习中,也出现新变化。
侧耳倾听就听得到音乐准备室传来的变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准确节拍与音高。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又连接十六分音符,节奏不断加快。接下来咚咚咚、咚咚咚……三连音、六连音、双点。安静片刻,咚咚、咚咚、咚、砰咚咚咚……他按基础练习敲谱。同时左手跟右手敲出平均的鼓声很难,明显听得出其他选择打击乐器的一年级生都拼命想追上他的程度。
没错,那人就是桧山界雄。
界雄回到学校,正式入社了。他将长发挪在脑后,跟初次见面的时候相比,脸色已经好上许多。为了弥补两年的空白,他每天都面对着节拍器,用鼓棒敲自己作的练习台,无论两小时还三小时,他都能持续这种近似单调无聊的练习下去。我坦率地敬佩这份强大的耐力,甚至很不好意思自己学的是好懂的长笛。
界雄刚入社时,春太、成岛跟马伦都带着在意得不得了的神态偷看他练习。打击乐器是管乐的心脏。若正式上场的合奏发生意外,唯有打击乐器不能乱了手脚。有时,打击乐器的一敲甚至足以拯救乐团的困境。
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对界雄在意得不得了,那就是芹泽。
她依然跟管乐社保持距离,不过偶尔偷偷出入音乐准备室,界雄的基础练习谱就是她给的。我有一次坏笑着拉住她的制服,她隔天就带着闹别扭的表情扔给我一个奶油面包。她瞧不起我吗?不过,我会吃就是了。
总而言之,新成员加入了,我们开始朝着夏季的正式上场助跑。我们正累积全力奔跑的能量,不留下任何遗憾。对我、春太还有片桐社长来说,去年由于社员不足,我们连参加大会预赛都做不到。今年就不一样了。
……但以一个意外的形式,一件让我们受挫的事情发生了。
放学后,一幅陌生的光景出现在音乐教室。
教务主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那原是草壁老师的位置才对——
下午六点后,指导老师不在就不能逗留校内,所以我们紧急拜托教务主任过来帮忙。除了管乐社,教务主任还挂名数个文化社团副指导老师。
众人视线不安地集中在教务主任的脑袋。教务主任戴着假发,这是学校史上最大的禁忌。就连毫不在乎这种事的马伦,也对一年四季都只穿有扣衣服的教务主任抱有纯粹的好奇心。
今天一早就断断续续地放晴,整日吹着闷热的风。虽然很想打开校舍四楼的音乐教室窗户,不过令人心惊肉跳的教务主任让大家坐不住。片桐社长连忙关上窗户,主任便从怀里取出扇子扇起来。
「他一定希望别人说破假发的事吧,一定是故意的吧!」假发连在扇子的风力下都会轻轻飘起,一年级的低音长号手后藤泪眼汪汪地抓狂。
假发没有错,也没什么好奇怪。问题在于假发明明太不自然,有时都歪了,当事人却相信这件事绝对没曝光。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大家觉得呢?
音乐教室的拉门应声敞开,成岛一手拿着录影带走进。那是自选曲的示范演奏录影带。接下来所有人要一边看谱一边看影片,加强演奏印象。
一年级准备好录放影机的台座,片桐社长摆着一张苦瓜脸,用遥控器播放录影带。
「教室好闷热。」用乐谱当团扇扇风的成岛嘀咕着。她平常绝不会做这种事。
「藤咲高中好像都在开冷气的音乐教室中练习。」马伦叹着气。
「真好。」一位社员显得很羡慕。
「毕竟是一大堆有钱人的私立学校。」另一位社员说。
「国王长了驴耳朵……我不行了,我可以去厕所喊几声再回来吗?」亢奋的后藤独自迎向情绪的高峰。
音乐准备室隐约传来界雄不间断的鼓棒声。他不打算参加今天的影片观赏会,径自将抹布铺在练习台上敲个不停,似乎想反复练习到身体记住。
影片播放到一半时,教务主任梦起周公,前后摇晃起来。他身体一摇一晃的节奏逐渐跟自选曲的节拍同步。
「……可恶,他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说得很焦躁。
「他干脆就这样一路梦到史前时代算了。」成岛的心情也很糟。
「别这么说,主任是人格高尙的好人。」马伦试图安抚两人。
教务主任的假发滑了下来,一年级生发出尖叫。
大家都无心看影片,一早就精神散漫,缺乏紧张感与规矩。这样不行。明知道不行,我的视线也同样离开乐谱跟录影画面,脑里如一团糨糊。春太坐在音乐教室角落,完全心不在焉。
原因不是教务主任。
昨天草壁老师因为过劳而住院了。我听说每所学校的年轻老师都会被迫揽下学校种种杂务,负担繁重。但我这次才知道草壁老师四月起就没休过假。
基本上,我们学校周日没有社团活动,不过部分运动社团是例外。管乐社也搭了这些例外的便车,硬在周日加练。我们被称为弱小管乐社,只能靠练习来弥补和强校的差距,而成岛跟马伦也很在意他们回归管乐前的空窗期。仔细想想,草壁老师在假日也一定到场指导,从未仅留我们在周日的校园。每当拜托老师,他就会毫无不悦之色地指导我们个人练习,也会每天细看大家纪录笔记的乐谱,改变教学方式。实在非常伟大。
我们或许太依赖草壁老师,太倚仗他了。我们很沮丧,讨论了一番改善方法。而今天午休,一通指名找片桐社长的电话打到学校,让我们得知意外真相。
对草壁老师负荷量下致命一击的,是来自藤咲高中的紧急求助。得知他们的困境,草壁老师才会陷入无法拒绝要求而兼任两校指导的窘境。
「约好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当片桐社长的视线落上手表,众人各有不同的表情转变成团结的神色。藤咲高中管乐社社长跟副社长要来我们学校,到这间音乐教室。今天大家聚集在此,一方面是为了看录影带,另一方面也是要跟他们见面。当中也有社员满心愤慨,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脸来见我们。
录影带即将播放第二次,界雄闷闷的鼓棒声咚咚咚地守着独自的步调,缓缓从音乐准备室传来。理应知道事情始末的教务主任一直打盹,不管叫几次都继续瞌睡,我们决定不管他了。
约定的五分钟前,拉门被轻轻敲响。穿短袖衬衫打领带,以及穿短袖衬衫搭缎带,一对着夏装的男女走进。等待已久,所有人都挺直背脊。脸上留有些许痘疤的男学生跟很适合绑辫子的女学生恭敬问好。
「——这次造成你们的麻烦,真的很抱歉。我是社长岩崎。」
男学生彬彬有礼地低头道歉,拿着糕点礼盒的女学生也深深低下头,「我是副社长松田」。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跟副社长都是在四月交接,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二年级。
两人在一年级生准备的椅子坐下,与众人面对面。
我们事前得到通知,他们的指导老师——在四校联合练习中大吼的猩猩——堺老师因身体不适而跟学校请假。话虽如此,向外校老师,况且还是外校管乐社的老师求助实在太贪图方便了,甚至该说是犯规。仅管现在确实是大会预赛前的重要时期,但我们也一样。
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待在教室角落的春太突然有动作,他拉着椅子走近,插进我在的最前方一排并且坐下。
这家伙没问题吗?片桐社长用眼神向我送出讯号。我细察春太的侧脸,他神色冷静。应该没问题,我也用眼神回应片桐社长。
春太开口第一句话是:
「把大猩猩的头拿来。」
他根本不冷静。
大家一起捣住春太的嘴,把他推到后面。这次换后藤跑过来,她握紧双手拳头呐咸:「把老师还来!」
什么跟什么嘛。大家一起捣住后藤的嘴,把她推到后面。这里是相亲相爱的小学班级吗?各位——应该没有会胡言乱语的人了——
片桐社长叹着气般盘起胳膊,望着岩崎社长。
「但我不懂。你们跟我们不同,有各部门的干部运作,毕业学长姐也会频繁露面吧?指导老师不在,照理说也能练习。」
岩崎社长默默点头。我对坐在隔壁的马伦耳语:
「干部、毕业学长姐……藤咲高中管乐社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此时反方向传来回答:
「前阵子只有他们A部门的成员参加联合练习会,但全社总人数其实超过八十人。假如他们是近代管乐社,我们就是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
不知何时复活的春太坐下来。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始终低垂着头,他们在腿上握紧拳头。而片桐社长觉得难以处理这副局面地抓抓头说:
「我们指导老师问题不大,听说只吊了点滴,今天下午就出院了。老师明天就会回学校。」
听到这句话,两人放下心。但我根本无法安心。因脱水或过劳倒下住院一天,这种模式在我国中排球社时代也发生过。虽然只吊点滴,但会被医生要求绝对要静养。
「……你们这么完备的环境都做不到,但我们指导老师做得到的事是什么?」
听到片桐社长平静的疑问,岩崎社长紧闭的嘴终于张开。
「A部门的自选曲有双簧管独奏,负责独奏的同学在上学途中碰到交通事故,骑脚踏车时摔倒导致手腕骨折,完全痊愈要两个月。」
大家一片哗然。完全痊愈要两个月,这样赶不上决定普门馆参赛权的分部大会。
「不是有三人吹双簧管吗?」因为在联合练习会一起练习过,成岛探出身子问。
「……是的。有名三年级生有能力替补独奏,但他要准备升学考而提出退社申请了。剩下那人——」岩崎社长难以启齿地沉默片刻,「我们不可能得到他的帮忙。」
「为什么?」成岛问。
「那个人反对选我当社长,现在社内还有反对派。」
众人面面相觑。松田副社长无法忍耐地脱口而出。
「岩崎高中才学上低音号,一直努力至今。有人不满他胜过资历更深的人当上社长。」
岩崎社长说声「好了」,试着安抚激动的她。
「……大社团也很辛苦呢。」片桐社长发出事不干己的感叹。
「不好意思,」我有件在意的事情,于是对岩崎社长发问,「你高中才学,那你国中在做什么?」
「我以前打手球。」他拘谨地道,难为情垂下头。「不过我的腰跟膝盖伤一直没好,不可能成为正选球员,所以逃跑了。」
原来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境遇。
伴随着叹气,春太插嘴:
「破格提拔的新社长得不到反对派协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想不出来吗?」
「剩下那人也跟我同年级。我再三拜托他,管他是反对派还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他迟迟没决定,而且上个月重要的练习日中,他翘掉了四天,临时爽约的坏习惯就是改不掉,也没有弥补缺陷的稳健台风。考虑到其他以晋级为目标的社员,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大力推荐这个人选。合奏的主要成员也跟我意见相同。」
「那要怎么办?」换我问。
「要用超高音萨克斯风。」岩崎社长的眼神亮起来。
「……音色很像,根据编曲,可能挺有意思。」马伦伸手支住下巴,佩服地说。
「没错没错,有个学姐很有实力,但因为编制的关系,无法获选比赛成员。她很有冲劲。她最初犹豫过,不过经过我们一番说服,她答应了。」
他这个人想必不会过河拆桥吧,我一边听一边想。所以她才会答应。
同时,我暗自屛住气息。我放眼望去时,大家似乎也察觉到同一件事。
大猩猩——更正,堺老师一次也没有在这段话中登场,尽管状况如此危急。他们试着靠自己的力量越过难关,堺老师则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似乎隐约可见这种局面。社团运作完全由社员负责协商,同时由指导老师下妥善的最终判断——明年我们就是要跟这么厉害的高中竞争普门馆资格吗?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在奇妙现实感伴随下,春太自虐般的形容浮现在我脑中。
「草壁老师大约什么时候开始介入的?」
听到成岛平静的询问,岩崎社长垂下肩膀。
「堺老师向学校请假后。名义上是病假,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目前还无法预计他何时回来。」
「在这种重要的时期吗?」片桐社长蹙眉。
「……是的。」岩崎社长出现慎选言词的口吻。「超高音萨克斯风的编曲是麻烦堺老师帮忙,但完成的谱难度很高——不过这也很有那位老师的风格——必须一边练习,一边反复修正。我们需要的不是平凡的音乐老师,而是专业人士的建议。」
「喂喂喂,等一下。」片桐社长打断他。「如果是那位顽强的老师,他就算躺在医院病床上也会协助指导。」
岩崎社长垂下头,心事重重地一手捂住脸。他沉默一段时间,不久,他下定决心般拿开那只手。「其实堺老师并不是请病假,而是突然被停职。」
「停职?」片桐社长露出讶异神情。
「对,一开始我们还会在外头见面,但后来学校严格禁止我们接触。只靠电话交流有极限,而且须在预赛一个月前完成乐谱。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出现了一位愿意帮助的老师。」
「事情总算连起来了。」成岛说。「不过跟之前听说的有出入。」
「不,就结果而言,还是形成了我们向老师求援的局面。草壁老师勉强自己陪我们到深夜,真的很抱歉。」
马伦疑惑地侧过头。「草壁老师怎么知道你们的困境呢?」
「大概是堺老师说的,他们两人在联合练习会中交情变得很深厚。」
交情深厚?我眼里完全看不出这种迹象。堺老师老是在联合练习会怒吼,还是一有空档就到阳台抽一根的老烟枪。大概观察到我的表情,岩崎社长说了声「那个……」当开场白后说:
「你们是不是误会堺老师了?虽然外表那样,但他是出色的指导老师,对草壁老师也有很高的评价,说他虽然年轻,但有许多値得学习之处。」
听他这么说真令人高兴。岩崎社长闭上嘴,出现一段短暂沉默。
春太以带刺的口吻刺破沉默。他还在生气。
「真让人不爽。只看结果,就是大猩猩委婉利用草壁老师嘛。」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注视春太,两人无以反驳地垂下头,就算指导老师被称做大猩猩也一样。春太纠缠不放地问:
「我姑且问一下,乐谱完成了吗?」
「……还没。」岩崎社长答得很无力。
「那不就又要麻烦草壁老师了?」
「不、不会的,不能再麻烦老师了。」岩崎社长语无伦次起来。
「要我们老师中途抛开不管?那位老师才做不到。」
岩崎社长闭上嘴,松田副社长划来凌厉的视线。
春太从椅上起身,他走向两人并且凑近。「你们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那张侧脸——带着充满男子气概、认真到让我心中一惊的表情。
「你叫岩崎是吗?找超高音萨克斯风当替补是没什么问题,但最根本的问题还没解决啊。以你的性格,我想你已经有最低限度的事前沟通,但你依然没处理好双簧管演奏者反对派的摩擦。听起来,你找到替补人员后就完全没有任何安抚措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最好设法赶快让大猩猩回来。大猩猩现在应该也担心你们担心得不得了。」
沉默良久的岩崎社长口中发出叹息。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们也希望堺老师快点回来。」
「那就去做你们做得到的事。为什么没对校长或家长说情?管乐社是藤咲高中的传统大社团不是吗?照理说很多人站在你们这边,更何况你们还是重现社团比赛成绩的私立学校。」
春太激动的声音让教务主任一摇一晃的身体瞬间停止,音乐教室一下鸦雀无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一副心想「咦,原来有人在?」似的,注意到教务主任。在众人提心吊胆的观察中,主任再度一摇一晃地打起瞌睡,大家于是安心下来。
「那是新型的呼吸中止症,请不要在意。」
春太收拾起情绪如此说道。后藤努力忍笑。
「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被严格禁止接触,肯定出现了异常状况。」
听到成岛嘀咕,岩崎社长点头。
「对……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异常状况。一旦知道堺老师停职的理由,就能找校长或后援会的父母说情;然而,我们只被告知老师请病假。」
「真难以理解。」马伦陷入沉思。「没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在吗?」
「大概只有下令老师停职在家的校长知道。」
「校长在私立学校握有绝对权力吧。」片桐社长双手放到后后脑勺地低喃着。
「那我就试着举出想像得到的可能性吧?」春太开始列举吓人的可能性:「体罚、牵线走后门入学、考试泄题、性骚扰——」
岩崎社长大大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堺老师绝不可能做这种事。他举止有些粗暴,但绝对会采取合理行动。最重要的是,他相当厌恶不正当的行为跟犯罪,总是站在弱者这边。不限于管乐社的学长姐,毕业生最常回来拜访堺老师。」
「那种有如教师典范的人为什么落得停职在家?」我提出疑问。
「……我想知道原因,因此曾经登门拜访老师,但老师没说出理由。他有气无力得很不像平常的老师。」
「大猩猩看起来像四十岁后半,他单身吗?」春太改变询问方向。
「我记得老师今年四十七岁,去年我们帮他办过惊喜生日派对。他有妻子跟一个读国中的女儿。」
「哦。」春太突然沉思下来。
「怎么了,春太?」
「没有,我只是想大猩猩应该明白草壁老师的立场才对,即便如此,他还是不顾面子,向老师诉说困境并求救。假如有连教书二十年以上的资深老师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那究竟是什么?」
此时一直沉默的松田副社长猛然抬头。
「还有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一旁的岩崎社长说:「那件事啊……」他露出烦恼的神态,双手把头发揉得一团乱。
「……那件事是哪件事?」我问。
「堺老师是我隔壁班的导师。那班教室,这一个月内就换了三次座位。」
大家楞楞地张大嘴。换三次座位?好像很羡慕又好像不怎么羡慕……
副社长语气带着一点热度。
「是堺老师指示换座位。就算问隔壁班换座位的理由,他们也不明究理,老师只摆出一张吓人的表情,什么都不肯说。」
众人再度面面相观。一个月换三次座位太神秘了。
「岩崎,」春太向前探去,正经严肃地说,「你真心设法改变现况吗?」
「当然。」
「如果你对我们感到内疚,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托。」
「什么事?我做得到都会做。」
「我想看看那间教室,希望有机会跟那一班有关的人谈谈。」
「什么……」
「我会帮忙找出大猩猩停职在家的真相。离大会预赛还有一个半月,再这样下去我们会两败倶伤。」
「喂,你认真吗?」片桐社长压低一层声音地看着春太。
「再认真不过了。继续停滞不前也没用。」春太斜睨着他回答。
岩崎社长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注视着片桐社长。这人何方神圣?他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片桐社长烦恼一会后,不得已地答道:
「他是外表看似高中生,实际上是拥有灰色脑细胞的名侦探。」
「你绝对在鬼扯。」
岩崎社长是个脑袋正常的人,所有人都松口气。
「他曾经解开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这次换座位事件也是类似的谜题吧?」
成岛开口了。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眨眨眼,接着注视春太。他们似乎还在混乱中。
「上条是个好人选,我觉得他在关键时刻很可靠。」马伦推了一把。
春太对成岛跟马伦说声「谢啦」,然后站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面前。
「……大猩猩停职命令一旦解除,草壁老师的负担也会减轻,这样皆大欢喜。如果你们做好觉悟了,我想听听你们的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
二选一的答案迫近眼前,岩崎社长陷入沉默,他凝视我们每人的面孔良久。露出一阵动摇的表情后,他深深低下头。
「……明天放学可以吗?尽早处理比较好。我会准备我们学校的制服。」
「制服?」
「责任我来扛。」
这就是潜入调查。春太望着两人轻声说:「我会努力回应你们的勇气,因为你们怀抱着遭责备的觉悟。」他接着转过身,在众人面前高举双手。
「我会成为拯救草壁老师的骑士!」
大家赞叹地鼓掌。春太用手指轻揉鼻头,朝我一瞥,嘴角露出浅笑。给我等等,不是禁止偷跑吗?我猛力举手。
「我我我!我也要参加!」
片桐社长叹息,伸手搭住岩崎社长的肩膀。
「有玫瑰色脑细胞的冥侦探说她也想去,麻烦你把他们当成汉堡一样成对带去吧。」
岩崎社长虽有犹豫还是点头答应,我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春太口中传来「啧」的一声。谁理他。
此时,音乐教室的门开了,所有人都看向音乐准备室的门口。
界雄用毛巾擦拭脸上汗水地走进。这么说来,鼓棒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听说草壁老师遇到危机了?」
界雄凛然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说不出回答。他走近两人,仿佛倾诉万语的目光凝视他们。他能回到学校,都是多亏草壁老师在背后帮忙。
不久,界雄开口:
「二加一,三剑客。我也要去。」
2
藤咲高中。这还是我第一次拜访这里。
这间学校男女合校,学生人数约九百人,在私立学校内是县内顶级的升学高中。学校也非常用心经营社团活动,足球社、体操社、柔道社跟管乐社屡次晋级全国大赛。听说夏季全国高中体育联赛跟全国大会时,校舍都会盖满这是个社团垂挂的庆贺布条。
联合联席会时,藤咲高中管乐社提供的地点是校园外多功能活动中心。而这所学校坐落在离多功能活动中心约五百公尺的高地,一半广大校地被丰富绿意包围。
我刚刚在最近的车站厕所换上藤咲高中制服。此时我、春太与界雄正站在正门前方。目光扫过刻着校训的气派石碑后,我望向深处。这里看不到一般情况下理应进入视野的校舍。听说去年刚落成的新校舍位于坡度平缓的林荫路尽头。
跟在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身后,我们三人如乡下来的观光客般僵直前进。
途中,我们跟藤咲高中的学生擦身而过。昨天没怎么注意,不过一旦穿在身上,再看到成群的学生,我才发现这套制服相当亮眼。男生领带是窄版,衬衫领口与袖子则经过特别设计,穿法似乎也没特别规定,帅气到放学后可以直接穿着去玩;女生夏季制服的海军蓝格子缎带颇具特色,裙子在腰部收紧,身材看起来特别曼妙。听说这是知名设计师的手笔,我恍然大悟。
「刚才擦身而过的女孩擦着低调的指甲油。小千搽过喁?」
春太在我耳边悄声问,我噘起嘴。
「……没搽过,我不知道怎么搽。大家到底跟谁学的?」
春太以同情的神态轻拍我肩膀。
「希望你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到毕业。」
「什么啦!」
「这么说来,这里的成绩百分等级很高呢。」界雄的轻声低语传来。
「是哦……」
大幅拉低管乐社成绩百分等级的我们两人仰望林荫道路的樱花。树上已经没有花,不过神清气爽的嫩叶笼罩头顶,昨晚留下的雨滴闪闪发光。
我们来到新校舍前。镶着大块玻璃、纯白的现代风校舍映入眼帘。
相比清水南高中总挤满急着去社圑以及赶回家的学生,藤咲高中散发出不同的气息。虽然校舍新建,但历史悠久,带着经年累月扎根于这块土地所染上的静谧与格调。即便听到远处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我还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在入口处换上访客拖鞋。大花瓶里插着美丽的鲜花。
我看着替花浇水的女学生,心想这里跟我们果然很不同。
头上的扩音器响起铃声,我望向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十五分,因此这是放学铃。我竖耳倾听这段平时没听过的旋律。
界雄抬头望天花板:
「这是电影《绿野仙踪》〈飞越彩虹〉中的一段。DJ佐清收藏很多老电影的带,所以我听过。」
「……我不行了。」
「啥?」界雄跟春太分别从两侧看向我。
「……这里太高雅,我回不去原本的学校了。」
「小千,振作点。叮——咚——当——咚——的上课钟声,这首〈西敏寺钟声〉是如假包换的古典乐哦。」
「我不依、我不依,拜托你们说这是〈世上仅有的一朵花〉,不然我不依!」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在走廊前注视我们的丑态。
我心想糟糕了,我们三人都全身僵硬。岩崎社长跑过来。
「那个,你是不是突然不舒服?」
我深深感受到他果然是个好人。界雄往前踏出一步:
「其实我们为了决定该如何分工,现在有点争执。」
「——分工?」
界雄的双手在春太背后一推,春太脚下一个踉跄。走廊上的女学生打从刚才就一直偷偷注意这里,视线频频投向春太。
「喏,请看。他的长相很有利用价值。面对爱聊八卦的高中女生,他不管多细微的情报都问得出来。」
「是啊!」我也帮腔。「我们社长推荐他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去吧,你就当作病急乱投医,快点去打听。」
春太理所当然生气了。
「别瞧不起我。社长看上我的头脑,请不要说的好像我是乱枪打鸟。」接着他转身看岩崎社长。「我想跟问得出重点情报的人谈谈。」
岩崎社长思考一下。「那就得问大河原老师了。」
「大河原老师?」春太眉头紧锁。「一下就要跟老师碰面吗?」
「不会暴露的。这位是实习老师,负责堺老师那班。」
「哦。那位实习老师是男是女?」
「……一位女性。」
「原来如此。说不定大猩猩向她出手,才会惹出问题。」
我心想,这种想法实在太武断,你自豪的头脑会哭哦。
「上条你真有意思。」岩崎社长随口回应,继续说道:
「总之你们三位穗村、上条跟桧山很显眼,还是快走吧。教室在二楼。我会麻烦松田找大河原老师过去。」
我们跟松田副社长分开,前往校舍二楼。这里居然有电梯,我吓到了。这么说来,这座校舍的高低差处必设有斜坡,新建校舍原来也有这层意义。我对这所私立学校有点另眼相看了。
出问题的教室是二年C班。进入教室前,我看着岩崎社长的背影。
「欸,会不会有学生逗留教室?」
「别担心,我假借管乐社借来当分部练习的名义,麻烦大家在刚才的钟响后离开。」
安排得真妥当。
一走进教室,首先吸引我的是窗户面积,他们有一扇超大的窗。教室内面向操场、胸部高度以上的部分几乎全镶着玻璃。对哦,由于地处高地,广大校地一半都是草木,不用担心遭校外人士偷窥。有这么大的窗户,放晴的日子应该很舒适。
我在教室里到处走。酒红色木头地板给人沉稳的印象。桌椅跟我们学校没有太大差别,只有这点让我感受到亲近感。
「真惊人,有装空调。」走到教室角落的界雄惊叹。
「……我们的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不过现在有装空调的私立学校教室并不罕见。」
听到春太回答,界雄说「不是不是」并向他招手。春太走过去,伸长脖子。
「呜哇,是控制面板。难道学生可以自由设定温度?」
「这样不管上课还是考试都能集中精神,在这个季节是全天运转。」与两人并肩而立的岩崎社长说完,又困惑地问:「比起这个,你说你们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这是真的吗?」
「这叫环保,是为了地球着想!」我强硬驳斥。
「……不过操作面板装在这里,不会不小心弄坏吗?」
听到春太的嘀咕,岩崎社长反应:
「你猜得很准。我记得这间教室的控制面板差不多在上上周坏了,听说打扫的时候拖把柄敲到。当时闷热天气持续好几天,业者又无法马上过来,合作社的小手巾卖到断货。」
轻敲教室拉门声响起,我们讶异地转头。
松田副社长跟似乎是实习老师的女性站在那里。
那位老师这么轻易就被带来,我很惊讶。
「我是大河原。」
她点头打过招呼才走进教室。她的眼角微微上挑,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不过白皙纤细的身材让我觉得她是古典美人。黑色长裤套装与深蓝衬衫很适合她。虽不引人注目,不过她的脖子围着一条似乎价値不斐的领巾。
她跟我所知的实习老师印象有点距离。我不知道怎么说明,不过她格外沉着。该说她没有实习老师常见、烦恼自己找不到容身之处的气息,或说她不会刻意装出精神十足的模样呢……
大河原老师随即采取的行动让我瞪大眼睛。她将靠走廊那侧的拉门全数关上,接着走到岩崎社长面前,稍稍盘起胳膊。
「我知道你们现在遇到困难,不过怎么可以让外校学生入内呢?」
对方明明是实习老师,我们的真面目却被看穿了。我惊慌失措。
「问题果然出在我吗?」界雄摇晃着头,他扎在后头的长发摇曳。
「是呀。而且,我觉得你跟剩下那两人的距离比较近。更重要,有个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地方,你们猜是哪里?」
一眼就看得出来?骗人,我看不出来。
「这个吗?」春太脱下访客拖鞋,拎起来给她看。
「答对了,三人都穿着访客拖鞋实在不自然。我听松田同学说了,你们叫上条、穗村跟桧山是吗?你们应该是读同所学校的朋友吧?」
大河原老师强势的视线不曾从我们身上移开。慌张的岩崎社长跟松田社长正要开口时,春太把拖鞋穿回脚上,伸出一只手委婉制止他们。
「老师似乎不是普通人,不像在学的实习老师。」
听到春太这句话,大河原老师眯起眼睛。
「……为什么你这么想?」
「因为老师能驾驭套装。」
「能驾驭套装,看起来就不像学生吗?」'
「驾驭衣服很难,我想必须要花好几年理解自己的身材曲线,也要掌握住花多少钱治装的手段。至少以套装来说,我觉得没出社会经验就做不到。」
「你说得好像很懂呢。这不是套用别人的话,而是你自己的感想吗?」
「因为我身边有个亲身告诉我这件事的理想存在……」
春太羞得耳垂发红,我的背后一阵发凉。这原本是身为女生的我该说的话吧?
「还看得出什么吗?」大河原老师的眼中浮现感兴趣的色彩。
此时界雄突然走上前,细细观察大河原老师的脸。
「老师化妆的方式不是用加强法,而是用修饰法。真是高明呢。」
大河原老师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明明是男生,却注意这种奇怪的地方。你之前到底都跟什么样的大人来往?」
「都是些爷爷奶奶。他们顽强地活到现在,告诉我很多无关紧要的知识。」
「你跟老人家感情很好吗?那我可不能小看你,毕竟格言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说完,大河原老师闭上眼睛,青少年般地抓了抓后脑杓。
「……唉呀,我明明看起来很年轻,这所学校的学生几乎都没发现呢。」
大河原老师再次自我介绍。大河原有佳,三十一岁。听到她的年纪,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睁圆眼。「谁教你们不问。」大河原老师露出促狭的笑容,不过我也吓到了。
「这所学校是我的母校。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这是个死板的地方,不过理事长的儿子当上校长后出现很大的变化……」
大河原老师望向几乎占据整面墙的窗户,整片操场与绿意映入窗户。
她映在玻璃中的双眼,让我觉得她似乎正望着遥远某处。
「……我出社会后遇到了很多事,不过二十六岁后,我到安养中心工作,并考过大学同等学力鉴定考试,开始上进修学士班。」
「进修学士班?」我重复一次。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夜间部。你们最好记住,日本存在着只要本人有心,无论何时都能重来的系统,所以不能放弃。半工半读很辛苦,不过我还是努力拿到高中老师的资格,回到这间学校。特别找我回来当实习老师的,就是我的恩师堺老师。」
原来她也辛苦过……我好像明白纤细的她内心为何蕴藏着这股气魄,或说为什么对我们三个外校学生态度如此宽大。
「岩崎同学。」大河原老师说。
「老师请说。」
「这样真的不行。再怎么烦恼,也不能找其他学校的帮手过来。」
「不,他们是藤咲的学生。他们上周转学来,预定下周又要转学。」
岩崎社长还在装傻,我们三人朝他投去哑口无言的目光。我们事前可没谈过这种乱来的设定啊?大河原老师伸手掩住嘴,装出夸张的惊讶神色。
「流浪学生!」
「就是流浪学生没错。老师,你之前不是跟我们说过吗?有一部古早的少女漫画,主角辗转漂泊在日本各地的校园间,英勇解决各种事件。」
「岩崎同学……」
「大河原老师,我们今天已经下定决心,现在真的做好觉悟了。无论是失去指导老师的我们,还是失去实习指导教师的大河原老师都需要堺老师。我们要弄清楚这间教室发生过什么,无论如何都要让堺老师回来。」
岩崎社长展现出一步也不会退让的姿态。大河原老师转头看向松田副社长,她也向老师微微点头。大河原老师垂下视线。
「……要是你们在堺老师不在的时候惹出什么问题,我就没脸见他了。」
短暂沉默后,她带着甩开某种情绪的表情抬头,对我们三人微笑。
「听好哦?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朋友,当作是我找你们来的。」
3
我们坐在椅子上,将大河原老师围在中间。敞开窗户吹进来的平稳微风拂开窗帘,运动社团的吆喝声重重相叠,如轮唱般在黄昏的教室中响起。
大河原老师压低声调。
「从未迟到、请假,工作态度与绩效都受到所有人肯定的班导师,被校方单方面下达停职处分。下达处分的是校长,其他老师跟班上学生都没得到任何详细说明。」
「大河原老师也没被告知理由吗?」我问。
「我说呢,穗村同学,我终究只是客人,校方不会告诉我超过必要的讯息。实习老师的力量太微薄了。」
「但他是您的恩师吧?若我的恩师碰到这种不讲理的对待,我绝对没办法袖手旁观。」
面对不肯罢休的我,大河原老师露出怀旧般的率直目光,反过来注视我。
「……你觉得在这种时候,什么方式最快得到情报?」
「咦?」
「直接问当事人。」一晃脑袋,长发就跟着飘动的界雄插嘴。
「对。我知道堺老师的电话号码跟家里住址,曾跟他联络,也登门拜访。表面上是为了确认实习记录跟重新评估课程大纲就是了。」
椅脚喀哒一动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探出身子。
「那么大河原老师有从堺老师口中听到真相吗?」
「关于停职在家的处分,他只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非得在此刻说出来不可吗?」
大河原老师露出困扰的神情,岩崎社长投去乞求的目光。她无法继续坚持地闭上眼睛,一字一句清楚背出来。
这句话深深刻在她的心中。
「『对不起。你一定会成为受到学生需要的老师,我希望你努力下去。』」
什么意思……
听起来简直像堺老师将之后的事托付给大河原老师,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学校。我不禁看向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他们都露出大受冲击的表情。
一直保持沉默的春太忽然开口:
「堺老师跟大河原老师的关系,实际上如何呢?」
「实际上?难不成你在想些低俗的事,像情妇、婚外情之类的?」
大河原老师直视着春太。春太别开视线。
「……老师不会给人这种印象,不过为求谨慎还是要问一下。」
带着鼻音的轻笑声响起。她说,不是的,我发誓不是这样。
「我呢,在堺老师教过的学生中,大概是他唯一的牵挂。严格来说,我不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什么?」
「我没有毕业。以违反校规为由,我被劝告自行退学。」
所有人都屛住呼吸。
「到最后都在袒护我的,就是班导师堺老师。当时我很排斥老师这份热忱,恶劣地痛骂他后,逃也似地缀学了。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老师那时的表情……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回到学校,因为我知道老师还在任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脸见他。但对没有母校的我来说,找实习机会真的很难。公立学校没有愿意接受我的高中,而私立学校的管道得自己找。无计可施,我忍住羞愧跟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当时,我甚至连拿电话的手都在发抖。」
大河原老师说到这里,露出从回忆中清醒的表情。
「不好意思,讲起这种阴沉的过往。」
我与她对上视线,然后摇摇头。
「……为什么老师愿意告诉今天初次见面的我们这么重要的往事呢?」
「你觉得这是重要的往事啊。谢谢你。」大河原老师的双眼流露出温柔的神采:「因为在没有堺老师在的教职员办公室,老师间出现种种闲话;所以我大概是觉得对象不管谁都好,很想讲讲这件事。我有时也会碰到这么想的日子。再怎么说,你们是流浪学生吧?」
「下周我们会相亲相爱地一起转学。」
我们三人深深低下头。大河原老师好像很开心,喉胧深处发出轻笑。
春太抬起头问:
「请您继续说刚才那件事。跟堺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时,他有什么反应?」
「他发出大猩猩的吼叫声。」
「啥?」我问。
「他又哭又笑,不断大吼。」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带着认真的表情听她说,我想他们肯定能生动想像那幅画面。我朝春太一瞪,端向他的椅脚。什么情妇、什么外遇,你的心灵真肮脏。顺带一提,不准靠近草壁老师。
「不好意思,」界雄开口,「知道堺老师停职真相的当事人,应该还有一个吧?」
「你说下达处分的校长?」
「对,我是这么想的。」
「我的立场是一介实习老师,没办法直接问。」
「就算没办法直接问,老师应该也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调査过吧?」
大河原老师的目光一动,界雄继续说:
「我还是觉得像老师这样的人,面对恩师的危机不会默默什么也不做。您都还没回报老师的恩情呢。」
她凝视界雄片刻,眼中的色彩起了变化。
「七比三。」
「什么?」界雄问。
「——我调查后得知的事实有七成,还未解开的谜团有三成。尽管校长下达了处分,但即便是校长跟学生等相关人士,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老师停职在家的真相,这次的事很难办。」
大河原老师依序看向我、春太跟界雄。
「我可以对你们有期待吗?不过老实讲,我一开始仅指望你们年轻柔软的思考。」
「老师认为我们不足之处是什么?」春太问。
「你们是高中生,经验还不够。」
「什么嘛,这点啊。不用担心,我们有贪求知识的头脑,也有遇到不明白的事就设法调査的意志。」
别小看我们,春太的眼神这么说。我、界雄、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旁观两人互动,满心紧张。大河原老师苦笑。但苦笑中完全不含任何嘲弄。
「我们来谈谈这个班级发生的换座位事件吧。」
「——这间教室,约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的座位。正常来想不可能有这种事,恐怕跟老师停职处分有直接关连。」
「是堺老师提议换座位吗?」我问。
「看来如此,不过有个强行要求这么做的学生。」
「那个学生是谁?」
大河原老师顿时露出难以回答的表情,或许是犹豫。也对……我们是无关人士。
「是班长。」
岩崎社长代为回答。大河原老师瞪大眼睛,但他不顾老师的反应说:
「我跟松田调查后做了几张座位表,给你们看吧。」
「等一下,岩崎同学——」
「我说过我下定决心了,而且若是大河原老师泄露校内情报会有问题。请别担心,座位表没写名字,旁人看来只像是单纯的益智游戏图。」
从椅子上起身,岩崎社长把三张A4纸放到桌上,上头用自动铅笔写着代表各人座位的示意图。
「数字跟记号是什么意思?」春太兴味盎然。
「①是五月最后一周,②是六月第一周,③是六月第二周实施的新座位。□是男生,○是女生,●是班长。」
「班长是女生。」春太说。
「对。图的右侧面向走廊,左侧面向操场。」
我们三人将脸凑在一起看。
①
□○□○□
○□○□○
□○□○□
●□○□○
□○□○□
②
○□○□○
○□○□○
□□○□○
□□○□●
□□○□○
③
□□□□□
○□□□○
□○●○□
○○○○○
□○□○□
「这是什么对战阵形吗?」
听到我这么说,界雄噗嗤一笑。
「真是出乎意料。这就是年轻柔软的思考方式……真羡慕。」
大河原老师捧着脸,露出陶醉的神情。
盯着三个座位表的春太问:「●记号代表的班长当然知道换座位的理由吧?」
大河原老师点头。「班上只有班长知道为什么换座位。她恐怕连班上密友都没说出理由。虽然相处尙短,但我感觉她散发着这样的气质。」
「每次换座位都会重印教师用座位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