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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话)

    1

    开始写小说之后,我对《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看法发生了转变。

    其实那并不是一封读者写给小说家的信,而是小说家写给小说家的信。信件的中间部分有提到男人在打算写小说时受挫。

    “我在思考小说的结尾是要写成《奥涅金》终章那种华丽而又悲哀的呢,还是写成果戈里那种“唇枪舌剑”般绝望的呢。然而,就在我极度兴奋地抬头仰望挂在澡堂天花板上的那颗电灯泡发出的微弱灯光时,我突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锤子的声音。”不仅如此,在小说的结尾还提到:“这封信我还没有写到一半,那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声音便已然很是清晰了。写这种信实在是太过无聊。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只能忍耐着,勉勉强强地写到这里。而且,由于实在是太过无聊,我已经自暴自弃地在信里撒了数不胜数的谎。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叫花江的女人,我也未曾目睹过什么示威游行。信中提到的其他事情也大抵都是假的。可唯独我听到的那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声音是千真万确的。这封信我自己未曾重读,就这样给您送去了”

    不知为何,我好像在这篇文章的背后隐隐约约地读出了作者“想要写小说”的欲望。他通过谎言把这封信件变成了小说。然后又通过把小说给写成信件的体裁,巧妙地让正儿八经的小说家来读自己的小说。而看穿了这一点的小说家则这样回复道。

    “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八节:“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对于想要写小说却又写不出小说来的人而言。这句话正宛如是晴天霹雳。写小说既不能完全忽视读者的看法,但也不能过分在意读者的看法。

    于是,我拜肖邦和太宰治为师,又写了一篇小说。

    完成之后,我拿那篇小说去参加了出版社举办的新人赏。那是十一月的事情了。

    小说的新人赏通常都会收到数量极为庞大的参赛作品,审查方也非常辛苦。从投稿到结果发表花上半年时间也并不奇怪,不过我参加的那届新人赏是一年分成好几次进行小批量审查的,因此短短两个月之后我就收到了结果。

    很可惜的是,我落选了——

    虽然拙作得到了最高的评价,但我还是没能得奖。

    不过,我却得到了一个和审查编辑直接对话的机会。

    2

    我坐上了深夜巴士,向着东京进发。(注:此处的深夜巴士指的不是夜间的公交车,而是日本的一种长途客运汽车,通常在晚上发车,第二天到达目的地,票价相对低廉)

    我紧张到睡不着。总感觉有些什么东西终于要向前迈进了。甲子园球场所在的兵库县明明比东京要远得多,可是我却觉得如今比起当时去甲子园要走得更远。跟我约好见面的貌似是一位相当有名的编辑,甚至能在维基百科上查到他的名字。我用手机查阅他的资料,又一次感到了胆怯。他所负责的作品栏中赫然罗列着一大串知名作品的名字。有好几位知名的得奖作家也是由他担任编辑……

    我买了一本他担任编辑的电子版小说,熬夜看完了。

    ——我并不喜欢东京。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让我恶心。一如采女祭的那个时候,信息雪崩缓缓而至。不知为何,我看见了太多东西,听到了太多声音。

    我和对方约在了一个离新宿站稍远的咖啡厅。

    下午两点,我走进咖啡厅,寻找着编辑古田先生的身影。

    店内比我想象中要宽敞三倍有多。窗边的座位很是敞亮,不靠窗的座位则洋溢着暖色调的灯光。地板上铺着胭脂色的毛绒地毯。桌椅则是黑檀木。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教父》里会出现的那种气氛别致的场所。

    见我四处环顾,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轻轻地举起了手。

    古田是一个怪人。他身材壮硕,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皮夹克。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看起来应该有个四十岁。他的画风与咖啡厅这一背景极不协调。好比如是漫威里面的人物乱入了《教父》的片场。

    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和我想象中简直判若两人。我怀疑真正的古田是不是藏到哪里去了,东张西望地向他走去。

    「你好,我是古田——」

    他居然真的是古田。握过手后,我坐下身来。古田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你还挺有气场的呢!」

    「诶?……啊,真的吗……?」

    「能感受到某种才能呢!嗯!」

    古田乍一看是个很认真的人,但我却有一种颈椎骨被他弄到错位了的感觉。他果然是个怪人。我们开始了闲聊。

    古田相当健谈。他脑子转得很快,如连珠炮般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话题,尽管我们的聊天不是扯远就是跑偏,但他却不可思议般的专注。古田说话的口吻有些别致,时不时地会有些所谓的“娘娘腔”,抑扬顿挫的同时听起来也富有节奏感,引人入胜。他并非刻意地去这么讲话,而是生来就有着能言善辩的才能。当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我顿时回过了神。古田还完全没有提过我的小说。再这样陪他闲聊下去,那我千里迢迢地跑到东京来就着实是毫无意义了。

    「……那个……您觉得……我的小说怎么样呢……?」

    古田听到我的这个问题,愣了那么一下,

    「啊!对喔,我都给忘了!今天是来跟你聊这个的!」

    我在心中大呼失望。然而古田却突然间摆出了一副帅气的表情,说道。

    「一言以蔽之——你的小说“太过浓厚”」

    「“太过浓厚”——吗?」

    「不过确实挺有趣的呢——就是故事太过晦涩难懂、复杂过头了。我觉得一般人可能跟不上你的思路。所以感觉是不太能卖出去的」

    大脑的运作需要糖分来驱动。古田把一颗方糖轻轻地丢进了杯里,然后倒进嘴中,像是吃糖那样舔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的文笔还是很不错的。细致入微的比喻手法也运用得非常好。确实有着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真的——不过,味道还是太过浓厚了。喝上一口就已经腻得不行了。给人一种过分认真或者是用力过猛的感觉」

    古田说的所有东西我都闻所未闻。我明明已经努力地去模仿“正常”的感觉了,可小说居然还是这么的“不正常”,我目瞪口呆。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这么写。我无法在平庸的小说里得到满足,如果不是那些倾注了心血的作品,我是无法认可的」

    古田把第二颗方糖放进了嘴里,说道。

    「面对作者非常认真地写出来的作品,读者也必须要非常认真地去阅读才行。可是当今时代,大家在现实世界中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筋疲力尽了,所以这种太过“认真”的作品我觉得是卖不出去的。也就是说,你这种人是当今的少数派」

    ……真的是这样吗?我沉默了。也许花儿还远远未够。也许我还需要更多的花儿去把大炮给掩埋藏匿起来才行——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古田从钱包里取出了一张名片。「如果你写出了新书,就通过邮箱发过来给我看看吧。我很期待哦」

    古田干净利落地拿起了小票,买完单之后就走掉了。而我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反复思索着他跟我说的东西。——这时,他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啊,有件事情我忘记说了。你还是换一个笔名比较好,现在这个笔名太土了!」

    话毕,他就又走掉了。这家伙就是为了说这个才倒回来的吗……

    不过,我还是改掉了自己的笔名。

    3

    升学考试的季节到了。但我并没有参加考试。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写小说。

    当时的班主任无论如何都想要逼我去参加考试,烦人得不得了,尽管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但我还是一直躲着他。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在走廊上和高一的班主任隅田老师擦肩而过。像根竹竿一般高高瘦瘦的老师在走廊中间停下了脚步。

    「八云啊~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我稍作思索,

    「……比之前要好一点了」

    于是,老师轻轻地笑了,

    「那就好~」

    看来即便只是在人生中擦肩而过也好,也还是会有人担心你的。

    我也告诉了父亲我不会去参加升学考试。我们通过短信进行了简短的对话。

    “知道了。你现在是在做些什么?”

    “我在写小说”

    过了一会儿,

    “是吗,加油”

    时隔三年的对话短短三行便草草结束。

    我顺利地从高中毕业了。

    4

    父亲送了我一台MacBook。比起Windows系统的电脑,它的文字更加漂亮,敲起键盘来也比之前舒服多了。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写小说。

    我几乎没有这段日子的记忆。书桌和MacBook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日复一日地咀嚼和消化小说、电影以及网络上的信息,然后将它们倾注到自己的小说里。我几乎从不出门,脸色苍白了不少。就连去附近的超市都觉得像是远征。对于饮食本来就不太讲究的我日渐消瘦了。

    ——我花了两个月写出了新作。我自认为浓度已经稀释很多了,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发到了古田的邮箱。

    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我就收到了回复。

    “太浓厚了!”

    ……就这么一句吗?我赌上了整整两个月的人生写出来的小说被古田用短短的一句话就给打发掉了。我再也无法保持一颗平常心,毫无意义地远征到了超市。毫无意义地找到了一根形状非常色情的白萝卜。手中瓶装茶的包装纸上还写着一个“浓”字。

    我又花了一个月写出了新作。速度快了整整一倍。浓度肯定也降低了一半。

    我把小说发给了古田,两个小时后我收到了回复。

    “还是太浓厚了!”

    难以置信。我觉得这篇小说的浓度顶多只有我处女作的四分之一,可古田居然还说太浓厚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这家伙多花了一倍的时间去看我的小说,才导致我产生了自己煞费苦心地把浓度稀释到一半的举动都是无用功的错觉。

    也许原因出在我看的那些东西本身就不行,于是我去看了很多“清淡无味”的作品。虽然和我的喜好完全不符,但我也轻而易举地分析出了这些作品的有趣之处。

    我汲取了这些作品中的轻盈,又花了两个月写出了新作。

    这次怎么样,古田!

    “我不是想看这种东西呢……希望你不要越写越烂了可以吗。而且,你不觉得你现在写的东西比之前还要无聊吗?”

    ……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啊!越写越烂是几个意思啊!你到底是想要我写些什么啊!我破口大骂,对古田恨之入骨,还给他写了邮件痛陈利害,但是都被他无视了。

    我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个月——

    5

    在一事无成中,秋天悄然造访。可是我连夏天的开始和结束都未曾知晓。房间里的空气通过空调恒常地保持着一定的温度。

    我和清水一直都保持着联系。他搬到相马市,成为了一名渔夫,住在离小林暦很近的地方。不过由于风评被害,福岛的渔获无人问津,清水过得也很辛苦。

    “由于卸货的港口会被视作是产地,所以就算是在同一片海域里捕到的鲣鱼也好,也得大老远地跑到宫城县的气仙沼去卸货。渔获仅仅因为产地是福岛就会滞销,蠢不蠢啊”

    对清水而言,这样的说法已经算是相当难听了。他大概也憋了一肚子的火。

    九月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联系了我。

    摇月。

    “你去办个护照。现在就去”

    三年多来杳无音讯,结果上来就是这么突然的一句话。父亲也好,古田、摇月也罢,他们是不是都被限制了跟我联系只能输入几个字呢?

    不过除了写小说以外,我也不太想写其他的文字。于是我只回了两个字“好的”。然后我就真的填了相应的文件,出门去办护照了。

    久违地来到外界的我头晕目眩。明明身处故乡,我却感觉自己是个异乡人。我早已遗忘了正常人的行为举止,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看起来会不会形迹可疑。

    我在群山市综合政府大楼的护照办理窗口提交了文件。面对眼前的女性工作人员,我疑惑不已。

    我忘记怎么说话了。

    6

    十月中旬,摇月又给我发来了信息。

    “收拾一下行李!”

    “好的”

    我对摇月言听计从。一来我不是什么能去反驳她的身份,二来我只是一个除了写小说以外便无所事事的闲人。然而五天之后,10月13日早上六点收到的那条信息,还是把我给看傻眼了。

    “你来一趟华沙!我16号上场!”

    再怎么说我也还是愣住了。——不过,我好像也比摇月所想的要更加愚蠢。因为有很多人都在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

    摇月正在挑战肖邦国际钢琴比赛。

    东京国际艺术协会的主页上是这样介绍这个比赛的。

    “在肖邦忌日10月17日的前后三周,肖邦故乡波兰的首都华沙会举行这一五年一度的国际性知名赛事。该赛事是现存最为古老的国际性音乐比赛,获奖者均为世界知名的音乐家。比赛曲目限定为肖邦的作品,涵括练习曲、奏鸣曲、幻想曲、华尔兹、夜曲、协奏曲等多种曲目。肖邦国际钢琴比赛被称为是世界上最为权威的钢琴比赛之一,与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音乐比赛、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并称为世界三大音乐比赛。是钢琴家们走向世界、鲤跃龙门的大赛。

    我不由得呢喃“好厉害……”。我回想起和摇月初次相遇的那天她给我放的那张毛里奇奥·波利尼的CD。波利尼在1960年第六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以18岁的年龄获奖。而在和摇月交往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接触到的那些钢琴家们——阿什肯纳兹、玛塔·阿格里奇,以及田中希代子老师都在这个比赛上得过奖。

    如今,第17届,摇月挑战这个比赛的年龄和波利尼获奖时一样,都是十八岁。

    宛若命运一般——

    我查了一下,发现摇月貌似在通过了第二轮评审之后就马上给我发来了信息。我立刻出发的话,确实能赶上摇月的第三轮评审。

    于是,我立马定了机票,从群山站坐了四个小时的慢车前往东京。然后从东京赶往浜松,乘坐单轨列车去到羽田机场。在迷路和晕人的双重折磨下,我在晚上九点勉勉强强地上了飞机。

    “我上飞机了”

    我给摇月发了这么一条信息。

    “真了不起,谢谢你。大概几点到?”

    “到华沙机场应该是下午六点吧”

    “好,我去接你”

    飞机首先飞往了关西国际机场。在那里换乘之后,经过十个半小时的飞行,我来到了芬兰的赫尔辛基万塔国际机场。再一次换乘之后,我终于到达了华沙肖邦机场。

    7

    一下飞机,我就被冷得没忍住嘀咕了一声。

    福岛十月份的平均气温是15度,而华沙的平均气温则是在8度左右。没有考虑到气候因素的我衣衫单薄地就跑过来了。

    我总觉得有些丢人,在瑟瑟发抖中向着大门口走去。

    一想到能时隔三年地和摇月重逢——我就兴奋得无以复加。

    穿过大门,一名走在我前方的金发男子紧紧地抱住了已经在苦苦等待的红发女子,两人拥吻在了一起。我在人群中找寻着摇月的身影——

    看见摇月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只此一瞬,我的目光就被她所俘虏。

    摇月变得好美。

    瀑布般乌黑柔亮的长发还是旧时模样,略施粉黛的清秀脸庞则比以往更显美丽。摇月的脸部线条尖锐了不少,杏仁型的水灵眼睛摄魂夺魄,淡粉色的小巧嘴唇妩媚非凡。她穿着一件横条纹针织衫,配上一件白色外套,还披着一件鲜艳的嫩叶色披肩,耳环闪闪发亮。下半身则是一条修身的黑色长裤搭高跟鞋。

    摇月给我一种“洗尽铅华”的印象。而另一边的我甚至可以用悲惨来形容。

    摇月在刚开始看见我的时候依然面带微笑,但是在走近之后,她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呜哇!你穿这么单薄就过来了?话说你脸色好差!」

    摇月的第一句话就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我们这是时隔三年的重逢。总觉得有些浪费。

    ——我们在机场里并肩而行,相谈甚欢。

    机场沿街的某处改成了单边的落地窗,看起来很是敞亮,里面摆着一台三角钢琴。

    有个满脸胡渣,体格壮硕得如同健美运动员一般的男人在弹奏着肖邦的《第十三号华尔兹》。他奏响的琴声华丽而又优美,与他的外表并不相符。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手上只有日元,得找个地方换外汇才行」

    波兰的通用货币是兹罗提,1兹罗提约等于31日元。

    「机场的汇率不太行,还是去城里的外汇所换比较好。钱我先帮你垫着,过阵子有机会你再还我就行了」

    后来我查了一下,按照机场的汇率,居然要将近40日元才能换到1兹罗提。

    我们走进了机场里的一间服装店,摇月给我挑了一件适合的外套。她说如果衣服的颜色太暗,会让我那憔悴不堪的脸色更加明显,所以还是穿灰色的比较好。看到摇月拿信用卡结账的场景,我对于过分缺乏社会性的自己感到无比的羞耻。

    坐上出租车离开机场之后,我才终于发现摇月喷了香水。

    「我的演奏怎么样?」

    摇月这样问道。我有些疑惑。

    「什么演奏?」

    「诶!你没看油管上的视频吗?」

    第十七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好像会实时转播参赛者们的演奏现场,观众们也会在脸书上分享自己的感想。在我深居无人岛不问世事的这段日子里,世界的沟通交流手段貌似已经很是发达了。

    「我连录像都没看。倒不如说,我甚至都不知道摇月你要参赛」

    「……那你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仅仅因为我那条短信就立马跑到华沙来了?」

    「确实如此」

    摇月的表情里写满了惊讶。

    「你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才会变成这样的啊?」

    于是,我简洁地向摇月讲述了我高中毕业后的生活。不过话虽如此,我本来就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我本以为自己这种废人一般的生活状况会遭到摇月的训斥——然而,她只是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八云你会成为一名小说家的」

    「诶?这样吗?」

    「倒不如说,我觉得八云你除了写小说以外是什么都干不成的」

    「为什么?」

    「只要跟你稍稍相处一段时间,任何人都会有感觉的」

    虽然不是很懂摇月的意思,但也许她并没有说错。我会去写小说也是在清水的劝说下才开始的。他和摇月的想法大抵也是相同的吧。

    华沙夜幕将至的街景在出租车窗外缓缓掠过。尽管机场周边还算是静谧,但是随着越来越靠近市中心,窗外的风景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8

    波兰位于德国与白俄罗斯的中间地带,处在整个欧洲的中心位置,因此也被称为“欧洲的心脏”,而首都华沙更是位于波兰的心脏地带。

    全长1047公里的维斯瓦河是波兰最长的河流,发源于南部的贝斯基德山脉,注入波罗的海,将整个华沙一分为二。

    我们的行动范围全都集中在左岸,一次都没去过右岸。

    出租车停在了酒店门口,这间酒店位于作为比赛会场的华沙爱乐音乐厅与肖邦音乐学院的中间地带。尽管外观看起来和日本的酒店相差无几——但内部的装潢却极为精湛和时尚。

    在这里住一晚大概要两百兹罗提。刚好摇月下榻的房间旁边也是空着的,于是我便住到了摇月隔壁。等我安放好行李,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摇月来到了我的房间,她坐在我的床上,身上散发着阵阵幽香。我坐在蓝色的皮革沙发上——睡意和疲惫在顷刻间翻涌而起。从福岛到华沙的路程一共花了二十七个小时。我把手表指向三点的时针往回拨了八个小时,调成晚上七点。

    「……对了,摇月你爸妈呢?他们没来看你比赛吗?」

    摇月微微垂下了头。

    「好像来了,但我一次都没跟他们见过。看到他们我会弹不好琴的」

    看来,摇月和兰子小姐之间的争执还在继续。

    我和摇月在酒店的餐厅里共进晚餐。餐桌上的菜品琳琅满目。看起来和饺子差不多、被称为pierogi的波兰传统食物、罗宋汤、叫做chleb的面包,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来的料理……虽然每一样尝起来都相当不错,但是飞机上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依旧未曾消退,我有点食之无味。而另一边,摇月倒是没有因为紧张而导致食欲消退,反而吃得还挺欢。

    我和摇月聊着相互之间的生活,时间在转眼间便过去了。虽然很想跟她聊到天荒地老,但是为了做好明天的准备,我们还是早早地分开,各自回房睡觉了。

    我的床上还残存着摇月的香味,那是小苍兰的芬芳。

    9

    10月15日——我们在酒店的餐厅里吃早餐。我喝着橙汁,斜眼窥视着往面包上涂蜂蜜的摇月。她脸上的妆容看起来比昨天稍淡一点。不过摇月本来就长得很漂亮,我想好像也没必要化妆。

    「摇月你是明天出场吗?要不要在肖邦音乐学院借台钢琴来练习一下?」

    「嗯,上午我就是这样打算的。然后咱们一起吃个午饭,下午去华沙历史地区逛逛」

    尽管千里迢迢地来到了华沙,可我整个上午都窝在酒店的房间里写小说,然后重新查了一下华沙古城的资料。

    等到摇月回来,我们一起在附近的餐厅里吃了个午饭,然后沿着克拉科夫郊区街一路向北。克拉科夫郊区街是一条宽敞美丽的石板路。道路两旁文艺复兴风格和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物鳞次栉比,路灯看起来宛若铃兰一般。我们在波兰科学院前看到了哥白尼像,总统府官邸前则坐落着波尼亚托夫斯基的雕像。虽然我很想看看举世闻名的肖邦像,但它貌似位于相反的方向。(注:波尼亚托夫斯基是拿破仑麾下的元帅,为保卫波兰的独立主权做出了卓越贡献)

    经过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华沙历史地区——这个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地方,是崭新的华沙古城。

    它曾经一度消失于世上,如今又重获新生。

    1939年9月1日,德国及其“盟国”独立斯洛伐克入侵波兰境内。(注:此处涉及到历史表述问题,实际上在1939年3月,捷克斯洛伐克就已被德国攻占,斯洛伐克从捷克斯洛伐克中分割出去,宣布“独立”,但实际上完全受控于德国,因此并不存在所谓“盟国”的说法,准确表述应为“附庸国”)9月3日,波兰的同盟国英、法均向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9月17日,与德国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苏联也出兵入侵了波兰,同年10月6日,波兰全境都被苏德占领。

    时间来到1944年6月22日——苏军在白俄罗斯与德军展开了最大规模的反击战“巴格拉季昂战役”,德军开始节节败退。彼时的苏联已经成为了德国的敌人。苏军一路反推,占领区域扩大到了波兰东部一带,在苏联的号召下,波兰的抵抗运动风起云涌。

    1944年8月1日下午五点整——波兰家乡军以及包括老弱妇孺在内的市民们发动了武装起义,反抗德军,是为华沙起义。

    然而,促成起义的苏军却背叛了他们,没有向华沙市民提供援护。在绝对性的不利中,华沙市民依旧拼死抵抗,坚持作战63天之后最终战败。在此役中遭到屠杀的人数据说从18万到25万不等。

    战败后,由于德军惩罚性质的进攻,华沙被摧毁殆尽。

    那是一段充满死亡气息的黑暗历史——

    战后,苏联取代纳粹德国统治了波兰,计划将华沙改造成一个基于社会主义的苏维埃风格城市。得知此事的华沙市民们团结一致,反对苏联的做法。本着“被有意图、有目的地破坏的街道,必须要有意图、有目的地去复兴”的信念,以及“复兴丧失之物是对未来的责任”的理念,华沙人民选择让古城按照被破坏前的原样进行重建和复兴。

    几乎全城市民都参与了这项浩大的工程,重建费用也是由市民自发募捐筹集的。

    十八世纪的宫廷画家贝尔纳多·贝洛托的写实风景画以及华沙工业大学的学生们所留下的高达三万五千张的建筑图纸成为了华沙重建的依据——1939年,一名教师预料到纳粹德国将会占领华沙,为了记录下华沙街道的模样。他和学生们合作把华沙的大街小巷都绘制了下来,并舍命守护这些珍贵的资料。

    得益于此,华沙的街道以“就连墙上的每一道裂痕都得到忠实还原”的水准重见天日。

    1980年,华沙古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列入理由是“为了从残垣断壁中复原与维护而付出不懈努力的人民”,开创世界先河。

    10

    我和摇月一同漫步于复兴后的中世纪典雅街道。从哥特式到新古典主义,各式各样的暖色调建筑物鳞次栉比。

    随着步履不停,我心中产生了无限感动。我不由得感叹波兰人之伟大。波兰的历史是波澜万丈的历史。屡遭侵略、生灵涂炭、国破家亡,可波兰总能如凤凰般涅盘重生。

    枪弹所留下的千疮百孔在街上四处可见。重建街区的时候,来自原建筑的残砖断瓦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二次利用。战火的痕迹也得以留存至今。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抚摸着那些伤痕。在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那是铅笔在纸上游走、绘制出那三万五千张建筑图纸的声音。每每念及他们心中的灼热情感,我的心中便悲愤不已。那是对华沙的深切感情,是对故乡即将遭到破坏的悲伤与无助。随之而来的是那三万五千张图纸翻动时的声音,上百万、上千万的砖块不断累积在一起的声音……一切都宛如是数不胜数的花束,温柔地盖住了那些骇人的枪声、以及死难者悲哀的脸庞。

    正因如此,当我看到那千疮百孔的空白之时,我所感受到的并非是疼痛,而是爱意,是地震之后望着摇月跳进阿武隈河时,自己心中羞愧难当、满溢而出的爱意。

    华沙的石阶上弥漫着黑暗过往的凄凉。可是凄凉之上,是当下献给人民的美丽与光芒。我想,肖邦那“藏大炮于花丛中”的音乐唯有在华沙的天空才能奏出最优美的乐声——

    我凝望着墙上的弹孔,伫立许久,不知何时我已潸然泪下。通过写小说,我知道正常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掉眼泪,我也知道哭哭啼啼的家伙会招致他人的厌恶。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八云,你果然还是未曾有变呢」

    摇月这样说着,轻轻地依偎在我身边。

    11

    10月16日,上午十点。华沙爱乐音乐厅。

    摇月是今天的第一棒。我坐在一楼的观众席上,而二楼的貌似全都是本次比赛的评审,个个都是世界顶尖的钢琴家,(大名鼎鼎的玛塔·阿格里奇居然也在里面!)不过由于角度问题,我并不能看到他们。

    广播通过英语和波兰语播报了比赛曲目。

    摇月登上了典雅的木质舞台——她身着一袭娇艳红裙,秀丽黑发与白皙肌肤相映成趣,美丽动人。观众们以热切的掌声欢迎她的登场。经过前两轮评审,大家早已喜欢上了摇月,成为了她的忠实拥趸。

    摇月微笑着,举止优雅地向观众行礼,坐到钢琴前面。

    今天的比赛用琴是雅马哈CFX,每位参赛者事前都可以在 “雅马哈”·“卡瓦依”·“斯坦威”·“法奇奥里”四个品牌中自主选择自己心仪的钢琴,而这背后也暗藏着品牌方与调音师们的竞争。

    会场一片寂静——

    摇月做了个深呼吸。

    我也开始紧张了起来。

    摇月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跳动——

    《三首玛祖卡舞曲Op.59》——波兰的传统民族舞曲主要分为波罗乃兹和玛祖卡两种。波罗乃兹主要在贵族阶层中广为流传,而玛祖卡则深受普通百姓的喜爱。据说肖邦平日里像是在写日记一般写玛祖卡舞曲。

    Op.59创作于1844年到1845年间。彼时的肖邦依旧饱受身体不适的困扰,与恋人乔治桑的儿子莫里斯之间的争执也让他苦不堪言。

    第一乐章以凄美旋律拉开了序幕,第二乐章则让人倍感活力,第三乐章在开头流露出愤怒的激昂感情,而后缓缓地转向优雅的旋律、最后以积极乐观的印象结束全曲——

    死亡的感觉在这首创作于肖邦逝世前四年的玛祖卡中暗流涌动。

    我已将近十年没有听过摇月的现场演奏。

    她琴声响起的瞬间,我的背后便起了鸡皮疙瘩。

    摇月的琴声翻天覆地般进化了。

    在继承了田中希代子老师那种美丽、纯粹、醇厚、清澈的声音颗粒的同时,也点缀着她自己独特的丰富情感和缤纷色彩。琴声中仿佛在描绘着那多姿多彩的生活。一如生活在时刻变换模样一般,Op.59也在时刻变换着颜色。而摇月将这种变化表现得极为丰富。甚至能携着高档红酒的淡淡芳醇。也许这就是摇月以前说过的“圆滑”。我思考着摇月在意大利的生活,那毫无疑问是无比充实的每一天。日积月累的结晶果熟蒂落般呈现在了琴声中。一些让我甚是怀念的记忆悄然复苏了。宛若季节轮回倒转,落在地上的樱花花瓣再次纷纷扬扬地飞向蓝天。不仅如此,好像有一种难以简单概括、无比珍贵、如同苍蓝珍珠一般的情感在我心中缓缓形成。

    “ZAL”——摇月无比出色地将其呈现了出来。

    ——将近六十分钟的演奏结束之后,会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摇月面带微笑地站起身来,向观众行过一礼,消失在了舞台侧翼。

    她的演奏,倾国倾城。

    12

    10月17日——这一天是肖邦的忌日。

    上午的发布会宣布了摇月将在最终比赛上登场。发布会结束后,摇月被前来采访的记者们团团围住了,我站在远处望着她,深感我们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坚信,摇月毫无悬念会获奖。此后她也许就能跟迄今为止一直视作目标的那些顶级钢琴家们平起平坐。并且,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去聆听摇月的演奏——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们在圣十字教堂参加了名为“肖邦·安魂曲·莫扎特”的追悼音乐会。晚上八点,存放着肖邦心脏的石柱前鲜花簇拥。肖邦至死都未能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世后,他的姐姐偷偷地将他的心脏带回了华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肖邦的心脏在人们的保护下得以保存下来,免遭破坏。而圣十字教堂虽然在华沙起义时被摧毁,但也同样得到了重建。

    石柱上雕刻着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一节的一句话“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毁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毁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注:翻译引自中文基督教大典)

    我想,肖邦的心大概在故乡的天上。在弥留之际,肖邦留下了遗言“我希望能在我的葬礼上演奏莫扎特的《安魂曲》”。

    此刻,莫扎特的《安魂曲》正回荡在圣十字教堂那高耸的房顶上——

    由于座位并不太好,因此我们只能侧耳倾听着那优美的演奏。摇月以“我们是日本人,坐在比波兰人还好的座位上有失礼数”为由拒绝了前排的座位。

    悲切庄严的歌声与音乐使我深受感动。

    这是可痛哭的日子,

    死人要从尘埃中复活,

    罪人要被判处。

    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宽赦。

    主!仁慈耶稣!

    求你赐他们以安息。阿门。(注:该段唱词出自安魂曲落泪之日,翻译引自百度百科安魂曲条目)

    祭坛前的管弦乐团沐浴在吊灯的明亮灯光下。后方的听众们则笼罩在淡淡昏暗中。人们悲怆地低垂着眼睛,不时还有人潸然泪下,芸芸众生相宛如伦勃朗的画作。(注:伦勃朗是7世纪欧洲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宗教画领域的巨匠)

    摇月也伏下了修长的睫毛,静静地为肖邦献上默哀。

    13

    10月18日起,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最终比赛开始了。

    我有时和摇月一起、有时自己一个人倾听大赛上的演奏。比赛曲目要么是《第一钢琴协奏曲OP.11》,要么就是《第二钢琴协奏曲 OP.21》。华沙国立爱乐乐团会与参赛选手进行合奏。指挥由雅切克·卡斯普契克担任。由于基本上所有的决赛选手都会选择第一首,所以我反反复复地听同一首曲子听了很多遍。然而真不愧是笑到了最后的选手,他们的演奏非常出色,即便长达四十分钟,我也听得很是入迷。

    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在会场里偶遇了玛塔·阿格里奇,拿到了她的签名。

    「谢谢你——」

    我怀着各种各样的复杂心情这样说道。玛塔·阿格里奇朝我轻轻一笑。

    摇月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貌似是在提高自己的专注度。

    时间终于来到了10月20日晚上七点五十分——比赛的最后一天,摇月作为最后一名参赛选手登场了。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裙登上舞台。观众以激烈的掌声欢迎她。摇月分别与乐团的首席、次席小提琴手握手之后,向观众行礼,坐到钢琴前。

    旋即——摇月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和指挥对视,微微点头。

    演奏,开始了——

    摇月选择的是《第一钢琴协奏曲OP.11》——呈示部由管弦乐团进行演奏,钢琴有好一段时间都不会加入进去。(注:古典乐派协奏曲的第一乐章通常先由管弦乐团演奏呈示部,之后独奏乐器才会加入演奏)摇月静静地垂下双眼,凝望着琴键。就连我也跟着有些紧张了起来。大概四分半钟之后,钢琴也终于奏响了第一个音。

    无比鲜明和深刻的极强音和声——

    在那之后便是摇月的世界。低音丰饶,高音如玻璃球一般光滑,她将肖邦的诗情画意完美地逐步呈现。摇月的表情、指法、踏板的踩踏,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的引人注目,美不胜收——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管弦乐团被摇月远远地抛在身后,一下子沦为了背景板的错觉。

    悠扬的旋律缓缓流淌。

    钢琴在放声高歌——

    我想,摇月和钢琴大概是难舍难分、两位一体的存在。

    宛若一场优美的梦境在奏响乐声。

    命运此刻也在奏鸣——

    一如我和摇月相遇的那天。不,甚至比起相遇那天更为强烈。不知为何,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摇月的演奏便是如此的极尽优美。摇月绝对会赢的,我深信不疑。

    ——就在第一乐章还有大概四分之一便走向结束的时候。

    如同从高高的斜坡上一冲而下,如同堆积起来的高塔轰然倒塌,如同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戏剧性般的优美乐段正值高潮之时。

    钢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群骚动了起来。惨叫声也随之而来。管弦乐团磕磕绊绊地终止了演奏。

    我睁开了紧闭的双眸——

    摇月那杏仁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呆若木鸡地凝望着自己的手。

    摇月左手的无名指——

    第一关节和第二关节之间的部分突然折断,掉在了琴键上。

    摇月起初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不久后,她的脸色便如同死人一般铁青。她那美丽的脸庞也如同产生了裂痕一般扭曲了。

    摇月凄厉地惨叫着。指挥反应了过来,把摇月掉在琴键上的手指放进了胸前的口袋,抱住摇月的肩膀把她带回了舞台侧翼。会场引发了严重的混乱与骚动。甚至有人捂住嘴哭了起来。而我连眨眼都全然忘却,只是茫然地、虚脱一般地呆坐在座位上。

    在那一瞬,我看见了摇月无名指的断截面。

    ——纯白如盐。

    我实在是太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摇月也患上了盐化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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