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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介恢复意识后率先感知到的就是气味。
一股青草般的味道。
景介注意到刺激了嗅觉的物体是榻榻米,因为他对那气味虽然不习惯,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平常没什么机会闻到的那个味道,和某年盂兰盆节回老爸家乡省亲的记忆连结在一起。他还记得那栋屋子是纯和风的,小时候曾跟姊姊在榻榻米上铺了两条床单一起睡觉。
只不过,怀念的气氛一晃眼便转变成违和感。
——这里是什么地方?
景介爬了起来。自己被安置在一间和祖父母家一样铺了榻榻米的和室,并且睡在棉被里面。
左右张望打量环境后,发现不仅光线昏暗而且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因为他没戴眼镜的关系。反射性地在枕头边的榻榻米上摸索,也摸到了一个东西,是眼镜没错。他试着将它戴到脸上,所有东西的轮廓透过镜片都变得一清二楚,看来这副眼镜的确是自己的吧。
眼前是一扇※袄,回望身后则有※障子。四下异常安静,耳中听不到任何的声响。(译注:袄是衹门;障子一般为格子状的拉门。)
景介用头昏脑胀的脑袋回想自己在睡着前做了些什么。
夜晚的学校。
同班的灰原打来了电话。
匆忙赶去后偶然碰上的奇妙女子。
变成了一具尸体的灰原。
鸟笼里面有一个只剩一颗头的少女,然后——
“……我在做梦?”
脑子里还记得的,是一连串怎么样都无法跟常理划上等号的经过。看来自己是梦见了一场神经错乱的怪梦吧?真是够了,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呀?如果跟灰原谈起这件事,不晓得她会一笑置之,还是发起脾气来呢!感觉生气的可能性比较高,看来还是保密为妙。
“不对……慢着。”
就算那是梦,现在也已经醒来了。
既然如此,我现在所身处的这个地点到底是什么地方?
景介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蹒跚不稳。他想看时间口袋里却找不到手机,身上穿的还是学校的制服,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外套被人用衣架悬挂在袄上方横梁的沟槽上。景介走过去翻了一下,只找到钱包,至于钱包的内容物则完好如初。
我是遭人绑架了吗?还是碰上意外事故导致记忆产生了混乱呢?
就在景介抱头苦思该如何是好时,身后传来了声响。
景介回头。
“……你醒来了吗?”
女性的声音随着气息一同出现在障子的另一侧。
“你是……谁?”
碍于形势比人强,景介说话的方式自然也变得生硬笨拙。
一瞬间的沉默。一会儿后,门外的人随着一声叹息说道:
“我要开门了喔。”
沙——
障子在木头摩擦声响起的同时打了开来。门外的走廊正对着庭院,冰冷的空气猛然灌进了室内。户外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已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
浮现在雪光中开门者的身影令景介讶异地睁大了双眼。
有一瞬间景介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因为对方身穿跟这栋和风屋子十分相称的和服,和景介所熟悉的日常装扮完全不一样,此外表情也很沉重,仿佛为了什么事心烦意乱般。
可是,她那略显修长的个子和绑在后脑勺上的头发,以及——
“早安。虽说现在是晚上了。”
有些大剌剌的说话方式,景介无疑对这些都有印象。
“……木阴野?”
他茫然地喊出同班同学——木阴野枣的名字。
“你是木阴野吗?为什么你……会做这身打扮?”
她轻轻点头后,挤出了一个干笑说道:
“过来吧,我来为你说明。”
木阴野招了招手催促景介,一如在班上叫人时所做的那个动作。
景介没有拒绝那个招手的理由与抗拒的手段。就在满脑子塞满了问号的情况下,景介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跟在身穿和服的木阴野身后离去。
木阴野将景介带到了一间分辨不出是※居间或座敷的房间。(译注:居间即起居室,座敷是铺上榻榻米的日式客房。)
“你在这里等着。”木阴野留下这句交代后便消失去了别的地方,剩景介独自一人。
这房间地板铺的是榻榻米,主位的后方有一个壁龛。上头毫不马虎地挂了一幅画轴。
天花板上悬挂了一具萤光灯,房间的中央则设有被炉,至于壁龛的旁边——记得那个空间叫做‘※违棚’——则安置了一部小型的电视机。虽然是纯和风的装潢,却莫名地饶富生活感呢——有了这般感想的景介看到被炉上面放有一笼橘子,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起来。(译注:违棚类似多层置物架,一般都设在壁龛旁。)
虽然很好奇现在的日期和时间,可是四处都找不到时钟。
就在景介心想可不可以自己打开电视看的时候……
“让你久等了。”
……回房的木阴野打开了障子。
——而且还有另一个人同行。
对方是个少女。应该跟自己同龄吧?
她跟木阴野一样穿着和服。不过木阴野的和服感觉比较正统,是以绣球图案做装饰的浅葱色,相对地少女所穿的和服则是素面的红色。
有如火焰一般,抑或鲜血般的红色。
相较之下,她的腰带和头发则乌黑得让人会错看成绿色或蓝色。
少女有一副清新秀丽的五官。白皙的肌肤、大却不失锐利的眼睛、笔挺的鼻梁、形状优美的嘴唇。是一个走在街上会吸引众人回头观望的美少女,说不定她甚至比秋津还要亮眼。
“你睡醒了吗?景介。”
少女如此说道。尽管嗓音莫名稚嫩,口吻却显得格外狂妄且盛气凌人。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疑问才刚浮上心头……
“很冷吧,快坐进来。”
……少女劈头便邀请景介坐进被炉。
“不……稍等一下,重点是我怎么会……”
出现在这种地方呢?景介原先想这么问,但——
“这可是地板有挖洞的被炉,里头很暖和喔。”
“所以说问题不是……”
“也有橘子可以尝尝,味道很甘甜。”
“不是啦,跟甜不甜没有关系,那个……”
“怎么,你比较喜欢吃零食吗?枣,有什么零食可准备?奴家想要马铃薯片。”
“很遗憾这里什么也没有。话说你知道马铃薯片这种东西啊?”
“家母只有偶尔才肯让奴家吃。说是对身体不好。”
“啊,是这样吗……”
“啊啊,怎么没有茶水呢?连杯茶水也没倒给客人,本家的颜面怎挂得住。”
“……反正准备的人是我对吧。”
木阴野一边埋怨,一边消失在纸门的另一头。
景介在各种意思的层面下,完完全全地被无视了。
“拜托等一下……呃、对了。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景介向一溜烟独自钻进了被炉的少女询问。
“枯叶。”
“咦?”
“奴家名叫枯叶。”
“……枯叶。”
是从枯掉的叶子而来的枯叶?这名字真教人想见识一下她的父母长什么模样。
“噢,景介可以直呼名字也无妨。奴家允许你这么称呼。”
“慢着,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别问了,先坐下来便是。”
对方完全我行我素。不过对景介而言这里本来就是陌生的场所,自然不太可能掌握到主导权。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坐进被炉里后,立刻感到果如少女所说的温暖。
他的身体还不由得地打起了哆嗦,想不到自己似乎真的着凉了。
“来,久等了。”
木阴野捧着放有茶壶和茶碗的盘子回来了。
“枣,这样成何体统。”
看到木阴野用脚打开障子,少女不悦地皱起眉头指责。
“我跟你不一样,没什么家教可言啦……重点是你自我介绍完了吗?枯叶。”
“啊啊,刚刚介绍过了。”
“呃……喂,木阴野。你是木阴野没错吧?”
“嗯。放心吧,你没认错人。我就是白州高校一年A班的木阴野枣。”
“那拜托你听我好吗,我求你……”
景介坦然地说道。
“我一醒来人就在莫名其妙的屋子里,睡前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最后的最后还碰到一个自顾自讲个没完没了的女生,我已经完全混乱了。没有头绪到一个极点,害我现在该问什么问题才好连个眉目也没有……到头来,这里到底是哪里啊?你家吗?那女生是你的亲戚?话说你没事干么穿和服?你非演歌不听,该不会是一整族的人都对那个有兴趣的关系吧?”
“等……等一下,雾泽!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听演歌!”
“啊。”
糟糕。日崎千叮咛万交代过要保密的。
“原来如此啊,枣。你喜欢演歌那种老气横秋的东西吗?”
“枯叶你给我闭嘴。”
“奴家可也是会听摇滚的喔。记得那叫什么来着,呃——对了,是门户合唱团(The Doors)。”
“为什么你这个人的传统特质会这么半调子呀……”
“家父生前也很欣赏他们。记得有一首歌是Break On Through对吧?”
“……我哪知道。”
木阴野一脸愕然地叹了口气后,用茶壶为碗注入茶水,递给景介。
“总之,我来为你说明吧。呃……该从哪里谈起呢?”
“你想从哪说起都行,反正没有一件事是我知道的。”
“说的也是啦。”
木阴野稍稍思索景介的话,接着开口:
“啊——首先是……这个女孩是我的亲戚没错,不过这里不是我家。呃,简单地说,这里就好比这个女孩……枯叶家的别墅,不过代代都由我家负责管理。嗯,这样的说法应该没有错吧?”
“这里是哪?在我们的镇里吗?”
“嗯,基本上是。算是在……我们高中的后山吧。”
木阴野不知怎得讲话有点含糊不清。
“我懂了……然后呢?”
景介催促下文。
“呃……你听我说,雾泽。”
这时木阴野像是犹豫不决似地把视线投向了景介。
她脸上的表情和先前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显得莫名严肃和沉重。
“接下来我要说明的部分,我想已经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你这样讲我也很头痛耶。”
“总之,得请你听我解释,否则不会有开始,所以你尽量好好听我说。”
“啊——好啦,我安静听你说就是了。然后呢?”
张口向催促下文的景介搭腔的,是坐在木阴野身旁的少女——枯叶。
“你都不记得了吗?不……还是说,你以为那是一场梦?”
“你在说哪件事。”
“你不是亲眼目睹了奴家的丧服吗?”
“丧服……?你在说什……”
汗毛直竖。
这个耳熟的字眼令景介的背脊流过一道冷汗。
打从来到这间起居室和自称枯叶的少女碰面,景介便一直不愿去思考一件事。
没错。
我曾看过这张脸。
而且是在梦里。
此外还有那妄自尊大的语调、相较下显得格外稚嫩的嗓音、冷酷的相貌。
不过那是……对。那应该是梦吧。所以说……
——景介的思绪被木阴野的话给打断了。
“所谓的丧服,是我们一族的成人仪式。”
“一族?”
“铃鹿。咱们是以始祖之名来如此称呼的。”
“什么东西啊。这样听来,你们不就好像是少数民族……”
“你说得没有错,雾泽。”
本来是想强作风趣地开玩笑,没想到却是获得对方点头表示同意。
“少数民族……要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其他更为恰当的说词可以形容。”
木阴野的脸跟刚才一样,分外严肃正经,同时又带有一丝悲伤。
“我们并不是人类。”
“……啥?”
“我们是妖魅、妖孽。换句话说……就是怪物。”
“……咦?”
木阴野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枣,什么怪物!咱们可是非常出色的……”
“对不起,枯叶,请你保持安静。这家伙……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同班了一年的时间,所以我有义务用我的表达方式亲口告诉他。”
“……木阴野?”
“怪物或妖怪,我们一族自古便被人类如此称呼至今。”
“等一下,你是在说哪部少年漫画的剧情啊?”
心慌意乱的景介笑了出来,摇手说道。心里一边默想:“这实在太荒唐可笑了。”
——就这样逃避面对自己的背部已经起了鸡皮疙瘩的事实。
“同班同学其实是妖怪这么老掉牙的设定,连载十个礼拜就会被腰斩了吧?怎么,你们是狐狸变身伪装的吗?会有耳朵还是尾巴冒出来吗?”
虽然景介打趣地表示,可是两人连笑也不笑。
“没礼貌,别把咱们当※玉藻了。” (译注:玉藻是日本民间传说中九尾妖狐幻化而成的美女。)
枯叶很认真地鼓起腮帮子表示不满,木阴野仍是一脸沉重的表情不为所动。
从常识的角度判断怎么想都是开玩笑的说明继续了下去……
“雾泽,你知道土蜘蛛吗?在日本史学过吧?”
“……土蜘蛛?”
无巧不巧,日本史和世界史景介全都学得一塌糊涂。
“不,我不记得了。”
“土蜘蛛指的是违抗古代朝廷的刁民。”
“啊啊。”
听木阴野这么一说,他才勉强想起。印象中教科书的一开头有写。
“当初源赖光……就是因为金太郎的故事而家喻户晓的那个传说。当时和他们一战的,也是土蜘蛛。”
“金太郎扑灭的不是鬼吗?”
景介如此问道。
“所以说,正是如此。”
木阴野——点头附和。
“土蜘蛛并不单是指和朝廷作对的刁民而已……换句话说,土蜘蛛是鬼。因为和人类不同,是拥有人类外表的怪物,所以才会被彻底扫荡。”
“……既然是鬼,那你的角长哪去了?”
“我这不是在开玩笑。”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想用奇怪的故事来蒙骗我。
话来到嘴边,景介赫然自觉到……
……他背部冒起的鸡皮疙瘩。
还有自己的手指头正在频频颤抖。
——啊啊,对了。
景介明白自己发抖的理由。
也很清楚为什么自己那么希望把木阴野的说词当成笑话好一笑而过。
是因为恐惧。
那场梦。眼前这名自称枯叶的少女所出现的梦。
她在梦中是以什么姿态现身的?
那应该是梦才对呀。
如果不是梦,那种事怎么可能——
“咱们一族过去在更遥远的西方有一座村落。”
再次加入对话的枯叶,声音听起来就好像跟梦中那颗头颅所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了。
“然而咱们在与人类的战役中吃下了败仗,最后被逐出村落逃往了这块东方之地。咱们遁逃到了山里,决定尽量不与人类往来,仅和自己的族人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这已是上千年前的往事了……只是,期间曾和其他的异族有过多次的交战,所以也称不上安和乐利……无论如何,铃鹿一族幸存了下来。咱们离群索居,部分的族人则融入人类民间的生活,同时一面消灭其他的种族。先前你说的玉藻一族,三百年前似乎也曾跟他们有过一战,但胜利的是咱们。”
景介忍不住打了个岔。
“等等。拜托先等一下……既然这样,那你们和人类的不同之处到底在哪?”
“不同的地方可多了。”
木阴野应答的声音令景介心跳加速。
“当中差异最大的,就属生命力了吧。比起你们人类,我们的生命力要强大、强大太多了……强大到一个人类会称呼我们为鬼也不足为奇的程度。”
“……别说了。”
景介连否定的声音也显得微弱。
早知道就不要多问了,景介心想。刚才的问题无疑地让她们的自白更加贴近自己所害怕的结论。偏偏离那个结论愈接近,要否定她们就变得愈困难。
因为,自己所做的那个梦就是证据。
清清楚楚地证明木阴野的话并非无聊荒唐的妄想——
“拜托,那些意义不明的话……”
然后,木阴野终于说出口了:
“雾泽你亲眼看到了不是吗?”
“我叫你别……”
——啊啊,该死的畜生。
景介用力抿住了嘴唇。
那个——
“鬼呢……就算只剩一颗头颅,也是死不了的。”
那个不是我在做梦吗?
“在灭鬼的传说里,鬼的头被砍掉后照样会咬人的故事不是多如繁星吗?那不是什么传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至少对我们一族而言是这样没错。”
景介回想烙印在脑里的画面。
被关在鸟笼里的枯叶的头颅。
——只剩一颗头,却能正常讲话。
“只是,不晓得是因为生命力太强带来的坏处,还是因为近亲繁衍长达千年以上的时间导致血脉过纯,一族在物种方面渐渐出现了异状。雾泽啊,我们‘铃鹿’一族呢……如果用与生俱来的身体,怀孕的可能性是非常低微的。”
“基本上连男的都生不出来。奴家听说一族最后一次产下男婴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为了解决那个问题……在我们一族之间,发展出了一个名叫丧服的仪式。”
丧服。
那正是少女、枯叶先前曾经说过的字眼。
——此刻起,奴家要施行丧服。
“我们为了生下小孩,必须得到人类的身体……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让人类的身体和我们的血液进行融合,然后以人类的男性为夫,生下小宝宝。”
又是怀孕、又是小宝宝的,平常若听同学谈起这种事,或许该一笑置之地说“拜托别讲这么沭目惊心的事行不行”。可是现在耳里听到的真相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了,景介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简直就是寄生虫。
夺取人类的身体换插上自己的头颅,就为了产下婴孩?
景介看了坐在眼前、被炉对面的枯叶。
下巴底下那副纤细的脖子——上头连一丝的伤痕也没有。
已经不见任何伤痕了。
这件事反倒成了奇妙的真实感袭向景介。
——我再也逃避不了那个昏睡前的记忆了。
“呐,木阴野,回……回答我一个问题。”
在恐惧的笼罩下,景介用颤抖的喉咙挤出了话。
“一个问题就好,我视它来决定要不要相信你说的话。”
“……说吧。”
景介先是吸气,然后呼气,接着又重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
“灰原她……后来怎么了?”
木阴野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灰原同学她……”
瞧她貌似难以启齿似地噤下声来,枯叶便代她搭腔。
“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枯叶直定定地望着景介……
“吉乃死了。她的身体就在此。”
……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道。
那副态度是那么的光明磊落,说是真挚也不为过。
“……那、我所看到的那个是……”
“是现实……我晚了一点才抵达现场,所以只有听枯叶描述经过。”
即使只剩一颗头也不会死的鬼。
换掉人类的头颅,将身体占为已有的怪物——
——那个不是我在做梦?
承认了这个事实的景介内心突然充满了某种感情。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心中所涌现的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困惑,而是另外一种极其切合实际并且现实的情感,也就是——
“是你吗?”
愤怒。
啊啊,没错。
站在我的立场,是不可能毫不怀疑就把你的话照单全收的。
“所以是你……杀了灰原?”
“凶手不是奴家。”
“……你别跟我闹了。”
虽然景介之前一直努力欺骗自己那是一场梦,实际上却记得一清二楚。
有一通电话打来。险恶的声音和悲鸣从扬声器宣泄而出。所以景介骑上脚踏车。横冲猛撞地赶到学校。冲进了美术教室。
在那里看到的是倒地不起的灰原和只剩一颗头的枯叶,还有身穿和服与围裙的女子。
“对了……是那个女的吗?那个让人心里直发毛,感觉像死人一样的……”
“也不是棺奈。还有,奴家不允许有人把棺奈形容得那么不堪入耳。即便那个人是你也一样。”
枯叶用锐利的视线瞪视,然而景介并没有退缩。
“不然凶手是谁,你说啊!”景介怒吼道。
“至少,是那个女的把灰原的……”
头给砍了。
景介话还没说完便为之语塞。他说不出口,因为这样仿佛就等同承认了灰原已经死了的事实。
“雾泽,冷静下来好吗?”
“这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灰原她……”
“杀害了灰原同学的人不是枯叶啊。虽然我和一族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的密切……但是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枯叶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
“废话少说!就算我退让一百步相信人不是她杀的好了,可是那种行为……!”
“对于砍头一事奴家没有藉口好说。若非丧服,奴家早晚难逃一死。只剩一颗也不会丧命,并不代表只剩一颗头也能永远活下去。”
那你原先的身体是跑到哪里去了?
尽管景介有些好奇,但对方有什么苦衷并不关自己的事。
“那关我屁事!到头来——”
枯叶以强势的语调打断了想继续咆哮下去的景介。
“……景介,再继续冒渎吉乃的死会有失厚道。”
“冒渎?开什么玩笑!你凭什么……”
“奴家并不清楚详细的来龙去脉,但奴家知道吉乃看到现在的你有什么感想。吉乃她啊……不但不愿意看到你混乱得失去理智,也不希望你去可怜她。”
“她怎么想你又怎么会知道……”
木阴野回答了口气近似怒骂的景介的疑问。
“将头部移植过去的族人会同时继承那个身体生前的部分记忆和感情。不过我现在还是与生俱来的身体,所以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枯叶接着补充说明:
“那个感觉并未鲜明到足以用言语形容,但奴家能明白吉乃的心情。”
“这些屁话教我怎么相信……”
就连否定的语气也显得无力。
景介心中有着一把怒火,而且也觉得这个口说无凭的家伙根本就太荒谬了。
但他就是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表示才好。不光只是这样——现实不可能发生的事态,同班同学在眼前死掉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经验。他的感情和思考逻辑都跟不上这种经验法则完全派不上用场,也不晓得该怎么去面对处理。
“……畜生。”
景介忍不住破口咒骂,一如字面所示地抱起了头。
“到底是怎样啊,我受够了……”
一时之间有太多的状况发生,耳里也充斥了过多的资讯。
看到景介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模样,木阴野开口说道:
“反正夜也深了,今晚你留下来过夜吧。”
“现在几点?对了……今天是几号?”
景介将气到忘记问的基本情报问出口,木阴野便笑了。
“已经过十点了。今天还没过完呢,雾泽你刚差不多睡了四小时吧。”
“是吗?多谢你们的好意,我要回家了。”
“不用客气。我看你就住下来吧。”
无视完全不会看人脸色的枯叶,景介找了一个听起来就是子虚乌有的藉口搪塞。
“不用了,我要回家。再说我也不方便没跟家里通报一声就在外面过夜。”
但——
“放心。刚刚已先知会过你的母亲,说你今天要在朋友家过夜了。”
枯叶把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了景介的手机。
“没搞错吧!”
“不要误会。奴家不太知道该怎么操纵这个玩意,是枣干的。”
“喂,分明是枯叶你命令我的耶!”
“等一下,你们干么擅自帮我决定啊……!”
“唉,别这么说。”
“不要闹了!”
面对脸上挂着调皮笑容退还手机的枯叶和只用眼神表示歉意的木阴野,一股气到哑口无言的感情涌上心头。景介站了起来。
“总之我要回去就对了!”
“独自回去?”
“反正这里不是学校的后山吗?用不着你们送我!”
就算瞪视着莫名笑得诡异的枯叶,她也毫不为所动。
正当景介怀疑那个表情似乎有诈时,木阴野心软了。
“抱歉,雾泽。你自己一个人是回不去的。”
“……为什么啊?”
“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这里叫做‘迷途之家’。”
“迷途之家?”
陌生的字眼令景介眉头深锁。
“如果不照一定的路径走,是无法抵达和离开的。”
“……又想用莫名其妙的话骗我……”
景介口头上虽这么说,却没有断定这必然是谎言的自信。既然记忆中枯叶一颗头也能活生生讲话的模样是真的,那么就算还有其他偏离常识的状况也不奇怪。
“站在我的立场,你想回家的话我是可以带你离开……可是……”
“别说了,留下来过夜便是。”
被木阴野悄悄地以眼神试探的枯叶坚持己见,得意洋洋地如此主张。
景介检查拿回来的手机后,从中发现了完全没有印象的简讯。
‘我今天想住在朋友家里用功读书,可以吗?’
收件匣里则躺了一封老妈的回信。
‘我知道了。注意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为什么我家老妈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特别开明啊!
景介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有种气力放尽的感觉,疲倦感一鼓作气袭上了心头。
虽然不采信木阴野的说词掉头就走也是一个选项,不过万一真的无法离开的话,那自己将在冰天雪地的深山成为迷途羔羊。
“……我住下来就是了。”
就这样几经波折,最后景介还是留在这间日式民房过夜了。
2
虽然决定留下来过夜,但景介也没有胆大到能在陌生的屋子里放松心情、悠然自处。
后来的两个小时,景介顽固地推辞了洗澡晚餐等一切服务,在自个儿的房间一点睡意也没有地躺在床上。也因为睡不着的关系,一堆思绪在脑海里不停打转。
感觉自己的感情好像被遮蔽住了。
明明有同学死了、朋友还是个怪物,而且自己正被囚禁在那个怪物的家里,自己的心中却没有一丝的焦虑与悲伤。
是因为现在还未能相信这一切吗?还是因为没有确切真实感的关系呢?
那种感觉就像脑袋很清醒,内心却没跟上来一样。
景介想起了灰原。
约她一起去玩,结果没能听到答覆,不晓得她最后下了什么样的决定。是打算回绝邀约吗?还是提起兴趣想参加了?或者是还没打定主意呢?
后来,他从枯叶口中得知了灰原是怎么丧命的。
她好像是跟好几个对象起了争执。
在争执中,她似乎因为被人推倒还是怎样撞到了头。就这样——不巧撞到要害死了。枯叶的说法不仅单纯明快又合乎逻辑,而且也和从灰原打来的电话中隐约听到的冷嘲热讽的人声以及类似水桶翻倒的碰撞声一致。
可是,景介说什么就是没办法接受这套故事。
理由显而易见。
他就是不想去承认。
万一枯叶说的是事实,那就表示灰原长期饱受欺负。
而且还是相当阴狠的那种。光是想像就令人浑身不舒服。
确实,灰原这个人很少跟人讲话个性又畏缩内向,搞不好女生里面也不乏有讨厌她的人存在。就算当事实真是如此好了——也没办法用“喔原来是这样啊”一句话来说服自己接受。
此外还有一件事。
当时她打给景介的电话是偶然吗?
不可能是偶然。灰原她打来大概为的就是向景介求救。她应该是把手放在口袋里面用摸索的方式调出来电履历然后按下通话键的吧?
——除了家人以外,你是我第二个加入的人。
道别时灰原如此笑着说道的表情在景介脑海中浮现。
她能求救的对象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却——
“……是我太慢了……吗?”
一说出口,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了起来。明明感情就像一滩死水一样消失了,心脏的鼓动却加快强烈到觉得刺耳的程度。
如果说真相是枯叶杀了灰原抢走她的身体那还比较好。
实际上,当初听到说明会反射性这样想,也是因为这么一来比较轻松。只剩头部也活得好好的怪物少女……如果把原因归咎到她的身上,还能用“我会无能为力也是无可奈何”的理由来自欺欺人。毕竟对方是怪物。不是一介高中生有能力应付的存在。
但景介终究未能继续这样蒙骗自己下去。
会是因为木阴野现身的关系吗?或者是因为她的——枯叶的眼神格外真诚的缘故呢?
说完灰原之死的经纬后,枯叶向景介致歉了。
——奴家只剩头部而且躲了起来,所以未能阻止遗憾发生,对不起。
她的表情交织了后悔与自责,显得十分复杂。
看了那个表情的景介最后也提不起劲责怪枯叶——
景介愈想愈是难受,实在躺不住,于是离开被窝站了起来。
他打开障子来到走廊,想要看看外头的景色排遣烦闷。
也不管雪正下个不停,遮雨棚一直开着没有关上,外头冰冷刺骨的空气毫不留情地迎面扑来。不过身体因为先前都窝在被窝里的关系热得发烫,所以这股寒意反倒给景介一种沁凉的舒畅感。
这时——只见走廊的角落、面对庭院的缘廊有个人影。
坐着眺望庭院景色的她,察觉到景介的气息回过了头来。
“怎么,睡不着吗?”
和自命不凡的口吻一点都不相称的稚嫩嗓音。
是枯叶。
“……还好。”
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僵硬了起来,但枯叶丝毫不把景介的态度放在心上。
她略微扬起嘴角一笑,语带自嘲地喃喃自语。
“这也难怪。奴家也是一样。”
“咦?”
“坐吧。”
枯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缘廊木板向景介示意。
“不,我……”
本来想摇头拒绝的,但枯叶的视线莫名有种不由分说的魄力。景介叹了口气后抱着觉悟乖乖坐了下来,但是和枯叶保持了一点距离。
算了,反正我也睡不着,而且想问的问题多得数不清。
景介用眼角余光扫过枯叶一眼后,将视线射向积雪的院子。石造的灯笼和椿树全化成了雪白色。忽然,景介有种过去好像曾在某处看过这种风景的感觉。一股奇妙的既视感在脑海中浮现。
“奴家还没跟你谈过自己的事吧。”
不过那股既视感被身旁少女的呢喃声给半途打断了。
枯叶持续望着院子开口说道:
“奴家……是铃鹿一族首领的女儿。”
“首领?”
枯叶没有理会景介原封不动送还的疑问,反倒抛出问题。
“你知道前天鸢食山失火的事件吗?”
“知道。”
这则新闻在学校也造成了话题。
鸢食山位在距离学校约五公里远的地方。四周被森林围绕,山路也没有完整规划,是个人迹罕至的场所。
不过枯叶说出的却是和景介的认知有所落差的事实。
“奴家的村落……就在鸢食山上。”
“咦?”
“说是村落,居民也不过五十来个上下罢了。”
“五十个占了多少?呃……我是说占你们一族全体的比例。”
“约莫占了全数。咱们和人类不同,数量并不多。即便把像是‘木阴’……枣的一家一样离开村子的人口也算进来,数量也不足一百。”
“有那么少吗?”
景介怀着小小的震撼如此低语后,枯叶有些落寞地淡淡一笑。
“听说我族原本人口就不算众多了……无奈我族又是濒临灭亡的一族。当年人类称我族为鬼,人人喊打,逼得我族只得逃进山里与外界隔绝,血统经过漫长的岁月逐渐凋零了。此外,我族曾为争夺势力范围和同样逃进山里的‘异族’大动干戈,情况更是因此雪上加霜。如今除了独一无二的本家以外,也仅剩几支分家了。”
“刚才也有听你提起。那个……所谓的‘异族’指的是?”
“他们是一群和我族一样不属于人类,向来都被心怀恐惧的人类唤作‘妖怪’、‘妖魔’的家伙。我族也和你先前提到的妖狐……玉藻有过一战。听说以前尚有始祖远在海外的吸血鬼、体积有一座小山那么大的大蜘蛛等等数不清的种族存在。只是他们都跟我族一样,是个体稀少的种族。”
“……什么跟什么啊。”
这已经荒谬到不是能否置信的问题了。
又是妖狐、又是大蜘蛛,最后还来个吸血鬼?这些名词枯叶讲得朗朗上口。
宛如把民间故事当史实来叙说一样。
“脸色不用那么复杂。奴家自己也不曾看过。只是想跟你说曾有这么一段故事。”
听枯叶这么一说,景介才恍然大悟。
她们一族对于“不可思议事物”界线的划定大概远不如人类明显吧。换个角度思考,这也很合乎情理。就拿一颗头还能活着这个现象来说,这对一般人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在她们看来不过是种常识。同理可证,妖狐和大蜘蛛的存在对她们来说或许也是“合情合理”的历史认知吧——是否为事实则先搁置不予以讨论。
无论如何,景介的兴趣并未投注到那些是否真正存在过也没个标准答案的怪物上。比起那些怪物,景介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于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可是新闻没有提到山上有人居住啊?”
关于失火现场有发现任何焚毁民房的报道连看都没看过。
“咱们的村子是隐密的村落。纵使焚毁了也不用怕被人类发现。”
“是这样子吗……那为什么会发生火灾?”
景介无意提起这个问题。
但——听到这问题的瞬间,枯叶的表情明显紧绷了起来。
就是那种看似在笑又看似愤怒的表情。
“因为无聊的内哄。”
尽管枯叶的语气显得蛮横粗暴,可是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却精明强悍。
景介一头雾水地慑服于枯叶的气势。
“我族之人要凭与生俱来的身体受孕产子机率是十分低微的。因此代代都以移植头颅的方式来获得人类的躯体。正如枣跟你说明的内容,奴家也是在今天把吉乃的躯体纳为己用……然而即便是如此卑贱的我族,也是有矜持的。”
矜持——尊严。
“……什么意思?”
景介茫无头绪地发问。枯叶并未对他的问题做出回答。
仿佛在独白似地一吐为快。
“那帮混帐也不想想自己抛弃了那份矜持,还敢厚颜无耻地自称‘繁荣派’,最终背叛了本家。不仅同时杀害了家父和身为首领的家母,就连下任首领的胞姊亦不肯放过,最后还纵火烧了村子——本家幸存的人口就只剩奴家一人了。”
“……咦?”
景介面露诧异的颜色,一时之间未能理解意思而蹙起了眉头。
母亲和父亲——还有姊姊都——?
眼前的这个少女才刚在前天一口气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吗?
景介原本想嗤之以鼻的。就算告诉我这种憾事,我也不会对你感到同情或怜悯。毕竟这家伙不久前不过是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夺走了灰原身体的女怪物。
可是……
景介内心所涌现的,却是和脑子里的念头相反的锥心之痛。
姊姊——一听到这个字眼,就会有发作性的反应。
“奴家也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本来的身体。那便是奴家跟你见面时只剩一颗头的理由。照理说,原本不该是身为次女的奴家施行丧服,而是身为继承者的胞姊才对……啊,抱歉。此事与你无关。”
虽然枯叶一如窥探反应似地看了过来,但景介并没有心思去应对。他为自己内心的软弱感到狼狈,轻轻地咂舌。
——原以为自己早就克服了,结果我终究还是陷在泥沼里没爬出来。
景介对枯叶所感到的心痛和对灰原所怀抱的同理心是一样的感情。
姊姊的死。朋友的失踪。身边关系亲密的对象消失不见的情况。
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其他同病相怜的人存在所带来的安心感。
这样的感情真是卑劣。到头来,自己莫名牵扯一堆,为的就是那种感觉也说不定。自我厌恶的情感裹住了全身,令景介快要无法自持。
可能是误解了景介咂舌的意思。枯叶蓦然一改原先的表情……
“……你还是无法原谅奴家用了吉乃身体一事吗?”
……像是有所愧疚似地如此说道。
“不是那样的。”景介虽想这么告诉她,却发不出声来。
景介没有来由地相信着灰原并非枯叶所杀。但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问题。景介找不到原谅枯叶所作所为的理由。
无论如何,这家伙利用了灰原的尸体是事实——认真想想,这种事是可以接受的吗?
景介看了从枯叶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手和手指。
这只手是属于灰原的。今天早上,景介才从这手指接过了地理笔记本。现实则是,如今它像这样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东西。
“……我不知道。”
心乱如麻的景介吐出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毕竟这不是能不能原谅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景介也自认这个问题显得暧昧又不得要领,可是该去思考的东西真的多不胜数。
同班同学意外毙命,而且还似乎长期受到欺负。
眼前的怪物少女,眼前上演砍断头部和身体接合的异常现象。
这些无一不是重大的事件,而且一口气接连爆发。该从何处着手是好,景介全然没有头绪。就连悲伤、悔恨这一类的情绪都整理不出个所以然。
在低头不语的景介身旁,枯叶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开口了:
“或许这个答案你无法接受吧。”
“什么啦。”
“不过对咱们‘铃鹿’而言,丧服是极为重要的仪式。”
丧服。
他们这些人,似乎替移植自己的头颅来取得人类的身体这样的经过取了此名称。
“你不妨想想。要将天生的身体舍弃,头部以下全都换成新的……不仅如此,还会继承躯体原先主人的部分记忆和思考。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虽然景介像是在说“那种话不过是你们自圆其说的藉口”般瞪了枯叶一眼,可是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显得莫名沉重,同时——也格外地真挚。
“因此,拒绝来路不明摸不清底细的身体。此乃咱们的矜持。”
“咦……?”
“好歹是往后要和自己白头偕老一辈子的身体。如果原先的主人一无是处,送给咱们也不屑。所以咱们……不,至少奴家只愿意把自己的头接在能以原主人为荣的身体上。所以奴家只选配得上让奴家继承其记忆与感情的人做为丧服的祭品。吉乃正符合奴家的要求。”
“等一下。”
景介忍不住打了个岔。
“你从以前就知道灰原这个人?”
她刚刚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早就观察灰原很久了一样。不过枯叶却一脸木然——
“不。奴家今晚才第一次见过她。”
她迷迷糊糊地如此说道。
“正确而言并没有见面。因为奴家和棺奈当时躲了起来,只有在叫做‘器材室’的地方隔着一扇门偷听吉乃死前所发生的争端。”
“啥?可是你……”
“这样便足以判断配不配得上了吧?”
和眉头紧皱的景介成对照,枯叶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
“吉乃好像遭到好几个人施暴。那是阴狠低劣的行径,而吉乃散发出了害怕得受不了、讨厌得受不了的氛围。不过,她这个人绝非如此简单而已。”
枯叶挺起了胸膛,一如引以自豪般。
“完成丧服后,证明了奴家的识人眼光并没有错。她是个优秀的女娃儿。既坚强、又有尊严、而且人格高洁。不如这么说吧……她美丽得就如这雪花般。”
景介哑口无言了。
坚强。有尊严。人格高洁。美丽。这些字汇全都和景介心目中的灰原吉乃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就景介所知,她是跟那些形象无缘的女生。软弱,态度消极,总是一副好像惊弓之鸟的模样,而且外表也有点土气……
景介本想回呛不要胡说八道。可是另一方面,不知怎的又有种觉得自己对灰原真正的姿态一无所知的感觉。这都怪枯叶太过自信满满了。
“所以,景介你也可以感到光荣。”
“啥?我有什么好光荣的?”
面对喜形于色的枯叶,景介狐疑地歪起脑袋。
枯叶反倒露出傻眼的表情打量了景介的脸。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一反问,枯叶突然贼头贼脑地挂起淘气的微笑。
“啊啊,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呆头鹅。”
紧接着……
“也罢。浑然不知虽然也是一个问题,不过吉乃并没有看错人。”
在她为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点头如捣蒜地表示认同后——
她发表了令人跌破眼镜的惊人声明。
“景介,你当奴家的丈夫吧。”
“…………咦?”
景介的大脑停止了运作。
花了约莫十秒,景介才总算理解那个名词的意思。
丈夫?
丈夫是老公的意思吗?
“你过门入赘给一族本家的继承者吧。这提议还不赖吧?”
入赘?
——呃,那个意思是……
“啊……这是日文没错吧?”
本来景介还以为是她们族里发明的独特字汇。
“那当然。简单地说就是结婚。”
不过看来并不是如此。
丈夫。入赘。结婚。
看来我好像被求婚了。
眼前的这个家伙在向我求婚?
就算景介可以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脑海和心里同时浮现了一堆问号乱纷纷地飞舞。基本上景介是个有常识的人,而且是个高中生,甚至连女朋友都不曾交过。可是现在却被人劈头提出啥成为丈夫还是女婿之类的超现实要求。不会因此讲话语无伦次的人才是怪胎吧。
尽管如此,枯叶所说的话却愈来愈激情奔放。
“奴家想生你的孩子。”
“啥?咦?孩子是?……孩子?”
“奴家已完成了丧服,身为本家的继承者也不能不繁衍后代。当然不是急着今天或明天就要的意思。别担心,等到奴家将这无聊的自家内哄收拾结束,立刻就献出初夜……”
“喂、喂!”
景介慌忙阻止无视自己的意见,兀自往莫名写实的方向勾勒下去的未来预想图,大声斥喝:
“你没头没脑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幸好现在天色昏暗,不怕被人看到自己满脸通红的模样,景介在心底如此深感庆幸。
该怎么说呢,自己和她认识是透过同学的尸体这种最糟糕的邂逅方式,而且也知道她是非人的怪物。话虽如此——如果光论外表,枯叶她可爱到一个不论从何处打量都无可挑剔的境界,而且也有与众不同的令人心动之处。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突然被这样的美少女求婚,却不会反射性地脸红心跳的高中男生的。
“你别露出那样的脸,奴家也很难为情。”
窥探景介脸色的枯叶显得格外开心,脸上还微微飘起一抹红晕。
——慢着。
我看得出这家伙的脸色不就表示她也看得到我的——?
“等一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景介用手遮住脸庞,边别过眼睛边拼了老命否定。明明也没被人家找碴。
“劈头就说要生小孩确实是太急躁了点。虽然奴家不曾离开过村子,可是对你们人类的常识还略知一二。这种时候得先举行过那个没错吧,记得好像是叫记者会之类的。”
“举行给谁看啊!你从哪吸收到这种常识的!”
“电视有演过。”
看来这家伙只有透过电视这个管道来猎取人类世界的情报。
“……反正,我没有要跟你……”
好不容易挤出应付枯叶思想脱离常轨的余裕了。景介一口回绝枯叶的狂言妄语。
到底,如果冷静做个分析的话——应该说从一开始答案就很清楚了,这是不可能的。跟霸占了同学身体的家伙结婚?我又不是变态!就在如此心想的景介夹杂着叹息垮下肩膀,打算狠狠瞪枯叶一眼时,他受到身后气息的吸引一回头,只见木阴野站在那里。
“……咦。”
木阴野正端着放了茶水的盘子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雾泽你……”
“你听到了吗?等等,你干么那种脸?”
木阴野眉头深锁杏眼圆睁,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枯叶要生小孩?和你?”
“噢,枣。你来得正是时候。奴家决定要认景介为丈夫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