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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话 啤酒汤)

    1

    法式家常浓汤的事件落幕后,已经过了三天。

    上班前,我沿著海岸散步。路边绽放著黄色的花朵。海鸟的足迹彷佛树上落下的枯枝般,四散在岸边。

    转了一个弯后,大海立刻跃入我的眼帘。沐浴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大海美不胜收,但这美丽的瞬间却无法成为永恒。光芒会逐渐褪色。当夜晚来临时,就会被包围在一片漆黑之中。今天从一大早就酷熟难耐,等我走到宅邸时,背部已经被汗水浸湿。

    一般的厨房环境都会相当闷热,这里的厨房却不尽然。宅邸虽然老旧,空调系统却意外地完善。

    打扫工作结束后,我稍微休息喘口气。望向窗外时正好瞥见从外面回来的千和,以及前去迎接她的狗狗文森。沐浴在阳光下的她看起来耀眼无比。记得森野曾经说过「她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也许他说得并没有错。

    森野送货来了。我按照惯例验好货之后,在送货单上签名。他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于是我端出冷饮招待。他向我道谢后,将饮料一口气暍个精光。

    「今天的番茄品质非常好,这可是稀有品种喔。话说回来,我觉得做料理的人应该要深入暸解食材的品种才对。就算订购单上只有写番茄两个字,但风味却会因种类有所不同。」

    我拿起番茄,有一种初夏的气息。我过去几乎不曾考虑蔬菜的品种。这栋宅邸的人们让我学到了许多新知识。不只是森野,就连贵崎、夫人以及千和也都不例外。

    千和终于来厨房露面了。

    「我回来了。」

    如果是平常的话,她向我打完一声招呼后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或书库后,就鲜少会再碰面。

    「哎呀,森野先生您好。」

    她向森野打招呼。

    「你好,小店平常承蒙贵府关照了。」

    他深深地一鞠躬。这个态度明显跟面对我的时候截然不同。虽然这么说似乎有点奇怪,但他看起来有些许胆怯。

    森野的视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

    「不好意思,那么我先告辞了。」

    他再度深深一鞠躬,从后门离开。

    其实我还不是很瞭解千和的事情。我只有听贵崎说她会在这里逗留一阵子。

    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因为她懂得很多料理的典故,所以我才能够在她的帮助下成功制作出老人心目中的浓汤——同时,她也让我明白,原来我对料理一无所知。

    『我相信你确实是一名厨艺精湛的厨师,但仍然有不足之处。』

    夫人曾经对我这么说,而我也在仔细思考过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相当好奇为什么夫人只喝汤。她已年届高龄,有可能是食量变小,光喝汤就觉得足够。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不禁怀疑有其他的理由。

    「他是怎么了?样子怪怪的。」

    「会吗?」

    千和看向窗外,接著回过头来。

    「他是在害怕我吧?」

    害怕?她的声音明明一如往常地清脆,可是不知道为何这个声音令我感到不安。

    「不,这么说不对。严格说起来,他是在害怕我外婆,所以才会极力避免惹我不高兴,免得惹上麻烦。」

    她轻描淡写地说。

    「对了,你今天来得真晚呀。」

    我点头后回答:「我在附近散了一下步。虽然再过去一点就会热闹许多,不过这一带的海滩非常宁静,我很喜欢。」

    「这一带的海滩会如此宁静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

    「因为沙会吸收四周环境的噪音吧。」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外婆以前告诉过我,因为那里是分界线。」

    「分界线?」

    「人们从以前就流传著『这片海滩是生与死、梦境与现实,以及活人与死人世界的分界线』的说法。有许多东西会漂流到这片海滩上。因为以前的人们不知道大海的另一端是什么,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自从上次的浓汤事件之后,我们俩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早安。」

    贵崎出现在厨房,那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响遍整个厨房。厨房里不管是白天或夜晚,打招呼一律都是说「早安」。贵崎一袭平日的打扮,西装穿在他身上却不会令人感到闷热。

    「明天会有一位客人来访。虽然如此,但你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跟平常一样就好了。麻烦你了。」

    贵崎以莫名谨慎的语气说。

    「我明白了。」

    「还有……今天请提早出汤。先这样。」

    贵崎留下这句话便离开厨房。

    「贵崎先生似乎很中意你喔。」千和说。

    「是吗?」

    「绝对是。能够得到他的认同,可是相当不得了的大事。」

    「那还真是令人惶恐啊。」我说。「应该是因为我作事很认真的关系吧。虽然在料理的味道上似乎有些问题就是了。」

    千和露出一副感到讶异的表情。我们俩之间的对话就这样停滞了一会儿。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曾经对我说『你的料理确实很美味,但是仍有不足之处。』」

    千和低下头,指尖抵著下嘴唇。这是她沉思时的招牌动作。

    「不足之处是指什么呢?」

    「算了,这种事情不重要啦。」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希望不是棘手的客人就好了。」

    「你说这是什么话。」她以责备的眼神望著我。「请你好好制作出不会让客人失望的料理。毕竟一直以来,这里几乎不会有访客上门。」

    「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在你来这里的几个月前,外婆身体状况变得相当差。所以,少在那里胡思乱想。」

    原来如此,我暗自心想。想必她是打算趁现在身体状况允许,多见一些想见的旧识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特别吩咐我今天要提早上料理呢?」

    「因为今天晚上有祭典。」

    她说的祭典是附近的神社所举办的夏季祭典。夏季祭典这个用词,不禁令我回想起孩提时期的自己。神社境内连绵不绝的摊贩灯火、来往交错的人们。我从小就不擅长应付那种会让人感到情绪沸腾的热闹气氛。

    「为什么有祭典就要提早用餐?夫人要去参加祭典吗?」

    「才不是。必须去参加祭典活动的人是贵崎先生,因为他在这附近一带小有名气。」

    「原来如此。」

    「等你工作结束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不用了,我没有很想去。」

    千和颦眉道:「我都说要陪你一起去了,这可是你的荣幸耶。」

    我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叹一口气。「外婆交代要你在七点半以前完成工作。」

    「什么嘛!原来去参加祭典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

    「怎么?有意见吗?你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能算在工作里?」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矢口否认,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已显露无遗。

    「你说的话跟脸上的表情不一致耶。」她似乎是看穿了我心中的不安,如此说。「如果你是想要钱的话,我可以让外婆付你一点加班费之类的。」

    我叹了一口气。

    「不需要。总觉得收钱会导致我们之间的关系变质。我的确是受雇于夫人,但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喽。」

    千和似乎相当心满意足。

    2

    我端出料理时,厨房也几乎收拾完毕。

    「你可以先下班了。撤下的餐具由我来收拾就行了。」

    从餐厅走回厨房的贵崎这么对我说。

    「可以吗?」

    贵崎缓缓点头后微微一笑。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内心感到很讶异。」

    「讶异什么?」

    「讶异于大小姐的改变。」贵崎说。「应该是受到你的影响吧。她以前几乎不会跟来到这栋宅邸的人交谈。」

    「她应该是抱持著在看某种稀有动物的心态吧?」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贵崎却一脸认真地点头同意。

    「是的,想必就是了。」他完全没有否定,真让人感伤。「我可以问你一件私事吗?」

    「请问。」

    「你为什么会辞掉之前的工作?」贵崎这么问。「你的厨艺也不差,工作态度也没有问题,却离开了厨房。你是遇上什么麻烦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主厨过世之后,我对气氛变得乌烟瘴气的餐厅感到厌倦而已。」

    贵崎皱起眉头。我不禁心想,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只要换间新餐厅就可以了吧。只要有相关经历并附上介绍信,你要在哪里工作应该都不成问题。」

    他说得没有错。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像是在澄清什么似地回答。「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自以为是,但我在工作方面的表现确实很不错,离职也不是为了施展理想或抱负,只是一想到自己这辈子就要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就……」

    一想到这里就……接下来呢?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而言之,浮现这个念头的我只觉得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变得无法从上作中获得一丝丝的成就感。

    「你觉得害怕吗?」贵崎说。害怕?也许是吧。我心想。备好料理之后,客人纷纷上门,端出料理,然后收拾厨房。隔天又重复一模一样的作业流程。我对自己被同化为那个一成不变的一部分,抱持著几近恐惧的心情。我没办法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虚度下去。

    「料理方面的工作的确很辛苦,有不少厨师会沉迷于赌博,或一昧地以酒精或女人逃避现实,为此搞得身败名裂的大有人在。也许不能说这种现象与工作性质完全无关吧。」

    我点头。

    「但是,你最终还是回到厨房来了。」

    「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笑了笑。「明明没有才华。」

    「现在就论断自己没有才华,你不觉得言之过早吗?」

    他这么说完后,静静地微笑。不是平日那种有些夸张的机械式笑容,而是再自然不过的笑容。他似乎认同我是同一个业界的人了,我暗自心想。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事情?」

    「是的,纯粹是我个人私下提出的请求……请你成为千和小姐的朋友。」

    朋友。我沉著气发出抗议。

    「这么说也太奇怪了吧。朋友这种东西又不是拜托来的。」

    贵崎眯起眼,以指尖描绘著挺直的鼻粱。那副表情彷佛是在说「这种事情端看你怎么想」。接著,他在流理台洗起手来。他一天会彻彻底底地清洁手好几次,洗手对他而言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等间隔的街灯照亮了没有规划行人步道的单线车道。也许是空气中充满湿度的关系,视线显得有些模糊。白天的闷热彷佛骗人似地,四周变得凉爽宜人。

    在千和的带领下,我们俩走在通往神社的路上。狗狗文森率先一步走在前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能够跟漂亮女生一起漫步在夜晚的路上,一点都不会令人感到不愉快。

    爬上距离宅邸一小段路的山上,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神社。通往参拜道的台阶上排排站著一道道的鸟居,而她的秀发就在我的眼前摇曳生姿。

    千和忍不住发牢骚地说:「这条路很暗吧。所以,外婆在知道我要自己一个人去祭典后,脸色才会变得那么难看。你不觉得是她太爱瞎操心吗?」

    「想必她非常在乎你吧。」

    「也许不是。」她说。「应该是义务感使然吧。」

    义务感?她应该是在指监护人的义务吧。但是,从她说话的语气中,隐约能够听出不是这个意思。那是某种自暴自弃的口吻。

    走在身旁的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苹果的味道吗?」

    她点头说:「宾果!好厉害,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敏耶。我喜欢苹果的香味。不过,听说我妈妈也喜欢,所以让我有点排斥就是了。」

    「为什么会感到排斥?」

    「因为,这么一来不就好像我有恋母情结吗?」

    千和这么说完后,突然低下头。

    「你父母怎么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是吗……」我回想起先前与她在书房里的对话。虽然我一时之间忘了这件事,但她当时曾说那些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书籍。「抱歉,我不该问的。」

    「不,才没有这种事。你并没有说错话,所以不需要向我道歉。更何况,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

    「这话怎么说?」

    千和以一副彷佛正遥望远方的视线看向我。每每被她凝视,我的脑袋就会变得一片空白。而她仅仅只是对我微笑,并没有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你还记得自己小学时的事情吗?」

    她冷不防地问。

    「这个嘛~」我回答。「记得一些,但几乎都忘光光了。记得我小时候每次阅读小说都会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写这本小说的人,会记得这么清楚从前的事情。」

    「但是,你还是有记得些什么吧?」

    「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片段,但不记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沉默片刻。

    「我完全想不起来任何关于我父母亲的回忆。我这样果然是不正常的吧?」

    千和细细地眯起眼,眼眶泛著泪光。流露出彷佛是在责备自己的眼神。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你一定是遭逢双亲过世,打击太大了。人的记忆确实是会因为过度的打击而被抹杀掉。我也想不起我母亲的长相,所以我很能理解你的情形。」

    听完千和的话,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抱持莫名的亲切感。想必是由于我们彼此都欠缺了幼时记忆的缘故。人类的记忆力并不好。如同放在厨柜里的方糖会在不知不觉间坍塌、失去原本的面貌,不管是多么舍不得遗忘的珍贵回忆,到将来某一天回顾时,总会掺杂著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

    「……真的吗?」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里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还活著。我应该有去找过她,但现在却几乎记不得了。」

    千和看著我的脸。然而,我却看不出隐藏在这背后的是何种情绪。

    当我们再度迈开步伐,四周逐渐热闹喧嚣了起来。前往参拜的人也变多了。附近一带的居民凑起来,竟然也显得如此热闹。终于抵达的简朴神社前,正燃起篝火,摇曳不已的火光照亮四周。

    我在活动专用的帐篷下,发现贵崎正与当地的人们谈笑风生。

    到来的人们无不先向他低头致意,再要求握手。他的周围飘散著一种宛如早期纪录片般的亲密气氛,令我不敢随意上前搭讪。

    「我实在没办法应付那种被人团团包围起来的场合。」千和一边撩起浏海一边这么说。「你也是吧?」

    我点点头。「但是,你跟我不一样。好歹你也是住在那座宅邸里的人。」

    「才不是。我们俩都是局外人。」

    「我们俩?」

    「没错,就是你跟我。」她一副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个人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耶。」

    我恍神地眺望著在篝火火光映照下的千和侧脸。吸进肺里的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笼罩在她四周的气氛与往常不同。

    一道无形的火焰正温柔地照亮周遭。当我望著被那道光芒所照射的千和侧脸时,突然有一股胸口彷佛遭人紧紧揪住的感觉。由于这份感觉实在太过奇妙,令我不禁产生动摇。

    橘色的火光在她脸上留下诡谲的阴影,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不对,判若两人的说法并不恰当。因为在我眼前的她,彷佛在一瞬间变成一名成熟的女人。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将脸转向另一边。于是,我才终于回过砷来。

    「贵崎先生是这一带的居民吗?」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这么问。

    「是啊。」

    千和视线的前方是一名年约四十好几的妇人。身穿一袭黑色连身洋装,外搭质地轻薄的小外套。身材相当纤细,化著淡妆,眼角有著迷人的皱纹。虽然失去了「年轻」这个有利因素,但她确实相当美丽。

    那名女性与贵崎交谈了几句。她露出微笑,轻轻碰触他的肩膀与手臂。当我的心神被眼前的美景给夺走时,千和在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贵崎先生的前妻喔。」

    「真的吗?可是你看……」

    我搓了搓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贵崎左手无名指总是戴著一枚戒指。有些从事服务业的人会为了避免碰撞餐盘,而刻意摘掉戒指,但他没有这么做。

    「听说他很久以前就离婚了,只是一直把戒指戴在手上而已。就算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摘掉戒指,他也只说是为了保护自己,图方便才戴著。」

    「图方便啊……」

    确实很像贵崎会说得话。

    「他还对前妻念念不忘吧。」

    「应该不是。既然他都那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我说。「毕竟这个业界无奇不有。尤其有不少人会与客人交往。在我的朋友之中,也有那种喜欢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不过,神奇的是那种人通常实力都很强。」

    「哼嗯~」她的眉毛微微上扬。「那你呢?」

    「无可奉告。」

    「不过,从你给人的印象来看,也不像是那种类型的人。而且,你还辞掉之前在餐厅的工作,可见得你的实力不强。」

    我是那种反应比较迟钝的人,所以花了几秒钟思考她话中的意思。文森则在一旁用鼻子喷气。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戏弄你而已。谁叫你的反应这么有趣。」只见她一脸不以为意地说。「不过,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贵崎先生真的很厉害,不管是拿盘子、玻璃杯,或只是很平常地握住门把,他的手指都优雅得不得了。他这一点实在相当有魅力。」

    「这样子啊。」

    我只觉得难以理解。

    「我问你,你现在是单身吗?」

    我点头,并说「几个月前刚分手」。

    「为什么跟交往的对象分手?」

    「这种情形似乎很常见就是了,她有了新对象。虽然我们同居六年了,但分手却不过在一眨眼之间。变心就像汤冷掉一样,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哼嗯~」她说。「那你也该寻找下一段恋情了吧?虽然男人会一直念念不忘旧情人,但女人可不会喔。不过,我隐约能够理解你前女友的心情。」

    「说这什么话啊。」

    我不禁笑了出来。我怎么会跟一个年纪相差这么多的小女生聊这种事情。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这么说好像我很没出息,但你有时候看起来比我还成熟。」

    她露出一副纳闷的表情,微微偏著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说这个了,你要不要去跟她打个招呼?她就是明天的客人。」

    「是这样吗?」

    贵崎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也许对他而言,这件事情令人难以启齿吧。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不需要勉强自己过去打招呼。我也口渴了,我们去喝些冷饮解解渴吧。」

    「赞成。」

    她指尖所指的前方是祭典活动用的帐篷,下方有里民大会的人在贩卖饮品。品项有数种软性饮料与啤酒,还有日本酒与冰镇过的甜酒酿。

    「我要乌龙茶。」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催促我。贵崎察觉到迈开步伐向前走的我,朝我微微低头。我则是稍稍缓了缓表情,轻轻点头致意。

    我一抬起头来,便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前妻望著我,带著令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的灿烂笑容。我买了乌龙茶与姜汁汽水。当我双手各持纸杯打算走回千和身边时,她突然喊出我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

    「你是最近刚来宅邸工作的新人吧?」

    对方有著与外貌截然不同的沙哑嗓音。她说自己叫做百合。

    「你比我想得还年轻许多。」

    「很多人都这么说。」

    近看之下,她脸部的轮廓线条圆圆的。也许是因为这样,使得她看起来也很年轻。

    「其实厨师真的很容易区别,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毫无头绪。于是,百合小姐优雅地一笑后,指向我的左手。由于我的手端著纸杯的关系,别人正好能够稍微窥见我手指的外侧。

    「有在做料理的人,左手食指与中指一定会留下被菜刀切到的伤痕。」

    我望向自己的左手。在第一关节附近的确留有伤疤。

    「真的耶。」

    我为了掩饰心中的难为情,害羞一笑。

    「那里已经好久没有年轻人来了,似乎对他造成不小的刺激,不晓得一切是否没事。没问题吧?跟他相处得还顺利吗?」

    「托您的福,一切顺利。」

    「没事就好。大家私下都在讨论,担心他跟年轻人处不来。因为他是个落伍的人,直到如今还把守护管家的传统视为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你也听说过那个家的女主人个性蛮横的事情吧。」

    女主人个性蛮横?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虽然我认为这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也不好询问。也许是我一脸的困惑,只见她以彷佛要拯救我的温柔眼神看向我。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想造成你的困扰。对了,贵崎相当欣赏你喔。他说你年纪轻轻,却很真材实料……不过,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呢?」

    人们总爱问我这个问题。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回答。

    「我喜欢跟不上时代的老旧事物。」

    我稍微思索一下后,如此回答。

    百合小姐听完,忍不住轻笑。「虽然他是个有点难相处的人,但还是请你多多指教喔。」

    因为她向我点头致意,我也只好在双手各持纸杯的状态下,动作狼狈地低下头。

    夹带著海潮味的风拂过她的头发。她赶紧用双手将头发按在耳边,眯起眼。她的指甲涂有透明的指甲油。右手与左手指甲的长短不一致,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到底该为眼前的人端出何种料理,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是在餐厅用餐的话,可以在菜单的辅助下提供一定程度的选项,避掉由厨师决定菜色的难题。但是,这个方式在宅邸行不通。在完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形下,实在很难端出料理。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当我这么一开口,她立刻点头答应。

    「有什么食物是您不敢吃的吗?还有您喜欢吃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您是否有想吃的料理。」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的食物……对了,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拜托你吗?」

    我点头。

    「我一直很想品尝看看以前曾经在书上读到的汤品。」

    「在书上读到的?」

    「是的。有一道汤品叫做『啤酒汤』吧。可以麻烦你煮这道汤品吗?因为这道料理并不会出现在餐厅的菜单上,大概也只有在这种特别的场合才有可能吃到。」

    「我明白了。」

    「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请别这么说,您直接说出要求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因为思考要制作何种料理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实我正为此伤透了脑筋。」

    「是吗?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你每天都得思考要制作哪种汤品,还真是辛苦。」她这么说。「那个人还是一样除了汤以外,不会吃其他的东西吧。」

    百合小姐这么说完后,一边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抹悲伤的笑容。我则是委婉地点头。

    「突然叫住你真不好意思,让公主殿下久等了。虽然很辛苦,不过你要加油喔。」

    百合小姐向我轻轻一行礼后,走回贵崎身边。

    我注视著那道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她说夫人个性蛮横的事情,让我非常在意。因为这个形容词实在与夫人给我的印象差距太大了。而且,她刚才称呼夫人为「那个人」,说完还露出悲伤的笑容。

    我重新打起精神来,回到千和身边。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一将纸杯递过去,千和立刻小声地询问我。

    「没聊什么。」我说。

    「你有问到她想喝什么汤吗?」

    「嗯,我有听到她的要求了。」

    「是吗?幸好今天有带你一起来。毕竟在不知道对方如何的情况下,很难决定要端出何种料理吧?」

    「是啊。」

    千和喝起纸杯里的饮料。纤细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动著。也许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担心我吧。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顿时一阵骚动。

    「你们还有聊什么吗?」千和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稍微寒暄一下而已。」

    「哼嗯~」千和露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好了,既然正事也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由于神社位处高地,所以能看到远方连绵的海岸线飘浮于黑暗之中。那是会令人想直接取来剪刀一把剪下,裱框起来做为装饰的美丽夜景。

    「话说回来,那个人称呼你为『公主殿下』耶。」

    话一说出口,她立刻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最讨厌别人这么叫我了。那个人就是这一点惹人厌。」

    在我边走边喝的期间,姜汁汽水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冰凉。但身处在夹带著夏季气息的空气中,却也让人烦躁不起来。

    送她回宅邸的途中,走到斜坡前,她就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送我到这里就行了」。

    于是,我的任务到此也算是达成了。

    「那就晚安喽。」

    我对千和这么说完后,便抚摸起狗狗文森的头。整齐的毛发碰触到我的掌心,摸起来相当舒服。

    千和一脸不可思议地望著我,眼睛眨呀眨的。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事。」她说。「你也晚安。」

    于是,我们向彼此道别。

    3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我一踏入厨房,就看到身穿窄管牛仔裤搭配马靴的千和,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外面套上一件厨师服。那件制服尺寸有点大,她的手几乎都藏在袖子下。

    「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件制服的?」

    「我昨天晚上在仓库里找到的。清洗乾净后就拿去烘乾机烘乾了。怎么?很奇怪吗?我觉得还满合适的说。」

    「尺寸有点大吧?」

    「厨师服的袖子好长,衣服也都好大件喔。」

    「这是由于厨师必须站在瓦斯炉前做料理的缘故。袖子做得比较长,好像也是为了防止被不小心喷溅起来的热油烫伤。虽然我很少看到厨师会用袖子来避免烫伤。」

    「喔~听你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啊,我知道了。搞不好并不是现代的瓦斯炉或电炉,而是从前使用炭火做料理留下来的习惯。这么一来,有可能是为了防高温而不是防喷溅起来的热油。」

    的确有道理。长时间站在制作烧烤类食物的作业区,偶尔会不小心造成低温烫伤。话说回来,我今天才知道人们在改用瓦斯或电力做料理之前,经历过一段使用炭火的时期。如今仔细一想,瓦斯与电力确实也是直到最近才普及的。

    「不过,袖子太长反而会妨碍工作,所以大家平常都会卷起袖子…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不为什么,我打算来帮忙。」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与手腕。

    「帮忙?」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帮忙什么?」

    「当然是帮忙你工作啊。」她偏著头说。「我想请你教我做料理。」

    「我才不要。」我边笑边摇头。「我从以前就偏爱单独作业。」

    「单独作业?那贵崎先生怎么说?」

    「他负责的是服务生的范畴。他不会踏入我的工作领域,我也不会走进他的工作空间。更何况,夫人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吧。」

    「才没有这回事。」千和将头发绑在后面。「外婆说『如果只是洗洗碗盘的话还可以』。」

    「也就是说,夫人同意了?」

    「是的,她还说要请你多多关照我。」

    因此,我只好认命了。毕竟站在我的立场,可没道理不近人情地拒绝雇主的要求。

    「我明白了。但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真是这样的话也不用勉强。而且,光是站在旁边看你做料理也很有意思,只要你边做边讲解给我听就行了。」

    出于无奈之下,我只好动脑想想,却完全想不到可以派什么工作给她。于是,我重新打起精神来,决定先制作高汤。准备好食材,将已过热水的鸡放入汤锅中,置于流理台 。

    「水要加到快淹过鸡的高度。我会趁熬煮高汤的空档准备调味蔬菜。」

    她露出一副感到作恶的表情探向锅中,喃喃地说「水到底是要加多少才够?虽然我常在食谱上看到『快淹过食材』的说法……」

    「等一下!」我赶紧制止千和的动作。「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料理吗?」

    千和一脸无辜地点头。

    我忍不住感到错愕。「你明明懂得这么多料理方面的知识?」

    她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不悦地嘟起嘴。

    「不行吗?」

    「也不是……」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不禁回想起初次见到千和的情景。来到厨房的她望向装有高汤的深锅后,问我这是什么。仔细一想,她这个问题实在很神奇。然而,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她完全不懂实际做料理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她也没必要亲自动手做料理。就像森野说的——「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所谓的『快淹过食材』就是指水加到食材稍微露出水面的高度,也有人会说『稍微盖过食材』假如是说『加入大量的水』,那就要更多的水。」

    「所以水量并不固定喽。」

    「因为水量多寡会随著锅子的种类和口径大小而不同。」

    我转开瓦斯开始加热加完水的锅子。

    「今天几乎没有事情可以让你帮忙,因为客人点的汤品制作方法相当简单。如果是在平常的话,可能还会需要你帮忙削皮或做其他琐碎的杂事。」

    「今天的客人点了哪一道汤品?」

    「『啤酒汤』。」

    啤酒汤……千和喃喃地说,并沉思起来。想必就连博学多闻的她也不知道这道料理的存在吧。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微微得意了起来。百合小姐一定也是为了测试我,才会点这么稀奇的汤品。

    「很陌生吧。不过,我知道这道汤品的制作方法喔。前辈曾经教过我。食材也已经全部备齐了。食材有正在炉子上熬煮的高汤,另外还有洋葱、奶油,以及贵畸先生帮我留下来的隔夜面包。最后只需要加入鲜奶油,以及身为主角的啤酒就可以了。」

    我从冰箱拿出食材后,摆在工作台上。

    「酒精在煮的过程中会挥发掉,所以你也可以喝汤。」我如此说明。「我的前辈曾经说过啤酒品牌是关键,最好使用可伦堡的比尔森啤酒。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别种啤酒,但不管怎么说,这一点非常重要就是了。」

    她双手环胸,沉思一会儿后喃喃地说:「也就是说,这个是亚尔萨斯风的食谱喽。你说的前辈曾经在亚尔萨斯地区的餐厅当学徒吗?」

    亚尔萨斯地区位于法国东北部,与德国、瑞士毗邻。有名的料理是酸菜(Sauerkraut)与白酒炖肉锅(Baeckeoffe),有带星的餐厅也不少。她说得没有错,教我这道料理的前辈似乎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几年的样子。

    「应该是吧。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伦堡是亚尔萨斯地区的啤酒。人们不是常说,想做出好吃的当地料理就要使用当地的食材制作吗?」

    「的确有这种说法,你真聪明耶。」我不禁感叹地说。「你好厉害,说得好像所有与料理有关的事情都知道似的。」

    我明明是由衷地感到钦佩,千和却明显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

    「请别这么说好吗!我既不聪明,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是在讽刺你喔。我是真心这么认为。」我像是在替自己辩解地说。「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再这么说了。」

    「那就请你要说到做到。」

    我将约一颗洋葱分量的洋葱丝放入大口径的汤锅中,加入有盐奶油慢炒。翻炒一会儿,盖上料理纸闷蒸,让洋葱的甜味完全释放出来。接著,再倒入约一公升的鸡高汤与小瓶啤酒。

    啤酒特有的微苦香气在厨房中扩散开来。

    然后,再加入乾燥的法式长棍面包碎丁,煮十分钟到入味后,将锅中食材倒入食物处理机。充分搅拌后倒回锅里,加入鲜奶油再煮一会儿后,我试了一下味道。

    因为碎面包丁的关系,汤的口感变得相当浓稠滑顺,同时也带出一股面包的芳香。那股芳香与鸡高汤浓郁的味道完坌混合后,在舌尖上扩散开来。而残留在口中的微苦余味,则替舌头带来一丝丝的清新气息。味道虽然朴实,却能够温暖心灵。

    千和也试喝一口,发表了「原来汤的起源就是这种味道啊。虽然有点苦,但并不难喝」的感想。

    「汤的起源?」

    她点头。「把面包放入锅中烹煮,就是汤的起源。汤其实就是指,用牛奶、酒或水所『浸泡过的面包』。啤酒的诞生也与面包有关联。啤酒最早的纪录出现在西元前三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人写在黏土上的文献。根据当时的内容描述,啤酒是将全麦面包捣碎后,放入水里进行发酵而来。」

    「也就是说,汤是啤酒的起源啊。」

    「没错。不管怎么说,啤酒和汤在过去被称为『喝的面包』。这两者皆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

    「的确,现代人也不是说『喝汤』而是说『吃汤』(喝汤在日文多用「食ベる」(吃)的动词)。」

    「是啊。有些修道院直到现在还会酿造啤酒,也是认为啤酒乃液体面包,而面包在基督教中又代表肉,所以……」

    她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

    「……听我说这种事情很无聊吧。虽然不希望让你有所误会,但除了你以外,我从来不曾跟别人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放心。」我摇摇头,并说「一点也不会无聊」。

    她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喃喃地说「那就好」。

    总觉得听千和说起这些典故,似乎有一种「不足之处」得以填补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当她说起隐藏在料理背后的故事典籍时,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地愉悦。仅仅只是看到她这样子,就让人觉得很幸福。

    「时间也差不多了,赶紧来进行最后的装盘吧。」

    最后洒上焙炒过的生火腿与烤芜菁。贵崎一如往常地来到厨房,擦拭盘缘后,便将料理端走了。

    「话说回来,你平常的晚餐都怎么解决?」

    厨房变安静后,她突然这么问。

    「我有吃早餐,来这里之前也会再吃一顿,接下来就只喝水而已。有时候会在工作结束后吃一点轻食。毕竟吃太饱的话,会导致味觉变得迟钝。再加上,以前在餐厅工作的时候,我只会吃早餐还有五点时提供的员工餐,后来就渐渐养成习惯了。」

    「什么嘛!叫别人要正常吃三餐,结果自己却随便来。你不觉得这样子很过分吗?」

    听到她反驳,我顿时语塞。她的确没有说错。

    「你说得也对,好吧。我会正常吃三餐的。」

    「很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吃吧。没问题吧!」

    千和露出一副彷佛自己想出什么绝妙好主意的态度说道。

    我做了一道烫鲜蔬。淋上橄榄油、洒上帕玛森起司粉与黑胡椒就完成的轻食料理。这只是以前员工餐经常做的简单料理——就只是把胡萝卜、马铃薯、高丽菜、栉瓜和樱桃萝卜放进锅中闷蒸而已。

    我在工作台的一角铺上白色餐桌巾。只用切片的面包、汤与烫蔬菜,凑合起来也是颇丰盛的一餐。另外,冰箱里有森野特地为我准备的苹果汁,我也一并拿了出来。

    然而,千和却指著那瓶苹果汁说:「把这个拿走」。

    「咦?你不是喜欢苹果吗?」我不禁感到纳闷。

    「我只喜欢苹果的味道而已。」

    「不可以这么挑食喔。」

    话才刚说出口,千和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回道。

    「我才不是挑食。我不能吃苹果。外婆也郑重地叮咛过,我会对苹果过敏,所以绝对吃不得。」

    原来如此,我明白地点头。把苹果汁冰回冰箱里,暗自心想食物过敏可是攸关人命的大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如今与从前不同,顾客群变得相当广泛,因此厨房有不少必须多加注意的食材。

    「为什么你的盘子里没有放胡萝卜?」

    被人戳到痛处,我赶紧掩饰自己的狼狈。

    「……我不太喜欢胡萝卜的味道。」

    「真受不了你耶。刚才还敢教训别人不可以挑食。不过,你平常不是都会加在料理中吗?」

    「因为我知道味道会很好,所以才会加在料理中。况且,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勉强一下还是敢吃的,只不过没办法像兔子一样这么爱吃胡萝卜。」

    「即使有讨厌的食物也能够当厨师吗?」

    「这问题真是难倒我了。」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有星的主厨中有不少人的酒量极差,当然也有很多挑食的人。食物美味与否的定义会超越个人口味上的喜好,所以没有太大的关联性……虽然有点像是在狡辩,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

    千和「嗯」了一声并点头。

    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用餐,顿时令我产生彷佛自己已经认识她许久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的错觉。这股错觉令我觉得心情飘飘然的。明明只是坐下来一起用餐,便觉得似乎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无形的羁绊。

    「你今天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啊。」

    千和说。

    「你一定觉得这份工作很轻松吧。」

    「不,恰好相反。花这么大的工夫就为了制作两碗汤。如果是在餐厅的话,还得做更多道料理,想到就觉得很辛苦。」

    「是啊。话虽这么说,但是我在厨房打杂的经历比一般人短,进厨房没多久就准我拿菜刀,又在几个月后被升到顾炉子。」

    「这种情形很少见吗?」

    「很少见。」我说。「虽然现在不太一样,但光是为了让主厨记住自己的名字,至少就需要一年的时间。而且也有不少主厨会动手教训学徒,严厉得很。不过,我被揍的机会不多。我很幸运,上面的人从头到尾教会我一整套制作酱汁的程序,还让我负责摆盘。」

    话说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起初真的好快乐。但是,日子一久就不再那么愉快了。每天永无止尽地重复相同的作业,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折磨。一直以来很照顾我的主厨就是在那个时候过世的。所以,我才会辞掉餐厅的工作」

    「因为你越来越不快乐吗?」

    我模棱两可地点头。

    「大概吧。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当一辈子的厨师。该怎么说呢,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根本毫无价值。虽然料理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但也不代表能够为人们带来救赎。」

    她轻咬著指甲陷入沉思好一会儿。「真是这样子吗?」

    我一口喝光杯中的水,含在嘴里才察觉到自己口渴得不得了。也许是因为与千和面对面坐下来共进晚餐下意识感到紧张的关系吧。

    「虽然我又回到了厨房,不过,或许还是辞掉这份工作比较好。」

    「为什么?」

    「我的料理没有吸引力。夫人说『有不足之处』,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尽管我做的料理外观漂亮,味道也不错,但也就仅止于此。有才华的厨师制作出来的料理,蕴藏著比味道更深层的事物。夫人的话不可思议地撼动了我的心。」

    其实我也清楚自己说明得不够完整。然而,制作料理就像是作画以及演奏音乐,只要付出一定程度的努力就能够达到某种境界,但唯有受到上帝眷顾的人才能够更上一层楼。

    「任何事情一旦扯上才华就会失焦。」她这么说。「不过,假如真的有不足之处,想办法用别的东西填补不就行了吗?我认为这才是外婆说这句话的用意。」

    贵崎回到厨房,要我过去一趟。他说「客人在玄关等你」。让我去跟客人打个招呼。

    「你可以先离开了。」

    我一说完,千和立刻笑容可掬地一笑。

    「明天见。」

    「今天辛苦了。」

    我忍不住偷偷观察贵崎的脸色。他露出一副神色自若的表情。但我不认为千和在厨房现身,与他毫无关系。算了,我放弃继续深究,反正自己本来就不擅长思考。

    我一来到玄关,便看到百合小姐——贵崎的前妻站在门前。

    我低头一鞠躬。

    「汤很美味。」她说。「这就是——你的『啤酒汤』啊。」

    「这道汤品是前辈数我的,所以实在称不上是我的料理。」

    「但确实是你制作的吧。既然如此就不该说这种没自信的话,我很清楚你是名厨艺精湛的厨师。」她说到这里,轻轻一笑。「不过,还太嫩了。汤品虽然美味……却让人有点失望。」

    失望?贵崎不疾不徐地点头。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贵崎打开玄关大门。我们目送她离去,低头鞠躬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前方。我依旧闷闷不乐的。

    贵崎将餐具撤回厨房,接著,把餐具放入流理台中,没发任何一丝声响。

    「真是了不起。」

    我忍不住佩服。

    「什么?」

    「我是说声音。在餐厅工作的人不是常说,碰触餐盘切忌发出噪音吗?以前还在当学徒时,老是被耳提面命不能碰出声音来,听到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的确,如果只是单纯提高警觉,还是有敲破餐盘的可能性。不过,如果是在完全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的情形下,绝对不可能敲破餐盘。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您果然是专家,哪像我实在称不上是专家。」

    贵崎的表情微微一缓,笑了笑。不是他平常那副自律自持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似乎不小心说得太严厉了。」

    「您不需要道歉。其实在您心里也认为我有些问题吧。还是说我的食谱有哪里搞错了。」

    如果是夫人的话,只要品尝一下就能够知道制作过程有什么瑕疵吧。贵崎听完,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贵崎说。「我刚开始当学徒的时候,也是常常被警告擦拭玻璃杯与拿取餐盘的方式不对。当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挨骂,甚至还觉得计较这种枝微末节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盖上洗碗机后,一股潮湿的空气瞬间充斥整个厨房。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计较枝微末节。因为服务与料理都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事物,光是如此就有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我叹了一口气道:「您愿意告诉我,我到底欠缺什么吗?」

    「以我的立场,并没有资格给予你任何的指导。」

    贵崎这么说完后,微微一笑。

    4

    沿海的道路弥漫著尘埃与热气。从车上眺望到的山林与房子的轮廓、水平线皆显得模糊不清。即使经过一天,我的心情仍然闷闷不乐的。

    夫人说我有不足之处,而我煮了一道令贵崎的前妻「感到失望」的料理。真是够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问题。

    我比平常早到宅邸,将食材摆在工作台上。平常的作业都是从制作高汤开始,唯独今日不同。

    我准备了五百公克的面粉、六公克的海盐与等量的砂糖、一包乾燥酵母粉以及三百公升的水。

    「早安。」

    千和来到厨房后,将头发扎在后面、洗乾净手。我把面粉置于擦拭乾净的工作台面上,堆成小山状,以指尖在面粉堆的中央画圈,拨出一个凹洞。接著,把除了水以外的材料全部倒入面粉凹洞中。

    「你在做什么? 」

    「做面包。」

    「面包?不是有买现成的吗?」

    「你从来没有动手做过任何料理吧。面包很适合刚接触料理的初学者,不需要想得太复杂。即使揉面团的时间不够,导致成形不完美,还是能烤出一定水准的面包。」

    我一边在凹洞处加水一边用叉子拨塌面粉堆。水与面粉逐渐混合,东沾西黏的,最后终于顺利地融合成一团。

    「在面粉里加砂糖,面包不会变甜吗?」

    「这些砂糖会被酵母菌吃掉,所以做出来的面包并不会甜。举例来说,就跟你早上一起床就会吃早餐一样,只要把酵母粉加进温水就能唤醒酵母菌,再给予营养就能够让它们开始活动了。」

    等到面团变成团状后,即可开始进入揉面团的程序。

    「用手揉面团的话,一开始会很容易黏手。不过,你不需要担心,过一会儿就不黏了。我大约得花五分钟,而你大概得揉个十分钟左右。」

    千和战战兢兢地朝面团伸出手。用右手的掌心压向台面,面团朝四面八方延展、扁掉,接著被揉回原位。在我告诉她要用左手按住面团用右手延展后,原本歪七扭八的面团便慢慢地团结一致起来,表面逐渐变得光滑。

    对她而言,揉面团似乎是一件相当费力的工作。只见她不吭一声地默默动著手。最后终于忍不住地说出心声。「用机器不是比较轻松吗?」。

    「是啊,用搅拌器的确比较轻松,但是用手揉才能感觉面团的状况。而且,你不觉得揉面团能够让心灵感到平静吗?」

    我跟她交换位置,继续作业。我很喜欢揉面团,彷佛自己回到孩提时光的感觉。面团就这样逐渐产生光泽,变得不再黏手。

    「面团揉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接下来是第一次发酵,将面团放在洒上面粉的台面上,再用大盆子盖住静置。一般的面包店会有专用的发酵箱,所以能够在一样的时间与状态下进烤箱。我们大概要发四十分钟左右。做面包其实不需要食谱,就算酵母有点不够也不会有问题,只要多等几分钟就好了。这样子烤出来的面包反而会比较美味喔。」

    「稍微休息一下。」

    千和从厨房一隅拖出小椅子并坐下。我则趁这个空档准备高汤。

    「对了,昨天不是有聊到啤酒的事情吗?在没有酵母粉的时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人是如何烤面包的?」

    她一边说一边重新卷起厨师服的袖子。

    「只要使用大自然里的酵母菌,再混入水与面粉就能够不断繁衍酵母。在路易·巴斯德揭开发酵的原理之前,世人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面包会彷佛活生生的生物般膨胀变大,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即使不清楚原因,一直以来人们还是有烤面包的习惯。」

    哼嗯~我瞭解地点头。对古时候的人而言,面包会膨胀绝对是一件相当神奇的事情。身处在那种时代的人们,想必也会相信神明的存在吧。

    我在等待面包发酵的期间,制作了夏季鲜蔬汤。我请千和帮忙切菜,对于第一次切菜的人来说,算是勉强合格。让她拿菜刀后,我才发现她是左撇子。即使彼此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没有实际共事是不会知道的。

    面包充分地膨胀变大。

    看到这幅情景的千和,跟古时候的人一样吃惊不已。而我则意外发现,当自己看到她双眼瞪得浑圆的模样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用手轻轻碰触,能够感觉到盆子温温的。这就是面团活著的证明。制作面包教会我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肉眼看不到却确实存在的事物。这个经验相当宝贵,因为人们容易忽略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事物。

    「接下来用拳头压面团挤出空气。这道程序会让面包的纹理变得细致,然后就可以塑形了。我们今天就用这个正方形的烤盘烤出整块的面包吧。塑好形之后,再发酵一次。第二次发酵会在面团内部产生空气,这道程序会赋予面包蓬松的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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