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
美其名为「监制」,结果这根本是杂务的大总管。以*松本零士老师的风格来说就是「大杂务」。就像是「大宇宙」啦「大拉面」之类的感觉。(编注:日本漫画家,著名作品有《宇宙战舰大和号》。)
虽然有料到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然而在决定担任监制后过了两周,离校庆还剩下五天的现在,她终于确定了这点,透过「疲劳」这个简单易懂的形式。
「啊,请把那边的桌子搬过来——」
在体育馆里,以迷宫制作委员中的一年级学生为中心的十几位人员,正慌慌张张地到处忙碌着。笑心向其中一人这么说道。
「那些全部都要吗?」
回答她的学生话里透着一股「不会吧?」的心情,指着那些桌子。
堆积在体育馆角落的桌子,粗略一算约有三十张吧。
「因为要用那边的桌子,试做入口处的墙壁。请你也跟其他人说一声,并且直线排列成四排三层,堆到这个高度——」
即使叠起那么多张桌子,做出来的也只是入口而已。
「……呼哈。」
所以口中会发出这种叹息也可以说是无可奈何。
直到两个礼拜前,都还感觉得出对于身为监制的自己的期待,但是她约略感受到现在那股情绪稍有转变。
可是也不能搭建出小于往年规模的迷宫,而且这也是委员会中全场一致决定的「第一届巨大迷宫的重现计划」。照理说一开始就明白必须为此付出劳力,所以希望你们不要怨恨我。
……就算这么说也是不可能的吧。不可能呢、不可能对吧。笑心干脆地放弃了。
既然这个计划本身出自她自己所提出的过去迷宫资料,这样不可能不遭到怨恨。随随便便地想着要节省设计的工夫是我不对。哎呀呀——
后来她询问曾参与制作过迷宫的委员长,得知第一届的迷宫似乎实质上是规模最大的一个。既然如此,委员长先说出来就好了嘛,真是坏心眼!
……虽然她这么想,不过事到如今也已经是马后炮了。明明校庆还没到,就已经先放马后炮是怎样啊。呃,现在不是讲这种俏皮话的时候。
大家都有点疲倦了。迷宫的制作工作出乎意料地费事。
迷宫的大小是三十公尺X四十公尺。用以制作墙壁根基的桌子约两百张,用来连接墙壁所需的啤酒箱约一百个。为了制作墙壁,会用到的纸箱约三百个。
首先,将三张桌子以塑胶绳固定起来的成品视为一个组合块,各个组合块之间以啤酒箱连接。建构出迷宫的基底后,就在啤酒箱与桌子上方叠上纸箱。整体高度约两公尺。
在校庆当天,体育馆的窗户全都会被黑窗帘盖住,也会关掉照明。参加者会在入口处拿到手电筒与确认单,然后探索迷宫。因为手电筒的数量有限,以及为防迷宫内产生混乱,每次入场的人数限制在五组十人。由于去年的入场限制人数设得太多,参加者在迷宫中互相推挤,造成了大混乱,所以必须慎重行事。
顺带一提,之所以发给参加者确认单,是为了让他们到迷宫的各个要冲,向在盖章处待命的工作人员们盖章确认。这种设施是要人走遍共计四处的盖章处,将确认单盖满,并能在限制时间内破关的话,那对情侣就会得到成对的吊饰作为纪念品。
听说以前全国各处的游乐园都有这种巨大迷宫,不过现在好像都销声匿迹了。不过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校庆这种节庆气氛的推波助澜,青陵学园每年都看得到情侣源源不绝的盛况。其中肯定也有人对「两个人在黑暗中徘徊」这种内容有着不正经的期待,而且还有搞起那种事的人存在。绝对有。
——咿——他们是哪来的幸运家伙啊!干脆就设讦成绝对走不出去的迷宫吧!
对尚未见到的相亲相爱情侣的异样敌意成了燃料,笑心发动名为创作欲的这个即将熄火的引擎。
啤酒箱、桌子及纸箱的筹措也还没完全结束。那方面也得加紧脚步,但是她又不能不盯着现场。再怎么说,拿着迷宫地图的委员们的询问会接连不断地出现。
像是这样。
「栗下同学,纸箱好像不够……」
或者像是这样。
「那个栗下啊,塑胶绳放在哪?」
或者像是这样。
「这是哪边的组合块?是纵向还是横向的?」
或者像是这样。
「栗下啊,刚刚连接的地方好像弄错了……」
或者像是这样。
「栗下学姊、栗下学姊。」
或者像是这样。
「啊,栗下。」
或者像是这样。
「栗下——」
或者像是这样。
「栗……」
或者像是这样。
诸如此类大幅超越她处理能力的状况时常发生。
每到这个时候,笑心就深切感受到好不容易发动的引擎正以惊人的速度逐渐烧熔。这种情况下,她最后总是以有些沙哑的声音,像在喘气一般地请众人稍候。
「……请、请等一下,很抱歉……」
这次她也向成群的委员们低头道歉,一边拨开众人,一边摇摇晃晃地移动到体育馆角落。
「呼啊——……」
虽然没有冒烟,不过她重重叹了口气。
她差点当场蹲下来。
(这样要是还没有校内评量加分,我可就要昏倒了……拜托你了,藤枝老师—……)
比起加分,要是再继续疏忽课业的话,就算校内评分增加,也有可能变得毫无意义,不过唯有在已经筋疲力尽的现在,她想假装全都是别人的错。
在离此稍有一段距离的另一端,委员们故意用她听得到的音量交谈。
(栗下同学是不是有点靠不住啊?)
(……总觉得虽然被指使来指使去,不过整体好像没什么进展耶。)
(让委员长或是其他哪个人来做,会不会比较好?)
(你想想看嘛,她是第一代迷宫制作委员的小孩,所以才会想说让她出出风头对吧?不过有种在一时兴起之下做了决定,结果出包了的感觉。)
「…………」
她听得一清二楚。事到如今,她连想生气都没办法了。一时兴起而接下这个担子的自己跟他们没两样。
即使如此,他们还不如……直接这样告诉她,这样她也能坦率地接受这种话语。他们自以为这是种同情,但她反而觉得自己好像被鄙视、疏远一样,这让她很不甘心。
「笑心……汝累了吗?」
抱着纸箱,艾因蹦蹦跳跳地来到笑心身边。
「啊——……嗯,我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既然笑心累了,没办法,汝就从咱这里吸取力量吧。来。嗯。」
「……就算你朝我这样嘟起嘴……」
「怎么,上面的嘴不行吗,咱虽然很害羞,不过……」
「你想露出哪里啊,哪里啊!」
就在她们展开这种无聊至极的争论时……
「喔,笑心复活了?」
「笑心妹妹,你还好吧?」
充满担忧的声音响起。声音来自明明不是委员,却帮忙制作迷宫的诗奈跟桑妮雅。两人来到她身边。
「啊,嗯,我没问题。你们呢,还好吗?」
两人的双手都拿着塑胶绳、封箱胶带跟剪刀等等,看起来一点都不闲。
「没事没事,倒是张罗纸箱的工作,就由我们来做吧?我在想,要不要到附近的超商拿个一大堆。」
「啊……让你们做那种事,不好啦。」
看到她们用开朗的笑脸自告奋勇,笑心反而感到抱歉。
「没关系啦,别在意。」
「我们只是自愿帮忙而已,笑心妹可以抬头挺胸地摆出监制的派头也没关系喔?」
已经不再提起要她请吃明石屋章鱼烧的两人,真的是很好心地帮忙她工作。笑心决定充满感激地接受她们的好意。
「那么不好意思,拜托你们了。我希望能在今天内,准备好剩下的五十个纸箱中的一半……」
「知道了。」
「我们会尽量收集一大堆回来。」
诗奈跟桑妮雅都干劲十足,精力充沛地握拳做出胜利手势,努力为她服务。她都想合掌膜拜,感谢这两位好朋友了。两位宛如诗奈稻荷神,还有桑妮雅大明神。而说到这里这位真正的神明大人呢……
「咱呢?」
艾因似乎无事可做地两手背在身后。稍微歪了歪头。她看起来似乎非常想立下不输给诗奈跟桑妮雅的功劳。不过绝对不能把用「放荡不羁」这个词语来形容还嫌太温和,在各种意义上都相当具有破坏性的她丢着不管。
「让艾因离开视线的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啦,所以你待在这里。」
「……咱好无聊。」
「艾因不无聊的时候,大抵都是别人超级困扰的时候。」
她至今已经被迫尝过无数的苦头。「不可以小看人类的学习能力啊」,她真想这么告诉这位叫做艾因的神明。
「那么咱该做什么?」
「嗯——你就先把手上的纸箱搬到对面,然后待在我身边。要是想到什么工作,我会告坼你的。」
「……咱明白了。咱会像个玩具一样,让笑心能在想玩的时候尽情把玩。」
一了解到自己不会被委派任何工作,她的言词就变得自暴自弃,也无意藏起黑暗的气场,这是否该正面解释为艾因已经对自己敞开心胸了呢?
……不,这果然还是单纯的恶意吧。笑心迅速下了结论。
「哎,总之我们接下来就赶快到附近的超商跟超市去……」
诗奈正说到一半,一阵「乒乒乓乓」的惊人声响传来。声音来自体育馆的入口。
「好痛痛痛……各、各位,慰劳……品……」
两手都被购物袋占满的藤枝仰天摔了一跤。看来像是祸首的一卷封箱胶带在她脚边打转。各种果汁的宝特瓶跟零食袋四处乱撒,而且裙子下摆大开,藤枝美里二十四岁的姿态十分悲惨。
「嘿咻!」
擅长见机行事的诗奈跑了过去,协助可怜的老师站起身。从她首先把卷起来的裙子翻回去这点,可以看出她的体贴与细心。
「呜呜,谢谢你,华木同学—这是我想留下来自己吃的,不过送给你!」
她将握在手中的秋季限定抹茶Crunky巧克力递给诗奈。这是个很有她个人风格的可爱谢礼。
「喔,老师,thanks,我就收下罗。喂——老师送慰劳品过来了,大家靠过来——」
众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宛如蜜蜂聚向花朵般,三三两两地被吸引到老师身边。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从放学后的三点半开始的工作,目前处于还没达到本日预定进度的状况。她原本希望以桌子为基底的墙壁踏脚处的搭建进度,能达到全体的四分之一左右,然而现在才完成一半。即便如此,笑心也无心责备他们的休息。
桑妮雅正勤快地收集起四散的饮料跟零食,准备发给大家。不管是诗奈还是桑妮雅,每次看到她们的模样,笑心就会觉得自己有所不足。若要更进一步地说的话,就连艾因也是,光是待在那里就能逗周遭众人开心,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一样。那是她与生俱来的魅力。
那么既然我没有那种魅力,为什么我没有马上去帮忙老师呢?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没有顾虑到大家的疲劳,率先出去采购呢?我没有一件事做得好。说什么监制啊,笑死人了。
(我果然不是这块料呢……)
她的动机是为了校内评分,这样当然不会受到任何人赞赏。
最早主动提议要建造迷宫,并且实践这项提案的妈妈,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她会靠着我做不到的细腻思虑缓和周遭气氛吗?再怎么说她同时也是学生会会长,她肯定会这么这么做吧。不行,我再这样下去不行。
自己果然必须再长大一点才行吗?
一直当个小孩子是种罪过吗?倚仗着自己还是个小孩是种罪过吗?
自己缺少的零件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是温柔?是魄力?才不是呢。笑心这么想着。因为自己根本没在动脑筋,才会有所欠缺。
(好困难啊,妈妈。我该怎么做才好?)
即便在心中向她提问,也没有得到回答。
偏偏就只挑这种时候消失!
就是因为小孩子有靠自己思考也搞不懂的问题,才需要母亲的存在,不是吗?
(…………)
她突然回过神,紧紧捣住根本没发出声的嘴。
(……我在想什么啊。)
竟然还生出想责备母亲的心情,连她自己都对此感到目瞪口呆。我这个大笨蛋。妈妈会去世又不是出于妈妈的意志。
让妈妈与父亲心心相印的这个迷宫,这次换我来建造。
这是妈妈期望的事情吗?
不管怎么思考、怎么揣想、怎么烦恼,笑心还是不知道答案。
ⅹⅷ
「怎么了吗,库劳乌瑟长官?」
安索妮那听起来好像对任何事都毫不在乎的声音,狠狠刺激了库劳乌瑟现在发疼的头。
「明明有收到『神明大人今天也会平安回家』的联络,但您的脸色不太好耶?我记得她们好像是为了校庆的准备而晚回家唷。」
「我怎么可能为了那种单纯的事情,折腾我这聪颖的脑袋,皱起我这俏丽的脸蛋。安索妮,请你稍微深思熟虑一点。」
这种会若无其事地自卖自夸的讨人厌之处很有库劳乌瑟的风格,不过安索妮只是耸耸肩说「是——很抱歉」。
在这个有两间房间的别室中,另一间房间里放着为了让神明大人无论何时都能就寝而整理好的床铺。最近神明大人似乎很疲倦,在回家后到晚餐之间的空档,她时常会稍微小睡片刻,因此库劳乌瑟体贴地早早铺好床。
「那么,是对与神明大人共处的时间急速增加的笑心小妹妹,燃起熊熊的丑恶嫉妒烈火吗?」
「也没有那种事。卑贱的人类会加深与神明大人间的羁绊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至今同样的事情重复了无数次。这点你也明白吧?」
「那么,您那大(而无当的)胸中是在烦恼些什么呢?」
「……总觉得你小声对我说了什么非常失礼的话,不过我就秉持着宽大的心胸当作没听到吧。你没有任何感觉吗?」
库劳乌瑟满脸不耐,用指头敲了敲可以期待它在冬天活跃地发挥暖炉作用的木桌桌面。在这间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小空间里,这算是相当大的音量。
「您说感觉,是指什么呀?」
「当然,这并不是指糟糕的意思喔,我先说清楚了。」
啧。安索妮一脸不甘地咂舌一声。
「受不了……你真是的,难道对于现在不在场的某人,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不在场……?您是指布雷格瓦德先生吗?嗯——若说我不曾把他视为异性……这倒是不至于,不过他就像弟弟一样吧……」
就库劳乌瑟所见,布雷格瓦德看起来比她可靠得多,不过她知道就算这样告诉安索妮,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库劳乌瑟知道她加入教团的理由。因此她仅只稍加斥责。
「你是在说什么啊,什么东西啊?」
「我想说,希望二十六岁前能够结婚。」
「……你若无其事地切换到无关紧要的话题上了呢。我要说的是,你不认为近来布雷格瓦德的状况很奇怪吗?」
「很奇怪吗?他顶多是相当频繁地出入隔壁的城先生家,此外没有任何……」
「都注意到这一点了,还说什么『很奇怪吗?』。你觉得那个人为什么会去见城优?」
她双臂环胸,凝视着安索妮。然而安索妮只是把玩着最近在秋装出清特卖会中购得、她十分中意的吊带背心的下摆,并一边歪着头。
「布雷格瓦德说这是为了『收集这个世界的情报』,不过那个人以前有这么积极工作吗?」
「啊哈哈——爱说笑,库劳乌瑟长官。本来就是因为我们不热心工作,才会被踢到这么偏远的伪界来嘛。」
「……对于还说得出『啊哈哈——』的你,我现在打从心底感到羡慕。」
「能得到您赞赏是我的光荣唷。」
「我有时候会怀疑,你说不定拥有比谁都还要强韧的心。这个先不管!我认为那个城优或许知道神明大人之所以受到封印,并且失去记忆的理由。」
「为什么呢?」
「丧失记忆前的神明大人选择的……正确来说,是得到世界的花苞,被选为伴侣的前任对象是栗下笑心的父亲,这点你总没忘记吧?」
库劳乌瑟用力瞪向安索妮,彷佛在责备她一样。
「我知道呀。若非如此,一直监视着这个伪界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假如他的亲密友人城优也跟这件事有某种关联,这样也不奇怪吧?」
听到库劳乌瑟的意见,安索妮一脸不服气地把玩卷曲的头发。
「呜——嗯,我觉得光是这样的话,要当作证据还太薄弱。」
「理由当然不仅是如此。他……城优身上,有着看似在过去与神明大人有过关联的痕迹。」
「痕迹?」
「对,这是我透过布雷格瓦德跟你所了解到的事情。我没有跟城优直接接触过。应该说,我一直在避开他。」
「这么说来,城先生跟库劳乌瑟长官完全没有碰过面耶。为什么呢?」
「透过你们,我在城优身上感觉到神明大人的力量造成的影响……也就是魔法的气息。假如他发现这点,并特意加以隐藏,就会变得连我也难以判断。因此,为了不让他注意到身为神官的我,我至今都故意避免与他接触。」
安索妮皱起眉头。这是从她平日嘻皮笑脸的摸样难以想像的严厉表情。
「……您也不告诉我们,就这样任他自由行动吗?」
对于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情报,安索妮似乎感到不满。但库劳乌瑟毫不在乎地继续说下去:
「是啊。说起来,我们也还不了解,为什么神明大人没有把栗下笑心的父亲——古原舞久当成伴侣,让伪界毁灭。」
「您的意思是,布雷格瓦德之所以没有详细报告他跟城优先生有接触的事情,是因为这关系到背叛行为吧。」
安索妮的眼神与思绪又变得更锐利。看来她正确理解了库劳乌瑟想说的话。
「追根究柢,在神明大人遭到封印前,最后见到神明大人的为什么会是布雷格瓦德啊?」
「那是……错在我监督不周。那个时期神明大人总是闷闷不乐,不愿靠近以我为首的任何人……唯有布雷格瓦德获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大概是因为一直沉浸在苦涩的后悔中吧,库劳乌瑟满脸难受地吐出这句话。安索妮用可以理解的表情点头。
「哦,所以您才会一直担心神明大人吧。」
「……我的事情不重要。安索妮被派遣到伪界是在神明大人消失无踪之后,不知道这点也是理所当然。这是你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对不起。」
安索妮似乎总算注意到自己碰触到意想不到的伤口。她老实地低头道歉。或许是因为至今共同在伪界度过的时间很漫长,即便是安索妮也变得对彼此之间该涉足与否的领域敏感起来。
「我认为,布雷格瓦德或许正在考虑要伪死。」
听到「伪死」一词,安索妮的肩膀一抖。
有个方法可以让教团的信徒以伪界人的身分生活。那是个用身为真界人的记忆、历史与存在作为交换,获得身为伪界人的记忆、历史与存在的秘术。一般认为这个法术是透过神明大人传承给神官,再由神官们传承给信徒。
伪死对信徒而言,具有比单纯的死亡还要更强烈的意义。
安哥鲁摩尔教团的教徒,都是失去心爱对象的人们。他们期望能达成理应无法实现的重逢,殷切期盼以神明大人的力量创造世界的这个奇迹到来。然而,其中也有某些人无法忍受孤独的时刻。但信徒绝对不会自行舍弃性命,因为教团一直以来都否定生命轮回。因此,偶尔会有人抛开构成自己的一切,选择伪界中的人生。
渴望伪死的信徒,要从自己以外的信徒口中得到许可,才能施行这个秘术。库劳乌瑟等信徒们的解释是,这应该是不愿信徒们无端减少的神明大人所决定的条件吧。
「他可能已经对等待奇迹感到疲倦,所以才会跟伪界人亲密来往,受到伪界吸引……说不定他打算向我们其中一人请求许可……」
库劳乌瑟低下头,伸手扶额。她的表情犹如担心迟归孩子的父母。
「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
安索妮带着强硬的语调如此宣言,这甚至让库劳乌瑟不禁讶异地抬起头。
「……我们明明长时间持续等待,一起生活到现在,他却要放弃这一切……我得教训布雷格瓦德一番才行。」
安索妮紧握住拳头。可以感觉得到面对走偏的弟弟,姊姊严格以对的那份爱。库劳乌瑟第一次觉得打从心底能够理解她失去的是什么样的事物。
不知何时,安索妮已经停止把玩头发。她笔直地凝视库劳乌瑟的眼睛。
「来,请您下令,库劳乌瑟长官。」
ⅹⅸ
「我回来了……」
虽然对自己无精打采的声音感到厌烦,笑心还是打开玄关的拉门。
「欢迎回来……咦,艾因小妹妹也、一起来了?」
跟出来迎接的沙梨的表情相较,自己一定非常缺乏生气吧。笑心受到彷佛一口气老了好几岁的无力感侵袭。对现在的我来说,沙梨有点太耀眼了。
「笑心看起来没有精神,咱就先陪笑心回来。」
平时会直接回到别室的艾因,特地跟着笑心回到主屋。难道自己露出了那么没用的表情吗?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些不成体统的玩笑话来打哈哈,这反而让笑心感到不安。
「送到这里就好啦。艾因你回别室吧。」
「可是……」
「没事的,而且我还要准备晚餐啊。」
即便如此,艾因还是紧抓住她的制服裙角。
「晚餐就由我来准备,姊姊请跟艾因小妹妹到房间里、休息。」
沙梨知道她现在因迷宫的准备工作而忙得不可开交。即使如此,笑心还是尽量努力靠自己完成煮饭等家事,其中也有一半是出于固执。
「没关系啦,我来做。」
「……可是……」
从她身上穿着围裙看来,她大概已经开始勤奋地在厨房里忙东忙西了吧。虽然令人感谢,不过笑心不想让沙梨做这种事。感激归感激,但笑心感受到更多的是痛苦。因为我就像沙梨的妈妈一样啊。因为我此后也会努力,嘻这孩子不用背负多余的事情。
……因为就算先行成为大人的是沙梨,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到。
「笑心,不要勉强比较好。」
连艾因都说这种话。
「我说做得到,就是做得到!」
一不留神就大声了起来。她连忙捣住嘴。
艾因沮丧地垂下头,紧接着把手从笑心的裙角放开。
「……抱歉。不过我真的没问题。」
愈是粉饰,她就愈深刻体认到自己有多么不讲理。就连自己都觉得窝囊。
「沙梨也不用勉强……」
简直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笑心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匆忙走向厨房。她不想继续将自己窝囊的模样暴露在这两人面前。
她有些粗暴地拨开厨房的竹帘,走到里面。
「哦,怎么啦,笑心。你连书包都还没拿到房间里。」
真行从与厨房相邻的客厅朝她搭话。他的语调十分沉稳,不带半点责备的语气。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她揉了揉眼睛。是因为花粉症的缘故吗,总觉得痒痒的。一定是这样。她才没有哭。
「时间很晚了,我马上开始准备晚餐喔。」
「……笑心啊。」
「嗯?」
真行从隔开客厅与厨房的布帘探出头来。
「对于至今你为家庭做出的牺牲奉献,俺真的要向你低头致谢啊。不过俺跟沙梨也一样会担心你这个家人,这点能请你谅解吗?」
「…………」
依旧维持着笑容的真行,那温柔的话语在她心中强烈回响。
「当然,艾因妹妹也一样啊。哎,虽然有点难说那丫头算不算一家人……」
伴随着苦笑,他轻抚下颚。
「……爷,我……」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说一声啊。」
真行打断笑心的话语,回到客厅。可以听到他嘟哝着「嘿咻」的声音。这是因为他刚才正弯腰坐到坐垫上吧。突然问,她留意到自己没有被祖父严词责骂过。
(家人啊……)
为家人付出。我是因为这样,至今才会一直负责家务吗?为了沙梨?为了爷?总觉得不是这样。
她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值得被称赞的理由。
难道她不是为了掩饰自己无法成为大人的不安,才仓创造出家务这个逃避的场所,筑起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人责备的防壁吗?
在厨房里,笑心早上预先准备好的白萝卜、胡萝卜、油豆腐皮、芹菜跟菇类都已经被拿出来。今天的菜色她打算做蕈菇汤。在这些材料外,再加上事先解冻、做好调味后抹满太白粉的鸡胸肉,以高汤与酱油的这种清淡调味稍加炖煮。抹在鸡胸肉上的太白粉是为了让口感不要太柴。她仔细一看,发现沙梨已经能干地切好枳实跟葱,放在砧板上了。
剩下就只要把事先做好的芝麻牛蒡丝淋上蛋汁,做成柳川风味,再加上一道凉拌青菜,就能完成预定要做的菜单。
现在明明已经到达几乎完成的状态,她却从沙梨手中把工作抢走。
(我在做什么啊……)
她在锅里放入菌菇汤的材料。噗通噗遖噗通,她也不管高汤的汤汁四溅就全部丢进去。
不只对沙梨,她刚才甚至还对艾因厉声相向。
以前弄哭那孩子的时候,她明明发誓过不会再让艾因露出那种表情。
艾因已经对我心灰意冷了吗?面对她的好感,自己一直维持瞹昧的态度,还做出这种不讲理地推开她的行径。
就这样丢着那孩子不管可以吗?
那个孩子在戒指的束缚之下将我选为伴侣。这不只是我的,同时也是她的不幸啊,不是吗?
假设真的有解放那孩子的方法,那是否就是跟我交欢呢?所谓的世界灭亡,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若是在一个月前,被推进悲伤深渊的艾因,创造出的世界就意味着「毁灭」。如果那就是艾因的愿望——
那么干脆变成那样,我或许会比较轻松。
那是个与只会考虑到自己的我很相配的世界。我可以跟艾因在一起,一直在那个世界活下去。
(与其说活下去……说逐渐死去还比较正确吧。)
一边煮蕈菇汤,一边思考世界的灭亡。就算世界再怎么广阔,会做这种神经病行为的也只有我了吧。还是说,这种事其实不稀奇?那么在这个瞬间,世界以这个形式存在着,这个状态只是一连串奇迹与偶然带来的结果吗?虽然她对此也不是不感谢,不过她也无法否认,在她心中某处同时祈祷着「要是世界在某个地方脱离正轨就好了」。
——我好像累了呢。
假如能过着把不顺心的事情通通怪罪他人的生活,那该有多好。不过心中无聊透顶的自尊又会妨碍自己这么做。
结果我还是不上不下。
无法完全成为大人,也不愿继续当小孩。还有,明明畏惧遭人拒绝,却又忍不住与他人来往,最后自顾自地受伤,又拉开与旁人的距离。
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我都无法成为任何人。就像※蝙蝠一样,维持暧昧不明的状态。(译注:此指《伊索寓言》中,蠕蝠在鸟类与老鼠之间摇摆,结果两边都不讨好的故事。)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要怎么做,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呢?自己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锅盖因蒸气而剧烈摇晃。调整瓦斯炉的开关旋钮后,炉火就轻易变小了,然而在胸中燃烧的疑问火焰却不会这么容易地减小火势。
ⅹⅹ
——我无法丢下那女孩不管。
(没错。当时你是这么说的。)
夜阑人静。现在是庭院里虫鸣喧嚣的时阀。
翻开没有交给笑心的那一本老旧笔记,城优追溯着记忆。无论何时,这本笔记都会让舞久与市子的身影在他内心深处复苏。
优翻阅着摊开在桌面上的笔记本,一页又一页。他用手指按住疲惫的双眼,伸了个懒腰。扶手椅的背靠轻声嘎吱作响,承接住优的体重。
从初次与舞久等人相识的时候至今,他觉得似乎流过了大把的光阴。那是足以让优好好烦恼的时间。
那段国中二年级的日子。校庆近在眼前,舞久跟市子针对迷宫展开滔滔不绝的舌战。彼此都毫不退让。
优在电话中跟舞久确认过他反对市子的理由。舞久说道,若举办史无前例的活动,根据结果如何,身为负责人的市子有受到责难的可能性。这就是他无法老实说出的关怀吧。觉得舞久这一点有些可爱的优笑了起来。可是舞久又继续说:
——……我啊,没办法放着那家伙不管。
『我明白,嗯嗯。』
优打算就这样敷衍过去,但是话题没有就此结束。
——迷宫应该会因为新奇而大受好评吧,这点我其实也明白。其他干部多半是在只想到这个结果的情况下表示赞成。然而一旦开始进行工作,大家马上就会注意到,制作工程比想像中还要更困难。接着最初的高昂情络全会膨胀为针对栗下的不满,这点显而易见。而且那家伙绝对会硬是自己扛起责任。
『你怎么知道?』
虽然语带迟疑,但他还是勉强说出口。
——因为……
因为?
——因为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优无话可说。
比起我来,他更加了解她。不只是了解,他连未来都预测到了,并为此感到忧虑。
优想着,自己比不上他。
虽然不甘心,可是表现出这份情绪会让他觉得更不甘心。因此,他装出如平静的大海一般沉稳的模样。明明有颗大石头被抛进来,他还是仅靠着微小的矜持,勉强克制住在水面上扩散开的涟漪。
『……可是,你要怎么做?继续反对,让她放弃吗?』
结果说出口的是极为平庸的问题。
——不,我明白她已经不会听我说的话了。关于巨大迷宫企划本身,我想让它通过,之后我会思考要怎么从旁支援,让工作顺利进行。
舞久果然很了解市子。他肯定会给予完善的支援,不让市子被来自周遭的压力击垮。
舞久,栗下之所以不肯改变意见,故意要反抗你,是因为栗下努力想追上她认为优秀、担任副会长的舞久你啊——优只在心中这么说。
(……要是当时我老实说出口,或许也不用向她送出这么没意义的信了……)
有个东西夹在笔记本里。那是一封与笔记本同样陈旧的信。他抽出信来,摊开摺叠处。
在没有手机也没有电子邮件的那个时代,这就是传达爱慕之心的手段。发信人是优。至于收信人是谁,由于是自己写的信,他不用看当然也知道。
这本笔记是为了让两人实现巨大迷宫的传说,而交给市子的假设计图。这封信就是在那时候悄悄夹进去的。
市子在他送出这封信的隔天放学尠,就诚挚地将那封信还给优。她一脸愧疚,泪水盈眶地低头道歉说,自己对优的心意感到很高兴,但她无法回应。
那时他想着,希望她不要低头道歉,希望她不要哭。
这单纯是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介入舞久与市子之间的余地,剩下能做的就只有趁两人尚未心心相印时传达自己的心情,因而采取这种卑鄙手段罢了。
就算是早就明白的结果,他当然也不可能不受伤。但是唯有不露声色才是能够让优继续跟两人来往的方法。
接着,那两人互相合作,率先顺利地走出迷宫——彼此都没有特别说什么就确认两人是互相喜欢,在众人公认之下成为情侣。
(我真是个笨蛋啊。)
直到现在,他还是满怀悔恨。竟然让喜欢的对象感到悲伤,真是愚蠢透顶,就算那是国中生所做的事情也不可原谅——舞久对她那么体贴,自己实在差远了。
大概是因为市子没有告诉舞久这封信的事情吧,后来在三人之间,这封信从来不曾成为话题。
要是我能将这事当成笑话说出口还比较好。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心胸狭窄。
他打开桌上的台灯,照亮被自己的阴影挡到的信纸。充满情意却幼稚而拙劣的内容更加清楚地映入眼帘。
呼。他叹了口气。
舞久很温柔。太温柔了。
所以当他后来过见那位自称为神明的少女时,舞久才会放不下她。
舞久一面协助父亲真行的神职工作,一面经营骨董生意。听说那个虽然是他批来的商品,但是出处跟由来都完全不详。
那东西——那个古老的戒指上,镶有随观看角度不同,会发出淡淡蓝色或红色光芒的美丽石头。那颗石头似乎被雕刻成植物种子的造型。
舞久说,将戒指套上手指的瞬间,她就出现了。
——我无法丢下那女孩不管。
他如此叙述。
「你是……?」
在用来当成古董储藏庳的神社别室内,舞久与她邂逅了。
一戴上戒指,她就宛如从天而降一般地现身。
他当然感到讶异,然而她那仿佛抹消了情感的声音,以及充满放弃感的无表情面孔更让他印象深刻。
少女说自己是神。并说,她要将戒指的持有者当成伴侣,毁灭这个世界。她所说的一切都很荒诞无稽,然而她的出现本身就足械小吖思议的情况,比起怀疑,舜久更想了解她。
「那是你的意志吗?」
舞久对过于淡漠地说个不停的少女这么陶。
少女沉默了一段时间,看起来仿佛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她内心的动摇有一瞬间从毫无表情的面具缝隙中透露了出来。
戒指所选的人就是咱的伴侣。咱听从戒指的选择,将神力借予信仰祀奉咱的人们。思索一阵子后,少女这么回答。
据她说,毁灭世界也意味着同时会创造出别的世界。
她说,她要取代这个世界,创造出相信神的人们所期望的世界。
事出突然,有许多词语他都难以理解,然而从少女的模样可以推测得出,她并非想哄骗自己。在舞久看来,这个少女显得比他至今见过的任何人都还要寂寞。舞久反而很讶异她为何必须强逼素不相识的男人做这种事,并且也这么逼迫她自己。
假设相信少女是超自然的存在,那么恐怕有人藉由信仰来利用她。
「你不曾对这个行为抱持疑问吗?」
舞久从少女口中听到伪界与真界的关系。
世上存在着无数伪界,那些都是真界的平行世界。
真界有多少可能性,就可能存在着多少伪界,而从前存在于少女身上的「创造世界之力」,就以戒指的形式散布在每个伪界之中。那个戒指仅会选上伪界的其中一人,并寄宿在那人身上。为了取回消失的力量,少女会将戒指的主人当成伴侣。
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她这么说。
「为什么我会被选中?」
少女略垂着眼眸说出了一段故事。
从前在真界,有个与少女两情相悦的对象。「那个人」将身为神明而在真界中被敬而远之、宛如玩偶般存在的自己,视为一位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来对待。
然而「那个人」不幸早逝,自此之后少女失去了创造世界的力量。那股力量分散到各个伪界中,留在她身上的唯有破坏的力量。
而她的心也封闭起来。少女再次被当作没有意志的「神」,开始有愈来愈多信徒聚集在她旗下。
在伪界中有某个世界,存在着与真界的「那个人」有所对应的人类。这个原则适用于所有人。真界的每个人类的可能性,就像繁星一样遍布于伪界。
戒指——她失去的创造之力会受到「那个人」指引,出现在「那个人」身边。然后,少女为了取回力量,来到戒指的所在地。
「意思是说,我就是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个人吗?」
她点头。
然而她的脸上没有欣喜。何止如此,根本看不出情感。
「你应该明白吧?严格说来,我并不是那个人。」
没有回应。她不想承认吗?因为承认的话,就等于接受那个人的死亡是事实。
「…………」
舞久也自然而然地开始谨慎选择用语。
自称为神的少女很奇怪,然而对初次见面的对象做出有如说教般的举动,自己比她还要奇怪。
不要管这种女孩就好了。假如她真的是神,那她大概会不由分说地将舞久当成伴侣,世界就此毁灭;假如她是冒牌货,那么她应该会由适当的机构收容吧。不管是哪一种,皆非舞久的力量所能改变。
然而,即便如此…………
「我不会跟你结合。」
他还是不得不表达出坚决的意志。
「…………」
少女没有说话。或许她第一次遇上这种经验。
「……为何?」
她用十分勉强的口气,仅只吐出这句话。她明显表示出不悦,不过比起毫无感情,这样好太多了。舞久这么想。
「我有妻子,也有小孩。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那是你自己的期望。所以我拒绝。」
「咱可以轻易无视汝的意愿。」
实际上就是如此吧。然而,为什么她需要特地这么告诉自己?从她的威胁中感受得到她的犹豫。
「你做不到。」
至今为止,其他伪界难道没有表现出这种态度的「自己」吗?若是如此,自己实在太窝囊了。如果能见到面,他真想抓住他们的衣领斥责一番。
「……汝又了解我什么了?」
「你也不了解我吧?所以你才会这么动摇。」
「吵死了,吵死了!」
少女激昂地大声叫喊,接着朝舞久的脸颊甩了一巴掌。响亮的巴掌声响起。两人的争端吵闹得足以传到位在主屋的家人耳中,幸好似乎没人跑到这边来。
那一巴掌让嘴角破皮了吧,有股铁锈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的确,他完全不了解她。他也无意自以为是地乱说话。不过如果她的行为,是立于脆弱到受自己微不足道的指谪就会慌乱起来的基础上,那还不如别做了。舞久是这么认为的。
「咱无法信任汝。汝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
他没有什么资格。大概谁都没有资格吧。要他人相信自己时,除了展现自己的觉悟,藉此表达出对那个人的诚意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资格——到头来让人信任的依据,只存在于自己心中。
「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舞久尽力寻找着最温和的说法。因为直到刚刚都好像在故作成熟——这样才会具有神明的威严——的少女,现在感觉起来比外表还要年幼。
「……咱不相信没有付出牺牲的话语。」
「牺牲?」
「……汝有办法忍受与心爱的人分离吗?」
「…………」
对舞久来说,他心爱的人就是家人,此外别无其他。他从未想过会与家人分离。如果有那样的未来出现,他应该会用尽所有力量去阻止吧。
「我不会说我可以忍耐。我一定会悲伤吧,也会感到痛苦。」
「咱若将汝借成伴侣,就等于要毁灭这个世界。这样一来,汝就不用说了,汝所爱的人们当然也无法存在,全都会消失无踪。无论是灰烬还是回忆,一切都不会留下。」
「…………」
她想说什么?
不安的种子开始在舞久心中发芽。
「咱给予汝拯救世界的良机吧。」
少女笑了。那是一抹冷酷的笑容。
「以汝的存在作为交换,这个世界可以得救。汝所爱的人们也一样。这样一来,咱就会相信汝。」
「你是要我献出性命?」
「咱会将这个世界,变更为汝不存在的世界。汝并非死去,而是化成无。」
「…………」
舞久消失,或是世界消失。她要他从这两者中选择一个。
对少女而言,就连这种事情都像游戏一样简单。脸上挂着彷佛在说「这就跟游戏一样简单」的虚无笑容,少女凝视着舞久。
假如少女是在说谎,假如她并没有那种力量,只是个如外表一样的普通女孩,那么这也是一种不幸吧。
而在这么思考的前提下,不管给予她什么样的回答都不算真挚。纵然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的结果就等在眼前,舞久认为还是要怀抱着觉悟来面对。
「……我无法马上给你答案。」
对于左右这个世界的命运,舞久并没有什么兴趣。
重要的是,自己应该选择斩断眼前少女所吐出的这种扭曲话语的束缚,还是应该选择与家人们的别离?藉由自己的牺牲,她真的能够因此撇开伪界与真界的区别,去面对「围绕着她自己的世界」吗?而被自己留下的家人们,是否又能幸福地活下去呢?
倒不如让一切都消失不见,这样不是比留下家人还轻松得多吗?
这样的想法像泡沫一样,短暂地浮现又消失。
「咱给汝时间吧。」
少女的身影逐渐变透明。宛如幻影,宛如梦境。
「三天……给汝三天的时间。在那之前,汝就准备好答案吧。」
少女的影子与身形终于都完全消失,唯有声音在别室中回响。
「…………」
有好半晌,舞久一直动也不动,凝视着不久前少女所在的空间。突然间,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戒指散发出朦胧的光芒。
彷佛在证明少女并非幻影也非梦境,他的口中仍有血味。
被掌掴的脸颊也仍微微发烫。
雏然他本来就对少女有某种程度的信任,不过「她是超越人类智慧的某种存在」——至少这点不会有错。
「我听不太懂你说的话……」
城优苦笑。
舞久一开口突然就说「我遇到自称为神的少女」,优会怀疑他的精神状况也是理所当然。衡量过身为挚友的这个因素后,他才好不容易停留在露出苦笑的程度。
「比起茶,拿酒出来比较好吗?」
优停下将红茶放到桌上的手,这么问道。
「不要紧。我也有自觉到自己说的话很脱离常轨。」
「……虽然觉得你说的事情很奇怪,不过我明白你并没有在开玩笑喔。」
优虽然藏不住困惑,但还是表现出准备听他说话的态度,这让舞久很感激。
舞久拜访城优,是在与「神明大人」邂逅后的当天夜里。他的住宅就在舞久所住的安国神社的邻镇。在他上国中后,城家就搬过来了。根据煞有介事的谣言,优那个资产家父亲原本打算收购包括安国神社的用地所在的那块土地,但他被优说服,因此仅止于买下安国神社隔壁的土地。
尽管是深夜中的来访,优还是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彷佛正在等待优的催促一样,舞久开始叙违。优默默侧耳倾听这个舞久甚至没有告诉家人的「神明大人」事件。
他说完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了。优喝下一口已经冷掉的红茶。
「…………」
舞久在等待优的反应。他没有伸手碰过红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优的一举手一投足。
「……假设那个少女所言为真……」
过了一会儿,优开口说道:
「舞久你打算怎么做?」
喀锵。随着小小的声音,优把杯子放回小碟子上。
「我……想了很多。为了她——甚至是为了家人,我能做些什么?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优的口中发出一声叹息。不知为何,他匆然明白舞久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我……打算接受她的要求。」
「果然」与「拜托不要」的想法在优心中各占了一半。他不知道该怎么吐露心中交织的情感,有好半晌都只能将视线从舞久身上别开。
「——我没办法丢着那孩子不管。」
「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优无法阻止自己语气变得强烈。
「比起我跟家人们全都消失,就算只有家人留下来也好。」
「我要问的不是比较之下的结果。我要问的是,被你留下来的家人要怎么办?」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啊,优。」
舞久也带着强硬的语调向前倾身。
「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万一……你能成为我家人的力量吗?」
「…………」
这次换优陷入沉默。
真是残酷的要求。优这么想。的确,他跟舞久一家的来往从很久以前就持续至今。然而自己可是过去曾被市子拒绝的人,而且那股爱慕之情依然在心中某处挥之不去。
舞久是在知道这点的情况下,还将这件事托付给他吗?如果从带有恶意的观点来看,就会变成这么回事。可是优也明白并不是这样。
舞久带着相对的觉悟来拜托他。就是因为可以确信这点,他才会感到痛苦。
脑中一瞬间浮现「情敌或许会消失」的想法,让优很想痛殴自己一顿。
(……所以我才会赢不了他啊。)
两人之间横亘着漫长的沉默。
舞久首度将杯子就口,一口气喝光。
「……如果有我能做得到的事情,我会不惜余力帮忙。」
从国中时代至今过了十几年,这是他首度没有任何算计地对舞久这么说。他得让恋恋不舍的心情在今天结束。
这肯定是回应将自己视为朋友、并予以信任的对方的唯一办法。
「谢谢。」
「……不过不见得一定会变那样吧?」
「或许吧。」
他们对彼此这么说。这是客套话,彼此都明白这点。
舞久相信少女所言,优也相信舞久所说的话。
别离的时刻就近在眼前。
ⅹⅹⅰ
「……呜——」
笑心将脸埋在枕头里。
迟迟无法入睡。
她不断翻来覆去,当她望向时钟,才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半夜两点了。
(……因为我说了那种话。)
她用冰冷的话语,将艾因跟沙梨一把推开。
若是平时,艾因会跑来钻进她的被窝,今天却不见她的身影。她果然已经对自己不耐烦了吗?
(为什么就是无法顺利呢……)
不用自问,她其实也知道答案。无法坦率接受他人的好意,是因为对自己没有自信。
之所以无法接受艾因,并不是出于守护世界之类的理由,跟她的性向如常等等大概也无关。是因为她会回想起失去的恐惧吗?这个嘛,嗯,并没有错。但是跟这同等甚至更重要的理由,在于她没有自信。自己能以跟她同样分量的感情重视着对方吗?她完全没有那种信心。
——遭到父亲舍弃的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这样认为的自己,的确存在于心中的某处。
要是能变得更温柔就好了。要是能不忌羡、不妒恨任何人,仅只直率地交换彼此的心意就好了。这是针对艾因,针对沙梨,还是针对父亲呢?
我无法原谅不能原谅父亲的自己。我没办法跟爷和沙梨一样,接受事实就是事实,也还无法理解这件事。我是个小孩。我比谁都遗像个小孩。
我也明白,对于姊代母职的自负,其实与我的劣等感与罪恶感互为表里。
沙梨出生后不久,我跟父母之间出现了隔阂。我觉得大家都只疼爱沙梨,因此一直闹脾气.现在回想起来,会着重照顾刚出生的孩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