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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骗王 第一章 王子,骗了高利贷业者)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八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与商会的赛德立克密谈。

    没有钱。没有的东西就是没办法还。比起这个,还有更迫在眉睫的难关。

    布满灰尘的帐篷里头,少年以惯用的左手咚咚咚地敲着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右手则是粗鲁地搔着自己的头发。历经连日的战斗,少年的发丝沾染了沙尘和油脂,变得粗糙不堪。

    待在王城里时,少年还很细心地保养着自己的头发。再怎么说,「您有一头美丽动人的金发呢。」这句话可是初次见面的对象唯一会异口同声地给予他的称赞。

    「大家都觉得王族就是有钱又外貌出众。你不认为这种幻想太不切实际了吗?赛德立克。」

    「——您在说什么,想这样蒙混过去也没有用喔。您可是王子,在平民百姓眼中,您确实相当有钱呐。」

    「我倒觉得比王族更有钱的人到处都是呢。」

    尽管这样的行为有失礼数,金发蓝眼的少年——斐兹拉尔德仍狠狠地「啧」了一声。刚换上的那身缀有豪华装饰的服装,似乎也很令他不快。

    不过,若直接以驰骋沙场的盔甲装扮现身,而且还带着配剑迎接客人,恐怕仍有些问题。这名让斐兹拉尔德亲自接待,浑身都累积了不少脂肪的中年男子,是他的贵宾。

    而且还是目前最上级的贵宾。

    「这种不符王族身分的态度……也是您的策略吗?那么,就这么办吧。毕竟我和王子也算交情匪浅,原本一枚金币必须收三枚铜币当利息,我现在就减少到两枚吧。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有借有还可是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呐。」

    什么「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啊。

    斐兹拉尔德不禁再次咂嘴。

    跟你借的东西还需要还?国家灭亡的时候,高利贷业者不也活不成了吗?

    无论是国家或贵族,在要求高利贷业者出资的时候,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偿还。

    以「有借有还」为出发点来借钱——哪可能有坚持这种理念的国家啊?就算真的存在,八成也只有由年迈国王所治理的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而已吧。

    借了钱给国家后,要是国家毁灭了,高利贷业者也会跟着倾家荡产?那就是在国家快毁灭时出资借钱的高利贷业者的错。向对方借钱或是借钱给对方,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便是在不断更迭的时间和场所之中,进行这样的战斗。

    由此看来,斐兹拉尔德现在的战斗对象赛德立克,明显跟被债主倒帐而走投无路的借贷业者不同。

    执拗、聪明而狡猾的老狐狸。

    再加上像这样面对面的时候,赛德立克总是非常有礼,所以也无法借故挑他的毛病,然后将他赶出去。就某方面而言,他比在战场上剑戟相交的那些敌人还来得更棘手。

    现在——斐兹拉尔德的母国正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立场上。

    表面上虽然是斐兹拉尔德个人与赛德立克商会之间的交易,实际上,却是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之间的交易,因此斐兹拉尔德没有半点还钱的打算。

    在债务如雪球般愈滚愈大的此刻,他竟然还打算继续借钱。

    不过,倘若无法借到这笔钱——倘若赛德立克不愿意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而又没发生——不对,应该说斐兹拉尔德没能引发什么足以逆转局势的大事件的话,他必定会输掉这场战役。

    因此,赛德立克的来访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而斐兹拉尔德也真心想安排一个能和他好好交涉一番的场合。

    再加上时间也不够充分。虽然以时机来说或许恰到好处,但看准这个时机而主动出击的人却是赛德立克,让斐兹拉尔德觉得颇不是滋味。发动攻势的人是赛德立克,自己却只能以守为攻。

    「赛德立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见识一下王家的宝物库呢。」

    「哦?我能有这个荣幸吗?里头想必到处都是像您身上所配戴的这类饰品吧。」

    「这是观赏用的。」

    斐兹拉尔德取下戴在左手食指土的三连戒,抛给赛德立克。

    「如果只是这个,给你倒也无妨——这么一来,能抵销利息的部分吗?」

    「我记得这应该是罗丹国的宝物之一……您要将它卖给我吗?」

    「我暂时用赝品代替就行了。真有必要时,之后会再跟你买回来。」

    赛德立克以狡诈的眼神细细审视着戒指,同时用肥短的手指轻抚表面。这个戒指是第二任国王向饰品工匠特别订制的,每一圈戒指上都镶着鲜红的朱石,是国家非常重要的宝物。而且还附带了人民相当感兴趣的传说。

    「不过,这个嘛……」

    赛德立克摇摇头,然后将戒指放在桌上。

    「亲眼见识过后,很遗憾地,这恐怕是不值什么钱的小石头呐。」

    他毫不留恋地将戒指还给斐兹拉尔德。

    「……你把国家的珍宝当作路边的石头看待?」

    「就算您这么说,毕竟这三圈戒指并非以纯金打遥,而这朱红色的石头……也不是宝石,只是普通的红色石头。我没有否定它是国家珍宝,这想必确实是真货吧——不过,比起在历史上的价值,我个人更倾向追求物品的实质。」

    「实质——是指金、银、宝石或货币吗?的确,从这样的观点来看,这或许就是路边的石头吧。我倒也不是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为我也在追求实质的东西……也就是资金呢。赛德立克,我希望——你能针对我个人提供赞助。」

    「这么胡来一通的事情,您说得还真是轻而易举呐。您要用什么做为担保?宝物库吗?」

    明明很清楚国家目前的财务状况,却还提出这种问题。由此可见,这名福态的高利贷业者性格相当恶劣。

    「宝物库几乎已经空了。能卖的东西过去都早已变卖掉了。虽然还剩下一部分用于象征权势的玩赏物品,但那些卖不得。要是让财务吃紧的状况过度曝光,可会被瞧不起呢。」

    当时,那是凭一己之力取得资金的最快方法。父王批准之后,斐兹拉尔德就变卖了宫中大部分的宝物。也因此,王城的宝物库变得空荡荡的。而他变卖的对象,便是赛德立克商会。

    「那次,我真的买到了很多好东西呐。」

    「我还在想你会如何处理那些宝物……结果你很巧妙地让它们在市场中流通了。我也认为自己找对了买方,因为你出的价格比市价更高。托你的福,我顺利调度到出战的资金。打从我第一次出征以来,我俩便合作至今了——赛德立克,这场战役将会由吾国罗丹获得胜利,一定会。然而,在定出胜负之前,首先需要的是资金。」

    战争绝对需要资金。向各大诸侯征兵,或是透过募兵制来召集士兵,是战争的第一步。然而,若没有薪水,便无法策动这些士兵;若管理过于严厉,士兵们便会逃脱。

    发放给士兵的薪饷、餐费、武器费。每前进一步、战争规模愈是扩大,便会让资金消耗至一毛不剩。若是战败,恐怕更加惨不忍睹。

    不过,若是提高税金也会引发反弹声浪。如果在跟敌国交战的状态下,国内又有叛军群起作乱,也会造成惨不忍睹的情况。

    「……您恢复成平常的说话语气了呐,这才像王子。我们就对彼此说出真心话吧。因为我们可是至今一直共享利益的伙伴呢。要是您倒下了,我也会跟着倒下;要是我倒下了,您也会跟着倒下。」

    斐兹拉尔德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吗?就算我国灭亡,你也只需要转身寻找新客户就行了。就目前来看……或许是正和吾国交战的克斯泰亚吧?」

    听到这段带有嘲讽意味的发言,赛德立克倒是毫不犹豫地晃动着下巴赘肉表示同意。

    「也是。这场战役,应当会由获胜的一方继承战败国的领土和资产吧。然而,倘若克斯泰亚战胜,那么,我投注于罗丹国的资金便有如泼出去的水。实际上,若是罗丹无法获胜,我的事业根基也会摇摇欲坠。支持王子究竟是吉是凶……我实在相当不安,所以才会前来阵营中拜访。会让我如此不安,可是从那时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事呐。那段坐立不安地等待王子初次出征归来的时期,是初出茅庐的我所下的一场大赌注。」

    斐兹拉尔德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名中年男子在蜡烛火光映照下的脸庞。现在的自己十六岁,到十二月就满十七岁了。他跟赛德立克已经认识六年了。

    「那时,你还是个瘦削的男人呢。」

    「王子那时也还是个好骗的孩子呐,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不过,仍然能窥见一些过去的特质。例如,以体面的正装亲自来接待我这点——您相当爱面子呢。」

    在赛德立克肥短的十只手指头上,一共有八枚镶满各种宝石的戒指闪出绚烂光芒,每个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被退还的三连戒能够胜过它们的地方,就只有历史性、传说,以及「是国王特别订制并拥有过的物品」这层光鲜外衣。

    「想和比国王更富有的某位高利贷业者见面,总得好好打扮一下才行。」

    如此回答的同时,斐兹拉尔德才察觉到换上正装造成的反效果。他选择的应对方式错了。

    与其说是爱面子,应该说斐兹拉尔德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从容不迫。这样的话,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镗甲说不定还比较有效。现在对方已经看透他内心的焦急了。

    「踏上战场时,穿着铠甲应该也会让您比较轻松吧?看样子,您似乎是匆忙整装过来和我会面啊。发丝也沾染着油污……看来您这场仗打得有点吃力呢。」

    听到对方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放下原本玩弄着粗糙发丝的手。污垢紧紧附着在他的指矣。

    「你这话还真不吉利啊,赛德立克。」

    「和王子会面之后,我更想请您偿还之前所借的资金了。这场战役——尽管这么说很失礼,但战败的可能性感觉相当大。要是您死亡,或是被敌国俘虏,我直到目前为止提供的资金都等于白白浪费了。」

    赛德立克以双手环胸,双眼打量着眼前的斐兹拉尔德。

    「不仅如此,要是我成了俘虏,说不定还得要求你提供赎金啊。」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请您在吃败仗之前把钱还清了。」

    「——没有的东西,想还也……」

    「您说『没有』?倘若确定会败阵,您便不再需要原先做为军事资金而积蓄起来的财产,私人领地这些也无所谓了吧。与其交到敌国手上,倒不如转让给我,用来偿还您之前的债务。这才是所谓的有效利用呐。」

    斐兹拉尔德第三次咂嘴。

    「就算全都转让给你,也远远不及至今的债务总额吧?」

    「这点我也心知肚明。不过,或许有将近一半的价值吧。至于该怎么让这些价值继续提升,端看我的手腕。王子,希望您也能展现一点诚意给我看。」

    「……诚意啊。要是没有让你看到诚意,这次的会谈就到此结束了,是吗?」

    「做生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彼此的信赖。」

    赛德立克脸上浮现了和他的长相不相称的稳重笑容,尽管这笑容总散发着狡猾的气息。相较之下,斐兹拉尔德则带着僵硬的表情,对着守在帐篷外头的士兵喊道:

    「——来人啊,拿纸笔过来给我。」

    片刻后,斐兹拉尔德要求的东西送了过来。他在地图上头摊开全新的高级纸张,然后将笔尖浸入已劣化而带点红色的墨水中。随后,斐兹拉尔德的左手俐落地动了起来。

    .「您的字迹真漂亮呢。」

    斐兹拉尔德朝满足地盯着自己写字的赛德立克瞄了一眼,随后在文末签上自己的名字,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好啦,这样总行了吧?虽然没有钱,但在战败的时候,我会将自己拥有的所有私人财产转让给你。这些内容都写在上头了。」

    「纹章呢?除了署名以外,还希望您也可以让纹章官在文件盖上纹章呢。否则,要是被人说这张契约是伪造的,我可会很困扰呢。」

    「那种东西——」

    「我生性深爱着『确实性』这种东西呀。王子,您那生着利爪的鸟禽纹章,是无可取代的贵重品。请您务必提供一张盖上纹章的契约给我。」

    「…………」

    斐兹拉尔德搔了搔后颈,以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传唤部下过来。不是方才那名送上纸笔的士兵,而是他的心腹。

    「拉格拉斯——把这张文件交给随行的纹章官,要他在上头盖章。」

    「是。打扰了。」

    那名心腹随即踏入帐篷内。然而,在发现赛德立克之后,他看似不太愉快地皱起眉头。

    「来,部下大人。这个就麻烦你啦。」

    赛德立克友善地将卷成一束的纸张亲手交给斐兹拉尔德的部下。尽管对方以侮蔑的视线望向自己,他脸上仍维持着笑容。那名部下离开后,他依旧带着满面笑容重新望向王子,开口说道:

    「好的好的。那么,在契约书上盖章的事就有劳您了……毕竟这是在做生意嘛。现在,我就来听听您的要求吧。」

    斐兹拉尔德板着一张脸,刻意重重地将双脚搁在桌上。虽然他的上半身已经换上了正装,但脚上穿的还是铁靴。附着在鞋底略带红色的泥泞,因他的动作而飞溅到桌上。一瞬间,赛德立克的笑容和蜡烛的火光同时抽动了一下。

    「——所谓的王族啊,要是当个傻子倒还轻松,但如果想肩负起和自身地位相符的责任,就连一刻都无法懈怠呢。」

    「而您是希望成为前者的后者吧。」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地去做而已。你也听闻过我孩提时代的荒唐事迹,应该明白吧?」

    「哎呀,您露出本性了呐。」

    「总之,先将莫名落到自己肩上的狗屁战争结束,战胜后顺便扩张领土,透过内政让国家繁荣。然后,让女人随侍在旁尽情玩乐,竭尽所能地享受豪奢浪费的生活。当然,我多少也会做些符合身分地位的事。王族不过得奢侈怎么行呢?然而,这个无法称心如意的现况又是怎么回事?也因此,我迟迟无法和你撇清关系呢。」

    斐兹拉尔德第四次咂嘴。

    「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受国王传唤而入宫的我,竟然被一个十岁的小鬼头提出『借钱给我吧!』这样的要求呢。哎呀,那时对这世界的一切压根没有概念,异想天开又顶着一张平凡脸孔的王子,竟然能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啊。」

    「平凡无奇的脸有什么不好?我的长相可算是标准水平啊。这也能当作不满的理由?人民到底对王族怀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啊。要是俊男美女这么轻易就能量产出来,那还得了啊。」

    斐兹拉尔德的一头金发会倍受他人称赞,是因为他的外貌并没有特别出众。第一次见面时,外表始终都是人们评断对方的要素。不过,现在也有很多人以斐兹拉尔德身为「常胜将领」的事实吹捧他。

    「毕竟老百姓并没有直接目睹王族尊容的机会,在街坊流传的肖像画之中,以王族为模特儿的也占了六成左右。您也被画成了一名比本人更加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想成为您的妾侍的女性听说很多呢。」

    「这也不错,可以让我更接近后宫的梦想一步呢。」

    「说到后宫……东方大国好像已经开始建造做为后宫的巨大宫殿了。」

    「大国亚尔,克欧斯。那个好色的年老国王……老不修的桃源乡吗——你应该也脱离不了关系吧?」

    听到这样的指摘,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因为我正在开发新客源呐。东方大国可是个值得投资的对象呢。因为那个国家相当富庶,所以我利息也调得稍微高了些。」

    「不同于我国,是吗?你真是贪得无厌呢。」

    「您在说什么呢。跟富裕的对象多收一些,跟经济状况一般的对象少收一些,我只是以适合各种对象的利率在做生意而已,不该受到责备啊——话说回来,王子。」

    赛德立克的视线落在桌上,然后又抬起来。

    「怎么?」

    「这应该是接下来的进军计划和作战内容……被敝人这样下贱的人看到,没有关系吗?」

    赛德立克指的是一直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

    地图上头——有着尚未被敌方掌握所在位置的部队驻扎地点,及今后的行动方针——亦即罗丹国的详细作战计划。而且这个布阵还能在瞬间颠覆战局,让原本居于下风的罗丹获得优势。

    如果照这样进行下去,这场战役或许对罗丹有利。

    这张地图有着这般的可信度,能让目睹的人认为实际上或许真会如此发展。

    「你很在意吗?」

    上钩了。斐兹拉尔德正是在等赛德立克主动提起这件事。为此,他才会一直将这张地图摊在桌上。接下来便是将对方卷进来,然后予以反击。

    「在意呢。」

    赛德立克也随即回答,并继续说:

    「这张地图上记述的,可是敌方最想知道的内容呢,毕竟无论战况为何,这都是能使敌方变得更有利的情报。再加上又属于高度机密……在我踏进这个帐篷之前,像是杀鸡儆猴用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想要这个东西的间谍吧?」

    「那家伙其实只差一步而已呢,实在可惜。我要他背叛原本的君主,但对方相当忠心,说自己誓死效忠克斯泰亚王。正因为是个忠诚无比的部下,所以落得了那般下场。运气真差。」

    「——您应该不是打算让我背上间谍的黑锅吧?」

    「怎么会呢。」以手托腮的斐兹拉尔德嘴角上扬,说道:

    「你是灰色地带,不会投靠任何一方。高利贷业者就该如此啊。对吧,赛德立克?」

    赛德立克也回以笑容:

    「看样子,我看了这张地图,等于是中了您的计谋呐。」

    「我倒比较希望你说我在试探你呢。背叛也好,不背叛也罢,一如你时常在估量我,让我试探你一下也无妨吧?根据敌军明天的动向——就能够确实明白你是否出卖我了。」

    「写在这张地图上的作战计划只是个幌子吗?」

    斐兹拉尔德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回答:

    「这个嘛……是真是假,明天就会见分晓了。不过,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当结果出来之后,倘若那代表你的背叛——」

    赛德立克做出用手划过喉咙的动作。

    「我就会没命……是吗?」

    「我已下令,就算我死了,也要雇用佣兵部队,一定会有人前去取你的性命。因为我可是相当记仇的人呢。」

    「您还真是准备周到。不过,真要追溯起来,拿去雇用那些佣兵的资金,事实上就是我借给您的钱吧。实为无情啊。」

    「没错。这才是有效的运用吧?金钱在千回百转之后,化成一种行为——亦即背叛的代价,再回归到你身上。真是杰作呢。」

    「——就算判断这是一场无法获胜的战役,我也不会因此背叛罗丹……不过,我倒是怀抱着另一种不安呢。假使您战胜了克斯泰亚,或许仍会反过来砍杀我吧?尽管有那张契约,但您以王子的名义向我借贷的金额,亦即罗丹的借款,仍是相当庞大的数字。您必定很想抹消它吧?」

    听到赛德立克以悠哉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之后——

    「不会发生这种事。」

    斐兹拉尔德如此断言。

    「哦?」

    「将触角伸向他国的大规模事业版图、交易的金额,还有肮脏的手段。就高利贷业者而言,你在这些方面都是一流的。虽然站在个人的立场,我巴不得和你这种可怕的家伙划清界线……但身为王子,我希望能继续保持交流。」

    「竟然说可怕呢,我只是个卑微又懦弱的人呐。是连剑柄都握不牢的一介商人而已。」

    赛德立克以双手环抱住自己颤抖起来。斐兹拉尔德不禁笑出声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赛德立克?你面对工作的态度,简直只能用无情来形容呢。更何况,你可不是会甘心上当,或默默任人宰割的人吧。你想必会留下足以亡国的最后一击。」

    「不愧是王子,您十分清楚呐。」

    停止假装发抖的赛德立克大方地对这番话予以肯定。

    「在上一场战役中败阵而重挫大国形象的杰斯塔——我知道你曾将借款给杰斯塔或我国一事放在天平上衡量,也听说过杰斯塔的国王在应对你时有所疏失,而让你感到不快。可悲的是,没有资金,国家就无法运转。你让杰斯塔在资金上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

    那实在是帮了大忙呢。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如此喃喃自语着。

    「最后,罗丹获得了胜利。实为美事一桩。」

    「——赛德立克。你对自己有先见之明一事相当自豪对吧?虽说你似乎判断我会打输这场仗……不过,可别受眼前的金钱所蛊惑,做出错误判断啊。我将会战胜凯旋归来,然后,总有一天会继承罗丹国的王位。错不了的,你可要记住这件事。」

    赛德立克双眸深处的光芒出现了些微的变化,他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身为第二王子的您,会排除第一王子雷米尔德大人及第一王女蜜莱茵大人,继承王位?」

    斐兹拉尔德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说:

    「第一,拥戴我的除了新兴派阀外,连元老级贵族也加入了。我的势力已凌驾王兄之上。」

    语毕,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同时露出极具自信的笑容。

    「第二,我以战将的身分广受人民爱戴。因为我参加过的战役总是能获胜。」

    「毕竟人民不知道台面下的事情呐。尽管是一场苦战,但只要获胜了,就会被冠上『常胜』的头衔。」

    「哎呀,胜者所说的话,才会成为正史啊。无论败者吠了什么,都只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尽管是在钜额负债之下勉强打赢,胜利就是胜利。

    斐兹拉尔德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虽然父王相当疼爱王兄,但他仍是彻头彻尾的国王。傻瓜儿子或许得人喜爱,但父王也很明白,若是让傻瓜继承王位,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同时,父王也拥有足以回避这种局面的脑袋。」

    「虽说跟您是异母兄弟,但把亲哥哥说成傻瓜,未免太……」

    「他千篇一律地只会派遣发射毒箭的刺客过来。这样的男人,除了傻瓜以外,还有什么能形容的词汇吗?没有。」

    这是斐兹拉尔德的肺腑之言。他和兄长之间的关系相当恶劣,而这名兄长为了趁隙暗杀自己的弟弟,随时都在窥伺着下手的好机会。

    「我记得您曾因此而卧床休养呢。」

    「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当初,我还严重到得离开王都疗养呢。不过,托他的福,我似乎对毒物比较有抵抗力了呢,也能灵活躲过箭矢了。看到暗杀者因为放出的箭矢被我闪过而气得咬牙切齿,也十分有趣喔。」

    「躲过箭矢的能力啊……」

    面对有些无言的赛德立克,斐兹拉尔德伸出了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国虽然提倡男女平等,但王姐并不会成为女王,因为她和同盟国的指挥官坠入爱河了。他们预定在这场战役结束后成婚,王姐将会嫁过去。喔,对了,为了举办那场婚礼,同盟国也愿意派遣士兵过来。附带一提,原本拥戴王姐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加入了我这边了。」

    实际上,为这种无聊的男女情爱而采取行动,着实让斐兹拉尔德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培育出来的果实却相当甜美。

    「重视王姐的第二王子为她搭起恋爱的桥梁——这样的传闻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呢……没想到这段恋情进行时,王子在暗地里如此活跃啊。原来如此,同盟国奈特纳尔国相当重视情义和血缘关系,原来您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士兵吗?」

    「做为弟弟,理所当然会期盼心爱的王姐能得到幸福。比起政治婚姻,恋爱结婚能带给人民更好的观感,因为人民总是对王族怀抱着某种梦想啊。而替这两人牵线的我,形象自然也会提升。不过,我最想要的,当然还是同盟国出兵的结果就是了。」

    「哎呀呀,虽然我也身处在一个极度肮脏的世界之中,不过,王族的权力斗争看来更是丑恶呐,简直是腹背受敌呢。」

    「随你怎么说。」

    接着,斐兹拉尔德将五根手指都伸了出来。

    「还有第五点。你想听吗?」

    「洗耳恭听。」

    「我有一个自年幼时期便合作至今的借贷对象……那时他还不成气候,又受到父王单方面剥削而走投无路,但如今已成了一名家财万贯的高利贷业者。我有这样的资金来源做为后盾。」

    「…………」

    「我呢——相当中意这名当年身形瘦削、面容憔悴、饱受迫害的外国人。」

    「理由是什么?」

    「虽说当时周遭没有其他人在,但他竟然大骂我是笨蛋,还槌了我一拳呢。」

    借我钱——这是斐兹拉尔德在十岁那年,向初次见面的赛德立克下达的命令。结果,那名受他蔑视、又被父王卷走资金,下场恐怕只能像其他同业那样自杀或被杀的一介普通高利贷业者,竟然出手殴打他。

    「那真是个新鲜的体验呢。对方毫不犹豫地打了我这个王子,那拳重重震撼了我的脑门。」

    「挨了那一拳,您应该变得更聪明了吧。」

    「而且,那家伙竟然还对我说『想要钱的话,就拿足以抵押的东西过来』呢。那时是我第一次领悟到借贷业者做生意的方式,以及原则上必须有借有还的常识。我认为那家伙相当具有生意头脑,想必能够从父王的陷阱中存活下来。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赛德立克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您会用这样的内容收尾呢。」

    「我喜欢让人意外啊。」

    「听起来是感人肺腑的收尾,但同时却也在试探我,是吗?」

    「我为这场战役赌上自己的一切。倘若战败,等于一切都结束了。即便必须威胁恐吓,我也要让你站在我这边。不过,我还是很重人情的,也可说是有情有义,就像那个为了新娘而决定出兵协助的奈特纳尔国一样。我是为你着想,又顾及情义才会这么说。这都是为了避免你犯下可能招致损失的错误。我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

    「…………」

    「好好思考一下吧,赛德立克。想想什么才是对你最有利的道路。」

    此时,帐篷外头传来一道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打扰了。我从纹章官那里把文件拿过来了。」

    「——进来。」

    刚才那名被唤作拉格拉斯的心腹,手上拿着卷成一束的文件,交互望向自己的君主和那名高利贷业者。

    「把它交给赛德立克。」

    「可是,王子,这个是……」

    「交给他。」

    拉格拉斯略微不服地遵从了这项命令。他将契约书交给赛德立克时,也完全不隐藏自己所表露出的侮蔑之情。接过契约书的赛德立克堆出满脸的商业笑容。目睹对方的笑容,让拉格拉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既然收到了该收的东西,就容我先行告退了。王子,至于我的答案……明天再回复您。」

    「我很期待。」

    赛德立克离开之后,拉格拉斯似乎再也耐不住性子,随即逼近斐兹拉尔德的身旁质问道:

    「斐兹拉尔德大人,尽管这样的行为很失礼,但请容属下开口!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那张契约的内容,竟然是同意转让私人财产……!而且还盖上了纹章!对方只是个借贷业者啊!」

    斐兹拉尔德看似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然后闭上双眼。

    「你退下吧,拉格拉斯。」

    「王子!」

    「一切端看明日,你就安静地等着吧。让我的耳根子清静点。」

    「——我们收到了马诺尼艾尔将军的传令,他表示目前没有余力前来援救我军。」

    「是吗?毕竟他是王兄那边的人,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也不可能过来救我吧。」

    「对克斯泰亚提出释放俘虏的协议后,多少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不过,这段时间也只持续到俘虏全数释放完毕的明日正午而已:…您打算怎么做?」

    听到拉格拉斯认真的提问,斐兹拉尔德睁开双眼,将部下企图继续说下去的内容娓娓道来:

    「我率领的斐兹拉尔德军,目前被敌军包围,在诺斯特丘陵的正中央孤立无援。名为俘虏的诱饵虽然能暂时阻止敌军发动决定性的攻势,但无论是否释放俘虏,克斯泰亚军势必会在明天中午大举进攻。至于距离我们最近、比较能够仰赖的援军,偏偏又属于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王兄派系。看来,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吧?他们全是些短视近利的家伙。倘若我死了,这场战役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这点呢。真是令人困扰。」

    「趁现在也还来得及,您应该换个野营地才对。为什么要驻扎在丘陵这种地方呢?虽然有助于掌握敌方的行动,但也只有这方面的优势而已。这样一来,感觉我军只是在默默等待敌方打过来啊!您打算自取灭亡吗?」

    「因为我喜欢高处嘛。」

    「王子!」

    听到部下愤怒的呐喊,斐兹拉尔德将食指塞入耳穴之中。

    「别这么激动。比起这个,替明天释放俘虏的计划做好准备吧。」

    「…………」

    拉格拉斯无力地垂下双肩。

    「……是——属下逾矩了。方才的言行足以构成对王子的不敬之罪。倘若我军能平安归国,届时还请您处罚。」

    尽管拉格拉斯脸上还带着尚未完全消退的愤怒和不满,但他仍以谦卑的口吻向斐兹拉尔德谢罪,看着他在一鞠躬之后准备离开帐篷的背影,斐兹拉尔德再次开口:

    「今晚就解禁吧。把密藏的好酒通通端出来。替我传令给补给员尤格诺。要他让全体士兵喝下『那个』。你这么交待,他就会明白了。」

    拉格拉斯转过头来。这次,他的脸上很明显地浮现了失望的神色。在这种情况下让军队饮酒作乐,是打算庆祝自身的死亡吗?

    「听好了。待在丘陵上的罗丹军,一兵一卒都必须服从这个命令。要彻底执行。」

    然而,斐兹拉尔德完全无视部下的态度,只是再次这么叮嘱。

    为何他要如此坚持「所有士兵都得喝下」这点?尽管带着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拉格拉斯还是点了点头。

    「——属下明白了。」

    待拉格拉斯离开,斐兹拉尔德望着摊在桌面上那张地图,用手轻敲了几下。为了动摇赛德立克深信克斯泰亚会战胜的想法,这张地图一如他所想,充分发挥了渲染的作用。然而,他无法预测这样的效果有多大。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移向孤伶伶地放在桌上的三连戒,然后将它拿起来套回手指上。

    「局势会怎么变化……就看赛德立克了。」

    局势是否会照着他的理想发展,目前还很难说。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九日早晨,斐兹拉尔德军军心动荡。

    斐兹拉尔德站在丘陵上俯瞰下方这片辽阔的平原。旭日尚未东升,在昏暗的景色之中,敌军阵营的火炬形成一点一点的光源。

    「已依您指定的数量把尸体全都扔向下方了。阵营里还有很多,如果将俘虏处死,就能扔下更多的尸体……」

    不知道扔下第几具尸体之后,完成任务的士兵谨慎地回报。

    「不,够了。不需要处死他们。毕竟我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呢。」

    关于俘虏,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利用。

    斐兹拉尔德并未将视线从平原上移开,只是挥了挥手这么回答。原本在平原上摇曳的几道火炬光芒,现在移动到了尸体被丢下去的地点附近。零星的火光在那里停留片刻之后,又马上返回了聚集较多火光的位置。

    敌方或许是发现罗丹有些动作,所以派遣士兵过去察看,但发现只是尸体从上方被抛下来之后,便又随即折返回去了吧。

    「看来不会特地把尸体搬回阵营里头呢。」

    斐兹拉尔德下令抛向平原的,全都是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而在尸体落地处,现在燃起了用肉眼也能确认到的火势。看来是前往确认的克斯泰亚兵对尸体点火,然后再返回阵营。

    ——原本以为尸体也能用,但要是被烧掉,就没有效果了。想要确保成效,果然只能用「还活着的」了吗?

    面对毫无反应的指挥官,负责搬运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并抛向平原的几名罗丹士兵不禁面面相觑。其中甚至有人开始悄声交谈。

    「我说……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八成是示警,或是一种诅咒吧?反正是王子的命令,不会有错啦。」

    「应该是因为敌军的尸体太碍事,所以想扔掉而已吧?」

    「既然如此,只要把尸体堆放在一起,再点火烧掉……」

    「在王子尊前,注意你们的言行!」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斥责声,让沉默再次笼罩这个丘陵。斐兹拉尔德仍不说半句话,也不采取任何行动。最后,一名士兵鼓起勇气主动开口了:

    「王子,还有其他的命令吗?」

    「你们刚才是把尸体往东边抛下去,对吧?」

    斐兹拉尔德转头问道。

    「是的,如您所言。」

    「也朝其他方角同样抛下尸体,然后回来向我报告敌军的反应。」

    正打算回答「是!」并行礼的那名士兵,脑袋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咻」的低沉声响,他的头部已被一根箭矢射穿,应声倒地。

    下一个瞬间,告知敌袭的笛声响遍了整个野营地。

    「戴上头盔,举起盾牌!没有这些东西的人自行寻找遮蔽物,设法避开箭矢!」

    原本呆立在原地的士兵,在斐兹拉尔德一声令下,瞬间拔腿奔跑。

    自从在丘陵上驻扎以来,这是第三次的敌袭了。

    而且,这还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奇袭。

    斐兹拉尔德不禁咂嘴。接受了白军所提出的「释放在战场上俘虏的克斯泰亚军士兵」的协议之后,克斯泰亚军算是答应了「不会在今天中午之前发动攻势」的要求。表面上,他们无法以「克斯泰亚军」的名义攻打过来。

    「那些家伙乔装成山贼,其实是克斯泰亚的……!」

    「别大意了!」

    就现况而言,占上风的是克斯泰亚军——不过,倘若从存粮这方面来看,则是斐兹拉尔德军占了优势,还撑得下去。相较之下,克斯泰亚的士兵则过着无法填饱肚子的日子。若不出钱购买,新的粮食便不会送到阵营里头。

    于是,该说是「然而」,或是「正因如此」呢?想要确实取得胜利的克斯泰亚军指挥官,便命令士兵乔装成山贼展开奇袭。

    倘若能借此压制住斐兹拉尔德军,便是最理想的结果;即便没有成功,也能够削减他们的战力和士气。

    和来袭的敌兵交战的斐兹拉尔德,察觉到某种独特的拉弦声之后,将视线移往自身周遭,然后再次咂嘴。敌军的目标——是自己。

    斐兹拉尔德抛下手中的剑。他以双手抓住敌兵的手臂,让对方无法动弹,并将身体扭往拉弦声传来的方向。接二连三射过来的箭矢,轻易地贯穿了穿着轻便装束乔装成山贼的敌军身躯。斐兹拉尔德虽暂且将敌兵当作临时的肉盾,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顾着应付弓兵,反而让他露出破绽。

    察觉到其他气息,斐兹拉尔德转头一看,发现原本倒地的一名敌兵再次起身,并在他的背后高举起短剑。

    他来不及回避这一击,只能勉强扭转身体的重心。下一瞬间,斐兹拉尔德的头盔被弹飞,脸颊也被削下一块肉。他紧皱眉头,放开原本被自己当作肉盾而以右手环抱着的敌兵尸体,同时拔出插在尸体身上的箭矢,用力刺进举起短剑的敌兵胸口。然而,周遭仍残存着非常多的弓兵,又一枝箭矢不巧地再次划过他少了一块肉的脸颊。

    他一把揪住自己方才制造出来的这具新尸体的脖子,然后转身。不过,箭矢并没有贯穿这个肉盾。拉格拉斯扫荡了那些弓兵。

    「您没事吧!」

    「太慢了!要是死在这种地方,可就没戏唱了啊!」

    和拉格拉斯一起抵达的自军弓兵,朝敌军射出宛如雨下的箭矢。大局已定。

    看到周遭的敌兵多半已经一命呜呼之后,斐兹拉尔德放开了原本企图做为肉盾的第二具尸体,然后将方才被他抛开,现在已经埋在众多死尸底下的剑捡起入鞘。他也把头盔捡了回来,但因为已经裂开,最后还是扔掉了。

    「报告。山贼……不,克斯泰亚军从北方入侵我军的阵营。对方的目的似乎是造成我军的损害。或许他们认为,运气好的话,有可能借此压制住我军吧?所幸敌军的死伤人数不断增加,所以他们决定撤退。然而……」

    赶到斐兹拉尔德身边报告现况的拉格拉斯,此时突然欲言又止。

    「我们同样受到损害是吧。」

    白军居于劣势这点仍没有任何改变。尽管撑过了这次的奇袭,野营地中却弥漫着一股悲壮的情绪。众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无论是谁,下次大概都……」的表情。

    斐兹拉尔德粗鲁地搔了搔自己的一头金发。他被鸟鸣声吸引而抬头望向上方,发现一群疑似从几天前就滞留在此地的乌鸦。或许是基于即将能饱餐一顿的预感,这群已经记住人类尸体滋味的乌鸦,在终于明亮起来的战场空中不停盘旋:

    「王子,请您去包扎伤口吧。」

    被这么一说,斐兹拉尔德以左手拭去了脸上汩汩涌出的鲜血。

    「嗯,等会儿再说。比起这个,替我传达下去,拉格拉斯。命令士兵们收集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然后抛向平原——除了东边的方角以外。将尸体抛下去之后,观察克斯泰亚军的反应,再过来跟我报告。我现在先去看看俘虏的情况。」

    收到命令的拉格拉斯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斐兹拉尔德此时已经转身离开了。

    野营地里头的气氛相当低迷,有些士兵甚至颓坐在地。尽管如此,他们在看到斐兹拉尔德的身影时,仍会马上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从这点来看,士气或许尚未完全消弭。

    「这……这不是王子吗!请您放心。我们已经将入口死守住了!」

    「辛苦了。那么,我想带几名俘虏走。」

    如同斐兹拉尔德自身的宣言,他所前往的地方,是用来集中收容战俘的地底仓库。负责监视的士兵发出带着困惑的一声「呃……」,然后戒慎恐惧地开口问道:

    「请问……关于释放俘虏一事,您真的要将这些家伙放回敌营吗?」

    「因为他们是战俘啊。要是不让他们活着,就没有意义了。这是我送给敌军的一点小心意。让他们在吃饱喝足的状态下回到克斯泰亚。」

    「吃饱……是吗?」

    监视兵看起来更加困惑了。

    「没错,特制的餐点。对了,昨晚的酒应该没让俘虏喝吧?」

    「这当然!」

    听到对方精神百倍的回应,斐兹拉尔德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那么,我要带走的……你、跟你,还有这个家伙。那个家伙也不错。尽量选择看起来很健康的人吧。」

    斐兹拉尔德一派轻松地以手指指向几名被捆绑住的俘虏。

    监视兵尽管哑口无言,但还是开始替那些战俘松绑。这段期间,斐兹拉尔德从地底仓库走出地面,然后不自觉地抬起头。他听到不同于乌鸦所发出来的鸣声。

    某种体型比乌鸦更为娇小的黑色物体,将周遭的乌鸦驱赶开来,怡然自得地滑过天际。鸟爪上那个镶了宝石的脚环,就算在夜空中也相当引人注目。那是受人驯养的老鹰。

    吹响指哨后,老鹰随即有所反应。它朝斐兹拉尔德飞去,降落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头。一封信绑在这只老鹰的脚踝上。

    读过信之后,斐兹拉尔德让老鹰再次飞向天空,然后转身踏出步伐。他对着在地底仓库里头准备释放俘虏的监视兵重新下令:

    「之前的命令撤回。我决定不把俘虏带走了,释放他们的计划也暂时中止——你们捡回一条命了啊。」

    最后一句话是对克斯泰亚的俘虏说的。

    「咦……捡回一命?」

    监视兵不禁歪过头喃喃问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现在,克斯泰亚兵的俘虏无法回到白军阵营,得继续留在这里。为何斐兹拉尔德会说这样的状况是「捡回一命」?说起来,他又为什么要让俘虏吃下特制的餐点?

    虽然监视兵没有追问斐兹批尔德的意思,但后者却也笑着回答了。

    「也对,是我说错话了。」

    然后修正了自己的说法:

    「你们没办法回去了,真是令人遗憾啊。」

    一般情况下,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九日正午,克斯泰亚军采取行动。

    「包围我军的克斯泰亚军集结在东边!他们开始往东方——克斯泰亚本国的所在处移动。」

    听到拉格拉斯的报告,斐兹拉尔德望向摊开的地图,上头摆着几颗棋子。看到棋子的配置之后,拉格拉斯原本兴奋的表情瞬间消沉下来。

    「我军可以算是得救了,然而——」

    「倘若我什么都不做,赛维斯就会死。」

    这张地图的西边有着罗丹国,东边则是克斯泰亚国。而摆在上头的棋子则是这么配置的—中央丘陵有一颗红色棋子,那是斐兹拉尔德军。

    在红棋的周围,则有四颗像是将其团团围住的蓝色棋子,分别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角。这是驻扎在平原上的克斯泰亚军。

    从占据西边的那颗蓝棋往左看,西诺斯特河沿岸有着红棋。这是虽然隶属于罗丹势力,但却不愿意积极协助斐兹拉尔德军的马诺尼艾尔军。

    至于占据东边的蓝棋右侧,东诺斯特河沿岸也有红棋的踪影。这是罗丹的赛维斯军。

    「目前,和奈特纳尔军混编而成的我军,正在最前线陷入孤立的状态。周遭的四个方角全都是敌军。数公里之外的西方有马诺尼艾尔军,军势浩大的他们虽然并非敌人,却也不是同伴,所以无须将他们算入我军势力。东方则有赛维斯将军所率领的赛维斯军,尽管他们确实是我军的一分子,但毕竟我们两军之间还夹着敌军,再加上距离过远,因此很难和他们合作迎敌。至于军势,算是中等规模吧。」

    「而目前的情况变成这样了。所有的克斯泰亚军开始朝东诺斯特河的方向移动。」

    拉格拉斯将原本从东南西北四面包围着红棋的蓝棋撤走,转而将它们在东诺斯特河的下游排成一直列。在这四颗蓝棋前进方向上,有着一颗代表赛维斯军的红棋无助地伫立着。这是直到目前为止,敌军都因为将重心放在斐兹拉尔德军身上,而没能发现的一个位置。

    再这样下去,当四颗蓝棋和一颗红棋发生冲突,最后便只会得到红棋惨败的结果。

    「所以,我要这么做。」

    斐兹拉尔德拿起原本在丘陵正中火代表自军的那颗红棋,将它放在排成一直列的四课蓝棋后方,然后让白军和赛维斯军的红棋分别从两侧靠近。

    「另外,我在出兵之前委托的奈特纳尔军,也会在几天之内抵达。」

    语毕,他从地图外将一颗红棋拎了进来。

    「奈特纳尔国位于这张地图的北方,所以当然会从这个地方进军。」

    四颗蓝棋的东侧和西侧已被红棋占据。现在,斐兹拉尔德又将另一颗红棋配置在地图北方。

    「到了这种地步,马诺尼艾尔将军必定也会彻底变成我方了。不是有句俗谚说见风转什么东西的吗?不过,我可要请他按照我指定的地点出兵。」

    他将一直在西方不动声色的红棋拿了起来,然后配置于南方。

    「这次,轮到我们包围他们了。」

    四颗蓝棋被红棋团团包围住的情景完成了。

    北方是奈特纳尔军、东方是赛维斯军、西方是斐兹拉尔德军、南方是马诺尼艾尔军。

    「您让赛维斯军按兵不动,就是基于这个目的吗?为了在日后迎击?」

    「是为了迎击,还有追击。向赛维斯将军发出传令,在我军过去会合之前,尽量和敌军拉开距离,接着再一鼓作气地迎击。然后——」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指头弹倒那些被包围的蓝棋。

    「然后,只要全军发动总攻击就行了。」

    他心满意足地这么说道。

    「——是我们赢了。」

    战况改变,局势也改变了。会赢。他能够如此断言。

    「您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

    「虽有这样的打算,但能否顺利遂行,还是取决于赛德立克。不是大胜,就是大败。得感谢他才行呢。因为该来的钱迟迟没有来,所以敌军就撤退了。」

    「赛德立克?那个感觉肮脏又狡猾的外国人到底……再说,赛德立克这个名字也是您赐给他的,那种人根本不配——」

    「注意你的发言,不许你侮辱那家伙。他可是功劳最大的人喔。这就是你的坏习惯,快替自己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想想办法吧。至于他的名字,也是我用来偿还债务而赐给他的。他并没有错。那是一场很正统的交易喔。光是给他一个名字,就能抵销一笔不小的债务,现在想想,当初真应该把价码再提高一点才对呢……」

    看着感慨万千的君主,拉格拉斯眨了眨眼,无可奈何地继续问道:

    「可是,这次那家伙究竟是贡献了什么……」

    「他应该是打消了放弃罗丹的念头了吧。为此,克斯泰亚面临了物资吃紧、战争经费变得困窘的问题,所以不得不改变作战方针。多亏他,我才得以让局势发展成最理想的状况。」

    斐兹拉尔德愉悦地继续往下说:

    「赛德立克这几天应该还会过来一趟。替我交待监视兵,让他直接进来见我,而且要把他视为最高级的贵宾接待。」

    「——是。」

    「另外,斐兹拉尔德军的指挥工作就交给你了。听好了,尽量留敌军的活口,把他们活逮回来,之后可以当作交易的筹码。这样的话,你昨天出言不逊的行为就可以一笔勾消。我就待在这里看好戏吧。」

    「——啊?」

    这名下级贵族出身,俊美外貌远胜其主的青年,此时露出了和长相极不相称的愚蠢表情。

    「就算我不亲自上阵,这场仗也打得赢。更何况,你的外表也比较出色嘛。出色的外表能让人在战场上的表现更加亮眼。你就帅气地活跃一下吧。」

    「像我这种……」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不然,我为何要拔擢你呢?发挥你的用处吧。我不会在确定能战胜的战场上露脸。顺便告诉士兵们,战胜之后有丰厚的奖金可以拿。好啦,别呆站在这里了,快去把敌军打个落花流水吧。」

    「是!我必定达成命令!」

    「那就好。我很期待喔。」

    目送心腹离开之后,斐兹拉尔德坐回椅子上。他一边眺望着地图和那些棋子,一边伸手把玩自己的头发——然后突然停下动作。

    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去洗干净吧。」

    五月十一日的黄昏。在拉格拉斯所率领的大军出兵两天之后,赛德立克和护卫一同前来拜访这个变得格外寂寥的野营地。

    身型臃肿的商人钻进斐兹拉尔德朴素的帐篷之中。这天,帐篷的主人将自己的一头金发梳洗干净,并以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的正装迎接赛德立克的到来。那头让本人引以为傲的金发不再粗糙凌乱,而是闪耀着光泽。他脚上所穿的靴子,也不是因染血而生锈的铁靴了。

    「哎呀,您感觉仿佛变了个人呐。而且脸颊上还多了一道伤口。」

    不过,那天奇袭所留下的伤口,并非一两天就能治好。

    「没什么,只是擦伤罢了。真是姗姗来迟呢,赛德立克。」

    「哎呀呀,因为我老是拨不出时间来呐。所以,才会派老鹰早一步告诉您我最后的答案吧?——看来,您似乎也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赛德立克捧着由斐兹拉尔德亲自开封、注入红葡萄酒的酒杯,将其轻轻举高以示敬意之后,便一口饮尽。

    「因为我也觉得,能保住一名长年以来的肮脏友人,实在是太好了呢。」

    斐兹拉尔德也喝下自己那杯葡萄酒。

    「真是意外啊。应该是一头肥羊才对吧?」

    「你才是呢。今后,你想必打算好好压榨我一番吧。这次的交易让你赚到了。」

    「我很期待您的投资报酬率喔。当您顺利坐上王座的那一刻,我可要大肆剥削了。这个就先还给您吧。」

    斐兹拉尔德轻笑着接过赛德立克掏出来的东西。细心收纳在豪华信封里头的,是自己在五月八日签字的那份契约书。

    「我收下了。」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然后将契约书的一角伸向蜡烛火芯。火焰缓缓地侵蚀起契约书,当整张纸燃到只剩下手指捏着的部分时,他将残余的纸片丢进自己的酒杯里。

    「……现在,您在这场战役中身亡的机率可说是零。既然不是会打输的仗,这张契约书就跟废纸没两样了。唉唉,真是可惜呢。」

    「那么,让你做出决定的关键为何?除了罗丹以外,你其实还暗中和克斯泰亚有所联系吧。你选择放弃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尽管听到这样的指摘,赛德立克仍没有出现丝毫的动摇。

    「其实,几天前,我是先跟克斯泰亚的指挥官会面之后,才过来见您的。」

    「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三天前的斐兹拉尔德才会焦急到乱了方寸。

    「究竟该支持哪一方,实在让我伤透了脑筋呐。」

    「虽然同时出资赞助交战中的双方,倒也很常见就是了。」

    特别是赛德立克这名男子,便是以这样的方式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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