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欢迎访问九七看书网小说网
九七看书网 > 电击文库 > 龙乐团! >第二卷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革命 第四乐章 MESSIAH
背景色:字体:[]

第二卷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革命 第四乐章 MESSIAH)

    尼可洛.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

    响介心里全然放弃为那个人的事情纠结了——那个人根本不听他说话,拒绝他还不如勉强听从来得轻松。这么多年来,别说赞扬,那个人连“辛苦了”都根本没说过一次。藤间统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什么都不说啊——临死前曾如此说的母亲也对那个人失望了。响介并不同情抱着失望死去的母亲,因为他觉得一直失望地活着的自己才更可怜。

    之所以那个人唯一一次演奏的钟声会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耳边,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那种倍音无法让人相信是擦弦乐器演奏出来的,听起来就像是打在厚重金属上的能让人五脏六腑震颤起来的声音……

    那般钟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已然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但再现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段钟声对响介来说着实困难。

    兰德尔菲的鸣声途经身体并震颤全身,但仍说不上钟声,只能算是单纯的悲鸣。再怎么试图表现超出演奏者能力范畴的音符,琴弓也跟不上,运弓的手臂与滑动的运指会撞在一起,而且对自己声音过于集中又会压抑背景交响的音量。

    必须停下来——他本能地如此想。现在的演奏根本没有意义,完全是对着乐谱照本宣科而已。不过,现在他又不能像个人练习时那样擅自放下琴弓。几个小节后独奏便告终,进入了少许休符。他按琴弦的手指就像被谁抓住一样无法动弹了。停下来——正当他以为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在如此对他叫喊的瞬间,

    “stop——!”

    如同劈裂钟声的一声尖叫在响介耳边响起,响介的琴声连同他引领的交响在半吊子的余音里曳然而止。

    响介试图挥去耳边钟声一样地摇了摇头。这次中断明显是因为他的演奏。周围有人露骨地叹气,响介朝交响的方向低头道歉说,

    “对不起……”

    “别泄气啊首席。”

    “就是,再来一遍吧。”

    业余乐团特有的亲切传递了过来,但响介并没发对此一笑了之。独奏者原本都是在练好独奏后才去配合交响,因为独奏者没多少时间去配合交响。客观说的话,他现在的独奏和背景交响从业余乐团角度来看大概都达到了可以听的水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的迷惘所致,现实的演奏与理想之间还差得很远。响介对默默地将总谱翻回首页的七绪说道,

    “……可以稍微离开一下么?我借用一下空着的会议室。”

    “随你便。”

    七绪头也不抬地如此答道。若是因为响介的能力或练习不足才导致《康派涅拉》一直完不成的话,想必七绪也不会这么说,而是直接对他发火了。只不过她明白,响介演奏中的踌躇并不是来源于此。

    响介也不回头看一眼坐在后面的成员,径自就走出了会议室。他一关上会议室的门,里面就马上传来了七绪指示乐团的声音。听着隔着一堵墙的喧闹声,响介这才重重地叹了声气。

    为了不妨碍演奏,响介事先摘下了手表。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没什么人的事务室里为了省电就没开暖气,响介感受着人头攒动的第五会议室里所感受不到的寒冬,颤抖着打开了另一个会议室的灯。犹豫了一下后,他又按下了暖气的开关,毕竟手指冷得动不了也就谈不上练习了。

    响介摊乐谱,发觉自己根本没法看进谱子上的乐符,于是瘫坐在椅子上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救世主”的仿制琴会贴着父亲的名字?为什么羽田野会有那挺小提琴呢?

    “Ludwig Heidfeld 1972 Oxford for Osamu Toma”……一九七二年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在牛津为藤间统所制作的小提琴——那挺“救世主”里所贴标签上写的便是这样一行讯息。

    制作者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应该是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小提琴的铭牌上一般都会有制作者的名字,但响介上网查了一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海德菲尔德”的小提琴。如此看来,这个人应该不是什么知名的乐器匠人,何况制作地是在牛津,“救世主”棺椁的阿修莫林博物馆所在地。

    七绪收到小提琴时,里面也没附带任何字句,估计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响介追问她的时候,她只是背靠着轮椅回过身来无趣地说,

    “我咋知道嘞……我猜,不会是我爸和你爸就是同一个人吧?总感觉有点复杂,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鬼才信了!别开这种冷笑话啊!”

    响介失声尖叫了起来,但马上又理解了七绪会放弃思考的心情。就因为这样,她才会说发生当代罕事并且半夜把自己叫过来的吧。七绪又从响介手里抢回那张邮单,看了看住所栏说,

    “要是按照牛津的这个地址联系过去……可我没什么要和羽田野仁美说的啊。话说回来,她是怎么知道我地址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摸着下巴眯眼说道,

    “啊啊、是从我妈那里听说的吧……听说那对姐妹在引退后就和好了,既然羽田野会提出援助我,那她肯定就知道我住哪儿的吧。”

    “那你通过由加丽小姐问问呗?问问羽田野仁美关于这个小提琴是不是和你妈妈说过什么。”

    “嘛、好像是可以问问……但,那之后呢?这个小提琴……我就先叫它海德菲尔德好了,这个就交给你保管?”

    七绪指了指响介手里的小提琴问道。但响介犹豫了一下后就把小提琴交还到七绪手里了。他摇头说,

    “不用,这是羽田野仁美交给你的小提琴,还是你拿着吧。”

    况且,那里面贴着的“Osamu Toma”是不是响介的父亲还不知道呢。小提琴手同名同姓又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若这样想就什么头绪都没有了。响介看着沉脸握着海德菲尔德琴颈的七绪,下决心似的说,

    “如是这样…就只有去问我叔叔了。”

    七绪听后也点了点头。可能她早就料到这点,为了联系响介的叔叔才把响介叫过来的。

    “就算关系不好,他们好歹也是一个家里走出来的弟兄俩。如果那个人也不知道的话,那这个地球上恐怕就没人知道这个小提琴的真相了……我有这种感觉。”

    藤间馨——响介一想起那个怪诞叔叔的独特风貌,顿时有些脱力。那个满世界奔波的乐器商叔叔生着一副全然基因突变了似的大身板,是个长着一脸让人感觉不知哪国人的络腮胡子的五十多岁单身汉,而且是个能操多国语言散步似的在欧洲与日本之间往来的怪人。

    响介会来龙之坂,契机也是这个叔叔。叔叔代替那个冷漠严厉的父亲关心着自己,是他支撑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话虽如此,他怪人的属性却还是毋庸置疑的。

    响介也的确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了,不过到底还是亲人,响介当场就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理所当然似的没通。无奈之下,准备改天再联系的响介就此离开了七绪家,但那天以来他每天打都没能打通。

    数天后在这个冷彻骨髓的会议室里,响介抱着兰德尔菲又拨了叔叔的电话。可惜这次还是没通,响介便沮丧地把手机丢在了桌子上。走道另一头微微传来了龙乐团演奏的《康派涅拉》旋律。

    “就是会在这种关键时候联系不上啊,那个叔叔……”

    也许他现在正在欧洲收购乐器吧。但叔叔那个人谁没摸不准,若说他现在正在亚马逊丛林深处和蟒蛇战斗,响介也不会吃惊。如果直接去联系他个人经营的公司,他的公司又根本没挂牌,那个人身为社长却连张名片都没有,网上也是毫无踪迹。

    买卖乐器是个特殊的生意,有名声的乐器商都是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是一件乐器就值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世界,不如说是个不得不限定客人的生意。

    七绪那天以后一次也没有说起过那挺海德菲尔德。她也许也在和由加丽联系,但可能没得到什么值得说的新情报。七绪虽然也在意那挺小提琴,但她之所以没有像响介那样流露出来,可能是因为她自身就是比自己高出一等的音乐家。响介心里的犹豫则是毫无保留从演奏里流露了出来。

    最可靠的自然是直接去问藤间统本人了。但那从各个方面来说显得不可行,所以响介现在才先去联系的叔叔。想到这里,响介又拿起了手机。

    假如羽田野仁美和藤间统之间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的话——他如此想着就从通讯录里找出了一之濑由加丽的号码。虽说身为一之濑家的由加丽既不是那两人的关系人,更不是藤间家和羽田野家之间的关系人,但她母亲是羽田野仁美的妹妹,她也曾把自己的小提琴交给了响介那个经营乐器的叔叔藤间馨。那挺叔叔发掘出来的小提琴便是响介现在手中的这把兰德尔菲。虽说这其中的关系非常绕,但好歹是个联系。

    但话又说回来,由加丽卖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据由加丽说,羽田野仁美是结婚之前就已经用斯特拉仿制琴海德菲尔德做备用琴了,也就是说,事情得回溯到三十多年前。这么一算虽然时间是隔得很久了,但和叔叔做过买卖的一之濑家也许还是有叔叔公司的号码的。

    响介抱着一丝希望,给由加丽拨去了电话。

    呼声响了几下后,电话通了。由加丽熟悉的嗓音令响介安心了一些,

    “抱歉忽然给你打电话,但我有个唐突的事情想问问你……你知道我叔叔的联系方式么?”

    “发生什么了吗?”

    “没……我就是一直联系不上他。又不知道他公司的信息。所以我想曾经和他买卖过这个兰德尔菲的由加丽小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国际电话也好,我有点急事要问问他。”

    “知道了。要是联系上了,我就叫他给你那边打电话。”

    真是谢天谢地。由加丽给人的感觉着实不像她的妹妹。响介说了声拜托,一时沉默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直接问,接着就下决心地又开口了,

    “还有……七绪是不是联系过你了?”

    “是啊。”

    对面意外干脆地肯定了。响介一时无以为应,但对面的女子又苦笑地说,

    “七绪说她收到了我之前说过的羽田野仁美用过的仿制斯特拉小提琴……而且听说里面还贴着响介君父亲的名字。我当时听了也吃了一惊,但又感觉这事并不是不可能。”

    “……怎么回事?”

    再次听得这般出乎预料的回答,响介朝无人的前方探出上身又问。由加丽听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解释说,

    “给我妈妈介绍藤间乐器商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伯母哦。”

    “就是要买这挺兰德尔菲的那时候?”

    响介听到这里,开始动员起了所有的脑细胞。想来也是,像他叔叔这样的无牌小乐器商,一般都是通过客人来介绍客人的。像由加丽的母亲那种普通人,一般都不会知道藤间馨这种商人的存在。

    “是的。就是小时候我妈妈在国内找哪里能廉价买到意大利古典提琴的那次。依我母亲的预算,她似乎也知道一般乐器商都进不到货……最后没办法,还是去找了羽田野仁美。接着——”

    “……我叔叔的公司就被介绍过去了?”

    响介说着就盯着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看了起来。自己原本就是被这挺兰德尔菲引导来到这个地方的,没想到事情的源头还有过这般奇妙的关联。由加丽仿佛在话筒那一边点了点头,

    “伯母虽没说过她是从哪里知道响介君叔叔这个乐器商……但伯母曾说他也许能弄到别人没法想的乐器。”

    自己的叔叔居然被说成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但如此形容那个怪诞人物可能也没错。响介琢磨到这里,终于理解了由加丽的言下之意,恍然抬头说道,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以前也可能从我叔叔那里买过乐器……那些乐器里可能就有为我父亲制作的乐器。”

    “是的。但如果响介君的父亲是一位小提琴手,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乐器……”

    “不会,我父亲以前的确是拉过小提琴,但自打我记事起我就从没见过他拉过乐器。所以他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演奏了,把小提琴卖给自己经营乐器的弟弟也不是不可能。”

    略略发颤地如此说完,响介就把手按在了额头上。顺着这个线索勉强推导一番,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是这样……虽然还不知道海德菲尔德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但那个小提琴确实就是仿造‘救世主’制作出来的。执着于‘救世主’的羽田野仁美看上了那把小提琴,于是从我叔叔手里买了过去。”

    响介自言自语般的如此说道。不过,话筒另一头的由加丽似乎不太同意地开口了,

    “我也觉得会不会是这样……但怎么说呢,我又总感觉哪里不对。”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问我叔叔最快。麻烦你了,有什么消息还请联系我,我这边也会仔细问问的。”

    响介试图扫去由加丽心头疑惑似的如此说道。事已至此,能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个怪人化身的叔叔了。由加丽听到这话,似乎欲言又止地浅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还有,我年末可能去不了龙之坂看演奏会了。而且,我妈妈也说没法与七绪见面……很抱歉。”

    说完这话,电话就被挂断了。由加丽心头的疑念虽让人有些挂心,但既然羽田野仁美和叔叔经营的乐器商有联系,海德菲尔德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也就不奇怪了。得出如此结论后,响介总算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爱器兰德尔菲反射着荧光灯的光芒,响介握紧指板,这才拿起琴弓。他比之前更为冷静地看着漆黑的乐符群,试图挥去盘踞不去的僵硬似的,把弓搭上了琴弦。

    羽田野仁美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斯特拉的仿制琴海德菲尔德——他忽然想起了由加丽说过的话。放手刻有自己名字的乐器也就必将意味着放弃了乐器本身。也就是说,与羽田野仁美同年代的父亲是在二十岁前半放弃演奏小提琴的。

    那么,响介听到钟声的那段记忆……到底又算什么呢?

    在响介的记忆里,那把反射着微弱光芒的崭新小提琴……他当时只有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他母亲则不会拉琴。那么那把全尺寸的小提琴是……

    “响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叫了响介的名字,响介搭着琴弓就转身看了过去。七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她把手搭在轮把上淡然说道,

    “怎么样了?首席。”

    打完一通电话后,不知不觉好像已经快晚上九点,他到底还是没能做什么单独练习。响介无奈地垂下肩膀,无力地摇了摇头。接下来他还打算去六条的店里去的。七绪听了,却推着轮椅进到会议室里来了。

    “离演奏会已经不到半个月了哦。”

    “我知道啦……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听首席说出这种没骨气的话,七绪无奈地叹了声气。她是为优秀的指挥,清楚乐团所有成员的情况,响介自然也不会例外吧。响介觉得瞒七绪也无用,便看着她的眼睛说,

    “……海德菲尔德怎么样了?”

    “放家里保管着呢。虽说没保险箱可放。”

    七绪想说不怎么样似的耸了耸肩。响介听后地拿了点,把搁在桌子上的手机揣进了口袋里。

    “我好想知道那个乐器……海德菲尔德是哪儿来的了。”

    “是么。嘛、那样一来,你的演奏能像样点真就万万岁了。”

    七绪照例像是看穿了响介心思似的如此说道。响介服了她似的一边摇手一边将小提琴收进小提琴,

    “我一遇到与那个人有牵扯的事情就会神经过敏。虽然我也知道这挺蠢的。”

    虽自以为已经和那个人断了关系,但那个人还是以奇妙的形式,亡灵般地挡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个人绝不主动开口,不会回答发问,甚至因此与儿子断绝关系。七绪向响介投来的视线隐隐带着同情,悄然说道,

    “我是觉得,这个《康派涅拉》会是影响你小提琴人生的曲子。唯独对你我是能这么确信的。”

    响介听了,下意识地就别开了视线。七绪说的是事实,但也正是因此,作为业余乐团首席的响介才会这么费劲地解读这般晦涩的乐谱,才会为了达到更高层次的演奏而不断迷惘徘徊。

    “在你心里,你父亲其实并没有消失的吧。你没有拉响小提琴的价值了,所以把弓放下吧……就因为这句话。”

    为了摆脱落魄小提琴手的身份,就只能这么做。父亲那如同启示般的一次钟声……重现当时的钟声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更不能借此挡掉父亲丢来的刀子话。

    “为了否定这点,你才选择的《康派涅拉》。就算你父亲不会来听,演奏这首曲子也肯定会成为你人生一个分歧点的吧?”

    “我知道,我承认。我心里那个人说的话还是绝对,我就是被这样养大的……到了这个年纪也没变。可是啊……”

    就算这样,为什么自己就有必要完成《康派涅拉》呢?

    响介心里明知答案,却还是压下心中的怯弱,斗胆地回视着七绪开口说道,

    “我不是因为被那个人说了才这么做的。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如果演奏会上没有满意的表现……就放弃小提琴的。之后就再也不碰小提琴。”

    就和那个人一样——响介在心里添了如此一句。初冬的寒气令人产生更为密集的错觉。七绪的表情没有变化,仅仅是直直地盯着响介,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当真如此说。她的嘴唇微微一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咚地一阵金属敲击声传了过来,响介和七绪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门下和吹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好像是木下手里的长号撞在了门上。吹子责难似的打了一下木下的手臂,木下则隔着帽子挠了挠头,嗓音出奇小地说,

    “…….抱歉,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是想明天第五会议室是不是也开着呢……又是星期六,我是想如果九点后就可以用的话,那椅子就用不着放回去什么的……”

    他们略显尴尬地看着七绪说。也不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地步,但他们也知道刚才不是打断的时候吧。七绪听了,却坦然地将轮椅转了个说,

    “我现在就去。”

    她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算出会议室,但当她转着轮椅从一脸欲言又止表情并交替看着七绪和响介的两人身边经过时,她忽然又回头说,

    “响介,我之前也说过的吧,如果你打算逃离音乐的话……”

    说着她就无言地用食指朝响介指了过来。也不知她指的位置是响介的心脏还是兰德尔菲的魂柱,但无论她指的是什么,她接下里所说的话都是同一个意思,

    “那么……音乐就再也不会回到你手里了。”

    十二月过去一半,外面早已是一片圣诞节的气氛了。若是别处的商店街,这时候怕是已经放起了圣诞乐曲,但龙之坂商店街还是一如往常的《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无限循环。

    话是如此,但街上也就只有BGM体现不出季节感了。Piccolo那对傻夫妇闹哄哄地在店门外摆弄起了圣诞树和花环,老和式点心谱子华京堂挂起了“圣诞特卖”这种跟点心毫无关联的招牌,连那个古板的白川玩具店也像是在说这时赚钱时节似的在外面拉起了写着“圣诞礼物尽在‘玩具小马驹’”的横幅,上面还配有一副拙劣的拖鞋插图。

    响介此刻正用梦游一样的脚步走在早晨的商店街里,他几乎全是靠本能前往公民馆。刚掀开卷帘店门的木下的妻子吃惊地招呼了他一声,他也只是浅笑一下就走了过去。

    六条像是给响介披了条毛毯,响介慌忙道谢,六条则说了别介意。响介为自己恶心六条言行的事情道了歉,这才前往了公民馆。

    右手里的小提琴盒显得沉甸甸的……响介一边确认着这个与自己形同一体的存在,一边不断在脑海里循环着钟声的旋律。

    ……停下琴弓,并且放弃小提琴。说起来简单,以至于他曾数次差点对自己得出这个结论。老实说,他小时候被父亲强制练琴时也几乎天天这么想。十二岁在东亚音乐会上目睹了崇拜的小提琴手后,他略微提起了干劲,但之后上高中在进音乐大学后……当他见识到了他这样的庸才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企及的天才时,当他发现音乐世界是存在天赋这一说并且自己并没有天赋时,他都会陷入这种苦恼当中。

    而到了毕业之后也没有找到工作,并且遭到父亲放逐时,他才初次面临“为了生存而放弃小提琴”的现实挑战。

    不过,经过一番周折之后他依旧在龙之坂这个小城里继续拉着小提琴。并且勉强生活了下来。但是,这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也改变不了他是平凡小提琴手的事实。

    我认为这首《康派涅拉》将左右你小提琴人生……

    他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她这句话从背后推了响介一把。父亲所说的是不是事实,判断权由此被交到了响介的手里。

    他自己是不是还有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呢……?为了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他就必须演奏《康派涅拉》。哪怕只是在商店街的振兴活动舞台上。

    迎着上学的学生人流,响介到了公民馆。若是平常,这时候根津会在门口打扫,但今天却没见到他的人影。大概是太冷就没出来吧,他这么一想,才发现是他自己比平时早来了半个钟头。

    根津平时一早就来开门的,该不是现在里面还没人吧,他想着便去推门,门果然没锁,里面的暖气也开了。响介一边脱围巾和外套一边朝事务所走了过去,

    “早上好……”

    招呼一声,里面果然坐着已经上班了的根津。不过,房间里还有一个奇妙的客人,那人正用他宽硕的后背对着这边与根津下着将棋……这么冷的冬天了,那人穿的还是几何图案的夏威夷衫。那人不仅身高比日本人高出一大截,横幅也相当大,如此塞满了肌肉和脂肪中年人格斗士般的身体,本身就起到相当的防寒作用了吧。响介眯着昏沉沉的眼睛,止步远眺起了那个客人。根津注意到了响介——虽说他几乎被那个人的巨大身体挡光了,他还是朝响介招招手说,

    “早上好啊响介君,今天一早就来了一位稀客哦。”

    这么一说,巨汉也回头看过来了。果然就是响介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不过这下真见到他了,茫然咧开嘴巴的响介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转身逃走的冲动。那个汉子嘴里嚼着柿种,一阵狮子吼似的叫道,

    “哟!响介!还是那副瘦猴身体加穷酸脸啊。”

    这家伙就是响介那个叔叔没跑了。话说这种人日本可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了。那人坐在一张明显显小的钢管椅上,神经质似的发出了洪亮的笑声。根津为了缓和气氛,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哎呀,今天真是吓了一跳呢,早上一来就看见一个巨熊站在门口啊……我刚想逃,他就说‘太迟了根津!我可是在这种大冷天里站着等了三小时啦,赶紧给我端热茶来!’”

    “那不是没办法嘛,我就是这种一想到就马上做的人啊。到龙之坂时才刚过五点哦。嘛、本来以为直接去响介的公寓就行了,没成想他居然那种时候会不在家。我还以为这小子是通宵找女人去了,就打算等等来着,可又发现附近没有一早就开门的店,这才到这里来的。”

    说完,他又豪爽地笑了起来。响介终于回过神来,走进了事务所。他叔叔用大手抓起一把柿种看过来说,

    “唉、我好不容易回公司一趟,就发现由加丽留电话说叫我赶紧联系响介。话说工作方面的电话居然一个没有。那么响介,有什么事找我?不是好消息的话我就揍你一顿哦。”

    “你还问什么事啊!还有,你来之前倒是先给我打个电话啊!我说你多少次了,还真是死性不改的暴风雨叔叔啊!一句话不说就走,一句话不说就来!”

    响介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如此大叫着抓住了他叔叔。不过他叔叔没被吓到,还是气定神闲地嚼着他的柿种。

    “哎呀、我一个月前在罗马的公共厕所里把手机弄掉啦。不过嘛,要联系你也用不着你的手机号,所以就没管,觉得还是直接去问由加丽来着快。所以我就坐首发车从东京过来了。”

    “你看你看,他还给我买礼物了呢,瞧、是‘真实之口’的镇纸哦。”

    根津高兴地说着就举起了一个貌似随处都可以买到的垃圾玩意儿。还真是个满世界跑的大叔。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像个得意地展示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举过来说,

    “为了买个新手机我才回国的。日本手机设计是世界上最时尚的哦,我最喜欢日本手机了。可惜手机的功能我基本都用不上,看来是我老啦。”

    他感慨颇深地如此说道。不过响介这时候可没心思听他讲这些愉快的冒险故事,想问的事情还一大堆呢。响介刚想开口,转念又觑了一眼手表,现在刚八点半,七绪这时候应该还在家里吧。响介用一只手拦住想问什么的叔叔,一边给七绪拨去了电话。

    “哟、一大早什么事啊?你要是像个来生理的女高中生一样说不舒服想休息的话,我就抽你哦。”

    七绪让人感觉有些低血压,早上的心情貌似经常不太好。不过响介也没在意,简短地说,

    “七绪,你把海德菲尔德带过来吧……我叔叔回来了。”

    这么一说,七绪就理解事态了似的忽然不说话了,停顿几秒后,

    “好吧。”她简短说道。

    挂掉电话又看向叔叔,叔叔微微皱起了眉头,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通话。

    “七绪来上班后,有点事情想要问问叔叔你。馆长,能不能占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可以啊,馨先生可是等三个钟头了嘛。而且今天也没啥要紧事。”

    根津说完就又去下将棋了。听馆长都这么说了,叔叔好像也打算稍后再问,又去看他的将棋棋盘了。

    响介把行李和兰德尔菲琴盒放在桌上,扶着额头试图整理一下思绪,但他脑子现在因为睡眠不足而轻微有些眩晕。被根津一把将死的叔叔大叫起来,让响介有些头疼起来了。

    “哟、藤间大叔,每回见你都越发变得不靠谱了啊。”

    几十分钟后,七绪膝盖上放着小提琴盒,坐在挂着便利店袋子和包的轮椅就过来了。也许是因为是来得匆忙,她剃得凌乱的栗色头发上还留着睡出来的可爱翘毛。叔叔听到七绪的声音后,边转身边举手打起了招呼,

    “哦哦、不久不见啊七绪,怎么样,我这个本侄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添麻烦哦,就是有点磨磨唧唧的。是吧,响介?”

    七绪这么一问,响介只好点了点头。叔叔见状估计也是觉得好笑,就咧嘴笑了起来。七绪一如往常地熟练地操控轮椅进事务所,把东西放了下来。接着她一边撕开从便利店袋里取出的甜点面包,一边又问,

    “然后呢?大叔你是因为响介叫你就过来的?还是被我姐叫过来的?”

    “嘛、应该说是两个人叫过来的吧。响介,七绪这下来了哦,叫我来到底是干嘛?”

    响介听后叹了一口气,径自从正吃着早饭的七绪的桌子上拿起那个小提琴盒。七绪也没拦他。响介掰开锁扣,在叔叔面前取出了里面的那把小提琴。

    色调柔和的枫木面板,精致的转轴与微调器装饰,琴身微微散发着崭新的清漆味道。这把小提琴不是老牌古琴,尚未久经演奏的琴身在晨光里静静地泛着光泽。

    叔叔咀嚼柿种的噪音顿时消失,面朝将棋盘的他扭头睁大了他眼睛看着这边,愣一下后他又马上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擦手,朝响介伸了过来。响介把请递给了叔叔。叔叔手指动作与他的形象毫不相符,如同与自己期望已久的婴儿重逢般从响介手里接过了那把小提琴。

    “这个琴……真让人怀念啊。”

    “有印象?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一回事?”

    叔叔果然知道这把海德菲尔德。响介情不自禁地就探出了上身,连吃着面包的七绪也停了下来。不过,叔叔却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个啊……可是我爸爸制作的小提琴哦。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啊。难道是哥哥他交给你的?”

    响介一听,头上顿时冒出了许多问号。绞尽脑汁一番后,响介用连他自己都觉得呆愣的声音反刍道,

    “……叔叔的爸爸?”

    也就是我祖父了?响介理所当然地如此想着就朝叔叔看了过去。叔叔于是就把海德菲尔德左边的f形孔凑了过来。看来他肯定是知道这里面有标签的。

    “里面不是有写的嘛,这个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呢,就是我爸爸。”

    “祖父的名字……不是叫藤间大介么?”

    Ludwig Heidfeld——响介想起那串签名,大叫似的反问了起来。一旁的七绪没说话,周围陷入了一片沉默。接着,叔叔用他另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了响介的脑袋说,

    “喂喂响介,你的眼睛瞎了?这不是明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情嘛。你还真以为你爸爸和我是亲兄弟啊?”

    叔叔顺势摇起了响介的头,令睡眠不足的响介差点吐出来。他忍着这股不舒服感,漠然想道——在身材都中等的藤间家族里,叔叔是一个令人感叹基因突变的奇妙存在。不过若是另有如此隐情,那就都能说通了。父亲连自己的事情都不说,叔叔的事情想必更是闭口不谈了。叔叔倒是一个大嘴巴,却不会说他自己的事情,为此响介至今未质疑过他。

    “那个人和叔叔你是……异父兄弟?”

    叔叔听了,这才停下晃响介脑袋的手,长叹一气后又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响介的脑袋。之后,他交替地看了看根津和七绪说,

    “喂、我可以借用一下那边的房间吗?我去那儿讲讲藤间家的事情好了。”

    根津和七绪面面相觑了一下,根津马上就说了声可以。叔叔一听可以就拿着海德菲尔德站起来,推搡着响介去了会议室。

    ……藤间家的事情会是什么?响介如此想着就被叔叔赶进了会议室。叔叔反手关上门,就近坐在了一个椅子上。接着他又握着琴颈举起来手里的小提琴问响介,

    “我再问一次,这个琴是从哪儿来的?是哥哥他给你的?”

    “我才想问呢,你听我说……这个海德菲尔德好像一直都在羽田野仁美手里的,但前些天忽然被寄给了七绪。”

    “哈?”

    这回轮到叔叔吃惊了。之前还感觉他在责备这边,但响介他们确实没做什么错事。于是响介探出上身又说,

    “我说啊……若是那个世界级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寄来一把贴有自己父亲名字的小提琴,搁谁都会吃惊的吧?我是觉得叔叔你可能知道点什么,所以才和由加丽小姐一起紧急联系了你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响介长出了一口气。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后,他又缓和气氛似的摆摆手说,

    “本来还奇怪这个小提琴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呢……原来是叔叔你和她做过买卖的吧?听说真澄氏委托你买乐器的时候,就是她姐姐推荐的你。你就是那时候把从那个人手里拿到的海德菲尔德卖出去的吧?”

    响介如此询问道。不过,满以为会承认的叔叔却愣愣地张开口,一脸茫然地嘀咕说,

    “……我可从来没见过羽田野仁美那样的大人物哦。”

    这下轮到响介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本来还想问什么,但嘴巴一翕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叔叔的确从刚才就一直问这个小提琴是不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若是他从那个人手里得到后再卖给羽田野仁美的话,他就不会又这么问了。响介不禁又追问,

    “什么见都没见过啊……那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把你介绍给她妹妹啊!如果不是做过生意,她怎么可能认识叔叔你这样的无名乐器商!”

    “嗯……我也觉得这事儿奇怪呢。当初我为由加丽找那把兰德尔菲的时候,真澄氏的确说她是她姐姐推荐来的……但我当真不认识羽田野仁美啊。嘛、我当时只是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那种大人物耳朵里去了。”

    他似乎是这时候才发觉蹊跷,说着就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羽田野仁美给关系不好的妹妹随便介绍的乐器商……?不对,应该是妹妹单方面嫉妒取得成功的姐姐啊。而且话又说回来,若是不知道叔叔的存在,又谈何假介绍?

    叔叔看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由加丽担心的没错,响介推测失误了。暂且不管这个疑问,响介又指了指叔叔手里的海德菲尔德说,

    “说到底,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回事?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叔叔和那个人是异父兄弟啊。如今看来,你若说你是个德国混血我也不奇怪了。”

    听响介又这么问,皱着眉头的叔叔又靠回小椅子,抚摸着海德菲尔德的侧板说,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是个德国的小提琴手。嘛、也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吧。战后他靠演奏小提琴生活不下去,后来好像是作为小提琴讲师被请到日本来的。”

    如同一段往事。叔叔的父亲现在怎么想最起码都过八十岁了吧。响介点头听叔叔继续说了下去。

    “虽说现在是没落了,但当时的藤间家可是所谓的上层阶级家族哦。为了让独生女儿学小提琴,海德菲尔德才被请来当讲师的。”

    话让响介来说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拥有几处分家和土地的藤间家的确是富裕家族。不然,也没那个实力对儿子实施音乐教育。但是响介并不喜欢藤间一家……在他印象里,祖父祖母对待自己总像是隔着一段距离,而父亲也不怎么回老家去。想到这里,响介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我想起来了,听说大介祖父好像就是入赘进藤间家的……因为须美江祖母是独生女,所以才招的女婿。”

    “是那么回事。不过呢……那时候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叔叔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这里本该是他习惯性糊弄过去的地方……响介发觉他眼睛有些出神便屏住了一口气。

    “须美江奶奶她啊,好像喜欢上了海德菲尔德了。”

    叔叔用他的大手玩弄起了那把冠以德国小提琴老师名字的小提琴琴颈,响介则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叔叔苦笑着继续说,

    “嘛、毕竟是那个时代……而且须美江作为本家女儿还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脸面,自然是不能招一个德国人做女婿。之后,她就被强迫安排去与经商成功人家的二少爷大介爷爷相亲结了婚,生下的就是我哥哥。”

    这话让响介听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这的确是一段过往旧事,但又和自己本身的存在直接相关。不过没等响介领会过来,叔叔就又说了开来,

    “话虽如此,但那个海德菲尔德却是个大胆的混蛋哦,嘛、作为我爸爸也是自然。他居然趁夜把须美江奶奶带走,鲁莽地踏上了逃亲之旅。他们两人手牵手,甚至试图逃往英国的哦。”

    “英国……?”

    为什么德国人海德菲尔德会选择逃往英国呢……当时他可能是觉得去毫无关系的第三国会比较难被找到吧。想到这里,叔叔抿起嘴角露出了略显自嘲的笑容,

    “嘛、他们几天后自然也是被找到带回来了……最后海德菲尔德是以再也不能踏上日本土地为代价被藤间家放过了。但,问题还没结束……因为我在几个月后出生了。”

    说着叔叔就指了指自己的脸。响介盯着他的脸,还是没说话。

    “这张脸出来一看就肯定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过肚量大的大介爷爷并没有责备须美江奶奶,而是把我和哥哥平等对待地养大了。说白了,我其实是藤间家的一个异分子,所以……与其说是被藤间家断绝关系,其实是我实在呆不下去才高中一毕业就离开的。对大介爷爷我自是感激不尽,但我的存在让藤间家根基动摇也是事实。”

    藤间家那从根基深处散发出来的呆滞气氛。如此一来,叔叔和父亲之间、父亲与他双亲之间那难以启齿的疑问也就真相大白了。不过,这事情却又让响介陷入了更大的混乱里。

    “说是如此,但我当时也没地方可去,就想着滚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的亲爸,于是存了一点可怜的小钱飞去了德国。”

    “你确信海德菲尔德在德国吗?况且德国那么大的地方……”

    “鬼才知道。反正我先去了柏林,以为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可能是个尽人皆知的小提琴手来着。”

    这也太莽撞了吧……响介刚想开口惊奇,转念一想,叔叔年轻时可能真就是这个样子。叔叔似乎看出了这边的心思,抿起嘴角笑着又说,

    “况且当时的我啊,别说德语,英语也不会说哦。现在是会说几国话了,当时就是个不上进的毛小子,从不记得自己曾一个个往笔记本上写过单词。”

    “就别拿那种事自夸啦……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话说之后呢?你见到海德菲尔德了么?”

    “啊啊。虽然交响团和音乐家协会之类的地方是根本没找到,但去卖小提琴的乐器店一问,我马上就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原来他从演奏和指挥上退下来后,好像在英国牛津开了一家制作小提琴的作坊。”

    “英国……牛津?”

    响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那是阿什莫林棺椁所在地,是海德菲尔德和祖母曾试图前往的国度,也是那挺小提琴被制作并打上刻印的都市。

    “之后我就办了护照前往牛津,去找海德菲尔德啦。一开始还被当成强盗来着,我好一通解释人家才相信,又说辛苦我了又是哭的,真是不得了啊。”

    说到这里,叔叔忽然飘开了视线。他以前只留下了个怪人叔叔的形象,但他也是说不尽的苦衷的。作为一个不贞之子,他也许从小就被人疏远了吧,况且他又带着混血特征的发色,人际关系上想必也吃过很多苦。虽说他嘴上说养父待他不错,但实际怎样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先是教我制作小提琴,但那种精细活着实不适合我。不过我嘴巴能说,就说给他卖他制作的小提琴,就成了一个乐器商人。”

    “他为什么要在牛津开作坊呢?”

    响介此时明确感觉到了一种即视感。他们都拘泥于牛津,最近的确听到过另一个类似的人物……

    “因为‘救世主’。”

    叔叔听后立即回道。响介瞬间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凝视着叔叔手里的那把小提琴想,对啊,是羽田野仁美……她不是也打算在牛津永久居留了吗。

    ——羽田野仁美觊觎着“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是。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他……是被‘救世主’迷住啦。”

    七绪曾说过的话与叔叔的话相重叠在了一起。接着,叔叔就又举起手里那挺以自己生父名字命名的小提琴说,

    “海德菲尔德曾不停地对我说,当他得知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提琴这一存在时……就觉得自己非要拉响它不可。而且他相信,只要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就有可能拉响‘救世主’。”

    此处又与羽田野仁美的行为相一致了。不过唯一不同的是,羽田野是当真是得到了世界最伟大小提琴手相类似的地位。

    “不过别说是世界第一,他最后还只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而已。之后当他被赶出日本后,他就下定了决心……他用别的方法得到‘救世主’并演奏它。”

    “难道说……”

    响介说着便再度凝视起了海德菲尔德小提琴。七绪当时看到这把小提琴就说了,这个是“救世主”的高仿品。

    “对,他着手做的就是打造一个‘救世主’的完美复制品。放弃成为尼可洛.帕格尼尼的他转而试图成为君.巴蒂斯特.维尧姆。”

    【译注:君.巴蒂斯特.维尧姆(Jean Baptiste Vuillaume)1798-1875,法国著名提琴制作家。】

    “可是‘救世主’并不会像其它展示品一样能借出来作小提琴研究,他是怎么仿出来的?”

    “你小子啊……学学你义祖父,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啊。”

    叔叔吃惊地说着就将小提琴倾斜过来,指着刻着的签名中的“Oxford”淡淡说道,

    “他看到了啊。”

    “……看到了?”

    “当然是一直在阿什莫林博物馆里看的啊。既不能拉更是碰不到,他就从早到晚一直站在‘救世主’的展柜前面看。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在牛津开小提琴作坊的。”

    这是何等的执着啊!“救世主”难不成是蛊惑人心的乐器?响介咧嘴暗自佩服,叔叔则感慨颇深地仰望会议室天花板又说,

    “他的作坊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救世主’仿制品……可是他好像一个都没满意。话是如此,却又的确是斯特拉的仿制琴,正好用来出售过日子。还有就是,他都没给它们贴标签……说是只有当做出完美的‘救世主’,他才会贴上自己的标签。”

    “所以网上才没流出海德菲尔德标签的小提琴啊?”

    再怎么无名的制琴师,买二手琴的时候都会标明制作者的。既然市面上找不到他的小提琴,想必就是他自己没贴吧。响介点头明白过来了。

    “不过,当我去了作坊后不久……他就给某个小提琴打上了标签。就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这一把。”

    说着,他就像终于得出结论了似的轻轻敲了敲手中小提琴的背板。至此,小提琴标签的谜团渐渐露出了它的端倪。

    “就是这把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救世主’仿品——‘Ludwig Heidfeld 1973 Oxford for Toma’。”

    “给我等一下……这把小提琴来历这么大,为什么会有那个人的名字?”

    响介说出了他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疑问,他明白海德菲尔德将心血倾注于仿制“救世主”,但为什么又要给别人……别人也就算了,偏偏又是自己所爱女子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呢?

    叔叔听了,耸耸肩膀说,

    “海德菲尔德完成这把小提琴时,曾一脸满足地说——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把与‘救世主’分毫不差的仿制小提琴。但也正是因此,他不希望这把小提琴像‘救世主’一样不被任何人拉响就被放进阿什莫林棺材里变成观赏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所用。”

    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此处是关键词。那是海德菲尔德所未能达到的境地。叔叔苦笑着接着说道,

    “之后,他就让我说说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是谁,叫我把这个‘救世主’送过去。他也好借此实现自己长年的梦想…….于是,我就说了那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的名字。”

    响介听了,愈发不可思议地盯着叔叔,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就……说了那个人的名字?藤间统?”

    “啊,虽然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个不小的麻烦,不过我毕竟还是来到这个世上了……就算打小没和他想兄弟一样说过话,但在我看来,他毕竟还是自己唯一的哥哥。所以我就想,海德菲尔德也肯定会认为须美江的儿子会成为一个优秀小提琴手的……于是最后就打下了这样的标签。”

    “for Osamu Toma”……响介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凝视着这段文字,接着他又无力地摇了摇头说,

    “这种东西……那个人是不可能接受的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哥哥他却是收下了的哦。我回国到家里后,迎接我的是大介老爷,说哥哥他离家去音乐大学了。我想着大介老爷比我更适合将这把小提琴交给哥哥,说了声这是给哥哥的就留下了小提琴。之后不久,一封信就被寄到作坊来了。哥哥说贴着自己名字的乐器不好送人,就先勉强收下了。”

    这话倒是很符合那个人的作风。这样,这把小提琴的来头算是搞清楚了,看来叔叔所知道的这把小提琴的最后一个所有人就是藤间统。响介长出一气后,翻眼盯着叔叔小心地又问,

    “那,现在海德菲尔德呢?”

    “他啊……完成这把小提琴后几年就去世啦。怕是做出这把‘救世主’仿作后心满意足地走的吧。”

    叔叔说着便摸了摸海德菲尔德的面板,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桌子上的琴盒。从结果来看,海德菲尔德的愿望算是被视线了,因为它经由羽田野仁美这一位世界级小提琴手在数次大舞台上展示了它的音色。

    不过,问题也正好在这里。响介慢慢摇头又说,

    “来由我算是知道了,那这把小提琴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羽田野仁美手里?我还以为是叔叔你把这把小提琴卖给她的呢。”

    “那我怎么知道呢,我自己还一直以为是哥哥拿着呢。难道是哥哥当掉了小提琴,羽田野仁美又偶然买到的?”

    “那几率得多小啊……”

    看来叔叔是真不知道事情的去脉了。不过,既然羽田野仁美二十五岁不到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小提琴,那就说明这把小提琴没在父亲手里停留多少时间就到她手里了。

    “看羽田野仁美的履历,她十几岁到结婚之间一段时间是在纽约的朱利亚德音乐学院上学。而那个人是在日本的音乐大学,两人应该没有联系的。话说那个人到底是去了哪个大学?”

    “他上的肯定是音乐大学,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去送海德菲尔德的时候大介老爷也说统离开家是去上音乐大学的。”

    “但至少不会帝真,我已经确认过毕业生名册了。而城音大学创立不过三十周年……五十九岁的他是不可能从那里毕业的。”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可思议了。老点的艺术大学倒是有音乐学科,但恐怕都算不上是音乐大学吧。就在这时,叔叔一下跳起来,吓得响介不禁后退。没等响介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叔叔就大声说,

    “响介,我得先回公司一趟,刚想起我手里还有一个奇妙乐器呢。”

    “奇妙的乐器?”

    “嗯,和今天这件事倒是没关系,但我本想哪天给你的,我给忘光了。”

    “等……叔叔!话还……”

    没完呢——不等响介说完,叔叔就大步离开了会议室。响介本想追上去,但又不能就这样把海德菲尔德摊在桌子上,趁他犹豫的这片刻,那个叔叔就不见人影了。

    他说自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六十多岁的年纪还这样就有点过了吧。响介无奈地垂下肩膀,给海德菲尔德的琴盒上了锁。等他慢吞吞地回事务所时,正呆呆地望着出口的七绪和根津——想必叔叔早就离开了吧——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来。

    “藤间大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啊……话说那啥,我和你果然就是异母姐弟?”

    “饶了我吧,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响介觉得七绪也不是真心这么认为,否认着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不过,藤间统和羽田野仁美互相认识是无法否认的……那么,那两人到底会是在哪里认识的?

    “听说这把海德菲尔德是叔叔他那着迷于‘救世主’的父亲所制作的……他为了完美仿制‘救世主’而倾注了生命,最后才终于做出了这么一把的。之后好像是送给了藤间统。这里面的刻印就是这么来的。”

    响介将琴盒放在七绪的桌子上,一边咀嚼着刚才与叔叔的谈话如此说道。七绪没说话,只是催促下文似的眨着眼睛。

    “这把海德菲尔德若是完美仿制于‘救世主’的话……那同样执着于‘救世主’的小提琴手也会希望得到的吧。如果不能将‘救世主’从阿什莫林棺椁里救出来,那好歹要把仿制品先弄到手。若是完美的复制品,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不觉得吗?”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是因为某个契机得知你父亲手里有海德菲尔德……于是就得到它并作为自己的备用琴?”

    “应该是这样。”

    事情至此似乎没什么疑点了。但话又说回来,羽田野仁美是从何处得知藤间统手里有海德菲尔德的呢?

    海德菲尔德只不过是某个人费劲心血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制作出来的乐器,并没有发布什么消息,更不是出名演奏家的所有物。若要分辨这是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仿制品,那就必须亲眼看到或者亲手拉响才行。

    响介支起额头又想,父亲有没有将这把海德菲尔德用作自己的用器也是不好说的,若是一直封存下来的,那羽田野仁美就更不可能得知这把小提琴的存在了。

    就算父亲拉的就是这把小提琴,那他是不会让别人去碰他的小提琴的,更别说让别人去拉了……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想到这里,响介蓦然说出了声,令七绪吃惊地朝他瞥了过来。

    虽说没法保证,但刚才叔叔说他讲海德菲尔德交给那个人后回国前曾祖父说过,父亲是离家去音乐大学的。可是,藤间本家是在东京,若是去帝真和关东圈内的大学,他是没必要离开家的。

    ……作为小提琴手,你没能达到我的希望。

    那个人前几天曾如此说过。那么,自己又到底会是达到什么目的的道具呢?难道那个人也是借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实现自己的某个目的的?如果是这样,那他是想……

    “是为了……取回海德菲尔德。”

    灵机一动之后,响介轻声说出了结论。

    就在这时,

    “早上好啊。”

    听到柜台另一头有人打招呼,响介猛然抬头。站对面的是正提着乐器盒的木下以及彩花和吹子他们一干各部首席成员。响介这才想起,昨天大家好像是说过会议室周六空着的话就早点过来练习,于是他恍然打声招呼回礼。木下刚才打招呼显得犹豫,让人有些在意。

    他们一群人朝第五会议室走了过去。演奏会马上就要到了,想必他们也是紧张的吧……响介刚又这么一想,

    “我说首席啊……我想问个问题吗?”

    本以为和大家一起去了第五会议室的木下忽然又挑起话头,让响介不禁暗吃一惊。刚才也见他夫人开卷帘店门,看来他今天是把看店的任务交给他夫人了。他今天穿的不是以往的鱼店作业服,而是旧衬衫加卡其裤的假日大叔装扮。他像刚才那样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

    “听说演奏会的时候……你父亲会来?”

    “呃?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没没,我随便问问。”

    听人提起那个自己正好在想着的那个人,响介下意识地就如此反问。他本想对慌忙摇手的木下脱口说出答案——不会来,怎么可能会来…

    不过,响介又把话咽了回去,并朝七绪桌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瞥了一眼。隔了一段沉默之后,响介沉闷地答道,

    “……来的吧,我想。”

    从眼角可以窥见正缠着手臂的七绪这时抬起了头。木下听后睁大眼睛,不知为何就抓住了响介的手,大声叫道,

    “哦!是这样啊!”

    他作势抓着响介的手腕举了举,接着就背好长号盒子朝第五会议室飞奔了过去。响介茫然目送着木下的背影,身后的七绪吃惊地问道,

    “……怎么了?你不是断定你父亲不会来的吗?”

    的确说了。那个人对演奏会本身是没有兴趣的,更别说是业余乐团了,他怕是
最新小说: 不完全神性机关伊莉斯 尸人狩猎者 毕业前杀人游戏 机动战士高达SEED DESTINY 神栖丽奈就在此处 虽然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我,但是我有自信爱 魔法师塔塔 境界调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