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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革命 第三乐章 840回的烦恼)

    埃里克.萨蒂

    《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如同静静的哀伤》

    【译注:基诺佩蒂(Gymnopédies),又称《裸祭歌舞》,是埃里克萨蒂于1888年创作的钢琴独奏曲】

    寒风袭人的季节来临了。响介感概颇深地回想起了他第一次在龙之坂车站下车那天,那时还是太阳高照的盛夏。他感叹着时光如梭,拂去了散落在兰德尔菲表板上的松脂碎片。

    冬天来临也就意味着对乐器危害很大的湿气变少了。这虽让人高兴,但同时也意味着审判日的临近。响介心怀莫名忧郁地一直盯着摊放在面前的乐谱,但无论他怎么盯着看,排列在谱子上的乐符群都不会变友好。在伤脑筋的响介身后,结束今晚排练的乐团成员们正稀稀落落地说着话。

    “木下老板,我看还是不要给客人发鱼片了吧?估计有些客人不喜欢鱼。”

    “嘛,的确还是华京堂的落雁方便搬运,不过彩花酱家的落雁虽好吃,但最近的年轻人哪会吃落雁?”

    “所以说别直接发商品了,发商品券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给商店街每家店都带去几千日元的买卖了,是吧雅史君!”

    “nice idea呀都酱!我们也开发一些商品券限定的菜品吧。就比如都酱用番茄酱写上客人名字的蛋包饭!”

    “雅史先生……上次的宾果游戏大会里就拿那个当的奖品,结果还不是恶评连连?还是你们夫妇俩自己做着吃吧。”

    “失败一次可不就意味着要放弃啊,是吧都酱?说不定就有专门来吃都酱的蛋包饭的识货听众呢。”

    嘛……看来把演奏会当成审判日的就只有响介。不过响介也明白,他们也是在为振兴龙之坂而作着努力。听着他们略显跑题的聊天,响介又看起了自己的乐谱。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康派涅拉》第三乐章《钟声回旋》……这是七绪一个月前给的乐谱,响介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了。托每天盯着看的福,乐谱他是看懂了,不过到底还是首难曲。运指跟不上,琴声走调。况且响介原本就不擅长管乐,这个曲子的关键部分还没成形。

    也许是因为交响部分简单,交响背景乐开始顺利成形了。特别是在商店街里做生意的成员,看上去都很有干劲。他们也是获得周围人理解后才把练习优先于看店的。

    响介还是长叹了一气,因为就算他完成了这个曲子,那个人也不可能认同自己的。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听音乐会的人,几乎不可能来这种乡下听他的演奏会,更别说是龙乐团这种业余乐团了,恐怕根本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完成这首曲子,不然他就不得不照那人说的那样放弃小提琴。

    虽说只是他毫无根据的感觉,但他越是听那人唯一一次在面前拉响的钟声,他就越发能感觉小提琴散发出的恶魔气息……切实的气息。

    “喂、高兴吧响介,演奏会的门票卖的很好哦。不过,业余乐团演奏会的门票和免费没两样,也没卖多少钱。”

    响介正潜心思考的时候,七绪叫醒了他。七绪的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弯嘴笑着看着这边,

    “也是亏元气君帮忙,网上卖了不少。嘛,上报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有过不少人去公民馆和商店街振兴会问,虽不求卖光,但也能卖出相当数量吧?”

    说着七绪就将电脑屏幕转向了响介,屏幕上显示的好像是演奏会的购票记录。响介权当作是简单图案一样地盯着,随口应和了七绪一声。七绪看着响介一下眯起眼睛,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电脑,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我过会儿去卡拉ok包厢。那里会一直营业到零点。”

    最近他排练结束后常去九点后还营业的卡拉ok包厢闭关练习。卡拉ok店主六条是个略显奇怪的男子,他理解响介的想法,价格优惠地把包厢租给了不在里面正经唱歌的响介。

    住父亲安排的隔音公寓的时候,响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卡拉ok包厢里熬夜练琴。看响介把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并站起来,七绪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

    “我都说不认识这个人了!”

    会议室中央传来了一阵年轻女孩的叫声。虽不是大声叫嚷,但听得出里面的火气。最令人意外的是叫起来的人……收拾东西的其他成员也和响介一样,都条件反射般地看了过去。

    站在室中央的是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以及正在收拾中提琴的高坂幸。幸是个二十出头的寡言女孩,除了打招呼,响介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总是排练一结束就收起琴走掉了。至于她拉琴,往好了说算是优等生水平,说不好听就是淡然无味。她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存在。

    此刻她却和经营着落寞夜店的年龄不详的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说话。顺便一提,因为玲于奈是在夜里工作前来排练的,她现在穿的是缀着亮片的晚礼裙,这两个人站一起已经足够奇妙了。高坂幸一把抓过她的中提琴琴盒跑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们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玲于奈则还是往常的那副倦怠模样,挠了挠仔细辫扎的头发。七绪走到玲于奈跟前,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默,

    “喂喂、玲于奈姐,干嘛欺负小幸啊。”

    “真失礼啊你,别说得我好像是个坏人似的。”

    七绪虽撅嘴如此说她,但并不是真在责备。听到这番对话,会议室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尽管脸上都还露着困惑,但他们大概都觉得不该插嘴多事,又各自收拾东西去了。

    只有响介站起来朝玲于奈和七绪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作为交响团的负责人之一,成员们之间发生矛盾的话,他还是了解一下为好。七绪看来也是这样想的,又问玲于奈,

    “不过,小幸可很少会那么生气啊?嘛、我倒也不是觉得玲于奈做了什么。”

    “哎呀……还真是个让人心急的孩子啊。”

    孩子——这话着实让人在意,玲于奈说着便缠起了她那形如骸骨的双臂。该说是职业病吧,她用被酒水弄得沙哑的嗓子又说,

    “其实是小幸的妈妈回龙之坂来了。”

    “妈妈来见她了?小幸的老家原来不在龙之坂啊。”

    响介如此问道。幸沉默寡言,响介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女孩在远离商店街的一家叫清水的插花店打工。玲于奈听了却摇摇头,愈发压低嗓音说道,

    “不,高坂母女俩是龙之坂本地人。她妈妈是工作回来的。”

    “工作回来……就只能偶然回来一次?她是做什么的?旅行家?难不成是坐金枪鱼渔船的?”

    “才不是,她是出差和演奏会要经常全国各地跑。你们大概不知道,高坂爱子她可是一个爵士乐钢琴手哦。”

    响介小声惊叹了一声。他虽不曾听说过那个钢琴手的名字,但幸原来出身音乐家庭就有些让人意外了。一旁的七绪睁大眼睛问,

    “高坂爱子?真的?我有她的专辑诶!”

    “你啊……音乐涉猎也太广了吧,爱子在爵士乐界也没啥知名度的。”

    这回轮到玲于奈吃惊了。响介倒是没怎么吃惊,因为他见识过七绪家里那成堆成堆CD了。一脸惊愕的七绪颇为感概地说道,

    “是么?我倒是挺喜欢的哦。怎么说呢,她是一个能真情演奏的人。她弹钢琴的时候,我感觉她更像是在敲打钢琴。不过光听她的专辑,误按还是挺多的,批评家估计不会给好脸色。”

    七绪仰头似乎回想起了演奏,接着又伸手抓住玲于奈的手臂,撒娇孩子似的摇着瘦弱的玲于奈说,

    “玲于奈姐你真是的,我可是头次听说幸酱的妈妈是高坂爱子啊。为啥不早告诉我啊,呐呐、帮我搞个签名来呗?”

    “可是……这是小幸她自己瞒着不说啊。你既然知道高坂爱子,想必是知道她某些流言的吧?”

    说到这里,玲于奈不再说了。响介疑惑地瞥了一眼七绪,但七绪也同样是一脸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没啊,我对音乐家的背景和人品可没啥兴趣的。就知道他们的音乐。罪犯也好变态也好,只要能演奏出好音乐,都是我尊敬的对象。”

    “你真是……价值观有够扭曲的啊。”

    玲于奈打心底吃惊地垂下了视线,蓝色的眼影泛起了金属的色泽。她僵持了一会儿,又放弃似的嘀咕了一句,

    “……德彪西。”

    她那鲜红欲滴的嘴唇说出了一位作曲家的名字。响介一听,耳边自动响起了钢琴的静谧音色——《月光》。玲于奈抬起眼睑接着说,

    “有人是这么叫她的,克洛德.德彪西……那个作曲的同时又对律师的妻子和家庭教学时的女学生出手的出名风流作曲家。乍一听还觉得被冠以知名作曲家之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嘲讽意思在里面的吧。”

    “嘲讽?”

    “是啊,那女人关于男人方面的传言可不好听哦。而且因为去各地巡演,听说有过很多的男人。特别是她年轻的时候,这类流言就从没断过。”

    后世留名的音乐家……或者说艺术家吧,多是在女人方面不检点的男人。比如一直向十几岁女孩求婚的布鲁克纳,以及拥有偶像地位但换女人如换衣服的李斯特,不甚枚举。至于德彪西,虽说他这方面不值得特别提出来,但以此作揶揄之意也不算奇怪。

    “至于小幸……其实她是私生女,不知道父亲是谁。小幸好像为此吃过不少苦,不喜欢爱子也是自然。所以我也不好随便说什么了。”

    听了玲于奈的话,响介想起了小幸一脸严肃的模样。原来如此,她也许是在父母作为反面教材的环境下长大的。玲于奈叹息一声,接着又说,

    “况且,爱子也只是一两年才回来一次……你说小幸见到妈妈时能不尴尬吗。爱子每次回来都会先来我这里,所以我这次也是暂且先告诉小幸一声。结果,我刚说出爱子的名字,小幸就刚才那个样子了。”

    “玲于奈姐和小幸的妈妈关系很好的?”

    “该说是孽缘吧,她每次回龙之坂都会到我店里去。况且小幸好像也不让她进家门。嘛,她无偿在我店里弹钢琴也是好事,也有为此而来的客人,她也会帮忙打扫打扫店里……”

    “诶?高坂爱子会在你店里弹琴?她现在就在店里?”

    七绪对玲于奈牢骚似的嘀咕做出了反应,在轮椅上探出上身,恍然大悟似的击掌说道,

    “玲于奈姐,能不能现在就去见见高坂爱子?能听到现场演奏真跟做梦一样啊。响介也来吧,不偶尔去喝点酒放松一下,活着就太没意思啦。”

    “不用不用,我还得去练习……”

    “太使劲就只会落得个抱琴横死哦。就算死在人家店里,那位少女店长也负不了责的。”

    少女店长……她是指响介常去的那家卡拉ok的店主六条刚吧。那人虽然有如此男子汉的名字,但人却意外的女人气,一出口就一嘴的大姐味道。

    见七绪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玲于奈只是耸了耸瘦削的肩膀说,

    “…….要是作为客人光临,我自然不会拦着你。”

    “太好了!啊、对了,稍等一下,我是不是应该先回去拿一张用来签名的CD呢……可这会儿要从那一大堆CD山里找出来可不太可能……”

    的确,要从她那一屋子的专辑里找出一张CD来可不容易,那里乱得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七绪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早早打消了回去找的念头。

    “算了,”

    七绪抬头朝响介指过来说,

    “既然她会在龙之坂待上一阵子,要签名就推后好了。响介,你赶紧收拾收拾。玲于奈姐是开车走?”

    “老样子啊,顺便搭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去好了。你先回店里去吧。”

    低音大提琴那么大的乐器要背起来走可不容易,所以低音大提琴手基本都是坐车移动的。玲于奈醒酒的时段也正好是排练开始的时候,所以她都是开掀背车载着大提琴来公民馆的。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进店来?那个楼里可没有电梯哦?”

    “放心吧,哪里都拦不住我的。”

    七绪还是那么的自作主张,响介只好无奈地又去收拾他的兰德尔菲了。不过,他心里也是有所好奇……不是好奇高坂爱子,而是好奇那个一直抿嘴拉着中提琴的幸。虽说事到如今才去关心有些晚,但他也不能对龙乐团成员不管不顾。

    也许自己也变得像七绪一样多管闲事了吧——响介如此想着便合上了小提琴的锁扣。这时,已经到会议室门口的七绪朝他看过来,等不及地敲起了轮椅扶手。

    玲于奈开的夜店“御幸”位于与商店街隔了一条街的餐饮街里。响介也去过一次,但当时他不是客人,也不是在营业时间去的。他仰望着夜色里的古旧杂居楼群,这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去那个夜店。“御幸”所在的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少有人出入。

    七绪到底还是没敢冒着被吊销驾照的危险在店门口停车,而是把车停到了小楼一旁的收费停车场里。七绪没有拿出放在后面的轮椅,拄着拐杖就下车了。响介问她,

    “玲于奈也担心过,这里可没有电梯啊,你上得去?”

    说着他便指了指前面的台阶。虽说台阶不算陡,但七绪的左脚根本无法动弹,凭她只能走出百米的脚力,上楼梯怕是很难。不过七绪并未面露难色,而是轻巧地说,

    “上倒是能上,就是比较麻烦。你背我吧。”

    响介一听,在下车的中途愣住了。他也想过可能某天会被她如此要求,但又总觉得七绪这么独立自主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可惜,响介忘了七绪是一个为达目的就不择手段的人了。终于还是被可怜地当做苦力了啊——响介沮丧地看着七绪在台阶边敲扶手催促,只好蹲下身去了。七绪不客气地全身扑了上来,响介却感觉意外的轻。不过想来也是自然。虽说她有好好地做复健运动,但她的双脚毕竟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那场车祸才过去三年,肉体萎缩的速度却相当快。七绪之所以在这个小小的龙之坂四处奔走,或许是想抗拒这般现实吧。

    “干得好啊响介,有你这个助手在,我的世界就扩展开来啦。照此以往,登上助手顶峰就不再是梦哦。”

    “……就我这样背着你?”

    爬楼梯的响介原本还有些感伤,但听七绪在背后拍着他的脑袋如此一说,又换了个想法——还是饶了我吧。如此想着爬上楼梯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写着“御幸”的紫色招牌。七绪从响介背上下来,拄着手杖伸手推开了店门。

    上次来的时候还感觉是个落寞的夜店,这次不知是灯光原因还是店内经过了打扫,这次店里看上去没那么落魄了。

    刚这么想,店里忽然传出了一阵高声男音。

    “哎呀!这不是七绪酱嘛!少见啊!”

    “哎呀,我说怎么感觉声音这么恶心呢,原来是少女店长啊。”

    真过分——说着就抱拳扭起脖子来的是个熟脸,就是响介几乎每晚都去的卡拉ok的店主六条。六条坐在沙发上,好像也注意到了跟着七绪进来的响介,在胸前轻轻摆着手说,

    “哎哟,这不是响介君嘛,这是吹的哪阵风啊?”

    “啊……晚上好。”

    响介不太擅长应对他,姑且像往常一样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六条乍一看是个棉花糖一样白的胖胖中年人,但谈吐却是这幅德行,估计不少人都会感觉别扭吧。六条也不留意这边的心思,微微侧头问道,

    “难道是因为我关了店门你就一直追到这里来的?抱歉啊响介君,我是知道你每天都会来我店里的啦。”

    “……搞啥嘛,难不成你们俩是那种关系?”

    店里传出了一声冷冷的吐槽。貌似是刚刚回来的玲于奈。

    “不是的!”

    被响介条件反射般的否定掉了。七绪交替看了看响介和六条,耸了耸肩说,

    “话说回来,这搞的什么密集聚会啊?”

    “哎呀,这不是明眼都知道的事嘛七绪酱。是在龙之坂翩翩起舞的夜之蝶群哦。”

    “但我怎么感觉明显有只蛾子混进来了?”

    七绪嘴里还是那么的不饶人,不过六条也不介意,双手捧起桌子上的玻璃酒杯说,

    “我是听说小爱回来才关店来这里的啊。反正也没人去唱卡拉ok。啊、响介除外哦。假日外的休业也就这天而已,响介君见谅吧。”

    “我说吧?你去了也是吃个闭门羹。”

    七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赌赢了什么似的如此说。响介叹口气,想起六条的话便又问,

    “六条先生,你认识小幸的妈妈?”

    “是啊,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组建过爵士乐队的哟。不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就只有小爱,是吧妙酱?”

    “别叫我本名!”

    六条歪头如此说着就被玲于奈呵斥了一声。顺便一提,玲于奈只是假名,她的本名叫山田妙子。响介听了,恍然看向玲于奈说,

    “哦哦……玲于奈姐是在爵士乐队拉过大提琴的吧?”

    柜台后面的玲于奈点起一支烟,倦怠地点了点头。在爵士乐队里,低音大提琴又被叫做woodbass,用手指拨奏比运弓多一些。不过,它们本质上是相同的乐器,玲于奈也许是经历过爵士乐队才成为龙乐团成员的。

    因为低音大提琴体型巨大,不方便演奏,所以很少有人凭兴趣坚持拉大提琴。至于为什么身为冷清夜店店主的她会拉大提琴,也就真相大白了。说着,七绪便笑着说,

    “少女店长是吹萨克斯管来着的吧?我们也曾邀请过你来龙乐团,可惜你不领情。”

    “因为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演奏现代曲的古典乐,萨克斯根本没有出场机会嘛。嘛、如果有非得萨克斯登场的曲子要演奏,你尽管叫上我好了,我会帮忙的啦。”

    他用手撑着腮帮子答道。怪不得他会让店里贴演奏会海报并协助龙乐团活动,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怎么了妙酱,有客人?”

    就在这时,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有人从店里边出来了。是一位披着一头漂亮茶色波浪卷长发、身穿印着几何图案的连衣裙女子。不过,叫人在意的是她手里拿着的一瓶烧酒。玲于奈闻言转过身去,突然喷着紫色烟卷高声叫了起来,

    “我说爱子!你又趁我去排练的时候偷喝店里酒了吧!”

    “有什么要紧嘛、小气鬼妙酱。不就是一瓶烧酒嘛。”

    “就是啊妙酱,认真的小爱都把店里打扫得这么干净了,一瓶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说你们啊、别叫我本名!”

    听得这番话,七绪猛地扭头看了过去。一和那个的女子对上视线,七绪便很不礼貌地用食指指着对方叫道,

    “诶——!姐姐你就是高坂爱子吧!”

    “哎呀讨厌,居然叫人家姐姐!妙酱妙酱,你听到了?”

    听了七绪的话,女子一脸兴奋地拍起了玲于奈的后背,看样子已经醉得不行了。话说看她抓着酒瓶子不放的样子就该知道她已经醉了。

    不过如果她真的是高坂爱子,着实让人看不出会是有一个已经二十多岁的女儿的女人。七绪拄着拐杖站起来后坐到柜台边,双眸如同少女般闪亮地寻求和她握手。

    “真是有幸遇见啊,我可是您的粉丝哦!”

    “骗人!我的粉丝全世界也就几个人而已,你难不成想说那几个人就都在这里了!?”

    爱子把喝了一半的烧酒瓶子放在柜台上,把脸凑到七绪跟前如此说。一旁的玲于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也挺吃惊的,但却是真的哦。她有你专辑,是吧七绪?”

    “真的!?你真有那个就出了几张的专辑!?”

    “我这次没能带来,下次带来给我签名哦。”

    听七绪这么一说,爱子极度感动地扭过身去,擅自从身后的架子上取过玻璃酒杯放在了七绪面前,

    “哎呀——挺会说讨喜话的嘛!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七绪酱?那么,就让我们为我们奇迹般的相遇干杯吧!”

    “抱歉,我不会喝酒。不过这位能喝的。”

    七绪说着就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响介。真希望她能别擅自把人家的肝送出去啊——不过看爱子那副样子,估计不喝也会被逼着喝的吧。爱子眯眼看过来,非常用力招手叫道,

    “就是这样,小哥!接下我的喜悦吧,这个色男人!”

    一接过酒杯,爱子便迫不及待地给他地倒起了烧酒。看着像自来水一样倒进来的酒,响介吃力地问,

    “我说……能不能至少给我分担一点啊?”

    “年轻小哥说啥呢!这不都是跟水一样嘛!”

    “就是啊响介,难道你想说爱子倒的酒不能喝?”

    旁观的七绪说着就让玲于奈给自己倒了杯乌龙茶。无奈之下,响介干了爱子递来的酒杯,岔开话题地说道,

    “高坂小姐是很久没回龙之坂了吧?”

    “是啊。上次回来还是前年的夏天,再往前的话……只记得是春天,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爱子爽快地喝干了酒杯里的烧酒,仰头漫无边际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如此说道。说着就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给空酒杯续上了酒。

    “是要在这附近公演吗?所以才顺道回来的?”

    “啊啊、有的话我也想去听听呢。”

    听响介这么一问,七绪顺势附和了一句。不过,爱子摇了摇头。她脸上仔细化过妆,看上去四十……至少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对比之下,玲于奈出于买卖也衣着华丽,但总给人“年龄不详”的印象。

    “不是啦。是因为快到我和老公的结婚纪念日了。我们约定纪念日那天无论如何都要回龙之坂的。”

    “您……结过婚了?”

    响介不禁反问。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失礼,因为他听说幸是私生女来着。不过,她在外面的绯闻也不少,可能是之后又结过婚了吧。不过,爱子又一脸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说,

    “小哥,你还是太嫩了啊。把结婚当成爱的终点可不对哦。说起我和我的老公啊,就算没入过籍,我们之间的羁绊也是牢不可破的哦。”

    说着她就又仰起了酒杯。她可真是能喝。常说喜欢聚在一起干什么的音乐家都很能喝,龙乐团成员们每次偶尔去聚会喝酒也会喝得一塌糊涂,但爱子的酒力又超出了这一基准。她越发眯起眼睛,大叔气十足地放下酒杯说,

    “……可就算回来,女儿小幸又不肯见我,老公又早早地躺棺材里去了。像我这种四处晃荡的人,能有个回来的地方就不错啦。这里有我的妙酱,还能见到我为数不多的粉丝呢。”

    “爱酱!还有我呢!我也在的哦!”

    六条在后面招手并尖叫起来,却被爱子完全无视掉了。听了爱子的话,响介不由得眯起眼睛,想起了之前在会议室时与玲于奈说了一半话就走掉的幸。

    “这样啊……可既然每年的纪念日都回来,那上一次回来是……”

    “别那么不知好歹地问啦,响介。”

    响介刚说到一半就被七绪强势打断了。也是,想问的虽然多,但就此追问下去就不识趣了。响介老实地闭上了嘴。这时,七绪忽然合掌,换了副口气说,

    “我说爱子小姐啊,向职业音乐人提这种要求也许失礼……不过如果您能为我们演奏一曲,我会很高兴的。”

    响介闻言便环顾了一下店内,店里边的确摆放着一架搁了灰的电钢琴。听说有专为听爱子演奏的顾客上门,那弹的应该就是那台了吧。爱子一听,忽然来劲了似的拍了一下柜台说,

    “既然是七绪酱的请求,那自然是不能拒绝啦。交给我吧,我会弹到你听个够的。妙酱,借用一下你的钢琴哦。”

    爱子说着就准备离开柜台去钢琴那里,但她的脚步却明显不稳,整个人就像刚破蛹的蝴蝶,格子连衣裙摇曳不止。响介远目看着她的样子,小声问玲于奈,

    “……不要紧吗?她都这样了。”

    “没问题,她可是爱子啊。”

    虽然理由有些来头不明,但响介也不再说什么了。爱子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对话了,一边粗暴地调整椅子高度一边咯咯笑道,

    “就是就是,就交给我吧!这就好比醉拳,我喝醉了才更能发挥水平的哦。不过老实说,我不喝酒反而会手抖弹不了呢!”

    六条在身后大笑起来。听着这番乱哄哄的话,七绪却是一脸严肃地望着爱子面对电钢琴的模样。看来她说自己是爱子的粉丝还真不是吹的。爱子掀开键盘盖,打开电源,优雅地摊开了双手。

    “好了七绪酱,有想听的就说哦?我既然发过专辑,那收录的曲子就随便点哦。”

    七绪听了,思考着停顿了一下。至于响介,之前摇滚兄弟那件事的时候也说了,他因为纯粹的古典乐培养而对爵士乐是一窍不通。七绪接下来说出口的曲名,他自然也是毫无印象。

    “那就《酒与玫瑰的日子》。”

    “nice choice!七绪,简直是替我选的曲子嘛。”

    爱子听了曲目,感慨地如此说道。接着她便踩动踏板,用力地敲击起了键盘。电钢琴异常响亮的咆哮在店内回荡起来,令响介不禁为之屏息。

    在响介的印象里,钢琴手一般都是靠手指和手掌的动作按动琴键,但爱子看上去却像是用手臂在敲打琴键。而且,爱子弹琴的姿势很低,几乎是趴在钢琴上了。她的指尖下偶尔会传出貌似误按造成的不协调音符,但爱子却又像是在说没关系一样,敲打键盘时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这时,一旁的玲于奈蓦然开口说道,

    “响介你不懂爵士乐,我不想你误会,《酒与玫瑰的日子》其实是更舒缓点的曲子。”

    “这样啊……”

    他隐约察觉到七绪为什么会喜欢爱子的演奏了。依他的猜测,大概是因为爱子的演奏脱离了常轨。爱子完全是自学,一如七绪的指挥。响介原本以为这是古典乐钢琴家才会有的感受,听玲于奈这么一说,好像又不是的。

    旁边的七绪依旧在垂眼细听着爱子的钢琴演奏。轻快的演奏里虽时不时会掺进错音,但曲子的鲜明旋律还是在毫不顾忌地持续流淌着。爱子刚才脸上醉意全然不见了踪迹,仿佛与小小的电钢琴化作了一体。

    “爱子看似那副德行,却是个古板认真的女人。钢琴练习也是每天不落,去外地也肯定会带上键盘。大概也是因此她才能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吧……不过、她的酒癖和男人癖可就糟糕透顶了。”

    玲于奈说着便眯起了眼睛,看爱子的表情就像是在看自己没出息的妹妹。响介没说话,继续听着尚不熟悉的爵士乐旋律。

    《酒与玫瑰的日子》……曲名听起来不错,就如爱子刚才所说的,是与她这个演奏者很相配的曲子。在这段强劲却又隐隐流露着哀愁的旋律里,那个豪放的女人仿佛又展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如此糟糕的早晨真是多年未曾遭遇过了。

    一曲弹罢,七绪又不停地提出想听的曲子,爱子也卖力地一个个弹了遍。当她中场休息的时候——虽说就是喝酒,爱子也不忘见缝插针地给响介倒上酒。最后,烂醉的爱子以不成调的弹奏宣告了演奏的结束,不省人事地被拖到店里面去了。当时已是凌晨,该说是最后的使命吧,响介记得自己帮七绪下过楼,而之后的事情,除了在公寓外从七绪的汽车里滚出来之外,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从自己爬到房间床铺上还不忘定闹钟来看,当时的自己可能残留点理智的。

    摁掉闹钟后,响介匍匐着爬出了被窝。绝不再去那种鬼夜店了!不过,七绪既然说过会再去要签名,那七绪肯定会以帮忙上下楼为由叫上自己。

    找什么借口不去呢?想到这里,响介终于站起身,晃悠悠地走向了洗漱间。今天也是工作日,响介不能翘班。响介昏沉沉的脑子里不停地翻滚着抱怨,还是按时去了公民馆。桌子后面的七绪正一脸若无其事地嚼着充当早饭的面包。根津好像又去打扫茶水室了。

    “哟、还活着啊。昨晚把你放公寓前时你还一动不动呢,不过看你不一会儿就本能地回公寓里去,我以为没事呢。你当时可真像个产卵后回大海的海龟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响介刚想张口,脑袋却越发痛起来,便没说什么了。七绪从塑料袋里取出宿醉的胃药丢了过来。响介心想这应该是她的好意,就接了过来。

    “不过爱子小姐的现场演奏还真是一如想象的有魄力啊,我都感动了。”

    也不管这边听话的人的状态,七绪感慨颇深地如此说。爱子的演奏的确很棒,但响介想起和爱子说过的话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幸。等头痛缓解得差不多了,响介开口说,

    “我说……爱子说的她那个老公,会是谁啊?听她说是没结婚啊,难道是没入过籍?”

    “这话昨天我也是头次听说啊,我怎么可能知道?何况她还说人都已经死了呢。”

    七绪理所当然地如此回道。她挤扁了手里的蔬菜汁盒子,接着说,

    “不过……既然说纪念日时肯定会回来,可她又不是每年都回来,这点让人在意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既然说和老公的纪念日那天肯定会回龙之坂,她又明说上次回龙之坂是前年夏天的事情。而且,上上次又是在春天。

    既然是纪念日,不是结婚纪念日就该是生日,都是一年一度的事情,在同一天回来才对。玲于奈也说过,爱子也就两年左右才会回来一次,那这个隔年而且所处季节又不同的纪念日到底是哪门子的纪念日?

    说到这里,他们听到了几个人从入口走过来的脚步声。是龙乐团的成员们。自家不经营店面的乐团成员们通常会在周日参加一整天的练习。

    “早上好啊七绪,还有首席。今天也要叨扰一整天哦。”

    “哦、我们傍晚也会过去的。”

    背着乐器的成员都轻轻挥手从事务所柜台前走过去了。目送着他们前往第五会议室的背影,响介也搓搓脸清醒了一下。现在可不是闹宿醉的时候。

    等第一波人过去一会儿,一个女孩现身了。她留着一头齐肩的黑发,穿着简练而朴素的白色衬衫加七分裤。是背着中提琴的高坂幸,她好像今天不打工。

    老实说,响介至今都没有特别注意过她。但既然之前和她妈妈以那种方式见了面,响介自然也就开始留意她了。不过,贸然叫住她会显得不自然,高坂幸惯例地招呼里面一声后就去了走道。

    无奈之下,响介只好先收回视线,边想着今天练习结束后再叫住她边按下了电脑电源。

    “那、那个……”

    听见柜台那边有人小声招呼,响介连忙回头看去,是刚才本该去了会议室的幸。她交替地看了看七绪和响介,深深低头道歉说,

    “昨天真是对不起……那么大声叫起来。”

    她是在为昨天和玲于奈说完话就生气地离开会议室的事情道歉。那点声音都算大声的话,那木下的日常说话岂不都是噪音了?响介心里如此想着就摇了摇头。幸低着头继续说,

    “我其实是想说我和玲于奈阿姨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是抱歉。”

    “啊、幸同学。”

    看幸又要转身走,响介慌忙叫住了她。响介也不是有什么要事,既然和知情的玲于奈都那样了,他就更不能说和爱子见过面的事情了。结果,响介抛出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那啥,状态怎么样?现在加了新曲子,应该感觉很麻烦的吧?”

    “嗯,我每天都有记录练习曲目的……昨天主要是练习了第二主题。今天周日大家都在,所以打算一起练一遍。”

    她老实地回答了不可靠的首席的提问,还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封面很可爱的笔记本。真是个认真的姑娘。这时,一直闷不做声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小幸成为乐团成员都那么久了,我和你还没怎么说过话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拉中提琴的?”

    幸听了,将背上的提琴抱到了手里。原以为她是个寡言的女孩,如此看来又不像,估计只是不会主动和人说话吧。

    “是从中学开始的。中学之前是一直弹钢琴。小时候,这镇上有个钢琴老师很会教人……不过是少见的男老师。他喜欢埃里克萨蒂,会用萨蒂叫我,很疼爱过我。”

    听着幸低声如此说,响介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埃里克.萨蒂…哦、就是《为狗而写的柔和前奏曲》的那个吧?”

    “……是的,为什么先提出这个曲子?”

    “响介,萨蒂老师的代表作可不是那个吧?给我说《海参的干瘪胎儿》。”

    “那个……就当我没说过吧。”

    刚才举的怪名字曲子都是埃里克萨蒂实际创作的曲子。埃里克萨蒂被人称作音乐节的怪才,创作过多首堪称奇曲的钢琴曲。不过,他创作的单纯而又带着抽象哀愁的旋律却赢得了众多铁杆的乐迷。

    幸一脸无语的表情,微微沉下了脸说,

    “但是……老师却在我升中学前因为事故去世了。之后我也想过要继续弹钢琴,但龙之坂就只有那一家钢琴教室,后来是托祖母帮忙才去的提琴教室。”

    “但是最后为什么是中提琴而不是小提琴?”

    “怎么说呢……因为我不想成为主角。”

    幸给了响介一个怪异的答案。响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只是微微侧头苦笑着说,

    “觉得奇怪吧……但我一直都很讨厌引人注目。所以,我可能原本就不适合弹钢琴。比起弹奏主旋律,烘托音乐的低调中提琴好像更适合我。”

    比起小提琴和其他弦乐器,中提琴的确没多少引人瞩目的独奏。因为在交响乐里常担当配乐,中提琴也常被人称作是“低调的乐器”。提琴手们也常自嘲地这样称呼自己的乐器。

    “小幸的中提琴的确很好配合,可能真就是适合你的乐器呢。”

    七绪点头附和。幸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时,根津从茶水室里拎着水炉回来了,他看到这边的三人后,一边往水炉上插电源一边拖着嗓子说,

    “啊、这不是小幸嘛。昨天晚上我在超市难得地见到你妈妈了哦,她回龙之坂了呢。”

    一听这话,幸的脸色变了。毫无恶意的根津一边用抹布仔细擦拭水炉,一边又说起了超市关门前人们争夺配菜的事情。心里叫苦的响介窥视了一下幸,她可能还以为这边不知道她妈妈回来的事情。幸没再说什么,抿着嘴就想转身离开了。但就在这时,七绪叫住了她,

    “小幸弹钢琴是不是因为受爱子小姐的影响?”

    响介朝七绪投去了责备的视线,七绪却不为所动,手里依旧在折叠喝空了的饮料盒。幸转身凝视起了七绪。在她的凝视下,七绪把饮料盒丢进垃圾桶后又说,

    “我可是你妈妈的乐迷哦。我说真的。昨晚还听了你妈妈的演奏呢。”

    “……你和那个女人见过面了?”

    “是啊。响介也见了是吧?真是一场精彩的演奏啊。”

    七绪又像是在指认同犯一样地指了指响介。虽说没干什么亏心事,但响介总感觉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幸听了,咬着嘴低下了头,用至今最为细弱的嗓音说,

    “我不知道你们是听说了什么……我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养我长大的是我祖母,不是妈妈。”

    “听说她偶尔才回来一次,是从你小时候起就这样?”

    响介不禁发问了。幸只是抿起嘴,犹豫一会儿后便一口作气地说开了。可能她也是压抑很久了。

    “嗯……我自打懂事就被寄养在了祖母家。上中学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基本不回来了。但就在中学二年级的冬天,她又忽然回来了……说那天是什么和爸爸的纪念日。”

    响介和七绪不禁面面相觑。她说的和昨晚爱子说的一样。当时他们以为爱子说的是她生下幸这个私生女后的那个结婚对象,原来就是幸的父亲啊。

    “我当时就信了……她一直说不知道我爸爸是哪个人,但那个女人其实是知道的。那天刚好是寒假开始……下雪的一月九号。所以我以为那天肯定是结婚纪念日或其他什么纪念日,以为她来年的这天还会回来。”

    说到这里,幸顿了顿。也许因为是从未向他人吐露过的事情,她的语气近似于告白,以往稳重的眼神也染上了无法言状的色彩。

    “但是第二年的一月九号,那个女人却没有回来。第三年也没有。她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是我上高二的春天,那年的四月二十号。那个女人又说那天是和爸爸的纪念日。”

    听了幸的描述,响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爱子口中的那个与老公的纪念日到底是什么?

    幸长叹一气,自嘲般的移开视线接着说,

    “那时候我可能又信了那个女人的话。不过,下次她回来时我就没打算再见她了。因为麻烦祖母也不好……那时候我正好放弃了去大学。祖母告诉我说,那个女人会在盆节的八月十六号回来。理由还是那个什么纪念日。”

    幸说罢便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不太想相信,但爱子所说的那个每年日子全然不同的纪念日所指的……毕竟是男人癖很糟糕的爱子。幸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无奈地垂下肩膀说,

    “说到底,她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和不同男人的什么纪念日……我本来也不愿意相信的。”

    比如全都是不同男人的生日……这的确说得通。这时,一直抱臂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原来是这回事。不过,小幸还居然能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啊。”

    “……我一直有记日记的,是我打小养成的习惯,所以这种日子我都会记得。”

    就是如此印象深刻的日子吧。说不定她还试过靠这些纪念日去找在龙之坂某处的爸爸。幸沉着脸看了过来,好像在后悔说这些话。原本是好意在聊她的事情,一提这事全然是反效果了。

    “对不起,说了些无聊的事情……昨天的事情我也会向玲于奈姐道歉的。不过,那个女人我是绝对不会再见了。反正她这次也会一声不响地离开的……”

    说完她便快步去会议室了。来不及伸手拦她的响介和七绪只好目送她的背影。在事务所里面的根津貌似还没搞清状况,愣愣地继续擦着水炉。

    “原来是有很多男人啊……不过要是在很多地方有不同男人还好理解,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凑齐三个恐怕都很难啊。”

    七绪嘀咕起来,接着便在手边一个不从从哪里弄来的用作奖品的便宜便签纸上写起了什么。

    “……你给我克制点哦。”

    “没,我只是有点在意而已。都是些全无关联的日子呢。”

    她在便签纸上字迹潦草地写下了刚才幸说的爱子过去回龙之坂的的日期。一月九日、四月二十八日、八月十六日。爱子曾说前年夏天和之前的春天回来过,季节上是一致的。七绪用圆珠笔笔尖敲着纸面又说,

    “要是在龙之坂找类似的男人,到底谁会是自己的爸爸呢?——小幸就用这个阳光劲头去找爸爸不也可以吗?你看,不是有那个音乐剧来着……《妈妈咪呀》!”

    “看幸的样子。我可没看出半点阳光。”

    “因为龙之坂就是这么小啊。比如说……我说秋叔,你是哪天生日?”

    听得这般唐突的提问,根津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他一边把终于煮沸的水倒进水壶一边懒懒地答道,

    “诶?我是一月九号出生哦。一休老师的日子。”

    【译注:“一九”在日语中与“一休”谐音】

    他的回答着实出人预料,七绪也一下噎住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到找到生日一致的人。响介冒着冷汗又看了看便签。

    “我、我就说吧响介?候补说不定就在身边啊。”

    “……别开玩笑啦,没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刚才只是很吓人的偶然而已。”

    听七绪低声如此说,响介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七绪重新咳嗽一声,把便签丢进了抽屉里。

    “不管怎么说,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见爱子一面了。到时候我们就稍微试着问问……我说响介?明天有意向去我家探宝么?找到了我就解放你,之后就随你练习还是干别的什么了哦。”

    果然还是得再去那个夜店一趟啊。响介唯恐七绪又会冒出什么新念头,只好点头同意了。

    “知道啦……不过,一找到我可就去卡拉ok了。”

    “ok,那你来吧。知道我家怎么走的吧?”

    简单定下行程后,七绪就推着轮椅出去了。留下的响介一边隔着柜台与陆续经过的乐团成员打招呼。他一边忍受着这才明显起来的头疼,一边想起了刚才幸的样子。幸对爱子……说她的妈妈是“那个女人”。这与响介对别人说起自己父亲时是如出一辙。从旁人看来,自己难道也是这般可怜?他讨厌想起这种事情的自己,响介摇了摇头,一阵头疼随之传来,叹息一声后他又转向电脑去工作了。

    响介一个多月前买了一辆小摩托车。因为走的地方不多,他原本想买一辆自行车的,但后来被乐团的成员们一致阻止了。据他们说,龙之坂这个地方的坡道太多,响介还轻可能还不要紧,但如果有驾照的话,最好还是买辆摩托或汽车。的确,在路上与响介擦身而过的家庭主妇们都是骑着电动车的。响介当然也有驾照,觉得小摩托估计合适就买了一辆。

    不过公民馆就在走走就到的地方,小摩托到现在还没怎么骑过。不过如果是去位于镇外住宅区的七绪家,骑摩托就方便了。响介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一边背着兰德尔菲慢吞吞地在路上开着小摩托。为了爱器的运输安全,小提琴手一般都会开车出行,但可怜的响介没那么多的钱。

    平日路上没什么行人,路边见到的多是出来遛狗的老人。位于住宅小区中心位置的小学开始第一节授课了,操场上传来了孩子们玩躲避球的欢笑声。

    响介在七绪家前面停下摩托,按了声喇叭。七绪没从正门出来,而从面朝庭院的窗口露出了脸,意思是叫他自己进来。

    “我知道你叫我来干什么,但……”

    响介不客气地推门进来换拖鞋时如此说一说,七绪就从离玄关最近的和室里出来了。估计她房里已经挤得轮椅进不去了吧。七绪瘫坐在地板上,朝室内摊开双手说,

    “你还挺有心思的嘛。那你就去找架子上,我搜索下面。”

    说白了就是要在这堆成山一样的专辑里找出高坂爱子的CD。就如她说的,她已经开始翻找堆地板上的CD山了。响介该从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开始找吧……话说她把CD放得那么高,那拿出来的时候是怎么拿的?响介想着就仰头看起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CD架。

    “话说你家有几张爱子小姐的CD?”

    “两张。我要两张都签上名,所以两张都给我找出来。不过两张估计都成废盘了,发行少也不会有二手碟,我本想网购两张来着,但听说收货得两周时间,那时爱子小姐恐怕早离开龙之坂了。”

    原来如此,响介理解地把兰德尔菲放在了地板上。他立马凑到最近的架子边,看到德沃夏克的专辑混杂在不知名日本摇滚乐团的专辑里,他不禁叹了口气。比起收藏,七绪好像只是收集过来堆在一起而已。若是收藏家,哪会这么乱放。

    “明明有这么多碟片,怎么就没放点BGM?我可以放点什么吗?”

    “随你便,音响在那边,唱机在那边。”

    响介边一张张查看专辑边问七绪。她说的没错,响介脚边就正好有一个音响。响介也不是有特别想听的碟片,只是在默不作声的时候提不起劲找东西。

    七绪忽然用一只手撑着挪到了入口附近的CD山跟前——貌似是找过后的地方,她抽出一张CD递过来说,

    “就这张,应该正合你意的。”

    响介不知所谓地接过来一看,愣住了。他刚要去看七绪,七绪就又靠着一只手回头去找CD了。七绪递过来的是羽田野仁美的专辑,这张CD响介也有,所以他知道七绪想说什么。这张专辑里收录有一首曲子——《康派涅拉》。

    可谓只要是出名小提琴家就必定会留有该曲录音的名曲。响介背过身去,但他怎么也没法马上把碟片放进音响,只是默默地背对着七绪听了一会儿CD崩落的声音。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道出了他至今从未提起的疑问,

    “若自己的父母是伟人……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至少不会像你们那样逃避吧。”

    七绪听了,却全然不像被坏了心情,只是淡淡地如此回答。响介听出了她话里的挖苦,苦笑着打开了CD盒。

    “你说的如果是我和小幸,那可就错了……小幸的妈妈在国内小有成就,而且和小幸的中提琴完全是两码事。至于我的父亲,他在小提琴界就根本没留下记录和名字,和儿子一样是吊车尾。”

    响介本想看看那个薄薄的专辑目录,但又没看。流于表面的赞辞和批评没什么意义。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无所谓了,于是响介接着问,

    “而你,虽说是私出,但好歹是正当的后继人。那个世界级小提琴家的后继人。羽田野仁美之所以会叫你去德国,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放弃你。”

    “你啊,到底是想说什么?”

    听到这里,七绪说话开始变得不耐烦了。她似乎朝这边转过身来了,但面对音响的响介并没有回头,设定好音响后盯着跳烁的信号灯静静开口道,

    “……你不去羽田野仁美那里吗?”

    她引退后叫七绪去德国的事情是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的。七绪拒绝也是。不过响介本以为她既然有机会得到进一步治疗,就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说难听点,为此利用羽田野仁美也行啊。

    但七绪没有去。当然,七绪应该不会有非要留在龙之坂的理由。响介怎么也不能理解,但七绪听后却一时沉默了下来。

    碟片在响介面前开始了运转。

    “你觉得那个女人会需要后继人?”

    扬声器瞬间传出了以压抑第一音抬头的钟声回旋曲,旋律在微微杂音中低沉地传开了。

    “想要留下什么的人才会去找后继人,你爸爸不就是?我的养母也是。但你听好……真正想要达到究极的人是不需要后继人的。对他们那种人来说,重要的就只有一个。”

    七绪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一下。小提琴的第一乐句正好结束,扬声器里开始传出钢琴的旋律。

    “要么把自己亲手构筑起来的地位变得坚如磐石,要么就是变成永恒。”

    七绪言之凿凿,钟声的钢琴旋律里传来了她把手里的CD用力放在小山最上面的声音。

    “人在攻占一切后就只有转入防守,谁还会去特意培养威胁自身地位的人?所以我才会确信她的目的是‘救世主’。那个没有被任何小提琴手触碰过,以最完美状态保存下来的乐器……如果能得到那挺小提琴,她就将得到绝对的地位。”

    “你曾经说羽田野仁美是音乐的魔鬼……就是因为这个?”

    七绪口中的女人与响介想象中的并无太大差别,也就是所谓为拉小提琴而生的天才……况且,她本人也没有追求除此以外的头衔。

    不过,七绪说的话却与响介乍然想起的全然不同,并且是带着某种确信。七绪用比以往低沉的声音补了一句,

    “响介……你知道坦格活德的奇迹的吧?”

    “嗯,当然。”

    响介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坦格活德的奇迹——女流小提琴家五岛绿的有名轶事。一九八六年,年仅十四岁的五岛在马萨族赛州举办的坦格活德音乐节上演奏《小夜曲第四乐章》时,据说琴弦曾两度崩断。她第一次断弦时借用了音乐节主持的提琴,第二次断弦时又借用了助手主持的小提琴,愣是完成了演奏。当时五岛原本使用的是四分之三尺寸的小提琴,换用正常尺寸小提琴却没有影响她的演奏。第二天的新闻就以《十四岁少女用三挺小提琴征服了坦格活德》为标题将此事刊登了出来。

    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出这个?听着《康派涅拉》再次响起小提琴主旋律,背对七绪的响介等待着她下文。七绪则聊家常似的开口说道,

    “十二年前,羽田野仁美差不多也做到了同样的事情。不过,她是断过三次弦,连续换了四挺小提琴。”

    这就是闻所未闻了。小提琴的E弦的确易断,后台常有备用。但比起五岛连遇两次断弦,一次演奏连遇三次断弦还真是……何况当时得多冷静才能坚持演奏啊。

    “当时她还没有出名,二十一岁左右。似乎是她暂时回国期间受邀参加大学冬季演奏会,在诚修馆音乐大学的音乐厅里独奏时发生的。老实说,不是什么大舞台。”

    诚修馆音乐大学是关西水准最高的音乐大学。而说到音乐大学,可谓东有帝真、西有诚修馆。七绪过去所在的曾位于龙之坂的城英音乐大学与帝真水平差不多,但因为校史较短,常被人排在了两名校之下。不过既然是大学的定期演奏会,那负责背景交响的也就是大学生。也就是说,那是羽田野仁美还是个配角时发生的事吧。

    “五岛绿当时十四岁,舞台是坦格活德的音乐节。相比之下,羽田野仁美当时已经二十一岁,参加的也只是平常的大学定期演奏,很多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但羽田野仁美成名之后,当时的事迹就被人传颂成了‘诚修馆的奇迹’……虽说形容得还挺合适的。”

    《康派涅拉》的钟声还在流淌,不同于以往隐约振动耳膜的幻听,这次是眼前的音响所发出的真实声音。

    “怎么说呢,两次以内的话还能说是倒霉的事故,但接连三次遇到的话,你不觉得奇怪?所以,这中间就出现了很多传言。当年一起演奏背景交响的成员因嫉妒同年代获得成功的羽田野仁美而故意捣鬼便是其中一说。”

    说到这里,七绪的声音变得低沉,令现实与幻觉的界限愈发暧昧不清起来。响介不禁扶额伤神地想,这曲钟声到底是要把自己逼迫到什么地步啊。

    “嘛、愚蠢的臆测而已。别人不可能对羽田野的小提琴做什么手脚,而且她琴弦断掉的时候,她和五岛一样,也是从旁边的交响成员手里借用的琴弦,三根都是。我想没有哪个笨蛋会冒着自己的演奏也会中断的风险去做那种事情,所以周围人就得出了唯一的结论。”

    响介抬头转过身去,正好与看着这边的七绪对上了视线。七绪脸上是谈论音乐时才会流露的冷冷表情。她就像是在宣告一桩事实般静静说道,

    “据说——是恶魔弄断了她的琴弦。”

    ——爸爸,你见到过小提琴的恶魔吗?

    ——仅有一回。

    “而现实就是,羽田野从那场诚修馆的演奏会后就开始暂露出了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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