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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革命 第二乐章 Raised on rock)

    R.G.斯特劳斯

    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品30

    第一部《日出(导入部)》

    “哦……果然还是回不来啊。”

    在一有过路卡车就跟着颤动的简陋公寓里,响介如此叹道。本以为已经尽量不流露出失望了,但电话另一头的女子还是察觉到了这点,她非常抱歉地说,

    “母亲的身体状况还不好,病情可能一时半会儿稳定不下来……”

    接近夜半时分的龙之坂终于有了一丝秋天的凉意。虽说天气舒服,可以不用关着窗户睡觉了,但龙之坂马上又会迎来让人因为漏风而冷得睡不着的冬天了吧。响介一边哀叹着住盆地里的宿命,一边仔细倾听着话筒里女子的细弱话声,

    “照理说,我应该待在七绪身边的……但对那孩子来说,有太多对不起打地方了。”

    “七绪就如你所见,不要紧的。你不用为这边担心。”

    “总之我会过去的。在此之前,还请藤间先生陪在她身边。”

    “哎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方话里的诸多意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确陪在七绪身边,但那是作为刹车一类的角色。当然,这话没有必要向对方明说,响介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话筒那边的是七绪的姐姐,一之濑由加丽。之前对七绪也说过,她还是因为要照顾母亲而没法出门。虽然心里也担心七绪,但这时候她也只能先等母亲好起来再说了。

    听筒那头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响介调整一下呼吸,稍显犹豫地又开口问道,

    “还有……羽田野仁美现在怎么样了?”

    羽田野仁美是享誉世界的日本女小提琴家。她六十岁之际举办的引退音乐会非常隆重且有名。响介至今一直以为自己顶多只能听听她的CD,但事情在奇妙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一之濑七绪——那个出言不逊胡作非为的少年般的指挥其实就是羽田野仁美不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因为害怕七绪不是最大赞助人羽田野贵金属高管的孩子这一事实被曝光,仁美将七绪交予其妹妹也就是由加丽的母亲收作了养女。说白了,七绪和由加丽其实是表姐妹。

    但是羽田野仁美引退之后,又提出了要支援七绪。当然,她对外打的应该是援助自己遭遇事故的可怜侄女的旗号吧。尽管不知道她的本意,但这对因事故后遗症而放弃小提琴的七绪来说应该是个好事。当然,七绪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伯母那边好像也有点麻烦了。”

    由加丽说着声音就更小了。这对姐妹的性格居然差的这么多,响介边想着边将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倾耳细听之下,由加丽又道出了另一桩怪事,

    “希望你对这件事保密……听说羽田野仁美用的斯特拉小提琴可能是赝品。”

    “赝品?”

    就算是没有音乐造诣的人想必也听说过名字的吧,小提琴中的珍品——斯特拉迪瓦里。昂贵的能够卖到十几个亿,乃是三百年前制作出来的至宝。

    仅此一挺便如此高价的东西自然一直以来就不缺赝品,也相应磨练了鉴定家的眼光。那个世界知名小提琴家的爱器是赝品岂能是玩笑?

    “可是……听说羽田野仁美的斯特拉小提琴是羽田野贵金属公司永久借予的啊,那挺小提琴会是假的?”

    “不,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斯特拉小提琴肯定是真品。”

    听响介诧异问道,由加丽立马如此答道。响介越发听不懂了,只好选择了沉默。由加丽接着淡淡说道,

    “她除了那挺斯特拉,还使用了另外一挺备用琴。听说那是她结婚前就用的小提琴,有好几次演奏会都是用那挺备用琴拉的。她没有明确说过有备用小提琴……因为外形很相似,谁也没有怀疑不是斯特拉小提琴。”

    说到这里,由加丽顿了顿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但是就在前些天,有一直参与编辑她引退音乐会和以往音乐会的专家开始怀疑那是赝品,说她使用斯特拉很有可能是不知名的仿造品。”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有可能在多个演奏会上使用了斯特拉的赝品?”

    “赝品……这个词可能不合适。帕格尼尼也曾非常喜欢让.巴布蒂斯特.吕利仿造的加农炮小提琴,到死都没有放手。优秀的仿造品本身也是名器。”

    “但赝品与复制品是完全不同的。赝品是伪装斯特拉的冒牌,仿造品则是有好好歌唱仿造对象的。羽田野仁美到底是把它当作真品,还是认出了是仿造品,这决定了事情性质的区别。”

    “是后者。羽田野仁美面对质疑时明确说了那是斯特拉提琴的仿制品。”

    由加丽当即答道。响介的眉间皱得更深了,琢磨了一下由加丽的话后开口道,

    “她是特意把斯特拉的仿造品当备用小提琴用的?”

    “想必是的吧。但问题是,很多人都是把她的斯特拉小提琴当真品而去听演奏会的。使用仿造虽不触及法律,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听众的一种欺骗。”

    “像她那种地位的演奏家,有品牌乐器的备用品也是正常。所以像德尔杰苏以及其他斯特拉水准的……甚至阿玛蒂小提琴也能轻易入手。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做那种事情呢?”

    “……有人质疑说这是她对音乐界的挑衅。”

    听筒另一头传来了出乎响介预料的回答。虽说不过是旁人的臆测,但还是响介惊得说不出话了。由加丽嗓音细弱地继续说道,

    “所谓乐器的品牌,某种程度上也是演奏者的一种身份。演奏者能凭借知名乐器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才能……我也不否认。但也有人认为,如果是真正优秀的演奏者,无论是什么样的乐器都能够演奏出最棒的音乐。羽田野仁美作为真正的一流演奏家,不是正好印证了这一点么?”

    斯特拉迪瓦小提琴和普通量产品之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这也是被科学证实过的。但名器的高昂价格又确实反应了演奏者追求名器的现实。响介虽不置可否,但确实还是有人反对这样做的。如果是一介门外汉或者某个评论家的一句话,尚可一笑而过,但如果是日本顶尖小提琴家试图证明这点的话……

    “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真品斯特拉在羽田野仁美引退时就收回了。但那挺复制品却不知下落,估计还在羽田野仁美手里。”

    “现在她在哪里?”

    “引退演奏会结束后她好像立即前往了牛津。听说她要取得英国的永住权。”

    “英国……怎么不是德国?”

    听到这里,响介心里浮出了疑问。之前她曾邀请七绪前往德国,大概是因为德国既是音乐之都,又有发达的医疗技术。但她却出人预料地移居了英国。英国虽说也音乐昌盛,但并不及音乐文化繁荣的其他欧洲都市,更不用说有小提琴制作圣地克雷莫纳的意大利了。

    “七绪一度拒绝了羽田野仁美的请求。嘛,我也不觉得那孩子会轻易答应前往……但之后伯母为什么会移居牛津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那里有她熟人吧。”

    由加丽的母亲虽是羽田野仁美的亲生妹妹,但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说到这里,对面停了一下,重启话头似的轻轻一笑,

    “话题岔开了呢……抱歉。总之,等身边的事情有了着落我就会过去的。”

    “我才抱歉,好像问了很多不该管的事情。”

    这通电话其实是响介打给由加丽询问她能否参加年末的演奏会的,响介自然也不会强求。听筒对面的由加丽小声笑了一下,最后用礼貌的口吻说,

    “那么,七绪就拜托你了。”

    响介挂断后,将手机插进了充电器。他感觉肚子有点饿,楼上的婴儿也开始了哭闹。总算习惯了这种噪音的响介伸手碰了碰放在桌子上的银碳纤维琴盒,一边想着由加丽刚才的话一边自言自语,

    “斯特拉的仿造品……嘛,量产品基本也都算是斯特拉的仿品。”

    在小提琴的历史初期,有两位被称作巨匠的乐器匠人——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以及朱塞佩·安东尼奥·瓜奈里。后世的小提琴匠人一直都是按照他们两人的作品进行小提琴制作的,所以真要回溯的话,所有的小提琴就都是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或者瓜奈里的仿品了。

    他打开锁扣,卡罗.费迪南德.兰德尔菲正静静躺在里面。这挺小提琴在意大利古典琴中属中档品,时下行情价值八百万左右,已经算是便宜货了。原本这挺兰德尔菲是刚才电话中的由加丽的所有物,经历一番曲折后,现在成了响介的所有物。

    这挺兰德尔菲选择了你作为主人——数月前,由加丽对他如此说。对,这挺小提琴选择了主人。斯特拉蒂瓦里乌斯也曾为选择自己的主人而在演奏者手中四处辗转,那并不是单纯的传说。

    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是贵重乐器,但它的数量并算不上稀少。实际制作成品的据说有上千挺,流传到现在的估计也有六百挺左右。相比与斯特拉蒂瓦里乌斯并列的名器瓜奈里小提琴,瓜奈里.德尔.耶稣只留存下来一百挺左右,斯特拉迪瓦里提琴就并不那么罕见了。

    响介在大学时代也是拉过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尽管并非出身名门高校,但他好歹也是国内顶尖水平的帝真音乐大学的小提琴专业学生,学校也拥有数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那是在某次的校内交响的首席选拔中——虽说是比自己水平高超的演奏者因为受伤什么的推辞后才花落自己头上的——响介从学校借用到了一挺斯特拉小提琴。

    当时的自己该有多高兴啊。那是自不必言,因为能够用上所有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啊。在制服保安和教授的带领下,响介在数重锁的乐器保管室里见到了那挺小提琴。真是无与伦比的小提琴啊。

    不过实际搭弓上弦的瞬间,乐天的他的心情就落到了深深的谷底。

    没能拉响……那挺名器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没响。

    不对,声音应该是发出来了,但是那是与寻常擦弦乐器毫无二致的声音。别说让响介深深感动了,那声音甚至全无能让响介耳目一新的东西,全无穿透身体向四周发散的感觉,听起来反而十分生硬,还不如自己的小提琴声来得优美。

    是自己过于期待了吗?是因为误以为只要手拿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就能拉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音乐?

    不对……应该是自己被斯特拉迪瓦里拒绝了。

    也只可能是这个。虽然残酷,却是无力改变的事实。为了否定这点,响介曾数次从保管库里取出斯特拉迪瓦里。可惜,那挺斯特拉迪瓦里直到最后也没有接受响介,响介最后只好用那挺同样是借来的兰德尔菲进行了演奏。

    想到这里,响介又想起了前些天那人打来的电话。

    ——你已经没有再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了。

    那个人不是一次两次说类似辛辣的话,但这句话是其中最为严厉且无从反驳的。若是责骂倒还好,因为无端的责难尚且可忍,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人说的话都是一语中的,响介无从辩驳。

    不仅被一流的乐器拒绝,还无法靠音乐过活,这样的自己可能的确没有资格继续拉小提琴。

    响介摸了摸兰德尔菲华美的面板。这挺小提琴选择了响介,仿佛是唯一的救赎。但是父亲的话依旧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

    “不过那不都只是空口无凭么,所谓演奏,应该更加……”

    响介喃喃作语,但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有朝一日能说出明确的回答,想必也就是他与那个人诀别的时候了。

    这时,在响介的耳畔依旧响起了《钟声》,那首在幽暗中轻快而虚幻的残音伴奏下的平稳回旋曲。

    “临时成员不够啊。”

    在商店街扬声器流淌的雄壮名歌手旋律下,七绪嘀咕道。傍晚的商店街里是热闹的小学生和为晚饭的菜奔走的主妇们,七绪则是头也不回地顾自沉思着什么。

    “年关到处都有演奏会,龙乐团这种小交响团会被人忽视的。演奏会的报酬也微不足道。”

    “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何况以往的演奏会都是夏秋之间办的。”

    因为接连两天的企业研修,今天的龙之坂公民馆第五会议室也无法用来排练了。通知成员们各自练习后,响介本打算下班后关进卡拉ok包厢里练习,七绪却叫他来陪她去采购晚饭的食材,所以响介现在只得帮她拎袋子了。

    “首先是横田大叔来不了了。听说年末他有别处的一场大型演奏会。”

    “横田先生……那定音鼓岂不难办了?”

    “是啊,难办了,相当难办了。”

    所谓临时成员,是职业或业余交响团因为人手不够而从团外请来的演奏成员,也有专职做这种临时成员的演奏人。职业交响乐团能提供报酬,业余乐团就基本给不了了。不过临时成员多数是因为喜欢音乐而来充当临时成员的,报酬方面不怎么计较。

    “……话说乐团的定音鼓一直都请临时成员也相当不妙吧。”

    横田先生是职业的定音鼓临时成员,这位和气的中年男人对龙乐团的理念很是理解,大家也把他视作了正式的一员。他这一缺席就无人顶替了。

    七绪也知道这不是单单是请临时成员帮忙就能解决的问题,长叹一气后又说,

    “能怎么办呢,毕竟是业余乐团啊。不过我好歹还是留着一手的,叫来了一个定音鼓的候补。”

    “叫来的……没问题吧?定音鼓可不是那么好把握的啊。”

    让七绪和响介伤脑筋的不仅于此,所谓定音鼓,是位于乐团最里面并通过节拍影响整体节奏的打击乐器。作为与低音大提琴共同支撑音乐的台柱,定音鼓的音乐影响非同一般。所以,定音鼓手又获得另一个称号——第二指挥者。

    虽说鼓手全无指挥和乐团首席那般华丽印象,对于交响乐来说却是重要的角色。至今都靠临时成员撑过来这种事对乐团来说虽成问题,但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横田先生经验丰富,定音鼓才恰到好处地配合了龙乐团的音乐。

    要是因为换了一个半桶子水的鼓手而让乐团整个失去节奏,那就得不偿失了。见响介不安的样子,七绪摇摇头说,

    “嘛,那方面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接下来就是老问题的弦五部不足了,最不济,每个位置只有一个人了吧。”

    人手不够是业余乐团的通病,这里就只能靠选曲来弥补了。人手不足也就不可能上演有竖琴或大键琴的曲子了。

    对了,说到曲目,年末演奏会的曲目响介还保留着意见呢。他正要开口问七绪这件事时,有人从旁边大声叫住了他们,

    “哎哟!七绪酱和响介君!这是在买晚上的菜呢?就来我店里买呗!”

    听得这一声振聋发聩的中年妇女大嗓门,七绪也一下刹住了轮椅。朝这边招着手的正是站在“鱼匡”前面的木下的妻子。身材壮实的她正围着和她丈夫一样的围裙,用好不输给她丈夫的大嗓门叫道,

    “今天的特卖是鲑鱼片哦!既可以直接烧了下饭!又可以油煎!而且是买三条就送一条哦!”

    “好啊大嫂,今天就吃鲑鱼啦。不过一个人才四片就太多啦,所以响介,你今天的晚饭就是鲑鱼片了。和我平分的哦。”

    说着七绪就摇着轮椅去“鱼匡”那边了。那是长号手木下的店铺,今天好像是木下的妻子看店。响介虽说被七绪擅自定下了晚饭大内容,不过幸好他不讨厌鲑鱼,于是随口附和一声就跟了上去。

    “谢谢惠顾!话说两位真是关系好啊!既然能平分迟鱼,不如干脆在凑一对过活得啦!”

    才不是关系好呢,只是被她强拉过来的而已——响介只在心里反驳了一下,七绪则瞪大眼睛说,

    “木下大嫂,你可不要小看我的眼光咯!这种男的可是论外的论外。”

    “这可不行哦七绪酱,男人可不能只看长相的!要讲究实用性!”

    “什么实用性啊,这家伙就更是论外啦。”

    “哎呀真是!话是没错啦!”

    居然一下就同意了!尽管话里没有恶意,但这就伤人了。不过响介并没有心生芥蒂,一边接过七绪好意分成两份的鲑鱼一边问道,

    “今天就只有大嫂一个人看店?大叔呢?”

    “他一听说没有排练就说要聚会去杉浦先生的居酒屋集合啦!嘛,反正就是去喝一通。唉,我家尽是些比目鱼脸和没用的家伙,真是太失败啦!”

    “哦哦,响介原来和木下大叔是同一类的特殊人种啊。”

    “……我先说声谢谢好了。”

    “哎呀哪会啊!响介君才不是什么比目鱼脸呢!嫂嫂我可觉得你是大眼金枪鱼一样的男人哦!”

    她姑且是在安慰自己吧,可这世上哪个男的被人说长得像金枪鱼会感觉高兴呢?响介尴尬地笑了笑,木下的妻子却又大笑着说,

    “听说今年年末有演奏会?我家那位也相当来劲哦!我很期待的,所以你们要加油!”

    说着她便用她的大巴掌拍了拍响介的背后。响介被拍得咳嗽起来,忽而又想起自己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妈妈。响介体弱多病的的妈妈和这个壮实大嫂真是一点都不像。

    下回再来啊!——回头看了看大声如此说着目送他们的木下的妻子,七绪回公民馆了。估计是回去取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吧。响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整了整手里提着的小提琴盒对七绪说,

    “那么,我这就去卡拉ok了。最近因为没什么去唱歌的客人,店长还给我打折呢……”

    “干嘛这么冷淡,鲑鱼叫我怎么办啊。机会难得,干脆来我家煮鲑鱼吧。”

    七绪拦住了响介。响介刚迈出脚又停下来,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七绪。他记得七绪好像是独自住在郊外一所改建自一个老人曾住过的改建小屋里。想起这个,响介连忙摇摇头说,

    “不了不了……这时候了还去打搅独居女人家可不好。”

    “什么嘛,你是想说我不会烧鲑鱼嘛喂!”

    说着一些莫不奇妙的话,七绪就径自转动了轮椅。不过,响介这次不能再听任七绪了,开口回绝的瞬间,七绪冷冷地丢了一句,

    “我对没骨气的首席有话说。”

    响介惊得屏住了呼吸。七绪很聪明,自从那个人打电话过来,她也许隐约察觉到响介心里有什么心事了。

    所以就需要这个常任指挥来插手并想办法解决成员所抱的问题了。当然,响介也不例外。何况首席不在状态会殃及全团,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指挥和首席是最需要相互关照的。

    响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口气去追七绪了。七绪沉默的背影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响介就像个被教师斥责的学生一样,脚步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响介坐七绪的汽车来到了龙之坂的某个零散住宅区,小区像是很久前规划的了,里面没有一栋新建的公寓或独栋住宅,都是成排的古旧木制房子。每一户人家的宅地都相当大,很多人家都有宽敞的庭院。

    汽车停在了小区深处的一栋小房面前。房子周围很安静,不时传来秋天的虫鸣声。邻居的老人家似乎在修剪庭园,身影模糊在了幽暗的黄昏里。

    和之前说的一样,房子为了合适残疾人生活而改建过了。七绪从驾驶席上下来,拄着拐杖从坡道上了玄关。开锁进门后,她自力进门去了。她这架势着实称不上是引客人进门。不过她要是客气起来,也会让人不自在,响介便跟着她进去了。

    “如你所见,这房子大得没道理,空房间多得不得了。不过偶尔还是有护理员上门来义务性地打扫打扫的。”

    七绪说着就打开了玄关的灯,换上貌似室内用的轮椅后脱掉了鞋子,接着又朝响介丢了一双拖鞋。响介也不客气地穿上了。

    “打搅了……这里不是挺好的嘛,听说是源先生帮忙找到的地方?”

    “嗯啊。这里的浴室和厕所都可以用轮椅,小平屋也就用不着楼梯了。”

    也许是因为房间与房间之间没有高差,而且房间多为和室,房门都是推拉门。响介本想着四处张望别人家不好,但刚要经过玄关最近的房间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啊……”

    相比叹服,响介更多的是惊讶。这个房间原本好像是和室……好像,不过和室里特有的砂壁和榻榻米都被东西埋住看不见了。房间里全是CD以及尺寸大一圈的唱片,墙边上也排满了铝书架,架子上全是满满当当的盒子。那些书架装不下的东西就溢出来,在地上堆积成了一片。如果这些都是乱七八糟不同的东西,那这里只能说是个邋遢人的房间,但因为都是音乐碟片,反而透露出了一种严整的气氛。

    七绪大概是察觉到响介呆站在玄关的样子,又把轮椅倒了回来。她点开拉门方便的开关,让房间里面更加亮堂了起来。可以看见房间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扬声器,旁边还放着一台唱机。

    “因为有些音源已经只剩唱片了,CD一用电脑播放又会音质变差,所以我就只好都用实物保存。嘛,结果就成这个样子了。”

    她理所当然地如此解释。响介想起之前她在宫间照相馆摆弄老旧唱机的样子,原来是她自己就有唱机。

    不过光是古典乐就能堆积出这么多的量么?响介犹豫着要不要踏进房间去——虽说里面根本就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后他选择了站在原地,朝最近的一座唱片山看过去,发现都是他不知道的歌手和乐团名字,不禁问,

    “难道不都是古典乐?”

    “只要是收集音乐,不管是古典、摇滚还是流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啦。”

    “是么……我家里可是只准许古典来着。”

    “那你还真是可怜,纯粹的古典培养啊。”

    所以响介曾经是个不通流行乐的孩子。望着这间伯乐可寻得千里马的房间,他又叹了口气。趁七绪关灯的空当,他在心里感叹——她就是这样训练耳朵的啊。

    “厨房尽管用,去做点什么吧。”

    七绪说着就点亮了貌似客厅的房间。厨房是按轮椅残疾人标准建造的。餐桌和餐具架之类的夹缝里也都插满了CD,不过注意到这点的响介故意选择了无视。他叹着气打开冰箱,一见到里面就愣住了。

    “怎么了?你不会做料理?”

    “不是,母亲去世后我就会做料理了……我只是没法理解你的冰箱里有麻婆茄子酱却没有关键的茄子。”

    “茄子被我昨天煮了吃了,就算还有,吃了麻婆茄子加盐煮鲑鱼后会半夜口渴的。换个别的菜吧。”

    “还换个别的……这不基本是空的嘛。”

    响介呆呆地望着除了调味料就基本空无一物的冰箱说。七绪这时边从轮椅换坐到餐桌边上,边指了指响介放在桌子上的鱼店袋子。

    “我想起来了,拜托护理员买的东西要明天才能送来。你就烧个鲑鱼吧。最近的日本人都是营养过剩啦,晚饭什么的,鲑鱼下饭就够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电饭锅。响介想,至少还应该做个味增汤什么的吧,结果打开蔬菜仓一瞧,里面就躺着一条瘪掉了的大葱。这葱的质量可谓糟糕透顶,不过至少算是能保住一菜一汤了。响介想着便又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鲑鱼。拿起的一瞬间,他吃惊地在堆积到这种地方的CD堆里看到了眼熟的名字。

    那个名字夹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乐队与日本女歌手名字之间——羽田野仁美。不过是几十枚发售专辑中的一张,但那个小提琴手对七绪来说却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居然被这样杂乱地丢在酱油的旁边…….

    “响介……我说过很多次了吧。音乐里可是有魔鬼的。这话可不是什么比方哦?”

    就在这时,像个大叔一样展开手边报纸的七绪忽然如此说了一句。响介闻言僵住了,而七绪只是眯眼朝他瞥一眼又说道,

    “那个女人就是音乐的魔鬼。”

    响介看了一下七绪的双眸,又把视线放回了CD的山堆。本想着如果被呵斥就马上收手,七绪却没再做声,于是响介从CD山里抽出了那张专辑。七绪又看回报纸,用仿佛预报天气的口气继续说道,

    “那个人啊,为了追求自己的音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帕格尼尼是把灵魂卖给了恶魔,那个女人更糟糕,她把灵魂卖给了一旦牵扯上就无法挽回的人。”

    这张专辑是响介没有的,封套上印着上尚且年轻时的羽田野仁美。虽说响介也只见过她的照片而已,但她那意志坚定的眼神令人感觉与如今临近六十岁的她并无二致。

    “养我长大的母亲和我姐姐都被这个恶魔吞噬了。不过,我还在战斗着。虽说没能反过来吞噬恶魔,但我击退了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七绪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发问。她也许并没有期待回答,只是嘴角歪扭地丢下了她的答案,

    “因为,我就是那个恶魔的渣滓。”

    七绪是羽田野仁美的私生女这件事是响介从由加丽口中听说的,而非听七绪亲口所说。不过,这点事情七绪想必也明白。响介将专辑放回CD山,背对着七绪说,

    “前些天……我和由加丽小姐通过电话了。”

    响介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如此说道。反正七绪也不是真的就叫自己过来帮她做晚饭的,煮鲑鱼就等会儿吧。七绪的视线依旧落在面前摊开的报纸上,响介便开口又说,

    “羽田野仁美她……好像要一直住牛津了。”

    听到这话,七绪抬起了头。俄而,七绪又忽然笑了起来,在响介瞪大眼睛的注视下叠起报纸,理解了什么似的不停地点头说道,

    “原来是这回事啊,也挺有那个人的做事风格的。”

    “为什么?虽说英国也算是音乐兴盛,但为什么要选英国?”

    “我说你啊,牛津那里有什么你知道?”

    被这么一反问,响介皱眉头了。据他所知,牛津当然是有那个大学而已。两人间的沉默很是令人焦躁,七绪便简短地说出了答案,

    “是阿什莫林博物馆——那个救世主的棺椁。”

    这个名字让人有点耳熟,但它和羽田野仁美能有什么关系呢?

    七绪看出了响介的迷茫,竖起一根手指又说,

    “你想想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所有小提琴里,人称三大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的名器啊。一七一四年制作的多尔芬、一七一五年制作的阿拉德……以及另外一挺。”

    就如同是在读晚饭的采购清单,七绪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救世主……现存最为完好的斯特拉小提琴。据说它还新得像昨天刚做出来的一样,堪称奇迹的一挺小提琴。”

    那挺小提琴如救世主一般,就算人们一直趋之若鹜,它也绝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响介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了这段话语。那挺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便是如此被人半开玩笑地如此爱称的。

    那是件非常奇妙的乐器。

    说到乐器的定义,如果为演奏音乐而存在的道具才是乐器的话,那么“救世主”就称不上是乐器了。

    因为,那挺小提琴顽固地……拒绝歌唱。首先,历代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是为了演奏目的得到它的。所有者们都是收集乐器的资本家,因此也不会去拉响救世主,结果救世主就奇迹般的以几乎全新的状态保留到了今天。

    一九三九年,在各种收藏家和富豪手里辗转的救世主最终被收入了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馆。作为乐器,这也许该说是一种埋葬。“救世主”已经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救世主的棺椁……七绪的说法并没错。

    虽然拥有绝世的声音,却又无法歌唱,极少数人才听过其声的布玛多娜……它的棺椁便在牛津。响介朝七绪探身问道,

    “我知道牛津有什么了,不过,羽田野仁美为什么要住那里呢?”

    “贪婪的恶魔所觊觎的,当然是小提琴的顶点。虽说是引退了,但她心里还有无法舍弃的欲望。”

    说到这里,七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以往谈论音乐时一样,她又露出了让人全然无法想象她平时吵闹模样的冷淡眼神。

    “……在羽田野仁美被音乐界称道的能力里,有一项便是她能完美拉响任何小提琴。普通的演奏者一旦拿起爱器以外的乐器,再如何的名器也很难演奏出最棒的音乐。”

    响介点了点头。就算是音乐家也……就像运动选手忽然换双运动鞋,书法家换支笔,想熟用尚未习惯的道具是困难的,所以演奏者才会选择一个乐器作为终生的伴侣。不过,七绪又否认这一常识地摇了摇头说,

    “但是,那个女人却能让任何小提琴发挥出其极限。她为了配合乐器的个性,抹杀了自己的个性,成了绝代的小提琴手……得到这般评价的恶魔得出了一个结论。”

    七绪停下来试图窥视响介的眼睛,响介被她的气势压住了。接着,七绪说出了一个童话般的结尾。

    “认为自己能够拉响救世主。”

    语毕,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响介默默地咀嚼起了刚才七绪沉闷的话语。前不久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了羽田野仁美使用斯特拉的仿制小提琴这一事实,难道说那是为这一欲望所做的铺路石?

    这时,七绪就当刚才出口的玩笑都并不存在似的轻轻挥了挥手。响介沙哑地问道,

    “那种事情……有可能吗?再如何有名的小提琴手,也不可能从那个阿什莫林博物馆里拿出救世主来拉吧?”

    “不可能的吧。再者,救世主已经算不上是乐器了。是一件文化遗产……就和那些壶和挂画一样,都成观赏品了。那种三百年一直没怎么被拉响过的乐器,拉动的瞬间就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七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在轮椅上摆正身体后瞥了一眼那堆CD的小山,哼一下鼻子说,

    “把救世主从棺椁里救出来还早着呢……不过,那个魔鬼的确对救世主有所拘泥,所以才会想着要去牛津定居,希望能尽可能地靠近阿什莫林棺椁的吧。”

    说着,她便用手推着轮椅手柄穿出了餐厅的门。

    “羽田野仁美的目的是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没有变。”

    这话隔着一堵墙传了进来,被留在餐厅的响介则又看向了羽田野仁美的那张CD。七绪对她的生母是作何想法,响介无从想象。何况他对自己的父母也抱有着近似复杂的心情。不过,他那种情绪与七绪抱有的情绪应该是不能类比的。

    但话又说回来,她正是因此才会了解自己的事情的……响介一恍然抬头,立马回来的七绪就把一个布团砸在了他的脸上。响介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印着呆愣小鸡图案的围裙。

    “好啦,赶紧做鲑鱼吧。说说无聊的事情都让我肚子饿起来了。”

    “煮鲑鱼前,我可要先把麻烦的话说前面。”

    既然隐瞒也无济于事,响介干脆选择了自己先开口。七绪闻言便在餐厅入口处停下来,用下巴示意着接着说道,

    “看来你的心思也长不少了嘛,首席。我只是觉得你这几天的琴弓很迟钝而已。”

    真不愧是常任指挥。响介的确觉得七绪是一个天才指挥者,但她更是有着超越音乐感受以及技术能力的长处——将演奏者卷入并整合出音乐的卓越能力,以及能够顾及到每一个演奏者的眼力。手下的演奏者心里想什么,她一眼即可识破。所以,响介选择了自己挑明,简短地说道,

    “我父亲给我打了电话。”

    “嚯嚯,说了什么?”

    “他说我不存在拉小提琴的价值,让我放弃小提琴。”

    听到这话,七绪全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随口应和一声,摇动轮椅来餐桌边问,

    “原来是这回事啊。那你准备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本来就已经断了父子情分了。”

    无奈地说完这句,响介抱起了双臂。不过,七绪则打心底无语地长叹一声后说,

    “白痴么你?如果不怎么办的话,你的琴弓也不会变得那么沉重吧?”

    七绪的耳目真是不好骗。响介自己也讨厌起明知这点还说谎的自己了。虽说这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毫无建设性的话,但七绪这时候也会体谅地听下去的吧。

    “……那个人什么都不说,以前就是。为什么那般强迫我学小提琴也是。我有查过帝真音乐大学的毕业生名册,但里面的确没有藤间家的人。现在我已经和他断了缘分,我也就没有必要听他的了。”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早逝,父亲和叔叔关系不和,藤间家飘荡着年纪轻轻就被扫地出门的气氛。提问被无视,疑问被弃置,幼年的响介只留下了颈部的暗斑和满是老茧的左手指尖。响介盯着自己的手掌继续说道,

    “不过,给了我小提琴的也是那个人。就算是现在和你们在这个小镇里继续音乐的我,没有他也就不存在我。一想到被开启了一切的人说了放弃小提琴的话……就根本没法蒙混过去了。”

    响介说的是心里话,他还是无法从那个没法理解的人手里解脱。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发问道,

    “你说说看,要说服你父亲就必须拉的曲子会是什么?”

    响介不知道此话是何用意,只是下意识地回视着七绪。七绪换上对小孩子说话般的缓慢语调又说,

    “那我们也不妨全力与你一同演奏啊。”

    “你是说龙乐团为了我而选择曲目?”

    “几月前,你也为了我的任性而拉小提琴。现在,该轮到我们为你做些什么了。”

    响介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摇手拒绝了。说白了,七绪是想要让他来选择年末演奏会的曲目。她是想要以此给予响介机会说服他的父亲吧。响介明白七绪的用意,却又明确地拒绝了。

    “那个人想必是不会来听演奏会的。”

    “来不来都无所谓啊。因为这是你自身的问题。”

    七绪却如此反驳。她忽然对惊愕的响介冲出拳头说,

    “你知道吗?音乐是一面镜子。如果这边全力打过去,对方也会返还相应的音乐。只不过……”

    说着,七绪边慢慢地展开了她攥紧的手。她手里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响介盯着七绪的小手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要是逃的话,音乐也会逃离你。而且,它将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安静的室内让人隐隐感觉有音乐在流淌。也不知是窗外传进来的虫鸣还是自己产生的幻听,但那鼓动耳膜的声音徐徐清晰成形,最终成为了一曲旋律。

    响介在听清的瞬间战栗了。钟的声音……那个躬身黑影男人所演奏的旋律。

    “像我这样的庸才是绝对拉不出来的……除非把灵魂卖给恶魔。”

    “说说看嘛,我是不会笑你的啦。”

    为什么会是那首曲子?因为那是父亲唯一拉给他听过的曲子?响介的心里涌上了无数问号,但都被七绪的坚定视线所一扫而空。

    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那种人所创作的曲子,根本不可能是区区庸才小提琴手所能演奏的。

    “尼可洛.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但响介还是将它说出了口。就像有其他人在借响介之口说出来的一样,钟声在他耳边持续着……七绪的眸子里似乎在默默表示着赞许。

    “——《钟声》”

    龙之坂公民馆今天也很闲散。不过这里原本就不是有很多常客的地方,只要不举办大型活动,馆内事务所都很闲暇。

    根津一如往常地跪坐在椅子上拨开柿种吃着花生,七绪则说一句“我去巡视巡视”就去馆内乱转去了。不过也好,这样那些坏掉的荧光灯就可以早点被发现了。响介制作着会议室的预约清单,蓦然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扭着僵硬的肩膀并瞥了一眼脚下的小提琴盒。

    钟声……说了那个曲子后,七绪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一下头表示话题结束,又把围裙丢过来让响介做鲑鱼而已。虽说响介无奈之下只好给她做了晚饭,但用别人家的炉灶到底不习惯,鲑鱼被稍微烤焦了一边,被七绪尽情指责一通后还被迫给她洗了碗。最后,七绪丢一句肚子饱了想睡觉了就把响介赶出来了。真是一如既往的粗鲁,但响介已经习惯了。

    不过在他回家的路上,那首钟声回旋曲就像是要证明自己还被父亲拘束着一般,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向七绪说出父亲给自己打电话的事情后,响介感觉心里的谜团反而变大了,不禁叹了一口气。

    “响介君,没精神嘛,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一和正嚼着花生的根津对上视线,响介苦笑了一下。被他看出心思就不得了了。根津微微侧了侧头,把脚伸进整齐排列在椅子旁边的鞋子里后站起来说,

    “是么?那就好。我去茶水室稍微打扫一下。”

    现在事务所里就只有响介和根津两个人,响介简短应了一声,目送根津小步走出去了。打扫茶水室原本不是馆长份内的事,但他这人比较木板。被一个人留下来的响介又叹了声气。一待在这个会议室里他就会想起那天父亲打电话过来的事,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了。

    那之后父亲再没有打来电话。他好像说过自己在龙之坂,但他也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拿走响介的小提琴吧……响介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自那天起响介总也静不下心来也是事实。响介鼓了鼓腮帮子试图镇定下来,将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准备专心工作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入口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又从屏幕里抬起了头。既然不是轮椅声,那来人就不是七绪,难不成是客人?

    朝这边走来的是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他上身穿着非常油光闪亮的皮夹克,胸口露着里面印有“fuck you”或“drag girl”一类攻击性词语的T恤,肩上挂着一个贴满了贴纸的吉他盒,接近金色的茶色头发拖着微妙的角度,耳朵上打满了耳钉,总之他全身都是银色的装饰品。

    抓着鼠标的响介眯起了眼睛。总之,这人是个摇滚乐手没跑了,而且是个特意如此打扮好让人一眼认出的摇滚手。响介就像是看到了天然的活化石,呆呆地凝视着笔直朝他走来的男子。对方朝事务所里面张望了一下,想看看还有谁在,但发觉只有响介一人后便点一下脑袋作礼并开口问道,

    “你好,七绪在吗?”

    “实在抱歉……一之濑现在不在。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能不能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响介早就习惯七绪会有各种奇怪熟人这种事了,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他事务性地回答一下后,为对方示意了一下里面的待客椅。

    这个男子几年前也应该是个帅哥吧……不过他虽长得一副耐人寻味的精悍脸庞,但还是藏不住眼角的皱纹。直白说,他年纪不小了。如果换个不怕招人误解的说法,他应该是个“摇滚乐手的末路人”吧。

    “啊、对对,难不成你就是藤间先生?”

    忽然被叫到名字让响介吃了一惊,他可不认识什么摇滚大叔。响介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后,对方再次点头说道,

    “俺是RYO,在搞一个叫叛徒堕天使的独立乐队。”

    “叛的……啊、这样啊。”

    响介琢磨了一半便放弃了。响介不曾听说过这个乐队,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对方并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一直站在柜台前面,响介也不好无视,只好视线躲闪地如此说了一句,

    “那个……RYO先生,您是搞架子鼓的吧?但那个吉他又是怎么回事呢?您还会弹吉他?”

    RYO一听便默默地从肩上拿下吉他盒,打开了锁扣。原来吉他盒里放的不是吉他,而是钱包和书一类的物品。看到对方投来“这下明白了吧?”的视线,手依然在鼠标上的响介只是机械摇摇头说,

    “啊、这样啊……原来是包,我失礼了。”

    此刻响介背后已经汗如雨下了。这下好了,自己该怎么对付这个奇妙的大叔呢?得动员全部脑细胞想办法了。

    “哎呀,我还以为哪个怪摇滚手呢,这不是亮三嘛。你这就回来了?”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伴着轮椅滚动从走廊另一头传了过来。真是天助响介,他从没感觉过七绪如此可靠过了。RYO原名好像是亮三,他朝七绪举手招呼,

    “哟,七绪,好久不见了。自从你离开乐队,我们的热情可是土崩瓦解啊!”

    听到这话,响介扭头向七绪投去了疑问的视线——难不成你原来搞摇滚乐?

    七绪只是耸耸肩说,

    “……别误会了啊,我不是叛徒堕天使的成员,只是给他们打工把他们的哼唱写成乐谱而已。”

    “因为我们做的都是自由音乐啊。是七绪把变成形状的。”

    哦——响介用他自己都感觉木讷的声音回应。把哼唱等级的曲子写成乐谱并不需要绝对音感那种高级技艺,稍微学过点音乐的人也做得到的。

    七绪的人脉果然还是那么奇妙啊——响介正佩服时,七绪却拍着亮三的手臂摇头说道,

    “亮三看样子还是一点没变啊。年轻倒是好说,过了三十五岁还没有奖金养老金和退休金的男人可是一文不值哦。赶紧觉醒去当哪个公司的正式职员吧,正式工!”

    七绪笑着说着响介也倍觉刺耳的现实话语,那个名叫亮三的人却全然不为所动,而是翘起大拇指高声叫道,

    “嘿!NANA!我那种活法才叫酷呢!”

    “OK、RYO!现在你脑壳里超cool(冷)哦!”

    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忽然high起来的,两人叫着“yeah!”并击起了掌。响介全然跟不上两人的节奏,依旧保持着手拿鼠标的僵硬姿势。七绪伸手示意亮三,终于为响介做起了介绍。

    “这家伙是田中九点的二儿子,田中亮三。原本听说他终于解散了叛徒堕天使乐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都三十多岁了,这才察觉武道馆的日子不适合你了?还是说和伙伴们吵架了?”

    “才不是吵架呢,是和他们的音乐性合不来吧。嘛、主唱TAKU倒是因为要继承老家的甘蔗地而回冲绳去了。”

    “那你不就是被背叛了嘛。说起来,我当初就这么觉得了,叛徒堕天使这个乐队总让人感觉有种类似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种语言违和感一样的感觉。话说回来,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是哪国语言啊?符合语法?”

    “嘿!NANA!那种事情freeing就可以啦!”

    “OK!RYO!Freeing和cool真是万能啊!”

    嘘——他们吹着口哨并配合着举起了双手。响介看他们至少还是合得来的,相处高兴也就打算不管了,又把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去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亮三的经历与自己并非全无关联,亮三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这是为什么呢?——响介边敲击键盘便如此想。

    都那岁数了还那副样子……

    “啊啊……对了……是像我叔叔。”

    他低声嗫嚅了起来。很不幸,响介家里的确有个相似的人。想到这般残酷的现实,响介停手低下头去了。七绪和亮三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忧郁,依旧顾自high着。这时,七绪忽然说了一句怪话,

    “总之,情况和之前说的一样。我可不是因为看你的乐队要解散才去那么说的哦。碰巧而已哦。”

    “放心吧,只要是能让我用棒子发散热情的地方,我都会全力咆哮哦!”

    “不叫棒子,这次是鼓槌。””只要能表现我的节奏,怎么叫都无所谓了啦!”

    鼓槌……?一听到这个词,响介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糟糕的预感。等他勉强把那种预感压下去,亮三把他的吉他盒、不对,他把那个装样子的包重新担上肩膀,竖着两根手指轻快地转过身去说,

    “拜啦、NANA!KYO!我傍晚再来哦!”

    不知何时他还给响介起了个罗马音外号。目送着那人的背影,趁七绪进事务所这空当,响介惶恐地问七绪,

    “七绪……那个摇滚大叔是何方神圣?”

    “定音鼓手。”

    预感啊,出差错吧——没等响介如此希望,七绪就立即丢来了答案。她回答得实在太间不容发,响介惊得叫了起来,

    “……诶?!”

    “所以说了,那个摇滚大叔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个定音鼓手。”

    听七绪一脸平静地再次宣言,响介的嘴巴张得快要掉地上去了。定音鼓手,第二指挥者……这些字眼在响介脑袋里打起了转转。而七绪就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似的又开始工作了。

    “啊、响介君,我的柿种吃光了,等会儿你能帮我去买点回来?”

    从茶水室回来的根津的话将响介拉回了现实,响介长长叹了口气。他原本早就做好业余乐团没那么简单的觉悟了,但作为首席,看来他还得继续烦恼下去。

    “我那个蠢弟弟回来了?”

    商店街入口附近的田中酒店的长子田中信平一边码着啤酒筐,一边用仿佛世界末日了的口气如此说道。七绪把装柿种的袋子放在收银台上,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说,

    “嘛嘛、别那么说嘛平酱。亮三也是好不容易才放弃靠摇滚征服天下,这才下决心安顿下来的……不过,好像也只是在龙之峰山麓里一家便利店里打工来着。”

    信平不耐烦地咕哝着,啪啪地拍了拍啤酒筐。信平长得矮矮壮壮,脸上的器官都硕大且杂乱,跟亮三完全不像是兄弟。不过,也比不上响介的父亲和叔叔之间的差别吧。信平一边用挂在肩上的毛巾擦额头,一边大声叹道,

    “七绪啊……那家伙今年可就三十三岁啦!我三十三岁的时候,开店前就得带聪史去幼儿园,给小孩儿的老师低头了啊。”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谁对谁错老天都不知道的。”

    “比起老天的判断,还是世人的看法更重要吧。那个愚弟哪里会知道!”

    信平对一脸微妙领悟状的七绪如此说道。就在这时,收银台旁边一个原本在看《汉字练习簿》的孩子抬起头来了。他看上去才刚上小学,应该就是信平的儿子聪史了。

    “爸爸,愚弟是啥?”

    “就是正月才来的一头怪颜色的叔叔啊。”

    “那个人就是愚弟?我喜欢愚弟常陪我玩,可是他不给我压岁钱。”

    聪史的圆框眼镜耷拉在鼻子上,又把视线收回练习簿上去了。他是在学校人称作“博士”的孩子,也许是像他妈妈。正想着,貌似搬完啤酒筐的信平缠起双臂,哼哧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回龙之坂了啊……该和那家伙一决雌雄的时候了。”

    “爸爸,一决雌雄是啥?”

    “就是吵架。”

    “爸爸要和愚弟吵架吗?”

    “是啊。爸爸和蠢弟弟一出生就开始吵架了哦。”

    这家伙好像在给他热心学习的儿子灌输微妙的误解。不过插嘴别人家教育孩子也不合适,换个角度看,这对父子也挺喜感的。响介凝视着这对父子说,

    “信平先生,你反对亮三先生搞音乐?”

    虽说七绪让一个架子鼓手去充当定音鼓手这件事还值得商榷,但对方家人反对下还让对方进乐团就不合适了。不过意外的是,信平听了之后却说,

    “不是说要从摇滚洗手,进商店街办的交响团吗?那还算差不多。之后就是正经去上班,要再能娶个老婆就万万岁啦。”

    “什么嘛平酱。难道说摇滚就比不上交响?”

    七绪听后不服了。

    “啊、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格调不一样啊。”

    背对着这边的信平却断然如此说道。

    “……古典音乐还算可以。摇滚什么的,可不是一把年纪的人该干的事儿。”

    说着他便大步走进了收银台,边将七绪放在柜台上的柿种装进袋子里边叹道,

    “七绪你啊……偶尔也买点其他下菜嘛,我进了上等日本酒哦。”

    “才不是下菜呢,这可是秋叔的主食。话说信平你胆子挺大的嘛,敢叫把轮椅当生命线的人喝酒。”

    “七姐姐,生命线是啥?”

    “就是没有就不行的东西哦。聪史的求知心还真是无底洞啊。”

    对话已经被他打断过很多次了吧。七绪照例回答了聪史的问题后,从信平手里接过了柿种袋子。聪史抬了抬眼镜,语气含糊地说,

    “我妈妈每天都会说,下一代的经营者必须聪明才行。”

    吓、信平听了便嗟叹一声,手指着旁边的老式大计算器,摸着他儿子的头说,

    “我们小酒店只要会加减就可以啦。而且比起那个,一次能扛几个啤酒筐才更重要。对了聪史,等会儿我们玩接球吧!”

    “公文补习还有作业要做呢,这次就算了吧。”

    听儿子若无其事地拒绝去玩,信平寂寞地眨了眨眼。七绪看着这对开始生出隔阂的父子俩,熟练地把轮椅倒了出去。

    “亮三这段时间还会在龙之坂的,你有时间就去见见,到时你们俩再一决雌雄也不迟嘛。”

    “啊、真是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去、聪史,去送送客人!”

    信平说着就拍了拍聪史的后背,少年聪史也立马放下笔站了起来。等七绪把轮椅倒出店门,他就低头说,

    “谢谢惠顾,恭候下次光临。”

    响介笑了。和式点心店“华京堂”的第五代和树也是,这个商店街的孩子看起来都很有出息。虽说现在商店街挺萧瑟的,真希望到他们那一代时能兴旺起来。

    “聪史君了不起啊,也聪明。”

    “因为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

    “这也是妈妈告诉你的吗?”

    “不是的,是我爸爸说的。”

    聪史说着就指了指正在店里面整理货架的信平,然后就折身回他的固定位置坐下并展开了他的笔记本。朝店里低头一礼,响介就转身去追回公民馆的七绪了。他们本是趁出来帮忙买柿种时顺便告诉信平他弟弟回来的事情的,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的响介开口说,

    “依我看,信平先生的看法可没法赞同啊。”

    这是他自说自话而已。摇滚、古典、pop,音乐有很多分类,七绪也曾说过,就算自己是在只准许听古典的家庭里长大的,因此讨厌或嘲弄其他音乐作为音乐人来说也是很不可取的。所以,前些天去七绪家里发现她不分种类地喜爱音乐时,响介对她抱有了相当的好感。

    当然,信平并不是音乐人,但他把摇滚看得比古典低贱的行为还是让人无法赞同的。不知七绪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她边推轮椅边长叹道,

    “嘛、信平他也是有他的想法。不管怎么说,他算是认同亮三参加龙乐团了。”

    “不过……我也不是要挑你的刺,但真的不要紧吗?判断亮三可以胜任龙乐团定音鼓手的可是你啊,我这个首席可以相信你的判断的吧?”

    另一边的不安涌上来,响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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