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帝诺伫立在月台上。
从铁路另一头吹过来的风,让没有手臂穿过的右边袖子啪啪作响,周围看不到瑟莉亚和部下的身影,他只是聆听着奔过伟尔德伯恩荒野的风声。
他在等待一个契约者少女出现。
在阿尔巴出生之前、在开拓民移居之前,大陆原住民身边只有原住民的古早时代,据说风可以带来居住在大陆上的精灵们的声音。原住民祭祀精灵,聆听精灵的声音。
而如今传到阿尔巴耳里的,只有闷闷的怨愤声音,这或许也是精灵的声音吧。这些或许就是失去了被祭祀的场所,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忘记的精灵们,所发出的苦闷叫声。
因为他们寄宿在人类体内,变成除了契约者之外,没有人能够认知他们了。
阿尔巴歪起嘴角,脸上露出既不算苦涩,也不是在笑的表情。
「——伟大睿智(阿尔斯·马格纳)……啊。」
阿尔巴靠着说出这个名字进行确认。
——超越契约者的存在——能够将劣金属变为贵金属,一获千金的秘宝——编织出『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的神之秘密仪式——
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很有吸引力吧,以这些话吸引阿尔巴的是瑟莉亚,她问他想不想要。老实说,当初她这么提起的时候,阿尔巴认真地怀疑她是不是正常人,搞不好所谓的契约者,都是些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然而当阿尔巴发现瑟莉亚究竟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就理解了一切。
自己知道那个。
链金术师们杀红了眼追求的秘密仪式,对原住民来说根本就是没什么了不起、理所当然的事情。或许瑟莉亚也是期待这一点才找上他,尽管瑟莉亚并没有察觉其中真正的意义。
阿尔巴从怀中取出拳头大小的石头,上头刻有原住民特有、以菱形与三角形组成的花纹,这是用以供奉伟大赫鸶们而设计的花纹,也是阿尔巴一族自古以来祭祀的对象,留在他手边的这块石头则是最后一块遗物了。
阿尔巴在少年时代失去了一族的聚落,然后充分了解到要与开拓民抗争,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力量。当他拿起手枪,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时,渐渐出现一帮跟着他的开拓民,然后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黑帮的领袖。
不过,虽然得到力量了,但自己究竟是在与什么抗争?阿尔巴愈来愈不明白了。瑟莉亚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当聚落被烧毁的时候,阿尔巴刚好有个妹妹,脖子才刚长硬,别说会开口讲话了,甚至连爬都还不会,真的就是个小宝宝。也是第一次交给不成熟的自己,必须要守护的对象。
然而却没有守住。
他再次扭曲嘴角,这回真的是露出笑容。
——(阿尔斯,马格纳)——如果那玩意儿跟阿尔巴想的一样,或许可以救回妹妹的性命。
阿尔巴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样,也不觉得自己能相安无事。他对瑟莉亚说只要自己的目的达成之后,其他事情都随便,而瑟莉亚也想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怎样,所以没有意见。
——不确定的因素就只有那个叫马克的契约者了吧……
看来是可以操纵「影子」,但不太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看起来深思熟虑,却又给人一种他什么也没想的感觉;不对,相反吧,应该是看起来什么也没想,但实际上深思熟虑……不对,还是相反吗?
一开始思考,阿尔巴就有种自己好像搞错了什么似的感觉,但他却像要否定这一点般摇摇头。那应该是马克为了迷惑对手而做的吧,是因为他少年的外表而使他人的洞察力变得迟钝。
其实一开始的感想是正确的,只是阿尔巴没有察觉。
——总之,因为派了契约者过去而弄清楚一些事情了。
马克应该完全无法对抗吧?想来也是,她跟一般契约者所适用的规则不同。
阿尔巴闭上眼睛一会儿,接着缓缓睁开。
一个带着随从的少女出现在月台上。
☆
「……您刚刚说什么?」
翌日早晨,马克怀疑多明尼克在说什么。
某『邮差』送来两把枪和小刀是今天凌晨的事情,应该是来收拾已经结束契约的马克吧?打发邮差走之后,用过早餐,来到玄关大厅接受多明尼克的今日工作指示,但内容却令马克难以置信。
「之前说过了吧?耶露蜜娜小姐要出席克拉克先生举办的宴会。」
耶露蜜娜今日受邀参加铁路大王乔瑟夫·克拉克的宴会,但她前天倒下,昨天才刚退烧,无法相信她今天还要照样外出。
「开玩笑的吧?小姐前天才刚昏倒过耶?」
多明尼克一定是搞错什么了,马克虽然这样推测,但多明尼克还是带着悠哉的表情摇摇头。
「这是耶露蜜娜小姐决定的,我没办法说什么。」
「怎么这样……如果又倒下了该怎么办?」
「你认为我看起来像不担心的样子吗?」
被这么一说,马克也无法反驳,毕竟那天带着倒下的耶露蜜娜回家时,多明尼克比谁都焦急。马克将求救的视线转向艾霞,但她也是很困扰似地摇了摇头而已。
「耶露蜜娜一旦决定了就绝对不会反悔,只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我想她不可能取消的。」
就连艾霞都这么说,想必就算马克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了吧。马克垂下头,多明尼克虽然依然很悠哉的样子,但还是觉得这样的马克有点可怜地看着他。
「哎,担心不是坏事,但耶露蜜娜小姐也有她的想法啊。」
「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呢?」
多明尼克应该是觉得马克的态度不太正常,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是……」
说不出口。因为自己把耶露蜜娜的行程泄漏给黑帮,所以耶露蜜娜一定会遭到袭击这种事情,马克当然不可能说出口;要是说了,虽然有可能改变行程,但自己就无法留在这里了。
——想留在这里——
曾几何时,马克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也因此使他无法说实话。
「别担心,耶露蜜娜也知道自己前天倒下让大家担心了,所以我想她不会太勉强自己的!」
见马克垂着头,艾霞说了这些话鼓励他,但他也只能回给艾霞暧昧的笑容。
耶露蜜娜是在中午出发,然后只有多明尼克跟着她一起去。
马克虽然尽可能地想找机会单独跟耶露蜜娜说话,但因为她要准备外出,所以艾霞一直陪在她身边。
跟平常一样做着扫除工作时,马克呼唤了(古夫·林)好几次,但依然没有回应。
如果对手只有阿尔巴一个人,那耶露蜜娜应该不会怎么样,但要是双方冲突之中,(古夫·林)突然杀出来的话,结果就很难预料了,毕竟前天耶露蜜娜就没能防住它的攻击而倒下……
偏偏时间这种东西在这种状况下过得特别快,就在马克苦于无计可施时,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
时间来到中午,机会总算造访了。
艾霞从正在打扫二楼的马克面前经过。
「啊,马克先生!」
艾霞一看到马克就发出活力十足的声音,她的表情看起来像在忍笑,与其说很开心……更像是无法忍受某种好笑的感觉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啊,耶露蜜娜她……嘿嘿,还是秘密。」
看样子耶露蜜娜给了艾霞什么东西,她慌忙把手藏到背后。
不过,既然艾霞在这里——
「这么说来,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吗?」
马克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这么问。艾霞点了脸头。
「是,啊,对了,马克先生可以冲一下红茶吗?耶露蜜娜从一早起来就手忙脚乱的,我想她也希望能休息一下。」
「我马上弄。」
马克在心中握拳,看样子上天还没有抛弃他。他俐落地准备好红茶,小跑步前往耶露蜜娜的寝室。
耶露蜜娜穿着外套,下半身虽然穿着裙子而不是长裤,但一般的女性不会穿这种裙子,马克自己也顶多看过瑟莉亚穿过而已。
当马克傻眼时,耶露蜜娜以一如往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眼神看了过来。
「……红茶吗?」
「啊……是的,艾霞说小姐已经准备完毕了。」
马克一边将茶具组摆放在桌上,一边观察着耶露蜜娜的服装,原本以为她会穿礼服的,这身打扮还真有点意外。
「……怎么了?」
耶露蜜娜讶异地对看出神了的马克说。
「啊……不,因为您的打扮比较稀奇……」
耶露蜜娜要确认自身服装似地张开双手。
「……很怪吗?」
「不,很适合您,只是我听说您要出席宴会,所以对您这身打扮有些意外。」
耶露蜜娜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搭火车,穿礼服不方便行动,晚一点会更衣。」
马克听她这么一说,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大提包,里头应该装着礼服吧。确实要混进大量人群里头的话,不太可能穿着礼服吧?
马克等耶露蜜娜品尝红茶,同时开始——
「小姐,您要出席克拉克先生举办的宴会吧。」
「……是这样没错。」
「能不能请您取消呢?」
马克这么一说,耶露蜜娜讶异地抬起眼。
「小姐,您前天才昏倒过,我认为必须搭乘火车才能够移动的长距离旅行对身体的负担太大。」
「……无须担心。」
「我不这么认为。」
面对不肯退让的马克,耶露蜜娜眯细了眼睛。
「……昨天我已经照你所说,乖乖地休息了,所以不需要太过担心。」
「您认为艾霞当时有多么担心您?」
尽管认为在这时候拿艾霞的名字出来当挡箭牌很卑鄙,但马克还是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不能让耶露蜜娜出门。
即便如此,耶露蜜娜眼中还是没有产生犹豫。
「……我是以法连舒坦因当家的身分受邀,不能随便忽视。」
「可是……」
「……执事,我已经决定要出席了,你没有权力妨碍我的行动。」
这几乎已经等于在命令马克不要插嘴。马克低下头,耶露蜜娜也稍稍沉下了表情,但还是没说不去。
——你会有危险耶?
阿尔巴并不会贸然挑战,而(古夫·林)现在也还想对耶露蜜娜不利,就算耶露蜜娜的能力再怎么强,也没办法保证不会出事。
马克再次抬起头。
「小姐,我没有权力改变小姐的意思,但我可以请求您,请您今天不要赴约。」
听到这带着苦涩的声音,耶露蜜娜吃惊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
她的翠玉眼眸直直地看过来,看来她并不打算完全忽视马克的恳求。
「这……我不能说。」
但马克却不能说出理由。他没办法说出是自己把耶露蜜娜的行程告诉黑帮,让他们有机会袭击。
耶露蜜娜虽然等着马克说下去,后来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能毫无理由地变更预定。」
然而马克不能在这边退缩,有没有办法编出什么理由呢?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耶露蜜娜垂下眼,平静地说:
「……辛苦你了,执事,可以退下了。」
那是告别的话。受到契约书制约的马克就这么被赶出了她的房间。
「耶露蜜娜,小心一点唷,再见!」
艾霞目送准备搭上马车的耶露蜜娜,这么对她说。
洛克渥尔虽然是个煤矿小镇,但还是有一个市左右的大小,到火车站之间的距离,不搭乘马车是没办法移动的。火车站有乘客专用的马房,马车也可以寄放在那里。
马克无法阻止耶露蜜娜,而且还必须送她走,令他非常痛苦。
明明就是自己把事情搞复杂的,结果却什么也做不到。该说自己没出息呢?还是不灵光呢?又或者是没魄力呢……
自从成为契约者以来,马克是第一次对自己有如此无力、如此无奈、如此落魄、如此不像样、如此悲惨……总之就是失望透顶的感觉。
——索性一口气跳河算了吧?
很遗憾的是这座城市附近没有足以让人溺死的河流,只有一条连小孩子踩进去都不会出事的小川,在这个季节几乎已经干涸了。
没有精灵、没有钱、没有智慧、没有勇气、没有朋友、没有志气,什么都没有,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垂头丧气的马克被艾霞用手肘顶了顶,才勉强抬起头。
「请慢走……」
看到这明显有气无力的送别,连耶露蜜娜都皱起了眉头。
「……明天就回来。」
到了这一步还被别人鼓励,让马克更消沉了。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她了。
就连偷袭的马克都被耶露蜜娜打退,这样的她应该不至于落于人后。
「那,麻烦你们看家了。」
从马车驾驶座探出身子的多明尼克这么说罢,马车便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开始前进。马克对于只能在这里目送的现状感到无奈并叹了一口气,艾霞则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马克先生,我们来吃午饭吧,只要吃饱就会有精神喔!」
「说得也是……」
马克有气无力地回应一个笑容——
「——但是餐点由我来准备。」
然后马上这么补充道。
艾霞不知为何露出不服气的表情,但马克还是迳自前往厨房。
在厨房挑选配菜的时候,艾霞跑来蹲在马克旁边,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马克先生,你不用担心耶露蜜娜,打起精神啊!」
「……说得也是。」
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但艾霞无动于衷。
「马克先生,你很没精神耶!」
「……我打不起精神。」
「我想也是,所以准备了礼物。」
「礼物?」
马克认真考虑如果艾霞给他一串绳子当礼物,那他就要去上吊。艾霞在围裙的口袋翻翻找找,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来,就是这个!」
「咦?……我真的可以收吗?」
「当然,不过这是耶露蜜娜给的,记得跟耶露蜜娜道谢喔!」
「小姐给我的?」
被这么一说,马克才想起来上午艾霞好像很开心地把什么藏起来了。
心想「是什么啊?」并打开盖子一看,里头收纳了一个圆盘状金属物体,表面有精细的装饰,是玄关也有雕刻的翅膀状花纹——法连舒坦因家的家徽。
「这个是……表吗?」
「没错,是表。」
「为什么给我这个?」
「马克先生没有表吧?」
——你是不是没有表——
马克忽然想起耶露蜜娜这么问过他。
「本来是想早点给你的,但马克先生回去拿行李时没机会给,而且她好像不好意思亲手交给你。」
艾霞觉得很可笑似地说着,但马克一点也不这么觉得。
——为什么现在还给我这种东西……
当耶露蜜娜在准备这个礼物的时候,马克还是认为一切都是耶露蜜娜害的,把相关情报透露给阿尔巴。然后造成的结果是——
——无依无靠的手握着马克的手——
马克想起那只颤抖的小手的触感。
到这时候,马克才察觉到……
待在马戏团时、当骗子的搭档时、跟流浪儿伙伴们在一起时、在爸爸的公司打杂时、甚至在厨房当洗碗工时,马克都觉得待起来挺舒适的。
尽管心中有所抱怨,但身旁有着可以一同欢笑的人,就可以觉得开心。然而马克却每每自己从这样的状况下逃开。
逃离落魄的父亲身边、逃脱不知何时会死去的流浪儿生活、抛弃被警察通缉的骗子搭档、因为耐不住马戏团的困苦生活而逃跑、逃离寒冷的厨房……
——我到底弄错了些什么!
确实看起来是什么也没错,但自己当时却从未有过想办法解决看看的念头,说不定其实有机会改善的。
——要从这里逃出去吗?
相遇或许确实是个美丽的错误,因为马克是以刺客的身分前来,但耶露蜜娜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
——那又怎么样?
日光很舒适,身边有着常保笑容的对象,还有虽然优哉游哉得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干劲,但让人能够放心的伙伴。认为自己很快就会失去这些而放弃,甚至想要加以否定,却仍不掩这些让马克觉得「很开心」的事实。
马克在这幢如同海市蜃楼般不存在的洋房里找到了,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存在的、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然后跟自己一样——不,比自己的遭遇更加悲惨,却没有憎恨任何人,而是让自己变得跟人偶没两样的少女。而那个人偶少女尽管面无表情,却总会以不经意的态度或举止,向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
之所以无法离开耶露蜜娜身边,既不是出于契约者的制约,也不是受到契约书支配,更不是基于罪恶感。
马克是这样想的——
——我想待在耶露蜜娜身边——
打开餐具柜子,马克将所有银制餐刀统统拿了出来。
「怎、怎么了吗?」
艾霞因马克奇异的举止而傻眼。
「艾霞,如果我从这里用跑的到车站,你认为我能追上小姐吗?」
艾霞惊讶地眨眨眼,然后噗一声喷出来。
「那个啊,马车马上就要到车站了吧……啊——不过多明尼克先生似乎也不太习惯在火车站寄放马车,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
简直就像看着当场实况般播报着的艾霞紧紧闭上了眼。
「你看得见?」
「看得见呀!」
或许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使她的能力转化成『看见』吧。马克把银表放进盒子里,交回艾霞手中。
「你不要吗?」
马克摇摇头。
「我现在不能收,但是我一定会回来拿,所以请你先帮我保管。」
这个任性的请求让艾霞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为什么连马克先生都拜托我一样的事情?」
「连……?」
「……没事,要去的话就快点,看起来没多少时间了。」
被这么一说,马克慌忙拔腿,然后回过头来。
「艾霞,谢谢你。」
只丢下这句话就跑走的马克,并没有听见艾霞的回应。
「如果对象不是耶露蜜娜,而是我的话,你也会这么拼命吗?」
艾霞将银表拿在手中把玩,小声地这么说。
☆
虽然只有一条路线经过,但车站却是相当豪华。
地板以大理石铺设而成,研磨过的圆柱光亮得甚至可以充当镜子。车站里头随处摆放着很有暴发户气息的铜像,其中大多是琉璃猫或黑野牛等伟尔德伯恩大陆特有的动物。
墙壁也有不少地方是直接以玻璃搭建,但这座城市既不特殊也不漂亮,让人有点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推测或许是矿山老板的嗜好,可能是希望人们从外面也能看到车站内特殊的建筑风格,想法跟一般人大相迳庭。
正当马克傻眼时,就看到写着『给打算深入伟尔德伯恩大陆的人们』的说明看板。这并不是装饰品,而是给猎人和商人们一点鼓励用的,不过没什么说服力,因为打猎失败的人看到车站里面的雕像只会更失落吧?
而因为这里是个充满特殊风格的车站,所以站务员人数不多,也疏于管理。虽说必须买票才可以上车,但月台却是任何人都能自由出入的地方。
车站里面没有客人,剪票口也没有站务员。
——你们还是认真点工作比较好。
马克一边整理呼吸,一边穿过剪票口。
尽管他在这种炎热的季节穿着燕尾服从洋房全力奔来这里,身上却没有流汗。这并不是因为他长期穿着黑大衣所锻链出来的耐热本事,而是对温度的感觉混乱了。
马克往唯一的月台前进——
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
十几个枪口突然包围他。
「今天火车停驶。」
包围马克的是十几个黑帮份子,虽然马克不认得每一个人,但这些家伙应该都是帝诺帮的。
站在马克前面的三个男人手中握着机关枪,那是军队采用的武器,马克也是第一次看到黑帮有这玩意儿。看了一下弹匣,应该能连射五十发左右。
在这三个男人左右两边分别各有五位拿着手枪的人,他们为了避免伤及伙伴而排成一列横队。这些人看来并没有发现马克是阿尔巴雇用的契约者,而马克的能力依然没有回来,没有特殊能力的契约者跟一般人没两样。
不过马克还是带着一如往常的悠哉微笑。
「我想进去的话,请问要买票吗?」
「我说了,今天停驶。」
站在中央的男子年纪即将步入中年,头上带着一顶华丽的红色帽子,看样子这个红帽子的家伙是领队。他一手拿着机关枪,露出让人不悦的笑容。
「伤脑筋,我有事情必须转告在月台上的主人……」
没看到阿尔巴,也没看到瑟莉亚,这些人应该只是单纯站哨的。
——已经跟耶露蜜娜接触了吗……!
马克有些焦急,他是想在阿尔巴出现之前赶到,但这的确是有些困难。
红帽子一边奸诈地笑,一边从头到脚打量马克。
「你是哪根葱?打扮很特殊呢,仆人吗?」
马克维持着笑容,以缓慢且大角度弧线的动作举起手,伸出食指与中指,按着眼镜的鼻架轻轻推了一下。
喀——
大概是感觉到枪身传来一股轻微冲击,红帽子低头看向机关枪——然后发傻似地张大嘴。
机关枪的枪口插着一把银制小刀。
「自我介绍得晚了。我是法连舒坦因家的执事马克·马多克,因为有事需要转告我的主人而前来。」
马克利用夸张的举止吸引男子们注意,并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投掷小刀。红帽子的脸色明显地愈发铁青。
——契约者虽然拥有特殊能力,但不是万能——
尽管拥有一般人类没有的能力,但也不是什么超越人类智慧的玩意儿。在这个时代,有所谓炸药这种方便的道具存在,就连艾霞那种破坏力极强的能力,了不起也只能在墙壁上开出一个洞,威力远远不及炸药。
加上契约者必须支付代价才能够拥有能力,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弱点。也就是说,持有炸药的普通人,跟拥有强大破坏能力的契约者相比,其实是契约者居于弱势。
然而,契约者总会以为自己比人类优秀,人类也都会害怕契约者。
「开……开火,开火啊啊啊啊!」
红帽子发出惨叫,黑帮份子们一齐扣下了扳机。
马克没有丝毫不安,直直前进。
契约者对恐怖的感觉都有些迟钝。
那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人类没有的力量而产生的错觉,也不是因为他们感觉不到恐怖;他们既会觉得恐怖,也会感受到威胁。不过了不起就是从二楼阳台往下看,觉得有点害怕的程度。
因为这点小事就发出惨叫的人应该是少数,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稍稍往后退就可以了,也就是说,其实大部分的人都「依稀」知道自己不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契约者对恐怖的感觉迟钝跟这个情况类似,因为他们会「依稀」有种应该有办法解决的想法。
相对的,契约者虽然对恐怖的感觉比较迟钝,但是对危机却很敏感;即便只是会划破指尖的细树枝,他们也会认为那与一把斧头同样危险。然后,他们会追求没有危险的地方。
所以契约者会「下意识」地避开危险,那究竟是预知能力?还是一种读心术?或者是能够判断空气流向的感应?连契约者自己都只能说就是「依稀」会这样觉得。
马克「依稀」觉得红帽子跟前是安全地带,所以毫·不·犹·豫·地前进。
因为红帽子站在最前面,不太可能有枪口超过他。基本上,要在这种状态下射击前进的目标是办不到的;另外加上红帽子的机关枪上插着一把小刀,一开枪就会膛炸,而红帽子也理解这点,所以只能举着枪大叫。
因此所有的子弹都错开了马克的前进路线飞走。
平安地来到红帽子面前,马克当下脚跟一转,背部贴着红帽子、脚下一蹬。就这样,马克就在背后找到一块极为安全的盾牌。
在对手看来,依循这种「依稀」的感觉,「就这样」回避危险,「不知不觉」就解决事情的契约者——
——高深莫测——
即便失去能力,马克依然是一个契约者。
红帽子被马克整个人从背部靠上来,脚下一个不稳往后退,周围的黑帮份子们也在这一瞬间跟丢了马克的身影。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马克穿过黑帮份子们构建出来的墙壁,绕到他们身后。
马克推着红帽子的身体,朝在右边的黑帮份子手腕挥下小刀。
鲜血——喷泉般的血液从黑帮份子的手腕喷出,机关枪掉落地面,膛炸的子弹四散飞窜。
血雨——惨叫——豪雨般的枪声——跟丢的目标——
黑帮份子们陷入恐慌,在这之间马克依然相安无事地射出小刀。
站在红帽子左边的男子——就是拿着第三挺机关枪的人——背上中了一把刀,机关枪脱手,男人跌倒,四散飞窜的子弹数量跟着加倍。
这一记飞刀让黑帮份子们发现马克已经穿到他们的后面,尽管立刻重新举枪,却看到自己的领队就在目标的背后,让他们不敢乱开枪。
在红帽子这个安全的盾牌保护之下马克冷静且准确地射出第二、第三、第四把小刀。小刀接连命中肩膀、枪枝和脚等部位,黑帮份子一一倒下。
正当他准备投射第五把小刀时,红帽子总算不再恐慌,举起无法击发的机关枪,朝马克挥下。
迟钝——比起前几天被原住民艾霞·克朗·卫特打出的一击,实在温吞得让人想发笑。
马克冷静地抓住对方手腕,另一只手撑住手肘,顺着对方失去平衡的动作,活用全身关节扭转身体;虽然红帽子的体重将近有马克的两倍,但只要抓对施力点就不会有问题。
喀吱——瞬间在不同支点上作用的力量,伴随着恶心的触感,将红帽子的手臂像折火柴棒般折断,红帽子的身体因此歪倒,就连在他身上施加力量的马克都不禁傻眼地轻易飞了出去。
红帽子——本名罗那尔多·佩协——身为帝诺帮干部的他在这一瞬间,体会到毕生难忘的恐怖。
以后,当他听到「契约者」、「执事」就会全身打颤,让他无法在黑帮混下去,所以后来转到洛克渥尔唯一且最大的安全地带『溪谷乐园』当店员去了。后来这个有着一张扑克脸却是个好好先生的店员愈来愈受爱戴,还跟女店员梅莉结婚,共组一个温暖的小家庭。
红帽子罗那尔多目前当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遭遇,一边发出惨叫,一边像颗球似地朝伙伴的枪口飞了过去。
看到黑帮份子围起来的墙遭到红帽子这个巨石瓦解之后,马克射出下一把小刀,命中一个黑帮份子的肩膀撂倒了他,同时陆续有人被机枪膛炸射出的流弹打倒在地。
马克正准备抓起下一把小刀——然而突然「不知为何」觉得有危险,立刻跳开。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枪林弹雨洒在前一秒马克所在的位置上,看样子有勇者捡起了还在膛炸的机关枪。
马克落地的同时在地上翻滚,躲进附近雕像的暗处。
机关枪的火线当然追了上来,毫不留情地打在无辜的雕像上。如果是玻璃制的雕像,马克应该当场没命了吧。不过幸好这是石像,所以马克也是「直觉」认为可以躲在这里。
激烈的枪声之中混杂了大量惨叫,几个跳弹似乎命中了黑帮份子的伙伴,但那个人完全没有犹豫。就某种意义来说,他是个不计伙伴牺牲的优秀士兵。
更多子弹打在马克拿来当掩护的雕像上,但他还「依稀」觉得不会有事,冷静地确认现况。右臂、左脚踝、右腹部感觉得到痛楚,应该是没能完全闪过吧,伤口正在出血。
——这点小意思,跟我对耶露蜜娜造成的伤害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不算少的出血量来自腹部的伤口,不过伤口不深,没有伤及内脏;右臂的伤也没有大碍,但可能会影响投掷小刀的精准度;只有左脚踝有点头大,几乎没有知觉可言,虽然不至于不能走,但应该无法跑动了。
确认好状况之后,枪林弹雨暂时停歇。
马克抬起头,看到附近的玻璃制品被流弹粉碎,从其中一块玻璃碎片的反光中,可以看到背后的景象。一个带着绿色宽檐帽、脸上有一块像是烧伤痕迹的男子正在更换弹匣。
然后又是一阵扫射,看样子对方是想把石像也打烂。
烧伤男的判断能力不差,因为石像是一种雕刻精细的物体,所以实际上并不十分坚固,马克也没办法马上动作,只要他持续开火,就可以收拾目标。
只是他还是有一点误判,就是这个方法给足了马克喘息的时间。
马克仔细地熟悉银制小刀的重量。现在手边的小刀比平常惯用的小刀重上不少,也比较长,旋转直径有所不同。如果只是要投掷是没什么问题,但想精确地瞄准就会产生误差。马克转了小刀两、三下,掌握大致的感觉。
注意一下烧伤男所站的位置之后,马克把手中的小刀往上一抛,打转的小刀从头上往后面飞,越过石像之后消失在另一边。马克在这段时间内抽出下一把小刀,沿着地面滚出石像暗处。
「——嘎啊?」
烧伤男发出惨叫,马克丢出的小刀划过他的脸。
扫射中的机关枪转而朝向天花板射击。马克利用这个方法一边打转,一边射出下一把小刀。小刀命中烧伤男的肩膀,机关枪掉落地面。
在这一瞬间,烧伤男——本名伊鲁索,比安塔原本认定枪枝比刀剑强大的概念完全遭到粉碎。
在这之后,他认为高手就该用小刀,便开始严苛的修行。成为飞刀达人的他被某个马戏团看上,从此之后以飞刀艺人的身分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神奇的是那就是以前马克待过的马戏团,走上替马克实现当年无法实现的梦想这条奇妙的命运之路。
不知他是不是看到这样的未来,烧伤男伊鲁索就这样被飞刀的光辉吸引,而后倒下。
——飞刀还有一把。
就算是契约者,但马克遗是不免焦躁起来。他已经把厨房所有小刀都抓出来了,之前到底射出多少把?
——这些刀应该都要由我赔偿吧?
银小刀是洋房的日用品——也就是耶露蜜娜的东西,不是马克的个人物品。现在的马克要不就弄丢、要不就损坏了这些器具,一想到一把雕工精致的银制小刀要多少钱,他就不禁头晕起来。
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打算站起身子的马克,又「依稀」觉得有危险而停下了动作。
缓缓抬起头,发现一把枪正在跟前指着自己,枪口喀哒喀哒地不住颤抖,要是乱动对方肯定会直接开枪。
「臭怪物……!」
以一脸苦闷的表情低叫着的黑帮份子肩膀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红。不知是被马克的小刀射中,还是被流弹打中,总之他尽管受伤了,还是挺身出面对抗。
环顾周围,只剩下眼前这个男子遗站着,其他黑帮份子们都在地上打滚呻吟,其中一半是被马克的小刀解决,剩下一半则是被自己人的跳弹和爆炸撂倒。
就算是这样,马克还是转瞬间击溃了由十三名持枪黑帮份子所组成的横列编队。男子用枪指着马克,他虽然处于优势,但还是不断地颤抖。
要是这么害怕,扣下扳机不就得了?但男子似乎觉得要是这么做,自己反而会被杀掉似地全身僵硬。
这名男子的直觉基本上没有错。
通路另一边,从马克前来的相同方向——也就是车站外面,来了一票配戴枪套的男人们。这些家伙毫无疑问地也是黑帮份子。
举着枪的男子看到这帮人,脸色愈发铁青。
「唷,多米……不对,吉米吗?干得倒是挺漂亮的嘛。」
那个男人站在新出现的黑帮份子群中央,亲昵似地搭话。
不过这个不知道叫吉米还是多米的男子却像看到恶魔似地整张脸都白了,以每秒二十下的频率开始发抖。
「怎么?你受伤了啊?很痛吧?快点去包扎一下比较好吧?」
尽管对方说出体恤的话,但这个不知道叫吉米还是多米的男子仍然害怕得不住颤抖。他缓缓地将手枪放在地上,边发抖边举起双手,新来的黑帮份子和善地微笑。
「哎呀,吉米,不好意思,下次要请我一杯啊。」
黑帮男这么说道,并像亲昵的好朋友似地拍拍肩。尽管马克有点傻眼,但还是轻轻地将滑落的眼镜推回原位。
「你们认识吗?」
「不,我第一次看到他。」
「可是看起来好像很熟……」
「在『溪谷乐园』里,大家都是朋友。」
「咦……罗季,为什么你在这里?」
新出现的是由罗季率领的诺罗戴帮。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的瞬间出现了别的敌人,很难推测那个不知道叫做多米还是吉米的人有多绝望。
「哪有为什么,我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啊。既然要找帝诺帮的麻烦,怎么可以不喊我们一下呢?」
「这不是找麻烦,我只是有事情要转告我的主人。」
「啊,对喔,你现在是一个执事哪。」
基多一边说,一边跑来蹲在马克身边,熟练地替他包扎伤口。
「反正顺便去找阿尔巴那家伙算算帐咧。」
把马克当成一家人的男子,这么说罢露齿而笑,但马克却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这是我必须去解决的问题。」
然后看了看倒在附近的黑帮份子们。
「不过,能不能拜托你们替他们包扎一下呢?我想他们应该都没有生命危险。」
罗季看了看倒下的黑帮份子们,然后脸色稍稍铁青。
「你没杀了他们?」
「啊哈哈哈……因为已经养成习惯了。」
这句话不只让罗季,也让周围所有黑帮份子都露出恐惧的表情。马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害怕而歪了歪头,原本以为他们会像阿尔巴那样,因为自己没能下杀手而嘲笑自己……
罗季似乎是接受了马克的请托,没有表现出要跟过来的样子。
「……其他还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嗯……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帮我回收我掷出去的小刀好吗?」
如果能回收一些,再添购新的数量补齐,应该可以减轻一些负担。马克抱着些微期待这么拜托。
然后打算前往耶露蜜娜身边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马克不禁介意起来,问起那个已经被扣住、不知道叫多米还是吉米的男子的名字——
「……我叫东尼。」
对方很沮丧地这么回答。
☆
他在宽敞的车站内,往月台前进。因为沿路没有碰到半个人,所以应该是刚刚的黑帮份子们把所有人都赶走了吧?甚至连站务员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发现通往月台的楼梯,马克停下脚步。
「对喔,还有你呢……」
楼梯前面站着一个身穿夹克的女性。
那是跟阿尔巴一伙的契约者瑟莉亚。她一看到马克,就惊讶地蹙起眉头,接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然后一脚「咚咚」地蹬地两下。
马克不懂她的动作有何意义,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才发现她所指的是自己身上受的伤。
「你该不会不能说话?」
瑟莉亚微微点头。
「是代价?」
再次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奇怪我为何受伤?」
又点头。
瑟莉亚看过一次马克的能力,知道他不是因为区区枪弹就会受伤的人。现在的她似乎没当马克是敌人,但她却不可能没听见方才的枪声,应该是「依稀」觉得马克不是敌人。
马克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其实因为某些原因,我失去了能力。」
瑟莉亚睁大一只眼睛,歪了歪头。
「连我自己都不太能置信,但这就是事实。」
然后马克直直看向瑟莉亚的眼睛,那是有着明显阴影的蓝色眼眸。
「我因为这件事情想找耶露蜜娜,可不可以请你让我过去?」
瑟莉亚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指月台的方向,接着又指了指自己。
「你说阿尔巴吗?」
瑟莉亚受雇于阿尔巴。既然她是一个契约者,就必须遵守阿尔巴的命令。
「我没有要找阿尔巴,我是要找耶露蜜娜。」
瑟莉亚露出犹豫的态度,过了一会儿之后稍稍点了点头往楼梯上走去,似乎是要马克跟着她。
契约者认为自己比人类优秀,瑟莉亚应该是觉得失去能力的马克无法构成威胁,也觉得如果马克有什么动静只要解决掉就好了。这并不是她太自负,而是事实。马克也是契约者,所以他明白。
列车尚未驶进月台。
无人的月台上有三道人影。面无表情的耶露蜜娜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多明尼克随侍在她身边,同样是一如往常的稳重悠哉模样;两人对面是阿尔巴,老远就能看得出双方交涉并不顺利,阿尔巴显得相当不悦。
耶露蜜娜看到马克,轻轻皱了皱眉头,因为马克身上到处看得到血迹,难怪她会这样;多明尼克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另一边的阿尔巴则用足以射穿人的眼神看了过来。
「瑟莉亚,你是什么意思?」
瑟莉亚指了指马克,又指了指耶露蜜娜,似乎主张让两人说说话。阿尔巴虽然露出不快的表情,但还是离开耶露蜜娜身边。
「……执事,有何贵事?」
虽然她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但总觉得声音略带着点颤抖。
「我有事情要转告小姐,所以赶过来了。」
「……如果回去才告诉我就太迟了吗?」
「是的,希望您能现在就听我说。」
「……说吧。」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直直看着马克,马克也直直地回视她的眼睛,面露微笑。
「其实,小姐您误会了一件事情。」
「……误会?」
「——我并不是街头艺人——」
这句话一出口,马克才发现自己的说法有问题。
耶露蜜娜一副自己是不是听错什么似的表情猛眨眼,多明尼克也没力地露出比平常更松弛的表情,后面的阿尔巴则是受到某种冲击似地睁大眼睛,瑟莉亚显得听不懂般歪着头。
「……不是吗?」
耶露蜜娜不知为何像受伤似地以颤抖的声音说。
「啊,不是,我是在说我不是街头艺人,而是接下某项其他工作才来到这里的,也就是说我本人是契约者,而且有在黑社会打滚。」
自己为了说出这番话可是烦恼了很久,但却因为一开始说错话,所以耶露蜜娜似乎没有太吃惊。
马克假装咳嗽了一下,重新郑重地说:
「小姐,我是以杀手的身分来到您身边的。这里之所以会出现黑帮份子,也是因为我泄漏您的行程。」
马克应该说出很具冲击性的内容,但耶露蜜娜和多明尼克都不知为何放下心似地呼了一口气。
「小姐,我是刺客,是为了夺走小姐的性命而受雇的刺客。」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闪过些许阴影。
「……为何你没有马上动手?」
「我是动手了,但您并没有察觉。」
耶露蜜娜虽然想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看起来像是受到打击而说不出话,但打击的原因却很微妙。
「……这样啊。」
好不容易说出的回应只有这样。
尽管说清楚、讲明白需要勇气,但被说清楚、讲明白的人可能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多明尼克只是觉得很困扰地皱着眉头,阿尔巴无奈地摇摇头,在一旁的瑟莉亚则是在记事本上写起了笔记。
「在说明这一点之后,我有个请求。」
「……什么?」
「可以让我继续担任执事吗?」
这是马克一直逃避的问题,但现在已经无法再逃避下去了。
「我想留在那栋房子里。」
马克觉得那里很舒适,他发现在那里他可以发自内心自然地欢笑,并自觉到希望能待在像求救似地握住自己的手的耶露蜜娜身边。
——伤害了某个重要的人,却又无法道歉了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说出这话的是耶露蜜娜。光是从还有机会道歉这点来看,马克就已经幸运得多了;如果从这里逃走,将永远失去容身之处。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大大闪烁,眨了两、三次眼。
「……就这样而已吗?」
这声音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动摇,总之就是无法压抑感情似地颤抖着。
「我并不认为自己道歉就可以被原谅,我愿意做出任何补偿,我只是想继续留在小姐身边。」
马克自知不知羞耻,耶露蜜娜的表情渐渐扭曲——然后终于因为压抑不住而爆发——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克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从耶露蜜娜的口中迸出了难以置信的大音量。
耶露蜜娜正在大爆笑,而且已经笑到站不稳,整个人蹲下按着肚子,甚至已经笑出眼泪,湿润的眼眸闪烁着。
——原来她会这样笑啊……
马克心里生出这样不合宜的感想,耶露蜜娜就在此时抬起头。
「……原来你是为了说这点事情而追到这里来?」
「这、这点事情吗……」
「方才的枪声是你造成的吧?做了这么多就只为了来到这里……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然后耶露蜜娜又像想起了内容般开始笑,那笑容跟马克在幻影中所看过的一模一样。
——啧……被取笑了!
明明已经失去能力,还努力闪过枪林弹雨,拼命跑来这里的结果竟然是被取笑?
马克的心情变得复杂,这时耶露蜜娜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我说过无意过问你的生意。」
笑声还在脑中回荡。
「……我雇用了你,只有在我点头同意之后,你才可以离开我家。」
马克说不出话了。对耶露蜜娜来说,马克的烦恼似乎真的可以一笑置之;她笑的模样看来符合年龄,让原本的美貌更添几分光彩。
看着她那样的笑容,马克也跟着笑了。
「……可以当成你们话说完了吧?」
听到有点不耐烦的声音,正打算回头的时候,马克突然身子一歪,甚至连防范的时间都没有。明明没有被抓住的感觉,但马克的脚却离开了地面,在空中往后一滑。
接着他的手臂被扭到不合理的方向,他正因为痛楚而呻吟时——又被一个铁制圆筒物体按在头上。
勉强转过头去,阿尔巴手中的枪正指着马克的太阳穴,瑟莉亚则在马克身后扭住他的手。看来马克是被瑟莉亚的能力吸引过去,他并没有接触到东西的感觉,应该是念力之类的能力。
飘——一张纸片飘落,似乎是撕下记事本内页的笔记,上头以圆圆的字迹写着——
(契约者)、(失去能力)、(人质)
马克不明就里地转头——
「——要是想要这家伙的命,就把(阿尔斯·马格纳)交出来。」
浅显易懂的说明。
——原来人质是指我啊……!
瑟莉亚一开始就盘算着要这么做才带领马克过来,然后无法说话的她用笔记告诉阿尔巴自己的想法,阿尔巴也配合了她。就因为马克和耶露蜜娜当场大笑,让两人能光明正大且安全地交流。
「那个……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克勉强装出微笑,但阿尔巴完全没有听他说话。
「干掉这家伙之后,下一个我会干掉那边的仆人。」
就算被这种话威胁,多明尼克的表情仍然悠哉。
——啊啊,所以我被一枪干掉已经是注定的了?
耶露蜜娜对此事漠不关心——原本这么以为,但很难得的她露出了像在忍耐什么的严峻表情。
「……我说过好多次了,办不到。」
「原来如此,拿这个契约者的生命来换还不够啊。」
尽管觉得阿尔巴的话很失礼,但看来他们又接着继续马克到来之前的话题。马克不太了解状况。但看来他自身的权利并没有被放进去讨论。
马克小声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你打算笑到什么时候?」
看样子阿尔巴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对谁说,讶异地看向马克。
「只有你在笑。」
听到阿尔巴规规矩矩地回应,马克差点没笑出来。这时她也发现耶露蜜娜沉着一张脸,便投以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容。
「小姐,您今天的预定会有所变更吗?」
耶露蜜娜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微微点头。
「……不会。」
「那么,我可以请这边的客人回去吗?」
耶露蜜娜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稍稍放松嘴角。
「……不能失礼,要郑重地送他们回去。」
阿尔巴不愉快地扭曲表情,马克则毫不介意他的反应,面带悠哉的微笑回答:
「完全依照小姐的指示。」
刚说完,阿尔巴就睁大了眼睛。
他应该是想扣下扳机,但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动弹不得。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可以请你放开我吗?诚如你所见,我是个伤患,这样很痛。」
马克如此恳求,瑟莉亚便露出怀疑自己举止般的表情,然后放开了马克的手。
马克一边抚着自己的手臂,一边看着脚边——正确来说是落在地面的「影子」。马克脚下有着像蜘蛛网般扩张的影子。
咻嗡嗡嗡嗡嗡嗡——
一阵风吹过,野兽般的低吼声如雷贯耳。对于精灵的嘶吼,马克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至今为止你都在做些什么啊?」
蜘蛛网般的影子聚集起来,形成山犬模样。
「……什么?以摆烂的方式来抗议我给你的不当工作量…………啊?」
——分明就是个契约精灵还搞罢工……
精灵根本不管气得发抖的马克,迳自抱怨着。
「……不过让女生困扰不是好事,所以决定帮我?说来说去就是你给她找麻烦的吧!」
看到马克对着影子怒吼的耶露蜜娜歪着头,多明尼克则是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连瑟莉亚都张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应该是对于马克恢复能力一事感到惊讶吧!
在这些人之中,最冷静理解到现状的似乎是阿尔巴。
「——瑟莉亚!」
阿尔巴一吼,瑟莉亚就回过神似地眯细眼睛,低吼着呼出锐利的气息。
轰——看不见的压力打在马克身上,把他整个人打飞出去。
——不仅能够拉近过来,也可以推远出去啊!
马克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整个人被打到月台深处,离耶露蜜娜有一段距离。
马克站起身子戴好眼镜,瑟莉亚带着贵妇人般的微笑走近过来。影子的束缚被解开,马克一也以微笑迎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