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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万灯)

    一

    我遭到惩罚了!。

    过去,即便处于再困难的情势中我也能做到尽善尽美。我坚信早做决断可以控制一切,一再制敌机先,该做必要措置时我毫不犹豫,不必要的举措也不会执著不休,正确的风险分析。以及万不得已时不惧风险的勇气,向来强而有力地支持我的决断,我让那些私下说我坏话骂我欲速则不达的人哑口无言,让只会一再声称需要愤重检讨的上司发配边疆,我取得了重大成果。那个成果不仅对公司有利,想必也会令广大群众的生活更富饶。

    杀死阿伦。杀死森下,全都是必要之举。

    本来不会被发现,本来在解决不愉快的工作后,可以抬头挺胸回去继续做有意义的工作。

    可是现在,我遭到惩罚。被我意想不到的存在。

    二

    我进入井桁商事是在十五年前,昭和四十一年时。

    我在千叶县的馆山出生长大,在东京念完大学后,如愿以偿被井桁商事录用,同一批进去的人几乎都希望待在国内工作,唯有我从一开始就立志出国工作,我在家中是老三,两个哥哥都是公务员,收入稳定。因此我多少也有种不用留在国内奉养父母的轻松感。但更重要的是,我身为社会新鲜人自有我的使命感。日本市场明显已经走进死胡同,只有国外才有活路,为此所需的尖兵至今仍然不够。我如此相信。

    入社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印尼分公司。当时,我们公司在东南亚著手巨大的计画――资源开发。

    我们公司看上的是天然气。印尼的天然气蕴藏量据说超过七十兆立方呎。前景看好,而我将参与能源资源的开发。这么一想,我记得自己当诗亢奋得不住发抖。

    在苏哈托政权下,说服印尼政府官员最确实的方法,就是贿赂,不可否认井桁商事的确起步较晚,若要取得开发权,不得不流水似地源源不断撒出黑钱。我跟著前辈们到处跑,前辈低头我也低头。前辈笑我也笑,努力学习交涉之道。总而言之,必须随时思考该把钱塞给谁。到昨天为止情势看起来还像会对我们公司做出有利决定。可对手公司只不过与某位高官接触一晚就推翻了一切,我们一再遭到这样的背叛。

    我也曾多次身历险境。反对开发的当地居民,经常拿出棍棒刀子,更糟时甚至是手枪。我透过某种管道买来防弹背心,离开都市时总是穿在身上。

    把金权与腐败的崎岖道路用人脉与金钱铺平,仔细扫除其也公司的防碍与当地人的反弹这些障碍物,以钢铁与汽油开拓通往天然气田的道路。那就是我的工作。只会耍嘴皮子肚里没有任何真材实料的小毛头,十年后已成了气田开发小组的副组长。期间,我几乎没有回过日本,就算回去,也很少去机场与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就连我的老家,都只在父亲丧礼时回去过一次。而且,对此我丝毫不以为苦。

    所以,新的调令颁布时,看到总公司的人一脸同情甚至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对方是这么说:

    「你身为天然气的精英,公司决定让你去孟加拉,职衔是开发室长,但待遇等同部长。等到开发有了眉目,下次保证一定让你调回国内。」

    我欣然从命,在印尼的开发工作已大致上了轨道,计画预期将会缩小。相较之下,孟加拉的天然气蕴藏量被视为东南亚首屈一指,却连现地调查都不够充分。在大手町接到调职令的隔天,我已开始在雅加达办理工作交接。

    那是两年前的事。

    孟加拉是个严酷的地方。

    达卡的分公司。已先派驻一名日本员工,也就是我的部下。此人姓髙野。比我晩四期进公司。福态的脸孔看起来有点靠不住,但全身晒得黝黑足以证明他是身经白战的业务员。一问籍贯,他说是新舄县燕市人。他特地到达卡机场接我,坐上丰田汽车抵达临时事务所不久,空调与电脑就罢工了。是停电。

    当时正好刚进入雨季。事务所顿时笼罩在难熬的闷热中。既已停电就萛抱怨也没用。问题是窗外的交通信号仍在正常运作,附近路上也有男人把电风扇放在地上乘凉。我一边把孟加拉语的简易字典当成扇子搧风, 一边异常气愤地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只有我们这栋楼停电吗?」

    高野早已对当地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含笑说:

    「马上就被整了呢。」

    「被整?」

    「是大楼的房东吗?, 」

    「不。应该是电力公司吧这他们知道室长您今天到任。」

    这下子我哑然。

    「不会吧。他们干嘛这样做?」

    「这还用说吗?」

    说著,部下用大拇指与食指比个圆圈。

    我自认已相当习惯贿赂文化。若是房东故意刁难房客卷走零钱之类的事。并不稀奇,但是公共基础设备公司不惜罢工来赚取外快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我心想,看来我来到夸张的国家。

    「抗议也没用吧?」

    「对方只会告诉你是故障。如果不设法,会这样耗上一整个月。」

    「没办法。辛苦你了,拿点钱送去吧。」

    高野露出疲惫的笑容说:「好的。」他的笑意中,带有对我这个闯入严苛异境的上司毫不虚伪的同情。

    停电的情形仅此一次,但其他公共基础设施一再「故障」。电话忽然下通。水流不出来……瓦斯也没了。每次,高野或者在当地雇用的孟加拉员工就得去相关部门送钱,我不认为所有的「故障」都是为了索贿刻意安排。想必也包括眞正的故障。因为就连孟加拉最大的都市达卡,至今仍然算不上公共设施完备。

    气候与风土人情,都是超乎预想的难关。

    为了确认材料巡送路线前往港都吉大港时,曾经遇上热带旋风。我早已听说孟加拉的旋风很强烈,但我掉以轻心地以为应该与日本的台风差不多。实际上,风速每秒在三十公尺前后,若只是那种程度的台风,我从小就已有多次经验,但旋风的威胁,不只是风力与雨量。

    旋风走后,城市的灌木开始悲惨地乾涸。当地员工指著那个,笑得天真无邪。

    「那个,是被热死的。」

    「被热死?」

    「旋风很热,您待在事务所里。所以没感觉。」

    旋风接近的期间,我们的确躲在事务所。当时,我觉得特别热。但我以为又是空调固障了。没想到。那呼啸的狂风竟是热风。

    「旋风有那么炎热吗?」

    「对呀。大约五十度被吹到之后树木山会枯死。老板您也要小心。万一在外面被旋风的热风吹到,会失明哟。」

    更可怕的,是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就会被洪水侵袭,国土的四分之一遭到淹没……这方面的资讯虽然早已知道,亲眼目睹时还是大受冲击。放眼所及的平原,不到一星期就变成污浊的汪洋。人们搭乘小舟穿梭。彷佛打从一开始就过菁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但我的心情黯淡。真的能在这样的土地上驾驶大卡车、搬运材料,搭建钢材吗?入社以来,我从未像看到那片汪洋时那么软弱。

    孟加拉的天然气资源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已为人所知。

    也因此,较浅或较容易挖掘的气田,。早就落入别人手中。幸好孟加拉湾的海底气田藴藏量也很丰富,还有后来者介入的余地,可惜以当时的计画规模。无法备妥足以承受那种强烈热带旋风的海上机具组。

    于是我们盯上东北部的低地。与印度交界的国境附近。还留有未开发的地区。巴基斯坦统治时代进行的调查显示当地没有可供采掘的的大规模气田,但比起当时,现在的凿孔技术已相当进步,以前无法挖掘的深度资源,现在或许可以出手了。于是我命令高野组成调查队。

    「这虽是我个人的直觉。但我认为相当有希望。单就资料所见,应该绝对有赚头,请静候佳音。」

    高野说完,意气昂扬地去了东北部。

    ――冷静想想,工作的进展方向并无大错。 一切都是意外事故,即便如此,带来的结果之严重还是重重压在我的心头。

    高野出差七天后,半夜电话响起。来电者是调查队的成员之一,以地质学专家的身分受雇的孟加拉人。收讯不良的电话彼端,他的声音颤抖。

    「老板,出事了。」

    戴运调查队的小货车,因雨后泥泞怜胎打滑,翻倒后坠落缓斜坡,同车的技术小组全员只受到轻伤,但坐在副驾驶座的高野,以及坐在最后面的孟加拉员工却没那么幸运。髙野被侧翻的车身整整夹住半日时间,结果,失去了坏死的左臂。穆罕默德.加拉尔这位孟加拉员工更因折断的肋骨刺进内脏,失血过多而死。

    高野的手臂与穆罕默德的性命,如果早点获救或许可以保住。如果早点接到消息,还可以小办法。但是实际上,人在达卡分公司的我接到消息,是在意外发生已过了六个小时之后。

    去探望住在锡莱特市(Sylhet)医院的高野,又费了整整一天工夫。彼时截肢手术已做完,髙野正因麻醉昏睡,外面下著滂沱大雨,骯脏的玻璃门喀答喀答震动。躺在铁床上的高野,安然无事般沉睡。我紧握高野剩下的右手。

    「髙野,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弄错了工作的顺序!」

    作为呙发目标的东北部低地,距离卡达太远。从锡莱特市开车还得要四、五个小时甚至得耗费一倍以上的时间,一旦出事无法立刻对应,这个问题其实早已掌握。当时我就认为将会需要一个搜集人力与物力与资讯的据点。

    但是,我心想等基本调查做完之后再设个据点也行,于是暂时没管这个问题。如果预期到意外的发生早点设置据点,在那里放个医疗人员,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么严重的事故。天色渐暗,我吞声暗泣,直到狭小的病房沉入昏暗。

    一个月后,髙野被送返日本。他看起来还没摆脱失去手臂的打击,但在达卡机场,他对我展露笑颜。

    「想到这下子可以回到家人的身边,倒也不尽然是坏事。」

    「原来你已经结婚了啊!」

    「对。我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接到调往新加坡的命令。我一直想尽快回国,却未料到会是以这种形式,不过,就算待在日本也可能遇上车祸,所以我并不认为是工作的错,这是命中注定。」

    他大概是看穿我的罪恶感。需要安慰的明明是髙野,他却体贴地宽慰我才离去。

    穆罕默德。加拉尔的丧礼,甚至不容许我出席。因为我是异教徒。

    而且根据分公司预算规模,也无法给他的家属足够的补偿金。

    高野走了,新部下递补。开发并未中止。我不可能放慢调查速度,但我决定要拨出一部分劳力设置物资集聚据点。对髙野璵穆罕默德的牺牲憾恨未消,但我没时间永远沉浸在悲伤中。

    有段期间,我天天瞪著地图念念有词。

    集资据点,想当然耳。必须设在雨季也不会淹水的地区。去卡达的道路暂时中断无所谓,但连接开发预定地与据点的道路必须常时通行无阻。另外,一旦开始采掘天然气。也会设管线直到出口港吉大港附近。考虑到维修问题,那个路线也不能被水淹没。

    还有,在政治方面也必须保持稳定。正如印尼有宗教对立,孟加拉也有少数民族问题,要求自治权的武装组织活动最近据说已停火,但今后不见得还是如此。我想避开少数民族的村落,考虑到以上这些条件,仔细审视孟加拉的地图。但是光看地图,丕能确定雨季时地形会如何变化,于是我拿钱给来自东北部的公务员,向他请教当地情报。

    那个男人板著脸默默听我叙述,等找说出所有条件后,他想了一会,最后指著地图的某一点。

    「恐怕只有这里了。」

    地图上以小字写著伯夏克(Boishakh)。伯夏克村。

    方针确定了。

    代替高野派来的部下叫做斋藤,虽兴高野同期还很年轻,却已有严重的中年发福的问题。乍看之下给人迟钝蠢笨的印象,交谈之后才发现,从孟加拉现状到开发上的问题他都能够对答如流非常干练。他是长崎人,因为是同期进公司,他声称也认识高野。

    「髙野是个好人,他太太也很漂亮。 真可怜,不过那家伙能保住一命或许就已很幸运了。」

    斋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同期之中也有人死掉。那人被派去乌兰巴托结果水土不服,本以为只是有点发烧,结果一转眼就挂了。室长也好好做个健康检查比较保险喔。」

    该如何运用宝贵的日本成员斋藤?要派他去做地质调查还是派他去设置据点,难以判断。但是徵询他本人的意见后,答案很明快。

    「请派我去伯夏克村。地质调查技术问题,我想用不著我随时跟著。」

    「好吧。那你去吧。」

    「不过,若是去农村,英文大慨无法沟通。请给我孟加拉语翻译。」

    「我会准备。」

    事后才知,斋藤对这种交涉早有经验。当我在印尼参与气田开发时,他正在印尼的另一个岛上采购虾子,他跑去当初对输出日本态度消极的渔村,以执著的毅力加上三寸不烂之舌,据说只花了两个月就确立新的虾子供货管道。

    所以,我想斋藤在伯夏克应该也不会犯下什么失误,就算其他人去肯定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孟加拉是条件严酷的土地。公务员没有收贿就不肯动,每逢雨季便有四分之一的国土淹没,五十度的热风化为暴风飞沙走石。然而,有一亿数千万人定居的孟加拉,并非无法居住的不毛之地。文化、气候与风土皆可适应。一旦适应了,此心安处是故乡。

    眞正阻碍开发的,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一样,――是当地人的反对。

    斋藤出差一周归来后,全身伤痕累累。脸上贴著大片0K绷,一手还拄著拐杖。见我瞪圆双眼,他说:

    「室长,不行。那个村子讨厌外国人。……我差一点被杀死。」

    三

    斋藤表示,伯夏克村的人起先热情欢迎斋藤一行人。可能是觉得外国人很稀奇,家家都有小孩子跑来,发出欢呼声层层包围丰田汽车。大人也很友好,七嘴八舌地问他们来自何处。

    「我说我们是日本的企业,请村民带我去见马塔伯。到此为止都还算顺利。」

    马塔伯(matabbor),是近似村中长老的人物。在孟加拉的村落,大权不会集中在村长一人的手里、大事一律由多位马塔伯开会决定,和长老的形象有点不同的是,比方说,他们不见得是年长者。有超过七十岁的马塔伯,但三十几岁的马塔伯亦不少见。

    「我受邀去阿伦.阿贝德这个马塔伯的家里,我猜他大约五十岁左右。蓄著威严的小胡子,身穿白衬衫,体格拮实。看起来就很剽悍。口译员以孟加拉语替我向他打招呼后,阿伦主动对我说『Twelcome』。之后我们没透过口译员,直接以英语交谈,阿伦的英语是英国腔,腔调虽重,但我的美式英语可以充分沟通。

    昔日曾被英国统治的孟加拉,英语在部分地区也通用。髙等法院用的语言是英语,高等教育也多半以英语传授,阿伦这个马塔伯会讲英语,可见应是知识分子。

    「起先阿伦很友好,还请我喝茶 他自称也在达卡待过一段时期。还问我达卡的现况,例如餐厅啦、新大楼啦……他聊了很多,好像很怀念。但是,一谈到我们的目的就立刻翻脸了。」

    「你们谈到什么程度?」

    「我说我们是日本的井桁商事,计画开发天然气,为此想在部落境内设置可以供人休息的场所。」

    如果在伯夏克成立前线基地,想当然耳,村子的交通量会增加。开发一旦正式开始。大卡车想必也会络绎于途。免不了也会有噪音问题,车祸也难以避免。但是,那些问题被斋藤暂时先含糊带过。

    「补偿问题呢?」

    「我本来打算他问起就回答。」

    我点点头 听起来没有问题。

    「那么,并不是因为金额闹翻 ?」

    「不是,阿伦他……」

    斋藤像在追溯记忆般闭嘴,最后慎重地说:

    「得知我们是来开发的,他好像就翻脸了。」

    我叹气,我早就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事。本地人的反对,无论规模大小都是迟早必然会发生的问题。但是,我没想到会从一开始就碰壁。

    「他叫我滚出去。错就错在我硬是赖著不走想要设法继续交涉。阿伦以孟加拉语大叫,立刻涌入一群男人,之后,简直是动私刑。口译员立刻逃走,那些男人不懂英语害我也无法辩解。要不是阿伦出面制止,我说不定眞的已被杀死了。」

    嘴上说得凶险,但斋藤的语气很冷静。我也曾数度身歴险境,但是被打得这样全身伤痕累累,我可没把握还能如此冷静。由此可见斋藤作为谈判代表的资质。

    但即便是这样的斋藤,也无法与阿伦.阿贝德沟通。这下子麻烦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今天没事了,你去医院好奸接受治疗吧。靠那种拐棍。本来可以治好的也好不了了。」

    让斋藤走后,我仰望天花板唾骂一声:「该死!」长年从事资源开发的直觉告诉我,这场纠纷会拖很久。

    这种时候,我的直觉从未出错。

    伯夏克村完全拒绝谈判,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孟加拉人,总之坚决不许井桁商事的人靠近村子。虽然收到的报告指称村民没有武装,但我不相信,他们态度既已如此强硬,随便接触只会让更多人受伤。

    能否改在伯夏克村以外的地方建立据点呢?我再次试著寻找候补地点。可是越研究,其他选项就消失得越快。若只是建立的前线基地 ,其他地方当然也行,但是知果迟早要正式开发、输送管道一定得经过伯夏克村。迟早,都得设法怀柔那个村子。

    夜里,我坐在桌前,忍不住嘀咕:

    「这若是在印尼……」

    在印尼,政府强力支持开发,虽然需要贿赂。但是对于当地人的反对,警察(有时甚至是军方)会派人镇压。孟加拉没有这种状况。只能告我们公司自己设法,但对方拒绝沟通就无计可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某日,斋藤提出辞呈。

    「为什么?现在你走了我会很伤脑筋。」

    「对不起!」

    斋腾吊著一只骨折的手臂,低头倒歉。

    「给我一个理由。若有问题,我来解决。」

    然而齐藤的脸上,以前那种大胆无敌的气势已消失。晦暗的眼睛一径低垂,那不是可以承受艰辛谈判的脸孔。

    「其实,昨天我遇到抢劫。」

    「你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负伤才被盯上吧。在伯夏克村也被打得很惨。拜托请饶了我吧,我也有家人。」

    「你就是为了这个放弃工作?」

    「室长。」

    斋藤抬起头正视我。那夹杂愤怒与畏怯的视线,令我哑口无言。他说:

    「我不想变得跟高野一样,我要回日本。」

    达卡,并非治安特别糟的地方。当然也不算好,但发展中国家几乎都是大同小异,斋藤只是运气不好。然而我无法慰留已丧失心力的他,若是以前,我大慨会愤懑不地抱怨最近的年轻人觉悟不够。身为经贸人员,到了职场就该有无法替父母送终的心理准备。但是他搬出高野的名字,令我无话可说。

    斋滕走后,总公司没有立刻再派人递补,纵使总公司对孟加拉开发如同寄予厚望。也不可能源源不断投入人才。在开发停滞的现况下就更不用说了。

    只要能解决,哪怕叫我自己去伯夏克村跪地恳求我也甘愿。但拥有室长头衔的我,无法在毫无成算的状态下长期离开达卡。与伯夏克村的交涉只能委托当地员工。但他们连村子都进不去,只是徒然浪费时间。

    「不行,老板,无法交涉,那个马塔伯,我看他是眞的不要钱。」

    孟加拉员工说著,难以置信似地耸耸肩。

    我本来几乎菸酒不沾,在回教国家孟加拉,本就无法公开饮酒,而且也几乎没有地方卖酒。但是,我开始光顾外国人专用的饭店酒吧,我并没有喝到酗酒成瘾。只是,我渴求能够让我转移心神的东西。

    某一晩,我在酒吧上完厕所洗手,蓦然抬起的脸孔映在镜中,我当下愕然。那是一张疲惫男人的脸孔。……是了无年轻气息的脸孔。

    我没有结婚。在日本的熟人,顶多也只剩下感情不太好的手足,以及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的老同学,我把时间全部投注在工作上,没有嗜好也不知玩乐,我不认为那是不幸,在散布世界各地的井桁商事员工当中,有人像我这样肩负重任吗?我确保的天然气将会运到日本,成为电力。成为左右一国产业的血液,为此我奉献了青春,我无怨无悔。

    这样的我,居然对一个小村子束手无策。不甘与牙痒,令镜中的脸孔阴沉扭曲。

    这种状况改变,是在寒意渐增的十一月十四日。

    昏暗沉寂的开发室,收到一封信。收信地址写的是孟加拉语,但收信人的地方以拙劣的英文写著「TO  IGETA  CO. (井桁商事收) 寄信人的部分写的是孟加拉文,我歪头思索半晌,赫然惊觉。我冲向开发室墙上贴的地图那里比对。没错。这是伯夏克村寄来的信。

    我甚至等不及去找剪刀,直接撕破信封。信中内容,也是用看起来就很生涩的英文写成的。

    「COME  ALONE  DAY15。 IMPORTANT  CONFERENCE.」

    十五日,只身赴约。重要协议。

    伯夏克村终于跟我接触了。齐藤遭到私刑后,他们甚至拒绝我们进村子。但我方诚意,已由孟加拉员工透过电话一再传达。所谓的诚意,自然也包含了以孟加拉的物价来说等同无上限的优渥补偿金。看来此举总算生效。对方指定的日期,就是明天,或许是因为邮政关系,信送来得太晚了,我已没时间多做准备。不过应该充分来得及赴约。

    基本上,我还是怀疑了一下肩是真是假。写这封信的,应该不是伯夏克村的阿伦马塔伯。阿伦和斋藤是以英语对话。可以流利对话却如此不习惯书写,未免难以想像。但依照孟加拉的习惯,村中的马塔伯不止一人。可能是阿伦以外的,不擅长英语的马塔伯,或者一般村民寄来的。翻翻字典的话起码可以用英文写封信,却无法直接以电话对谈――也许是这种状况。

    不过,不管怎样,哪怕这封信可能是假的,情况也不容许我选择不去。

    实际上,时间很不巧。有一些问题。我本来已与很难预约的能源省髙官约好今天下午会唔。而且十五日我还要做健康检查。但能源省的高官虽是关键人物却还不报最重要人物的地步,可以改日再约。至于健康检查,算了,这个节骨眼已不重要。

    叫我只身赴约也有点麻烦。我对孟加拉语几乎一窍不通。不过,只要有孟加拉语字典多少可以对话,况且斋藤说过阿伦会讲英语。

    「……这些都不是无法克服的难题。」

    这么嘟囔后,我立刻展开行动。当机立断与迅速行动是我这十五年锻炼出来的本领。把剩下的工作托付给留在分公司的员工,在公事包塞满高额纸钞。为了保险起见,我把在印尼常穿的防弹背心也带去了。跳上加满油的厢型车,收到信的一个小时后,我已一路奔向伯夏克村。

    身为了解雨季道路状况的人,通往伯夏克村的路程之艰难我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在这被称为霜季的季节,路上意外舒适。不热也不冷,路面不见泥泞,是乾的,但尘土也没有乾燥到遮蔽视线的地步。

    还有,这个时期也是稻米收割期。沿途经过许多村子,有的村子从小孩到大人都忙著收割,也有的村子已收割完毕洋溢喜悦。我从车窗眺望稻穗在金黄色田园摇曳的风景,第一次觉得这个国家很美。

    那天晚上我在锡莱特市过夜,与从达卡找来的向导会合,信上叫我单独赴约,我并不打算违约。因为我知道这正是展现诚意的机会。但实际问题是,出了锡莱特市该往哪儿走我完全没慨念。伯夏克村在地图上的位置虽已深印脑海,可是如果不想迷路还是需要向导。只要在村子前面让他回去,应该就不算违反对方的要求。

    有了在印尼工作的经验,我已习得几项绝活。吃什么都无所谓的铁胃是其中之一,还有,在任何地方都睡得著也是,饭店的床很硬,实在谈不上舒适,但我照样一觉到天亮。

    翌晨,天还没亮便自锡莱特市出发。我开的车子是我自己的厢型车,响导的车是看起来就老旧的铃木汽车。遗憾的是马力不同,我只要稍微踩油门就会撞上前面向导那辆车的车尾。所以反而得格外绷紧神经开得很累。低地徐缓起伏的大地彼方,零星出现茶色人工物是在上午十点。带路的向导慢慢停车。告诉走下厢型车的我。「那就是伯夏克村。」

    「你到这里就好。」

    向导点头,蓦然间,那张看似忠厚的脸孔一暗。

    「先生,你要小心,那个村子,现在很危险。」

    「你知道什么吗?」

    关于伯夏克村的内情,几乎毫无情报。我强忍恨不得立刻进村的冲动,询问向导。但是响导好像无法用英语讲解太深入的问题,他焦急地以孟加拉语咕哝一会,最后终于好像想到什么似地,右手握拳。

    「阿伦.阿贝德。」

    他的左手也握拳。

    「那些马塔伯。」

    然后响导把两个拳头重重撞在一起,光是这样我就完全明白了。

    毒打斋藤的阿伦,想必的确是很有势力的马塔伯。但伯夏克村并不是上下一心。也有人反对阿伦,是潜在势力还是公然反对这我不知道,但村中有门争……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被卷入斗争会很危险。但是同时,也有机可乘。

    「谢谢。你帮了大忙。」

    说完,我往他手里塞了比事前约定更多的纸钞。目送铃木汽车折返锡莱特市后,我拍拍自己脸颊,替自己打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拿下这个村子,别说是日本了,我甚至已有不回达卡的觉悟。

    伯夏克村的样貌,与孟加拉的其他村子比起来并无特别之处。屋顶是以类似茅草的植物成束铺叠而成,墙壁用的竹材很惹眼。叶片巨大的树木直逼村子,正在迎风招展。门口的阴影及墙后都有孩童的眼睛,定定看著下车的我,当初斋藤说孩子们吱吱喳喳地欢迎他。可现在他们却站远远的,神色不安地一径凝视。大既是已被大人警告过不得接近日本人。

    之后。三个男人走近。晒得黝黑的他们一律表情严肃,清楚表明并不欢迎我。但是,我没看到他们有武器。这让我大感安心。因伪我事先认为不能完全排除劈头就被对方拿枪挟持的可能性。勉强可以听懂「过来」这句孟加拉语。

    他们把我带到村中特别小的一间房子。比手势叫我进去后,便默默走了,这似乎是空屋,没有任何家具,里面空荡荡,没有铺地板,裸露的泥土地上铺了地毯,自墙壁缝隙射入几道日光。然后,我看著屋内已经先到的意外客人。

    眼前的人穿西装打领带。转过来的脸上立刻浮现微笑,但我马上看出那是被训练过的表情。此人身材纤细蓄著黑发,戴著镜片很大的眼镜。还没交谈,我已有了一个猜测。他应该是日本人吧。

    「你好。」

    我如此打招呼。对方站起来。

    「你好。我是OGO印度公司新事案开发课的森下。你是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吧?」

    很丢脸的是,我楞了一下没有立刻回话。

    说到OGO,那是法国的能源企业。 OGO的人居然在伯夏克村,我完全没有预料到,OGO在印度设有分公司,但在孟加拉应该尚无组织才对。

    还有,森下明显是日本人。打招呼的腔调完全是标进日语,甚至带有一点点我无法判断是何处方目的口音。我很意外0G0居然派遣日本员工来孟加拉。

    进而,森下,一眼就看穿我是井桁商事的人,也让我受到不小的冲击,我完全不知对方的存在,对方却知道我的底细。

    大概是我不小心面露惊愕。我眼尖地发现,森下露出短促,却分明是轻蔑的笑容。

    他说:

    「也难怪你会吃惊。伊丹先生的名字,我是听这个村子的人说的。他们说今天除了我,还请了一位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

    「噢,原来是这样。」

    一开口说话,我立刻找回镇定。也有了余裕观察对方。森下这个人,虽然态度非常从容不迫,可惜太年轻。

    「OGO印度的森下先生,听说贵社致力于盂加拉湾。」

    「果然厉害。你早就知道了?」

    「对,在印尼时,经常听到风声。不过好像只是风声。现在你出现在这里,当然表示……」

    森下接话:

    「表示我们对陆上气田也有兴趣,我们早就知道井桁商事盯上此地,但是好像前景相当看好,所以还是派我来了。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初次见面,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东北部的开发较慢,但我从未以为我们公司可以独占。我知道迟早会有其它公司的加入,但是对手已展开行动我却没发现那就是大问题了,我应该早点想到会有企业自邻国印度伸来开发之手。等我回到达卡,显然必须重新检视搜集情报的态势。

    森下待在伯夏克村的理由,毋须多问。想必OGG也发现伯夏克村是开发必经的要地,并且展开接触,遭到拒絶。

    「是收到信才来的?」

    我怀著「是要求单独赴约的信把你叫来的吗」的意味,简短询问。森下颔首。

    「是的。」

    把两家竞争企业同时叫来究竟有何意图?我猜不透村民的用意,但感觉不大好。森下或许也有同样想法,缓缓在地毯坐下后,便再也没吭声。

    我们并未等候太久。几分钟后,刚才带我来这间小屋的男人回来了,领头的男人说了什么,但我只听懂阿伦,马塔伯这个名词,我朝森下瞄了一眼。他似乎立刻醒悟我听不懂孟加拉语。

    「他说阿伦马塔伯马上会来。」

    OGO没有把精通孟加拉语的人只当成口译员,而是当成交涉代表。在确保人才这方面。恐怕不得不说我们公司也落后一步。

    但如何对付OGO晚点再说。有男人走进来了。

    斋藤曾说阿伦是个剽悍的男人。我倒有个稍微不同的形容。轮廓深邃的眼窝深处,鲜明地并存著激情与理性。这种人物我在别处也见过。伯夏克村的马塔伯,阿伦.阿贝德是个战士化身的男人。

    他显然并不欢迎我们。即便如此,他还是先用英语说:

    「欢迎,请放轻松。」

    然后,他盘腿而坐。

    他依序看著我与森下。但坐在旁边,也可感到森下被震慑。

    「我是这个村子的马塔伯,阿伦.阿贝德。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没想过会在这村子如此迎接两位。要不是其他的马塔伯拜托我,称应该不会如此会面。」

    阿伦的声音低沉有力,沉稳如钟。他说起带有腔调的英语都有这种效果了,如果用孟加拉语说,肯定更有说服力吧。他忽然把头转向我。

    「斋藤先生的伤好了吗?」

    我自然而然地低头行礼。

    「是。他的手臂骨折,但是应该可以治好。」

    「是吗?我下令把他赶走,但并未叫人打他。看来是我的指令不够清楚。很抱歉。」

    「哪里……」

    「不过。」

    说到这里,阿伦的语气增强。

    「别把他的负伤视为单纯的不幸意外。你该当成警告。今天,我想声明的就只有这个。」

    「我知道。」

    我如此回答。然后,吞咽口水。至少对话成立了。接下来是谈判。

    「不过,根据斋藤的报告,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何如此抗拒我们,我们并不想从你们那里夺走什么,我们的目的,是在从这里开车过去还要好几个小时的无人地带的地深处,」

    阿伦点头。

    「天然气的事我知道。」

    「对,就是天然气。昔日巴基斯坦政府做的调查,判定在可采掘的深度没有天然气。但我们应该有办法。为了探采那个,需要燃料。也需要稳定的电力与电话线路。还有粮食与水,也需要医药品。否则无法安心工作。」

    「我们并不是向你们要求那些物资。而是在请求你们把附近的空地借给我们,用来放置那些物资。当然,我并不打算免费借用。我会支行相应的补偿金。这点斋藤应该已告诉过你了。

    「伊丹先生,」

    阿伦低声打断我的话,那是不容分说、蕴藏力量的声音。

    「不是钱的问题。」

    森下发话:

    「那么,是担心土地吗?如果是怕像以前英国统治这个国家一样,被

    们夺走土地,那你们多心了。一切都会清楚写在合约上,以数年为期,过了期限就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

    阿伦的眼睛冷然一动。

    「那是骗人的。」

    他的一句话,就令森下麻痹似地闭上嘴。

    「的确,物资集散点或许会还给我们。但你们想采掘天然气吧?为了把挖到的天然气送回你们的国家,必须埋设管线一路通往港口,如此一来,土地的归还就不是简单的事了,我说得不对吗?」

    森下没回答。也就是说,OGO于管线输送想得太天真了。我把握这个机会。

    「井桁商事可以保证,在发现天然气时,埋设管线会秉持诚意绕开伯夏克村。」

    绕路的话,铺设费与维修费都会增加,洪水的风险也攀到高点,但我判断在这点可以妥协。然而阿伦摇头。

    「我只是指出森下先生的谎言。请不要以为只要管线绕路就行。」

    「不, 我们公司当然会尽量让管线不影响你们……」

    森下急忙弥补,但阿伦已懒得理他。

    透过这短短的对话,我暗自评估阿伦这个人物。他的确有一种领导魅力。也有见识。我甚至觉得,比起做一个村中的马塔伯,迪或许更适合成为政治领袖。还有,他应该不是轻浮的人。但另一方面,也不像是那种一旦决定就对旁人意见充耳不闻的偏执性格。

    他拒绝井桁商事与OGO,想必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非问出那个不可。我不由自主倾身向前。

    「钱的事不谈。问题应该不只是土地吧。不过我也不可能因为你说不行就这样摸摸鼻子回去。有什么问题的话请告诉我。是这个村子有特殊的内情吗?」

    「我应该已经讲过了,我想声明的只有警告。」

    「阿伦马塔伯。我可不是摧自闯入这个村子。是收到信叫我来,我才赶来的,或许那不是你本意,但有人以贵村的名义寄信给我毕竟是事实。可是,你却连我小小的疑问都不肯回答,未免太不诚实吧?」

    阿伦第一次垂眸,我继续又说道:

    「若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一定会尽全力。如果发现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那没办法。我保证收回请求,今后再也不接近贵村。」

    之后,只能等待回覆。阿伦闭著眼,彷佛正在冥想。

    我觉得好像过很久。阿伦缓缓睁眼,说道: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

    他讷讷倾诉。

    「我以前在英国待过,为了出人头地,我想接受教育。要赚到足够的教育费并不容易。这个村子的人,也帮了我很多。去英国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国家有多么穷。我才知道夹在为土地带来恩赐的灌溉与冲走恩赐的洪水之间不停遭到翻弄,无法受到医疗与社会保障就这么死去叫做贫穷。

    「四年后,我在达卡。我出人头地,成了公务员,打算贡献心力让孟加拉成为富强的国家。但是很遗憾,我在中央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回答:

    「不知道,马塔伯。」

    「你应该也有经验。我有理想,但是,或许我只看到理想。年轻的我,太轻视这个国家的习惯。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公务员,就免不了贿赂,不管是收贿或是行贿。」

    「我不认为所的孟加拉行政官员从头到即都在贪污。这个国家的中枢想必也有清廉的人。但是我周遭的环境并非如此。有些障碍光靠言语与学说是无法超越的。等我发现那点时,我已无处容身。」

    他刻意掩饰地微微叹息,但我还是发现了。

    「如果留在卡达,我想我应该能向以下级官员的身分富足地过完一生。但我还是回到这个村子,为了运用自己的知识,至少这这个村子得到幸福。后来我被推举为马塔伯。我很荣幸。……但是,我忘不了过去的一切。祈求这个国家富强的日子,我不可能忘记。」

    垂直的阿伦。冷然抬眼瞪过来。

    「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知道这个村子的北方沉睡著天然气。蕴藏量难以估计。一旦开挖后的利益也是。以孟加拉现在的技术力、经济力,很遗憾地无法出手。但是……

    「这个国家,迟早会需要那些天然气。为了让一亿数千万孟加拉人富强,肯定会需要无止境的能源资源。那个资源,将来应该用于替我的子孙点灯、冷却食物、抽取地下水。井桁商事、OGO。无论是日本或法国都别想要!」

    如果容许的话我很想愤然啧一声。这本以为对方只是素朴地忌讳土地被夺走,只是农村的抗拒,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伯夏克村会有这样的人物。

    森下拚命反驳:

    「可、可是马塔伯!我们无意将挖掘到的天然气全部拿走。那是误解,当然是打算以生产共享(production sharing)的方式签约!」

    「的确,若是采用PS方式,部分产量应该会让给孟加拉。」

    「是的……你不也说过吗?孟加拉没有技术也没有资金。那样子,就算有再大的资源不也等于不存在吗?我们。OGO可以提供贵国缺少的东西,作为交换条件,得到生产的部分天然气。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如果森下是我的部下,我说不定已破口大骂,问题根本不在于此,阿伦坚持的并非那种事。

    阿伦的眼中带有凶暴。

    「……看来你什么也不明白!好吧,你给我仔细听清楚。」

    那几近威胁。或许甚至算是开战宣言。

    「此地北边沉睡的天然气,通通属于明日的孟加拉。说什么今天让给法国,跟著分一杯羹那绝对免谈。其他国家一立方呎也别想!对于你只身前来的勇气我要致上敬意,今天就让你平安回去。不过下次如果再敢来,迎接你的就不会是村中的马塔伯了。孟加拉虽是和平的国家,但到处都有来福枪喔!」

    四

    「可恶!他还以为自己是老大!」

    森下迎著阳光皱起脸,如此唾骂。

    阿伦的确只是一个村中大老,马塔伯。即便受过再多教育,抱有崇高思想,在村外也毫无力量。这点阿伦自己想必也很清楚。

    但他还是那样不假辞色。只是虚张声势吗?应该不是吧。

    他已有辞这玛塔伯之职的觉悟。虽然人数不明。但是也有替他殴打齐藤的同伙。不久的将来,阿伦说好听点是反对运动的指导者,弄得不好想必会以武装势力指挥官的身分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我,几乎为之茫然。在孟加拉政府的支持本就不稳的现况下,若是暴发伴随武装的强大反运动,总公司还会容许我们继续开发吗?开发计划才刚刚就绪。现在回头好歹受伤轻微――这个判断想必比较实际。至少,公司肯定会下令叫我放弃东北部改寻其他地区,在印尼的成功,被提拔为开发室长。被我拋弃的故郷。他人对我的期待。受伤,黯然离去的同事,这林林总总毫无脉络地在脑海闪过。

    「我必须向公司报告。失陪了。」

    森下再不掩饰恼怒,说完便转身离去,我举棋不定。如果离开了,下次回来不知还得再过多少年,应该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吧……

    就在我茫然伫立时,小小的人影接近。

    「伊丹先生!」

    正要上吉普车的森下也被叫住。

    「森下先生。」

    那个人,是矮小的老人。拄著拐杖,弯腰驼背,黝黑的脸上刻画深深的皱纹。他以远比阿伦破碎的英语:

    「等一下。马塔伯他们说,想见面。请跟我来……」

    我与森下面面相觑。

    老人带我们去狭小的巷道,在建筑与建筑之间、树木与墙壁之间钻来钻去。最后抵达的。是材料虽与其他民家无异,规模却大上一号的房子。

    「从这里进去,请。」

    我们从不知是后门还是小门,总之平时好像不用的出入口进去。跟著带路的老人沿走廊前进,我心里越来越不安。这么大的建筑起码可以住十个人,况且煮食的气味与墙壁的伤痕也可看出浓厚的生活迹象,却无人现身,这种时候,衬衫底下的防弹背心就像是定心丸。

    「来……请进。」

    老人在某个房间前止步,低头行礼。他示意的房间没有门,日光好像照不到里面,一片漆黑无法窥视室内。但是香菸的烟味飘来,足以察觉有人在里面。

    「我有不好的预感。」

    森下语带畏怯说。坦白讲,我也有同感。阿伦说要放我们平安归去,然而阿伦的手下不见得有同样想法。我不认为这个老人崇拜阿伦,但总之感觉不太舒服。

    迟疑之际,室内传出声音。像是孟加拉语。我看著森下。

    「对方说什么?」

    我这样依赖,森下好像也多出了几分从容。僵硬的表情略缓。

    「他说不用担心。欢迎光临。」

    我并不相信那句话,但那个声音略带粗哑,是令人感到有点年纪的音色,无论带路的老人或声音的主人。至少都不是年轻人!而且,若是打算修理我们,犯不著特地把我们叫来这种地方,在路上应该也可以动手。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后弯腰踏入黑暗的房间。

    那是异样的空间。黑暗中一群男人围坐成一圈,一眼看去,有六人。菸味之中微微夹杂老人特有的臭气。在菸头的微光中,每张脸看起来都刻满皱纹。有几人还蓄著白胡,全体都戴著回教帽子。

    其中一人,以英语说:

    「来。进来一点。坐下。来。」

    森下也跟著我走进来,我们不可能插入圆圈,也不可能一直站著,只能坐在男人围成的圆圈中央。视线自四面八方射来。但是,那并未比阿伦一个人的视线更可怕。我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坐下。

    讲英语的老人,缓援开口。

    「欢迎,日本客人,以及法国客人。不,你不是法国人吧?」

    对这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森下老实点头。

    「对。我在法国企业工作,但我是日本人。」

    「是吗,是吗。我是夏哈.金纳。村中的马塔伯。在场的人,全都是这个村子的马塔伯。」

    夏哈的英语很难听懂,发音也有浓重的腔调,但并不影响对话。以他这个年纪算来,在英国殖民时代应该已经长大成人。即使会讲英语也不足为奇。

    「不管怎样请先休息一下。口渴吗?」

    还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面前已放下杯子,带我们过来的老人,不知几时已拿著托盘站在一旁。杯子散发红茶的香气与甘甜的气味。大概是印度式奶茶。

    拒绝别人的招待很失礼,我肃穆地说: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奶茶温温的,甜得令舌头发麻,不惜放入大把砂糖大概也是热情款待的证明。森下也举杯就口,我看到他的脸在一瞬间明显扭曲,他似乎不爱吃甜食。

    等我们停下手,夏哈这才慢条斯理说:

    「对了,两位。谢谢你们远道而来。给你们寄信的,就是我。 」

    「这样吗?」

    我早就知道不是阿伦寄的信。

    「那么,劝阿伦马塔伯与我们见面的,也是你吗?」

    「对,。那小子到最后都不情愿。」

    他咯咯笑,猛然探出上半身。

    「结果怎么样?他妥协了吗?。那小子是怎么说的,能否告诉我?」

    我终于明白了。

    来自锡莱特市的向导说过,伯夏克村的阿伦派与反阿伦派似乎正在对立。这些老人,不,这些马塔伯,想必就是反对阿伦的人。我们与阿伦的谈判已破裂。今后的谈判几近不可能。那么井桁商事现在该接近的就是这些人。

    这时森下反应很快

    「那当然,夏哈马塔伯。您尽管问。」

    「拜托你啰。」

    「阿伦.阿贝德已拒绝我们,他说哪怕是一立方呎的天然气也不会给我们。虽然我曾向他说明如果法国眞的决定开发,挖出的资源会与孟加拉分享。」

    「 ……嗯。果然如此吗?」

    夏哈咕嚷,脸上的笑意消失。他在昏暗中垂下眼廉,缓缓抚波白色的山羊胡。夏哈旁边的男人小声询问。夏哈以孟加拉语回答后,围坐的马塔伯之间一阵鼓噪,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试著稍微搭台阶。

    「该不会,各位的意见与阿伦.阿贝德不同?」

    对方的答覆伴随叹气。

    「阿伦的说词莫名其妙。在场的人,全都这么想!」

    「所谓的莫名其妙,是指?」

    夏哈定定看著我,然后,慢呑呑说道:

    「阿伦说,我们很穷,他说出国学习后之才明白这点。我们的生活的确并非样样齐全。与达卡比起来也有许多不足,和英国相比肯定更不用说了。但是,贫穷是看到富裕才第一次发现的东西吗?比不上富裕就叫做贫穷吗?我们的生活中当然也有不幸。也有愤怨不平。但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很贫穷很可怜。」

    孟加拉的国民生产总额很低。就数字而言堪称亚洲最穷的国家。但是都市的贫民区姑且不论,如果来到农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贫穷带来的悲壮感。因为他们坦然接受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

    「不过,若说可以变得富裕,无人会反对。况且阿伦的确是个聪明人。身为马塔伯,他的工作表现无可挑剔。也难怪年轻人都喜欢他……但是,他对你们的态度很奇怪。许多人都么想。」

    「日本客人,法国客人。你们如果来这个村子,电力会很稳定吧?」

    我间不容发地回答:

    「对。那当然。」

    「水或许会不够。那样的话,你们会挖井吧?」

    「当然会那样吧。」

    「想必也会有人受伤或生病。所以你们也会准备医生吧?」

    「当然,那个也已列入考虑。」

    夏哈的规线移向我身后。,转头一看,端奶茶来的老人还站在那里。

    「他的孙子,现在饱受病痛之苦,那孩子本来很可爱,现在却眼窝凹陷脸颊瘦削,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巫师替他新祷过,但他还是不断衰弱下去。他已经活不久了。虽然很不幸,但我原本认为这是我们的生活中无可避免的事,可是,现在这里有办法避开了。只要把多余的土地借给你们,帮你们在我们看都没看过的土地上挖掘东西,便会有电有水有医生。现在这个村子若有医生,他的孙子或许也能得救,那不就是阿伦一直主张的富裕吗?」

    「但阿伦说,与孟加拉的未来相较,伯夏克村的问题不值一提。或许眞是如此。他的说法可能他有道理,但是一个不把村子的事当成问题看待的男人,不配担任村中的马塔伯。他召集村中的年轻人讲得倒是振振有词,我们并不怕战争。独立战争时许多年轻人都拿过枪,当时我也赞成,因为我认为有战斗的价值,但是面对你们时,我不认为还有那么大的价值。最主要的是,假使阿伦对你们开枪 ,我们的敌人不就成了孟加拉国军吗?阿伦太危险。他正企图带领这个村子走向毁灭……」

    然后夏哈噤口。

    昏暗的房间落下凝重的沉默。我与森下都没说话。若能拉拢夏哈等人,开发想必会有大幅进展。但是,我已料到这次会谈的结论。那绝不愉快。

    最后,夏哈问道。

    「日本客人,法国客人。你们想在这个村子成立据点吧?」

    对此我俩当下回答:

    「是的。」

    「无论如何都要?」

    「是的。」

    「哪怕不择手段?」

    我踌躇不决。但森下对这个问题也回答「是的」。

    那么,我也不得不有所决断。

    「……是的。哪怕不择手段。」

    「很好!」

    夏哈特别大声地说。然后,像做出一项判决般宣告:

    「那你们就去杀了阿伦.阿贝德。事成之后,伯夏克村会欣然奉上土地。」

    不知不觉中,我的视线扫向左右,围坐的马塔伯们保持沉默,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他们或许不谙英语。但他们一样晦暗的眼睛,说明他们对这个提议已有共识。

    我当下醒悟、处刑的判决早已做出。剩下的问题是,我俩能否扮演称职的行刑者。

    五

    天黑之前,我俩在森下的车上打发时间。

    我是一天抽三根就算很多的轻度瘾君子,但森下是老菸枪。或者,是紧张过度令他不得不抽。他一根接一根点燃香菸,菸灰缸里转眼已堆起小山。

    ――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对于夏哈的提议,我是这么回答的:

    「万一被警方逮捕就无法继续工作。那样岂不是毫无意义。」

    「那当然。」

    「那么,你们有什么计画吗?」

    那已代表我接受了夏哈的提议。

    森下没有异议。一如我的反应,他大概也同样当下已做出觉悟。

    夏哈说:

    「有。 」

    「说来听听。」

    「我想先听你们的明确答覆。你们会杀死阿伦.阿贝德吗?」

    在孟加拉,点头不代表肯定。但我怀著确认自己决心之意,用力点头。

    「这是为了工作。迫不得已。」

    夏哈的目光移向森下。

    「你呢?」

    森下没有动,只是低声回答:

    「……那就做吧。」

    接下来的对话变得很奇妙。虽说是较为舒适宜人的季节,毕竟在不通风的房间挤了八个人。我与森下坐在中央,六个马塔伯围挠我们。其中五人甚至没开口说话,不过他们似乎觉得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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