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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幽鬼之宫(下) 第十三章)

    结束早课的静信才刚进入办公室,就听到电话铃响。静信大概猜得到电话的内容。他故意不拿起话筒,任凭电话铃铃作响。光男接起电话跟对方交谈几句之后,放下话筒向静信说道。

    “尾崎家的少夫人过世了。”

    “之前就昕说少夫人生病了,想不到竟然一病不起。”光男低着头自言自语。“吾平才刚办完两家的丧事,治丧主委改由田茂家的定市先生担任,他稍后就会来跟副住持确认时间。”

    “知道了。”

    过了没多久,定市果然立刻赶到佛寺,跟静信商量丧礼的细节。家里前几天才刚办完丧事,定市却得收拾起内心的悲伤担任尾崎家的治丧主委,这份辛劳不是外人能够了解的。

    敏夫希望恭子的丧礼能够从简。因此定市和静信商量的结果,决定今晚守灵、明天下葬。

    “院长表示现在是非常时期,寺院的人手又忙不过来,所以不必特别讲究,便宜行事即可。”

    池边十分感激敏夫的这份体谅。

    “真是太感谢了。如今阿角不在,鹤见师父又卧病在家,即使想替少夫人举行一场隆重盛大的丧礼,恐怕也是力有未逮呢。”

    静信点点头,趁着空挡的时候打电话到阿角的家,询问阿角的近况。他很担心接起电话的人会说出阿角的死讯,想不到对方却表示阿角不在家,出去旅行了。静信明白阿角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这个念头当然不能在电话中说出来。

    藉着这次的联络,静信顺便请阿角的父亲和兄长支援尾崎家的葬礼,结果阿角的父亲大为讶异,直呼“怎么又来了”。这句话让静信深刻地体认到外场真的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记得在几个月前,村民们经常将“怎么又来了”挂在嘴边,如今这句话却俨然成为不成文的禁忌。

    阿角的父亲和兄长、再加上池边和自己,静信决定让四个人同时披挂上阵。这种安排虽然会让寺院唱空城计,可是尾崎家的身份不同,即使敏夫一再表示便宜行事即可,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终于轮到尾崎家了。”田茂定市叹了口气。“好像每一户人家都逃不过这关似的。”

    定市说完之后,朝着静信瞄了一眼。静信明白他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律子从桥口安代的口中得知恭子的死讯。

    “听说少夫人过世了。”

    律子无言以对。昨天得知恭子病危的消息之后,律子心里就有数了;可是听到恭子的死讯之后,还是让她难过了好一阵子。

    “今晚守灵、明天下葬,看来今明两天也要休诊了。”

    “嗯,我知道了。”

    律子换上外出服,准备到医院帮忙。可是一想到敏夫憔悴的模样,心情又沉重了起来。没能发现初期症状的敏夫愿为自责,自从恭子病倒之后,就一直尽心尽力地悉心照顾。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恭子比其他患者多活了好几天,可惜到最后还是敌不过死神的召唤。

    (生病……吗?)

    恭子真的是死于传染病吗?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律子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医院面前,律子从旁边的小门进入尾崎家。玄关一带整个空了出来,互助会的成员正忙着布置。

    发现田茂定市站在人群中指挥村民的身影,律子感到十分讶异。定市家里前几天才刚办完丧事,想不到又在尾崎家的丧礼遇见他。

    (没办法,德次郎不在了。)

    门前的治丧主委原本是德次郎,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主席肘遗缺原本是由竹村晤平担任。不过吾平老人已经连续主办了两场丧事,不好再请他继续办下去,所以尾崎家的丧事只好由副主委定市接手。律子叹了口气,她万万也想不到村子里的人手竟然窘迫到这种地步。

    跟来来往往的村民点头打招呼之后,律子走进玄关。宽敞的玄关大厅站了好几个人,其中也包括了先一步赶来的武藤和安代。律子向两人打听敏夫的所在。只见安代摇摇头。

    “在睡觉。”

    “睡觉?”

    安代露出微笑。

    “大概是太累了吧?我到这里的时候,院长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所以我叫他赶快进去躺一下。”说到这里,安代突然压低音量。“反正这阵子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重症患者,所以我建议院长干脆趁这个机会休诊个几天,好好地在家休息。”

    “说的也是。”

    “对了,老妇人在客厅。”

    律子点点头,朝着客厅走去。尾崎孝江就坐在才刚刚组装完毕的灵堂旁边。律子向孝江表达哀悼之意,孝江却没什么表示,看得出来心情似乎不太好。

    “发生这种事情真是遗憾……”

    律子念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只见孝江叹了口气,挥挥手打断律子。

    “只可惜没留下一子半女。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两个人都各自忙自己的事业,倒把传宗接代的重责大任抛到脑后。”

    “是……”

    “敏夫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才会把自己累成那样。接下来的守灵和葬礼还有得忙昵。希望他别累倒了才好。”

    不知该如何接话的律子只能频频点头,说过了事先想好的客套话后,就连忙退出客厅。等在玄关的武藤摇头苦笑,想必刚刚也被孝江的排头修理了一顿。从武藤的口中得知安代到厨房了之后。律子往餐厅的方向移动。穿着围裙的安代正在厨房里面准备茶水。

    “辛苦你了。”安代也跟武藤一样报以苦笑。“不过做妈妈的总是会关心孩子,这也是无可厚非啦。”

    “说的也是。”

    律子摊开围裙。露出暧昧的笑容。

    “院长希望一切从简,可是尾崎家在村子里是什么身份地位,佛寺当然不敢有所怠慢。”

    “难怪老妇人心情不好。”

    “可不是吗?”

    律子和安代相视而笑,这时清美也出现了。看到清美的一张苦瓜脸,律子心想她一定是吃了孝江的排头,想不到却猜错了。

    “安代、律子,我们出去吧。”

    律子露出不解的神情。

    “厨房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我们去别的地方帮忙。”清美坐在餐桌旁的椅子。“这是定市说的,他说左邻右舍不希望医院里的护士进厨房。”

    “为什么?”

    “传染病的关系。”清美压低音量。“外面的人担心我们会污染食物,所以叫我们离厨房远一点。”

    律子哑口无言,跟安代两人面面相觑。

    没错,护士的确是站在第一线对抗病魔的人,遭受感染的几率本来就比较高,也有可能成为传染病的带原者。律子能够体会村民们心中的不安。

    就在三人沉默不语的时候,聪子进来了。安代脱下身上的围裙,拉着聪子说话。

    “辛苦啦。对了,小雪有跟你联络吗?”

    “没有。”聪子的神情十分黯淡。小雪失踪至今已经好几天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打电话到小雪的老家,她父母也说小雪没跟家里联络。”

    “真是令人担心。”

    安代叹了口气,律子也跟着摇摇头。除了摇头叹气之外,她们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三人跟聪子解释事情的原委,走出厨房回到玄关。聚集在玄关的村民纷纷移开视线。一脸歉疚的田茂定市示意四人前往接待室。

    “真是不好意思,收礼金和总务的工作就麻烦你们了。”

    安代点点头。定市突然叹了口气。

    “这个村子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我家里前天才刚办完丧事,村子里的人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神一样。”

    “咦?您也是吗?”

    “可不是吗?”定市苦笑不已。“说实在的,村民不想触霉头的心态也不是不能了解啦,丸安和建材行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去。安森工业尤其严重,有些村民只要一看到武田师傅,就立刻躲得远远的呢。”

    安代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定市的自言自语引起四名护士的好奇,祭觉失言的他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上了年纪的人疑心病总是比较重。这阵子我一直很怀疑这真的是传染病吗?除了传染病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其他的可能性?”

    “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能。”定市以笑容来掩饰内心的不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早有答案。

    其实律子心中也有答案,酷似安森奈绪的神秘女子。事隔多日之后,那一幕早已成为模糊不清的画面,却依然占据律子的心头。

    门外传来孝江的声音。

    “你们几个还在这里聊天啊?”

    站在门口的孝江打量着接待室里的四名护士,眉头皱得老高。

    “这里就属你们最熟悉了,你们不做厨房的事情,还能叫谁来做?安代,你来负责指挥,厨房就交给你们了。”

    “可是……”安代瞄了定市一眼。定市打算向孝江说明事情的原委,孝江却充耳不闻。

    “总务的工作叫武藤来做就好,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专业。安代,带着其他人到厨房去吧,我可不想看到左邻右舍的家庭主妇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再说你们又不是客人,当然要带头做事才行。”

    “我们又不是尾崎家的佣人。”

    聪子忍不住发话。孝江闻言,冷冷地看着聪子。

    “别忘了是谁付薪水给你的。”

    “薪水是院长发给我的没错,不过这也是我从事护士工作应得的报酬,如果要把我当成尾崎家的佣人,还请老夫人另外支薪。”

    “聪子。”

    清美小声地规劝聪子。却无法扑灭孝江心头的怒火。

    “敏夫真是个滥好人,居然容许这种不听话的护士在医院撒野。要是碰到老院长,你早就被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嘛,我才不在乎呢。反正缺护士的医院那么多,随便找随便有。”

    “你这是什么态度?既然如此,尾崎医院也不要你了,你今天就给我辞职!”

    “这可是你说的。”聪子也豁出去了。“小雪下落不明。院长却一点都不担心,这种医院我才不想待呢。”

    “聪子。”

    清美再度出声。聪子噙着泪水回头看着清美。

    “小雪失踪那么久,没人知道她的行踪。她也没跟家里连络,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出事了。可是院长却一点也不替她担心,你们不觉得他真的很无情吗?”

    无害以对的清美拍拍聪子的背。

    “我知道少夫人的病情很严重,院长无心顾及其他的事情;可是小雪在这里做那么久了,当院长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不但立刻从家里搬出来,甚至还牺牲放假时间到医院帮忙。小雪为院长做了那么多,院长却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死活……”

    聪子掩面而泣,律子连忙上前安慰。她能体会聪子担心小雪的感受。

    孝江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区区一介护士,也想跟堂堂尾崎医院的院长夫人争光?算了,我懒得跟你说了。”

    孝江头也不会地转身离去。定市看着孝江离去的身影,再看看泣不成声的聪子,爬满皱纹的老脸净是为难之色。

    2

    大川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抬头看着二楼头顶上的天花板。身旁的和子显得十分戒慎恐惧,深怕丈夫压抑已久的脾气会在瞬间发作。

    没错,大川的心情十分恶劣,因为笃志到现在还没起床。眼看丈夫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和子故作轻松地开口说到。

    “笃志到底怎么搞的啊?难道身体还不舒服吗?瑞惠,去看看你哥哥在做什么。”

    穿着制服的瑞惠点点头准备起身,大川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继续吃你的早餐,我去把他挖起来。”

    “没关系啦,还是我去好了。大哥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样子。”

    “不必。”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之后,大川走出餐厅。他认为笃志是在装病,想以生病为藉口逃避店里的工作。那个混小子看准了村子里发生了那么多不幸,以为只要宣称自己生病,就可以博得家人的同情,大川偏偏不让他如愿。

    走上二楼的大川拉开笃志的房门。发现儿子根本没睡在床上,而在面向小路的阳台躺成一个大字形。

    “笃志!现在都几点啦?立刻给我起来!”

    怒不可遣的大川踏进房间,笃志却未如他想像中的慌忙起身。于是大川跨过窗台,来到笃志的身边。

    (睡得挺舒服的嘛。)

    笃志脸上的安详更增添了大川的怒气。既然用叫的叫不起来,老子就把你踢醒。大川满心以为儿子会痛得跳起来,笃志却半点动静也没有。

    这就怪了,大川蹲了下来。笃志的夹克湿漉漉的,似乎吸收了不少夜晚的露水。他轻拍儿子的脸颊,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喂,笃志!”

    大川扯开嗓门,用力摇晃儿子的身体。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发现儿子已经死了。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这就是大川第一个浮现的念头。肆虐全村的“那个”、总是跟大川家擦身而过的“那个”,这次终于直接命中了目标。

    大川冲下楼梯,发现妻子和母亲正看着自己。

    “和子,你去看看笃志。……他好像死了。”

    和子大叫一声,跟瑞惠和小丰争先恐后的跑出餐斤。脚步踉跄地浪江紧跟在后。

    面色凝重的大川拿起电话,内心一把无名火起。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太卑鄙、太没道理了。大川的内心充满怒火,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

    强忍心中的怒气,大川打电话到尾崎医院。电话很快地被对方接起,陌生女子的声音,本日休诊。

    “犬子好像死了,可以请院长过来看看吗?”

    电话另一头的陌生女子似乎十分为难。

    “对不起,这边正在办丧事。少夫人于清晨过世,今晚要举行守灵,恐怕……”

    大川啐了一口,向表示哀悼之意的女子致谢之后,旋即挂上电话。看来只好打电话到沟边町的急救医院,或是叫救护车了。对了,下外场那边似乎新开了一间诊所。

    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大川突然感到十分不安。尾崎家的少夫人应该就是在沟边町开店的恭子吧?如今尾崎恭子死了,葬礼想必十分盛大。佛寺一定是全体动员替她举行一场倍极哀荣的告别式,就跟当年老院长逝世的时候一样。

    几经思量之后,大川致电佛寺。接起电话的人好像是光男,大川表示儿子死了之后。对方似乎也显得十分为难。

    “老板,真是不好意思……”

    “听说尾崎家的少夫人过世啦?”

    “是的。尾崎家的身分不一样,副住持一定要亲自主持仪式。”

    “嗯,我明白。”

    “如果大川老板延后发丧的话,时间上倒是可以安排一下。”

    “不,我看还是算了。尾崎家又是信众代表,我不想为难副住持。”

    说完之后,大川立刻挂上电话,心中的怒火却没有因此熄灭,反而愈烧愈旺。他想破口大骂,更想揍人出气,可惜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大川很清楚寺院和尾崎家的关系,却挥不去遭到漠视的愤慨。忿忿不平的他致电外场村的治丧主委村迫宗秀,表明来意之后,电话另一头的宗秀顿时为之哑然。

    “尾崎家也正在办丧事,这恐怕……”

    “就是说啊,可是总不能让我那个蠢儿子一直躺在家里吧?又不是只有佛寺才能举办葬礼。”

    “说的也是。对了,上外场新开了一家葬仪社,前阵子社长来打过招呼,还留了一张名片,要不要打电话过去问看看?”

    “那家葬仪社我也知道,麻烦你了。这么做虽然对不起副住持,总不能一直要我们配合佛寺的时间嘛。”

    宗秀将外场葬仪社的电话号码告诉大川。照着号码打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表明来意之后,葬仪社的社长立刻语气急促地反问大川。

    “真得已经过世了吗?还没有叫救护车?”

    “已经死了,叫救护车也没用。不过还没请医生看过,手边没有死亡证书。”

    “好的,我马上派人去迎接令郎的遗体。没关系,我们会负责帮令郎净身,到时再跟您详细说明敝社的服务项目。死亡证书的问题您大可放心,我会请江渊诊所开立。除此之外,户籍注销以及死亡通报的事宜也有敝社代为处理即可,请您不用挂心。”

    “那就好,万事拜托了。”

    大川说完之后,用力地挂上电话。这时二楼传出妻子和女儿的哭声。

    “没出息的混小子。”大川狠狠地骂了一句。“人都已经死了,还不忘找我的麻烦。”

    3

    加藤实发现creole的灯光还没熄灭。推开大门,里面的客人只有广泽和田代而已。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门口挂起“准备中”的牌子,长谷川老板还是满面春风地露出微笑。

    “欢迎光临,好久不见了。”

    加藤点头示意。店里弥漫着阴沉的气氛,或许是因为坐在吧台的广泽和田代身着丧服的关系。

    “广泽兄,你今天怎么——啊,医院的丧礼吗?”

    广泽点点头。加藤知道尾崎医院的恭子死了,不过他跟恭子没什么交情可言。跟敏夫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听说大川酒店的笃志也过世了。”

    加藤才刚说完,长谷川就叹了口气。

    “一天之内两家发生不幸。到底是怎么回事?”

    “尾崎家的少夫人也是……?”

    也是病死的吗?愁容满面的田代点点头,他知道加藤想问什么。

    “没错,也是病死的。敏夫尽一切努力替她治疗,结果还是回天乏术。”

    “院长一定很难过。”

    田代点点头。

    “敏夫那个人很坚强,不会让别人见到他难过的一面。不过这阵子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恭子的床边,我看他似乎累得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

    加藤叹了口气,挑了张高脚椅坐了下来。

    “……真是活受罪。”田代自言自语。“没见过那么冷清的守灵,互助会的人太无情了。”

    加藤面露疑惑,摇头苦笑的广泽将话头接了过去。

    “大家都说村子里爆发传染病,老实说大家都不想去尾崎家帮忙,连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少得可怜。再加上这阵子村子里的丧事那么多,佛寺根本忙不过来,昨晚的守灵难免会有一些疏漏,听说尾崎家的老夫人还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呢。”

    “没错,老夫人把气出在护士身上。”田代摇头叹息。“护士们压抑许久的不满瞬间爆发,现场的气氛顿时僵到最高点。”

    “压抑许久的不满?”

    “工作上的压力啦。这阵子医院不是全年无休,连星期六日都开门看诊吗?连续好几个星期没休息,就算是铁打的也挺不住,更何况是每天与病人为伍的护士?再加上互助会的排挤,把她们从厨房赶了出来,你说现场的气氛会好到哪去?不过这也怪不得互助会啦,若村子里真的爆发了传染病,医院可是站在最前线的基地呢。”

    有些村民将一连串的死亡归咎于传染病,加藤对这种说法持保留的态度。村民的大量猝死固然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事情已经发生那么久了,还是找不出症状相符的病名,不由得让加藤怀疑传染病是否真的存在。姑且不论是不是传染病造成一连串的死亡,加藤都为那几个护士叫屈。为了替村民的健康把关,她们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休假时间,想不到这种付出换来的是村民的歧视和排挤,也难怪那几个护士感到不是滋味。

    “而且听说有个叫做小雪的护士失踪了,大家都替她担心得不得了。偏偏敏夫这阵子忙着照顾恭子,无暇顾及小雪的安危,才因此引起其他护士的不满。”

    “失踪?”

    长谷川点点头。

    “希望别出了什么乱子才好。”

    田代叹了口气,神情十分黯淡。

    “真不知道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才让村子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结城兄前阵子才刚死了儿子,连武藤兄也无法幸免。”

    “结城兄之后还好吧?葬礼上遇见的时候,他看起来老了好多昵。”

    而且加藤还听说结城的妻子丢下他一个人回娘家去了。

    广泽黯然地摇摇头,苦笑不已的长谷川代为回答。

    “短时间之内恐怕很难振作起来吧?毕竟是自己的独生爱子,那种痛苦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说的也是。”加藤小声说道。

    “也只有老板能够体会结城兄内心的痛苦。”

    长谷川搬到外场之前,也遭逢独生爱子先自己而去的惨剧。

    “或许吧。”长谷川笑着说。“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眼泪早就流干了。”

    长谷川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无奈与认命。笑得十分凄苦的他将盛满冰水的玻璃杯放在加藤面前。

    “时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而且对大家一视同仁。相信再过不久,结城兄一定会走出阴霾。”

    “希望如此。”

    加藤点点头,他很明白这只是个希望。加藤也是有儿子的人,还是死去的妻子遗留给他的独生子,如果有一天裕介真的先自己而去,加藤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能从打击当中重新站起来。

    “特地从大城市里搬到这来,想不到居然碰上这种事。”

    广泽叹了口气,长谷川点点头。

    “就是说啊,结城兄说不定已经搬走了呢。”

    的确很有可能。加藤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这里是他唯一的故乡;结城就不一样了。或许结城真的感到悔不当初,若不是坚持搬到外场,就不会失去儿子、失去妻子了。说不定葬礼结束之后,结城就搬离了这个伤心地。

    “我找一天去拜访结城兄好了。”

    加藤自言自语。虽然他不知道能为结城做些什么,还是觉得自己必须去探望遭逢变故的好朋友。

    “加藤兄最近似乎很忙碌。”

    听到长谷川的问话,加藤点点头。

    “不是在忙店里的生意。”

    “哦,建材行那边吗?像加藤兄这种老经验的好手,大家可是抢着要呢。”

    加藤闻言,笑得有点暧昧。加藤是水电行的老板,店门口没有招牌,村子里的水电工程几乎都是他一手包办,有时也会承揽建材行发包下来的案子。除了水电工程之外,加藤也算是半个木工和泥水工,每当人手不够的时候,建材行都会请他到现场帮忙。

    “建材行真是厄运连连。”

    “是啊,连德次郎都去世了。”

    建材行的社长原本是安森干康。干康从父亲手中继承事业之后,德次郎满心以为从此可以颐养天年,想不到干康于今夏骤然病逝,迫使德次郎不得不重新出山接管公司的业务。如今德次郎也死了,目前是由任职多年的老员工武田师傅接掌。为了员工的生计着想,公司当然不能说收就收,以后可能是由德次郎的女婿或是兄弟之中的其中一人接管建材行。顺便继承母公司安森工业吧。

    “建材行的生意做得那么大啊?”

    “也还好啦。那里现在是由武田师傅掌管,不过我的忙碌可跟德次郎的去世无关。”

    广泽不解,加藤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阵子需要整理墓地的人家突然多了起来。”

    广泽和长谷川闻言,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尴尬。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村民请我在家里加装一些小东西,比如说挡雨板或是窗帘之类的。”

    “什么?”

    长谷川十分讶异,加藤也只能苦笑以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得如此五味陈杂。

    “村子里的人好像比以前更重视隐私,这算是一种风潮吧?换掉老旧的挡雨板、或是加装窗帘的例子比比皆是,这阵子我还替不少人加装门锁呢。”

    “原来如此。”

    广泽也跟加藤一样,笑得十分复杂。旁边的长谷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住在隔壁的邻居前阵子改了玄关,将旧式的玻璃门改成看不见里面的铁门。原来是这阵子吹起的风潮啊?”

    加藤点点头。

    “还有人把家里面的日式拉门改成洋式木门,甚至是把窗户封死昵。”

    “把窗户封死?”

    广泽瞪大了眼睛。加藤点点头,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大家都把自己的家改建成密不通风的城堡,就好像畏惧在外面流窜的某种“东西”伤害自己或是家人。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是东西不堪使用、用起来不顺手、或是小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等等。

    “感觉上大家好像正在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似的。”

    4

    尾崎恭子的守灵结束之后,静信独自来到教堂。黑暗之中的祭坛看不见神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濒临崩毁的空虚。驻足片刻,还是没听见从外面走进来的脚步声。

    棺木中的恭子让静信痛心不已,敏夫憔悴的模样更让他于心不忍。静信不知该如何打开僵局,从典礼的开始到典礼的结束,敏夫也未曾主动找静信说话,两人在短短的仪式当中互相交换制式化的台词,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看到敏夫憔悴的背影,静信十分同情这位儿时好友。自从入夏以来,敏夫几乎可说是每天都睡不安稳。一睁开眼睛就要对付应接不暇的患者,明知牺牲者已经没救了,还是得尽人事听天命。恭子病倒之后,敏夫的疲惫更是达到了最高点,也难怪葬礼上的他看起来如此憔悴。可是——

    静信想起敏夫将恭子当成实验品的行为,这件事他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结婚多年的妻子死了,敏夫竟然为了进行那种惨无人道的实验,故意将妻子的尸体藏了起来。一想到敏夫在楼下看诊的期间,恭子的尸体就躺在二楼的病床上,静信顿时感到不寒而栗。而且敏夫明明不打算放过复活之后的恭干,却还是观察恭子的变化,等待恭子的复活,这种行为更是令人寒心。

    “我想赌一赌,看看她会不不会复活”,静信还记得敏夫当时的回答。也就是说他藏起恭子的尸体只是期待她的复活,并不是为了设法拯救复活之后的恭子。敏夫向来视尸鬼为必须消灭的敌人,相信他在等待恭子复活的期间,早就想好了该以什么办法杀死复活之后的恭子。等到恭子真的复活了,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抽血检验、注射各式各样的药物,试着找出最快又最有效的方法,来杀死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人。

    敏夫的行为跟虐杀没什么两样。光是想像当时敏夫在手术室里面做了什么,静信就觉得头痛欲裂。在他的眼里,敏夫自以为是的正义早已脱离常轨。难道其他村民的想法都跟敏夫相同?静信不由得怀疑了起来。

    若不是为了拯救村子,敏夫的暴行根本就是天理不容。不,即使是为了拯救村子,静信也不认为敏夫可以这么做。可是亲手杀害妻子的敏夫竟然没有任何罪恶感,静信实在没有办法了解敏夫的思考逻辑。

    非这么做不可吗?静信心想。非把自己的妻子当成实验品,才能找出对付尸鬼的方法吗?袭击人类的尸鬼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吗?敏夫自己也说过袭击人类是尸鬼的天性,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尸鬼非袭击人类不可。没错,尸鬼就像肉食动物,藉着其他生命的牺牲来保全自己的生命,难道为了这种猎杀的天性,肉食动物就该被判处有罪吗?

    不过站在牺牲者的角度而言,那的确是不应该发生的惨剧。没有任何猎物自愿成为狮子的腹中物,更不可能将肉食动物的猎杀行为视为天经地义。

    你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敏夫说的没错,静信的确不愿意成为杀人凶手。自己不是尸鬼,所以才会尊重尸鬼的自由,才会容许他们伤害村民,静信觉得敏夫说中了自己的盲点。

    可是。藉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静信仰望空无一物的祭坛。

    祭坛上面没有神,无法指点一条明路。静信必须自己找出答案,如今他却陷入一片迷惘。

    会在这种地方陷入迷惘的人,恐怕也只有静信而已。从这点看来,静信的确是个异端者。

    即使摸索出正确的答案,也未必能到达最后的终点。正确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确的判断,正如迷失荒野的他献出最珍贵的祭品、神却认为他背离了契约一样。静信与这个世界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闷闷不乐的静信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现在的心情比前往教堂之前更加郁闷。

    当他踏入墓地的时候,前方传来有人从小径一旁的树林冲进另一端的声响。严格说来应该是有人发现了静信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躲了起来才对。

    静信拿起手电简,照亮声响的方向。夜风吹动枯萎的秋草,墓园两旁的分界木匍匐在黑暗之中。

    大概在那个方向。手电筒愈照愈远,全新的卒塔婆耸立在灯光之前。结城夏野的坟墓,卒塔婆底下摆着小小的花束,看起来颇为新鲜,好像才被人摘下不久。

    花束是由生长在附近的野花野草所组成的,看来有人趁着夜色前来扫墓,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村子里竟然还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跑进墓园,静信不但很想会会这号人物,也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将花束放在夏野的坟前。

    “……是谁?”

    对着黑暗发话的自己让静信感到有些滑稽。

    “是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一阵夜风拂过枯草,发出阵阵的沙沙声。

    我想向你道谢,相信夏野一定也很感谢你。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白天的时候再来扫墓,还是说你有非在夜里扫墓不可的理由?”

    草丛中突然传出微弱的声响。静信原本以为是小动物的叫声,可是仔细一听,断断续续的声响却是人类的声音没错,好像有个人正躲在黑暗当中喃喃自语。

    “请问你是哪一位?夜晚的山路十分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细微的声响再度传来,静信不由得背脊一凉。

    (不行,我不能出去。请你快点离开吧。)

    静信竖耳倾听,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副住持,请你快点离开,不要一直看着我。”

    静信松了口气,那的确是人类的声带所发出的声音没错。看来似乎有个村民正躲在黑暗中。那个人对静信完全没有敌意。

    “你是哪位?”

    “不死心的静信再度询问。草丛中的声音十分年轻,静信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晚上很危险。”

    “我只能在晚上的时候活动。”

    “请你站出来。”

    “不行,我没脸见人。”

    “为什么?”

    若有似无的呜咽从黑暗传出。

    “……因为杀死夏野的人就是我。”

    静信突然想起一个人。

    “你是武藤家的……”

    “请不要说出我是谁,忘了这件事吧。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告诉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家人。”

    静信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

    “副住持不怕我吗?”

    “嗯,不怕。”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

    “这件事千万别让我父亲知道,以后我不会再到这来了。”

    “我会忘了你,以后也不会接近墓园。”

    所以你可以继续扫墓。话还没出口,静信就听到对方的啜泣。

    “我不会来了。其实我一直在这里等夏野复活,想跟他当面道歉,可是他大概不会复活了。直到今天还是没有迹象,夏野大概真的死了。”

    说到这里,对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是被我害死的,是我害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我是杀害他的凶手,可是我却比任何人更加哀悼夏野的死。”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静信的安慰触动了对方的情绪。

    “副住持,夏野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那个家伙虽然个性别扭了点,说起话来没大没笑,骨子里却是个善良的人。如今那个善良的人被我杀死了,永远消失了。我根本不像伤害他,可是不攻击夏野的话,他们就要我对自己的弟妹下手……”

    静信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

    “我不想动手,却别无选择。那些人全都是冷酷无情的家伙,再怎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可悲的是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同伴,没有他们的协助,恐怕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

    秋风伴随着呜咽,令人格外鼻酸。

    “他们是一群冷血的恶鬼,没有半点人性,根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可是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同伴,也跟他们一样袭击村民、害死了夏野。”

    “你是受他们胁迫,并非出于自己所愿。”

    “是的,我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才不得不攻击夏野。可是这并不能替我所犯下的罪行开脱,因为……因为我来这里之前,又袭击了另一个村民。”

    静信默然不语。

    “很讽刺吧?到夏野的坟前祈求宽恕的我认为杀生是不对的行为,同时也对命令我伤害他人的那些家伙充满了怨恨;可是我却主动攻击其他的猎物。或许伤害夏野真的是出于无奈,如今不再有人命令我杀生、他们也不再拿家人的生命来威胁我,可是我却无法就此收手。为了填饱肚子,我必须想办法找东西吃,明知不该伤害无辜的村民,却还是不得不走回老路子。”

    静信无言以对。

    “肚子饿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杀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经杀了夏野,再多杀几个人还不是一样?虽然我很不愿意伤害无辜,可是一旦停止袭击,牺牲者势必会恢复意识,然后在村子里大肆宣扬自己的遭遇。我不想曝光,更不希望父母和家人知道我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再说若村民发现我的行踪,我的家人一定会受到大家的非议和责难。所以我只能继续袭击猎物,直到猎物死亡为止。

    “这不是你的错。”

    袭击人类是尸鬼的生存手段,他们需要让自己活下去的猎物,这就是猎食者的本性,然而他的良心却未死去。即使肉体已经成为另外一种形式,内心却依然保有身为人类的意识,对于成为尸鬼的他来说,这种安排未免太过残酷。

    “之前我总认为是他们逼我害死夏野的,最近却开始怀疑事情是否真是如此。没错,如果我不肯下手,他们就要对我的家人不利,而且我相信那些人绝对说到做到。他们知道夏野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故意命令我去攻击夏野,于是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可是仔细一想,他们并不能限制其他同伴的行动,万一其他同伴跑去攻击我的家人呢?那岂不是落得同样的结果?一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早日离开外场才是最安全的方法;可是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夏野就不会牺牲了。”

    “你的意思是……”

    “我应该事先警告夏野,告诉他赶紧远离外场,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做。副住持,你认为是他们逼迫我攻击夏野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攻击的行为是出于我的自愿。唯有攻击猎物才得以生存,所以我非杀人不可,其他的同伴也一样。住在外场的人都难逃被攻击的命运,即是我不对夏野出手,他迟早也会被其他同伴盯上。既然逃不过、既然非死不可,与其死在陌生人的手上,还不如让我这个好朋友来送他一程。”

    对方说完之后,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我太自私、也太一厢情愿了。如果猎物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对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行为;可是夏野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即使对他做出同样的事情,他一定可以体谅我的苦衷、宽恕我的不是。或许副住持会觉得奇怪,既然夏野愿意宽恕我,难道我的父母、我的亲生弟妹就不会宽恕我吗?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可是我无法伤害自己的家人,所以只好选择伤害夏野。”

    对方的干哭声逐渐变成又细又尖的呜咽。

    “每天晚上我都来到这里,希望他跟我一样重新复活。我一直把夏野当成弟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然而这也是出于自私的想法。如果夏野真的复活了,我就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名;如果夏野并未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我的行为就只是单纯的攻击,而不是杀戮,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期盼他的复活。……副住持,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自私?”

    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你。静信很想安慰对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尽管去攻击无辜的猎物吗?既然这种行为不值得鼓励,静信的安慰也就不具任何意义。

    “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好,至少不会变成像我这种怪物。不过夏野死了,我也跟着成为杀死他的凶手,往后再也没有前来探望他的资格。其实我根本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奢望夏野仍在世间,然而我就是不能不去利用他对我的好,因为最后打开窗子的人是他,不是我。”

    “当时我向他道歉,他却说这不是我的错,所以我认为他应该会允许我来这里探望他。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夏野还活着,那么善良的人不应该如此早逝。讽刺的是杀死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最不希望看到他死去的我。”

    静信叹了口气。黑暗中的人落入没有出口的思考黑洞。这种负面的情绪往后将跟着他一辈子,直到肉身毁灭的那一刻。唯独放弃良知、慈悲、以及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构成因素,他的心才不会为杀戮所动摇,才能从无底的黑洞被拯救出来。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的人格也将遭到毁灭。

    静信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本是一场痛苦的磨难。”

    “的确如此。”

    话音甫落,黑暗中传出分开草丛的沙沙声响。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风声缭绕。

    静信叹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拿出稿纸。

    他明白自己的行为有罪,也很清楚自己将不见容与神之秩序,完全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神不会原谅他的行为,更不会赦免他的罪行,他将接受制裁,永远被逐出乐园。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之下,他被放逐荒野。

    失去了故乡、失去了神、更失去了被秩序接纳的可能。他失去了弟弟、失去了世界,徒留无尽的呻吟、无限的悔恨,以及无边的诅咒。屠杀弟弟没有让他得到什么,更不能获得任何拯救。

    他向天起誓,自己根本没有杀死弟弟的念头。

    朝着被夜色占据的虚空放声呐喊,回应他的是出现在前方的点点鬼火。

    他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前走,鬼火环绕的尸鬼就站在那里。

    弟弟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地,没有谴责,也没有怨恨。

    现在的弟弟一点都不像画中的人物,荒凉的大地、凄凉的夜色,眼前的景色更称不上是美丽的画作。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欣赏画作的疏离感,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旁观的局外人。

    沧茫的荒野围绕在绿色山丘的四周,就另一个角度而言,山丘等于是被荒野隔绝在内的异界。若山丘真的是荒野中的异物,以前身处异物中的他就是某种异端。或许这片荒野才是他真正的归属,也或许对这片放逐之地而言,弟弟才是异物。

    流浪在荒凉大地的男子——说不定他根本就是这幅画作的住人,弟弟只是在一旁欣赏画作的外人罢了。对于画中住人而言,鉴赏者的存在本就令他感到不自在,更何况是成为尸鬼、正在看着自己的弟弟。或许在弟弟的眼中,山丘之上的他也跟尸鬼没什么两样。

    山丘之上的弟弟依然深植脑海,让他十分焦虑。被逐出山丘的他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可能,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回归画中的冲动。

    或许他之所以拿起凶器,就是意图籍着破坏这幅画作的行为,替自己长久以来的苦痛与焦躁画下休止符。

    一旦被世界排斥,他将永远失去容身之地。不过就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也将从自己为什么不见容于世界的悲叹中获得解放。

    他是罪人,因此遭到世界的拒绝。

    之所以思考为什么遭到拒绝的原因,纯粹只是他无法舍弃藉由探究原因来征明自己见容于世界的期待。只要他无法放弃期待,内心就会不断地遭受煎熬。

    或许成为人人唾弃的杀戮着,只是他在内心创造出一种名为“绝望”的安详的一种手段。

    5

    元子睁开双眼,枕边的时钟正指在午夜两点的位置。她连忙拨开身上的棉被,从床上坐了起来。

    自从女儿志保梨病倒之后,元子总是睡在起居室的旁边,算一算已经有好几天没换上睡衣了。志保梨就躺在起居室里面,两扇拉门只开了一边。在昏暗的台灯之下,起身的元子看得到女儿横躺在榻榻米之上的身影。

    元子睡过头了。她跟婆婆登美子说好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换班,结果走进起居室一看,才发现登美子睡死在志保梨的身边。眼前的情景令元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妈,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轻轻摇晃登美子的身体,把坐垫当成枕头的她却没有反应。元子只得任由婆婆呼呼大睡,转而观察志保梨的情况。

    志保梨的双唇微张,小小的脸蛋看不见半点血色,长长的睫毛闭得紧紧的。天真无邪的睡相让元子一阵心痛,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如此娇小、如此可爱的孩子承受这种痛苦。

    伸手抚摸小小的脸蛋,似乎退烧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异样感浮现元子的心头。女儿的呼吸太过平静,胸口不见起伏。

    元子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多虑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神经过敏,元子伸手探触志保梨的鼻息,去感觉不到气息的流动。

    喉头屏住沉默的哀号,元子感到呼吸困难。

    她将耳朵贴在志保梨的胸前,拍拍细致的小脸蛋,抓起瘦弱的身躯前后摇晃,然后回头看着身后的登美子。

    “——妈!”

    元子拼命摇晃登美子的肩头,不一会就听到低沉而又规律的鼾声。

    “妈!快点起来!”

    元子的动作愈来愈粗暴。她抓起登美子的衣领,使劲地前后摇晃。

    “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睡着了?”

    登美子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给我起来!不是说好十二点换班吗?为什么不叫醒我?”

    “唔……”

    犹在睡梦中的登美子并未发现宝贝孙女出事了,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看着就要沉沉睡去。元子不由得心头火气,顺势将登美子推倒在地上。

    “给我起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元子一手抓着登美子的衣领,另一只手拉住她的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地上的坐垫。登美子痛得老脸扭曲,却不见她出手反抗,也没听她哀号不已。发出哀号的反而是动手的元子。

    “这个死老太婆!志保梨被你害死了!”

    元子丢下登美子,回头抱起女儿的身体,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神情呆滞的登美子缓缓地坐了起来,一脸茫然的看着元子和孙女,然后伸手抓了抓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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