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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幽鬼之宫(下) 第十四章)

    二十二日清晨,安森和也被异样的声响吵醒。起身一看,发现睡在身旁的妻子全身抽搐。安森家的人连忙叫了辆救护车,可是才刚送到互助医院,淳子就断气了。医生诊断的结果,确定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

    安森厚子对媳妇的猝死感到十分难过,内心也浮现出伊藤郁美的脸孔。厚子一直对“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念念不忘,她总觉得村子里有某种东西试图夺走大家的生命。不知名的物体就像传说中的恶鬼,只会在夜晚时分出现,它将分家的人啃噬殆尽之后,潜入厚子的家。厚子一直有种预感,带来死亡的恶鬼将在身旁张牙舞爪,直到家破人亡才肯罢休。

    (太夸张了,根本不可能嘛。)

    世界上哪来的死后复生?只有像郁美那种迷信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郁美气势汹汹地跑去兴师问罪,到头来却变成村头村尾的笑柄,这点厚子当然也有所耳闻。

    然而带着媳妇的遗体返回村子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却令她感到莫名的不祥。接连死去的村民、抛弃村子远赴他乡的人们、以及不断从外地迁居过来的新住民。绝大多数的新住民都跟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一样的神秘,几乎没有人跟他们打过照面,这点倒是跟兼正的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住民、随处可见的空屋、以及隐藏在空屋之内的黑暗。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潜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世界上没有什么恶鬼。)

    厚子试着说服自己。

    (可是……)

    建材行这阵子厄运连连,厚子家也好不到哪去。包括义一在内,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死了两个人。厚子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一连串的不幸却让她心里面有疙瘩。

    找个时间到沟边町的神社消灾解厄好了,厚子心想。即使只是求个心安,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

    这时丈夫一成自言自语了起来。

    “淳子的葬礼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厚子反问。面带忧郁的一成直视前方,手中握着方向盘。

    “最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被忽略了,甚至连佛事和神事都变成了一种形式,不再具有意义。”

    “嗯,说的也是。”

    “有些事情还是省不得,所以我想替淳子举办一场隆重庄严的葬礼。不过淳子好像已经跟外场葬仪社签约了。”

    厚子摇摇头。神情十分黯然。这阵子淳子的行为十分古怪,生了病不去尾崎医院,竟然跑去江渊诊所求诊,而且还跟外场葬仪社签订什么生前契约。想到这里,厚子看了看儿子驾驶的前车。不知情的和也得知淳子签订生前契约之后,当场惊讶得说不出话,厚子和一成则感到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简直是触霉头嘛,厚子心想。而且契约明定的葬礼是无宗教信仰,也就是说不会邀请僧侣到场,这对跟佛寺关系密切的安森家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看还是照淳子生前的意思吧。”

    “开玩笑,那怎么可以?”

    “叔父过世的时候,只有副住持一个人出席而已,我想佛寺一定忙不过来了。在这种节骨眼上增加佛寺的负担似乎也说不过去,再说淳子生前喜欢热闹,如果葬礼太过冷清的话。叫她怎能走得安心?”

    “……说的也是。”

    “葬仪社的仪式虽然古怪了点,却是从头到尾通通包办。既然杂事可以交给他们处理,我们才能好好的替淳子设想身后事。”

    一成的说法打动了厚子的心,她看着手中的死亡证明书。家里一旦有人死了,就必须将死亡证明书送到公所。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埋葬许可。这阵子到底送交了多少死亡证明、又拿到了多少埋葬许可?自己又为了多少场葬礼劳心劳力?村子里的葬礼几乎从未断过,老实说厚子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可以将大大小小的杂事交给别人处理,自己只要一心一意的办好媳妇的身后事,岂不是轻松许多?厚子并非不尊重死去的媳妇,她只是累了、想喘口气而已。

    “好吧,等一下跟和也谈谈看。”

    “我说老伴啊,淳子的丧事结束之后,找个时间去拜一拜八幡大菩萨吧。”

    厚子用力地点点头。

    “嗯,我也有同感。”

    2

    二十二日,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律子穿着丧服出门。尾崎家依然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中,黑色和白色的人影络绎不绝。眼前的光景仿佛是村子的一部份,让律子感到十分熟悉。

    进入会客室与其他同事碰面之后,大家开始分配今天的工作。律子走进客厅跟敏夫打个招呼,敏夫的脸色虽然比昨天好看许多,却还是难掩憔悴之色。

    “院长,你不要紧吧?”

    律子的关心换来敏夫的苦笑,有点自我嘲讽、又有点无奈的笑容。

    “你放心,死不了人的。俗语说好人不长命,所以我一定是不死老妖精。”

    “院长真爱说笑。”

    “窝在诊疗室里面还比较轻松,真不知道这种酷刑到底何时才会结束。”

    敏夫一如往常的态度让律子放下心中的大石。带着微笑回到工作岗位。恭子的父母在女儿的灵前泣不成声,旁人都为之鼻酸。

    武藤和妻子站在接待处,律子和其他护士负责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人群之中并未见到聪子的身影。

    “安代,聪子昵?”

    “还没来。我想应该不会来了。”

    清美叹了口气。

    “昨天跟老夫人吵得那么凶,聪子大概真的辞职了。”

    “不至于吧?”

    律子不相信聪子真的会辞职,安代和清美却好像早已心里有数。

    “大家都知道院长有他的事情要忙,可是站在聪子的角度来看,院长的反应的确是太无情了点。更何况聪子跟小雪的感情那么好,小雪的失踪当然会让她十分担心。再加上老夫人昨天说的那些话、其他村民视我们为瘟神的态度,别说聪子想辞职了。连我这个老资格的护士都会受不了。”

    清美的说法获得安代的赞同。

    “如果村子里平平安安的,到还可以为了薪水暂时忍一口气;可是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聪子为了配合医院的政策,不但从家里搬了出来,还甘冒遭到感染的风险,牺牲周末假日留在医院加班,如今遇到了那么多不愉快,也难怪她会萌生不如求去的念头。”

    “……或许吧。”

    “聪子本来就不是外场人,她为这个村子做得已经够多了。即使不愿意继续为医院效力,也没有人可以苛责她。”

    律子点点头。明知聪子的辞职是必然的结果,心里还是有些感伤。律子总觉得身旁的人一个一个的远离,自己被孤立在看似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环境中。

    国道的画面浮现脑海。消失在晨雾中的国道,就是律子在那个夏日早晨所掌握的“寻常”。

    坐在店门口的多津眯起眼睛,看着身穿丧眼的人群逐渐往北移动。

    终于轮到尾崎医院办丧事了。前几天田茂家才刚举行葬礼,蔓延全村的异象已经渗人村子的中枢。

    “想不到连尾崎家也逃不了。”

    弥荣子感慨万千。武子随口应了一声,打量着眼前的送葬队伍。文具店门口笼罩在沉默之中,笈太郎的适时出现打破了僵局。

    “多津!多津!”

    笈太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听说伊藤郁美不见了,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多津瞪大双眼。“你是说她失踪了吗?难怪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就是说啊。我也好久没见到郁美了,心里面纳闷得紧,于是就跑到她家看看情况。结果郁美的家里空空如也,邻居说她大概一个星期之前出门,听说是要去拜访亲戚,结果一去就没回来了。”

    多津眼珠一转。

    “那岂不是她跑去兼正家兴师问罪的时候?”

    “好像是吧,第三天就没见到她了。邻居说她把玉惠一个人留在家里就离开村子去拜访亲戚了。”

    “闹出那么大个笑话,也难怪她没脸待在村子里。”

    语毕,弥荣子叹了口气。武子耸耸肩膀,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他也会觉得丢脸啊,真是意想不到。”

    “郁美的脸皮虽然厚,却也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笈太郎替郁美说话。“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找亲戚,难免让别人多做联想。而且昨天晚上玉惠也说要搬去跟妈妈住,从此不再回来了呢。”

    “哎。”弥荣子叹气。“这下子就更寂寞了。”

    武子不以为然地看着弥荣子。

    “少在那边假惺惺,你不是很讨厌她们吗?”

    “话是没错啦,可是……”

    多津眉头紧锁,她从没听郁美说过什么亲戚,就算外头真的有好了,平常也一定没什么往来。跑去兼正之家后的第三天失踪,这个时间点让人不禁怀疑。虽说这阵子突然消失的村民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多津却觉得郁美失踪的时间点实在太过巧合。

    (搞不好……)

    多津看着眼前的送葬行列。

    郁美绝不是那种会羞于见人的家伙。就算真的闹出了什么笑话,她也会以抵死不认帐的态度掩饰自己的尴尬,绝对不会选择逃避。这点多津倒是相当了解郁美。

    (一定是出事了。)

    说不定兼正的人对郁美做了什么,威胁她不可以再随便放话。兼正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郁美说的都是真的?

    多津瞄了笈太郎和其他老人一跟。还是别说出来好了。这只是自己的猜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的猜中了真相,搞不好就轮到自己消失了。

    第一个发现登美子情况不太对的是加奈美。

    当时是在为志保梨守灵的夜里,一连三场的葬礼让元子的亲戚面色沉重,就连从沟边町前来支援的僧侣都十分讶异。元子趴在地上痛哭失声,身旁的登美子却像木头人似的没有半点表情。宝贝孙女骤逝,登美子想必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也难怪她会神情木然地坐在一旁发呆;不过加奈美却觉得登美子的表情太过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大家是来参加志保梨的告别式。

    有人说丧失亲人的打击可能会引起老年痴呆症。难不成登美子真的发病了?心中愈是怀疑,就愈觉得登美子的反应益发迟钝、情绪也更加麻木。

    “元子。”加奈美刻意压低音量。“你婆婆没事吧?我看她好像怪怪的。”

    元子摇摇头,加奈美觉得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加奈美。你觉得茂树会不会出事?还是带他离开这个村子好了,如果茂树有个什么万一的话,我……我……”

    泪流不止的元子紧抓加奈美的裙摆。加奈美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很怀疑村子里是否还有人可以保障村民的安全。

    元子紧盯着沉默不语的加奈美,忍不住放声大哭。

    “太过分了。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为什么每个人都想从我的身边把他们抢走?”

    “元子,没有人会抢你的孩子。”

    “不要骗我!”元子哭得更大声了。加奈美开始替这位闺中密友担心了起来。

    “……我看还是带着茂树暂时离开这里好了。”

    元子闻言,猛然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的加奈美本想劝元子回娘家住几天,无奈元子是道地的外场人,父母逝世多年,唯一的大哥留在村子里继承家业。

    “你也觉得我应该离开外场?”

    “我劝你离开这里的原因并不是有人要跟你抢孩子。这阵子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需要找个地方调试心情。不如暂时住在亲戚家里,好好地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元子本想点头,却又面露为难之色。

    “不行啦,我婆婆绝对不会让我搬出去。”

    “试着问看看,搞不好可以呢。”

    “不行。”元子的眼神闪过一丝畏惧。“……不行,我办不到。”

    “为什么?”

    元子摇摇头,拒绝回答。

    3

    大川静静地坐在灵堂内。聚光灯打在花俏的祭坛之上,不伦不类的音乐传人耳中。神情肃穆的速见正在宣读祭词,内容听来却十分肤浅,一点也不庄重。

    让大川感到最不是滋味的地方,还是在于众人异样的眼光。到场观礼的亲朋好友无一不对夜间举行的葬礼感到怪异,同时也对碰巧与尾崎家的葬礼撞期、不得不另行委托葬仪社替儿子处理后事的大川寄与无限的同情。不过大川并不领情,死了儿子已经够悲惨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得忍受这种屈辱。

    “这算哪门子的葬礼?”

    身后的母亲又开始抱怨了,大川只觉得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这阵子松村动不动就将“太奇怪了,好可怕”挂在嘴边;妻子总是看自己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老二和老三则是为了那个没出息的大儿子伤心落泪,完全不在意这场莫名其妙的丧礼,以及众人的异样目光。身后的亲戚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大川,然后在一旁不时地摇头,接二连三的葬礼让大家的面色十分沉重。这个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流言到底是真是假,这两句话快要成为堂弟长太郎的口头禅了。一想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没有人在乎遭受丧子之痛的自己,大川就感到十分不爽。

    好不容易等到远见致词完毕、到场宾客向大川表示哀悼之后,仪式才进入献花的阶段。吊唁客依序将一朵一朵的白花放入棺木之中,接着阖上棺盖,司仪将鹅卵石分发遗族,开始在棺木上钉上钉子。

    急着想从煎熬当中解脱出来的大川钉得十分卖力,无地自容的羞耻与焦躁早就将他与儿子诀别的感慨一扫而空。

    “各位,道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眉飞色舞的速见话才刚说完,会场的两端喷起阵阵烟雾,台上的棺木慢慢地下沉。当棺木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大川才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场闹剧就快结束了。

    在速见的带领之下,大川跟在众人的身后走出会场,前往位于灵堂后方的大厅。隔了没多久,包裹着白布和七条袈裟的棺木从门后送了出来,葬仪社的工作人员同时将蜡烛型的手电筒分送众人。大川拉起绑在棺轿前短的绳索,小丰和其他男性亲戚合力扛起棺轿。和子手持遗照,浪江和瑞惠手捧鲜花站在最前面,带领着送葬队伍往目的地前进。大川家的墓地位于水口进入东山的半路上,途中还得跨越贯穿外场的小溪。葬仪社的灵堂位于上外场,送葬队伍必须沿着村道一路前往二之桥,这对大川而言无疑是最痛苦的煎熬。他知道沿途的村民一定会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一群人。

    好不容易通过了二之桥进入山区,大川这才松了口气。从村道转入林中小径之后,漆黑的夜色和崎岖的路面拖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小径两旁虽然设置了几盏路灯,效果却十分有限。

    大川才在内心庆幸抬着棺轿的人没被小径的碎石绊倒,就听到身后的小丰轻呼一声。感觉手中的绳索往后一扯,大川连忙转身拉住棺轿。差点一屁股跌倒在地的众人腰间一蹬,硬生生地将棺轿往前一推,不偏不倚地压在大川的身上。大川使出吃奶的力气稳住棺轿,他可不想让儿子的棺木跌落地面,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善后。

    在大家的努力之下,棺轿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大川家的墓地就在眼前,再走几步路就到了。

    大川也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绳索。幸亏这条绳索挺得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大川不由得心想,这棺轿也未免太轻了吧?

    棺轿本来就颇具份量,棺木本身也不轻,更何况里面还装了体格壮硕的笃志。大川本身也是人高马大的壮汉,每次跟着互助会出去办丧事,抬棺轿的重担总是少不了他,再加上这阵子一连办了好几场葬礼,更是对棺轿的重量十分清楚。刚刚这么一拉一顶。总觉得儿子的棺轿似乎轻了一点。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大川摇摇头。

    这场乱糟糟的葬礼就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就好。

    4

    电话,响了起来。

    结城呆呆地坐在儿子的床上。他听到电话的响声,却没有要接电话的意思。

    打电话的人不是广泽就是武藤。他们经常来探望结城,逮到机会就想拉着他出去吃饭,结城却一点都不想出门。工坊早已关闭多时,自从葬礼结束之后,结城几乎都是靠广泽和武藤接济的便当过活,偶而禁不住两人的热情遨约,才勉为其难地跟他们出去吃饭。广泽和武藤一直劝结城与小梓连络看看,心灰意冷的结城当然提不起这个劲。

    少了小梓之后,屋子荒废的特别快。小梓没离开之之前,结城偶而会打扫家里,有时也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更常常帮妻子洗碗擦桌子;可是当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真的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起居室和厨房堆满了垃圾和酒瓶,家里面唯一井然有序的地方,就只剩下夏野生前的房间。结城不忍破坏这房间的面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待在这里的时间也愈来愈久。结城完全没有打扫家里的打算,却也不想住在垃圾堆里面,这种自我矛盾的态度连他自己都感到好笑。

    丧子的冲击超乎想像,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的悲痛更是难以承受。除此之外,小梓的离开恐怕也是让结城意志消沉的原因。一连失去两个心灵上的寄托,再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了。

    然而打击最深的,还是武藤保在葬礼当天所说的那句话。喃喃自语的他夏野一直很想离开这里,结城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期盼回归都市。无限的懊悔孕育出难以融化的冰冷心结,历历在目的过往更让内心的死结绑得愈紧、冻得愈深。

    对结城而言,待在儿子的房间无疑是一种煎熬。可是说也奇怪,每当日落西山之后,结城就难以克制走进这间房间的冲动。

    令天他依然坐在漆黑的房间,床头的闹钟仍然尽忠职守,完全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看着闹钟,结城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葬礼是上个星期日举行的,也就是说离葬礼结束已经过了七天,即将迈入第八天了。一想到这段时间总是呆坐在这里的自己,结城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一方面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在房间里面窝那么久,而方面则是嘲笑与世隔绝的自己竟然还保有时间感。

    (八天了。)

    也该振作了,总不能老是让广泽和武藤替自己担心。

    “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等不到夏野回来。”

    这句自言自语带给结城想象不到的失落感,他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了。

    “……原来如此。”

    结城以双手掩面。

    原来自己是在等这个。为了那一丝微平其微的可能,结城坚持要将夏野土葬。这一切只是期待老天爷被他的诚心感动,让夏野复活。

    八天了,没有改变,也没有奇迹。奇迹根本不该发生,死后复活根本不存在,就算等上一辈子,夏野也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回来。

    结城哭了,咬着指甲的他开始考虑要不要离开这里。这个山村没替他带来什么,反而让他失去了一切。

    (可是夏野还在这里。)

    结城不忍心抛下夏野独自离去。当初是他把儿子带来,禁闭在这个小小的山村,想不到却因此害死了儿子。如果夏野一直住在大都市,搞不好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里,结城就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陪伴儿子。

    儿子的死已经把结城牢牢的跟村子结合在一起了,解不开的桎梏将结城留在这个悔恨之地,至死方休。

    结城终于如他所愿融入了这个村子。成为外场的一份子;现在的他却一点都不快乐,只感到无比的沉重。

    5

    拖着脚步的阿彻走在漆黑的山路。他所攻击的老者在今天的袭击当中全身痉挛,恐怕是活不成了。

    (又杀了一个人。)

    背负的罪孽愈来愈深,终将无法自拔。

    爬上西山的途中,阿彻遇到一名男子。刚从村子里回来的那名男子叫做后藤田秀司,阿彻听过不少有关他的传闻。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复活的人,年迈的母亲死于他的袭击,自责的念头让他从此成为一个废人。绝大多数的同伴都对秀司没什么好感。正雄更是对他不假辞色,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不过阿彻却很能体会他内心的痛苦。秀司以自己的凶器刺伤自己,沉迷于短暂的快感,堕入颓废的深渊。老实说阿彻真的很想起而效尤,要不是看到脚步虚浮的秀司自我麻痹之后反而失去了杀戳的罪恶感,阿彻早就这么做了。秀司的自残是为了透避弑母的罪恶感,所以他的良心早就不受杀戳的谴责,阿彻虽然也很想遗忘自己的罪行,却不希望因此换来更深的罪孽。所以他只是羡慕秀司罢了。并不想成为第二个秀司。

    步伐凌乱的男子消失在黑暗之中,阿彻默默地走着。来到西山的林道出口,阿彻停下来思考。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前往北山探视夏野的坟墓,抑或是直接回到山入的住所。

    夏野大概不会复活了。若真有复活的可能,早就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带回山入了,不可能等到这个时候。看来他真的与世长辞了。

    可是阿彻的内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沿着伐木小径走上北山,前往寺院的墓地。就在快要抵达佛寺的时候,阿彻发现有个人正挡在前面。

    那个人是谁、又代表了什么,阿彻和他的同伴都十分清楚。

    “扫墓吗?”

    正志郎微笑。这个人不是阿彻的同伴,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他藉着庇护兼正之家的住人,获得大家对他的接纳。

    阿彻低头不语,准备接受斥责。

    “劝你最好别太接近佛寺,那里的副住持已经发现我们的存在了。”

    正志郎以“我们”表示亲昵,然而他与阿彻并不是同类。

    “沙子有事找你,到兼正去吧。”

    阿彻点点头,畏畏缩缩地转身离去。造访墓地的事情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兼正的召唤代表制裁。若出面的人是佳枝,顶多被训一顿而已;若是辰巳出面,恐怕逃不过严厉的惩罚,情节严重的就会直接被叫到兼正之家,由正志郎或是沙子训斥一顿,再交由辰巳处置。阿彻和其他的同伴没有拒绝的权利,每个人都知道畏罪潜逃会有怎样的下场。阿彻还记得上次跟着众人将潜逃者的尸体埋入土中的情景。

    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兼正的门口,阿彻伸手按下门旁的电铃,就如同自己是活生生的访客。年轻女子的应答声从对讲机传来,阿彻对这个声音没什么印象。对方应该是住在兼正的佣人,跟阿彻他们没什么交集。

    打开小门的是一名女子,阿彻知道她是原本住在中外场的三村安美,三村家于入秋之际突然举家搬迁,唯独安美一人现身山入。这阵子没见到她的身影,阿彻还以为她到大都市去了,没想到竟然跑到这来。

    “敝姓武藤,是桐敷先生要我来的。”

    安美点点头,挥挥手示意阿彻进来。通过小门之后,阿彻朝着主屋前进,从玄关进入屋内。

    虽然是阿彻第一次进人兼正大宅,不过他之前就料到自己迟早得来这一趟。走进宽敞的大厅之后,安美朝着旁边的房间一指。

    “在这里等一下。”

    阿彻点点头,忸怩地站在房间一角,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

    几分钟之后,阿彻听到陶瓷器皿的轻微碰撞声。回过头一看,将两杯咖啡端在托盘上的沙子正从门口走了进来。阿彻不由得在内心暗笑,沙子的行为好像在招待人类的访客似的。待会沙子一定会叫自己坐下,阿彻心想。

    “坐吧。”

    听到沙子讲出了意料中的台词,阿彻在快哭出来的睑上硬挤出一丝微笑。沙子将咖啡放在桌上,似乎对阿彻的反应有些讶异。尸鬼没有摄取人类食物的必要,倒是还可以摄取水分。阿彻不觉得尸鬼有摄取水分的必要,不过说也奇怪,山入的饮科却总是堆积如山,喝也喝不完。人多的地方总是少不了酒,或许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尸鬼身上吧?在山入,酒精类饮科的消费量绝对不在少数,即使喝再多也喝不醉,大家还是很喜欢饮酒。

    “听说你一连好几天跑到佛寺的墓地?”

    阿彻点点头。

    “杀了他让你感到很痛苦?”

    “当然。”阿彻直视眼前的少女。“夏夜是我的朋友,杀了他当然很痛苦。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你们一点都不在乎?”

    沙子微笑以对,笑容当中却隐藏着一丝阴霾。

    “尸鬼藉着猎杀人类而活,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猎杀人类,尸鬼就活不成了。”

    “可是……”

    “人类不也是会捕杀猎物吗?不也是靠着杀生而活吗?所以这不是杀人,而是让自己存活下来的必要手段。”

    “人类跟牛啊、猪啊这种家畜并不一样。”

    沙子垂下双眼。

    “没错,人类跟家畜不同,至少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家畜不会说话,也没有喜怒哀乐,可是,真的是如此吗?”

    阿彻皱起眉头看着沙子。

    “家畜也不想死,应该说每一种生物都希望自己躲过死亡的阴影。‘生命’是让生物存活的机制,任何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为了生存而活。如果你以为只有人类不想死、只有人类会对死亡感到悲伤,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悲伤的情绪不只存在于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更不是人类独有的情绪反应,难道不是吗?只不过人类仅能了解自己的悲伤与恐惧罢了。”

    “可是……”

    “如果你打算伤害家禽家畜,它们也会逃命吧?所有的生物都不想死,甚至连花草树木都一样,因为生命是被设定为存活下去的机制。要设法维持生命、并且留下自己的后代,这就是生命最根本的本质。”

    说到这里,沙子指着瓶中的鲜花。

    “那朵花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为了生存而活?对于生命而言,任何阻碍生存的人事物都会带来悲剧,这一点放诸四海皆准,无论是人、动物或植物都是如此。那朵花是切花,硬生生地从植株剪下来的花朵,濒临死亡的边缘,却还是努力的吸收水分,维持花朵的生命。这朵花正在对抗死亡,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人类却为了自己剪下鲜花、屠杀家畜,顶多在下手之前报以怜悯的眼神罢了。

    你现在的行为跟以前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不同。现在的你虽然饱受良心的苛责,但是并非因为你做的事情太过残忍。唯一不同的是之前你的良心被制度所蒙蔽,而不会感到自责。人类的制度告诉你不必为了家畜和植物的死感到悲伤,充其量你的良心只是被制度麻痹了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阿彻双手掩面。“你刚刚说的我都了解,也觉得很正确,但就是不能接受。”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不想死。杀人是非常残酷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当人类发现别人想夺走自己的生命时,都会大声的哀号,祈求对方手下留情放他一马,难道不是吗?”

    “家畜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不是也会哀号吗?”

    “话是没错,可是……”

    沙子露出微笑。

    “你确定被杀死的家畜真的会发出哀号吗?告诉你好了,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哀号’。”

    阿彻抬头看着沙子。

    “严格说来,那只是‘类似哀号的声音’罢了。人类无法了解家畜的想法,更不能体会家畜的感受,他们觉得动物临死前的声音听起来跟人类很像,所以就把那种无意义的声音视为哀号。”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每一个生命都不想死吗?”

    “没错,生命都不想死,因为死亡悖离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不过这跟杀不杀死家畜是两码子事,一点都不相关。

    你听好了,面临死亡的家畜的确会发出哀痛的声音,人类将这种声音视为‘哀号’。原因很简单,因为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哀号’,会让人类联想到死亡的‘痛苦’,所以人类才认为家畜死前也会发出‘哀号’。问题是人类根本不了解家畜的想法,家畜死前发出的声音或许真的是代表对死亡的恐惧,也或许根本与人类所认知的‘哀号’完全不同,人类无法理解这种声音代表的真正意义,无法与家畜沟通,所以只好用自己理解的思考模式,将那种声音解读为‘家畜临死前的哀号’。注意了,这里就是关键所在。”

    阿彻屏息以对。

    “既然人类不了解动物的感受,又无法与动物沟通,就不应该以人类的逻辑来解释动物的行为,更不该将动物临死前的一举一动解释为对死亡的恐惧。”

    没错,尸鬼了解人类的心,也了解人类的恐惧和悲伤,两者使用相同的沟通方式,彼此可以沟通。不过两者间的共通点也就仅止于此,不论是否使用相同的沟通方式。尸鬼都必须猎杀人类以求生存,这就跟人类猎杀野兽、采集植物的道理一样。遭到猎杀的人类的确会陷入恐惧和悲伤的情绪,然而畏惧死亡的生物不只有人类,所以并不必特别在意。真正特殊的,反倒是拥有共同符号、可以彼此沟通的尸鬼与人类间的关系。”

    “共同的符号……”

    “没有必要怜悯猎物。猎杀人类不过是我们求生的手段,跟人类猎杀其他生命是一样的。尸鬼和人类的关系特殊,也难怪你会不忍心伤害人类,不过你别忘了,人类在伤害其他生命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在乎,更别说是同情猎物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苛责自己的良心?

    我们是尸鬼,这里是我们的狩猎场,猎物就是人类。不过我们的猎物十分顽强,而且也十分狡猾,狩猎的时候一定要特别留神,否则可能会遭到反扑。与人类猎杀动物比较起来,尸鬼猎杀人类的危险性要高出许多,所以行动的时候千万不能大意。大胆计划小心行事,这才是让我们的族人得以存续的不二法门。”

    “可是……”

    “我们不想死,你呢?”

    阿彻低头不语。

    “你也不想死,否则就不会攻击猎物了。”

    “……是的。”

    “我不会命令你不要同情猎物,可是你也用不着太过自责。与其躲在暗处自怨自艾,还不如训练自己多杀几个猎物比较实际。这就是尸鬼的宿命,我们无从选择。”

    以手掩面的阿彻开始啜泣。衣裳摆动的声响传入耳中,阿彻感到小小的手掌按上肩头。掌心冷冰冰的,轻柔的触感却在阿彻的心中注入一道暖流。

    一想到将自己逼入这步田地的首领竟然正在安慰自己,阿彻顿时感到十分讽刺,泪水夺眶而出的他却离不开那副小小的身躯。纤细的手臂环绕在阿彻的肩头,轻轻地抚慰受伤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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