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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看书网 > 少女文库 > 彩云国物语 >番外篇 乞骸骨 冬之华 重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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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乞骸骨 冬之华 重华篇)

    后半夜的月光映照着一只一直盯着城里的乌鸦。伴着它啼叫的声音,刺骨的寒风划过树梢。

    同样的光景,乌鸦已经看了三遍。

    第一遍是在一个小庙。从半年前的春天开始,那里就一直点着七支蜡烛。

    第二遍是在最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大夫开始为卧病在床的紫刘辉诊疗。除了他们两个,紫刘辉的宰相李绛攸还有大夫的妻子也在场。除了他们几个以及窗外的乌鸦,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第三次则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年老的紫刘辉一个人静静地经过后宫的庭院,经过琴声不再响起的亭子,经过空无一人的仙洞宫,经过已经没有后妃的寝宫,最后来到了长年以来一直束缚着他的王座。

    虽然乌鸦以前也偶尔看到这样的情景,但是自后妃过世后似乎越来越频繁了。紫刘辉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就好像这样就能回到过去的时光一样。

    一阵狂风吹起,树木纷纷随风晃动,银杏的树叶簌簌地掉落下来。

    现在是几年了?乌鸦数着日子……啊,已经是上治三十一年了。紫刘辉已经五十一岁,而离他的后妃红秀丽去世,也过了十五年了。

    序章

    窗外的风不断地发出声音,在卧室里写着东西的刘辉停下了手中的笔。这样的秋夜里,耳边传来的呼呼风声让他觉得似乎能听到旺季的琴声。

    今晚终于又能到在皇城里溜达了。这样想着的刘辉把桌上的公文扔到旁边的筐里,准备动身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地进来了。

    大夫把手放在刘辉的腹部进行触诊,不一会儿就把手伸了回去。

    “王的状况如何?”宰相李绛攸这样问道。站在刘辉身后的他正好踩着刘辉的影子,就像操控着刘辉的灵魂一样。

    杜影月自十三岁状元及第以来,一直以他的师傅权瑜为目标,想要成为像他一样优秀的地方官。但是在这次秋季人事大变动中被召回中央。宰相李绛攸如此急迫地让杜影月回到中央,渐渐有李绛攸想指名杜影月为下任宰相后补的流言传出。但是其他人并不知道今晚李绛攸和杜影月今晚拜访王的寝宫。

    卧室中,只有月光在静静流淌。影月给绛攸做了指示,绛攸则侧着耳朵仔细地听。刘辉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整理好身上的衣服。

    绛攸一言不发地把冒着热气的药汤递给刘辉。正因为这碗药汤是绛攸亲手递给他的,也是影月和妻子要求他喝的,刘辉才说不出“等下再喝”这样的话。

    除了在场的这些人,没有其他人知道王的药在哪里。连璃樱公子也不知道。刘辉把滚烫的药汤灌进喉咙后,说起了他唯一的女儿。“影月,无论臣子们有什么样的流言蜚语,请不要耽误重华的诊疗哦。她的病不是简单的病,虽然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着急的。“

    “嗯嗯,我和妻子一直都关注着重华公主的情况呢。”他注意到了王沉下去的脸。对于唯一的女儿,王十分珍视。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时不时向您禀告公主的情况没有大碍。但如果她不好好爱护自己的话,那一天是会到来的哦。”说完这些,影月就离开了。

    现在卧室里只有刘辉和绛攸两个人。

    绛攸帮刘辉穿上衣服,然后把火炉里烧红的炭捣碎。刘辉本来漫无边际地想着今天处理的朝廷提案,却不知不觉偷偷地望向绛攸,脑子完全转不动去想那些提案了。

    两个人一同站在窗边,眺望月光映照下的秋景。要是两个人能够永远地就这么看着窗外的景色就好了,刘辉这么想道。

    绛攸突然问道:”重华公主……怎么样了?“

    刘辉把脸转到绛攸看不到的那一边,环抱着手臂说道:“我想说……明年重华十六岁生日的事情……

    重华出生的那一天,正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时候。

    银装素裹的庭院就像葬礼现场,刘辉还是像往常一样来这里剪花。不一会儿,他手上就多了一束红色的山茶花和白色的山茶花。

    (在日本,椿指山茶花,同时又有死亡的意味)

    女儿的名字叫重华。刘辉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的皮肤像白色山茶花一样白,嘴唇像红色山茶花一样红,头发像停留在椿树上的乌鸦羽毛一般漆黑,是连猴子见了都会惊艳得脑子无法转动的倾国倾城之貌。

    然而在那年冬天,在约好的春天到来之前,在雪花还在飞舞的时候,秀丽就去世了。

    在慢慢流逝的时间里,种种不详的迹象不断显现。最后,整整一年的婚后时光来到了画上句号的这一天。

    刘辉并不清楚这样的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幸福的。这种沉重的幸福,让他流下了夹杂着喜悦和痛苦的泪水。在抱起哇哇大哭的重华之前,他觉得就算每天把自己弄得很忙,也无法减轻和忘却内心的这份伤痛。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变化着。

    从秀丽的葬礼那天开始,无论换多少个女官都无法止住重华的哭泣。只有刘辉在身边的时候她才会安静下来。因此刘辉不得不亲自照顾重华,把她的床铺搬到自己的寝宫,在政务室里一只手处理公文一只手摇着摇篮,甚至上朝的时候也要抱着重华。

    因为刘辉在政务室里摇摇篮,让前来奏事的大官们觉得被王敷衍了。

    在文武百官看来,王把女儿放在政务室里,只要女儿一眼泪汪汪就跑过去安慰她,把前来奏事的大臣晾在一边,真是太差劲了。

    即使要到别的部门办事,刘辉也是抱着女儿去的。与其说刘辉是喜欢女儿到一刻不能分开,还不如说刘辉没有自信让女儿在自己回来前不哇哇大哭。但就算官员们含泪恳求,刘辉也没有把女儿交给别人照顾的打算。

    刘辉去到四省六部的时候总能受到热烈的欢迎(很明显官员们欢迎的不是他)。相反的是,在朝廷上,官员们冷冰冰地议论“又把她带来了啊”。朝议陷入僵局的时候,刘辉就会低头盯着睡在膝盖上的女儿,然后做出决定。

    重华只有在肚子饿了,刘辉忘了给她换尿布,还有睡到翻不了身这些必要的时候才会哭,其他时候大多是安安静静地在睡觉,就像个大人一样。当刘辉集中不了精力的时候,就会抱上重华出去散步转换一下思路。

    过了不久,重华不再满足于待在摇篮里,而是在政务室里爬来爬去了。当刘辉思考着什么难题,很久没有理她的时候,重华就会爬到他的脚边敲一敲他的脚,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存在。

    到了半夜的时候,重华偶尔会突然哭起来。这时候,刘辉就抱着她在偌大的宫城里面闲逛,边走边唱着摇篮曲。自从秀丽死后,刘辉到了晚上完全睡不着,所以抱着女儿这样闲逛一晚是完全没问题的。倒是重华睡在他臂弯的时候,刘辉就迷迷糊糊地走到后宫一处空房间抱着女儿倒头大睡了。

    然后到了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毛毯,静兰和楸瑛两人笑眯眯地站在旁边说:“早上好呀主上~”

    见到重华的大官们都忍不住说:“重华公主长得和红秀丽一点都不像啊……”

    楸瑛则是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啊啦啦,秀丽小姐真是生了个小美女啊。要是我现在还是二十岁的话就好啦~”听到这话的静兰火冒三丈,在宫里追了他一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那时候的重华还没学会说话,无论是义兄璃樱公子,还是王身边的三人组都非常着急,但刘辉反而十分淡定。虽然重华还不会说话,但是他们几个,女官们,还有秀丽的老朋友,老搭档们都会向重华说她母妃从一而终的爱情故事。渐渐地,重华慢慢开始开口说话了。

    当刘辉想要对女儿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停下笔,弹奏琴中琴(虽然只会弹两首,但女儿好像完全不介意的样子)。只要听到琴声,在喜欢的地方散步的女儿就会停下来听。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女儿喜欢去散步的地方,要么就是隐居的宋太傅家,要么就是外祖父邵可家,要么就是夜晚的仙洞宫。

    由资历老的女官在刘辉睡着后掀开被子把年幼的重华抱到另一个房间睡的事情也渐渐成为过去了、虽然刘辉还是一如既往地睡不好,但现在已经没有唱着摇篮曲在夜晚的宫城散步的必要了。由于不用照顾重华而多出来的独处时间里,刘辉偶尔会去以前和旺季相遇的亭子里弹弹琴,或者拉着重华还有楸瑛的手像以前一样大晚上去散步。

    重华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让父王抱着自己去上朝了。明白这一点的重华每天早上都自己跑去找父王。虽然这样做会被女官呵斥,但刘辉还是放任她这样做。

    不再在政务室里爬来爬去的重华开始安安静静地坐在政务室的一角看书学习。

    偶尔,重华也会静静地一个人跑出去。如果这个时候把女儿追回来的话,女儿就会用那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于是刘辉就没有管她了。在这以后,刘辉渐渐觉得女儿没有自己,甚至自己有一天消失了,也是没有问题的。她再也不是那个自己一离开就会哇哇大哭的小婴儿了。

    然后每次刘辉回到后宫的时候,重华都很安静,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和他也不那么亲近了。

    刘辉还是以他自己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每天去后花园剪一束花。他和女儿一样沉默,但把花束捧在胸前的时候,刘辉感觉自己想表达的能通过花儿传递给女儿。

    花儿和女儿,都是刘辉捧在手心却宛若失去的东西。刘辉常常会突然想到,自己撒手人寰,只有女儿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的日子,总会到来的。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每一天过得并没有什么差别…这样想着想着,就不禁想要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了。女儿并没有而且也不需要改变他的世界,但一个人走在荒凉的人生路上,和牵着女儿的小手一起走,还是不太一样的。

    刘辉渐渐地发现了女儿和他相似的灰色地带——那些奇奇怪怪的的部分。半夜的时候,重华会醒来望着窗外的月光,好像有什么人来访似的;午后抱着她在外朝的庭院散步的时候,重华会用手指向仙洞宫那棵千年樱;朝议的时候,重华也一直盯着空无一人的刘辉的左侧,仿佛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似的——那是王的尚书令的位置。刘辉不禁想:难道重华连往生之人都能看到吗?

    然而,刘辉唯一不去解开的女儿的谜团,就是她的外表。四五岁时候的重华已拥有珍珠般白皙的肌肤和长长的睫毛,她一个人在政务室玩耍的时候,被来找刘辉的大官看到,大官脱口而出说重华和红秀丽长得一点都不像。

    连楸瑛也一本正经地说:“哎呀,秀丽小姐可真是生出了国色天香的女儿呢~要是我还是二十多岁就好啦~“

    听到这话的静兰怒火中烧,足足追打了楸瑛一整天才停手。

    也是从那时候起,重华更加地沉默寡言。作为义兄的璃樱和王身边的三个人都十分担心这种情况,刘辉却似乎不太在意的样子。

    虽然重华总是不说话,但也有难得的开口的时候。比如说璃樱和王身边的四个人,还有一个曾经是秀丽老朋友的女官。这位女官(楼主:不知道是珠翠还是香铃)经常给重华讲起父王和母妃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在这些人面前,重华就会讲得多一些。

    刘辉在想要和重华讲什么,却还没想好的时候,就会停下笔去弹弹琴。虽然只能咿咿呀呀地弹上那么一两首,重华却没有很在意的样子。然后他就领着重华去她喜欢的地方散步。

    重华身上的另一个谜团,就是她喜欢散步的地方——隐居的宋太傅家,祖父邵可家,还有夜晚的仙洞宫。散完步后,女官就把小重华带到另一个寝宫,给她盖上被子睡觉。刘辉虽然还是睡得很浅,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必要抱着重华,大半夜唱着摇篮曲在偌大的王城里闲逛了。

    在重新获得的空余时间里,除了工作,刘辉还偶尔会去亭子里弹弹琴,或者牵着楸瑛和重华的手,像以前的夜晚一样一起散步。

    虽然刘辉不用再抱着重华上朝,但每天早上重华都会自己跑来跟在父王身后。虽然女官为此生气过很多次,但刘辉没有多管。于是重华在政务室的角落占了一个位置,开始读书学习。

    无论是璃樱,王的亲信们,还是朝廷的大官们,总会抽出时间来教教她。在地方任职的榛苏芳和杜影月来王都的时候,也会给重华讲各地的奇风异俗和有趣的故事。重华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在他们讲完后很有礼貌地小声地说:“请你们下次来一定要再讲给我听哦。”除此之外,重华还把高官之间的政治讨论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刘辉看着在庭院里的重华,感受到她像小树拔高一样惊人地成长。她再也不会半夜突然醒来跑出去,然后把找不到她的女官急哭了。以前,这种情况可不少见。

    重华似乎总在找着什么人。无论是在夏天的庭院,还是在秋天的走廊,她总是左顾右盼。当刘辉问她:“你是在找秀丽吗?”的时候,重华仰起小脸,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回答:“母妃是连父王都找不到的人,我就不会去找了。我要找的是别的人。”

    虽然不太明白女儿的最后一句话,但刘辉觉察到女儿知道了自己真正的愿望,于是就很高兴地抱起女儿,两人一起回去了。

    当重华快要七岁的时候,她很难得地在小纸条上画了一只笼子,在旁边写着“想要一只小鸟”。当刘辉在小纸条回复她:“那小鸟在哪里呢?”的时候,重华写道:“我要自己抓一只回来。”于是刘辉在政务室为重华准备好了一只银笼子。

    当刘辉想着重华抓的是麻雀还是斑鸠时候,一只漆黑的乌鸦飞进了银笼子。看到黑鸦的那一瞬间,刘辉的头差点撞到了柱子。

    (乌鸦?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鸟,而是这么大的乌鸦?到底是怎么抓到的啊……)

    乌鸦似乎为了嘲讽刘辉,钻进了那个看起来并不适合它庞大身躯的银笼子。又黑又大只,一点都不可爱,还开始一本正经地盯着他工作,让刘辉浑身不自在。

    刘辉与乌鸦四目相交的瞬间,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衣着古朴的黑发青年。他傲慢不羁,无所不惧,一双满是嘲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刘辉看着这只似乎从未见过的乌鸦,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又望向那只漆黑的乌鸦,乌鸦反而把头转到一边去了。这时候重华走了进来。

    刘辉还没有提醒女儿“小心不要被它咬到手指”,重华就自顾自把手伸进了鸟笼,抚摸乌鸦漆黑的羽毛。但是没过一会儿,乌鸦就凭空消失了。还在刘辉眼前的,就只剩垂头丧气的女儿。难道是女儿把乌鸦放跑了吗?刘辉扭头看着银笼子,不对,笼子的门并没有打开呀。简直就像乌鸦自己就是笼子的钥匙,然后打开了笼子一溜烟消失了。

    那一整天,对着既惊讶又垂头丧气的女儿,刘辉也不好意思说“像挑拨离间的小姑子那样的乌鸦不在了反而比较让人安心呢”这样的话。

    (楼主:日文原文是“小姑みたい”,查了字典后发现是夫或妻的兄弟姐妹,无论是刘辉还是秀丽唯一的兄弟/姐妹就只有静兰啊……所以就只能译成静兰叔叔了)

    重华就一直在空空的鸟笼前思考着什么,然后往鸟笼的水槽里装水,又偷偷地把饭桌上的水果放到鸟笼的食槽里,还锁上了鸟笼的门。虽然乌鸦已经不见了,但笼门一直没有开,而水槽里的水有所减少。感觉到乌鸦有回来过的重华不禁暗暗地高兴起来。

    既然鸟笼一直是关着的,那水槽里的水是怎么减少的呢?刘辉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而重华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曾与秀丽是老相识的女官手把手教重华拉二胡,但重华拉得很差,每次都让在旁边听的静兰和璃樱觉得很失望。虽然偶尔路过的刘辉听到这“美妙的乐音”倒没有觉得怎么样,但重华知道父王已经听过自己的“杰作”后,还是闷闷不乐地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当天深夜,刘辉在卧室里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打开门的他看到了眼睛哭肿了的重华,还跟着那只乌鸦。大吃一惊的刘辉赶紧把女儿迎进来,乌鸦也顺势飞进了刘辉的卧室。

    刘辉絮絮唠唠地向重华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你的母妃秀丽做饭很好吃哦,但是外祖父邵可泡的茶却是意外地难喝,非常超级极其地难喝,但每次我都满含爱意地喝下去了。我们两个就像真正的父子一样,所以如果有一天喝不到这个难喝的父亲茶的话,我会感到很悲伤的吧。”

    听着刘辉的回忆,重华又拿起了小孩用的二胡,咿咿呀呀地拉起了曲子。刘辉和乌鸦听到最后,还是没能说出“真是太难听了,要是不拉二胡的话也不会有什么的吧”之类的话。

    最后,重华两手抱着乌鸦,把脸颊埋在乌鸦身上,像是要对它这么认真听她拉二胡表示感谢。看到这一幕的刘辉在旁边小声说道:“很脏的哦。”一动不动的乌鸦似乎忍耐着重华的蹂躏,好像全身僵硬了一样。

    从那晚以后,刘辉也成为了笨拙地学拉二胡的一员。平时除了处理政事,就是和重华一起拉二胡,时间过得很充实。虽然还是拉得很糟糕,但是如果连自己都不听的话,重华就没有听众了。

    在秀丽去世后的时间里,这样温馨的时光为刘辉灰暗的人生添上了一抹亮色。现在的他,时不时也会露出笑容。

    别人想看到的,是和秀丽毫无二致的重华,但在刘辉看来,重华就是重华,秀丽就是秀丽。重华并不是为了他才拉二胡的,但也有例外。

    在永远都喝不到邵可泡的父亲茶的那天,穿着丧服的刘辉趴在邵可的灵柩前悲伤得久久不能自已的时候,重华拉起了二胡。

    那天,她的二胡格外动听。

    就这样,身边一个个人相继离去,刘辉和重华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行。他们两个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然而周围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地变化着。

    随着重华年龄的增长,后宫的女官们更加费尽心思阻止她往外朝跑,而刘辉的亲信们也在担心重华与外界有不必要的接触。在这种情况下,百官们对重华“与母妃完全不一样”的说法又有了另一番含义。什么“看起来笨笨的样子”啦,“大半夜竟然奇奇怪怪地跑出去散步”啦,“用脚趾头思考”啦,“要是首屈一指的名官吏红秀丽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这个样子一定会气哭”啦,“看起来很温顺的样子,大概以后会嫁给璃樱公子做个后妃”啦一类的流言不绝于耳。

    虽然璃樱公子本人对于这样的传言十分气愤,作为父王的刘辉反而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

    这样沉默寡言的重华,不要说和母妃红秀丽相提并论,即使是和朝廷里活跃的女性官员们,比如柴凛,十三姬,还有步步高升的朱鸾相比,也逊色太多。为了避免重华受到伤害,刘辉和璃樱的设想倒是很简单:重华想要去外朝,必须取得外出许可。但流言终究是挡不住的,刘辉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虽然刘辉并没有下命令限制重华的行动范围,但重华能够活动的范围明显被收窄了。女官们列出了五六十条“重华公主不能出宫的原因”,而且每年还会增加,而且后宫的女官和守卫还经常进行选拔替换。觉得这样不妥的静兰、楸瑛和璃樱都曾为此和女官们大吵大闹,但刘辉的态度是视若无睹。

    因此,王宫里能见到重华的人就很有限了。因为重华一直没有正式露面,王宫和贵阳都对这位充满神秘的重华姬议论纷纷,凭空猜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另外,自秀丽死后,后宫一直没有迎来新的妃子或宠姬。虽然大家已经渐渐淡忘王年轻的时候说过的“今生只娶一人”的誓言,但王一直恪守这份承诺,一个人过了十几年。王的血脉也只有重华公主一人,于是人们纷纷开始猜测重华公主将会下嫁给谁。

    ……刘辉的统治并非一帆风顺,正如重华的波澜起伏的十五岁一般。”唉,又被甩了啊,绛攸。”刘辉在政务室里把又一个重华相亲对象的画像扔到已经堆积如山的画像卷轴中。

    绛攸望了望那堆和年轻时候待过的吏部侍郎室里待处理的文件一样遭到冷遇的画像卷轴,有种怀念的感觉。想当年自己可是对女性冷酷无比,一听到相亲就闻风丧胆,现在反而不得不拼命让自己接受“在那堆卷轴里面说不定有看漏眼的好人家呢~”的想法。身为宰相,他无法说出“连我的火眼金睛也找不到适合重华的好人家”这样的话。

    “被拒绝的又不是我,是我儿子啦。”绛攸嘟囔道。

    刘辉明明看到了从绛攸后背散发出来的怨气。彩八家,彩八家门下的八门家,贵族子弟,高干子弟,大将军,大商人,朝廷里的青年才俊的资料都在这了,结果居然一个合适的都没有。

    刘辉可不像某前吏部尚书对自己的孩子严防死守,于是绛攸的大儿子从重华十二三岁开始就给她写求婚书。虽然重华很认真地读了,但她很礼貌地婉拒了他的爱意。于是他被刘辉和绛攸安慰后就回去了。然后今天又写了一封,接着又被拒绝了。

    “哎呀呀,我的女儿到底会喜欢上哪个翩翩少年呢?大概现在还能露一手的,就只剩楸瑛家被称为鬼才的三个儿子了吧。”

    “什么露一手。那个傻蛋的三儿子跟他那常春头老爸一样天天在后宫晃荡,作为宰相的我是绝对不会认可这样的花花公子的!说不定他只是为了吸引重华特地去后宫转悠的!”

    “没有这么糟糕啦,他们兄弟三人可是与父亲齐名的俊美少年啊…喂,绛攸,你不要擅自把人家陆清雅儿子的资料扔进垃圾桶啊,我还没看呢!”

    “你傻的吗,看都不用看,这种年纪轻轻却一点缺点都挑不出来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时候到处捅娄子的绛攸(和刘辉),出于不能言说的理由,把陆清雅儿子的资料就这样放在垃圾桶不管不顾了。

    “那,被称为神童的某宰相的二儿子呢?”

    “不行。今年国试的状元是个默默无名的青年,那小子才拿了榜眼,怎么做得了重华的丈夫嘛。”

    “绛攸啊,你现在真的好像黎……哦不,像静兰耶。”

    “但是啊,绛攸,重华已经十五岁了。再不抓紧的话,那些好青年可就和别的姑娘成家了。还有谁家的孩子我们没有讨论过啊…哎哟喂绛攸你的脸不要那么臭嘛…”刘辉把背靠在椅子上,椅子发出了嘎啦噶啦的声音。

    绛攸一边思索,一边叉着腰来回踱步——好像真的没有其他人选了。

    “重华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有喜欢的男孩子?她这么想出去外朝,甚至不惜惹怒后宫的女官军团,一定有什么想找的人吧。”

    “绛攸,你真是一针见血呀。孤也这么想。”

    的确,重华已经十五岁了,却还是在大晚上跑出房间。她已经不是一见不到刘辉就哇哇大哭了,反而是刘辉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了她在外面走路的影子。

    重华到底在追随着谁的影子呢?结婚人选的画像她也仔细地一张张看过了。总感觉她大晚上出去是有什么原因。

    “果……果然是这样子吗!重华喜欢上了璃樱!然后晚上去找他幽会!这可怎么办啊主上!璃樱可是快要四十岁的大叔了!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啦,问题是明明身边有这么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偏偏喜欢他?!”

    “绛攸,你太过紧张了……事情可能不…”其实我明白的啦。我以前老是被秀丽拒绝的时候,你肯定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很多遍初恋大多没有好结果,只是看到我那悲伤的神情没有说出口而已。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

    “主上,这样下去真的好吗?重华可是彩云国现今唯一的公主啊。如果没有给她找个好人家的话,以后我和你都不在了,谁来守护重华呢?嫁给贵族派的陆清雅的儿子也好,做璃樱公子的侧室夫人也好,还是嫁给我或楸瑛的儿子都好,这几个选择都可以,但一定要尽快决定啊。听说你对重华公主不管不问,我可是很生气的哦。还有,就算你反对,我还是让影月今年秋天上贵阳来了。”绛攸在离开政务室之前,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番话。

    听到绛攸的这些话,刘辉苦笑着说:“既然绛攸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啊……”绛攸向他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刘辉一个人。他把蜡烛也灭掉了。没有烛光的房间里,窗外的月光显得更加明亮了。

    现在正值初春,从盼来几乎等到厌倦的秀丽再到失去她,已经过了十五个春天了。窗外的胧月正好照着树上的黑鸦。

    刘辉把双手按在腹部上。连通晓医学的璃樱都没有发现他生病,绛攸是怎样察觉到的呢?但刘辉觉得他只是有一些预感而已,并不知道自己实际的病情。

    已经是半夜了。刘辉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干将往外走去。

    静静的王城里只有刘辉一个人在散步。他经过邵可常驻的府库,穿过旺季再也不会出现的回廊,走过摇着羽扇思考国家大事的悠舜办公的尚书令室,来到每天为秀丽j剪花的后花园。他抬起头,看到风雅的仙洞宫,胸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

    灯笼中的烛火在花丛中摇曳,啪沓……啪沓……是谁走过来了?

    终于,刘辉闻到了一阵久违的香味。两道熟悉的影子从身后慢慢拉长,楸瑛和静兰一左一右地出现了。看到他们,刘辉的心情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您在,想什么呢,主上?”从左边缓缓走近的楸瑛还是像以前一样优雅。看到楸瑛的刘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记忆的闸门哗啦啦地打开了。珍藏在里面的,既有不想忘记的美好时光,也有拼命想忘记的悲惨时刻。在两人的指引下,刘辉缓缓地进入了装满记忆的暗室,尘封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他眼前生动了起来。

    突然,顺着往里走的楸瑛和静兰的脚步在什么东西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摆放了许久许久的紫暗王座。

    他已经习惯了与秀丽,静兰,楸瑛话别。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王座上的事情,还有多久会发生呢?

    他慢慢地坐在王位上环顾四周。只剩他一个人的王座上看到的景色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直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重要的臣子们回来。

    即使不回来,回不来,他也只是一直在那里等着。

    即使是心爱之人葬礼的第二天,他还是得坐在这冰冷的王座上——你在想什么呢,主上……

    以前,重华曾经抓到一只乌鸦。那只打开了笼子,获得了自由,然后一溜烟消失了的乌鸦。

    要是自己也这样做的话就好了吧。

    “如果现在从这个玉座上站起来,问绛攸孤可不可以不干了,他一定会生气的吧……”刘辉对楸瑛说道。

    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月光的映照下,樱花随风起舞。

    楸瑛环抱双臂,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微笑说:“问问绛攸嘛,我的王……虽然我知道绛攸的答案会是什么……”

    “工作得停不下来了吗……”静兰歪着头笑着说。”现在,满足你的愿望就是我们的工作啊。而且,你已经很努力啦,这样就足够了。”

    刘辉有些动摇了。即使休息也没关……系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那一轮胧月。距离十六岁的秀丽进宫的那个春天,已经过了三十年。

    “如果重华愿意的话,我的三个儿子她想要哪个就嫁哪个。我们能守护她,让她在蓝州一生无忧。我的大儿子就很好啊,因为他和我很像~”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刘辉和静兰身上突然感到一阵恶寒。静兰抢着说:“刘辉!明天把这个记忆丧失男连同他的三个儿子一起烧了吧!像他一样一天到晚不是逛后宫就是在花街玩的儿子是不会让重华得到幸福的!”

    “唔……”刘辉若有所思:“可是蓝家很有钱啊,要是重华嫁给他儿子倒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刘辉你怎么现在说话也和大小姐一样了!”静兰生气地说道。

    “哈~哈~既然是这样的话就不能不担心这一点啦,要是儿子和父亲在这个方面一模一样的话……”刘辉摸着下巴,想起政务室里堆得山一样高的求婚对象资料。

    这一两年来,后宫的女官军团对重华看守得更紧了,但重华总是有办法偷偷地跑出来,偶然看到过她的高官都在纷纷议论“那个非同寻常的美少女是谁。”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重华出现的频率渐渐地从三天一次,到十天一次,最后变成一个月一次了。即使这样,重华还是没有和刘辉抱怨过什么。她只求能有那么一丁点的自由,让她能在月夜下散步。刘辉并不认为女儿的做法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行为。

    “不过,孤倒是想象不出,重华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听到刘辉说出这样的话,静兰和楸瑛都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虽然说是这样说,可能性还是有的呢。重华公主是大小姐的女儿嘛。””主上,难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儿?”

    刘辉两手抓着干将,很不干脆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好万全准备。你们到时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楸瑛和静兰收起了嬉皮笑脸,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遵旨”,然后消失在夜幕中。

    当刘辉从朝议室往仙洞宫走的时候,大片大片的樱花迎面扑来。

    刘辉抬头望向樱树,树枝上似乎站着一个黑发的白衣少女。一瞬间,刘辉觉得头上的树枝停着乌鸦,乌鸦正在盯着重华。但这些都是错觉——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三十年前的樱花树下,他向初次见面的秀丽打了招呼。但刚才的那个地方,重华并不在那里。

    刘辉迎风喊了一声:“重华!”

    在月光的映照下,一个发呆的少女抬起了头。那双聪慧的黑色眼睛,是从秀丽那里继承来的。

    没有了风的助力,刚才活力十足的樱花军团不再起舞。刘辉得以借着月光看清女儿的容貌。刘辉渐渐靠近重华,闻到了她身上有沉香的味道。

    “你已经去过庙里了吗?”刘辉问。

    “是的,我献上了花和线香。因为我不清楚他们的忌日,于是就今天去了。”

    悠舜的忌日在初秋,秀丽的忌日在冬末。然而春天和夏天也有重要的人的忌日。因为对刘辉来说是重要的人们,因此以往是不会只有重华一个人带着线香去见他们的。然而重华今年却这样做了,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吧?他很感激女儿为庙里添上线香。

    重华望着刘辉的背影,疑惑不解地问:“父王,您身后有跟着随从吗?为什么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没有啊,只有孤一个人。”

    重华开始四处张望,刘辉也闻到了一股微弱的熏香。他回头一望,似乎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伫立在远处。他既不像是梦游——身上没有穿睡衣,也不像是来找刘辉有事的官员——也不是穿着朝服。刘辉和重华一直盯着这个人。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刘辉与重华的面前。在全彩云国最有权势的一对父女面前,他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恐惧。在刘辉的注视下,他优雅地行了个礼说:“您二位请继续,我跟着就可以了。”

    要是在平时,刘辉早就拉下脸来了。但是这个青年身上散发出令人怀念的熏香,最终让刘辉同意了这个年轻人的请求。

    怎么可能让一个青年没有经过盘问就随随便便进来,跟着自己和女儿在春天的月夜里散步呢?虽然刘辉说了内朝有内朝的规矩,打算把他打发走,但青年似乎十分依依不舍的样子。于是,青年和刘辉一起送重华回宫,还向离开的重华施了一礼。

    “……一直像这样一个人在月夜里散步吗?”青年问道。

    “谁?你说重华?”

    “不,问的是您。虽然我对重华公主也同样在意。”青年这样回答道。与他风雅的外表相反,他的回答倒是率直得令人喜欢。

    “对啊。孤的近侍就只有蓝楸瑛和茈静兰。今晚是特殊情况,以后不会再允许你这样做了。只是因为你身上的熏香,让孤想起了一位故人。孤从没想到能在其他人的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你回去吧。”说完,刘辉没有留意青年讲了什么,就自顾自地走掉了。

    进了房间的刘辉觉得灯光太亮了,于是灭到只剩一盏。他还是没什么睡意,于是把干将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椅子里——感觉今晚的心情比平时的要好。

    (刚才在那里的时候,不叫女儿的话是不是会好一点?)

    刘辉很快把刚才遇到青年的事情抛在脑后,开始考虑起国家大事来。

    ……从坐上那个王座到最后,他一直没有后悔过。

    刘辉闭上了眼睛。

    很久没有听到秀丽的歌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今晚断了三次弦还坚持拉下去的重华笨拙的二胡乐音。

    那一年,刘辉常常一边想事情,一边在夜晚的王城里散步。

    随着反常的凉夏过去,一边是朝廷里愈加繁杂的政事,另一边是绛攸越来越频繁地端药给他喝。另外,他也把自己实际的病情毫无隐瞒地告诉绛攸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绛攸一点儿也没有生气。这和刘辉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也是他想把尚书令之位赐给绛攸的某几个瞬间之一。虽然被称为‘王的心脏“的宰相至今有三位,但他没有刻意去分”哪一位是特别的“。

    另外,晚上散步的时候,刘辉遇到绛攸(而不是重华)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路痴的宰相嘴上嚷着“快点回去!”,刘辉却能从语气中感受到他的担心。

    另一方面,刘辉现在几乎见不到女儿的身影。身为义兄的璃樱对女官们说:“如果让公主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频繁接触的话以后可能会对公主的未来运程不利哦。”这样的话使得被激怒的女官们纷纷威胁他要撤掉他的太子之位。但即使是这样,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璃樱只能纷纷地甩下一句“这里就是个监狱!”的话转身离去。

    那年秋天,绛攸把杜影月从茶州请来。影月到王都的时候,已经快要冬天了。

    当绛攸说”我已经决定好了”,并把候选人的名字给刘辉看的时候,刘辉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年秋天,刘辉反复地和绛攸商讨这个事情。想要在重华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宣布。

    刘辉看到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虽然迷茫了一下,但因为这是亲爱的宰相选择的,他点头同意了。

    很快,正月过去了,新年朝贺也结束了。再过几天就是重华的生日了。

    窗外,雪簌簌地下着。刘辉在床上盖着衣服,像之前秋天的夜晚一样和绛攸一起看着窗外的景色。

    那天,刘辉赐给绛攸一把羽扇。这把八色羽扇,刘辉在位期间只有悠舜拥有过。这是统领朝廷百官的最高位置——宰相的证明。

    这一年都过得风平浪静。但无论怎么样,总觉得有什么欠缺。于是刘辉想起了十几年前和秀丽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年的时光。

    “绛攸,当璃樱和陆清雅政见不一致时,就靠你裁夺了。一切的一切,都拜托你了。”

    绛攸虽然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房间里只听到窗外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虽然时间只剩下一点点了,但刘辉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看着绛攸的脸,刘辉心里泛起一阵波澜。绛攸则摇着那把八色羽扇。”我在这里恭候您回来,我的君王。”

    窗外,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刘辉叹了一声,然后在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情况下,答了一声“嗯。”

    在刘辉的预想中,这应该发生在重华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

    “主上,差不多该起床咯。”听到楸瑛的声音,刘辉睁开了眼睛,惊奇地看到了楸瑛和静兰的脸。

    ……无论怎样都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啊。难道自己刚才睡迷糊了吗?他不记得刚才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应该是穿好了衣服出来闲逛,然后潜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吧。他把身子靠在了久无人居的第六宫的冰冷墙壁上,因为寒冷不禁抽了一口气。

    按照精通历法的仙洞省的测算,明天,也就是重华的生日,会下大雪。虽然现在雪已经停了,但外面的积雪还是很厚,时不时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

    刘辉似乎能听到楸瑛微弱的脚步声正往这里不断地靠近。没过多久,他看到眼前的路的前方有人穿着防雪装备的身影想要穿过那条路。再接着,他看到了认真过路的人的侧脸。

    刘辉马上站了起来,大步大步地追赶着刚才的身影。楸瑛和静兰则跟在他的身后。

    还没天亮的世界,周围一片暗沉。

    在刘辉追赶重华的途中,重华也曾数次跌倒,爬起来的时候脸上沾着雪,即使这样t她前进着。

    她精心地计算了时间和逃跑路线,然后赌了一把。她选择了警卫疏松的地方,从隐秘的小道上逃走。即使今天的天气不好,但考虑到明天还会下大雪,选今天是不会错的。

    虽然她是想要逃出来,但走得这么慢,肯定会轻而易举地被抓,毕竟她只有十几岁。但平时越不过的高墙,重华也慢慢地爬上去又跳过去,上面的积雪刷刷地往下掉。她专心致志,脸上一丝迷惑的神情都没有。

    静兰苦笑着说:“真像大小姐啊。”楸瑛则说:“说不定教她防身术教的太多了。正如您春天预见的那样呢,主上。啊,难道是重华公主这几个月来忍辱负重,就是为了忽悠女官们好有机会逃出来?”

    刘辉一边追赶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大概吧。她这次应该是来真的了。”

    这一年来,每逢庙里供奉的人的忌日前后,刘辉都看到他/她的牌位上放了新鲜的花,点上了线香,就像逐个逐个跟他/她们告别似的。

    去年秀丽忌日的时候,刘辉第一次发现有谁比他更早地供上了鲜花。明明是下雪的灰暗早晨,是怎样找到这些鲜花的呢?而且还是和他以前送给秀丽的一模一样的红色和白色山茶花。看到那束花的时候,刘辉就已经隐隐有些预感了。

    然后在下一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重华已经不在王城里了。

    重华以敏捷的身手一关关地突破城门,在有追兵围追堵截的情况下仍然仿若无人地往城外跑。楸瑛看着重华的身影无奈地说:“咱们的军队就这点能耐吗?皋韩升也退步了啊。”

    在昏暗的王城中,羽林军举着火把排成一排堵在重华面前。而在重华正对面的右羽林军大将军皋韩升正拉弓对准重华。楸瑛吃惊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静兰和刘辉则盯着楸瑛。

    皋韩升对着重华喊道:“昨天我收到了一个看到可疑的马匹的报告。对面的那个人,这么大的雪你要去哪里?请停下来!”

    重华摘下了头巾左顾右盼——所有的道路都被羽林军堵死了。

    看到这一幕,刘辉想起了以前逃离王都的时候,皋韩升守在他身后堵截追兵的情景。

    通向王城外面的最后一道大门打开了。重华大踏步向皋韩升走去,皋韩升再次调整了弓。

    这时候,巡逻兵跑到皋韩升身边,低声对他说了什么。他望着重华,再三确认巡逻兵递过来的文件后,挥手让所有的士兵退下。

    “真是失礼了。原来是李宰相的密使,请原谅我们刚才对您的不敬。您有护卫随身吗?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跟您一起走吧。”

    重华有些困惑不解地摇摇头,说了一声好之后,向皋韩升行了一礼。皋韩升看着这个戴着兜帽的“密使”,在脑海中搜寻这个人到底是谁。看到皋韩升盯着自己,重华低下了头,准备离开。

    四周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

    突然,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传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重华四处张望,接着就发现了靠在橡树边上的刘辉,她僵住了。刘辉从树旁离开,踩着厚厚的积雪向重华靠近。

    “重华,你想出城吗?”刘辉仰头看着马上的重华,感觉到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从她坚毅的眼神中看得出来。

    刘辉不知道女儿克服了多大的困难才决定离开这里。重华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什么。一次也没有。噢,不对,是有的。那只鸟笼。仅此而已。

    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要赌上全部去换取自由和可能性。大概就像当年她的母亲想要飞出闺阁成为官吏的愿望一样吧。

    重华小声地对刘辉说:“我要出去了。”而不是“我想出去。”

    刘辉问道:“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静静的雪地中,传来一声“是”。

    刘辉并不能从话不多的重华说的少数几句话中了解她的本意。无论周围的人怎么样劝说她参加国试,她都不肯答应。她只是一点点地失去自由,她还忍着待在宫里直到今天。虽然她嘴上没有说,但刘辉感觉到了女儿拜托他的心情和想要出去的决心。

    虽然后宫的女官们阻止了她很多次,但她还是经常溜进刘辉的政务室。

    “即使我不说话也好,不听后宫女官的话也好,不参加国试也好,不谈婚论嫁也好,请父亲原谅这样的我吧。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我,父王在国内的威望已下降了很多,那么这一切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就好了,是我自己想要这样做的。”重华低声又急促地说了这段话。

    刘辉扬起了眉毛。他从未把自己风评差归咎在女儿身上,只是旁人喜欢秀丽那个样子,又因为她是秀丽的女儿,便希望她也成为秀丽那个样子罢了。

    如果邵可像自己对待重华那样对待秀丽的话,那他就不会遇到那样子的十六岁的秀丽了吧。如果这样想的话,他完全不能理解女儿的话。

    ——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这是旺季曾经问过刘辉的问题。十多岁的时候,那个软弱无力的自己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望着女儿黑色瞳孔中渗透出的坚毅眼神,刘辉想着这个问题,却问了另外一个。

    “从你小时候开始,就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人。在相亲对象的画像里也没有找到那个人吗?”

    重华的脸上有点为难的样子,她把手交叠在腹部,然后说:“我并不是要去找夫婿,只是很久以前开始一直见到的一个人现在到处都看不见了,所以要去找。”

    “果然是这样。所以说,这个人不是在王城里出现的,而是内朝的人?”

    重华小声地说:“是一个不知道要去哪的步履蹒跚的老人。”

    刘辉旁边的树木被风吹的飒飒响。

    “等等,你说的是爷爷吗?还有,你就这样一脚踢飞那个优秀的青年(绛攸儿子)吗?”

    “他太完美了,什么缺点都没有,不是适合我的结婚对象。但是我在意的那个人,从以前开始就一个人转来转去,谁也不搭理他,在树下风餐露宿,也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

    唔,刘辉摸了摸下巴。虽然他和绛攸两个人怀疑过重华这样死脑筋的人可能认定了某个男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可从没想到她在意的是一个孤高的怪癖老人。如果是在王城里的话倒是可以想到这样一个人,可那个人是在树下风餐露宿的吗?刘辉把作为父亲的台词都准备好了,但他不想说有关爷爷的事情。

    “那你就去找吧,要是你退回来的话,我就帮你找个好夫婿。要是没有找到的话,就干脆地放弃吧。”

    “在全国范围内吗?”

    “是的。”

    风继续吹,重华头巾包着的几根头发迎着风打转。

    “因为我一直没有见过那个人幸福的样子……”

    听到这句话,刘辉的心里一阵激动。”【公主因为要寻找谜一般的乖僻老人出门旅行】这样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比【跑出城去找心上人】让他放心多了。刘辉长舒了一口气。

    刘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片还给了重华。这是从她已故的母妃秀丽的卧室里发现的。现在的他,已经允许自己和女儿踏入那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房间了。

    纸条上写的是:即使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王城了,请父亲大人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好好的。

    刘辉拒绝似的握住了重华已经冻得僵硬的双手,把那张字条塞进了她的行囊中。

    重华深深地向刘辉鞠了一躬,算是在道别。狂风吹动着重华的黑发。

    “如果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开口说出来。如果你想别人听到你的声音,尽管开口,不要觉得开口会暴露什么。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楸瑛和静兰提着火把,甩开缰绳从树林的缝隙中奔来。他们一个骑着重华偷偷藏起来的栗色马,另一个骑着刘辉的爱马。

    “重华,正好我也有事要出城。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重华疑惑不解地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穿着出门的旅行装,还配了剑。接着她还看到了骑着马尾随而来的楸瑛和静兰,苍白的脸上尽是不安和恐惧。

    “父王,这么早你要去哪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不不不,我只是想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因此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所以要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啊,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长期休假啊。”

    “长期休假……这么急着要去吗?那庙里的供奉怎么办?”

    刘辉用手指着楸瑛和静兰两人。重华看着他们两个的脸,一副很陌生的样子。刘辉感到身后两人的心灵收到了暴击——嘛,毕竟刘辉也五十了,另外两个人的年龄就更不用说了。

    “比起一个人逃亡的公主,还是三个老头子比较好吧。”

    “这话说的可就……”

    也是啊,女儿离家出走,做父亲的心里肯定不平静吧。

    “等……等一下,那绛攸叔叔呢?你有好好跟他说吗?”

    “没有特地跟他说,而且这次也没打算带他去。要是带他去了,在找那个人之前肯定就变成了寻找绛攸叔叔之旅咯~不过,他知道我要出去的事情啦。”

    重华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逃跑的事情,一双粉拳紧紧地握在胸前。“父王……您要退……退位吗?”

    刘辉说“不是”的时候,重华的眼睛里闪出如释重负的光芒。

    刘辉是一位让人觉得奇怪的君王。明明统治期间并非一帆风顺,失策很多,不可挽回的大错也很多。朝廷对他的评价还不如义子璃樱,其实禅让给璃樱也没什么损失,但他就是不退位。朝议的时候看着臣下的脸就憋不出话来,特别是看着绛攸的时候。

    “我今天以感冒的借口回绝了一切见面要求。朝廷的政务全权交给太子璃樱代理。剩下的绛攸会做的。我和你一样,从春天就开始准备出行了。””好想休假啊。”女儿低下头,干巴巴地说了和绛攸一样的台词。这样真的好吗?刘辉这样想着,知道这个消息的璃樱大概今天早上会很想咆哮吧。

    “护卫绛攸已经选好了,不用担心。是个年轻人。因为他已经一个人先出发了,所以没有和孤在一起。”

    虽然绛攸对那个年轻人说了“拜托了”,但刘辉不知道会在哪里和他碰面,也可能会自然而然地相遇,所以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

    “孤会一边寻找熟人,一边去给邵可和旺季扫墓,然后去茶州,红山,接着去九彩江……”

    哐当的一声,重华抓住了刘辉爱马的笼头。

    “要……要和我一起走吗?”

    “这样啊,随便你咯。孤上次出城,还是在王都陷落的时候呢。楸瑛和静兰还教我说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的时候就吃草,也不知道他们教的什么办法啊哈哈哈。”楸瑛和静兰听罢,把各自的军马离得又远了一些。

    “如果只有你们这对天真的父女出去放牧的话,也许以后都回不来了哟。“楸瑛坏笑着说。静兰也火上浇油地说:”说不定还会傻乎乎地走到了山贼的篝火那里去呢。“

    刘辉被激怒了,此仇不报非汉子!他小声地说:”楸瑛,难道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没有盘缠的女性站在路边一点钱都不给吗。肯定要给她啊!““我坚决反对!”三个老头子开始了没营养的争吵。

    刘辉看到虽然重华的马上行李并不多,但她把二胡也带上了。

    “你把二胡也带上了吗?按你的水平可是连旅费都赚不到哦!”

    “父王您的琴中琴技艺不也一样,听到那琴声谁也不会想把钱给你的!””虽然很难听,但是您如果听不到我的二胡声会觉得很寂寞吧?我也是,如果听不到父亲蹩脚的琴中琴,会觉得寂寞的……”重华小声地补充道。她注意到父亲的行李中并没有那把琴中琴——那是旺季很久以前用过,一直放在卧室深处的,特别的琴中琴。”另外,我要找的那个人,以前在我弹得很差的时候,还是让我弹给父王听。不知道为什么,就弹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啊?你知道他的名字吗?”刘辉问。

    “很久以前,我问过宋爷爷(宋太傅)。宋爷爷哈哈大笑,然后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但是宋爷爷说这个名字对谁都不能说,连父王也不可以告诉。”

    “宋太傅认识的人那得有多老……比我还老的女婿……吗……而且,他现在还活着吗?”

    突然,有一个冰柱打中了刘辉的侧头部。静兰、楸瑛、刘辉、重华都不知道它是从哪飞来的。真的会有横着飞落下来的冰柱吗?

    重华拉紧了缰绳。“父王,那您要寻找的人是哪位呢?”

    “对啊,我要找的人是谁呢?我也想不起来了。但这个人的确是存在着的。反正我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出门了,就顺便找找他吧。”刘辉回头看着王城,在月光的映照下,风雅的仙洞宫发出柔和的光辉。他一直不太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只记得他一直嘲笑自己是他扔掉不要的棋子,在记忆中,这个人的面孔一直是模糊不清的。

    重华准备出发了,这时,刘辉突然很想和那个从王城里消失的“谁”真真切切地见上一面。

    刘辉勒紧了爱马的鞍子,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慢慢地复苏。

    二十一岁的那个秋天,得到悠舜的许可从城里逃跑,宋太傅拦住了孙陵王,十三姬在内朝和他道别,他骑着马和楸瑛(只有楸瑛)一起在雪夜里逃跑。

    从昨晚就开始下的雪花把全世界都裹上了一层白色。刘辉仰头深呼吸了一下。

    楸瑛在刘辉的左后方,静兰在里门等待。重华则骑着那匹栗色马。

    重华和现任兵部尚书的十三姬来贵阳的时候一样的年纪呢,可是两个人完全不像。

    “出发吧,重华。我要开始长长的、长长的休假了。”刘辉挥动鞭子轻轻一打,马儿就轻快地出发了。楸瑛和静兰也一左一右地跟在了刘辉后面,而在他们两个中间的重华拼命地想要和他们齐头并进。

    途中,刘辉曾返回一次。

    天亮前的城门上,宰相握着羽扇跪送他的君王。

    在不堪回首的回忆中,从王城逃向九彩江的时候,悠舜也是这么和他道别的。

    刘辉挥手向现在的宰相兼友人告别。

    这一次,绛攸没有生气。

    他笑了。

    蓝州的河岸边,有一只乌鸦笔挺地立在树上。它的眼睛不可思议地透出紫光,而耳朵则在倾听树下市场来往行人的交头接耳。

    “听说刘辉陛下已经一年多没有露面了……”

    “听说他龙体抱恙,眼下是璃樱太子在代他处理政务呢。到底怎么样了,真的没问题吗?”

    “以前蓝州发大水的时候,如果没有年轻时候的刘辉陛下慷慨救济,蓝州就不会有今天啊……”

    “那李宰相有每天沐浴净身,祈祷陛下早日痊愈吗?”

    “听说好像不是这样,中央有传言说李宰相和璃樱太子实权在握,把陛下幽禁起来呢……”

    乌鸦不高兴地用目光追随着一个尽力穿过人流的身影。

    重华警惕地摘下了头巾,环顾四周有没有人盯着她。今天不是她,而是设下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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