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亚蓝大人都亲自来了,我们就边吃晚饭边开作战会议吧?」
由于实在太过刚好,榭菈吩咐下人准备。
雷欧纳多招待亚蓝至客厅后,三人便开始交头接耳。
在等候晚餐送来的这段期间,亚蓝迫不及待地询问了榭菈。
「军师大人,我该做些什么?」
「当务之急应该是要去通知住在干道沿路的所有人民,叫他们前去避难。」
榭菈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
亚蓝的妹妹米蕾尤是在中午时分来到官邸求援。以这位「军师大人」来说,时间根本充分过头,完全足以思考如何应战,并且得出答案。
「……了解,那么我这就去安排。」亚蓝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因为他非常清楚,对领地百姓而言,这种处理方式等同命令他们舍弃从小住到大的城镇或村落。
「可没时间和人民争论喔?」
「雷欧,我知道。我会以我的名义宣告,等事情告一段落,会颁布免税措施和发放补助金,保证让他们的生活能恢复原状。他们即使放心不下,应该也会接受吧。」
亚蓝毫不吝啬地这么说。这种事情并非谁都能轻易说出口,毕竟在多数贵族眼里,只觉得领地百姓和草木没有两样。反倒若无其事地回说「本大爷干嘛做那么多?」才是一般的反应吧。
此外,榭菈也了解亚蓝这个人,知道他不会为了不让敌军得利,去放火烧毁民宅或在井水里下毒,所以并未提及这一类的老套伎俩。
而是一副深感歉意地提出另一种难以启齿的请求。
「如果要您再多花更多更多钱也可以吗?」
「当然,如果金钱能换来和平,我求之不得啊。」
「那么,请你在疏导所有人民避难时,禁止他们搬运家产,要他们逃跑时只能携带最低限度的粮食,连带著家畜逃跑也不行。当然只有马匹是例外,因为能用来逃跑。我希望您可以跟所有人民约定,事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他们在这些措施下失去的所有事物。」
「这种约定不成问题……但这么一来不就随便凯恩兹他们掠夺了,要眼睁睁地看他们气焰高涨吗?」
「敌军士气太高也不好。」
雷欧纳多这时也插嘴,榭菈索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后继续说:
「就随他们去嚣张啊,比起那个,所有人民的性命更重要。有人逃跑时太贪心拿了太多家产,结果被敌兵追上,最后没了家产也没了命……这种情形历史上不是多到不胜枚举吗?」
「原来如此……」亚蓝像是真心钦佩,雷欧纳多却有不同的感受,毕竟在看见榭菈的笑容后,就感觉到她除了确保领地百姓安全外,还另有意图。
虽然介意她是否有别的想法,但话被打断后就没再深思下去。
「赶紧派出快马吧。」榭菈说。
亚蓝已写好命令状,雷欧纳多因此唤来下人吩咐任务。从帝都至艾依多尼亚的路程将近八十里(约三百公里)。其领地又为南北长的形状,最北方与库利玫利亚相邻,当敌人自此入侵时,要以快马奔驰最多百里的距离才能抵达北端的村落。即使利用遍布库罗德全境的驿站接驳制度,不断换马赶路,算起来也要五到八日的时间。
今天是三月三日,库利玫利亚军──不,应该要称为谢尔特军──是预计十三日从州都古霖迪出发。那么入侵艾依多尼亚边境应该是十五日前后,看来勉强赶得上。
对了,有一点对我方有利,那就是敌军大多数都是长枪兵。
柄长超过三间(约五•六公尺)的长枪是种强大的武器,但由于枪身实在太长、太重,以至难以携带。甚至还有逸闻指出,曾有未受过军事训练的农民受徵召后配发到长枪,结果在行军途中叫苦连天,不断有人擅自截短枪柄。
由此可知长枪兵的行军速度缓慢,所以他们越过边境入侵的时间还会延后。
「榭菈,其他还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吗?」
「尽可能地把兵力集中到州都(艾依顿)。」
「好……但是,我希望尽量不要让人民拿武器应战……」
「亚蓝大人真的是很爱民。嗯,没有那种必要。老实说他们打不了仗。」
库罗德自大帝国时代起就贯彻军农分离政策。
每日持续锻炼的常备兵实力极强,突然被要求拿起粗糙武器的农民等平民完全不是对手。有个词叫做「乌合之众」,也就是说招集再多像那样的弱小士兵也不会成为助力。顶多平时熟稔如何运用弓箭的猎人们会是例外。
先前对上亚德蒙符的战役中,最后也是退回州都坚守,当时都城居民中也有许多人希望上场杀敌,但除了搬运箭矢或伤患等的后勤支援外,根本派不上用场。
「在艾依顿集结兵力后呢?难道要坚守城池?」雷欧纳多询问。
「很抱歉,我们那边没有凛特那种雄伟的石墙,只有壕沟和栅栏而已。」
「我不想让城内卷入战火,所以打算主动迎击。只是,至少要选在对手最疲惫的时候出击。」榭菈如此说道。艾依顿位在州南端,此战略就是要让敌军大幅纵走艾依多尼亚来到州都近郊。
「剩下的就是兵力差距了。」
雷欧纳多提出最令人头痛的问题后,亚蓝便口念军神雅典涅的名号,祈求庇佑。
「跟那种东西祈祷,对方也不会真的庇护你啊。」
雷欧纳多是传承自姑母的无神论者,他正颜厉色地说。
己方的战力为亚历克希斯骑士队的五百人,加上艾依多尼亚的千人常备兵。
双方战力足足相差两倍以上。
而且艾依多尼亚有别于森林遍布的亚历克希斯,是块多平原的土地。
「行事不要半吊子。」
雷欧纳多用严厉的声音,摊出严峻的现实。
「您会担心很正常,但是请放心。」
榭菈一脸得意的样子。
「军师大人,你有什么好对策吗?」
「之前就请您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了啊。雷欧殿下,您真是的~~」
榭菈得意的表情不知去向,她现在鼓起了双颊。
亚蓝忍不住用手摀住了脸。眼下情景就像写著「可以晚点再打情骂俏吗?」
「榭菈,你一个大美女,这样很不好看喔。所以别气了,能不能快点把你的对策告诉我们。」
「亚蓝大人真的是很会说话耶。」
榭菈一副「如果能从雷欧殿下口中听到就好了」的表情,但是雷欧纳多丝毫未察觉,只是继续等待,要她快点说明计策。
榭菈叹口了气后,表情转为认真。
「我要使用传说故事的力量。」
雷欧纳多用手抵住下巴「呼嗯」了一声。
「你好像很有把握吧?」
「是的。连一个艾依多尼亚州都拯救不了的话,是要如何拯救一个国家?」
「有道理。」
这位少女真的是舌灿莲花,屡屡让人感到惊艳。
毕竟,雷欧纳多知道,她绝非是个只出一张嘴的「军师大人」。
* * *
库罗德历二一一年,三月十五日。
第二皇子谢尔特已经来到库利玫利亚与艾依多尼亚边境交界处的湖泊南岸。
他还带著凯恩兹等十多名同伴。
一行人预计要在此处与开拔自古霖迪的士兵会合。
眼下无论是风还是阳光都十分和煦,长枪兵们顺著春意盎然的道路走来。
远看他们竖直长枪,排成一长列行走的模样,就像非常恐怖的大蛇和刺猬混为一体的异形。
对方也察觉到道路旁谢尔特坐在马背上等待的身影,有数名骑兵策马上前。
那些是丹克伍德的骑士与其随从,就是他们率领那群士兵至此。
「让您久候了,殿下!」
骑士急忙冲来后,其他随从也一起下马曲膝跪地。
那名骑士身材中等,有著一对宛若狐狸的细长眼睛。他年纪尚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强者。防具也只有皮铠,连胸甲都没穿。
而且他身边那些随从说是小混混也不为过,感觉是群没教养的人。
凯恩兹等人的表情明显大变,脸上就像写著「丹克伍德公爵有心要打仗吗?居然派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过来」。
但是谢尔特并没看轻狐眼骑士等人。
「长途跋涉辛苦了。你们还真厉害,居然差不到一小时就把兵带到了。」
没错。虽说这是训练精良的部队,但能按照约定的时间日期,将容易拖慢行军速度的长枪兵从遥远的丹克伍德州带到指定地点,他的指挥本领确实值得赞赏。
在这之后,部队指挥权移交给了谢尔特,这位狐眼骑士则以军督的身分随伺在侧。丹克伍德为了年轻的谢尔特,派遣这名骑士前来负责监督兼顾问。
「真不愧是外祖父大人,派了一个这么优秀的骑士给我。」
「小的惶恐!谢尔特殿下您可是世人赞誉、帝国自豪的英才,能获殿下的赞赏,小的不胜感激之至──」
「你用不著那样毕恭毕敬。话说还未听闻阁下的名号。」
男子说话的用词太过谦逊,谢尔特在马背上对他笑了出来。
「小的叫特拉梅。」
狐眼骑士报上名字,始终维持屈身低头的姿势。
是个值得记起的名字──谢尔特将之铭刻于脑中。
「那么接下来就开始制裁艾依多尼亚。」
「是──!小的一行人愿为皇子殿下之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万事拜托了喔。」谢尔特落落大方地点头后,从容地掉转马头。
谢尔特虽然读了六年军事学校也顺利毕业,但这还是第一次统帅真正的军队。
但是他具有谁都不会这么认为的沉著风采。
详细剖析谢尔特军的阵容后,首先可知组构核心是丹克伍德州派来的长枪兵。要培育出熟稔长枪的士兵是耗财又耗时,但真不愧是雄霸四大公爵家其中一席的丹克伍德公爵,居然可出借高达三千人。
而且还已和库利玫利亚的兵力会合了。其兵力构成为一百名用来作为侦查兵等的轻骑兵、三百名装备普通长枪的步兵,和自愿参战的两百名猎人弓兵。
以上总共约有三千五百人。
总指挥官用不著说,就是第二皇子谢尔特。
凯恩兹虽为副官,但谢尔特其实一点也不信任他。
反而比较依赖看起来早已习惯打仗的军督特拉梅。
这个阵容完全足以击溃艾依多尼亚。
凯恩兹等人决心要让敌人立下城下之盟,掠夺敌人的钱财,认为如此一来就能断绝那个碍眼的杂种和他那骑士队的资金来源,徒留瓦解一途。扬言要一石二鸟。
然后,谢尔特军顺著干道南下,沿路只要发现村落或驿站镇,就会成为掠夺的牺牲品。
最初,士兵们看见这些地方空无一人时还感到失望。
但在察觉到各家家产(特别是值钱物品)都原封不动地放著后,士兵们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抢夺一空。虽然掳走年轻女子满足兽欲的期望落空,却也没有传出任何不满。
除了马匹之外,家畜一样都留在原处,因此他们也尽情大啖了肉品。
「能提高士气就是好事。」谢尔特放任士兵为所欲为。
经过整整三日后,士兵们已拿不动掠夺物,而是用打劫来的板台车堆积如山地搬运。每袭击一处村落或驿站镇,板台车的数量也会随之增加。由于现场都没留有马匹,所以士兵们只能轮流用手推,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脸高兴的模样。
三月十九日,傍晚。
在前方发现空村,上头允许士兵掠夺物品的同时,还下令今夜于此扎营一晚。
并且决定将最豪华、像是村长宅邸的屋舍,作为谢尔特的下榻处兼大本营。
眼下特拉梅的随从们正在准备暖炉和晚餐,谢尔特和凯恩兹在餐厅等待,就在这个时候──
「行军速度好像变慢了……」
特拉梅屈身低头,诚惶诚恐地来向谢尔特报告。
回答的人是凯恩兹。他早就因为喝了村民没带走的酒而满脸通红,如今无理取闹地说:
「嗯,你们这些家伙搞什么鬼啊!?」
「并不是士兵们松懈了。我想原因是板台车增加太多了……」
特拉梅战战兢兢地继续禀报。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拋弃那些物品吗!?说什么蠢话啊!」
「对、对不起,小的僭越了……」
凯恩兹大声怒斥后,特拉梅将额头磕在地板上谢罪。
「好了,凯恩兹阁下。」谢尔特指责了他。
一句话就让凯恩兹身体颤抖闭上嘴巴,获救的特拉梅松了一口气。
「特拉梅阁下,谢谢你来禀报。今后你只要察觉到什么,全部都来跟我说。毕竟若有疏漏,困扰的不会是别人,而是我啊。」
「是!谨遵殿下所言──」
「话说回目前的问题,今天前进了多少距离?」
「大概两里半(约十公里)左右。」
「唔……这么算起来,会迟个五、六天才会抵达州都?」
「是的,没错,就如殿下的计算。」特拉梅搓著手回答。
「我是认为才慢这几天,亚蓝也没办法做什么厉害的准备。你觉得呢?」
「小的也是持同样意见。」特拉梅继续搓著手。
「东方真帝国(帝恩)的名著中虽写兵贵神速,但我觉得还是要看情况而定。我想本次只要维持好士气,从容行军应该最刚好吧。如果过于躁进,当要与亚蓝的军队交战时,所有人都已疲惫的话就太难看了。」
「没错,没错。」
「亚蓝想打赢这场仗,应该只剩偷袭和埋伏之类的方法,不过我们只要派出侦查兵,同时慎重进军,应该就能防阻这种攻击了吧?」
「殿下所言甚是。」
「我方人数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不需要耍小手段,只要别大意,胜利应该自然就会到手……我是这么想的,特拉梅阁下,你会不会觉得我的作战方式太照本宣科了啊?」
「我觉得老方法才是主流,这场仗非常适合殿下来打。」
「阁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么,我不会舍弃板台车。不过,我也考量到特拉梅阁下担心的事情,所以不会再增加板台车的数量了。帮我带话给所有士兵。」
「是!真是精妙的安排,小的必定传达给每一个人知道。」
问题获得解决后,谢尔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一切都很顺利,再加上身边有这个心细的特拉梅在,应该连万分之一机率才会犯的失误都能避免吧。
履行完指挥官的职责后,谢尔特终于拿起杯子就口。
虽然里头装的是既廉价又难喝的酒,心情却不错。
但是事情一波三折。
此时传来吵杂的复数脚步声,就像来打坏谢尔特的好心情。
应该轮流警戒的侦查兵们冲了回来。
「在半里左右的前方,发现逃难民众正在野营!」
他们根本是欣喜若狂地那么大喊。
「当真属实?」连凯恩兹都面露喜悦,在他站起身时,座位还发出声音。
「意思是说有人来不及逃走喽?」
「是的,殿下!那群愚蠢的家伙居然用板台车载满家产。」
原来如此,谢尔特了解情况了。看样子亚蓝是命令人民不要携带任何物品直接逃难,不过当中还是有贪得无厌的城镇和村庄。
他们愚蠢归愚蠢,但对谢尔特的士兵来说,却是再适合也不过的饵食。大家虽已充分填满钱包,不过人类欲望无穷,现在正是渴求性和鲜血的时候。
「殿下,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凯恩兹露出压抑不住内心兴奋的模样,请求谢尔特批准。
「你们要去玩玩也无妨,不过别再增加板台车的数量了。」
「感激不尽!──喂,大家,出发了喔!」凯恩兹边晃动有如猪只般的肥肚,边兴高采烈地带走了那些侦查兵。「嘻嘻!终于有女人了!」
他用舌头舔嘴的画面,完全是在说「我等的就是这种时候」。
所谓的下流无比就是指这种事情。
谢尔特斜眼目送,摇了摇头,感到费解。
「在这种穷乡僻壤怎么可能会有漂亮的姑娘,特拉梅阁下,你不觉得吗?」
以谢尔特来说,若要他拥丑女入怀,就算是别人请托,他也是敬谢不敏。
「哈哈哈,我想这里没有殿下看得上眼的女人吧。」
特拉梅露出阿谀的笑容。这是个圆滑的回应,谢尔特和凯恩兹两边都不得罪。
「哼……」谢尔特用鼻子哼了一声。
难民即将变成待宰羔羊,他凝视著远方,开始想像那些人的下场。
凯恩兹应该会领著骑兵前去吧。手无寸铁的百姓只有遭到蹂躏的命,老人和小孩都会被千刀万剐;年轻女子会被人架住,遭暴力强迫就范,遇到比死还痛苦的事情。等著那些人的是连用凄惨二字都还无法确实表达的地狱。
谢尔特中断想像,自言自语了起来:
「希望凯恩兹别玩得太过火,最后累到回不来。」
身为第二皇子的谢尔特根本不会心痛,只觉得区区小民会如何与我何干。
离开谢尔特跟前的特拉梅,来到了随从正在做菜的厨房。
「辛苦了,团长。」
「别叫我团长。」
特拉梅一把抓过递来的烤鸡腿后,高高举起。
他原本率领一支中阶的佣兵团,年纪轻轻就已是名身经百战的战士。
由于父亲也是佣兵,他在十三岁时已被迫帮忙工作,一直持续至翻倍后的岁数。
特拉梅擅长脚踏实地默默做事,并非是大显身手而引人注目的类型。
不过,他的鼻子就是灵敏,察觉危机的能力极为出色。
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大型战争,因此提到佣兵的工作,大多是以保护商队或剿除匪寇为主。特拉梅如果承接保护商队的工作,很快就能察知强盗们可能埋伏的场所,绝对不让商队通过该处;剿除山贼时,即使毫无地利或是身处深邃的森林中,他也绝对能识破伏兵。
因此获得外号「抓不到的狐狸(Teumessian)」。
据说这是远古神话中的狐型魔物,命中注定不会被任何人抓到,不断折磨世人。
佣兵这个工作能存活就是赚到,能四肢健全就是赚到。
特拉梅的危机察觉能力在业界越来越出名,不停有人找来想加入他的队伍,或请他收为手下,他不知不觉中就坐上了佣兵团长的位置。
近年各地匪寇的危害日益严重,镇压匪寇虽是很好的收入来源,但他两年前受雇于丹克伍德公爵时,其本领引起公爵注意,进而询问他是否想成为骑士。
这是特拉梅梦寐以求的邀约,所以他结束佣兵的工作,解散了佣兵团。
仅把干部们留在身边作为随从,那些人就是眼前的他们。
「真是的,我是知道贵族都是群讨人厌的家伙,看来皇室成员也一个样。」
「那是肯定的啊,他们全是一丘之貉,那边就只有两种人。」
特拉梅边舔掉手指上沾到的油脂边回答。
「哪两种?」
「出手大方的大爷,和小气巴拉的大爷。」
「没错。」随从们停下做菜的手,捧腹发笑。
「我不是开玩笑的耶。像丹克伍德公爵就是出手大方的,而且还是超级大方。」
「……我们全心全意效力公爵。」
特拉梅正言厉色后,随从们正襟危坐。他心想,这些人真的能懂就好了。
「毕竟这次的工作是保护好那些少爷,团长会特别劳神吧?」
「只要放低姿态唯命是从,他说什么都说好就可以。少爷他们也乐得听。」
「唔哇,我们这几个还比那些人好多了吧?」
「那个肥猪很没用,但皇子殿下还满可取的。总之百依百顺就对了。」
「啊,真叫人意外耶。」
特拉梅其实也有相同的感受。
「听说那是帝都军事学校第一名毕业生的头脑,看样子是真有两把刷子。」
谢尔特明明还很年轻,但颇为沉著冷静,对所有事情的判断速度也相当迅速。
虽然他那句讨厌照本宣科的话,特拉梅听起来很刺耳,但在这场仗中兵力占有绝对优势,他那么做才是正解。贵族家少爷第一次上战场时,因为想引人瞩目,所以常会想做特立独行的事情,他至今已经看过无数回这样的例子,但心里知道谢尔特没有这类肤浅的愚昧。
最重要的是,他费尽心思提高、维持士兵的士气,这一点非常正确。
事实上贵族的指挥官,许多根本完全没在注意基层的状况。明明实际在打仗的并非将帅在作战,而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们的士气往往会左右胜负。
然而谢尔特也不是和基层站在一起,用同样的思考模式理解事物。
身为指挥官的他只不过是知道士气的重要性,但这样就已足够。
「那边可是只有贵族可以读的军事学校喔,根本无从想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应该是有非常厉害的老师吧。」
特拉梅由衷地感到佩服。辗转听来的英才传闻,绝非是在奉承皇子殿下。当初丹克伍德公爵下令要他彻底从旁辅佐,把没有战争经验的温室花朵确立为大将时,还觉得前途多舛,结果全是杞人忧天。
这场仗,根本找不到会打输的因素。
在沙场上度过半生的老练战士特拉梅是这么判断。
* * *
雷欧纳多和榭菈目前逗留在一处驿站镇,这里位在州都艾依顿往南五里(约二十公里)的地方。
两人当然不是来玩,而是在等待亚历克希斯骑士队的五百人到此集结。
他们扮成一般的旅人,无论移动还是住宿都是各自进行。
这么做是战术上的判断,想隐瞒谢尔特军骑士队加入战力一事。不难想像艾依顿和其近郊都会有敌方密探常驻监控,因此必须选定相隔充分距离的地方集结。
逗留首日──
「哇啊啊,雷欧殿下,这房间真棒!」
榭菈冲入大旅店最上层的房间后,就是一阵喧闹。
「住同一间的话,或许还能享受一下蜜月旅行的感觉。要不要来试试看?」
「已经有新郎的人选了吗?」
雷欧纳多迅速进到自己位在隔壁的房间。
正在卸下行李时,背部感觉到视线,因而转头察看。
「讨厌,雷欧殿下真的是不解风情耶!」
眼前可以看到榭菈鼓起双颊,从门口阴暗处充满怨气地瞪视。
然而实际上,雷欧纳多根本提不起劲悠哉地跟她慢慢耗。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敌军仍在侵略艾依多尼亚州。
「雷欧殿下真的是死脑筋耶……」榭菈言语中透出不满,「已经跟巴曼先生他们说过,二十日之前集结完毕就好,至于请亚蓝大人准备的另一个计谋是要花点时间。现在的我们只能等待,所以来放松一下不是很好吗?士气很重要耶,士气!」
「办不到,本人天生如此。」
雷欧纳多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后,榭菈垂下头说了句「好失望」,但没就此罢休。毕竟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坦率的女孩。
然后实际上,也稍微能够理解榭菈怎么有办法悠哉地死缠烂打。
雷欧纳多脑中浮现出艾依多尼亚的地图,先前推测敌军会在二十一日抵达艾依顿。但是,一经等待,即使到了二十二日,敌军依旧没有出现。结果是预测大幅失准,敌军实际的移动速度相当缓慢。根据侦查兵带回的消息,二十日当天,敌军才位在北境通往艾依顿的干道中间点。
为何情况会演变成如此?
暗中前往交换情报的亚蓝和他们俩,三人在雷欧纳多房内交谈。
现下已是二十二日的深夜。
榭菈在油灯光线的照射下,十分滑稽地眨了眼。
「原本行动就够缓慢的长枪兵部队,如果又带著成堆的战利品,当然会拖慢行军速度。」
听她这么一说,雷欧纳多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你先前说要百姓逃难时不要带家产和值钱物品,为的就是这个啊。」
己方拜此所赐,争取到比预估多五天以上的准备时间。
「是的。而且,拖慢敌人行军速度还有其他好处。譬如──」
榭菈语毕后,摊开了载有州都近郊资讯的地图。城市北方有座森林,呈现往东扩展的横长形状。道路南北向笔直地贯穿其中,以最短距离开辟而成。
「你们觉得敌人会经由哪边打过来?如果是沿著道路冲来,我们也能乐得轻松。」
「我不觉得皇兄会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
姑且不论毫无其他选择的时候,大军若从林中的窄小道路攻来,那就真是愚蠢至极。
照理说,他们应当会选择绕过森林西侧的路径。
「根据侦查兵的消息,现在敌军的行进速度每日大约为二里半。那么亚蓝大人,如果他们要绕过这座森林,你觉得会花多少时间?」
「随便都要花个半天吧。」
雷欧纳多听闻当地人亚蓝的判断后,陷入了沉思。
如此一来,敌军应该会在森林西北边停止行军,扎营过夜。然后敌方的计画应该是天一亮就立刻出发,最迟过中午便会抵达州都,并且直接展开攻击。
若没有过夜,而是从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开始绕行,那么在快要抵达艾依顿前,夜晚就会降临。假如他们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扎营,根本像是在说晚上请来偷袭。
不过如果是谢尔特,应该不会采行这种笨方法。
「这下您懂了吧?」
榭菈抿嘴笑著,同时眺看雷欧纳多思考的样子。
她指了地图上的一个点──森林的西北方。
「我们拖慢敌军速度的成果,就是能预测他们会在这里过上一晚……不,是我们诱导他们到这里过夜的。」
「原来如此。」亚蓝嘀咕,「但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不懂就不要在那边装佩服。」
「雷欧,你还不是顺著讨论内容推测而已?你这样真的懂吗?」
「大概懂。」
「大概而已,嚣张什么啊!」
「唔,你才少在那吹毛求疵,很幼稚。」
「幼稚哪里错了吗?总比老气横秋的你要好。」亚蓝怒骂后看了榭菈。「一个男的明明才十八岁,却不爱说话、死气沉沉,然后爱计较,平时又都板著一张脸。从女生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如何?」
「欸?我觉得很赞啊。」榭菈有些茫然地回答。
「我问错人了,怎么会来问榭菈你。」亚蓝露出极度嫌恶的表情,厌烦地将头转向一旁。
雷欧纳多清了清喉咙,重新接回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我大概知道榭菈心中的盘算。」他不禁在大概二字上加重语调,不过注意到后,马上就反省自己太幼稚。「可是我认为若要使用你那种战法,会碰到好几个问题。」
「一个一个解决掉不就好了。」
榭菈毫不在乎地说。
「是要利用传说故事?」
「是也要利用传说故事。」
雷欧纳多确认假设是否正确,榭菈胸有成竹地给予肯定答覆。
「差不多该来揭晓谜底了。而且我也把达莉雅姊请来了。」
要如何打败谢尔特军?──她按顺序重头说明了那个计策。
与其说是打破常规,根本就是个闻所未闻的策略。
因此雷欧纳多和亚蓝,起初聆听时是面带难色。
但是──榭菈全部解释完后,两人都当场破颜一笑。
* * *
二十四日午后,谢尔特军抵达了州都北方二里(约八○公里)远的地方。
眼下森林挡住去路,军队按照原定计画绕行西侧。现在若直接沿著干道穿越森林,目的地艾依顿就会近在眼前,但谢尔特没有做出让军队进入隘路的愚蠢行径。
毕竟若要兵力发挥数量优势,就必须让阵形横向延伸。
在狭窄的森林中无法这么做,只会白白浪费难得的兵力差距,有利于敌人而已。
此外,也不能在太靠近艾依顿的地方扎营,因此本就预定来到森林西北边一带后,要在大白天时停止行军。
「对具备绝对优势的我们来说,躁进正是大敌,明天再从容地继续前进就好。不是这样吗,特拉梅阁下?」
「没错,就如殿下所言。」特拉梅边感佩在心,边这么回答。
很多人虽是贵族,但可能是从小任性惯了,因此都耐不住性子。其实,窥看位在谢尔特身旁的凯恩兹,就可发现他的表情一直流露不满,像是在说「州都明明就近在眼前」。
但是皇子殿下率领军队时,从头到尾、至始至终都没失去那副从容的模样。
「凯恩兹阁下,你要牢记,战场上最能忍耐和最不屈不挠的人,自古以来都称这类人为名将。」
谢尔特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沉著刚毅地讲了番大道理。
特拉梅心想,这就是所谓的王者风范吧。
不过此事归此事,自己还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不过,殿下,小的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直说无妨。」
「艾依多尼亚伯爵到现在真的完全没有出手阻碍我们前进,这让我有点在意,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凯恩兹在一旁发出冷笑。
「对手是亚蓝,他不是没出手,而是没办法出手吧?」
另一方面,谢尔特用极为冷静的口吻,高唱一般论调:
「以那些家伙来说,面对的可是我们这支大军,所以他们只是像缩头乌龟般死守在州都里吧?」
特拉梅还是无法释怀。
「不过当他们退到城里死守时,就绝对不可能获胜了……不是这样吗?」
那座州都没有防卫墙,以那样的构造无法颠覆目前的兵力差距。
毕竟一般认为在敌军的行进路线上进行各种妨碍,比较容易形成对防守方有利的局势(也就是萝萨利雅当初对抗亚德蒙符时,采用的积极防卫策略)。只在拥有坚固的城寨时,完全退守城内才会有利战局。
而且,再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有贵族,明知会与丹克伍德公爵为敌,也要协助亚蓝。没有援军的死守城池,无疑是自杀行为。
更何况现在那座州都中,有数以万计的难民。谢尔特即使不强行攻陷,也只须包围城池就能轻松断绝他们的粮食补给。话说在此之前,便会因当地居民与难民之间的冲突不断累积压力,随随便便就会发生暴动吧。
「我是抱著必胜的决心有备而来,当然是稳操胜算。」
谢尔特也很清楚对手是死路一条,因此在马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绝对没有要玩文字游戏的意思……只是一群绝对打不赢的家伙,居然没有搬出任何对策……对于这件事我实在浑身觉得不对劲。」
但是特拉梅仍未罢休。
他那身经百战的战士第六感,还有「抓不到的狐狸」的本领,敲响了没来由的警钟。
「那些家伙就是无能罢了!哪有人蠢到随便长敌人志气,然后被自己的杞人忧天吓到发抖!」
凯恩兹自己明明是胆小鬼,居然还大声斥骂。
不管这头猪怎么骂,特拉梅也没有为此生气。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抽象的事物无法用言语说明,因此特拉梅含糊其辞后,便缄默不语。
谢尔特原本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于此之前,先行前去勘查森林情况的侦查兵们回来了。「没有发现埋伏或陷阱之类的东西!」
「很好,那这一带应该就可以了。全军停止前进,准备扎营。」
谢尔特一声令下,凯恩兹和特拉梅的随从们都为了指挥而各自散去。
紧接著,一名奉命潜入艾依顿的密探前来禀报。
「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谢尔特允他免礼,从马背上询问。
「是。艾依多尼亚伯爵虽然连日来都会前去民众面前安抚人心,但是他们的士气并没有因此上升的迹象。士兵也是一样。最重要的是难民人数太多,难民的不安情绪已经完全传染给周遭的人了。」
「他就是对区区百姓施以那种庸俗的慈悲,才会落到这种地步。话说,至今有援军之类加入他们的动静吗?」
「没有。」
「亚历克希斯的骑士队也没有吗?没想到雷欧纳多那家伙还满没人情的嘛。」
「嘻哈哈哈,杂种就是这种死样子!根本没有什么皇族的荣誉感。」
谢尔特淡淡地冷笑,凯恩兹则是鄙俗地捧腹大笑。
「……只不过,殿下,有件事情让我很在意。」
「说。」
「难民带著一起逃来这里的马匹,数量多达数百匹,但是他们的士兵居然全数接收,然后这几天一直在干道上来回驰骋,像是在做骑马训练。」
「唔……特拉梅阁下,你觉得呢?」
「小的拙见是,他们可能是觉得好不容易才获得好几百匹马,所以想要抱个佛脚当个骑兵吧。」特拉梅带著傻眼的情绪回答。
马是种胆小的生物,在战场上原本是派不上用场。但是经过长年训练,让其习惯战争的马匹,人们会特别称为战马。这种马十分昂贵,不是一般平民随便掏个钱就能买得起,而且也没必要去买这种马。所以难民拥有的不可能是战马,因此接收好几百匹普通马根本毫无意义。
「看样子艾依多尼亚人很没脑子耶?」
特拉梅无法否定谢尔特的嘲笑。
即使如此,心里那种警铃般的感觉却还是不停作响。
他露出疙瘩未除的表情,活像牙缝中卡有去除不掉的菜渣,这时谢尔特提出一个方案。
「那么,我们就这么做好不好?说到亚蓝目前剩下的策略,大概就是趁早晚偷袭而已吧。毕竟,他们也好不容易才获得那么多马。」
特拉梅也出声附和,表示敌人的那些马虽然在战场上派不上任何用场,但是亚蓝好像不知这种情况,所以是有可能会发动奇袭。
「若是如此,我军就针对这点加以对应。首先,将夜间警备人力增加一倍。侦查兵也要比平时多派一倍,轮流换班,全天都要派,让他们去监视敌人可能会绕过来的森林西侧。街道那一侧无须担忧,毕竟没有人会冒著生命危险进入夜晚的森林吧。反而加强警戒绕行用道那一边还比较有效。」谢尔特滔滔不绝讲述的内容,是种值得赞许的照本宣科──简直足以列为范例的应对策略。「特拉梅阁下,若有什么疏漏,还请指教、补充。」
「完全没有。」特拉梅深深地鞠了个躬。
「那就传令全军,明早于日出同时出发前进。不管有无夜袭,战争已迫在眼前。警戒人员留下,其余人早点好好休息。若要喝酒,允许一杯。」
「是!」特拉梅毕恭毕敬地领命后,离开殿下跟前,前去传令。
他的眼睛细长如狐,就算没有情绪起伏,这个长相看在他人眼里还是像张笑脸。
但是现在,他明显眉头深锁。
对特拉梅而言,谢尔特的指挥毫无差错,自己脑中也是觉得「此战必胜」。
明是如此,「抓不到的狐狸」却是汗毛直竖。
(我还是稍微思考一下退路好了……)
他被这个第六感救过无数次性命,因而不敢草率看待。特拉梅就是这样的男人。
* * *
同年二十四日,晚间二十二时。
雷欧纳多借用驿站镇镇长宅邸,招集了麾下的巴曼等所有骑士。
玄关大厅呈现直至二楼的通顶构造,天花板虽然很高,但是多达五百人齐聚一室后,还是显得狭窄。所有人都肩碰肩。
一楼和夹层楼的木窗全数紧闭,光源仅依赖四方墙上散布的烛台灯火。
这些骑士在三更半夜突然被招集来此,现场的昏暗更像是助长了他们的困惑。
雷欧纳多兵并未从夹层楼往下俯视,而是和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榭菈也在他身旁。
「在这种三更半夜把我们找来,是有什么事吗?」
巴曼代表所人出声询问。
雷欧纳多并未立刻答覆,而是先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毅然地宣告:
「准备发动夜袭。」
声调虽然平稳,效力却是立即显现。
现场瞬间一阵骚动。
如今仅剩利用奇袭战法,才有可能战胜两倍兵力的对手。
况且,目前已经完美掌握攸关夜袭是否能成功的关键──敌军的位置。
在这一点上,此次榭菈藉由拖慢谢尔特军的行进速度,不但准确推估,甚至是诱导他们到野营阵地。特拉梅虽然感到事有蹊跷地说「为何有利的防卫方,没来行进路线上妨碍我们?」但其实只是他完全想像不到──也就是说榭菈以高他一等的格局、构思,扎实地出手搅局了。
然而榭菈省去解释这些情况,连珠炮似地接话说明:
「这次不会动用艾依多尼亚的士兵,只会派你们去。」
「……您是说只有在下这些人吗?」
「从这个驿站镇过去,距离会不会太远啊?」
「马匹一疲惫,骑兵攻击什么的都甭想了……」
现场担忧的声音此起彼落。
「没问题的。」不过榭菈打了包票,「我在艾依顿准备了换乘用的马匹。」
「五百人份的换乘用马吗?这么大的数量您是去哪找的……」
「说起来真的是很抱歉,我是拜托亚蓝大人从难民那边接收来的。」
「喔喔……!」四处传来信服的叹息声后,还进一步转成了呼声。
至此榭菈了解到作战说明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接下来才是问题。榭菈使了个眼色。
雷欧纳多再度深深吸了口气。
此次他扯开嗓子说:
「然后,必须要穿越森林中的道路,袭击谢尔特军的背面!」
然而现在不是谈论这句话有无效力的时候。
因为现场立刻充满了骑士们的悲鸣。
「简直是神经病,居然要我们进入夜晚的森林。」
有人这么大喊,声音完全是高了八度。
「没错,没错。」接二连三有人出声附和。
「我爷爷曾说过……晚上的森林里会出现美女外表的鬼──」
「我家乡那边传说会有幽灵出现,然后把人引诱进黑暗的池子中──」
「听说那座森林里,住著会模仿婴儿哭声的虎型魔物──」
「天亮之后所有人一起去搜索森林,结果发现了那孩子衣物和散乱的骨骸──」
现场骑士无不惨白著脸,拚命诉说夜晚进入森林的危险。
从那一张张嘴里讲出的是各种民间传说──内容是他们的故乡或从前的任职地等,存在各地的各式魔物或恶灵。
(……开始了。)雷欧纳多双手交叉胸前。
环视了骑士们的面容,感觉他们一时半刻无法平静。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毕竟对这个时代、这个大陆的人来说,是被教育成夜晚进入森林等同禁忌,要心存畏惧。
「殿下,请您三思……我们一行人完全不怕在战争中失去性命,这是光荣牺牲,是我们的夙愿。但如果是被来路不明的怪物袭击,活生生地被吃掉的话,光想像就让人心生恐惧。这样摆明是白死了吧……」
结果连英勇的巴曼都这么诉说。
其实,前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那时榭菈正在旅店某间房里摊开地图,讲述作战的全貌。
雷欧纳多和亚蓝竖耳聆听,她当著两人的面,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直线
「穿过这座森林,发动夜袭。」
「慢、慢著,这可不行。」立刻出声制止的是亚蓝。
「有什么问题吗?」
「从很久以前就流传,这座森林一到晚上就会有全身毛茸茸、要抬头才能看到脸的巨人出没。那家伙抓到人类后会从头部开始啃咬,非常恐怖啊。」
亚蓝全身发抖,彷佛真的看到那个巨人了。
「捏造的吧。」即使雷欧纳多想一句话结束话题,但亚蓝仍是一个劲地用力摇头。
「这件事我是从奶妈那听来的,据说我的祖父以前做过一个残忍的实验。他在白天时把项圈的钥匙挂到森林的树枝上,到了日落后才命令下人前去森林拿取。那时有个男的很想赚生病女儿的医药费,祖父跟他说会找医生去帮忙看病,所以他只好听命。你们觉得后来是什么样的结果?」
「真是可怜,他应该再也没回来了吧?」
榭菈一脸被话题内容打坏心情的模样,她这么回答。
「没错!隔天早上找人前去搜索后,发现地上躺著那名男子死状悲惨的尸体。他整个人被啃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带著辨识用项圈的一人份骨骸!」
亚蓝用「怎样,就跟你说很吓人了」般的语调,滔滔不绝。
「那只是被狼群袭击而已啦。」榭菈断言。
「你又没亲眼看到现场,那真的是──」
「可是,亚蓝大人您也没看到现场吧?」
「唔……是、是那样没错……」
「我也觉得是狼喔。」
「烦耶,你们俩是讲好的喔!感情还真好。」
雷欧纳多和榭菈同时从左右两方说了相同的事情,亚蓝听闻后感到烦闷。
雷欧纳多并非是要帮少女说话,只不过姑母萝萨利雅,同时也是传授他先进学问的老师,从小就明白地教导他,这世上──应该──不存在天神、恶魔和魔物。
「我也认为世上才没有什么魔物。」同为萝萨利雅爱徒的榭菈,说著师父一贯的主张。「但是,夜晚进入森林后遭魔物袭击、受恶灵的骗──这种传闻的形式虽会不同,但整座大陆都有。」
「喔,整座大陆都有?」
雷欧纳多对此感兴趣,把脸撇向一旁的亚蓝也竖起了耳朵。
「虽然不是因为魔物那类的东西,但事实上夜晚的森林真的非常危险。」
人类在夜里眼睛不怎么灵光,方向感也会钝化,所以只要不慎踏入森林,就很容易迷路,走不出来。再加上脚边也是一片漆黑,一不留神就可能掉落池子里溺毙。最恐怖的是狼,一被盯上就无法脱身,若是整群袭来,马上就小命不保。
「因此从很久很久以前,世人就不断警惕『晚上不准进入森林』,但如果只是大声警告,效果极为有限。毕竟绝对会有人当耳边风听。」
「所以才捏造出魔物的事情,要让大家感到害怕啊……」
「是的。当初捏造的事情一代传过一代后变成传说,根本原由和背景的相关记忆都已淡薄了,徒留『会出现魔物喔』的迷信(Superstition)。」
「迷信。」
「其实这也是传说故事的一部分。这是股明明看不见,但确实能操纵人心的无形力量。」
「唔嗯。」雷欧纳多嘀咕。对已经启蒙的他来说,相当能体会这番话。
「虽说不慎进入晚上的森林是真的危险,但只要确实知道原因和应对方式,就不会有问题。实际上,像商队或江湖艺人剧团里,毫不在乎穿越森林的大有人在喔。由于通过关口必须要支付税金,因此趁夜里走小路,偷偷穿过森林的话,不就不会被关口官吏发现了?」
榭菈最后那一段感觉是在说笑,但雷欧纳多和亚蓝并没有笑。
亚蓝提出异议。「现在我也理解了。可是,穿越森林这种事情是任何人都办得到吗?最糟的情况是,骑士队的士气会大幅下降喔。」
「士气确实是个问题。」
雷欧纳多在与亚德蒙符一役中,刻骨铭心地领教过,战争中士气究竟有多重要。
原本那般勇猛的亚历克希斯兵,在粮食见底之际,马上沦落为孱弱小卒。
「你有什么打算?」雷欧纳多直视了榭菈。
起初她摊开地图开始解说时,雷欧纳多就猜测「她大概会用夜袭策略吧」,不过也觉得会碰上移动距离过长等多个问题。
其中最难的就是这个问题。
要如何抹去骑士们心中那种从小被灌输的恐惧?
结果──榭菈露出调皮鬼般的笑容后,出声回答: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传说故事就要还以传说故事──」
如今那个答案,准备现形。
聚集在镇长宅邸的骑士有五百余名。
每个人都神色大变,往雷欧纳多他们靠了过去。
「殿下,如过要发动夜袭,从森林西侧绕过去不就好了!」
「不行,原本移动距离就已经太长了,不能再拉长了。」
即使备有换乘用马,但这个距离仍旧令人担忧马匹会积累疲劳。毕竟马儿能留下多少余力,也等同于骑士队骑兵队的生命线。
「可是,干嘛偏偏得要穿过森林啊!」
「没办法,除那条路之外,皇兄理应都有派人警戒。」
而且州都里应该藏有密探,如今也无法避免他们察觉到此事。密探会经由绕行用道冲进谢尔特军野营阵地,必须缩短路径,也是为了抢在他们前头发动夜袭。只要不穿越林中道路,就会不停产生问题。巴曼他们冷静下来后,应该也会懂。
因此,就算有再多人央求重新考虑,就算有再多人一拥而上──
「就是没办法。」
雷欧纳多如磐石般屹立,以气势压制。
「若不穿越森林,这个夜袭作战就不会成功。」
他以丹田发出的声音断言。
真是沉稳。
无论是声音,还是派头,他沉稳到完全不像个十八岁的青年。
「想想两年前的战役,上一代的艾依多尼亚伯爵,不畏四大功卿家的势力,出手援助我们。亚蓝当时也与我们并肩作战。现今,打算在艾依多尼亚点燃战火的是丹克伍德士兵。让四大公爵家予取予求,你们觉得这样好吗?难道你们都没有回报艾依多尼亚义气的勇气吗?」
「唔唔……」「那个……」
骑士们像是被这番话击中,个个心生畏怯,向后退缩。
这时那人见机不可失──
「相信那孩子──相信雷欧纳多吧。」
──现场传来于世间也堪称绝妙的女性美声。
这阵十分响亮的声音还经由大厅天花板的反射,清脆地洒落至所有人耳中。
「是、是谁?」「人在哪里?」「快点现身!」
面对突如其来的声音,骑士们极度混乱,惶惶不安地扫视周遭。
「在上面,在那边的窗子!」
榭菈用手指著大喊。现场视线瞬间集中。
从大厅正面往右手边看。
东侧的夹层楼上,偌大的木窗被人从外往里敞开。
可以看见一位美女彷佛背著新月,从露台现身。
她美丽到所有人都忘记喧闹,倒抽一口气。
一头长及脚边的黑发,黝亮光泽宛如从夜空中切下的一部分。
她的唇色也是黑色。身上那套煽情礼服,颜色亦是漆黑一片,别说肩膀或胸口,连未穿袜类的右脚都暴露在外。这一切都大大突显美女肌肤有多么雪白。
她在月光下,露出神秘的微笑。
以堪称庄严的美貌,超然地俯视楼下。
「你是什么人!」
面对榭菈的提问,美女极度优雅地回答:
「我乃夜之化身──」
「什么!?所以您是女神纽克丝!」榭菈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
演技真是逼真。
毕竟对方──那位站在露台上的美女其实是达莉雅。
「请把你们剧团里最厉害的女演员借给我。」先前榭菈前去她的剧团请求协助时,达莉雅说了句:「最好的女角可是很贵的喔。」然后自己若无其事地举起了手。
这位女中豪杰前几日才毫不在意地向亚蓝说「你不知道女人能靠化妆变身吗?」如今看来完全如她所言。背对月亮的走位安排,和身在有利于远看的昏暗处,让眼前的达莉雅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