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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Viribus Unitis 第肆章 价值证明)

    红茶难喝,意味著一国衰退。

    德瑞克中校/酒席上的玩笑话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四日 帝都

    在谭雅的自我意识中,自己是个理解极为正当的社会伦理与规范的善良现代市民。换言之,就是充分理解人际关系有多么麻烦的社会性动物吧。

    不是穿著西装而是军服,代替企画案在公事包里塞进作战方案,不是前往总公司而是前往参谋本部。虽然没系领带,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各种徽章。

    然而,要做的事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总公司参访终究是请求,或是说寻求许可。以权力结构来讲,很明显是要低头的一方。光是构图就让人讨厌了。更何况……要向板著脸的长官推销自己不想做的企画,总让人提不起劲。

    为什么要去做这种讨厌的事?理由很简单。很不幸的,市场并没有发挥机能。所以才会让劳动力以不合理价格被贩售到无意义的业务上。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工作。工作必须要确实完成。

    忍住叹息,戴紧军帽,就像是工作的第一步似的,为了寻求名义上的战斗群长──雷鲁根上校在「签呈」上签名,谭雅敲起了他的勤务室大门。

    「我是提古雷查夫中校,有约好……」

    要与上校会面──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岂止如此,事务官还全员出动拿走申请文件,关键的雷鲁根上校还催促要她跟上。

    在快步跟上后,所前往的是参谋本部附属的军用车。她搞不清楚状况地跳上车,在一阵摇晃后抵达的地方……是陌生的政府机关。

    说是建筑师的精心杰作是很好听,但总之就是只有考虑到现代特有的建筑效率性的水泥建筑物。

    在帝都,人们把这里叫作外交部。

    是掌管帝国一切外交事务的政府机关。也就是自开战以来完全不知道在干么的吃闲饭巢穴。

    谭雅很想抱怨。像自己这样的军人,都有确实做到薪水以上的工作,而他们做了什么吗?

    甚至想朝著他们大叫──

    「去给我工作」!

    毕竟,他们是外交部。要是这里有好好处理外交的话……就不会只依赖军事力,迎来今日的破局了。

    责任重大。不对,是战犯级了。自己要是握有人事权的话,肯定会大幅裁员吧。让不适当的家伙坐在不适当的职位上,还真是不幸啊!

    所谓的外交,就是人。

    只要有一个俾斯麦在,自己现在肯定能当一个优雅的薪水小偷,甚至还能梦想被帝国军终生雇用啊!

    就算没有,也能避免打不赢的战争吧。

    在心中抱怨到这里,谭雅猛然惊觉。

    我知道了。啊,我的天啊。这是个没有俾斯麦的帝国外交白痴。打从一开始就没理由打赢战争。

    只要陪雷鲁根上校走在空荡荡的建筑物走廊上,那些就像炫耀似的挂在走廊上的绘画,就算不想也会映入眼帘。

    「述说帝国荣耀的无数名画」。建国宣言,战胜外敌,勇敢的骑兵冲锋,还有国民团结一心击退敌人的城市。将述说著民族主义时代的无数油画,毫不避讳地挂在会有众多访客经过的走廊上,还真是让人钦佩的感性。「这竟是外交部吗?」。

    ……谭雅实在是悲从中来。

    如果是军方的话,这样是不错。以自己为荣,相信自己的力量,就鼓舞士气来讲,这算是一种便利的方法吧。只不过,帝国军参谋本部是彻底的实用主义就是了。

    「上校。」

    「怎么了,中校?」

    谭雅忽然忍不住走上前去,向雷鲁根脱口说道。

    「外交部似乎很喜欢夸耀武威,看样子比我们还喜欢依我方的意思强迫对方听命呢。」

    眼前是一幅仿照建国时代的逸闻,由象徵帝国的女性将「各列强」彻底击败的一幅画。

    击败敌人,持剑迫使对方答应自身要求的构图十分明显。假如是作为威胁材料使用的话也就算了。

    还能不以为意地笑称这是炮舰外交的一部分。

    但要是毫无自觉地偏好这种画的话,那就无药可救了。要是这样,只能认为他们不懂装饰空间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作为艺术品的价值,但看在像谭雅这种无法体会帝国浪漫主义的人眼中,这幅画太过碍眼。

    「……中校,你这句话……」

    「当然,下官不会在外交官面前提的。」

    谭雅表示「我很懂得分寸」的苦笑,却被雷鲁根上校的话语打断。长官就像在说「恰恰相反」似的苦笑起来。

    「接下来要会面的,是叫作康拉德的参事官。对他反倒该坦率地说出意见吧。」

    「有必要以军方的立场,做出严厉的批评?」

    「反了。是跟我们的感性很接近。跟前任不同……若是听到贵官的发言,那位先生想必会很高兴吧。」

    「这还真是……」

    还真是美好的知性与健全的批判精神吧。对方肯定有著正常的头脑。啊,居然在这个帝都里保持著理性!在这瞬间,虽然十分羡慕他的职场是在后方,但也同时感到一抹同情。在这不可思议的空间里,肯定会感到喘不过气来。

    在不知道战争能不能赢的一国外交部里保有著理性,会是怎样的感受啊?谭雅很难得地一面可怜著他人,一面在雷鲁根上校的带领下,前往康拉德参事官的勤务室。

    眼前所见的,是文化。

    参事官十分恭敬有礼地亲自泡茶欢迎著他们。或许是想藉此减轻茶叶的粗糙感吧……尽管也不是没有这种疑心,但直到坐在接待用椅上之前,谭雅都保持著平静的心情。

    然而,康拉德参事官在对面坐下后随即拋出的一句话,别说是谭雅,是就连雷鲁根上校都感到心头一震的尖锐询问。

    「战争能赢吗?毕竟是在跟两位说话,我就直问了。希望两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用单纯的一句话进行正面冲锋。一切入话题,谭雅与雷鲁根上校就在脸上摆出一个军团规模的苦涩表情。

    名为「胜利」的词汇。这是个冰冷的名词。理解个中含意,思考其定义的人究竟有多少啊?

    名为「胜利」的幻想。在受到梦想支配的帝国里,这是必须受到保证的事物。

    名为「胜利」的诅咒。无法实现的梦,究竟有多么残酷啊?

    在帝国军中,只要是能理解现状的人,不论是谁都只能痛苦呻吟。不幸的是,即使如此,也还是不可能说出「败北」两字。

    帝国军这个军组织,是帝国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是作为集团,将记忆与规范作为共同经验根深蒂固的存在。

    总归来讲,就是帝国军这个组织,是在胜利与荣耀的锻炼之下成长茁壮的。军方就算曾在战场上尝过局部性败北的痛苦滋味,帝国的集团记忆也仍受到「最终的胜利」这个光荣的神话所围绕、祝福,甚至是诅咒著。

    「胜利」对包含帝国军在内的帝国这个国家来说是「结果」;是所谓军事目的将能被达成的结果。

    无法确信胜利,要怎样战斗下去?更何况是未曾经历过「战败」这个「结果」的军队!

    就连众多的将校,都对「胜利」进行了感情投资。相信胜利并为了胜利所付出的牺牲太大了。

    康拉德参事官就只是单纯询问,但正因为如此,这对雷鲁根上校来说实在是太难回答了。

    「一切的投资都是白费的」这种话,有哪个爱国者能说得出口?

    对败北没有免疫。有谁能否定帝国所建立的基础,不会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吗?担忧极为深刻,威胁也很严重。

    这是为了避免破局的温柔谎言;或者单纯只是自我欺骗。不论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当被问到「能赢吗?」时,就算明知是谎言也不得不说──「我们会赢」。

    「怎么了吗?雷鲁根上校。我想听您坦率的见解。」

    但笔直注视过来的人,却是个有正视现实的人,这个事实让雷鲁根毫不避讳地缄默不语。

    他身为军人,不想做出粉饰太平的举动。然而也无法说谎。但是,也十分忌讳说出被禁止的败北两字。所以,坐在谭雅身旁的雷鲁根上校,带著苦衷沉默下来。

    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就连开口也不愿意。只不过,他的这种苦恼……唯独谭雅浑然不知。这硬要说的话,就是「既然有人问,那就详细回答吧」的客服应对。要说的话,就是服务精神。

    基于自身的善意,谭雅无意识地恭敬说道:

    「康拉德参事官,您一定要问吗?」

    「提古雷查夫中校?」

    尽管对方摆出不可思议似的表情回应,对谭雅来说也是顾客应对的一环。确认对方是否想听对于严峻现况的评价,可是很重要的。

    「下官就再问一次好了。您真的想听吗?」

    「那么,我就再问一次。战争能赢吗?作为外交官,我想借用贵官们身为军事专家的见识。请务必回答。」

    从康拉德参事官口中说出的话语很明确。无从误解,同时也是谭雅想听到的询问。

    毕竟他都这样请求,那就不得不回应了。

    带著微笑,谭雅微微扭曲著嘴角狠狠说道。

    「没办法。甚至可以断言不可能赢。」

    「什……什么……」

    「坦白说,向我们要求胜利是找错对象了。这不在军人所能处理的范围内。」

    没有经手的商品,要在最初的时候说明。这是基本。

    虽然也渐渐理解到,在进行客服时拒答会遭到顾客怨恨……但「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这种本性也没办法轻易改变。

    话虽如此,她还是摆出柔软的态度。面对顾客,要随时保持笑容,伶俐对应。

    也不能忘了打圆场。作为亲切的专家提出建言以维持信用也是基本的工作。

    因此,谭雅就作为坦率的专家,继续解说著。

    「可以去依赖诈欺师或宗教家吧。作为一名具有知性的军人,如要下官说的话,完全胜利?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如果是能赢的战争,谭雅也不会认真考虑转职了。很可悲的,国营企业帝国号这艘大船,船腹已大量浸水,濒临翻覆了。

    作为一名具有分析力的人,不得不对将来的破局提出警告。

    「……你在胡扯吧?」

    「不,参事官。」

    谭雅一面控制住情绪,一面说出坏消息。

    「下官就只是诚实的警告者。」

    「诚实?那么,你该不会想当诚实的仲介人吧?」

    「如有必要的话。」

    无聊──康拉德参事官摇了摇头。

    「不过是一介中校,就想冒称全军吗?这种小孩子?再怎么样也说过头了吧。」

    听到康拉德参事官的说法,率先反应的是坐在谭雅身旁的雷鲁根上校。

    是基于军人同伴的同行意识吧,他开口插话。

    「参事官,您以为人的外表就是一切吗?姑且不论外表,提古雷查夫中校可是具有著确切实绩的优秀军人。同时也是直到数天前,都还待在最前线的猛将。虽说她的发言确实是有些偏激且危险……」

    「没有不切实际?」

    面对这相当失礼的评价,谭雅认为有必要提出修正。看来在发话者是谁的层面上存有问题。

    该在这里证明自己的价值吧。虽然很不幸地大概无法在国外通用……但在帝国这个国家内部还算能通用的资格与实绩,就以略章的形式挂在胸前。

    「银翼槲叶突击章、野战突击章、战伤勋章、壕沟一级功劳奖章、近战特级突击章、一级铁十字勋章……」

    叩叩叩地指著,宣扬著自己的实绩。

    就算是跟董事长奖差不多的东西,在公司里也具有权威。何况一旦是军队的勋章,就更好理解了。在具有共同价值观的国家内部,能作为让人付出相对以上敬意的资本。

    「下官领过的勋章不胜枚举。同时也是名Named。虽然微不足道,但下官也跟常人一样有谈论战场的资格吧。」

    对自身能力抱持著一定自信的谭雅,欠缺自我宣传的材料是她怎样都无法甘愿忍受的事。

    不是组织选择自己,而是自己选择组织。假如不累积足以实现这点的实绩,就只能甘愿忍受著不愉快。为什么能接受这种愚蠢的发展。总之,就是价值的问题。

    怎样都难以接受自己被市场评为是只能待在组织之中的无能。

    「初战是在诺登;在莱茵战线升上小队长;且在军大学毕业后被交付了航空魔导大队,前往达基亚方面展开部署;之后在莱茵方面参与『旋转门作战』;在转战南方大陆之后,伴随著联邦军参战在东部毅然地紧急展开部署……」

    勤勉、勤劳、出色的资历。

    达成的工作成果雄辩地证明了谭雅‧冯‧提古雷查夫的人力资本所累积至今的基本价值吧。

    这是足以让人相信,就连在市场上都会受到高评价的实绩。因此,谭雅能对自己抱持著自信与自豪。

    「如对下官的军历存疑,请询问参谋本部。就算是在不触犯军机的范围内公开的部分,也希望能消除下官是个不懂战场的小女孩的误解。」

    看到康拉德参事官就像是被稍微震慑到,不再坚持己见的模样,雷鲁根上校就像是要打圆场似的开口说道:

    「……人不可貌相。毕竟,就如您所见的。提古雷查夫中校虽然看似小孩,但牙齿也相当锐利。」

    首先──雷鲁根上校就在这里,以有点过意不去的态度补上一句。

    「要说年轻的话,尽管非常冒犯,但参事官,您就职位来讲也相当年轻呢。」

    对于他的出言不逊,对方却苦笑起来。

    「毕竟是战时,凡事都有可能。还以为自己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相当难以习惯呢。」

    他耸了耸肩,一面按压著头,一面单手拿起香菸,不发一语的抽了一口。也就是在表明他老实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话说回来,中校。想请教你有勇气做出大胆发言的诀窍。我很担心你会有胆小鬼、卑鄙小人或是之类的恶评。」

    对于康拉德参事官合情合理的疑问,谭雅微微嗤笑的表示「并没有」。参事官一脸意外,是无法理解吗?

    「我还以为人类是会扯他人后腿的生物。」

    「参事官,这其实很简单。我不需要用言语表示我是个勇者。对义务的奉献,已在战场上证明完毕了。」

    战功是很方便的。不论是谁都无法否定,让争议结束。也就是只要有实绩,就能容许说这种话吧。

    就跟销售部的数字一样。不论是要准时下班还是早退,销售实绩就是一切。

    「所以下官从未遇过有人辱骂我是胆小鬼、不知义务之人。」

    「也就是说……正因为是勇者,所以也有发言的自由吗?真有趣,中校。我想请你老实说。贵官真的认为赢不了?」

    「赢不了,下官可以断言。」

    对于这明确的失败主义宣言,雷鲁根上校就像坐立不安似的扭动身体。

    然而,坐在对面的康拉德参事官,却露出满面的笑容。不对,还在愈来愈愉快地笑出来后,向前探出身体。炯炯有光的眼睛,赤裸裸地带著不礼貌的观察视线。

    「理由是?」

    「帝国能以一国之力与世界为敌吗?联邦、联合王国,甚至连隔著大海的合州国都会是明确的敌人吧。义鲁朵雅也无法无视。对了,远方的秋津洲也会视情况介入也说不定呢。」

    列强,或是除此之外的各国也一样。

    总而言之,帝国虽有帝国军这把名刀……但其他国家也不缺刀子。不需要尝试交锋,胜败就自然而知了。

    「连看地图都不用。这是算术的问题。敌人太多了。」

    朝著愉快点头的康拉德参事官,谭雅继续说下去。

    「也不需要用到军事学……数量差太多了。我们在减少敌国数量上太过怠慢了。」

    理论是很重要的。用强硬的话语,单方面地只说出结论的,只要有宗教家或诈欺师就够了。适用于现实世界的普遍原则,才是必须要说的事。像谭雅这种理性且合理的现代性诚实市民,要是不好好伴随著可作为佐证的理论说明,就甚至不像莱希人了。

    「也不需要用数字研究敌我的国力差距呢。看就知道这非常鲁莽。是靠著一国之力,在与四方对峙。」

    压根就办不到。

    「以内线战略各个击破,先贤的这种解答确实是一种答案。」

    只不过──谭雅露骨地长叹一声,同时摇起头来。

    「这是将大陆军能迅速且有效地集中战力并赢得决战作为大前提的野战机制。绝对难以说是全面战争的计画。」

    尽管先人发现能强渡关山的纤细道路,但这是「战略性失败之际的保险」吧。为何帝国的先人就只将这种保险作为国防的关键?答案很简单。他们有假定帝国会遭受攻击,却作梦也没想过要对外远征。

    「这终究是帝国遭受攻击时的保险。而所谓的保险,是用来以防万一的。该高兴没有派上用场,白白浪费保费的东西。」

    就算说是保了死亡保险,但会有人因此想去死吗?会有笨蛋觉得难得保了癌症险,所以不得癌症会很浪费吗?

    就谭雅所知,除非是想诈领保险金,否则是不可能的。

    「这是帝国的失误吧。打从观念就出错了。就像是认为有了死亡保险就很安全,结果大意丧命一样。而且,就连理赔的保险金都没办法有效运用。」

    「等等,中校。」

    康拉德参事官就像不可思议似的提出一个疑问。

    「再怎么说,也都有有效运用吧。实际上也相当活跃。」

    「打从开战初期,我们就不断重复著在一次大型会战中与敌野战军一决雌雄的歼灭战,不过在终结战争这点上,这些全都只是战术性的胜利。就连莱茵的『旋转门』这个战略性的胜利,都因为不晓得胜利的使用方式而……」

    产生了名为自由共和国的余党,放任莫名其妙的战争继续下去。这绝对称不上是有效运用。就跟不是将死亡保险费拿去投资,而是浪费花光一样。照这样下去,就连生活费都迟早会用尽。

    「更糟糕的是,就连要确保战力集中与优越性,都渐渐地变得非常困难了。因为就连极限状态下的有限优势,如今都没办法确实担保了。」

    谭雅把手啪地放在桌上,指出这可悲的现实。

    「在这种状况下,就算依靠义鲁朵雅的可疑中立,敌人也太多了。」

    是一连串的脚踏车作业。时间耗尽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吧。

    谭雅如果是融资负责人,会立刻决定要积极回收贷款。难以看到帝国光明的展望。可说是会从能逃走的人开始不断转职离开的末期环境吧。

    就算是国家的命运,说到底也跟企业的命运很类似。

    时间与金钱。

    浪费到最后,让双方都枯竭了。

    「到头来,一旦开始滚落山坡……之后就只会不断下滑。到最后还会培育出产生不必要敌人的风险。」

    只要不起风,风向鸡就不会决定方向吧。

    就这层意思上来讲,义鲁朵雅甚至算是善良的。可以期待他们在帝国只是陷入「劣势」时,诚实面对义鲁朵雅与帝国的两国关系吧。战略物资的原油、稀少资源,就连葡萄酒、咖啡等嗜好品都会以民间贸易为由转卖过来。

    然而,当帝国「必定败北」时,义鲁朵雅的中立就只会是一张纸片。

    相信他们会对打破约定感到迟疑的人,就跟相信被恶意收购的职场「会跟以前一样」的人差不多。

    陈旧的世界会被新的现实驱逐。到头来,让帝国必须要准备好一切。

    准备好一切,听起来像是万无一失,但实际上,就只是跟没有余裕从根本解决任何一件事是相同的意思。夸口说自己无所不能,就跟宣称自己一无所能一样。

    「到最后,我们就在没有根本对策的状况下,不断汲汲营营地维持著稳定状态。在现场早就将胜利的层级收敛到『战术』等级已久。这样子,是不可能赢的。」

    「可以让我提问吗?中校。为什么不可能赢?只要有正确的战略,战术性胜利也能促成战略性胜利不是吗?」

    他所提出的问题,是关于胜利的活用方法。同时也是富有见识的疑问。康拉德参事官尽管聪明……但他似乎不知道。要是资讯不对称到这种程度,也会是出喜剧吧。

    「恕下官失礼,时间到了吧。」

    坐在对面的他就像听不懂似的歪头纳闷,看来似乎没传达到。不过,坐在谭雅身旁的雷鲁根上校却悔恨地沉默不语。帝国所剩的时间不多,应该是很显然的事吧……

    「该说得更直接一点吧?我们正濒临破产。那怕是再优秀的战略,也没有时间能达成。」

    「所以?」

    「我们就只是藉由战术性胜利,延后战略性劣势所导致的破绽。」

    「所以,有什么问题吗?中校。」

    理解力差到让人觉得奇妙呢。这是谭雅心中感到的困惑。就与参事官的对话来看,谭雅理解到对方很聪明。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这么地……兜圈子啊?

    「参事官,尽管不认为您会不知道,但请您听好。我们早已在战略层面上败北了。」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去讨论挽回的方法?」

    战略就只可能靠战略挽回。所以……该以战略论去讨论挽回的方法,这就形式上来讲也不是不懂。

    然而,作为实际上的问题,这就像是要把打翻的水收回杯子里一样。

    「哪里还有这种余裕?」

    「中校,有不去摸索的理由吗?」

    「这话还真蛮横。是摸索过了。然后找不著。这您也很清楚吧?」

    不对,这是基于感情的否定吧?半逃避现实地寻求著「挽回的手段」。也就是尽管不断重复著相同的事情,但就连这种等级的知性都不愿意正视现实!

    谭雅感到隐隐发寒,但还是更进一步地说道:

    「为了挽回局面,必须要取得战略性的胜利,但很遗憾的是,军方就连要独力维持战术性的胜利,都需要达到极限的努力了。参事官,我们该谈论的是最坏的局面。」

    「……最坏?」

    「现在要是有军官能断言『赢得了战争』的话,可是相当了不起的。军方不是该把教育负责人抓去枪毙,就是该称赞他投入了出色的奋战精神吧。」

    顺道一提──谭雅补上自己的意见。身为专家,不能忘了提供见解。所谓的支援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个人的见解,军官是需要知性的吧。下官强烈建议抓去枪毙。」

    以虚无眼神盯著自己的视线有两对。不可思议的,似乎就连雷鲁根上校都在盯著谭雅看。

    参事官似乎无言以对,但过了一会儿就重新振作了。

    「我认为憧憬强硬发言的年纪不太好呢,中校。」

    「不是这样的,参事官。下官只是在善尽防疫的义务。」

    「防疫?」

    「在战场上,无法正视现实的是无能。对军方来说,这会是比能不称位的军官更大的威胁吧。无能的我方很恐怖,比有能的敌人还要恐怖好几亿倍。」

    这句话成为扳机。

    「说要正视现实吗?……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样啊,是这样啊!我们差不多得从温柔的睡梦中清醒过来了呢!」

    一副嘲笑就该像这样似的感觉,参事官发疯似的大笑起来。在大吃一惊的谭雅等人面前,他就像是要表达无法抑制的感情似的,用双手搔抓著头发,一味地,一味地嗤笑著。

    真是异样的光景。

    只不过,这在战场上也是偶尔会经常发生的光景。谭雅根据现场的经验研判,原因是压力过重吧。虽然这在严酷的前线是特别显著,但精神压力累积过度,甚至导致精神异常的例子也不罕见。

    看到他人扭曲脸孔,抱著头露骨表现出焦躁的模样……还真是让人为难。

    谭雅个人打从心底地同情他。是战争的不合理也侵蚀了康拉德参事官的理智吧。

    只不过,跟精神异常的人共处一室还真是尴尬。由于并不是在战壕或前线,所以还有余裕,对方也未持有武器,所以也没有即时射杀的必要吧……但在最坏的情况下,会需要镇压吧。

    但考虑到对方的立场,情况就很微妙了。在外交部里,虽说是帝国军人,但部外人士把外交官僚痛扁一顿?这不论怎样发展,都会是个大问题。不管怎样,这事传出去会很难听。她讨厌责任问题。还是抓著雷鲁根上校逃走,会比较能圆满收场吧?

    她看向大门。这种门的话,可以用身体撞破。之后就以搬运伤患的诀窍扛起雷鲁根上校……不对,先散布光学系诱饵迷惑他吧。谭雅一面打著盘算,一面微微摆出随时能起身的姿势,注视著对方的一举一动。

    不过,全是杞人忧天。

    康拉德参事官在骂了一声「混帐」后,就仰躺在椅背上,一脸疲惫的仰望起天花板。

    他就这样按著眼角说道:

    「雷鲁根上校、提古雷查夫中校,失礼了。如此丑态还请贵官们见谅。」

    参事官边向他们低头致歉,边在这时朝著雷鲁根上校缓缓问道。

    「然后,我想请教贵官一件事……你们是怎么教出这个来的?」

    这对被指称是这个的谭雅本人来说,还真是个让人困扰的问题。只不过雷鲁根上校似乎跟她不同。就像深有同感似的朝著康拉德参事官深深点头。

    「是她擅自长成这样的。要是能量产提古雷查夫中校的话,如今光靠航空魔导大队,帝国就能把莫斯科与伦迪尼姆烧毁了吧。」

    我是被称赞了吗?大概没错吧。心想著这是份光荣且夸大的评价吧,在心中微微低头感谢。

    「脑袋勉强理解逻辑,但感情上还是无法接受。军方的合理性思考,对像我这样的非军人来说太难理解了。」

    彷佛累了似的,男人仰望起天花板。不过,雷鲁根上校却像意外似的说道:

    「恕我失礼,康拉德参事官。根据您的经历,至少有后备少尉的军历吧?」

    作为一年志愿兵,从军服务的社会学习。在帝国就只有家境富裕,有地位,受过教育的特权阶级才能服的军役。谭雅要不是孤儿加上幼女,也会选择走这条路吧。

    正因为如此,雷鲁根上校才会提出疑问,但所得到的回答却是苦笑。

    「我没经历过莱茵战线,也没经历过东方战线,是形式上的少尉。只是在兵舍学了一年礼仪罢了。」

    徒具形式的阶级。作为出社会固定仪式的将校经验。这在战前该说是典型的贵族经历吧。

    总归来讲,就能退役到平时,让人好生羡慕的前辈。

    「就算这么期待我,也很让人困扰。我可是具有知性且知耻的人,不会犯下班门弄斧的愚昧呢。」

    真想说给最高统帅府的众人听呢──险些脱口的这句话,军方勉强吞了回去。

    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多了。

    对专家来说,会用一知半解的知识捣乱的外行人才是最麻烦的。

    谭雅为了寻求共同语言,在思考了一会儿后,丢出外交官最能理解的「外交」用语。

    「就只能议和了。而且要尽快。」

    她凝视起康拉德参事官的脸。

    尽管碧眼窥看过来,但能容许他眼中浮现的观察视线。就在怀著意志地回瞪起对方的视线时,他大概是满意了吧。

    外交官僚伴随著叹息,仰望起天花板。

    是不自觉的吧,他就这样抖起脚来。

    「……议和,议和,议和。」

    反覆念了三次后,他拿起雪茄与火柴。露出茫然的表情,就这样暂时抽著菸,搔抓著头。

    呼地吐出烟雾。

    就在谭雅渐渐感到呛鼻时,康拉德参事官缓缓说道。

    「野战将校都说到这种地步了。这样就够了吧。」

    「那么?」

    「我理解军方想议和的想法了。要是这个想法搭配这么明确的现状理解……那就太好了。是该这么做。」

    外交官这种生物的语言,让人难以理解。

    暧昧,模糊,而且迂回。慎重地在谈论著什么,却不提是在谈论什么。这不是军人,特别是重视简明扼要的军人风格。

    就像傻眼似的,坐在谭雅身旁的雷鲁根上校摇了摇头。

    「参事官,问题在于对方的意思。敌国会答应吗?」

    「为什么不会?」

    雷鲁根上校朝著愣住的参事官,也像不知所措似的接著说道:

    「如今不是能强迫对方接受我方意图的状况哟?」

    「上校,这么说就奇怪了。正因为如此,才需要议和的吧?」

    「这我不否认。可是,这终究还是要看对方的态度……」

    康拉德参事官拍了一下手,打断了雷鲁根上校的话语。再次叼起雪茄,缓缓抽了一口后,他从喉咙中挤出话语。

    「雷鲁根上校,贵官还是再稍微贯彻一下部内沟通会比较好。只不过,就我看来……算了。」

    「意思是?」

    不理会蹙起眉头,彷佛困惑不解的雷鲁根上校,康拉德参事官就像感到有趣似的,看向直到方才都还保持沉默的谭雅。

    咧嘴一笑。

    他嘴角所扬起的笑意,谭雅看得一清二楚。啊,哎,外交官是作为专家察觉到了吧。雷鲁根上校所说的「有条件议和」,不同于谭雅所想的「举白旗」。

    「那个小恶魔说的,是『我们该去乞求议和』。我说得没错吧?」

    有著被他紧盯观察的自觉,谭雅在心中微微嗤笑。假如不用顾及立场,真想大喊就是这样。

    有能的职业人士;能理解言外之意的外交官。而且头脑冷静。

    光是这样,就让人对康拉德这名外交官打从心底地抱持著敬意。甚至会想问,明明有著这么能干的人才在,为什么帝国外交至今还会乱成那样啊?

    谭雅带著敬意说道:

    「有关表达的方式,下官并无立场干涉外交当局。」

    没有权限;总而言之,就是也没有责任。这是当然的事。对身为军人的谭雅来说,就只能期待官僚能有官僚的样子,发挥出经由功绩主义所选拔出来的「能力」。

    反之亦然。

    谭雅能确信,捉弄般的凝视著谭雅的外交官也有得到相同的结论。

    「真了不起。她太优秀了,雷鲁根上校。」

    总而言之,就是共同语言。

    能共享基本价值观的喜悦。

    令人高兴的是,还附带著邀请。康拉德参事官如今正以连热心的人事负责人都会相形见绌的热情追求起谭雅。

    「怎么样,退役后就来外交部工作吧。最近虽然不太受欢迎,但我很乐意以参事官名义帮你准备推荐手续喔。」

    适当的评价,适当的待遇,适当的社会共识。还真是诱人的邀约啊!眼见谭雅绽开笑容,认为有希望的康拉德参事官,语调也变得愈来愈热情。

    「如有必要的话,我会帮你安插位置。不知你意下如何,提古雷查夫中校。只要贵官愿意,一切就由这边……」

    「感谢您荣幸的邀约。」

    谭雅发自内心,真实、真心地低头致谢。然后,坐在身旁的雷鲁根上校就一脸不悦地介入了话题。

    「参事官,还请您不要挖角参谋将校。」

    「能干的人才是供不应求。更何况,是在这种战时情况下。彼此想要的人才会重复,是当然的吧?」

    轻微的唇枪舌战,或是说社交辞令吧。捉弄著雷鲁根上校的康拉德参事官,态度亲切地微笑起来。

    「玩笑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言归正传。军方对议和的条件是什么?妥协点是设在哪里?」

    「不知道。」

    雷鲁根上校的冷淡回应,令连心情很好的康拉德参事官都不免生气。他微微蹙眉,带著就像在说非常遗憾且不愉快的表情,叼起雪茄,吐了一口烟。

    「希望贵官别再打马虎眼了。」

    「参事官,打马虎眼是指?」

    「雷鲁根上校,这虽不是我的风格,但我还是要坦白说一句。我在身为参事官的同时,也肩负著最高统帅会议审议员的职责。就算是军事机密,应该也有知道的正当权利与权限吧?」

    对在一旁恭听的谭雅来说,他说的完全是事实。有关接触机密的资格一点也没有说错。外交官虽然不是军人,但也有其立场在。在职务上有必要知道军方的既定方针。就算军事机密有著严格的仅知原则,这也很明显是能被接受的存取权吧。

    就在这时,谭雅忽然想到。啊,什么嘛。这不是康拉德参事官的问题,而是我有问题吧。

    虽说有上过参谋课程,但是国家战略有著太多航空魔导中校所不该知情的案件。身为参谋将校,并深受长官照顾,说不定让自己恃宠而骄了。

    发现到自身的傲慢,谭雅伴随著无地自容的心情,战战兢兢地从旁插话。

    「上校,方便打扰吗?由于下官的权限好像有问题,所以想尽快离席。」

    要是没认为我是个不够机灵的将校就好了。待在前线勤务的时间真的太长了。就连这种基本的察言观色能力都退化了!若无其事地离席,明明也是组织中人所该具备的基本技能。

    ……久未使用,似乎是生锈了。谭雅甚至感到焦虑,缓缓地站起身来。

    「不,你继续坐著也无妨。」

    但意外的是,打算起身离开房间的谭雅,却被雷鲁根上校开口留下来了。

    谭雅愣愣地注视著身旁。

    是我搞错了什么吗?可是,完全没有头绪。也不认为雷鲁根上校会有可能轻视机密权限。

    那么,这究竟是?

    「中校。对贵官来说……或许不知道会比较幸福呢。」

    无视著完全摸不著头绪的谭雅,雷鲁根上校沉重地开口。

    「好啦,好啦,好啦。该从哪里说起呢。参事官,我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机密。然而,就某种意思上,会是比国家机密还要恶质的告白,还请您理解。」

    讨厌的话语。

    讨厌到不行的预感。尽管想逃,却也有种不知道会更不妙的预感,是最糟糕的那种告白。

    「我就用心听吧。」

    仿效著微缩下颚的康拉德参事官,谭雅也特别端正姿势,洗耳恭听。

    朝著这样的两人,雷鲁根上校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跟谭雅方才说出的惊人发言不分轩轾的爆炸性发言。

    「就算断言参谋本部、最高统帅会议还有政府,就某种意思上来讲,有著相同的见解也不为过。」

    「什么,要是这么有共识的话,反倒让我更加疑惑了。为什么我没有被告知?」

    「参事官,反了。是完全相反。」

    虽是奇怪的说法,但谭雅就在这时懂了。这是雷鲁根上校难以启齿的表现。尽管佯装平静,却掺杂著踌躇与苦恼。只是康拉德参事官大概没有察觉到吧。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连在一旁看著的谭雅自己,都觉得雷鲁根上校看起来很自然。

    了不起的伪装。本国就是这种环境吧。假如把他是喜欢「单刀直入」说话的参谋将校这个前提条件给忘了的话……肯定会看不出他的扑克脸底下藏著怎样的想法吧。

    「雷鲁根上校,我想强烈要求贵官说明。」

    单手拿著雪茄,暗示他无法理解的康拉德参事官咄咄逼问,让雷鲁根上校紧闭的嘴巴终究还是举白旗投降。

    「您硬是要问?」

    「当然,上校。还请贵官务必说明了。」

    那么──雷鲁根上校莫名从容地拿出纸香菸叼著。就这样抽了一根后,他狠狠说出彷佛溶入烟雾之中的怨言。

    「没有统一见解。唯独在这点上,参谋本部、最高统帅会议还有政府,全都意见一致。」

    在见解不一致上意见一致。

    这未免也太讽刺了!

    在惊讶的谭雅等人面前,雷鲁根上校继续语带讽刺的狠狠说道:

    「有关议和的统一见解?没有一个人有这种东西。要是有想过,就该谢天谢地了吧。」

    这怎么可能──谭雅终于叫了出来。

    「就连军方的底线都没有吗?也完全没有作为组织的考量!」

    雷鲁根上校默默摇头的表情很沉痛。不过,对首次得知这件事的谭雅来说,就连他那冷静沉著的态度,都超乎理解范围了。

    「大参谋本部是在干什么啊!」

    「中校,有对贵官说明过了吧。我们是军人,既然是军人……」

    谭雅随即开口否定。

    「请恕下官直言,军人确实就只是军人!可是,法律有规定军人就连展望都不行有吗!」

    这已经重复谈过好几遍了。她一直在指摘这件事。

    甚至还曾提倡过,参谋将校要有追求各种门路的贪欲。

    然而却──她不得不狠狠说道。

    「为什么我说的话,完全没有人要听啊?为什么现状毫无改变啊?」

    相对于说出心中忧虑的谭雅,坐在旁边的雷鲁根上校似乎有不同的意见。他卖弄似的深吸了一口满是尼古丁与焦油的烟雾,在一脸茫然地吐出后,开口说道。

    「中校,作为内部的人……我就指出中校的问题吧。」

    「请务必说明。」

    「苦涩的建言要裹上糖衣锭。很甜的那种。」

    「这是缺乏战时状况下的时局精神呢。甜菜田都彻底转种成马铃薯田了,还在说这种话。」

    「像贵官这样能理解良药苦口的人是例外。但就连在常识崩坏的战时状况下,这都只是少数派……很遗憾的,这就是现实。」

    就像累了似的雷鲁根上校说的话,让谭雅忍不住仰望起天花板。

    终究是忍无可忍。幸好能窥见到国家的枢要。这样意图转职的决意也更强烈了。

    「太棒了!」

    还真是让我的资历白白浪费掉了啊。让人忍不住发出怨言。

    毕竟帝国比脚踏车作业还不如。很快就会遭到银行拒付了吧。说手头上的现金太少,所以就开始定额分期付款的精神性只会让人傻眼。

    把定额分期付款用在嗜好品上,或许只是愚蠢的行为。就算是犯错的权利,也毫无疑问是一种权利。不过,要是把定额分期付款用在继续战争上,就另当别论了。

    不得不令人作呕。如此的无能,如此的愚昧,如此的无作为。简直是难以言喻。个人的愚昧是个人的自由。可说是能被容许的多样性。

    但是,国家是不能愚昧的。国家必须是,不,组织必须是合理的堡垒。要是头脑与神经都彻底烂掉了,也就太迟了。

    「外交当局不去外交,军事当局不取得胜利!究竟要怎样才能议和啊!」

    是对现场怀有什么希望啊?

    要求太过暧昧了。这样就算取得了九十九次的战术性胜利,也会在最后的一败上前功尽弃。自己不想当项羽。尽管也不想当刘邦的部下,但更不想搭上沉船。

    「在前线,今天也在消耗人力资源。对帝国来说,蕴藏著无限可能性的社会基础被盛大地浪费,毫无填补的指望!将未来化做今日的柴火,帝国的未来也想必是盛大的黄昏呢。」

    老实说,不能干的员工就算消失也无所谓。这是有办法填补的损失。然而,就根据人事的经验断言吧。一直以来,组织所面临到的问题,大多是从「希望留下来」的人开始「逐渐消失」的现实。

    要是S级人才消失、A级人才磨耗、B级人才开始占据重要职位的话,组织就已经沦为靠惯性运作的「曾经活跃的组织」残渣了。

    对谭雅来说,要是允许的话,这就只能立刻转职了。不幸的是,谭雅在帝国军的军历主要是面向内部的资历。

    在「其他公司」那边,是不会作为工作经历受到评价的。战时状况下的转职,太难实现人员的自由移动了,是最糟糕的市场失灵。就因为这样,独占才会是有害而无益的,让人能实际感受到这件事。

    难以压抑的作呕;难以容忍的蛮横;是宛如存在X般的邪恶。不同于有著神的无形之手的现实,这个世界有的顶多是存在X的脏手。我的天啊。

    无法平复的愤怒,让谭雅自然地脱口而出。

    「这叫做国家理性吗?真是难笑的笑话呢!」

    对于大发牢骚的谭雅,康拉德参事官以掺杂著同意与反对两种相反神色的表情,纳闷地插话。

    「冷静点,中校……你忘了礼仪吗?」

    宛如冷血动物的话语,让谭雅感到可靠的微笑起来。

    不是很好吗,外交官!

    一恢复过来,就将自己的丑态搁到一旁教训他人吗?是能将感情与职务分开思考的类型。最重要的是「能有条理地进行讨论」的知性。这是在共事时最重要的一点吧。能毫无压力地工作。

    对谭雅来说,会是相当于杰图亚中将般令人感激的上司。谭雅细细玩味著让人满足的展望,一坐下来,就窥看起对方的眼睛。

    冷静透彻的观察眼神。

    在彬彬有礼的背后,有著冷静透彻的理性。太棒了,能谈生意。

    「参事官,有必要让您理解我们、我和我的部下究竟在前线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这种场面话我听过了。如何,提古雷查夫中校。也有必要加深双方之间的理解吧。」

    语调缓慢,却带著不由分说的强硬,康拉德参事官微笑起来。

    「贵官要是能坦露真心话,会让我非常高兴。」

    脸上贴著怎样的表情都无所谓。隐藏在背后的,是半吊子的敷衍会遭到正面蹂躏的明确意志。

    正因为如此,谭雅特意反问。

    「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事;付出了所能容许的一切牺牲;也追求了应当希求的最大成果吧。正因为如此,想请教您一件事。希望是?」

    对方没有不识趣地反问「什么希望?」。对现场怀有什么希望。要是不说出口,就连这种事都无法理解的家伙,连要拥有共同语言都没办法吧!

    「所谓的交涉,就连叫唤也是需要时机的。外交只要时机不好,再好的良策也终究只是空中楼阁。」

    这话简直是让人深感佩服。谈生意也是如此。在适当的时机,做适当的处置。

    凡事都该简单明瞭。

    「……希望你们能抓住时机呢。」

    「杰图亚阁下在东部的机动战如何?将联邦军的重压漂亮地推回去了。」

    这正是让晋升上将的内部通知也变得确实的伟业。作为作战专家的杰图亚阁下,作为残酷的诈欺师,将联邦人不断地踢入陷阱之中。

    「就承认吧。联邦人是优秀的学生。有著值得恐惧的学习能力。然而,杰图亚这名教师的性格太恶劣了。短期间内会让他们哭著补习吧。」

    虽然只是中校的夸大其辞,但对参谋将校来说,「性格恶劣」可是称赞。理想的参谋将校,还有帝国军理想的将官形象,就是性格恶劣之人。

    「只要经验与杰图亚阁下这对搭档前来徵收学费的话,肯定会是非常高的金额吧。就算不可能无限度地救济帝国吃紧的钱包,也有办法作为本金吧,这是下官的愚见。」

    「不足两位数哟,中校。」

    康拉德参事官挥挥手,悲伤地抽动著眉毛,发起牢骚。

    「东部的小规模胜利是没用的。我不是在低估现场的努力。但是,光靠这种战术性胜利是不可能的。非常难以……说是交涉材料。」

    谭雅一面说著「感谢您的见解」表达谢意,同时开始说出「真心话」。

    「那么,就该再踏出一步吧。」

    对这句话产生反应,两组视线不发一语的凝视过来。

    雷鲁根上校虽然面不改色,但康拉德参事官却露出不愉快的脸色吗?谭雅摇了摇头。是他说「贵官要是能坦露真心话,会让我非常高兴」的。该确认的也都确认过了。就跟部队已就位了一样。只要下定决心,就唯有行动了。

    现在该是毫不犹豫地立刻点燃所有炮口的时候。

    「如果只能抱持著不愉快的现状,就乾脆拥抱到底吧。屈膝求和的意见如何?」

    「……不可能的,中校。作为外交官,我可以断言。唯独这么做是不行的。」

    「这是为什么?」

    谭雅的询问,让康拉德参事官精疲力尽地叹了口气。

    「国家会撑不下去哟。」

    「战败处理要是弄得不好,会让国家解体吧。下官认为比起无作为地迎来破局……就算会破产,也还是采取议和策略会比较安全吧。」

    「这不是理论,中校。毕竟这是莱希的问题。我们莱希不知何谓败北。」

    参事官就彷佛自豪,也彷佛痛苦唾骂的一句话。作为对致死疾病的诊断,谭雅也不得不同意这点。就连外交部的走廊都出现明显症状了。陈列在上头的是胜利的故事。

    帝国是伟大、精实……作为胜者高举旗帜的自我印象,太过强大了。

    「莱希……这个国家的社会契约是『胜利』。」

    带著彷佛是硬挤出来的叹息,康拉德参事官发自肺腑地吐露他的苦衷。

    「败北会让国家失去作为依据的前提。」

    硬挤出来的话语,所说的却不是安稳且能让人肯定的理论。更何况是对像谭雅这样的军人来说,就只能彻底傻眼了。

    「是陶醉在全能感之中的小孩子呢。甚至会想跟我同年纪吗?」

    「听贵官这么说,还真是刺耳。不过,就连我都对『毫无胜利的可能性』这个事实感到作呕、恐惧,还本能性地否定了。」

    「……很正直的意见。参事官,这是值得尊敬的勇气哟。」

    对于谭雅的反驳,康拉德就像困扰似的仰望著天花板。

    「雷鲁根上校,太傻眼了。不,是该对军方脱帽致敬吧。真是惊讶,这个中校竟把事实当作是事实在谈论。」

    谭雅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称赞。

    即使扭曲现实,现实也不会因此改变。

    即使像魔导工程学那样,显现出干涉世界的术式……这也是在干涉现实,并没有办法扭曲。

    世界就是世界。将现实作为现实接受下来,是要活下去所不可或缺的吧。

    「指出事实是无须忌惮的。还是说,关于没有裹上糖衣锭这件事,两位需要下官赔罪吗?」

    「不用。」

    「不用。」

    康拉德参事官与雷鲁根上校说出明确的否定。

    此外,作为观察者的谭雅还注意到一件事。两人就连发声的时机都跟照镜子一样精准。这就是所谓的意气相投吧。

    最重要的是,康拉德参事官显著地放缓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就算是不明显的好心情,他也散发著真正的安心与喜色。

    「那么,事情很单纯。为了拯救帝国,最终也是为了让我们全员获得幸福,想基于国家理性的要求,请军方开始『为了议和的战争』。」

    谭雅嗯了一声,思考起外交官的话语。

    「是究极的矛盾呢。」

    为了结束战争而战争?这虽然真的很愚蠢,不过真正愚蠢的是,这件事会落到自己身上来吧。

    「总比一味地追求胜利来得好吧,中校。」

    「战争终究是政治的延伸……吗?」

    谭雅带著叹息摇头。

    对话本身正谈得愈来愈愉快,但同时浮上台面的却是不愉快的丑陋现实!完全就是无药可救的末期吧!帝国的知性菁英,居然不得不将究极的矛盾与结构作为所给予的前提!

    都快因为举债破产了,却还借起卡债,梦想著能一举致富的蠢蛋。这就跟借钱买彩券的还款计画一样。

    将来似乎会是一片黯淡。

    在与雷鲁根上校、康拉德参事官的对话中忽然冒出的想法逐渐成形──这里已是艘沉船了。

    心头甚至涌上悲哀。要忍住哽咽竟会这么困难……至今为止的从军经历全都白费了。自己的资历、勤劳、无薪加班、超时工作,全都变得「毫无价值」的可怕结局。

    虽是情非所愿的环境,但谭雅还是为了将来著想,始终有做好自身的职责。

    然而,却受到这种不讲理的对待!该甘愿承受的理由,该甘愿承受的必然,常人怎么可能会有啊。

    是不可能会有的。

    对于沉船已尽到充分的道义了。如今的谭雅有著跳进救生艇,寻求安全船只的权利。

    她想要对外的门路。

    为了转职的情报人员在哪里。

    想现在就立刻逃到理性的世界去。不得已流亡,希望有门路。

    在回程车上,谭雅将西方托付给她的累赘塞给别人。具体来说,就是隆美尔将军的方案。

    她甚至做好了会遭到驳斥的觉悟。真是出人意料。是对现场的裁量权,特别是现场负责人的判断有著全面的信赖吧。就谭雅个人来说,乾脆私下搓掉也比较好就是了。

    ……就结论来讲,作战方案被欣然允诺,甚至受到理解。表明支持的不只有长官。毕竟是参谋本部主流派的雷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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