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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How?……Who? 第十一章 七月之一)

    1

    六月剩下的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时序进入了七月。

    幸好,新的灾难并没有随着月份的改变而展开,所以我和鸣这两个「不存在透明人」的诡异校园生活,只要以相同的步调继续过下去就行了。对我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地难过了,只是不知道这宁静祥和可以维持多久,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就像千曳先生自己说的,隔天开始他请了长假,到六月底为止都不见人影。他好像也没有代理人的样子,所以〇号馆的第二图书室一直是关着的。

    他离开这里是要去处理什么「私事」,我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千曳先生有老婆也有小孩,他们长期分居,老婆和孩子住在老婆的出生地札幌……这次好像就是他老婆把他叫去了北海道。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但已经可以想像是怎么一回事了。千曳先生之所以和家人分居,恐怕是因为他得留在夜见北,继续「观察」这「现象」吧?并非他夫妻感情不睦,而是因为他得确保老婆和孩子不会被卷入「灾厄」,所以才让他们住在远离是非的「讯号范围外」。先不说这……

    这段期间,我倒是又厘清了一件事实。这也是鸣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昨天,有学姐来到艺廊,姓立花,是美术社的学姐。前年毕业的,而且也是三年三班的学生。她很喜欢人偶,从以前就经常跑来艺廊,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位学姐,显得有点惊讶。鸣装作没看到,继续说道:「原来立花学姐好像听说了今年的情况,所以她……」

    「担心地跑来找你?」我问,鸣却只是偏着头。

    「其实她很不想被卷进来,却又忍不住好奇……这是我的感觉。」她冷静地分析道。

    「她大概也是从望月那里听来的吧?连今年我是『透明人』的事她都知道了。只是她并没有给我建议之类的,连跟我讲话都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所以呢,我决定主动出击,问了她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有关前年三年三班「多出来的那个人」(死者)。

    千曳先生的记事本写到,她名叫「浅仓麻美」。鸣问学姐:「是否曾记得这么一个人?」

    结果大致如千曳先生所说。「不记得。」她答道。「不过,事后好像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语气不是很肯定。也就是说,她——前三年三班成员心中关于「死者」真实身分的记忆真的不见了。

    还有一个问题,是有关前年被全班当作「不存在透明人」的学生。

    「他是怎样的人?」鸣单刀直入地问。「他中途放弃,破坏『规定』,导致『灾厄』就此产生。后来他自己怎么样了?」

    「他名叫佐久间,是个男孩子。本来就不怎么起眼,是很老实的人。」鸣就像往常一样,用很平淡的语气,把她从立花学姐那里打听到的事实告诉了我。

    「那位佐久间同学放弃扮演『不存在的人』,是在进入第二学期不久后。结果,十月初,一连串的『灾厄』就开始了。十一、十二月都有人死掉……而佐久间自己则在正月初一自杀。」

    「自杀……噢……」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不过我猜他本人就是九六年『一月份的死者』……」

    梅雨暂歇的午后,我们两人走下夜见山川的堤防,一边眺望着清凉的河水,一边聊着这些。反正也没人会说什么,所以我们索性跷课溜出校园。

    算算第六节课也快结束了,我们从后门回到了校园。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站住!」的怒喝声从天而降。是教体育的宫本老师,我当下就猜到了。他大概是远远看到了我们,以为我们是一般学生,刚跷课回来。

    「站住!你们这个时间跑……」他边喊边跑了过来。突然间,他停下脚步,清楚看见我们的脸了。他硬生生把骂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

    我无言地朝他一鞠躬,宫本老师有点难为情地别开脸,「真难为你们了。」他叹息地说。

    「不过,溜出校园毕竟不是好事。你们自己要有分寸。」

    2

    在这情况下,我决定再去跟怜子阿姨问看看。因为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实在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我记得那是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呃,这是最近我从图书管理员千曳先生那里听来的。」吃完晚饭后,我叫住正默默准备离开的怜子阿姨,用这个当开场白。同一时间,我感觉到外公、外婆的目光正朝我射来。

    「那个……怜子阿姨国三那年,就是你读三年三班的那年,听说也是『有事的一年』?」

    「『有事的一年』?」

    之前总是心不在焉的怜子阿姨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警戒之色——我有这样的感觉。

    「班上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灾厄』从此降临。每个月,都会有相关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死去……因此,三年三班又被称为『被诅咒的三班』。怜子阿姨肯定知道这件事吧?」

    「啊……嗯。对。」怜子阿姨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右手捏起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头。「对喔。是有那么回事。」

    已经很久没有和怜子阿姨这样讲话了……当然,我非常紧张,想必她也跟我一样。

    「对不起,恒一。对不起。」怜子阿姨缓缓摇着头。「我什么……都……」

    怜子阿姨苍白的脸孔和毕业纪念册上母亲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微微发烫的我的心抽痛着,我一边想办法让它安静下来,一边说:「我想跟你确认十五年前的事。我妈生下我之后,就在这里过世了……难道那也是当年的『灾厄』之一?」

    怜子阿姨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不断地说着「对不起,恒一。」

    之前曾有一次,我问怜子阿姨十五年前的事,得知她和母亲都曾是三年三班学生的事实。

    ——是否从那时候起,三年三班就被称为「被诅咒的三班」?

    面对我的问题,当时怜子阿姨只以「十五年前的事,我已不记得了」草草带过。她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记得「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按理说,应该是前者,但也有可能是后者。正如千曳先生说的,跟这「现象」有关的人的记忆,通常都保持得不是很好。更何况这还因人而异,有人记得多些,有人记得少些。

    「怎么样?怜子阿姨?」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问。「你怎么想?怜子阿姨?」

    「我不知道。」

    「等一下,恒一,你怎么突然……」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外婆停下整理餐桌的手,睁大了眼睛。

    外婆应该不知道吧?这时我心想。假设过去她多少知道了点什么,到现在那记忆肯定也很模糊了。

    「好可怜喔。」一直沉默不语的外公,突然开口了。他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声音显得有些哽咽,「理津子她好可怜。怜子也好可怜。怜子和理津子都……」

    「啊,真是的,爷爷。」外婆慌张地跑到外公身旁,轻拍他的背,用哄小孩的语气安抚他。「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好了好了,我们进去休息了。走了,爷爷。」

    这时我突然听到九官鸟小玲的叫声,那声音与外婆的重叠在一起。

    「打起……精神来,打起——」

    外婆牵着外公的手站了起来,走出了客厅。这时怜子阿姨才缓缓说道:

    「那一年的事跟理津子姐姐的死是否相关,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后来那个就停止了。」

    「停止?」我惊讶地向她求证那句话的意思。

    「你是说那一年的『灾厄』停止了?」

    「是的。」轻轻点了下头后,怜子阿姨又敲起她的头。

    一旦开始的「灾厄」,几乎没有中途停下来的。千曳先生的这种说法让我在第一时间就产生的疑问是:「几乎没有」并不等于「完全没有」,换句话说,还是有「中途停下来的案例」。这极为罕见的案例,该不会就发生在十五年前,怜子阿姨读国三的时候……

    我十分兴奋,急切地问:「当年的『灾厄』是因为什么才停止的?怜子阿姨你知道吗?」

    只可惜,她的回答根本就不是回答。「不行,不知为什么我的头好晕,想不起来。」她又敲了好几下自己的头,慢慢转动脖子。「啊……不过我记得那年暑假,好像有什么……」

    结果,那天晚上我从怜子阿姨口中听到的就那么多。

    3

    六月我先后有两次机会,去拜访御先町的「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第一次是我去市立医院复诊气胸的复原情形,回来时顺道经过。

    付了门票钱,跟人偶打完招呼后,我一个人来到地下展示室,只是这一次我并没有碰到鸣。我事先没通知她,所以也不确定她在不在家。跟那位老太太——「天根婆婆」讲,叫她请她出来我也嫌麻烦,所以那天我心满意足地把雾果女士的新作看完,待不到一个小时就回家了。

    来这里没碰到鸣的感觉还满妙的——那个时候我竟产生这样的想法。

    还有一次是在六月的最后一天,三十号礼拜二的傍晚。放学回家途中,鸣邀我过去坐坐。不过,这次我没上她三楼的家,也没见到雾果女士。艺廊里没有其他客人,我和鸣就坐在一楼的沙发消磨时光。这是我头一次喝到天根婆婆招待的茶。至于它的滋味嘛,至少比罐装饮料好喝。

    「明天开始就是七月了。」说这话的人是鸣。

    「明天就要一决胜负了。」其实,她想说的是这个,我当然知道,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下个礼拜就要期末考了……你没问题吧?」鸣一听马上不悦地嘟起嘴巴,

    「这种事,不是『不存在的透明人』该担心的吧?」

    「话是没错啦……」

    「倒是,我有空想去你家坐坐。」她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害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呃,你是说我东京的家?」

    「不是,是夜见山的。」鸣一边轻轻摇头,一边眯起右边的眼睛,

    「位在古池町的,你妈的娘家。」

    「哦。为什么?」

    「没为什么。」

    之后,在鸣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地下室。馆内流泄着幽咽的弦乐演奏。这跟五月我初次造访这间艺廊时听到的曲子好像是同一首。宛如地窖的空间内依旧沉淀着冰冷的空气,依旧摆放着一堆人偶,以及他们(她们)的各个部位。……我必须替他们(她们)呼吸的感觉在这天倒是没那么强烈了,该不会是已经习惯了吧?

    最深处暗红色幕帘的前方立着一具黑色六角形棺木。鸣一直走到了棺材前,才静静转身。她站着的角度刚好挡住我的视线,似乎是为了不让我看见躺在棺材里、跟她长得很像的人偶。接着……她不慌不忙地伸手探向左眼的眼罩。

    「之前有一次,我在这里把它拿下来过。」

    「啊……嗯。」

    当时隐藏在眼罩下的她的左眼,我当然不可能忘记。

    空洞的蓝色眼睛。跟埋在人偶眼窝里的一样,透着无机质的光。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突然又……

    无视于我的困惑,鸣把眼罩取下,然后用右手掌盖住右半边的脸,反常地把右眼遮起来。只剩蓝色的左眼曝露在外,对着我。

    「我失去左眼,是在四岁的时候。」鸣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单调的声音。

    「当时的事,我还有点印象。——因为长了恶性肿瘤,必须动手术摘除……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左眼就不见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望着她的脸,呆站在原地。

    「为了填补多出来的空洞,一开始我也试戴过普通的义眼。不过,那些都不好看……于是,我妈只好帮我量身订做。这只『人偶的眼睛』,就是特别订做的。」

    ……空洞的蓝色眼睛。

    「其实不用遮起来。」我竟然脱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见崎的那只眼睛也很漂亮,根本不需要戴眼罩。」讲完后,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但脸整个胀红,心还扑通直跳。不过,由于右眼被右手遮住的缘故,我看不清面对我而站的鸣脸上是何表情。

    ——我的左眼是「人偶的眼睛」。

    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鸣时,她所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因为会看到「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所以平常我都遮着它。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不安。那时我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可如今好像有点懂了。我甚至有了这样的感觉。会看到「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

    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那是什么?当时我本想开口问她,最后和缓地把冲动忍了下来。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问的,到时再问就可以了。

    「后来我才听说,手术的时候我差一点死掉。」鸣继续用手掌遮住右眼,说道。

    「要是我说,当时的事我多少还有点印象。你相信吗?」

    「呃,那是不是就是人家在讲的濒死记忆?」

    「你也可以把它当作四岁儿童在病床上作的恶梦。」虽然嘴巴上这样讲,鸣的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认真。

    「『死』这件事,一点也不轻松,才没有所谓『安详地死去』那回事。黑暗——无边无境的黑暗,走到哪儿都只有一个人。」

    「黑暗,一个人……」

    「没错。不过,活着的时候也差不多。你不觉得吗?」

    「是喔。」

    「到头来,我只有我,终究是一个人。撇去刚出生时不讲……在我们活着、死亡的过程都是一个人。」

    「…………」

    「乍看之下,我们好像跟别人有所联系,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一个人。我、我妈……还有榊原你都一样。」然后,最后鸣又加上了这么一句。「她——未咲也一样。」

    未咲……她是说藤冈未咲吗?

    四月快要结束的时候,死在市立医院的鸣的表妹。在医院电梯里初次遇见鸣的画面这时竟然无比鲜明地闪过我的脑海,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4

    就这样六月结束了,七月到来。

    月份改变了,但新的灾厄并没有在班上降临,这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充斥在教室里的紧张气氛却很明显地升高了,也难怪会这样了。

    六月,已经有水野小姐和高林同学,这两位关系人失去了性命。进入新的月份,会不会又会有新的人死掉?讲白一点,这正是测试把「不存在透明人」增加为两人——这史无前例的「对策」效果如何的时机。

    不过,至少……鸣和我的诡异校园生活,表面上看来并没有任何的改变。虽然这样的宁静祥和随时会崩坏,但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不敢再有其他的奢求。以冰冷的手掌把持着仅属于我俩的孤独还有自由。

    七月的第二周,排定了期末考试。

    从六号到八号,三天总共考九科。这每半年一次的仪式纯粹只是为了帮学生排名次,害我觉得好无聊、好忧郁。

    咦,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了考试感到「忧郁」。对我这「不存在的透明人」来说,考不考试根本没差,反而应该趁这个时候大玩特玩才对呀。

    我之所以忧郁,是有原因的。因为会忍不住想起五月期中考时发生的那件事——期中考的最后一天,樱木由佳里意外惨死,当时我亲眼目击到那恐怖的现场。那天的可怕记忆多少也在鸣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这次她不再草草交卷,很快地离开教室。我跟她一样。

    新的「对策」到底有没有效?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和鸣在学校的行动自然而然地就会比以往都还要谨慎。我们尽可能地小心注意,努力让自己从班上消失。班上的同学也是,他们比以往都还要彻底地把我们当作「透明人」,无视于我们的存在。

    不安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断地胀大,终于在六、七月达到了颠峰。随着不安的扩大,希望这个月安然度过的意念也就越来越强。我想班上不管是谁肯定都是这么希望吧?不过呢,这种「希望」,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毫无根据的「信念」。

    日益膨胀的不安、焦虑还有急迫感。尽管抱持着这些感觉,不,应该说正因为抱持着那些感觉,有时反而会变得无可救药地乐观。

    这份宁静、祥和;这份仅属于我俩的孤独和自由。

    只要我们希望它持续下去,它就一定会持续下去。是的,它会持续下去……直到明年三月的毕业典礼为止,这九个月都不会改变,只可惜……这样的梦很快就碎了。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世界」并不如想像中美好的现实。

    期末考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离暑假眼看只剩下一个礼拜。七月第三周的某日……自从六月六日高林死后,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这一个月的平静,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了。

    5

    七月十三日,星期一。

    自从成为「不存在的透明人」以来,早自修我多半不会参加。我总是趁第一节课快要开始的时候偷溜进教室,这点鸣也一样。然而这天早上,我们竟不约而同地提早来到了教室。当然,我们没有跟任何人讲话,也没有跟任何人的目光对上。

    我把喜欢看却很久没看的文库本摊开在膝盖上。那是史蒂芬•金的短篇集。顺道一提,我正在读的这篇是名为〈绞肉机〉(The Mangler)的怪作。上次极为贴近死亡的经历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我终于可以把这类小说和现实切割开来,享受阅读它的乐趣。就这点来看,我这个人还挺不信邪的。

    前天,刚发布这地区梅雨季已过的消息。一早就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强烈的阳光仿佛在宣示夏天的正式到来。从教室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也比上个礼拜的感觉干爽、舒适许多。

    我偷偷往坐在靠中庭窗边那排最后一个位子的鸣望去。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模糊的「影子」。跟五月我初次走进这间教室时看到的一样……不过,她根本不是什么影子,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一个多月了?

    上课钟声敲完隔了一会儿,教室的前门才被打开,导师久保寺先生走了进来。

    他就像往常一样,穿着朴素的白衬衫。像往常一样,动作慢吞吞的,不怎么灵光。乍看之下,他就像往常一样,但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以下就是他不一样的地方。

    平常老师都会打领带的,今天却没有打。平常早自修的时候,他都只带着点名簿,今天却抱着黑色的公事包。还有,平常总是整齐旁分、一丝不苟的头发,今天却显得非常凌乱。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我们的久保寺老师,今天看起来确实有点奇怪。他的眼神涣散,感觉好像并没有在看任何东西。而且……

    连我坐在这里都看见了,他半边的脸正断断续续地抽动着。

    就好像痉挛一样,脸部的肌肉不停往上扯。这好像叫脸部抽筋?很明显的,那是一种病态、不正常的抽搐。我不知道除了我以外,级任老师的这副模样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又注意到了多少。虽然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教室里却还是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各位。」

    双手撑在讲桌上,久保寺老师说话了。

    「各位,早安。」

    连这声招呼,刚开始听到时也觉得哪里怪怪的,跟脸部的肌肉一样,那声音是往上提的。

    三神老师没有跟来。今天她该不会请假了吧?不过,早自修她本来就不是一定要在场。

    「各位——」久保寺老师又说话了。「今天,我必须跟大家道歉。今早,趁这样的场合,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跟大家……」

    他的这番话,让教室的窃窃私语声顿时静了下来。「我怀着『大家同心协力,明年三月一起快快乐乐地毕业』的心愿,跟大家一起努力到了现在。虽然从五月开始陆续有悲惨的事发生,但这一切总会过去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久保寺老师的眼睛并没有看着学生,感觉他好像瞪着空气在说话,眼神虚无、迷离。讲桌上摆着他带来的公事包,老师一边说,一边打开公事包,把右手伸了进去。

    「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了。」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在朗读课文。这点本身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

    「事情一旦开始,是不是我们怎么挣扎都没用?又或许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它停下来?——说老实话,我真的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话说回来,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毕竟我是这个班的导师。照理说,我应该和大家同心协力,永不放弃、共渡难关才对。明年的三月大家再一起开开心心地毕业。我原本也是这么希望的,原本也是……」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语气。

    然而,却从这个时候开始,老师的举止变得怪怪的,就连声音都越来越小声……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老师突然吐出有如崩毁、坏掉的激烈话语——我只能这么形容。「啊嘎」、「咕嗝」、「呜叽」……这些写出来简直就像是鬼画符的声音,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搞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却在此时……

    老师的右手慢慢从讲桌上的公事包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握着的,是不该出现在国中教室里的东西。有着……银色利刃,像是大型美工刀或菜刀之类的东西——就连我坐在这里都看得一清二楚。当下我们还搞不清楚状况。老师发出那种怪声,拿出那种东西,到底是要干嘛?然而,两、三秒后,我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久保寺老师先是把握着刀柄的右手往前方举起,接着把手肘往内一拐,让刀刃的那面朝向自己。这个时候,他嘴里仍不断发出不像是「人话」的怪声。然后——

    就在骚动的同学面前,老师持续发出更激烈的怪声,同时把刀子往自己的脖子上一顶。

    怪声变成了喊叫声。

    窃窃私语声变成了齐声尖叫。

    他喉咙的前面裂开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喷了出来。瞬间,鲜血喷得到处都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在演戏或恶作剧呢!离讲桌比较近的学生全都被喷到了。有人踢开椅子,没命似的逃跑,也有人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血管就不用说了,好像连气管都被切断了,因为老师发出的已不是生物的「声」,而是类似机械的「音」。不光是握着刀子的手,就连衬衫、脸颊全被他自己的血染红了。都已经这样了,老师还用左手扶着讲桌,硬撑着站着。沾满血的脸上,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突然间,我觉得他好像在瞪我,带着某种情绪。某种……像是憎恨的情绪。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再一次,老师举起右手,把沾满血的刀子往自己的脖子上送,裂开的口子因此变得更深了。

    鲜血狂喷而出。

    脖子几乎被砍断一半,头支撑不住重量,往后倒去。那裂开的伤口就像不明生物张开的血盆大口。即使如此,老师并没有丢下手里的刀子,他摇晃地试图移动身体,终于……他倒下了。

    从讲台上摔了下来。然后,一动也不动。

    这震撼实在太大了,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但不久后那平衡就崩坏了,学生们的各种声音宛如溃堤的水溢了出来。我却在此时无意识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往看得清老师的位置跑去。

    最前面一排坐着风见智彦,他不停地发抖,我仿佛可以听到他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他的眼镜被血水喷到了、弄脏了,可他并没有去擦它。他甚至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在风见旁边的女生,本来要起身逃跑的,却直接跌坐在地板上。有女生抱着头躲在桌子底下,不断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也有男生四肢着地用爬的,喉咙还不断发出干呕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

    前方右手边的门碰的一声被打开了,有人冲进教室里。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我简直惊讶到不行。一身黑衣打扮,蓬乱的头发……是图书馆管理员千曳先生。

    「大家,赶快出去。」看到倒卧在血泊里的久保寺老师,千曳先生肯定也认为没救了吧?所以他连跑到他身边都不曾,就直接对着学生大喊:「先出去再说!快,动作快!」

    接着他转头看向他刚进来的那个门,喊了声「三神老师」。这时我才发现,三神老师人就站在外面,正一脸惊惶地往里面窥探。

    「老师!事情不好了,赶快叫警察和救护车。麻烦你了。」

    「好、好的。」

    「有人受伤吗?」面向鱼贯走出教室的学生,千曳先生问。

    「看样子好像没有,如果有人不舒服,千万要说,看是要去保健室还是……听到了吗?」

    接着千曳先生的视线对上了我。「啊,榊原同学,你……」

    「我很好。」我故作镇定,跟他点了个头。「没事。」

    「走吧!榊原。」突然有人在我背后说道。我马上知道说这话的人是鸣。

    我回头一看,发现她的脸色比以往都还要苍白……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她当然不可能下受影响,只是——

    望着倒卧在地、一动也不动的久保寺老师的身体,她的眼神怎么好像在看陈列在「夜见的黄昏……」里的人偶一般。

    「……好像不行喔。」鸣自言自语地说道。

    「就算『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为两个,还是一样。」

    「我不知道。」

    「你们也赶快出来。」

    在千曳先生的轻声催促下,我们一起走出了教室,却正好跟先到走廊的同学们遇上了。那群人里面,有顶替樱木由佳里成为女班长的赤泽泉美,还有她的一群跟班。

    她们的脸自得就像纸一样,可一双双眼睛却不约而同地朝我、还有鸣,狠狠瞪视。

    都是你们害的。

    虽然她们嘴巴没说,眼神里却隐含着这样的控诉。我到现在都还听得到。

    6

    听说那天早上,久保寺老师的行为就一直有点怪怪的。在办公室里他都不讲话,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也爱理不睬的,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整个人魂不守舍……

    话说千曳先生在来学校的路上,碰巧遇到了这样的久保寺老师,途中两人闲聊了几句,那时他的样子就怪怪的,感觉——好像快爆发了。

    他不断重复着「不行了」、「好累喔」这些话,还很沮丧地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甚至还说:「只有你能了解我的处境。」千曳先生曾是夜见北的社会科老师,也曾当过三年三班的导师,这些事久保寺老师应该也晓得吧?两人分手的时候,久保寺老师用小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向千曳先生说道:「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这句话让我很担心——事后千曳先生向我解释道。

    所以在早自修的时候,我才会跑去C号馆的三楼,查看有什么情况。没想到从三班的教室里,来了学生的尖叫声还有哭喊声。

    警察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久保寺老师早已断了气。据了解,那把被他拿来自杀用的刀子,是他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切肉刀。

    「警方跑去久保寺老师的家里了解情况,结果发现了惊人的事实。」这些也是后来千曳先生告诉我的。听说好像是警察跑来侦讯他,结果却反被他套出了一堆话。

    「久保寺老师没有结婚,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他的母亲年事已高,自从几年前罹患脑中风以来,几乎都没有离开病床。由于他很少跟别人聊他的私事,所以他的家庭状况,就连学校的同事也不晓得……」

    「说到他的母亲,警方找上门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气绝身亡了,而且……还是被枕头给闷死的,很明显的是他杀。」

    「死亡时间据说是十二日星期天的深夜,要不就是十三日星期一的黎明。用枕头压在她脸上把她闷死的人,八成是久保寺老师。警方是这么说的……」

    「换句话说,长期的照护让他心力交瘁。在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他受不了,把老母亲杀了……不过呢,在那之后他可采取的行动其实有好几个,比方说自首,隐匿不报,或是放着不管、一走了之都可以。但偏偏他选择等到早上,跑上学校的教室里,当着大家的面自杀。」

    「你们怎么想?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可以用『超乎常规的行动』一语带过吗?」

    「你的意思是,连这个也要算在那『现象』的头上?」不知为什么,这些话很自然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所以久保寺老师,该怎么说呢?做出平常人不太可能会做出的选择……就这样踏入了『死亡』陷阱里?」

    「这个时候,如此解释是挺合理的,只是我无法提出证明。」说着说着,千曳先生又开始搔起一头的乱发。

    「不过呢,认真说起来,教室里的学生没有受到波及,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地点在第二图书室。案发的隔天,星期二的放学后。鸣虽然也在旁边,但基本上她都没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

    「反正,看样子是破功了。」我压低声音,说出大家都不想讲的那句话。

    「久保寺老师,还有他的家人——母亲,这两个人成了『七月份的死者』,对吧?」

    「嗯。」

    「『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为两个的全新『对策』,到头来还是失败了。一旦开始的『灾厄』果真没有止住、没办法止住,是吗?」

    「嗯。我很遗憾……恐怕是这样。」

    我把视线从幽暗的室内移向窗外,瞥见了梅雨过后亮到一片云彩都没有的蓝天。

    今年的「灾厄」没有止住。

    突然间,我脑海竟窜出久保寺老师的脖子涌出大量的鲜血,正一步步染红眼前天空的景象,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

    「灾厄」没有止住。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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