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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How?……Who? 第十五章 八月之二)

    1

    跟同寝室的望月交代一声后,晚上十点我偷偷溜出了房间。离开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不,不是不自觉,我应该是被刚才发生在餐厅的事给吓到了。为避免临时有状况发生,还是带着比较好。虽然收讯不良,但至少傍晚的时候我曾跟鸣通过电话……

    穿过幽暗的走廊,我从202室走到223室,途中没遇到半个人。看来大家都很听千曳先生的话,乖乖待在房间里。就在快抵达鸣的房间前,我透过走廊的窗户看了看外面。

    风依然十分强劲,雨倒是已经停了。遮住天空的云散了,从它的缝隙里透出一轮朦胧的月影。幸亏有它,才让我分辨出营地周围黑压压一片森林的轮廓。

    森林的前面——后院的角落好像有一间小平房。不过,它的规模并没有别苑、分馆那么大,比较像是农舍或仓库之类的。正当我不经意地想着这些的时候,那间房子的窗户突然亮了。好像有谁在里面,把灯打开了。

    会是谁呢?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沼田夫妇的其中一个,应该是要去拿什么东西吧?我离开窗户,先缓缓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才去敲223室的门。

    不久后,在夏天制服的外面披着米白色薄毛线外套的鸣把门打开了,这身打扮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死白。

    「请进。」鸣面无表情地说道,把我请了进去。明明今天并没有很热,她房间的冷气却开得很强。「请,随便坐。」

    第一次上去她家客厅的时候,她说的也是同一句话。我朝窗边跟书桌一组的椅子缓缓地坐了下去,鸣则坐在其中一张床的床沿边。

    「你要问我Misaki一事,对吧?」她突然说道,用坚决的眼神看着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所说的Misaki,当然不是二十六年前的「Misaki(岬)」,也不是她自己的姓,更不是「Misaki町(御先町)」的「Misaki(御先)」。而是四月下旬,死于夕见丘市立医院的表妹,藤冈Misaki(藤冈未咲)。

    「打从我在医院第一次碰到你时,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坐电梯到地下二楼。」我一边搜寻自己的记忆,一边讲下去。「好像是那天,住在医院里的未咲死掉了。所以她的遗体就被送到了地下二楼的太平间,于是你就帮她把那个人偶送了过去……我记得你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觉得很诡异吗?」

    「嗯,是啊。」

    「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鸣一边说,一边悄悄垂下眼睛。「我不太想跟别人提起……」

    「我很想知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经过了若干时间,鸣终于应了声「嗯」,却依旧垂着眼睛。

    2

    「藤冈未咲跟我是表姐妹,同年的表姐妹。不过,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本来不是。」

    鸣略微抬起眼睛,静静地说道。不出所料,一开始就很深奥难解。我完全听不懂,只好偏着头。她不理会我,继续说了下去。

    「未咲的母亲名叫光代,我的母亲雾果,本名叫幸代。她们两人是姐妹,而且还同年。」

    「同年?」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你是说她们是双胞胎?」

    「嗯,是异卵双胞胎。天根是她们娘家的姓,所以天根婆婆应该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吧?」

    原来那位出现在「夜见的黄昏……」的老婆婆——「天根婆婆」就是鸣母亲那边的亲戚。

    「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她们真的长得很像,又在同样的环境、受同样的教育长大……话说光代这边先结了婚。她嫁的对象名叫藤冈,是在食品相关企业上班的小职员,年轻肯拼。

    幸代这边稍迟了点,她跟我爸见崎光太郎结了婚。我爸是很能干的实业家,很有钱,一整年都飞来飞去。可以说,她跟光代结婚的对象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后来,跟藤冈先生结婚的光代先生下了小孩。」

    「他们的小孩就是未咲?」我开口确认,鸣默默地点头,接着她偷看了我一眼。

    「另外,还有一个。」

    「咦?」

    「他们生的是双胞胎。」说完这句话后,鸣又垂下了眼睛。「这次也是异卵双胞胎,不过还是很像,是两个女孩。」

    藤冈未咲有双胞胎姐妹?我又只能偏着头苦想了。怎么可能?那,该不会……

    「另一方面,幸代也怀孕了,虽然比光代晚了一年。只可惜她的宝宝没能平安生下来。」

    「我好像听你说过。」

    「幸代非常、非常悲伤,几乎快要发疯了。偏偏这个时候医生又告诉她说,因为这次的意外,以后她再也生不出小孩了……」

    「……喔。」故事说到这里,我终于有一点头绪了。

    「得到双胞胎的藤冈家,碍于经济因素,很担心自己无法同时养育两个小孩。至于见崎家呢,则是要想办法把幸代从失意的谷底拯救出来。当然啰,光代对幸代也是很同情的。——换句话说,这个时候,需求和供给正好取得了平衡。」

    「需求和供给?」

    「嗯。你听出来了吧?」鸣用丝毫没有变调的平静语气说道。「出生在藤冈家的双胞胎,有一个被送给了见崎家当养女。」

    「所以……」

    「我是被送出去的那个。从藤冈鸣变成了见崎鸣,大概是在我两岁时发生的事,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了。不过,重点是为什么被送出去的是我,而不是未咲?」

    就在这时,鸣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在想,应该是因为名字的关系吧?」她心一横把答案说了出来。

    「名字?」

    「如果是未咲当了见崎家的养女,那她的名字不就变成了Misaki Misaki了吗?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他们才决定那么做。」淡粉红色的嘴唇漾起浅浅的笑容,随即消失。「——就这样,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送到了见崎家,成为幸代——雾果的独生女,被抚养长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养女的事实。因此,在我的认知里,光代一直是藤冈阿姨,而未咲则是长得和我很像的同年表姐妹。虽然生日是同一天的事我早就知道,但我的感觉不过就是:好巧喔!我们的妈妈不愧是双胞胎,连生小孩的时间都一样。

    我知道真相,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天根婆婆不小心说溜了嘴,索性告诉了我,那个时候雾果——我的母亲表现得非常紧张。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话,她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吧?」

    明明揭露的是有关自己身世的重大事实,但鸣的语气却异常的平静,脸上也几乎没什么表情。反倒是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对她而言,基本上我只是用来取代她未出世孩子的替代品。对我父亲而言,应该也差不多吧?她对我超乎正常地疼爱。在我眼睛生病的时候,不但拼命帮我医治,还替我做了特殊的义眼……我很感谢。但是——」

    ——因为我是她的人偶。

    「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她总是在我身上寻找她未出世孩子的影子。」

    ——虽然有血有肉,但又不是真的。

    「当她关在工房里创作那些人偶的时候,心里肯定非常思念她的小孩吧?我忍不住会这样想。就像我,自从知道真相之后,也只能把她当作养育我的母亲,而不是真正的母亲……」

    鸣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我忍不住插嘴问道:「然后呢?你知道真相后,打算怎么做?」

    鸣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说:「我变得非常想见他们。想见藤冈家的妈妈,还有爸爸。」

    这个时候,我发现她的脸红了,虽然很不明显。

    「我和未咲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为什么偏偏是我送给人家当养女?我并不打算埋怨他们、责怪他们。我只是想跟他们见面,好好聊聊,确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怎样的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藤冈家搬家了。在这之前,我跟未咲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家住得很近,但随着未咲转学,我们要见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不过,我还是跟雾果说想见母亲一面。结果,那个人一听,马上露出很悲伤的神情,接着又非常地生气……」

    「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不希望你跟亲生母亲见面吧?」

    「应该是。」鸣点头,不由得肩膀一沉。「我之前好像有跟你说过。她对我的生活、行动,原则上是采放任主义,不怎么干涉,只有对某件事,她会特别紧张、特别神经质。」

    某件事指的就是这件事,我和藤冈家母亲接近的事。——我想她肯定很不安吧?对方是自己的双胞胎姐妹耶,有必要这样吗?她之所以让我随身携带手机,也是一种不安的表现,这样我们就随时都是有所连结的了。我虽然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却还是……

    鸣讲到这里又有点欲言又止了。「偷偷背着她跟未咲见面了。上了国中之后,我们活动的范围变大了,更是经常见面。那时她也早就知道我们是亲姐妹了。

    虽然这可能是奇怪的妄想,但我真的觉得自己和她一直都有不言而喻的连结。毕竟曾在同一个母亲的肚子里相系一起啊……我们就像是彼此的另外一半,这种说法是有点陈腔滥调,但我真的是这么想。

    啊,不过呢,我们的相处也不全然是快乐的。首先,自己有一半在那里的诡异感受……最为强烈。剩下的就是,未咲在亲生父母家长大,有亲生父母的呵护,而我却被送给人家当养女,从小还失去了一只眼睛……也许,我的心态已经有点扭曲了吧?」

    大概是风向临时改变的关系,窗户的玻璃格格地摇得好大声。我感觉好像有谁正从外面往里面看(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忍不住回头望向背后。

    「却在这个时候……也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未咲生病了。」

    鸣接着往下说。

    「她的肾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医生说,一辈子都要洗肾。如果不想洗肾的话,就必须进行器官移植。」

    「器官移植……」

    「嗯。于是,未咲从藤冈家的妈妈那里得到了一枚肾脏,为了进行这项手术,她还转去了东京那边的大医院。说真的,我很想把自己的肾给她。因为我们虽然是异卵,但毕竟是双胞胎,体型也一样,照理来说,我才是最适合的捐赠者吧?把大人的肾脏放在小孩身上,因为尺寸不同,困难度肯定会比较高……

    只可惜,法令上好像有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小孩不能成为活体器官移植的捐赠者。所以就算我吵得再凶,还是不行。不过我在想……就算医院那边特别通融、说OK了,那个人——雾果知道的话,肯定也会反对到底。」

    藤冈未咲在转到市立医院之前,「曾在别的医院动过大手术」,指的就是这个手术吧?——我的耳畔突然响起,水野小姐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时的声音,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是在过年后动的手术,结果很成功。不过还是需要观察一阵子,所以等情况比较稳定之后,就转来了这边的医院。转院之后,她恢复的状况还是很好,有时候我也会偷偷地跑去看她。当然都是瞒着雾果去的。

    我跟未咲聊了许多,有一次她说:鸣你家有那么多漂亮的人偶,真好。于是我就答应她了。我答应把自己房间里的人偶拍成照片给她看,看她喜欢哪一个,等她出院时就送给她当贺礼。它就是……」

    「就是你带去太平间的那个人偶?」

    「那是我答应她的。」鸣缓慢、悲伤地眨了眨眼睛。「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真的没想到。这中间什么问题都没有,眼看就要可以出院了。她却一声不响地走了……」

    ……对喔,水野小姐也曾说过。

    临时起了变化,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藤冈未咲就去世了。那是在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发生的事。水野小姐说:「她好像是独生女,父母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几乎快疯掉了。」

    长期悬在胸口的疑问终于获得了解答,但只要想到鸣的心情我就开心不起来……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一定非常努力吧?然而,就在同一时间——

    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不正视的重大事实。

    「所以你跟她不是表姐妹,而是亲姐妹?」

    纵使觉得迷惘和混乱,我还是确认了这点。

    「换句话说,就现实面来说,你和未咲拥有二等亲以内的血缘关系……」

    「没错。」

    「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

    上学的第一天,我第一次在学校和她讲话的时候。在〇号馆前,黄色玫瑰盛开的那片花坛前面,她说……

    ——你最好小心一点。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说『说不定已经开始了』。是这个意思吗?」

    「你记忆力很好嘛,没错。」

    「早就开始了。」我盯着鸣的脸,说道。「今年的『灾厄』从四月就已经开始了。」

    「应该吧。」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跟我说清楚呢?」

    「因为我……我……」鸣说这些时并没有看我,而是再度强忍悲伤地眨了眨眼睛。「始终不想承认,她——未咲,是因为那样才死掉的。那种狗屁不通的诅咒竟然害死了她,我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所以……

    所以,当榊原你问我说你有没有姐妹的时候,我回答说没有。连你跟我问未咲的事时,我也只跟你说她是我的表妹。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想起来了。

    想起樱木由佳里成为「五月死者」去世之后,我们第二次在艺廊的地下室相遇时鸣说过的话。也许在我心里,一直是半信半疑的——那个时候她说:

    ——发生了那样的事,五月榊原你又转了过来,虽然从那时起就有人在传了,但我始终没有百分之百相信……

    所谓「那样的事」,指的是四月未咲的死。而「就有人在传了」、「或许已经开始了」,则是她给我的暗示?

    鸣垂下头来,两只手紧揪着她身体底下的床单。我一边试着努力体会她的心情,一边不忘把呈现在眼前的事实整理、说出来,做进一步的确认。

    「这届三年三班的『灾厄』,就像过去几年一样,其实从四月就开始了。在医院去世的藤冈未咲是第一位牺牲者——『四月份的死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拍打着玻璃的强风,吹进我身体的最里面,快速夺走我的体温。这种感觉忽然涌了上来,使得我背脊发凉,全身起鸡皮疙瘩。

    好像在说我懂似的,鸣扭动脖子,慢慢抬起脸。

    「那个,我也曾经想过。」

    「所以?」

    「榊原你出院、第一天来上学,是在五月初的时候。一直到那个时候,教室的桌椅才不够,所以大家都认为今年的『灾厄』会反常地从五月才开始,然而,既然未咲是『四月死者』的话,就代表大家都想错了……」

    「……确实如此。」我将两只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虽然课桌椅的数量是吻合的,但其实从四月开始——在我转来夜见北之前,那个『多出来的人』就已经偷偷混在班上了……」

    3

    「所以,」沉默了数秒之后,我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当我说我怀疑自己正是那『多出来的人』时,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是。还叫我放心,说『榊原你绝对不是死者』。」

    「——我是说了。」

    「那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其实『灾厄』从四月就开始了?四月我还没转来这个班上……所以,是这样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不知为什么,我早就有预感鸣会这样回答。

    「怎么说?」我追问道。「是怎样的原因?」

    「是……」鸣话讲到一半,变得有些吞吞吐吐。她偷偷挪开了视线,有半晌眼睛眨也不眨,全身僵硬得就像是一具人偶,终于——

    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她站了起来,直接面对我。然后,把在这之前从我这个角度不会看到的左眼眼罩拿了下来。

    「这只眼睛——」填补眼窝空洞的特殊义眼。她用那「空洞的蓝色眼睛」对着我,说道:「这只『人偶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

    一时之间当然很难明白,但我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所以呢?然后呢?」面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我,鸣不再迟疑,直接回答道:「我记得以前曾跟你说过,我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的这只眼睛会看到照理说不可能看到、不需要看到、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不可能看到、不需要看到……那是什么?」

    「姑且可以叫它——」鸣抬起右手,用手掌遮住不是「人偶眼睛」的那只眼睛,「『死亡的颜色』吧。」仿佛在念神秘咒语似的,鸣如此回答道。

    「『死』的领域中的东西所呈现的颜色、色调。」

    「…………」

    「你懂吗?你不懂吧。」

    说老实话,我还真不知要怎么回答她。

    「我想只要是人都不会相信……不过,今天我要把它说出来,全部说出来。你要听吗?」

    当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马上用力地点头。接着,我仔细凝视起她对着我的那只眼睛。那只异常漂亮却空虚的「蓝色眼睛」:

    「我要听。」我说。

    4

    「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非常的苦恼、困惑。」

    鸣没把眼罩戴上去,重新来到床旁边坐下。然后,她以一贯的平稳语气说道:「左边的眼珠子被挖掉了,当然视力也消失了。即使拿着手电筒对着它照,也完全感受不到一点光。如果连右眼也闭上的话,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是在四岁时动的摘除手术,所以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在雾果帮我装了这只『人偶的眼睛』之后,有好一阵子也都是如此。可是……

    一开始是因为什么事呢?——我记得好像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有谁死掉了,我被带去参加他的葬礼。大概是小学三年级快结束或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吧?在一片『永别』声中,花被丢进了棺材里……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往生者的脸,有了很奇怪的感觉。照理说什么都看不到的左眼,好像感应到了什么……那不是形体,而是很像颜色的东西。

    我吓坏了。毕竟这是第一次我左眼有了感觉,而且那感觉还非常诡异。当我遮住左眼,只用右眼去看时,就像往常一样,看到的只有那人的脸。可一旦两只眼睛一起看时,就会觉得那上面透着某种奇怪的颜色……」

    「奇怪的颜色,是怎样的颜色?」我问说。

    「这很难解释。」缓缓摇头后,鸣答道。「那是我用右眼没看过……绝对看不到的颜色。红、蓝、黄,所有我认识的颜色都不足以形容它,也没办法套用在它身上……,那不是存在这世上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不管用颜料怎么调都调不出来?」

    「没错。」

    「你说它叫『死亡的颜色』?」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什么都不懂……」抬头望着天花板,鸣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跟大家说了,但没有人当一同事。我也去给医生看了,可他说什么毛病都没有,是我自己多心。听他这么说,我也这么以为……可是,从那之后,我就经常看到类似的东西。然后——」

    鸣缓缓地把视线移回到我身上,「几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当我感觉到那个颜色的时候,就是『死亡』发生的时候。」

    「『死亡』发生?你是说只要看到死人的脸,你就会有那种感觉。是这个意思吗?」

    「我曾有一次,不小心撞见交通事故的现场。车子被撞烂了,满脸鲜血的男子被卡在驾驶座里……已经死了。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颜色,跟那次葬礼一样……」

    「…………」

    「不光是亲眼看到。喏,新闻报导不是都会有影像和照片吗?比方说事故或战争现场的。虽说电视或报纸上很少见,但杂志都嘛会刊载尸体的照片。看到那种东西,我也会有感觉。」

    「同样的颜色吗?」

    「怎么说呢?每次的程度都不一样。」

    「嗯?」

    「有时我会很清楚地感觉到,有时则是隐约感觉到。应该说浓淡有所差别吧?真的死掉的时候,感觉到的颜色特别清楚。重伤快要死掉,或是卧病在床的人的颜色,相对的就比较淡。」

    「所以,你不是只有对已死的人会感觉到颜色?」

    「没错。通常那个时候,那些人离死亡已经不远了。可以说他们比一般人都还要接近死亡……正要被拉到『死亡』那边去。因此,颜色是淡的。说颜色不太恰当,应该说色调才对。

    我最怕去大医院了。天根婆婆曾因为肿瘤开刀住院,能早期发现肿瘤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但去探病的我可难受了,那实在是……太无聊、太恐怖了。只要一回过神来,就会发现整间医院到处都是脸上透着『死亡颜色』的病人……

    不过,你别误会,这可不是什么预知的超能力。虽然我可以在重伤、重病者的脸上看到颜色,但现在就算有一个待会儿就会出事死掉的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我在那人身上感觉到的,应该是类似『死亡』成分的东西。」

    「…………」

    「说老实话,连去医院探望未咲我也不太想,因为我会经常感觉到别人的颜色。不过面对未咲时,我倒是从未感觉到,所以我一直很放心,觉得她没有问题……没想到,突然——」

    鸣难过、悔恨地轻咬住自己的下唇。停顿了一下后,她继续开口说道。

    「为什么这只眼睛能看到那种东西?你觉得不可思议吧?不过我能看到的『死亡颜色』,只限于人类的。对于其他动物,我什么都感应不到……很奇怪吧?真的很玄。」

    「…………」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吓坏了,讨厌死了这种能力。——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逃不走。只能接受。然后,渐渐地我产生了这种想法:怪只怪人偶太空虚了。」

    ——人偶呢,都很空虚。

    啊……我想起来了,在艺廊的地下室碰到她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人偶是空虚的。不管身体还是心灵都很空虚……那是接近『死亡』的空虚。

    「人偶呢,都很空虚。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空虚……所以,我这只跟他们一样的左眼,才会看到人类『死亡的颜色』吧?也许这跟我动眼睛手术时的濒死经验有关也说不一定。」

    我想偷偷解开这世界的秘密……我想起那个时候听着她说的话,自己曾产生这样的想法。

    「到最后,我只能这么想,只能接受……这种事,不是对任何人都能说的。就连未咲我也没说,不能说。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了,只要是在人前就把这只眼睛遮起来。」

    「——这样啊。」我很捧场地点头附和,不过,理性的那部分还是继续在思考。到底鸣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实的?我该相信多少?

    当然,在她面前我不会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那,幽灵呢?」我一脸认真地发问。

    「你看得到吗?比方说往生者的灵魂。」

    「看不到。也不曾看到。」鸣回答得也很认真。

    「所以,它们是否真如世人形容的那样,到处晃来晃去?我完全不知道。基本上,我想幽灵是不存在的。」

    「那灵异照片呢?」这个当然也是为了试探她才问的。

    「一样。」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些出现在电视或杂志上的照片,怎么看都像是假的、骗人的。不过也因为这样——」

    这个时候我发现,鸣的眼神突然变锐利了。

    「我才会那么想看,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那张照片。我想用这只眼睛确认一下。」

    「喔。那,那个时候……」

    前天她来我家,在看我母亲留下的照片时,把左眼的眼罩摘了下来。然后,她向我问说:

    ——颜色呢?

    ——你不觉得颜色怪怪的吗?

    「又是这么回事?」我问:「你在那张照片、那个学生——夜见山岬的身上,看到了『死亡的颜色』吗?」

    「我看到了。」她马上回答。「那是我第一次感应到所谓的灵异照片有那种颜色。所以,我很确定……」

    鸣没有再说下去,我瞪着欲言又止的她,冷不防又想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死者」。

    我去她家,在三楼的客厅跟她长谈时她所说的话。

    我问她,你是如何确认自己不是「死者」的?「就……」当时,她并没有清楚回答我。

    「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再一次从床上站起,鸣说道。「就算我把眼罩拿下来,也不会在你身上感应到『死亡的颜色』。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不是『多出来的人』。」

    「所以,基于同样的理由,你也知道自己不是?」

    「是啊。」点点头,鸣捡起摘下来的眼罩,打算把它戴回去,可她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停下手边的动作,

    「我不得不相信,这只『人偶的眼睛』具有特殊的功能……啊,不过,在我心底深处,难免还是有几分半信半疑。我到现在都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是心理作用?

    还有,这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但刚刚我说的『这不是什么预知的超能力』那句话在我身上搞不好不适用。也就是说,万一哪一天我自己遇到了『死亡』,说不定我会有感应。只要好好处理,说不定我就能逃过一『劫』……所以,你还记得吗?每次你担心我一个人回家不安全的时候,我都跟你说『没问题』……」

    ……啊,对喔。

    是有那么回事。

    「假设你刚才说的那些,全部都是真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也从椅子上站起。我现在已经不会背脊发凉、起鸡皮疙瘩了。相反的,室内的冷气虽然强,脖子却冒出了涔涔汗水。

    我和鸣的距离不到一公尺。她左右两只眼睛都是睁开的,静静望着我。背后,窗户又传来格格的声响。

    「所以,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了吧?」

    「死者」,是谁?

    「只要用那『人偶的眼睛』一看,班上谁是『多出来的人』,马上就知道了……」

    结果,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暧昧地偏了一下头。

    「在学校,我从来没把眼罩拿下来过。」她说。

    「升上三年级后,我知道了传说中的『诅咒』的严重性,所以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我就都戴着眼罩。然后,未咲出事了,你转了进来……樱木同学死了,这一切都让我相信『灾厄』已经降临了,所以我就更不敢把眼罩拿下来……」

    「那你干嘛在书桌上写那个?」

    「死者」,是谁?

    「只要把眼罩拿下来,不就知道『多出来的人』是谁了吗?」

    「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我很清楚,根本不能怎样。只是我还是很好奇,所以才会那样。」

    说老实话,我很怀疑鸣这个时候的说法。

    没错,我是不曾在学校看她把眼罩拿下来过。不过,重点是,她大可选择其他时间把它拿下来啊。「死者」是谁?只要她这么做,问题就统统解决了。我就不相信她能忍住不用能力……

    就算她真的那么做了,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在这里拆穿她的谎言、辩赢她了又有何用?重点是现在,现在比较重要。

    「所以——」我说,手抚着胸口,做着深呼吸。是我太紧张吗?还是神经过敏?怎么觉得那讨厌的感觉——肺穿孔的感觉又回来了。

    「然后呢?现在怎么样?」

    松永克巳藏起来的那卷十五年前的录音带,我们已经听过了。所以,现在已经不能拿「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当藉口了,不是吗?

    「你知道了吧?看到了吧?这次,那家伙也有跟来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质问,鸣显得有些退缩,深深皱起眉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还以为她要跟我一样用手抚胸做深呼吸呢,没想到她别开视线了,再次轻咬着自己的下唇,好像困扰到不行……终于——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多出来的人』也有跟来。」

    「——果然。」

    我一边感觉汗从衬衫底下透了上来,一边紧盯着鸣的嘴唇。

    「是谁?」

    「他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房间的门砰砰地响了起来,打断我俩的谈话。门外有人正在敲门,不,那声音听起来比较像是有人用身体在撞门……

    「什么事?谁?」

    鸣问,同一时间,门整个被撞了开来,某人顺势滚了进来。定睛一看——

    「啊!」我忘了要看时间和场合,忍不住惊呼起来。

    「敕使河原?!怎么了?」

    5

    敕使河原的样子很不对劲。

    他似乎是拼了命跑过来的,呼吸异常紊乱,上衣紧黏着汗湿的皮肤,头发、脸上全是汗水……脸却白得像纸一样。僵硬的表情,配上失焦涣散的眼神。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赶紧凑上前去。

    「嗯!」敕使河原干呕了一声,不住地摇头。接着,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鸣。鸣没戴眼罩的事,他倒是没啥反应。

    「啊。不、不好意思。」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

    「那、那个,虽然很冒昧,但我可以请教你们一个问题吗?」

    请教我们?——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你没事吧?敕使河原。你到底在演哪一出啊?

    「我想请问的是……」虽然呼吸还很紊乱,但敕使河原却挤过我的身旁,走向窗边。窗户正好面对呈ㄇ字型的内侧庭院,有一个往外延伸的阳台。

    他一直走到窗户前面,才转过身来面对我们。

    「你们认识风见智彦这个家伙吗?」他抛下了这样的问题。

    「啊?」我忍不住偏着头,鸣的反应也差不多。

    「好端端的,你怎么——」

    「回答我的问题。你认识风见吗?他是怎样的家伙?」

    敕使河原重复着相同的问题,声音听起来很认真。

    「我只知道……」我心中升起很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回答了他。「他是三年三班的班长,跟你还是从小到大的『冤家』。」

    「啊啊……」敕使河原的脸皱在一起,呻吟了起来。

    「见崎呢?你认识风见吗?」

    「怎么可能不认识。」

    「啊!」敕使河原再度发出呻吟。

    「是、是吗?——是喔。」他喃喃自语,当场全身瘫软地蹲了下来。苍白的脸这下变得更苍白了,嘴唇还微微颤抖着。

    「喂,敕使河原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追问道,他老兄继续蹲在地上,缓缓摇了摇头。

    「完蛋了。」

    他用像是被踩扁的青蛙的声音回答道。

    「我完蛋了……」

    「完蛋,什么完蛋了?」

    「我也许……弄错了。」

    「弄错?你弄错了什么?」

    「我……我一心以为那家伙是『多出来的人』。所以,就在刚才……」

    「谁是『那家伙』?」是指风见吗?

    「就是风见啊。」

    「——不会吧?」

    「我动手了。」动手?——不会吧?他该不会把风见杀了吧?

    「你是开玩笑的吧?」

    「谁会开这种玩笑!」敕使河原用两手抱住头。

    「这阵子我不断地试探那家伙。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有的没有的,看他还记不记得。结果,那家伙……」

    「啊……怎么会?」

    「那家伙变得好奇怪唷。」敕使河原语带哽咽地说道。

    「比方说我问他,小三的时候,我们常去河边玩耍的秘密基地,他竟然说他『忘了』。小五的暑假,我们两个踩着脚踏车,说好要一路骑到海边的……结果,才刚骑出市区我们就放弃了。连这件事,他也说『不记得了』。所以——」

    「所以?」

    「一开始我也不是很确定,不知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启示,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家伙,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嘛。本来的风见早就已经死了,现在在我身边的这个,是今年春天混进班上的冒牌货,是『多出来的人』……」

    啊,敕使河原这误会可大了。「多出来的人」(死者),不是那样的存在。

    听了鸣和千曳先生的解释,加以消化之后,如果有人问我多出来的家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会回答那百分之百是「真的」。死掉的那个人(死者),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就这样复活了,并存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根本就不重要。这个并无法做为识别的线索或证据。更何况……

    像刚刚敕使河原所讲的,忘记小时候的经历、印象模糊,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状况啊……

    「所以,今晚,刚刚……我把他骗了出去。」偶尔结巴的敕使河原说明事情的经过。「虽然我跟他住同一间寝室,但我想要是让隔壁房间的人听到就不好了,得换个地方才行。在二楼那边的角落,我发现了游戏室,于是我把他骗了过去……

    我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问个清楚。我问,你不是真的风见吧?你是混在班上那个『多出来的人』吧?结果那家伙一听,脸色整个都变了,又气又急。我心想:有问题,果然是这家伙。就像那卷录音带所说的,只要让他死掉,回复『死亡』的状态,大家就得救了,所以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我努力克制逐渐激动的声音。「真的吗?」

    「刚开始,该怎么说呢?我们只是吵了起来,扭打在一起。我不是想杀死他才打他的,不是这样的……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们打啊打的,一路打到了阳台……然后,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从那里……」

    「摔了下去?」

    「——嗯。」

    「是你推他下去的?」

    「——也许。」

    「然后他就死了?」

    「他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头还流血了。」

    「喔……」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全身抖个不停。」敕使河原一脚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抓耙满是汗水的头发。「然后,我从走廊飞奔了……过来。因为我知道你会跑来见崎的房间。我心想,先找到你们再说。」

    「你怎么不找望月?」

    「那家伙靠不住。」

    「——所以呢,回到刚才的问题。你到底跑来干嘛?」

    「还不是因为那卷录音带。」敕使河原不再抓扯头发,抬起头来看着我。充血的眼睛蓄满泪水,眼看就要滴下来了。

    「松永克巳十五年前,在宿营时把『多出来的人』杀了之后录下的告白……你不是也听了吗?他说自从『多出来的人』死了之后,其他人就会当他不曾存在过。除了亲自动手的松永克巳本人,班上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存在。所以……」

    「所以你跑来是为了跟我们确认?确认风见是不是『多出来的人』?」

    「嗯。——可是你们刚才已经说你们认识风见了。」

    敕使河原的肩膀用力起伏着。然后,他以可怜兮兮的声音向我问道:「看来是我搞错了。怎么办?榊原?」

    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如敕使河原所担心的,「多出来的人」不是风见智彦——换句话说,真的是敕使河原「搞错了」。

    二是「多出来的人」确实是风见智彦,可他还没有死。根据刚才听到的那些,敕使河原并没有走到阳台的下面去察看风见是否已经断气。所以……

    「也许他没有死。」

    「咦?」

    「从二楼摔下去不一定会死吧?也许他只是昏了过去,还有呼吸。」

    「喔……」敕使河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窗户那边走去。重心不稳的他伸出手,打开窗户,走出阳台。我连忙跟了上去。

    拂在脸上的风湿湿的,从云间洒下淡淡的月光——

    胸口靠着被雨淋湿的栏杆,敕使河原伸出右手,指着斜前方。大门的左边,二楼的角落……那里有几扇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那就是他说的游戏室吧?

    「在那边,那附近。」敕使河原指向那个方向。

    「啊,从这里看不到喔?在那个树丛的后面……」

    我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联络110和119。敕使河原察觉了,于是——

    「喂,榊原。你打算出卖朋友,叫警察来抓我吗?」

    「笨蛋。」我边应声,边想起某名曾经打过交道的刑警。

    之前,因为水野小姐的案子,他曾经侦讯过我,还有一次我们曾在学校前面的马路上碰到。名叫大庭的中年刑警,他说他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万一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当时他把手机号码抄在名片的后面给了我,而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真把它输进了手机的通讯录里。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就不用解释那么多,只要讲个大概就行了吧?

    我从敕使河原的身旁走开,赶紧找到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不通。

    我看了看萤幕,虽然只有一格,但还是有讯号的。但,电话就是不通。

    「榊原。」是鸣的声音。她并没有走出阳台,而是站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

    她安静却有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以敕使河原听不到的声音告诉我:「不是风见。」

    「我想也是。」

    她用「人偶的眼睛」看过之后,可以确定多出来的人「不是风见」,而是别人。

    「敕使河原。」我语气坚定地喊他。

    「我们得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还有气的话,就先帮他急救。你说好不好?」

    「呃、好。」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敕使河原不再巴着栏杆了。面对垂头丧气的金发傻小子,我以认真且严肃的语气说道:「你可不要想不开,跑去自杀喔!」

    「喔……」

    「那好。快走吧!」

    6

    从223室飞奔出来后,我们三人直接往大门冲去。我们先跑过二楼的走廊,来到建物中间的楼梯,接着下了楼梯,冲向一楼的大厅……却在半路上——

    我突然有了很奇妙的感觉。是预知吗?还是灵异第六感?不,不是那样的。冷静下来一想,会发现这跟超能力什么的绝对扯不上关系。

    感觉。没错,那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哪里怪怪的。不安、有点讨厌。冷静下来一想,那肯定是我在下楼梯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的某样东西造成的。

    敕使河原和鸣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跑去,只有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主要灯光已经熄灭的深夜大厅,长到看不见底的幽暗走廊。就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是开着的。虽然只有小小几公分,但我「无意间瞥见」的就是那个。

    那不是餐厅的门吗?

    里面并没有光线透出来,感觉比走廊还要幽暗……就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门后面似乎暗藏着什么玄机。而它就是让我「感觉怪怪的」的理由。我也曾犹豫是否该叫住另外两个人,但最后我还是单独走向那扇门,握住反光的把手。

    溜滑的触感。

    汗?——不,不是汗。既然不是汗的话,那……

    我将手抽了回来,掌心朝上,定睛凝看。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东西。不是汗,是黑黑的什么东西黏附在手掌上。这是……

    ……血?是血吗?如果是,又是怎么来的?

    其实这时候我大可先退回去,找到其他两个人再说,但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思考了几秒,就决定把门推开,走进餐厅里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我一边用手摸着墙,一边一步、两步地困难前进——

    「哇!」我之所以尖叫,是因为有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踝。

    「哇,什……」什么?谁?我反射性地跳开。一方面是因为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一方面要感谢从后窗照进来的朦胧月光,我终于看到了:有东西——有人倒卧在地板上。

    「什……什么啊?」我惊恐地出声问道。

    「谁?这到底是……」他身上穿的好像是夏季制服,下半身套着长裤,所以是男生喽?由于身体是趴着的,看不到脸,也就认不出他是谁。右手往前方伸了出去。刚刚就是这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吧?因为太过突然,所以我被吓了一跳,不过,可以感觉得出来那力量非常微弱。

    「你还好吧?」我回到他的旁边,搭住他的肩膀。

    「喂,你还好吧?怎么会躺在这种地方……」对我的叫唤起了反应,他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我赶紧握住那往前伸出的右手,结果——

    湿湿滑滑的,跟刚才握住门把时的触感一样。

    「你受伤了吗?」我问,他马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搭住他的肩,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试图让他坐起。

    「……不行。」诚如字面所说,细如蚊蚋的声音从他口中逸出。

    「我已经……不行了。」

    「不行?你怎么不行了?」我问,这时终于发现,他身上穿的白衬衫从背后到腰际全是黑的。很显然的,那是被血染黑的。

    「你这是……该不会是被刀子刺伤的吧?」我问,同时试图把自己的脸贴近地板。黑暗,加上他的脸也沾到了血,所以不太容易辨识,不过——

    「是前岛吗?」

    晚饭后,和久井的气喘发作了,那个时候前岛曾拼命帮痛苦的他拍背。个头小、娃娃脸,其实却是剑道社大将的前岛——应该是他没错。

    「喂,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把嘴巴贴近前岛的耳朵。

    「是谁刺伤你的?是谁……」前岛再度痛苦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后,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感觉他似乎连最后一丝力气都挤出来了。

    「我偷看,看了厨、厨房……」

    「厨房?厨房怎么了?」

    「偷看了厨房……结果管、管理员……」

    「管理员?」我摇晃前岛的肩膀。

    「你是说沼田先生吗?他怎么样了?」

    我心急如焚地追问,却得不到回应。我看了看他的脸,刚刚还睁开的眼睛如今已闭上了。

    晕过去了吗?还是已经死掉了?我连静下来好好确认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

    站起身,我一边跟突然变得很具体的恐惧对抗,一边移动脚步。我没有去找电灯开关,因为光靠月光,大概就可以知道厨房的门在哪里。

    ——那个欧吉桑怪怪的哟。

    我突然想起,几个小时以前在餐厅里,敕使河原偷偷告诉我的话。

    ——从我们来了之后,他就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啊……不会吧?

    ——说不定真有那种突然发疯,就把自己孙子杀掉的爷爷呢!

    不会有这种事吧?

    ——我们对他,也要防着点。

    我挣扎着好不容易来到厨房的门口,可就在这时候,我又有了很奇妙的感觉。这次我得到的讯息不是来自于视觉,而是来自于听觉,还有嗅觉……

    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了出来。

    同样在那扇门的后面,还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

    可是你最好不要打开,千万不能打开。我无视内心给我的忠告,硬是把手伸向门把。瞬间,我感到掌心一片炽热。虽然还不至于被烫伤,但此刻门把的温度确实高得吓人……

    也许我该在这时打消念头。不过,我的手却依然转动了门把,然后断然地一脚把门踢开。

    刹那间我知道那个怪声和怪味到底从何而来了——是火。

    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炽热的空气和呛人的浓烟从门缝窜出,我忍不住往后退。伸手挡在脸的前方,屏住呼吸。就在这么做的同时——

    我看得一清二楚。

    厨房里,那个人的身体倒在火海中。

    那人的头朝向这边。眼看衣服就要着火了,可他却一动也不动。是已经死掉了吗?他的头部和颈部被深深插入了好几根东西,这恐怕就是直接的死因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是晚餐串烧用的铁签。火势越烧越烈,就算手边有灭火器大概也灭不了了。

    我逃回前岛身边,对倒卧在地的他放声大喊。「前岛!不好了!着火了……喂!再不逃就没命了!」

    7

    前岛还有气息。听到我的呼喊,他的身体动了一下。

    伤得这么重,绝对不能将他丢在这里。「振作一点!」我不断地鼓励他,好不容易将他拉起来拖到走廊上。转眼间,厨房的火已经延烧到了餐厅。

    为了阻止火势继续蔓延,我把门关上。同一时间……

    「怎么了?榊原。」大厅传来叫唤的声音,是鸣。因为看不到我所以回来找我了吧?

    「你在这里做……咦?」停下朝这儿走来的脚步,「那是谁?」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人怎么了?」

    「他受了重伤。」我喊声回答。「还有,厨房着火了!」

    「火……火灾吗?」

    「管理员沼田先生死在里面了,是被杀害的。我想一定是那个凶手放的火……」用打结的舌头转述情况的同时,我心里低呼:「原来是这样!」

    那个时候……

    晚上十点我去鸣的房间之前,曾经从走廊的窗户向外看,那时——

    我看到后院有一间好像仓库的小平房,里面的灯突然亮了。大概是管理员在拿什么要用的东西吧?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然而——

    难道凶手是杀了沼田先生后,或是犯案前在找寻灯油之类的东西,打算待会儿纵火吗?

    「那不是前岛同学吗?他怎么了?」

    「他倒在餐厅里。好像背部被刀子刺伤了。应该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伤得严重吗?」

    「流了很多血。」

    在鸣的帮助下,我们一左一右架起前岛,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终于看到敞开的玄关门。

    「你一个人抬得动吗?」鸣问。

    「应该可以吧?他得赶紧接受治疗才行。」

    「也对。」

    「敕使河原呢?风见呢?」

    「风见同学没事。地面被雨淋得软绵绵的,风见的脚虽然严重扭伤,但头部好像没大碍。也恢复了意识……」

    「太好了。」我抱住瘫软的前岛,急忙往玄关的门移动。此时,鸣突然转身往右跑去。

    「啊……你要去哪里?」

    「失火的事得通知大家才行。」

    她想得很周到,可是现在跑回二楼——

    太危险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火灾的关系,另一方面,手持利刃的凶手恐怕还在这栋房子里走动……

    「等一下,见崎!」我出声制止,但她已经跑上了楼。想追上去,却又不能撇下动弹不得的前岛不管。两难之下,我还是先将前岛抱着,往外面走去。

    这时我看到正朝玄关门廊走来的敕使河原。在他旁边的风见满身泥泞,一副很痛的样子。脸上没戴眼镜,大概是摔下去时飞掉的吧?他艰难地拖着右脚,扶着敕使河原的肩膀。

    「不行,不要进去!」我喝斥道,敕使河原「啊?」一声看向我。

    「那家伙是谁呀?是前岛吗?榊原,你……」

    「失火了!」我大喊。「火从厨房延烧出来,好像灭不掉了。可能有人纵火。」

    「咦?你骗人吧?」

    「前岛被人攻击,受了重伤。」

    「真的吗?」

    「反正赶快逃离火场就对了!」

    「啊,好!」

    敕使河原扶风见,我扶前岛,我们各自扶着伤患离开玄关门廊。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往前院的小径走去。不一会儿,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一回头,我看见右侧——餐厅所在的一楼窗户碎掉了,火舌从里面窜了出来。强风助长火势,眼看火舌就要顺着房子的外墙往上爬了。

    就在这时,馆内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是火灾自动感应装置启动了警铃?不然就是有人按了警报器,是鸣吧?——不管怎么样,待在二楼的人应该也察觉到出事了。趁火还没烧到二楼,大家赶快……

    我很担心鸣的安危,却又不能不管重伤的前岛。何况还有无法自己行走的风见,我不能把他们都丢给敕使河原。

    无论如何,我得先把前岛送到远离火场的安全地方才行。

    我催促着敕使河原,用最快的速度努力逃离这栋建筑。这时有几个察觉失火的同学从玄关或一旁的出入口跑了出来。火势越烧越猛,每个人都惊恐不已。大家超越我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他们身上都还穿着T恤短裤或睡衣,有人脚上甚至还套着拖鞋。

    力不从心的我焦急不已,背后的浓烟和热气就要追上来了。伴随着火焰的燃烧声,窗户玻璃的破裂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整栋房子嘎嘎作响。

    我觉得前岛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重了。

    「振作!加油!」我出声叫他,但他却没有反应。他好像已经无法自己使力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尖叫声。混在火灾造成的各种声响中,那声音依旧十分清楚……某人的尖叫声,凄厉的尖叫声。

    是从斜上方传来的。

    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有人影。距离我们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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