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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贰 二月的妖怪 )

    善哉和汁粉──这两样可说是冬季的代表性甜点。但即使材料相同,在关东和关西也会随名称改变而成为不同的东西。我在长到一定的岁数前,都一直以为就算名称不同,东西还是一样。

    一般来说,关西是以红豆是否保有颗粒,关东则是以是否含有汤汁,做为区分善哉跟汁粉的方法。在关西,使用保有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甜点称为善哉,使用将豆子磨碎的红豆沙做成的红豆汤甜点则是汁粉。另一方面,在关东只要是有汤汁的都叫汁粉,其中,使用保有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汁粉称为田舍汁粉,使用磨碎豆子的红豆沙做成的汁粉是御膳汁粉。如果在无汤汁的红豆中加入麻糬等配料,就成了善哉。

    不过,在这个资讯高度流通、地区差异性逐渐减少的时代,大多数人是将粗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甜点称为善哉,而豆子磨碎的红豆沙做成的红豆汤甜点则是汁粉。传授我这些知识的人,就是我们家的首席甜食家,喜欢甜食到还开了店的和花。

    走在寒冷走廊上的我之所以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有煮豆子的气味飘了过来。又在煮红豆了吗?我感到愕然,走进厨房看到和花双手抱胸、面有难色的模样。

    她见我起床下楼,就回过神来放下手,对我道了声「早安」。

    「早安,你在煮红豆吗?」

    「是啊,今天要来想砂糖的比例怎么调配。」

    厨房餐桌上摆了好几种砂糖,电子秤和不锈钢碗也一应俱全。接著和花向我解释,说她想用红豆加砂糖煮成蜜红豆,正在烦恼糖的种类和分量。

    「黑糖多一点味道会变得突出,但余味我不喜欢。」

    「哦。」

    「可是单靠细砂糖的清爽,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

    「嗯。」

    「所以我想加洗双糖(注12:甘蔗汁经熬煮而成的固态结晶为黑糖,将黑糖以远心分离技术去除糖蜜后就是洗双糖,故洗双糖口感较清爽,不会有类似焦糖的特殊气味。)看看……」

    「洗双?」

    我睡眼惺忪地听著和花讲话,却遇到陌生的名称,于是又重复一次。那也是砂糖吗?面对我的疑惑,和花边盯著桌上的砂糖,边滔滔不绝地为我说明。

    「那是把甘蔗榨出的汁过滤熬煮后结晶化的产物。因为精制度低,矿物质含量高,味道就跟黑糖一样浓郁……嗯,好吧,今天就把洗双糖的比例提高好了。」

    和花自言自语著做出决定,然后立刻量起材料。不过我无意间听到她说「今天」,这代表她明天也打算要煮红豆吗?

    这一阵子和花每天早上都早起煮红豆。时序已接近隆冬,「点心铺MINATO」也要开始卖善哉,不过她不是在帮店里备料,而是试作实验。我看著和花一脸严肃地量著砂糖分量,深感「实验」一词用得有多贴切。正当我想去洗脸时……

    「早安。」

    「……唔。」

    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叫我。我倒抽一口气回过头去,发现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他看似刚晒完衣服回来,腋下还挟著空篮子。如果犀川先生能稍微散发一点气息,我就不用每回都被吓一次。

    「早安。」

    「啊,犀川先生,昨天的请你试吃一下。」

    和花见犀川先生正好来厨房,便抓紧机会拜托他试吃。所谓「昨天的」,应该是指昨天早上煮的那些红豆。然后和花也叫我一起吃。我都还没洗脸呢……虽然心里这么想,我还是跟犀川先生并肩坐下。

    和花从另一个没在煮豆的锅中舀出红豆,盛进容器,附上汤匙端给我和犀川先生。朱红色的漆碗里,是有汤汁、保留颗粒的红豆泥──也就是说,在关西算是善哉,在关东算是田舍汁粉。

    如果把这个煮到水分都乾了,就是蜜红豆,不过和花每次都是在保有汤汁和豆子形状的状态下给我们试吃。没错,我跟犀川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帮忙和花试吃。

    为何选早上试吃,是因为甜味要隔一晚才能均匀渗进红豆里……这虽然是原因之一,不过也有考虑到犀川先生的状况。犀川先生原本味觉就很独特,起初并不喜欢甜食,也无法分辨味道的不同。即使他为冰淇淋的美味开窍了,跟和花一样成为甜食通,但现在还是不太能吃又热又甜的食物,所以,放一晚变冷的善哉对他来说刚刚好。

    「怎样?」

    「好吃。」

    「甜度呢?」

    「甜甜的。」

    被问及感想的我诚实以对,却让和花看似不满地沉下脸。我知道她想要更具体的感想,可是,我才刚起床就要配合犀川先生吃冷善哉,真希望她也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虽然也不是吃热的就行)。再说,我的味觉很普通,只要是甜食,我大概都会觉得好吃。

    由于每天早上都重复同样的对话,和花也习惯了,没有多加抱怨,马上把目标换成犀川先生,转而寻求他的意见。犀川先生把漆碗里的冷善哉吃了一半,一脸严肃地看著碗中剩下的红豆,接著回应和花高难度的要求。

    「黑糖因为有明显的独特甜味,余味果然也很强烈。虽然不到会特别在意的程度,不过存在感还是太强了。」

    「嗯,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黑糖跟抹茶很像,本身很美味却很难处理。所谓的角色太鲜明就是指这种。」

    「说得也是……昨天的善哉黑糖是占百分之三十,今天把比例降低如何?不然就是换成蔗糖看看?」

    「我就是这样想,所以今天要改用洗双糖。」

    「原来如此。」

    和花与犀川先生开始讨论砂糖的种类和比例后,跟不上话题的我很快就把碗清空,合掌说声「多谢招待」。和花的实验要何时才能结束呢?走向浴室洗手台的途中,我一想到这个问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我会这么忧心,是因为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实际灾害。

    「……」

    洗完脸回到厨房后,迎面飘来一股香味。果然不出所料。我往瓦斯炉前的犀川先生手边一瞄,看到烤网上放著麻糬。又来了……我心中不住嘀咕。和花则正在准备比刚才大一号的漆碗,并问我要的麻糬数量。

    「哥,麻糬两块够吗?」

    「……」

    还要吃啊?我不敢问,只是默默点头,回说我来泡茶。我准备好茶杯,在茶壶里放入茶叶,再拿热水瓶注入热水。这时,和花和犀川先生手边的事都完成了,桌上也排好碗筷。

    「开动~」

    三人一起合掌,享用的早餐是……善哉。保留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在关东称为田舍汁粉……算了,都无所谓啦。这就是我遭受的实际灾害。因为和花持续进行「实验」,所以这阵子的早餐都是善哉。

    当初被问是否愿意吃善哉当早餐时,我实在不该不假思索地点头。本以为只有偶一为之,没想到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吃善哉……到现在已超过一周。

    这是为了店里著想,帮忙热心研究的妹妹也无妨──直到三天前,我本来还能这样往好处想,但现在说真的,我已经受够了。毕竟试吃完冷的红豆,又拿热的善哉当早餐(顺带一提,犀川先生是把冷善哉浇在热麻糬上吃),谁受得了啊?至少也帮我煮成麻糬汤嘛……哥哥烦恼的心情,不知她是真的没察觉到,还是假装没发现?而和花吃著善哉,又跟犀川先生讨论起来。

    「跟店里卖的相比,果然甜味还是不够柔和呢。」

    「不过,这是就善哉而言吧?因为这次蜜红豆的用法跟馅蜜类似。」

    「的确,个性还是必要的。馅蜜就算以黑糖为中心的配方来熬煮,也还有洋菜冻和糖浆,所以整体能达到平衡。」

    「我不能吃温热的善哉,不知这样想是否正确,不过在吃温热的食物时,余味应该会更令人在意吧?为了不让余味残留太久,必须给人清爽的感觉。」

    即使他们每天都讨论得很热烈,还是得不到让两人都满意的结论。我没有详细询问,不过,他们想做的好像是善哉以外的新品项,所以才会一再重复试作。店里现在的生意已经够好了却还是想挑战新菜单,这种不忘进取的态度我很欣赏。

    我这哥哥既没长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唯一能帮忙的就是每天早上忍受吃善哉的苦行。我大口吃完两个麻糬,一口喝掉红豆汤,最后双手合十说多谢款待。

    「哥,你放著,我来收就好。」

    「啊,对喔,今天你休息。」

    我看了日历才发现今天是周三,「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难怪和花和犀川先生满从容的。听到和花说接下来要继续煮红豆,我便把后续交给她收拾。快受不了嘴里甜腻的我,表示要带马卡龙去散步就走向玄关。

    真是的,要是不快点完成试作品,我都快得善哉过敏了。

    带马卡龙散步时,颈部感受到的寒气让我难受得始终缩著身子。等散步完回家后,我躲进自己房里,开始漫无目标地写著小说。因为店里公休,犀川先生会帮忙打扫,我也不用按时准备午餐。虽然我形同无业,本来就不会被时间追著跑,但心情上还是比较轻松。

    我用暖桌上的电脑开始打字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电铃声从远方传来。我回过神站起来,打开纸门跑到走廊上后,又听到一声:「有人在吗?」

    「请等一下。」

    和花跟犀川先生都不在家吗?我边穿过和室跑向玄关,边做出回应。会造访我们家的女性除了邻居和町内会(注13:以乡镇或都市的街区为单位,由当地居民组成的自治组织,主要是管理公共区域的清扫整理,以及举办促进居民间交流的活动。)的人以外,大概就是深町。不过深町会擅自闯进来,所以访客应该不是她。

    是谁呢?我边思考边跑过走廊冰冷的木头地板,穿上放在玄关水泥地的木屐,拉开拉门。站在眼前的是出乎我意料的人。

    「啊……」

    「你好,好久不见。」

    这个笑容腼腆低头行礼的人,是和花的儿时玩伴,两人小学和国中都同校。她头发蓬松如棉花糖,身材有点圆,是个可爱的女孩。她来过我们家几次,所以我对她的脸有印象。当我叫出「咲月」这令人怀念的名字后,她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的好久不见。呃……你是要找和花吧?请等一下,我这就去叫她。」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啊,外面很冷,进来等吧,虽然我们家里也很冷就是了。」

    即使如此,还是比待在外头好。我请她进玄关,再脱下木屐赶紧去叫和花。和花不在厨房,往二楼叫也没回应,我便跑向店面,打开门叫了声「和花」,才终于听到有人应声。

    「怎么了?」

    「咲月来了。」

    「咦!」

    和花忙著擦手走出来,又重复问道:「你说咲月?」看她那么吃惊,两人应该是没有事先约好。我点头后,和花道了谢,匆忙走向玄关。传达完有客人来访的消息后,应该就没我的事,不过在回房前顺便泡个茶好了。于是我走到厨房。

    替烧水壶注入冷水并点火后,我准备泡茶准备到一半时,和花和咲月边聊著天边从玄关走来。

    「是喔~咲月那里也是休周三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

    「对吧,我也觉得很幸运呢……啊!」

    原本语气很兴奋的咲月,一发现我在厨房,就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对了,我想起来了,她的确是个有点内向的女孩。我说自己泡完茶便会离开,请她别在意。

    「不,是我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咲月工作的地方变成星期三休息了。」

    和花很开心地向我报告,但我连咲月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们进了不同高中后,感情依然很好。

    「是在哪里工作?」

    「我没跟你说过吗?咲月从美大毕业后,在银座的画廊上班。」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间画廊的公休日变成周三,刚好跟「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一样,所以她们才会为了能一起放假而高兴。这样我就明白了。

    「咲月去念美大啊?我都不知道呢。」

    「骗人,这件事我绝对有说。」

    「……是吗?」

    面对一脸错愕的和花,我无法反驳,只好尴尬地移开视线,含糊其词地回应。深町也常为了我不听人说话的习惯而教训我。如果是面对深町,我还能回说自己至少比津守好,但面对和花的话,可不能用这一套。

    还是在我把墓穴挖得更深前,赶紧离开为妙。我继续泡茶的准备,和花则请咲月坐下,问她要不要吃善哉。

    「……唔!」

    对饱受善哉折磨的我而言,真希望她能多吃一点。我满怀期待地等著咲月回答,咲月在厨房餐桌前坐定后,慎重地向和花确认。

    「真的可以吗?那是店里的商品吧?」

    「不是商品啦,是刚刚的试作品……我也想听你的感想。就善哉来说可能有点太甜,你能接受吗?」

    「完全没问题,我最喜欢吃甜食了,而且,只要是和花做的都好吃。」

    很好,可以消掉不少了。我为此暗自窃笑,并关掉烧水壶的火,将水倒入茶壶。和花跟咲月的份我也顺便泡了。留下一句「你们慢慢聊」后,我就拿著自己的茶杯回房。

    女生基本上应该都喜欢甜食。既然她公开表示「最喜欢」,想必是个重度的甜食爱好者。乾脆连锅子里的也都吃掉算了──我在心中许下要是被和花知道,一定会诅咒我的愿望。在我拉开纸门要进房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唤了一声「柚琉先生」。我一回头发现是犀川先生,便诧异地问他刚刚在哪里。

    「犀川先生,你有出门吗?」

    「我在打扫店前的停车场。崛越小姐……来了吗?」

    崛越是咲月的姓。犀川先生跟身为和花儿时玩伴的咲月也算认识。我点了点头,犀川先生就用平静的表情喃喃说道:「这样啊?」

    犀川先生的脸孔很可怕,看来总是面无表情,不过其实他的表情是有变化的,只是比较少而已。我长年跟他相处,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变化,所以可以感觉到他正在烦恼。

    「犀川先生……?」

    我问犀川先生怎么了,他就压低声音向我解释。

    「其实……我被崛越小姐讨厌了……」

    「所谓的讨厌是……」

    咲月身为和花的儿时玩伴,跟和花一样个性温和、毫无攻击性,不像会因情感上的好恶而改变待人的态度。由于这句话跟咲月给人的印象实在不合,让我有些困惑,犀川先生见状做出订正。

    「不,不是讨厌……而是避著我……我想,她应该是怕我吧。」

    「……哈哈哈。」

    这就说得通了。犀川先生可能没察觉到,其实连深町都很怕他,至于个性内向的咲月自然更不用说。

    那是你多心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只能乾笑回应,不过犀川先生看似也不甚在意,又继续说:

    「所以,我想尽量别跟崛越小姐碰到面。如果和花小姐叫我,帮我跟她说我出门了。」

    「我知道了。」

    犀川先生也真辛苦。我接受他的请求,目送他的背影走向店里。在那之后,我回到房间,又继续敲起键盘。

    接著……大概过了两小时,我差不多肚子饿了而看向时钟,原来已经超过十二点。咲月还在吗?午餐怎么处理?我应该去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吧?正当我陷入思考时,忽然从走廊传来一声「不好意思」。

    那是咲月的声音,我连忙离开暖桌,拉开纸门,看到咲月站在走廊上,对我低头行礼。

    「那个……我要告辞了,想来跟你打个招呼……」

    「……喔,这样啊。还劳烦你特地来告诉我。改天再来玩喔。」

    其实也没必要特地来打招呼啊。她的确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但有到跑来我房间打招呼的程度吗?

    虽然我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回了礼,等咲月自己转身离去,可是咲月始终低著头一动也不动,一脸犹豫的样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咲月应该是为了某种理由才特地来找我。

    我心中完全没个底,试探性地唤了声:「咲月?」她一听倒吸一口气,彷佛下定决心般抬起头。

    「那个……和花的哥哥,我有事想请问你……」

    「……」

    咲月的表情很严肃,让我吓一跳,尤其我原本就有很多隐情。虽然我并没有做坏事,用「隐情」来形容或许不恰当,但我的确无法说自己活得抬头挺胸。

    该不会……她要问我现在在写什么,何时出书之类的?如果问了,我该怎么办?小说完全滞销,未来也没有写作计画……应该要这样诚实回答才对。

    不过,向妹妹的朋友坦承这种令人羞耻的事实好吗?这时应该要虚张声势一下模糊焦点吧?真心话和表面话在我脑中打著激烈的攻防战,不过咲月想要问的,倒不是儿时玩伴的哥哥现在过得如何。

    那是比我所预想的……更让人吓一跳的问题。

    「……和花的父亲……现在都在做什么呢?」

    「……」

    和花的哥哥,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光是这么问,已足以让我动摇,但咲月的问题破坏力比这更大。和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在十六年前失踪后,就此下落不明。

    连在我们家都很少提及父亲,为何久久来一次的咲月会问到他,而且询问的对象是我?况且,若不知道咲月了解到何种程度、和花怎么跟她说明,我就无法回答。

    看到我困惑地皱起眉,咲月神色慌张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知道这真的……非常失礼……可是我也不能问和花,只好来问你………」

    「你为什么……会想问我们父亲的事?」

    咲月说「不能问和花」的原因固然让我在意……不过我只是和花的哥哥,跟她的接触更少,她对我应该更难开口才对……我想先知道理由,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咲月,而她略显犹豫地回答:

    「其实是有个认识的人,问我在鎌仓山有没有一家叫『凑医院』的诊所。我记得是和花的家,但听说她父亲病倒后,诊所就关了。我对询问的人这么说明,对方却仍非常希望能上门求诊,就请我帮忙问看看……」

    「……」

    唉……我忍住差点发出的叹息,改以轻轻呼气。那恐怕是……就另一种意义而言,的确值得担心的事。我斟酌字句后再次问咲月‥

    「和花她……都怎么说我们的父亲呢?」

    「……什么都没说。」

    「都没说?可是,我们父亲病倒后关掉诊所的事……」

    「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和花她……什么都没说……而我也……问不出口……」

    「……」

    咲月一脸困惑,看起来很难受,我能感觉到她心中正萌生不安的情绪。到底和花她……我觉得不太寻常,本想再做确认,却听到和花喊「咲月」的声音。

    咲月一听,表情一惊地往背后偷看。我明白咲月不希望她跟我的谈话被和花得知,很快地告诉她:

    「……我们父亲的身体一直没有康复,现在还在疗养。请帮我转告对方,说他不可能再看诊了。」

    「我知道了。」

    虽然想再多问一些,但要是和花来找人就不妙。既然从这件事嗅到麻烦的味道,我当然不想惹祸上身。我就此打住,领著咲月走到厨房。

    「啊,原来是跟哥哥在一起吗?」

    「我想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一走出房间就巧遇她……那是什么?」

    我随口回答完,往桌上一看,发现有好几袋红豆泥装在冷冻用保鲜袋里,上头还写著日期和砂糖分量。我问那是什么,和花说是这几天放冷冻的试作品。

    「我本来想留著自己吃,不过咲月想要。咲月的妈妈和姊姊也都很喜欢甜食,还吃得很多呢。」

    「这样啊,请你务必带一些回去。」

    什么!和花居然把每天的试作品大量保存,这真的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吃善哉吃到夏天也未免太可怕)。要把那些试作品带回家的咲月,在我眼中简直是救命神仙。不过要是显得太高兴,会让和花心情变差,所以我假装不经意地向她推销。

    「谢谢~可是,真的行吗?居然给我这么多……」

    「没关系啦,咲月。反正明天也会……」

    「反正?」

    就算我想表现得克制一点,还是难掩喜悦之情,差一点就要被和花察觉了。我居然不小心说了「反正」,也难怪她会投以怀疑的眼神。

    好,不能再多说了。我摇头表示「没什么」,跟和花一起把准备回家的咲月送到玄关。

    「今天真是打扰了……」

    咲月拉开拉门,正要跨过门槛时又回头向我道别,还隐隐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也想多问她一些关于和花的事,但要是谈话中不得不提及父亲,那也麻烦。

    让这话题就此结束比较妥当。我在木头地板边缘止步,由和花送她到门外,再独自回到厨房。然后……

    「她已经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让您费心。」

    犀川先生不知何时从店里回来。这时早已过中午,我表示会马上准备午餐,打开冰箱想简单炒个东西,再煮个汤就好。我马上想到了泡菜猪肉这道菜。

    之所以会选犀川先生可能喜欢的料理,也许是对每天早上吃善哉一事的反动。嘴里经常感到甜腻,就会让人怀念起辣味。我拿出猪五花肉片和泡菜,再从蔬果箱里取出要一起拌炒的豆芽菜和洋葱。

    准备平底锅,倒入芝麻油,将猪五花肉片煎到微焦,放进豆芽菜和斜切的葱段迅速翻炒后,再放进泡菜,以薄口酱油(注14:颜色较淡、盐分较高的酱油,多用于关西料理。一般使用的深色酱油则称为「浓口酱油」。)调味。至于汤则是胧昆布(注15:是将真昆布或利尻昆布泡醋,变柔软后重叠固定为块状,从正面削成薄长带状的加工品,常用于汤品。)蛋花汤。在高汤里放薄口酱油和盐调味,倒进蛋汁,加入胧昆布就完成了。

    午餐都做好了,却迟迟不见和花回来。女孩子一讲起话就很久,简直没完没了。我正要叫犀川先生先吃时……

    「……」

    突然在厨房中感到一阵风。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看到在桌上排筷子的犀川先生身边卷起一阵风。等我认知到那是旋风时,脑海里顿时浮现咲月的脸。

    该不会……是那个向咲月打听凑医院的人……

    「柚琉先生。」

    「……嗯。」

    「看来明天会有客人前来。」

    在死神犀川先生周围出现的旋风,是「客人」来访的预兆。所谓的「客人」,是为了借助凑家代代相传的特别能力,前来造访的人们。果然如此。当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正要对犀川先生开口时……

    「抱歉~」

    从玄关传来和花的声音。在和花面前绝不能提「客人」的事。我跟犀川先生很有默契地同时闭嘴,继续准备午餐。

    「午餐要吃……啊,哥,你已经帮我做了吗?」

    「我做了泡菜猪肉,可以吗?」

    「谢谢。看起来好好吃喔!很下饭呢。我不小心聊得太投入……」

    和花笑著这么说,表情就跟平常一样,看来咲月在离开前没有问她关于父亲的事。不,咲月就是因为无法问和花,才会到我房间来的。

    这件事背后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让我很介意。一想到麻烦事这么多,眉头很自然地皱了起来。

    犀川先生的预言都很准,所以我隔天从早上开始就坐立难安,连已经快吃腻的善哉都无心在意。关于那个向咲月询问凑医院的人,如果当初能向她问得更清楚一点就好了,我不禁有点后悔。

    上午,和花跟犀川先生提早吃完早餐便去店里。我大多是在周末或假日才必须帮忙,平常被叫去的机会不多,尤其现在正值隆冬,是鎌仓的观光淡季,来客并不踊跃。

    正因如此,我才能继续琢磨我那不成气候的小说。不过,知道有「客人」要来,害我分心的情况比平常更严重,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在反覆之中睡意也逐渐加深。

    当我正在暖桌里打盹时,突然被电铃声惊醒。糟糕,什么时候睡著了?我边为此反省边钻出暖桌,站起身来。昨天是咲月,今天应该不是了。

    我绷紧神经,走过走廊冰冷的木头地板前往玄关。从隔著拉门雾玻璃看到的身影,可以推断来者是位身著黑色系服装的女性。

    我深吸一口气穿上木屐,应了声「来了」打开拉门。

    「……」

    站在玄关前的是一位身材削瘦的女性,一对浓眉令人印象深刻。依她的容貌和皱纹判断,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岁。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耳垂上挂著小小的珍珠耳环。服装就如我透过玻璃所见,是黑外套配黑色高领上衣。这身装扮虽然以黑色系统一,却没有丧服的感觉,反而给人从事设计相关行业的印象,可说是位时髦洗练的女性。她一看到我,就为自己的突然造访致歉。

    「突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敝姓菱沼……来此是为了想跟这里的凑医生见上一面……」

    也唯有别有隐情的人,才会来拜访一个已休诊十六年的诊所医生。她一定是犀川先生预告的「客人」。我吸了口气,提出我每次都会问的问题。

    「……你所谓的凑医生,应该是指家父,不过父亲正在疗养,诊所也早已结束营业。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听说……医生他有特别的力量。」

    自称菱沼的女性边观察著我边低声回答,眼神里充满确信。那是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我有预感眼前这个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于是说了声「请进」,邀她进到屋里。

    我们从玄关沿著面向庭院的走廊来到和室,菱沼女士脱下外套放在一旁,跪坐下来。我见状就说这里很冷,请她穿回外套,并把檐廊上的电暖炉搬来并打开。

    「抱歉,我们家很冷。」

    「府上真是气派,很有鎌仓的味道,非常出色。」

    「就因为是老房子,所以很不方便。」

    我回以苦笑,在菱沼女士面前坐下。当我正在想要从哪里问起时,对面的菱沼女士忽然表情一紧。该不会是……我一回过头,就看到手拿托盘的犀川先生。

    「请用。」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虽然吃惊,不过犀川先生身为死神,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就算他在店里感知到有「客人」来访,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菱沼女士看到犀川先生突然现身,虽然有一瞬间表情僵硬,但立刻恢复冷静,低头说了声「谢谢」。

    端上桌的是加了玄米的绿茶以及金锷(注16:一种日式点心,原本是用薄面皮包起红豆馅,压成类似刀锷的扁圆形再煎熟而成,但现今常见的是用寒天将红豆馅固定成正方形,裹上混水的面粉再煎成的「角金锷」。)。这些金锷是和花亲手做的,约为一口大小,比一般市售品要小,并以核桃点缀。因为家中蜜红豆太多了,才会陆陆续续推出许多会用到蜜红豆的点心。

    「好可爱的金锷喔。」

    「是家妹做的。」

    「就是前面那家店吧,上面写著点心铺……跟甘味处(注17:「甘味处」通常是指「专卖日式甜点」的店铺。)有什么不同?」

    「我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不过『点心铺』好像是有『凡甜食都卖』的含意,从蛋糕、圣代,到善哉、馅蜜都有……毕竟她本身就很爱甜食。」

    「这样啊……」

    菱沼女士微笑点头,拿起一个金锷放进嘴里。因为很小,所以能一口吃下。她说了句「好吃」,再喝一口充满玄米风味的绿茶。我趁此时问菱沼女士:

    「对了,关于我们家的事,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

    「……是自称以前受过这里照顾的人……」

    「……」

    每次实现愿望后,我都会要对方保证绝不泄密给第三者知情,但不遵守约定的也大有人在,因此直到现在还是会有「客人」来访。我在心中叹气,又问菱沼女士:「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我一问,菱沼女士的神情就转为严肃,调整姿势抬起头直视著我,认真的表情完全展现出她的决心。

    「如果我听到的属实……这里的医生真的是延命医,能帮人延长寿命的话……有个人想请他务必帮忙延命。」

    她说到这里换了语气,谈起她希望延命的对象。

    「……那是我师事的画家,名为汤浅万智……老师年事已高,加上最近健康欠佳,随时有可能倒下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完成她目前正在进行的作品……只差一点点……只要再一年……一定就能完成……请务必帮忙。」

    菱沼女士说完就离开坐垫,跪在榻榻米上磕头行礼,我见状连忙叫住她。

    「请别这样。我已经了解……」

    「……那请代我转达给医生知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声明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菱沼女士抬起头来。我凝视她那张饱含痛苦,却也透露出坚强意志的脸。虽然能预想到她应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动摇,不过,我还是偷偷抱著也许她会改变心意的一丝希望,向她说明延长寿命的实情。

    「所谓延长寿命,并非延长那个人本身的寿命……而是必须要有某个人把命分给他。」

    「那么,就用我的寿命吧。」

    该说不出所料吗?菱沼女士不见半点犹豫地直盯著我,说得斩钉截铁。刚见到菱沼女士时,我就觉得她是个不会轻言放弃的人。我在心里暗自叹气,菱沼女士则说了句「拜托你」,再次低头行礼。

    看样子菱沼女士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愿望。「这样真的可以吗?」即使已做确认,这也不是能马上答应的请求。我压低声音,要菱沼女士再想清楚一点。

    「这没有那么简单。既然你说一年,就假设你把一年的寿命分给那位老师好了,但我们不知道你剩下的寿命有没有满一年啊。」

    「那如果……不满一年的话……」

    「你就没命了。」

    即使这方法有点粗暴,我还是觉得最好公开说清楚,于是把残酷的事实说了出来。毕竟每个人都会珍惜自己的命。本来我希望能藉此让菱沼女士多少冷静一点,她却毫不犹豫地回了句「没关系」。

    「就算如此……只要老师能延长寿命,把作品完成……我不在乎一死。」

    「……」

    菱沼女士的意志看似坚决,但我不认为那是她经过仔细考虑所得到的结论。她应该是担心如果想得太仔细,就会变得犹豫不决。盲目相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会让理性思考的能力变差。

    该怎么说才好?我深感困扰,不禁叹气。这时守在我斜后方的犀川先生开口:

    「请你今天再回去考虑一下。」

    「可是……」

    「你觉得自己死了无妨,但对方又是怎么想的呢?」

    「……」

    犀川先生的质问似乎打动菱沼女士的心,只见她神情紧绷,闭口不语。诚如犀川先生所言,这不光是菱沼女士一人的问题。一阵沉默后,菱沼女士皱眉点头说:「我明白了。」她面带苦涩地低头行礼,拿了身旁的外套和皮包站起身来。

    我跟著菱沼女士来到玄关,一起走到屋外。当她正在玄关前穿外套时,我想起有件必须确认的事,试著问她:「你怎么查到我们家的位置?」

    虽然菱沼女士说是从受过这里照顾的人那里听来延命的事,但我很难想像对方会连我们家的位置都告诉她。基本上,我们不收金钱等谢礼,就是要「客人」保证不说出去。像这种不可思议的经验谈,就算不慎说漏嘴,也不太可能连具体的地点都讲出来。所以或许是……

    我才刚这么想,结果就猜中了。

    「我有个认识的人,在这一带土生土长……因为我只知道凑医院这名字,就问她有没有印象,她说可能是同学家……我就请她问个仔细。当我得知诊所本身虽然关了,但医生还活著,便来拜访了。」

    「……这样啊。」

    果然是咲月。从咲月没提及延命医来看,菱沼女士只有确认凑医院是否仍存在而已。我稍微松一口气,请她别把延命医的事告诉别人。

    「我妹在开店,要是传出奇怪的谣言就麻烦了。」

    「请别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菱沼女士浅浅一笑,深深鞠了躬,再抬起头。

    「……我会好好考虑之后……再来拜托你们。」

    「……」

    她说会考虑……只是要拖延时间吧?我抱著疑问,心情复杂地看向菱沼女士,然后目送著菱沼女士将难以言喻的焦虑吞进腹中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后,犀川先生才问:「是崛越小姐说的?」

    「……没错。昨天咲月问父亲现在在做什么,那应该就是受菱沼女士所托吧。」

    「……柚琉先生……」

    「我知道。」

    那个人不会轻言放弃的,我跟犀川先生都十分肯定。

    「客人」对我而言,除了负担还是负担。每个人的请求固然都不同,但想延长寿命的委托却无一不沉重。尤其是打一开始就决定赌上自己性命的「客人」,应付起来更让人心情格外沉重。

    「……哥……」

    「……」

    「……哥哥!」

    「……咦……」

    我正觉得和花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若有似无,手腕就被打了一下。我猛然回神,一脸茫然地望向身旁,看到和花满脸困惑地叹著气。

    「还好吧?」

    「……嗯。怎么了?」

    「你忘记自己在洗盘子吗?水从刚才就一直流,却不见你的手在动。」

    「啊!」

    听到和花指正,我往面前一看,还真的有洗到一半的餐具,手上也握著起泡的海绵。应该是我洗盘子洗到一半就开始想事情,结果魂不知道飘到哪去,也难怪和花会担心。

    我含糊地说了声抱歉,把水龙头关上。和花说换她来洗,但我摇头拒绝。我应该是要将洗完的餐具冲掉泡沫时神游的,但既然不确定,乾脆全部重洗一次。

    连我都被自己这个麻烦精给吓到了。等我洗完盘子,正把水槽擦乾净时,听到一声熟悉的:「有人在吗~?」过一会儿后,深町出现了,脖子上还围著披肩。

    「每天都好冷喔~这房子还是一样冷得夸张呢~应该比外头还冷吧?」

    「你要抱怨就别来。」

    我们这栋建于昭和初期的房子真的非常冷。我跟和花都是在这个家长大,所以不觉得辛苦,但深町只要冬天时来访,就算在室内也不会脱外套。

    「我开了暖炉,你至少把外套脱掉吧?」

    「不要,好冷,会感冒。」

    「才不会。」

    「别管这个。我好饿,你们吃完饭了吗?」

    深町别说是脱外套,连缠在脖子上的披肩也不肯拿掉。她在椅子坐下,把啤酒大剌剌地摆上桌面。明明一直抱怨好冷好冷,竟然还要喝啤酒?她看到我一脸错愕,就理直气壮地表示酒是装在另一个胃里。

    「不管在多冷的地方,我都能喝啤酒。凑,做点东西来吃。」

    面对深町厚脸皮的点菜,我嘴上念归念,还是心有不甘地打开冰箱。当我正在思考要做什么时,和花突然喊出一句「对了」。

    「小麦姊,你要吃善哉吗?」

    「善哉?好啊,我要吃、我要吃。」

    「……」

    深町毕竟是女生,当然也喜欢甜食,尤其对和花做的甜点更是爱不释「口」,难怪一问就二话不说马上答应。可是问题在于……

    「你……要用啤酒配善哉喔?」

    「咦?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我很希望家里的红豆汤能多少减一点,所以这应该是值得感谢的事,问题只出在啤酒配善哉这组合上。再怎么不搭也该有个限度吧,真令我难以理解。不过女子两人组仍旧把我晾在一旁,看起来不但不介意,还和乐融融地进行著「麻糬要放几个?」的对话。

    「我想拿来当晚餐,就放四个吧。」

    一听到深町回答得这么乱来,我疲倦到连吐嘈都自动跳过,直接问道:

    「对了,你来做什么?」

    「从过完年后我就一直在忙,最近才暂告一段落,想说来看看你。」

    为什么她总是摆出一副高姿态的样子呢?我不禁皱起眉。接著深町又说:

    「还有是想拿这个给和花看看。」

    「是什么?」

    「我拿到展览的门票,有两张。你要不要跟朋友去看看?你不是很喜欢艺术吗?这是刺绣画的展览喔。」

    所谓的刺绣画……是用刺绣来作画吗?艺术的领域还真是五花八门呢。我正觉得佩服时,从深町口中说出的名字让我不禁竖起耳朵。

    「那好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知名画家……有听过汤浅万智吗?」

    和花说「没听过」,我却对这名字有印象。汤浅万智这名字,跟昨天来访的菱沼女士提过的一样。这并非常见的名字,应该是指同一人。当初我听说她是画家时,脑中想到的不外乎是西洋画画家或日本画画家。

    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事都能在网路上查到。靠网路搜寻应该也能查到画家汤浅万智的事,我却刻意避免这么做。万一菱沼女士改变心意,我就跟她们毫无瓜葛了,因此还是别知道太多比较好。

    我本来这么想,却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这名字,忍不住问:

    「在哪里举办?」

    「你有兴趣?」

    「呃……也不算是啦……」

    我们认识很久了,深町自然知道我对艺术可说一窍不通。听到她大感意外地反问,我只能含糊回答。只见她原本要拉开拉环的手离开了啤酒罐,从放在下面的包包里拿出门票。

    「……是在文京区的小型美术馆,日期是……啊,抱歉,只到星期二。要是早点拿来就好了,都怪我太忙。」

    「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是周三,此外的时间和花都要顾店没办法去。就在深町道歉说「应该先确认过再讲的」时,和花提出一个建议。

    「既然如此,哥,你就跟小麦姊去嘛。」

    「咦……」

    「这个周末客人大概也一样很少,靠我跟犀川先生就行了。」

    虽然和花叫我不用担心店里的事……但我是因为菱沼女士的事,有些在意才问的,并不是真的想看展览。

    虽然觉得很困扰……

    「要去吗?」

    「……」

    深町喝著啤酒,挥著手上的门票,试探地问我。

    这毕竟跟「客人」有关,让我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听来陌生的刺绣画究竟为何物,也让我非常在意。而且,为了让这位她称作「老师」的汤浅万智完成作品,菱沼女士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何她会对刺绣画执著到这种地步?即使我有预感,一旦得知后心情一定会更沉重,不过最后还是败给好奇心,回说要去。

    虽然和花要我别在意店里,但就算是淡季,周末的客人还是比平日多。为了能在中午过后马上回来,我决定配合开馆时间,一大早就出门。

    我跟深町约在鎌仓站的剪票口前。我已经很久没去东京,不过深町可是每天都通车到千代田的公司。即使周六的电车并不拥挤,却也没位子可坐。

    「你每天都这样通勤,很辛苦呢。」

    「我习惯了,毕竟都持续了十五年。你不也曾通勤了好几年吗?」

    「这倒是……」

    只是我已经没办法了……我不想把这些丧气话说出口,便轻轻叹气望向窗外。念大学四年、当上班族三年,共计七年的时间,我每天都通勤到东京去。大概是辞职后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才会让我觉得这些往事都彷佛年代久远。

    如果现在回去上班,实在没自信能忍受通车到东京的辛苦。我想到这里,又反思起自己的现状。

    「我也得做些什么才行……」

    明明并无此意,丧气话还是脱口而出。我回过神,连忙以一句「没事」收回自己的话,深町则露出苦笑问道:「得做些什么?」

    「……我不认为……一直维持现状就好……」

    只赚些零头的我之所以能活下去,靠的是祖父留下的财产与和花的庇荫。如果没有他们,不只是高得吓人的固定资产税(注18:固定资产税是针对房屋、土地、有形资产所课徵的地方税,类似台湾的物业税。),连其他生活必须的各种开销,我也无法负担。

    身为兄长,本来应该站在支援和花的立场,却已经有好几年都仰赖她生活。事到如今,还容得了我继续写这种不知读者在哪的小说吗?

    我虽然名义上还是作家,但凭的是过去某段时间某些人给予的好评,现实不但把我拋诸脑后,还让我望尘莫及。我叹口气向深津坦白,深町则回了一句「是喔」。

    接著,在一阵沉默后,深町又说:

    「没什么不好的啊。凑就是凑,只要做你能做的事就好了。」

    「可是……」

    「可没人要求你当一家之主喔。」

    深町说得太直接明白,让我感觉被彻底否定了,不禁倒抽一口气。的确……她说得没错……但身为男人未免太丢脸。我心情复杂地陷入沉默,等电车开到横滨站时,和深町在空出的位子上并肩坐下。

    距离展览会场的美术馆最近的车站是江户川桥站,要在永乐町转搭地铁。搭乘永乐町线还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江户川桥,等上到地面后,再往美术馆的方向前进。美术馆位于幽静的住宅区内,是一栋充满历史风情的西洋建筑,据说是由以前的贵族宅邸改建而成,可谓颇有来历。

    「好像是在那里。」

    在仅供单向通行的狭窄巷弄前方,有个标示此处为美术馆的招牌。深町指著那个牌子,我点点头看手表确认时间。展览是十点半开始,这时刚过十点半。

    我们为自己来得正好而庆幸,走进美术馆馆区内。只见建筑物外墙上,垂挂著印有「汤浅万治 波之色日之光」的布幔。不知是因为周二即将闭展,还是本来就很受欢迎,来客比我想像中还多。

    深町在入口处把两人份的票交给工作人员后,我们就进到展场。看了展览的手册,我才发现自己对汤浅万智的作品并不陌生。

    「……这作品我看过。之前有用在咖啡广告里吧?」

    「她好像很有名呢,这幅是用在国际会议的海报上喔。」

    深町所指的作品我也记得,便点头附和,并对因为没兴趣而见识浅薄的自己感到羞愧。当菱沼女士讲出「汤浅万智」时,我应该要联想到才对。

    「哇,好棒喔!」

    我们顺著参观路线的指示进入作品展示间,深町立刻轻呼一声。虽然她有看场合稍加克制,感动之情仍溢于言表。我也是比自己的预期还要感动。

    刺绣画正如其名,每幅展示的画一律以刺绣技法完成。它们都是没有具体形象的抽象画,其中最令人慑服的是用色。刺绣画瑰丽的色彩深深吸引观赏者的目光,更撼动了观赏者的心。

    展览主题为「波之色日之光」,标题都以「波1」之类的编号形式呈现。作品呈现的并非刻意表现的波浪,而是作者汤浅女士凭感性所描绘的波浪,既给人绵延无尽的遥远距离感,又不可思议地跟记忆中的波浪重叠在一起。

    「好厉害……全是用绣线绣出来的呢。手工真是精细,让人都快眼花了。」

    「……」

    我能体会深町为何感动。的确,比起用颜料来画,这种表现方式更费功夫。说起刺绣,在一般人印象中,通常只用在衣服或小饰品上,当初怎么会想到用刺绣来画图呢?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光是线的数量就够惊人了。

    我边望著画,边跟深町低声交谈。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去。

    「……」

    就算有控制音量,但四周都鸦雀无声,会被警告也是难免……我自以为是地先说了句「抱歉」回头,没想到拍我肩膀的并非工作人员。

    「果然是凑先生。」

    「……」

    站在我面前,脸上浮现端庄笑容的,正是菱沼女士。我感到困扰,整个人僵在原地。虽然我本来就想过可能会在会场碰到她,却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赶快看完马上离开,就不会跟她不期而遇。

    是我的想法太单纯吗?我为自己输给好奇心而深自反省,同时很在意身旁的深町。时机真是太不巧了,我只好向菱沼女士解释来看展的原因。

    「朋友刚好有票……我想说也许是那位画家,就来看看……」

    「我没想过你会来,谢谢。」

    「……你们认识吗?」

    深町见菱沼女士胸前挂著工作人员的识别证,一脸诧异地追问。我只好含糊其词地回了句「算吧」。幸好深町如我所愿地接受这个说法,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凑怎么难得会对艺术展览有兴趣呢……敝姓深町,是第一次来看刺绣画。作品用色十分纤细……让我很感动。用在广告上的作品虽然都记得,不过实际看到后,才发现其实线的光泽会随角度不同而有所变化,实在太美了。」

    「感谢赞美。我是汤浅的助理,敝姓菱沼。」

    菱沼女士笑容可掬地做了自我介绍,并瞄了我一眼。那道别有含意的视线,就像在保证她不会多说什么,让我稍微松一口气。之前我有请她别把延命医的事说出去,所以只要我跟深町一起行动,想必她也不会提及此事。我便在一旁听著她们的对话。

    「刺绣这门手工艺,通常给人缝纫技法的印象,没想到也能像这样变成图画。」

    「刺绣做为一种绘画手法,虽然在日本的知名度还不高,不过在中国和越南等地不但是主流之一,也在艺术方面得到很高的评价。」

    「是吗?这的确拥有跟油画截然不同的魅力。不过做起来应该很费工吧?」

    深町说得没错,用绣线刺绣的过程,感觉上要比用笔上色来得辛苦多了。菱沼女士用力点头,表示我们面前的这些大型作品,都得花上超过五年的时间。

    「像是高级波斯地毯,也是由许多女性花费数年光阴才完成。这两者道理是一样的……毕竟每一项步骤都很费工,时间是省不了的。」

    「说得也是,首先得从穿针引线的步骤开始呢。」

    「是啊,而且汤浅还会亲自染线喔。」

    自己染线?深町吃惊地反问,菱沼则浅浅地苦笑一下。

    「如果市售的线不符合自己的感觉,汤浅会亲自把生丝染成想要的颜色。」

    菱沼女士的这番说明,让我跟深町不禁深感敬佩。

    「那还……真是辛苦呢。」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能呈现如此美丽的色彩。汤浅本人的色感非常好,连已经当她助理二十五年的我,都还会感到惊讶呢。」

    「菱沼女士也有在做刺绣画?」

    「我本来是在大学做染色研究,后来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汤浅……现在是担任汤浅的助理和经纪人。」

    「这样啊……」

    在深町附和时,有个工作人员从走廊进来叫菱沼女士。她回应对方后,对我们说「请慢慢观赏」便离开了展示间。

    剩下我们两人后,深町再次追问我和菱沼女士是怎么认识的。

    「……不,我们不是直接认识,只是朋友的朋友……算点头之交吧?我听说她在为一个叫汤浅万智的人担任助理,所以才想会不会是她。」

    用「朋友的朋友」来解释也未免太敷衍。我本来以为会被吐嘈,不过深町大致了解我的为人,只有「哦」了一声点点头。她大概认为即使问个仔细,我也只会把对话拖长,就主动回避了。反正我也常因不会记人而被深町念。

    比起这个,深町更在意的是眼前的作品。

    「她说五年耶。五年间都面对同一幅作品,不知道感觉如何?难道不会厌倦吗?」

    「艺术本来不就是这样吗?花更长时间来创作的也大有人在吧?」

    「是没错啦……但五年说短也不短。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在做什么吗?」

    听深町这么问,我试著去回想,却无法马上回答。五年前,和花还在东京的西点店工作,没有在家里开店,所以我也不会被叫去帮忙,过著每天悠哉写小说的日子……

    不,说起五年前,不就是我凭藉得奖的光环推出的新书遭到恶评,完全滞销,结果顿时从天堂跌落地狱的那段期间吗?

    「……」

    当恶梦般的回忆苏醒,我陷入忧郁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心境已跟以往不同。那时我满脑子只顾著找失败的原因,充满挫折而焦虑不已,但现在已经了解,不管是遭到恶评还是书卖不好,都是其来有自。

    不过,明知道却无法改善,或许代表我根本没有成长,就好比困在迷宫深处的人,已经连出口都放弃寻找。活著这件事就是这么困难。

    当我脑中已将这一问发展成哲学性的问题时,身旁的深町始终保持沉默,即使我没回答也未吐嘈。这大概是因为她也在问自己相同的问题吧。

    五年前的深町……应该和现在一样,兢兢业业地在出版社编辑的岗位上努力吧。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都过了五年,却什么也没改变。」

    「……」

    深町看著那些浓缩五年岁月的作品,喃喃自语著,从她的侧脸看得出其思绪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在「什么都没改变」的背后,我感受到其中包含对没改变一事的后悔与反省。

    深町始终脚踏实地工作,累积了不少资历,本人却看似不满意。我对她不会满足的野心感到敬佩,耸了耸肩。

    「……你没变不是比较好吗?」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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