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庭院虽不知道确切的建造时间,不过倒是十分气派。即使占地不大,但充分利用房子在坡地上这一点来设计。庭院里种有许多树木,每到秋天就要忙著扫落叶;会开花的树也很多,每个季节都得修剪维护。
在这日式庭院一角,放著长青苔的石灯笼,那里有个略显不可思议之处。庭院南边面对私人道路,路旁有块用来停车的空地,中间以山茶花的树篱相隔。当树篱围到店面,也就是以前当诊所的建筑物时,就从树篱变成木板墙。
木板墙比我还高,角落开了个小洞。从地面往上切开的洞约五十公分见方,藏在紫玉兰树荫下,连接店面和停车场对面的东边公有道路。
如果再大一点,就能确定是开来当备用出入口,可是它只有五十公分见方,连儿童都无法轻易穿过。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开洞?自从我儿时发现它后,就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有一次问过祖父,他答说那个洞从以前就有了,所以他也不太清楚。既然连祖父都说是从以前就有,可见年代已经非常久远,应该是在明治或大正时代就有了。我始终都对它的功用抱持疑问,直到某天才突然想到答案。
之所以会想到,是因为偶然看见猫从洞外进来。那难道是猫的出入口吗?如果是的话,就能理解为何大小只有五十公分见方。原来如此啊……当下虽然这么想,但重新思考后,我还是无法肯定这就是正确答案。
如果是狗就算了,猫可是很擅长爬到高处。即使木板墙比我高,猫也是一下子就能爬上去。木板墙顶端是日式茶屋风格的屋檐,有一定宽度,不时会看到猫在上面睡午觉,因此,根本没必要为了猫特地在墙上开洞。这样一来,猫穿过洞口进来就成了偶发事件,那个洞其实另有用途。
我会怀疑那是否为猫的出入口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家从没养过猫,也不太可能会替野猫设置通道。
在我们家庭院里,其实常常可见到猫的身影,但要说我们家是附近野猫的聚集处,情况又不太一样。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不同的猫,同一只猫不会出现两次。黑猫、花猫、虎斑猫都有,乍看很像,却有细微的不同,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家后面是山,不是住宅密集的区域,应该不是适合野猫居住的环境。这附近没有爱猫人士,就算有家庭养猫,就我所知的住宅数量来看,猫的数量应该也有限。
那些不断出现的猫咪新面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虽然还没解开这个谜,但至少找出了规则。每次犀川先生打扫庭院时,猫就会突然出现。只要犀川先生在庭院里,身边一定会有猫。不过,犀川先生没有喂猫,也不像喜欢猫,感觉上是那些猫单方面喜欢他。
自古以来,黑猫就是魔女的使者。犀川先生身为死神,跟猫的立场相近,说不定是波长吻合的关系──原本这么认为的我,是在何时有了进一步的发现呢?
我记得……那是在我因为当上作家太忙而辞职,然后写作工作逐渐减少,开始变得清闲的时候。当我坐在檐廊眺望庭院的时间变多后,偶然间目睹了那个景象。
犀川先生在庭院里说话。当时和花出去上班,家里只有我跟犀川先生。就庭院构造来看,无法让他隔著树篱跟人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奇怪,躲在暗处偷窥,结果看到了……
犀川先生面前有一只猫,灰色的皮毛,圆滚滚的身体,一副很有派头的样子。犀川先生能说话的对象,看来只有它。不过犀川先生不像是会单方面对著动物说话的人,而且灰猫一直盯著他看,就好像正在说些什么一样。
「……」
那时也是这种感觉──当我透过纸门缝隙观察庭院时,突然想起这件事。在庭院里的是拿著扫把的犀川先生,以及一只茶色斑纹的猫。犀川先生正对著猫说话,即使音量很小听不清楚内容,却也不像在自言自语。
有人会在遛狗时对狗说话,我也一样会对马卡龙说话。例如天空很晴朗的话,就会说「天气真好」;有人开快车经过,也会说「危险」。这种情形在和花身上更明显。在散步途中,她会对马卡龙说些「花开了喔」之类狗根本听不懂的话,让我颇为错愕。
所以,犀川先生对著猫说话……应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之前犀川先生发现我看到了,就露出像被抓包的狼狈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事,也不敢再追问。
不过,再次遇到相同情况后,我很确定犀川先生一定不是在对猫说天气怎样之类的,因为在他们之间,可以感受到一股严肃的气氛。如果话题不是天气,而是死神和猫在交换情报,那就完全说得通。
我至此恍然大悟。是喔,原来猫就像是犀川先生的使魔呢。
「……应该不会吧。」
才刚觉得这想法不错,一回头又觉得自己想太多,结果不小心自言自语。犀川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立刻回过头,猫则是一溜烟地逃走。
我跟犀川先生四目相交。虽然为自己躲在暗处偷看感到尴尬,我还是挤出讨好的笑容走下檐廊。
「是猫吗?」
「……嗯,柚琉先生不是出门了吗?」
「我有东西忘记拿,等一下就要出去了。」
我跟犀川先生说要出门,却在从家里往公车站的路上发现忘记带手机,才又折返回来。当我为了抄近路到玄关,正要穿过和室时,就看到犀川先生在庭院里。
「……我出门了。」
「柚琉先生,最好带把伞喔。」
听到我要出门,犀川先生就建议我带伞。即使现在正值梅雨季节,但今天天空晴朗无云,气温也有升高的趋势,我觉得不会下雨。
「天气预报这么说的?」
「不,天气预报是晴天,不过会下雨。」
犀川先生既然这么说,就是会下雨。我老实地点点头,表示会带摺叠伞。
犀川先生说了声「路上小心」,我走过檐廊来到玄关。犀川先生的天气预报很准,可说是百发百中。因为从小就亲身体验到这一点,我便从鞋柜里拿出必备的摺叠伞放进背包里。
「是听猫说的吗?」
不可能吧……我耸耸肩,阖上玄关的拉门。虽然对犀川先生和猫之间不可思议的关系很在意,但今天可没闲功夫去想这个。我决定帮平时散漫的自己上紧发条,并从腹部深处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从距离家里最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到鎌仓站,再坐上横须贺线前往东京。平常只有采买食物时才会出门,之所以要转搭公车和电车到东京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现在心情很沉重,实在无法安稳地随著电车摇晃。
「唉……」
我陷入沉思,不自觉地叹气,然后连忙往四周张望。附近有个女高中生正戴著耳机,专心盯著手机萤幕,看来没有注意到我的叹息声。我放下心来,透过靠著的车门窗户看向车外的风景。
出版社编辑打电话来的那天,是周末刚结束的周一。我在月刊上连载散文,每月有一次截稿日,不过距离还很远。正当我奇怪编辑打来做什么时,她就开门见山地表示有事情想跟我谈。
「有事情……要谈?」
『是的,所以想请问您何时有空……我想去府上拜访。』
听到编辑要来家里,一股不好的预感掠过我胸中。必须当面说的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连载中止,心中不禁一阵慌乱,便问她能否直接在电话里谈。
『我还是希望能跟您当面详谈。』
「……不然由我去好了。」
我基本上生活得很悠闲,没必要让忙碌的编辑花时间来访,而且,家里还有和花跟犀川先生在。犀川先生是不打紧,但我不想让和花担无谓的心。如果连载这份唯一的工作被中止,我不可能还保持笑脸。
如果是自己去东京,便能在回程途中稍微整理自己的心情。我抱著这样打算,跟东京的出版社约好周四前去拜访。
「……」
我将差点又要叹出口的气吞回去,双手环胸、缩起背脊。虽然写散文的收入十分微薄,连零花都不够用,不过每个月必须写出东西,以及能在杂志上刊登作品,对我而言就是一大鼓励。
我明白这份工作是因为我得过大奖,出版社才施舍给我的,完全没听说这单元受到读者欢迎。所以,我内心深处总是认为,就算哪天连载中止了也不奇怪。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已经有所觉悟──虽然从星期一就这么想,我还是无法完全死心。为了不露出让编辑困扰的反应,我一定要努力保持冷静。
在从鎌仓坐电车至东京的路上,我不断这样告诉自己,结果差点坐过站,不得不慌忙下车。这家从我出道就一直提携我的出版社名为羽衣社,位在御茶水,要在东京车站转搭中央线才能抵达。
从出门到现在,实际上花不到两小时。时间已接近中午,车站附近的餐饮店里有很多正要物色午餐的上班族。时节进入六月,有时会出现像在预告酷暑将至的高温。见天气如此晴朗,让我有点后悔把伞放进背包,只好边挑大楼间的阴影处行走边朝出版社前进。
从御茶水站往神保町方向走,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羽衣社所在的大楼。那是一家名作家辈出的老字号出版社,对从小就喜欢书的我而言,一直都是憧憬的地方。当年我接到通知,得知自己获得羽衣社主办的文学奖时,还难得地喜不自胜。
这段遥远的回忆,现在只是徒增伤感。我进大楼时保持头低低的,努力不思考多余的事。在入口柜台表明跟人有约后,对方就请我到接待处等待。我走向靠窗的桌椅坐下,眺望街上往来的人群。大约等了五分钟后,我听到轻快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接著是一声「让您久等了」。
「请您特地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
满脸歉意地向我道歉的女性,是隶属羽衣社文艺部、担任我责任编辑的三国小姐。她应该是比我大两、三岁,但我不敢问女性年龄,所以不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三国小姐是个美人,有一对内双很深、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自从三国小姐从其他部门调来并成为我的责编,已经过了一年半。她自称是我的小说书迷,就算散文很短,也总会很仔细地写感想和建议来鼓励我,让我始终心怀感谢。
我起身回应她:「我才不好意思呢……总是承蒙您诸多照顾……」
「您不进编辑部吗?不然……差不多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餐?」
「不,在这里就好。」
既然要谈的是中止连载散文,我想尽量早一点回家。讨厌的事就快点解决。见我摇摇头,三国小姐露出有些惋惜的表情,问我是否跟人有约。
「啊……是的,我跟朋友……约好了……」
虽然根本没这回事,但一想到这么说便能早点脱身,我还是撒了小谎。三国小姐听了点点头,拉开我面前的椅子坐下,把手上红色皮革封面的行事历和手机放在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说出要跟我「谈」的事。
「我有事要拜托凑老师……」
「……这段时间谢谢您。」
「咦?」
「我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三国小姐照顾,真是非常感谢。虽然时间很短……」
「……凑老师?」
听到我先对至今的一切表达感谢,三国小姐一头雾水地看著我。我不想由三国小姐来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也受不了拐弯抹角的说词,乾脆自己先发制人。
「您在说什么啊?」
「呃……因为……那个……您应该是要谈中止连载的事吧?」
我试探地小声问道,三国小姐顿时睁大眼睛,看了我大约三秒,接著举起右手摇了几下说:「根本不是!」遭到如此果断地否认,我不敢置信地叫出来。
「咦!」
「为什么是中止连载……我从没说过这种话吧?」
「可是……您说有事要谈……」
「我的确有事要谈,可是,没说要谈中止连载的事啊。」
目瞪口呆的三国小姐说得没错,她的话里从未出现中止连载的字眼……可是,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基本上我很悲观,从没想过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时常想像自己遭遇不幸的样子。
只要这样做,等实际遇上不幸时,便会觉得比较轻松,只要想著「果然是这样」就能释怀。我以作家身分活跃一时后走上凋零一途的经验,也让我更偏向这种思考模式。
本来我这次也是做好准备,要以「果然是这样」来收拾心情……
「那么……」
三国小姐想谈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疑惑地皱起眉头,三国小姐则面带苦笑,对我道歉。
「我应该先在电话里讲清楚的……老师您该不会从周一就郁闷到现在吧?」
「……嗯。」
我正要否定,又想到心思大概已经被看穿,于是迟疑片刻才点头。三国小姐更加深了苦笑,表示下次会注意。
「我要谈的……是我们这次有个企画,想请几位作家就同一主题写短篇小说,再将短篇集结出版,所以想请凑老师也写写看。」
「短篇集……」
三国小姐的提议让我很意外,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这是代表她要给我新工作……对吧?由数位作者就同一主题写短篇小说,再以合集形式出版是很常见的形式,这一点我能理解。
不过,这种企画通常是找受欢迎的作家来写,加我一个进去对销售量毫无贡献,甚至还可能扯后腿。又开始偏向负面思考的我,做出了消极的回应。
「可是我帮不上什么忙吧……请那些畅销作家或当红作家来写,不是更好吗?」
「不,我就是想拜托凑老师。您从出道以来就一直在写幻想故事,对吧?」
「毕竟我也只会写那个。」
「不过,散文就不一样了……您刚开始的散文风格的确是承袭自小说,不过最近开始您会断断续续地写些生活周遭的事。我觉得那样很好。」
「那是……」
邀我在杂志上写散文的人,是三国小姐之前的责任编辑。
我自得奖作后就一蹶不振,当成最后一搏、费尽心思写的书则遭到恶评,让我重重摔一跤,从天堂跌入地狱。虽想放弃作家身分外出工作,却又觉得自己在社会上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陷入进退维谷的状态。
大概是同情这样的我,前任编辑顾虑我的心情,给了我这份工作。我不知道散文该写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拒绝编辑的好意,结果还是接受了。
这世上有很多散文都很有趣,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写作者本身就充满魅力。而且散文写得有趣的人,基本上都充满好奇心、精力旺盛又经常外出,才会有源源不绝的题材。
可是,我不但过著深居简出的生活,更不是有趣的人,写出来的散文也硬邦邦的。我抱著工作可能不会再上门的觉悟把原稿交出去,没想到对方居然问要不要连载,然后我就一路写到现在。
这是我第一份连载工作,就算是很短的散文,对我来说也是大工程(当然现在依旧是如此)。虽然内容不有趣,但仍诚心诚意地将自己感兴趣、正在思考的事情写下来,只可惜连载时间一久,题材也慢慢见底。
随著快到截稿日还写不出来的情形增加,我产生得过且过的心态……才会开始挖掘身边的题材。
「上次……您写到自己被迫担任朋友婚宴的总召,那就很有趣呢。」
「那个啊……」
高中时代的朋友要结婚了,明明很忙的津守却随便答应当总召,我不得已为此四处奔波,落得连找题材的时间都没有,只好把这场骚动的经过写成文章。听到这种非我所愿的内容竟然获得好评,还被编辑说有趣,令我感觉有些复杂。
「写了这种自曝其短的文章……我还觉得很丢脸……」
「才不会呢!后来的红豆地狱也很有趣哦!」
「……」
写红豆地狱的人明明是我,实际从别人口中听到,印象又变得不太一样,感觉就像有无数洗豆妖(注19:这种妖怪会在河边一边唱著:「要洗红豆呢?还是抓人来吃呢?」一边发出搓洗豆子的声音。如果被声音吸引过去,就会被推进河里。)从脑袋里吵吵闹闹地跑出来,让我感到困惑,哑口无言。那篇文章是和花为了开发店里的新点心,每天都煮红豆,害我天天被迫吃善哉吃到怕,就索性写了下来。
「我不知道令妹开了店呢,是开在鎌仓吗?」
「……呃,那个……」
我没对三国小姐提过和花在家里开店这件事。因为总是找不到时机说,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依我的个性,也无法轻易说出「点心很好吃,请务必来赏光」之类的话,只好含糊带过去,拉回正题。
没错,问题在于……
「话说回来,那个……短篇小说跟我的散文有什么关系吗?」
「啊,说得也是,真抱歉……总之,我希望您能像写散文时一样……也就是用您写生活大小事的感觉来写短篇小说。」
「……这样啊……」
我至今公诸于世的小说,大多被评为充满幻想、难以理解。我从以前就喜欢这种难辨是梦是真的情节,不但百写不厌,还以此获得大奖,所以之后也都是写这样的故事。小说之于我,等于幻想跟难解,这也是我唯一能写的风格。
因此,要我像最近那样为了排解苦闷而写下散文般写小说,老实说,我真的无法想像。这个嘛……我在心中沉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三国小姐又继续说:
「这次短篇集的题目是『重要的人』,希望凑老师也能写看看。」
「重要的人……」
「像恋人啊、家人啊,不管谁都可以。您意下如何?」
既然有时间,还是接下这份工作比较好,我应该一口答应才对。然而……是否写得出来是个问题。
「……可以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任性的话……」
「没这回事,请您快别这么说。我喜欢凑老师写的故事,很希望让更多人读到。不过……您的小说阅读门槛高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常想,如果您能写出让读者更好投入的故事……那就太好了。」
三国小姐话中的含意,我再清楚不过。同时,她这份为我著想的诚挚心意,我也切身感受到了。我低头行礼,向她说「谢谢」,三国小姐见状连忙说:
「请千万别这样,还让老师行礼,真是太不敢当。对了,您不是跟人有约吗?时间上没问题吗?」
「……啊……」
说得也是。我想起自己撒的那个小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回道:「我差不多该走了。」三国小姐表示会把详细内容和截稿日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我也跟著站起来,由三国小姐送我到正门玄关。
「谢谢您特地来一趟。」
「我才是打扰了……」
「希望能得到好的答覆。」
三国小姐说完微微一笑。我向她低头行礼后,往车站出发。嗯,幸好不是原本预想的连载中止……不过,接下来又得面对新的课题。一想到这点,我的表情又不自觉地绷紧。
抵达御茶水站后,原本打算直接回去的我,突然想起深町就在这附近工作。之前还以为回程时,自己一定会为了连载中止而闷闷不乐,根本没心思想到深町。她还在公司吗?反正我也想找人聊聊,就在剪票口前折返,走到不会挡人的地方拿出手机。我找到深町的号码拨出,在铃声响了几次后,听到她问:『什么事?』
「你人在哪?」
『在公司啊。凑,你是怎么了?怎么这种时间打来?』
「我现在人在御茶水。」
深町虽然惊叫一声:『咦!』却仍立刻察觉到我是来羽衣社。她也还没午休,就邀我一起吃午餐。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便和她约好地方碰面。
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在神保町,距离御茶水很近,所以我就走到神保町,在靖国路的交叉路口等她。由于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有大学,大学生也很多,我走在他们之中来到交叉路口,没多久就看到深町出现在斑马线另一端。
看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等绿灯亮起后穿过斑马线。深町一身轻便,只带钱包和手机,一见面就问我要吃什么。
「咖哩。」
「真难得,居然会马上回答。」
「因为来这里的途中闻到很香的咖哩味。」
咖哩的味道很能刺激食欲。我跟三国小姐道别时还没觉得饿,但在走到这里的一路上餐饮店林立,飘出各种香味,闻著闻著肚子就饿了。其中我觉得闻起来最美味的就是咖哩。
深町接受我的提议,没有多想就带我来到附近的印度咖哩店。她大学毕业后,在神保町的出版社工作了十年以上,对这一带的餐饮店大致都很熟悉。
大概是午餐时间的关系,店里几乎客满,幸好有张两人坐的桌子还空著,让我们能马上入座。身穿印度传统服装沙丽的店员来帮我们点菜,深町熟门熟路地说要两份A餐。
「凑,咖哩只有鸡肉和肉末两种口味。」
「我要鸡肉。」
「那我要肉末。」
「请稍等一下。」店员用带有口音的日语说完便离开,深町接著开口:
「是好事,对吧?」
是不是好事……我不太确定,只觉得对话的顺序似乎搞错了,不禁皱起眉头。与其说搞错,不如说省略太多。毕竟我都还没开口,她应该要先问我来东京做什么才对吧?
不过回头一想,这只是个简单的联想游戏。深町这么了解我,一定马上联想到御茶水、羽衣社、谈事情这个标准公式,唯一不解的是她怎么判断是「好事」。
深町似乎看穿我的疑问,先拿起银制杯子喝了一口水,再继续说下去:
「要是不好的事,你就不会联络我,而是赶快逃回家。」
「……」
唔,她猜得也太准,让我顿时无言。我尴尬地拿起杯子,被超乎预期的冰凉吓一跳,竟连杯子本身都是冰的。我改用指尖拈起杯子,喝进一口冷透牙根的水,然后轻轻呼气。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不过跟我的预期不一样。」
「你的预期是什么?」
「我是抱著连载中止的觉悟来出版社。」
「你还真消极呢,一点都没变。」
深町不客气地说,耸了耸肩。反正她从以前就一直嫌我性格太灰暗,我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编辑问我要不要试著写短篇小说。」
「要登在杂志上?」
「不,是要出成短篇集……这很常见吧,就是请几位作家就相同题目写短篇小说后出版……像合集那样。」
「那太棒了!你要加油喔!」
相较于平静述说的我,深町则是一脸欣喜地给予鼓励。但我还没答应,也很怀疑自己是否写得出来。当我表示自己还没给答覆时,深町不满地问:「为什么?」
「责编……要我舍弃以往写小说的风格,改用写散文的方式来写。我上次不是写自己被迫当角田婚宴总召的事吗?就是要写成那种感觉。」
「这不是很好吗?我也觉得你可以试著写写平常的事……就是有现实根据的内容。」
「可是……」
跟散文不同的是,短篇小说不是光把现实中发生的事写下来就好。事实上,被三国小姐认为有趣的那些散文到底哪里好,我完全搞不清楚。要是答应了,却写不出能令她满意的作品,不就只是给她添麻烦吗?
我想把自己怀抱的恐惧说出来,却又不知该不该把没自信的一面全暴露在他人面前。在我烦恼之际,午餐送来了。放在银色托盘上的是咖哩和沙拉,盛在小碗中的是优格,另外装在篮子里的是印度烤饼。
印度烤饼的尺寸比我原先想像得还要大上许多。
「好大片喔。」
「会吗?可以免费续饼喔。」
免了免了,我光是这样大概就吃不完,根本不用续。我摇摇头,把刚烤好的烤饼撕碎,沾咖哩来吃。道地印度咖哩的香料味道很重,而且非常辣,难怪会连杯子都冰透。不过辣归辣,还是很好吃。
「很好吃呢,犀川先生应该会很喜欢。」
「的确。对了,这家店还有吃辣挑战喔,你看那里。」
深町边说边指向墙壁,上面贴了纸,写有「超辣咖哩挑战者募集中」的字样。如果能把辣度最高的超辣咖哩吃完,不但这一餐免费,还可拿到餐券。
「这对犀川先生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下次要不要问他看看?好想要餐券啊~」
深町边说边大口吃著烤饼。她吃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吃完一片,并请店员续饼。还真能吃啊。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却坚称续饼是很正常的。
「我们编辑部的同事也常来吃,每个人都会续饼呢。」
「不不,这种标准根本不对吧?」
我边回嘴,边将还剩半张的烤饼撕来吃。不久,第二张饼热腾腾上桌。深町粗鲁地撕开,问道:「我可以说出来吗?」
她在说什么?总是想说就说的深町居然会先问我,可见内容非同小可。我做好觉悟,回了句:「喔,好啊。」
深町用撕成细长条的烤饼包住肉末咖哩,放进嘴里。
「……受理啊……」
「你先吃完再说。」
要吃饭还是要说话,选一个好吗?被我责骂以后,深町将塞了满嘴的烤饼和咖哩一口气吞下去,重新说一次。
「你啊……毕竟得了那种大奖,难免会有自己的矜持……不过对其他人来说,那都已经是过去式。我认为得奖这件事对现在的你毫无帮助,只是无谓的束缚……你就不要再拘泥于过往,放手去做吧。」
「……」
「就算你写了像散文的短篇小说,也不会让得过的奖价值下降。或许你会被批评得很惨,但不管你写什么,会批评的人就是会批评,毕竟每个人都有好恶,只是说讨厌的声音比较容易被听见罢了。总之别太在意,完毕。」
深町说完,大口大口吃起烤饼,吃到最后连肉末咖哩都用光,还把脑筋动到我剩下不少的鸡肉咖哩。她要我分她一些,我默默把装咖哩的容器递过去。
的确,深町说得很对。虽然说得对……但如果我是别人叫我别在意就会说好的人,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模样。我在心中嘀咕,用叉子戳起沙拉。这时深町的手机突然响起。
「……啊,不好意思。」
深町说完便接起电话。当我听到她说「我等一下再回拨」时,就知道该是时间离开了,于是把剩下的沙拉一口气全扫进嘴里。
「抱歉,凑,我得回公司。」
「我也要走了。」
我的第一张烤饼还剩三分之一,肚子却已经完全饱了,深町则一脸惋惜地看著我剩下的第二张烤饼。我们一起离席结帐,走到店外。既然都来神保町,我决定坐地铁回到东京车站。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就在车站附近,我便跟她同行。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深町忽然对我说了句:「对不起。」
「怎么了?」
「我说得好像太过分。」
「没有啦。」
我完全不觉得深町哪里说错。我会想跟深町见面,一定也是潜意识希望她能够直言不讳地给予建议。我表面上说怕自己能力不够,但其实背后是不想面对结果的恐惧,以及无法完全舍弃的矜持在作祟。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有人肯为你指出不想承认的事实,是很可贵的。比起被指正的人,提出指正的人其实更费神。如果只当应声虫,完全配合对方,光说些安慰的话,那反倒比较轻松。
「是我要说抱歉才对。」我道完歉又说:「我会好好考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写好……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我有听出你的言外之意。」
「是从哪里听出来的啊?」
深町一脸错愕地追问,我则耸肩回应。这时,我已经走到通往地下铁的入口处,而深町还要继续朝人行道旁的出版社前进。当我要说「改天见」时,她先开口问道:「对了,短篇集的题目是什么?」
「……听说是『重要的人』。」
「哦。」
重要的人……深町重复一遍后,微微一笑说:「我很期待。」她对我说路上小心,我对她说工作加油。在走下通往地下铁的阶梯时,我都在思考「重要的人」这个题目。
不管恋人或家人都可以──虽然三国小姐这么说,可是对我而言,谁又是重要的人呢?首先是和花,再来应该是犀川先生……对吧?即使犀川先生不是人,却从我们儿时开始,就彷佛天经地义般陪在我们身边。这样的他,绝对称得上是「重要的人」。
另外还有深町跟津守,除此之外就想不到其他人了。我这时才明白自己的世界有多狭窄。不过,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我既没有恋人,跟社会也没什么接触,难怪能举出的就只有家人和朋友。
我在东京车站搭上横须贺线,准备回鎌仓。坐到途中时,我找到空位坐下,随著车子摇晃。大概是肚子填饱的关系,睡意阵阵袭来。面粉做的烤饼在腹中膨胀,我只吃一张饼的三分之二就已经这样,深町不知如何?
她的胃简直就跟黑洞不相上下,我边想著这件事边打瞌睡。电车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横滨站,正开往鎌仓站。听到广播后我才回过神,睁开眼睛调整姿势。车窗外的风景看起来格外灰暗。
「……」
时间还不到三点。这个季节白昼比较长,天色应该到七点都还很亮才对。我发现是天气要变坏了,忽然想起犀川先生的天气预报。当初听他说最好带伞,我就在背包里放了一把摺叠伞,但东京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我还觉得奇怪。
等电车抵达鎌仓站时,雨已经开始下了,雨势还很大。想到自己有带摺叠伞,我不禁松了口气。车站前虽有公车弯,却位在户外,每条路线的候车处都是分开的,要走去搭车一定得撑伞。而且,从公车站牌到家里也有一段距离,用跑的回家太勉强了。
我从剪票口出来,打开摺叠伞,走向公车站。这时刚好车子来了,排队的乘客正要上车,我跟在队伍最后面上车,再把摺叠伞收起,以免妨碍到别人。
因为才刚下雨不久,地面上没有很潮湿,不过依这种雨势,积水应该一下子就会满出轮胎痕迹。来往的观光客每个都一脸扫兴,我在心里为他们感到可惜,并望向窗外。
雨势没有变大,也没有要停的迹象。跟我搭同班车看似来观光的乘客们,在高德院前就陆续下车,加上现在是平常日的下午,公车里的人稀稀落落。现在已经到开店时间,不知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要搭大众交通工具去「点心铺MINATO」,一定要搭乘这条路线的公车。就直线距离来看,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应该是湘南单轨电车的西鎌仓站,不过从那里到我们家必须绕山一圈,坡道也很多,实在无法当成最近的车站推荐给客人。
因此每次有客人询问,我们都会建议对方从鎌仓站坐公车,我也常跟要到店里的客人搭同一班车。我们的客群各年龄都有,大多以女性两人同行或团体客为主,但今天车上好像没有这样的乘客。公车里有一对老夫妻、两名老妇人、一名中年女性以及一名年轻男子,其中以那位中年女性最有可能是客人,不过她身边放著购物袋,很可能只是这里的居民。
我边随著公车摇晃,边做著推测。过不久,听到公车广播说下一站就是距离我们家最近的站,我就按下车铃,拿起放在脚边的摺叠伞。雨还在下,店里也许很清闲,毕竟地理位置不佳,受天候的影响很大。
公车减速停下后,我站起身走到车门。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人下车,没想到坐在前方座位的年轻男子也站起来,在我前面先下了车。他两手空空,连伞都没带。我平常不会一直偷瞄别人,注意到这名男子只是单纯觉得稀奇而已。
每个地方都有所谓的民风,同样类型的人自然而然会聚集在一起。说起我们这里,大部分都是性格有点保守、规矩的人。还有一个可说是日本许多地区共通的特色,就是年长者居多,毕竟这里要通车上班上学极为不便。另外,土地形状导致建盖新屋受到限制,居民大多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住户,在公车站遇到邻居或熟人的机率很高。
不过,我对一起下车的这个男子没有印象,对方感觉也不像是本地居民。他看来似乎刚年过二十,模样还很年轻,头发染成茶色,穿著松垮的棉质运动裤,以及背后有醒目骷髅图案的连帽外套,打扮得很像不良少年,算是很少会在本地看到的类型。
这一带除了我们家以外,还有一些零星的餐饮店,所以他也有可能是要去其他店。可是不管哪家店,都不像是他会去的地方……唔,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他难道其实是要来我们家吃甜点的甜点迷吗?就在我如此推测时,原本背对我的年轻男子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视线而回过头来。
「……」
这名男子在车上是坐在靠前的位子,我没看见他的脸,所以现在看了有些惊讶。这跟他的长相无关,而是他的额头和脸颊都贴著一大片OK绷,此外还有好几处擦伤,感觉好像跟人打过架,让我觉得很奇怪。
同时,警戒心叫我别一直盯著打架受伤的不良少年。我连忙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要离开。不过……
「请问……」
「……」
既然他出声叫我,我也不能当作没听见,万一被找碴说「怎么无视我」就糟了。我无奈地停下脚步看向男子,先前没看清楚的脸现在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张犹带稚气、神色不安的脸。
我看过很多充满迷惘的脸孔,该不会他是……脑中刚浮现的推论,又立刻遭到否定,毕竟犀川先生什么都没说。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客人」,犀川先生应该会告诉我。
我说服自己之后,反问:「有什么事?」
「这附近有姓凑的人家吗?」
「……」
我刚否定自己的推测,他就问出跟预料相反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这附近姓凑的只有我们这一家。如果对方是问「点心铺MINATO」,我就算觉得意外,应该也能马上回答。
可是,他既然问「姓凑的人家」,大概不是要来吃和花做的点心。这名男子前来的目的究竟是……我不禁陷入沉默,他则一脸疑惑。
「柚琉先生。」
这时,从马路对面传来犀川先生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望向呼唤传来的方向,男子则同时提高嗓门问:「柚琉……难道你就是凑柚琉先生吗?」
「……是的。」
男子好像听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一脸惊讶地向我确认。「柚琉」这名字不常见,会以此推测也不难想见。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他对「凑柚琉」一名产生反应。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犀川先生就穿过马路靠近我们。
看到身穿和服、拿著油纸伞的犀川先生,男子倒吸一口气。不过从再平凡不过的我来看,不管是不良少年还是和服打扮,整体来说都像在玩角色扮演,根本半斤八两。
我见犀川先生拿著很大的油纸伞,便把手上的摺叠伞递给男子。我本来就颇在意没带伞的他一直淋著雨,但又不方便邀初次见面的人一起挤在小小的摺叠伞下,因此无可奈何。
我以自己要跟犀川先生共撑一把伞为由,将摺叠伞硬塞进一直推辞的男子手里。他有些犹豫地接过伞后,用严肃的表情看著我,心一横开了口。
「那个……求求你……有个人……我一定……一定要救……呜……」
「……」
看到这男子的脸,我大概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说完「拜托」后,他向我深深一鞠躬。我默默看著他,耳边传来犀川先生的低语。
「……抱歉,是在您出去后才……」
当初看到男子惴惴不安的脸孔时,我虽然曾怀疑过,但因为犀川先生没说什么,我就自行否定了这个可能。「客人」出现的前兆是犀川先生身旁会刮起旋风,听到这次是在我出门后才出现徵兆,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并请男子抬起头。
接著,我问男子是根据什么情报才找到这里。他一听,拿雨伞的右手握得更紧,结结巴巴地答道:
「……我听说……凑先生能救人一命。我……犯下了大错……无论如何……都想救那个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是听谁说的?」
「那个……我不能说……我跟对方约好了……」
男子一脸犹豫地摇头,低头咬住嘴唇。我常遇到拒绝透露消息来源的人。因为我会要「客人」保证不能告诉别人,所以这算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我没有继续追究,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大大呼出一口气,用痛苦的表情说起车祸的经过。
「那时是我开车……有辆汽车从对向车道冲过来……我下意识把方向盘往左转……结果撞到电线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社长就……」
「……你说的社长……是你工作地点的上司吗?」
「是。我受到他……很多照顾……社长是我重要的人。他很关心我……如果社长不在了,不只是我,大家都会很困扰……要是被撞到的……是我就好了……」
之前看到他的脸时,还以为他是跟人打架受伤,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不好意思,果然不能凭外表判断一个人。我为自己的肤浅反省,也为他遭遇的不幸叹息。他认定都是自己的错,为此深感后悔,我却不觉得这一切是他的过失所造成,毕竟他只是下意识地转动方向盘,并非故意的,如果不这么做,他有可能就死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因为自己平安无事,而认定自己是害同车的社长受伤的凶手。
「那位社长现在情况如何?」
「他从手术后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意识……医生说这一周是关键期……还提到死亡的可能性偏高……」
「……你想救那位社长……对吧?」
「对……如果需要钱……虽然我没办法马上准备好,不过我绝对会工作来偿还!不管怎样我都会付钱!拜托你!」
男子拿著伞,对我弯腰行礼,只见雨点不停打湿他的背。我看著他一动也不动,轻吸一口气,用平静的声音告诉他:「需要的不是钱。」
用金钱买不到生命。我做的事也一样,看起来像魔法,其实并非魔法。我必须让他明白,这是多么严苛的等价交换。
「……那到底需要什么?」
「你要是想延长某个人的寿命,就必须以另一个人的寿命为代价。」
「另一个人……」他一脸诧异地重复一遍,然后问:「换句话说……用我的寿命也可以吗……?」
「……可以。不过每个人的寿命都是注定好的,而且是有限的。要是你把寿命分给社长,相对地,你的寿命就会减少。」
「可、可是……我还年轻……」
「年轻不代表剩下的寿命一定比较长。寿命还有多长,没人知道。假设你把一年的寿命移转给社长,但万一你的寿命剩下不到一年……便会在移转的过程中当场丧命。」
「……」
他应该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才会一脸困惑地低下头,一言不发。意志坚强到能在这时说出「我不在乎」的人毕竟不多。
尤其,他想救的人是公司的社长。虽然他认为自己害对方受重伤,心里充满罪恶感,于是为了救对方而找来这里……但这样的羁绊不够强烈,不足以让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犯下无法挽回的错是常有的事,有时就必须背负悔恨活下去。而且,也有那种连去思考自己必须怎样的余力都没有就不得不背起的悔恨。稍微变强的雨点打在伞上,让我觉得很碍耳,我对他说:「……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在心中祈祷他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对犀川先生催促:「我们走吧。」反正摺叠伞我本来就打算给他,便直接从男子身旁走过。他什么也没说,始终呆站在原地。
等沿著公车路线走到往岔路的转角后,我停下脚步回头察看,已经不见男子的身影,也可能是弯道妨碍了视线吧。我走上缓坡,留意著男子有没有追上来,但直到我走进店外停车场,仍未听到任何脚步声。
他大概放弃了吧?这样也好。我边这样想边绕到自家门前。等进了大门、来到玄关前,我才稍微松一口气。见犀川先生收起纸伞,正抖落伞面上的水珠,我向他说「谢谢」和「又麻烦你了」。
这个时间犀川先生原本应该在店里。他八成是凭著非人的力量,察觉到我会遇上那个人才赶来接我。我问店里只有和花一人有没有问题,犀川先生回答因为天气从早上就开始变差,所以来店的客人很少。
「这里从早上天气就变差啦?可是东京很晴朗呢……」
「是啊,幸好您有带伞。」
「这也是多亏你的提醒,真是帮了大忙。」
我这么说完,犀川先生便说要回店里。因为犀川先生要穿过家里到店面,我们就一起进了玄关。正要脱鞋子时,我突然想起一件在意的事。
「……犀川先生。」
「嗯。」
「……刚才那个人……」
他一开始就问我是否知道「姓凑的人家」。以前的「客人」都是来找「凑医院」或「凑医生」。由于我们家从很早以前就经营诊所,即使上一代继承能力的曾祖母其实不是医生,也被大家视为「延命医」。
下一个继承能力的我在祖父去世后,遵照行医的父亲所下的命令,替「客人」们延长寿命。因为父亲是主导者,有不少「客人」都误以为他就是施术者。虽然只有持续几年,但影响仍在,至今仍会从「客人」口中听到「凑医院」和「凑医生」这些名词。
不过,那名男子不但没提到「凑医院」和「凑医生」,还在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时有所反应……
「他好像知道……我……凑柚琉就是施术者。」
「……」
直到现在,都不曾有登门的「客人」指名道姓地找我。很多人都以为施术者是父亲,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应对,反正只要视对方情况,适时表示父亲正在疗养就好。
这情形是第一次发生,我不禁觉得事有蹊跷。犀川先生思考片刻后,附和说:
「的确令人在意。他也没说是谁告诉他的。如果他下次再来,就问个清楚吧。」
「……他还会再来吗?」
「……」
我一问,犀川先生就注视著我摇了摇头,喃喃回说:「我不知道。」接著他微微点头,用滑行般的流畅步伐往店里走去。大概是下雨的关系,屋内光线昏暗,我望著犀川先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屋子尽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连名字都没问的男子,诉说著自己有想救的人,那声音一直萦绕耳际久久不去。他说,那是他重要的人。对了,还必须给三国小姐答覆。我就这样想东想西地准备著晚餐……
「哥。」
「唔……」
和花的声音突然接近,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和花跟平常一样表情无奈,叹气说她已经叫了我好几次。
「不要拿著菜刀想事情啦,很危险耶。」
「……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拿著菜刀,真拿自己没办法。看到砧板上被切碎的马铃薯,我不禁叹气。那本来是要切块的。
「你要做什么菜?要换我来切吗?」
「不要紧。对了……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看了背后墙上的时钟,开口问道。和花从冰箱拿出装冷茶的瓶子,微微耸肩。
「刚好店内的客人都走了,我想说乾脆早一点关门。反正雨越下越大,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
「是喔。」
从早上就开始下的雨逐渐变大,闷重的雨声自远方响起。我打起精神,重新切一次马铃薯,放进大碗里泡水;将红萝卜、洋葱和番茄切完后,再从冰箱拿出培根和蛋。
把培根切成跟蔬菜同样大小,用橄榄油翻炒,马铃薯、洋葱和红萝卜也一起放入。适度炒完后放入番茄,倒进加了盐、胡椒和牛奶的蛋液,再用最小的火来煎,西班牙风欧姆蛋就完成了。
「犀川先生呢?」
「他正在做冰淇淋的备料。对了,哥,你跟编辑谈得怎样?」
和花本来坐在餐桌旁喝茶,察看收到的邮件,却突然问我这一句,我只好含糊地回答:「还算可以吧。」当初跟和花说要去东京时,曾被问说要去做什么,我就说出版社有事情要找我谈。
「编辑问我……要不要写短篇小说。」
「太棒了!要加油喔。」
「……」
其实我还没答覆,但也无法将内心的纠葛告诉和花,只好默默点头。接著,我边顾著欧姆蛋,边做起味噌汤。先用高汤来煮切成扇形薄片的茄子,再把味噌溶进汤里。汤料只有茄子有些阳春,于是又加进昆布和茗荷。
跟深町聊过之后,我整理了自己的心情,想积极一点试著写看看。即使不知道能否写出符合三国小姐期待的作品,还是必须努力才行。如果一直认为自己办不到,就只能维持现状。而且,我也强烈地自觉到不能一味甘于现状,一定要一步步改变。
「你说的短篇……是要刊登在杂志上吗?」
「不是,是跟其他作家的小说放在一起,以短篇集的形式出版。」
「哦,书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啰?」
「主题是固定的。」
「是什么主题?」和花追问。
我轻轻吸气,准备帮欧姆蛋翻面。先拿出大盘子,用左手握住平底锅,把欧姆蛋小心移到盘子上,再把盘子倒盖回平底锅。完成后,我将气呼出来,做出回答。
「……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吗?」
和花重复一遍,别有含意地回了声「是喔」。我瞄她一眼,发现她喝著玻璃杯里的茶,看似若有所思。该不会是想起江崎的事吧?
我抱持猜疑,从冰箱拿出事先做好的配菜。将腌渍小番茄和卤新马铃薯猪肉片装盘后,见欧姆蛋也煎得差不多,就将火关掉,叫和花去请犀川先生来吃饭。
和花立刻起身走向店里。当我为了准备用餐,要把桌上的信件改放到柜子上时,发现一封航空邮件混在随意堆在一起的信件中。
该不会是……正如我所想,寄信人果然是江崎。在这个电子邮件发达的年代,居然还寄航空邮件。与其说作风传统,该说不愧是他吗?这应该是江崎受女生欢迎(虽然不清楚实际情形,不过铁定是这样没错)的原因之一。
看到航空邮件还没被打开,我松一口气,不用担心自己会一时鬼迷心窍地偷看。我于是当作没看见,把它跟其他信件一起放上柜子。我猜得没错,和花听到「重要的人」时,心里想到的一定是江崎。
和花会率先想到江崎也是理所当然。我虽然这么想,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情很复杂。该好好反省了,如果被深町或津守知道,很可能会被嘲笑有恋妹情结。再说,要是妹妹都已二十八岁,还把哥哥当成最重要的人,就一般世俗眼光来看,应该问题很大吧。
所以,她这样很正常。
我如此说服自己,并把晚餐端上桌排好。
雨下了一整晚,到早上还是没停。根据天气预报,这种阵雨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周末。只要下雨,店里的来客数就会减少,准备的材料也要跟著调整。我瞄著一旁和花跟犀川先生面有难色地为此商量,拿起电话打给三国小姐。
听到我答应接下短篇小说的委托,三国小姐非常高兴,大大鼓励我一番。老实说,她那句「我很期待」让我觉得很沉重,不过为了自己,也为了帮忙制造机会的三国小姐,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
下午雨停了。原以为接下来天空会转晴,结果只是暂时的,四点又开始下雨。天色不但很快变暗,雨势也是有增无减。
我们跟昨天一样提早关店吃晚餐。等收拾完后,我躲进自己房间,开始构思短篇小说的情节。到了八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哥!」
「什么事?」
和花没先出声就直接打开纸门,把我吓一跳。和花看似没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抱歉,只顾著嚷道:「不好了!」
「怎么了?」
「有客人来了……」
「……」
会选在这种时间,而且雨还大到连屋内都有感觉时来访的人……突然,昨天见过的那名男子浮现在脑海中,我关上电脑站了起来。
「犀川先生呢?」
「他在玄关。我去应门时,犀川先生也来了,还要我来叫你……总觉得那个人……」
「我知道。」
和花会一脸困惑的原因,应该出在对方的打扮,毕竟她之前一直都过著跟不良少年无缘的生活。我回以苦笑表示不要紧,要她放心上二楼待著就好。和花一听,马上意会到对方是「客人」,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把和花留在原地,快步走向玄关。
怀抱迷惘的人常会在夜里来访,夜晚的幽暗会激发人内心的不安。跟犀川先生一起在玄关等待的男子,表情比之前更加仿徨无助。
「那、那个……我……非常抱歉……」
低头道歉的他,身穿滚金边的黑色运动服,脚上套著平底凉鞋。虽然看起来不像是去陌生人家里拜访的穿著,但也只是我这么认为,不能随便套在别人身上。而且很明显地,现在的情况已经紧急到无法让他在意穿著。他跟昨天一样拚命向我哀求。
「拜托,请帮帮我……我果然……还是想救社长……医生说社长的情况不乐观……可能随时会走……社长夫人也哭了……已经……不行了……请用我……我的命吧……」
「我知道了。」
我对低头颤抖的他说完,又问我能否去他社长所待的医院。他一听就抬起头回答:
「当然可以!现在就……车子在外面……一起去吧!」
「你开车来的?」
「才不是呢!是拜托朋友开车载我来的。」
我本来还在惊讶他怎么刚出车祸仍敢开车,对方立刻用力摇头否认。若是他有车就比较方便了。我请犀川先生跟我同行,并跑去厨房拿手机和钱包,也跟人在二楼的和花说要出门一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