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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贰 爱的形式)

    似乎谁在某个角落看着我──当我到院子收衣服,正拿掉晒衣夹时,突然感受到那股视线,忍不住环顾四周。我本来以为是犀川先生,因为他没有气息,常常一回神就发现他站在身旁,不过,此时没见到他的人影,我抱着满腹疑惑从晒衣竿上取下毛巾。

    但是那种感觉一直都在,让我好生在意,再次东张西望后,谜终于解开了,原来是庭院角落有一只猫。那是一只纯黑的猫,它坐在以前砍树后残余的树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回事……」

    谜题解开了固然爽快,只是它为何要看我?我又感到在意。虽然有很多猫会来我们家的庭院,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猫不会讨食物,也不会进屋里。我本来以为是非人的犀川先生用眼神威吓它们,猫咪才不会靠近,可是犀川先生现在也不在。于是我突然想到,这或许是猫表示自己肚子饿的方式。

    我把衣服都收完了,黑猫仍旧文风不动地一直看着我。我无法不在意,便放下洗衣篮悄悄接近它。等我靠近一看,才发现它并非全黑,左脚掌的毛是白的,彷佛穿着白袜。猫都吃些什么呢?我停在它面前,考虑是否要拿午餐的剩饭来喂。

    「怎么了?是肚子饿了吗?」

    「……」

    即使问了,猫也没回答。也罢……这是当然,如果它这时回我一声「喵」那才吓人。好了,该怎么办?我困扰地抓抓头时,背后传来一声:「凑~」

    这声音是……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深町打开木门进来庭院。她似乎本来打算从玄关进来,却刚好隔着树篱看到我在院子里。

    「你在干嘛?」

    「呃……」

    有猫……我原本要这么说,结果看回原处时,黑猫已经不见了。大概是深町出现吓跑了它吧。不过如果对深町说是她害的,我的下场一定很惨。当我正想说「只是在收衣服」蒙混过去时,深町来到我身边,看着黑猫坐过的残干,问这以前是什么树。

    「这是树被砍掉的痕迹吧?」

    「是樱花树。」

    「这样啊。这个庭院种了各式各样的树,唯独不见樱花树,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原来是砍掉了。」

    「那是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老树,好像是因为树干腐烂……我那时年纪还小,记不太得了。大概是……祖父去世后砍掉的。」

    「哦……」

    深町附和一声,我跟她一起看着已长满青苔的残干,努力回想最后一次看到樱花是在什么时候,不过始终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只好放弃而改问深町:

    「对了,你怎么会来?工作呢?」

    今天星期三,是和花经营的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但深町是上班族,应该要工作才对。深町举起手上的纸袋,彷佛出谜题般问我是否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我当然记得。就算我平时容易发呆,被大家公认很不可靠,唯独这一天我绝不会忘,毕竟这跟我难忘的那个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是和花的生日。」

    「果然和花的生日就不会忘呢~不愧是有恋妹情结的人。」

    「随便你怎么说。你是为了和花来的吗?」

    「算吧,而且书稿校润完了,工作也刚好提早完成。和花人呢?」

    「因为生日凑巧碰上公休日,她一大早就开开心心地在做自己的生日蛋糕。」

    「不出所料,和花还真的很喜欢做甜点呢。」

    深町露出苦笑,跟她想法一致的我用力点头,拿起放衣服的篮子。见深町要跟我一起从缘廊进屋,我提醒她别这么做,但她根本不听,所以我要她至少把鞋子拿去玄关,并把洗衣篮放上缘廊。

    这时,有句「不好意思」随着门铃声传来。我发现有客人来,便追在拎着鞋子走向玄关的深町背后。

    「凑,你顺便帮我放鞋嘛。」

    「你在胡说什么?那是你的鞋子耶。」

    我表明自己得去应付客人后,抛下想耍赖的深町先走向玄关,套上水泥地上的木屐,拉开拉门,眼前站着一个抱着大包裹的年轻男子。在看到他的长相前,我先被大包裹夺去目光,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对方手上拿着宅配单向我确认地问道:

    「呃……收件人是凑和花小姐,送这里没错吧?」

    「喔……对,没错,就是这里。」

    「那请您盖章或签名。」

    男人说着,把包裹递给我。我接了过来,小心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跟在我后面走来的深町一看到包裹,就大喊一声「真漂亮」。

    「好大盆的花啊,是谁送的?」

    「……」

    没错,拉开玄关拉门后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包在透明塑胶中的豪华造型花篮。它大到要用双手环抱,整体是雅致的秋季色系。难怪深町看了会忍不住尖叫,这的确是女生会喜欢的礼物。

    送这种东西给和花的人……我脑中浮现某个特定人物,确认一下寄件者姓名。

    「……」

    不出所料,上面果然写着江崎的名字。我心情复杂地盖了章,把宅配单还给送货员,对他说声「辛苦了」阖上拉门。深町站在木头地板边缘,双手环抱在胸前,咧嘴一笑问道:「是江崎送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用说也知道吧。我把叹息吞回肚里,拿起鞋柜上的造型花篮,准备放到别处。这时,我发现在保护花篮的透明塑胶内侧贴着一个信封。

    那是江崎送的生日卡吗?虽然我有股冲动想确认内容物,但这不仅是身为哥哥,更是身为人类不该有的行为。于是我当成没看见,抱着花篮走过走廊,深町则跟在我后面。

    「好厉害喔,江崎明明人在巴黎,却送这么豪华的花。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他们是指谁?」

    「和花跟江崎啊。」

    「我哪知道?」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起江崎寄来的那封航空邮件。无论是寄航空邮件、花还是生日卡(推测),比起每天寄电子邮件,这种形式更能让人感受到浓厚的情感。而且,这么觉得的人不只我一个。

    「江崎去巴黎都快一年了,却还是无法对和花彻底死心呢。」

    「……」

    深町虽然说中我的心思,但我没做任何回应,只是默默走到厨房把花篮放在桌上。这时本来在店里备料的犀川先生回来了,他来到我们身旁,跟深町打完招呼后视线停在桌上。

    「您好,深町小姐……那是?」

    对犀川先生而言,江崎送的花篮也惊人到足以让他睁大双眼。我解释那是送给和花的,他马上应了句「是喔」。

    「是江崎先生送的吗?」

    「……」

    为什么?为什么他马上就知道?难道犀川先生从和花那里听到什么吗?因为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我不免变得疑神疑鬼,脑袋转个不停。深町无视这样的我,大方表示她很羡慕和花。

    「不是我自夸,我生日时从来没收过这么漂亮的花呢,和花好好喔。」

    「我去告诉她。」

    犀川先生说完就回去店里,深町则一直盯着我看,意有所指的眼神令我不禁皱眉问道:「干嘛啦?」

    「……凑,你记得我的生日吗?」

    「……嗯。」

    「你刚刚停顿一下,其实是不记得了,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

    「不然是几月几日?你说说看啊。」

    你是小孩子吗──虽然想这么吐嘈,不过我没这个心情,毕竟她说的也算对。由于她跟津守的生日很接近,我的确常搞不清楚是哪一天。

    我记得……四月十八日是津守的生日,二十一日是深町的……不对,还是深町比较早吗?要是答错,我会被念很久,必须谨慎回答才行。深町在一旁看我这般犹豫的模样,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啊~唉,我真是痴人说梦呢。」

    「等一下……」

    我说记得不是骗你的,只是不知道是两天中的哪一天──即使这听来像借口,我好歹还是有拼命在想。可惜深町对我已完全失去耐心,自顾自拉了椅子坐下,从包包里拿出啤酒拉开拉环。她刚喝一口,就听到开关门声从店面方向传来。

    「啊,和花呀,有人送你很惊人的花喔~」

    「小麦姊,你来啦……呜哇!还真的……很惊人……」

    和花看到桌上的花篮,虽然一瞬间面露困惑,但不久后就喜上眉梢,浮现含羞的微笑。她看着这个大到要双手环抱的花篮好一会儿,然后拆开保护花的透明塑胶,拿出放在内侧的信封。信封里果然是生日卡。和花把朴素的对折卡片看了一遍,放回信封,接着问深町怎么会这时候来。

    「你的工作呢?」

    「提早完成了,所以拿生日礼物来给你。只是接在这束花后面,可能显得有点寒酸。」

    「才没这回事。谢谢你,我好高兴。」

    深町将带来的纸袋递给和花。和花道谢后,从袋中取出包装好的礼物。深町送的是粉红色的披肩,柔和的色调跟和花十分搭配。

    「这颜色真好看。小麦姊,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来一方面也是为了和花的生日蛋糕。做好了吗?」

    「嗯,一起吃吧。」

    「等一下,吃完饭才能吃蛋糕。」

    要是不出面制止,和花跟深町很可能会先吃蛋糕,所以我连忙提醒她们。我没有送和花礼物的习惯,不过会固定在她生日时做她爱吃的菜。和花闻言点头称是,说她整理完店里再把蛋糕拿来。

    和花匆匆回店铺后,我一直注视桌上的花篮。等下要在这里吃饭,花篮必须移到别处才行,但它体积太大,架子上的空间不够放。深町见我抱着花篮晃来晃去,边喝啤酒边警告说:「不能供在佛堂喔。」

    「……」

    她怎么会知道?我明明才刚想到这个点子。

    无奈之下,只好先将花篮放在和室的矮桌上。移走花篮后,我开始准备晚餐。犀川先生早和花一步回来,我便请他去摺衣服。

    我从冰箱拿出早上事先处理过的食材。每年和花生日我都会做同样的料理:炸鸡、马铃薯沙拉以及豆皮寿司。我跟和花因为母亲早逝,不知何谓母亲的味道,因此在和花心中那就等于我的味道。在儿时吃过的料理中,她对这三样菜印象尤其深刻,才会要求我做。

    炸鸡和马铃薯沙拉的做法,是我小学时在家政的烹饪课上学会的,直到现在做法依旧没变。炸鸡是非常一般的酱油口味,马铃薯沙拉则是把马铃薯煮熟压烂,跟小黄瓜、火腿和苹果混和,再加入美乃滋搅拌均匀,也是很常见的做法。

    唯有豆皮寿司稍微不同,做法是向深町母亲学的。在高中认识深町后,有天她把便当里的豆皮寿司分给我,我觉得很美味,想自己做做看,就去请教做法。我想这是和花喜欢的食物,做给她吃她应该会高兴,果然不出预料,和花不但吃得很开心,而且到现在还是很喜欢。

    「豆皮寿司、炸鸡和马铃薯沙拉?」

    「是啊,真亏她都吃不腻。」

    每年和花生日时,深町只要工作不忙一定会出现,所以也知道这三样固定菜单。我带着苦笑回答,替要油炸的鸡肉调味,接着把电锅里的饭移进木桶,洒上寿司醋和白芝麻混和,包进蒸过的豆皮里。

    「知道凑现在还在做豆皮寿司,我母亲应该也心满意足了吧。」

    「母亲的味道不是该由女儿继承吗?」

    「没差没差,如果她走了,我就来这里吃。」

    「不要乱说话。」

    我为她的口无遮拦皱眉回头,深町却只是耸耸肩,毫无反省之意。但要是我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之类的话,气氛会变得太沉重,所以只好闭口不谈。尤其今天又是和花的生日。我做完豆皮寿司时,刚好犀川先生回来帮忙,我拜托他把马铃薯沙拉装盘端去桌上,自己则专心做炸鸡。

    和花收拾店里的时间比预想的久。等她把蛋糕从店里搬来时,我正好把鸡肉全部炸完了。和花为自己生日做的蛋糕,可说集技术之大成,豪华得令人惊讶。

    「好厉害!看起来好好吃~」

    「我烦恼了很久,最后决定做成蒙布朗的形式。」

    「真是奢侈到极点呢。」

    每年和花都会先决定好主题再做生日蛋糕。今年的蒙布朗蛋糕,大量使用数种栗子奶油、糖水栗子与栗子造型的马卡龙,像是把常见的栗子蛋糕元素全部放入的豪华升级版。

    「这种蛋糕根本无法卖给客人吧?毕竟商品要考虑成本,外观也得讲求精简。可是我偏偏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所以决定至少生日时要照自己的喜好来做。」

    「嗯嗯,我也很高兴。就好像一次吃遍各家的蒙布朗,好奢侈喔!」

    当两个女生在蛋糕前热烈讨论时,我跟犀川先生在一旁默默做完晚餐。我对她们说:「开饭了。」四个人在桌子旁就定位,准备先吃晚餐。

    「和花,生日快乐~」

    「和花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谢谢你们。只是我已经到听牌的年纪,被说生日快乐,心情有些复杂呢。」

    「听牌?」

    犀川听到这陌生的词汇,一脸疑惑地问道。这的确是跟他无缘的字眼。

    「『听牌』是麻将术语,意思是距离胡牌只差一步。」

    「我今年二十九岁对吧?明年就要三十岁了,才会说听牌。」

    「那样不行吗?」

    见和花脸上并无喜色,犀川先生在意地问道。姑且不论「听牌」一词本身的意义,光是「三十岁是女人的瓶颈」这一点,犀川先生就难以理解。我有些担心地继续旁听,深町则一脸严肃地开始解释:

    「也不是不行,只是年龄逼近三十大关,感觉有些微妙。毕竟年过三十,身为女人的市值就会暴跌。」

    「市值……」

    「我对三十岁没有这么拘泥……不过还是会在意……」

    「我懂。」

    深町又重覆一次「我懂」还点了头。她跟我一样今年三十四岁。当她表示自己也走过同样的心路历程时,从表情看得出她非常感同身受。我不是不了解她们两个女生在意年龄的心情,但又觉得不太对劲……毕竟深町跟和花不是梦想要结婚成家的类型,事业上也发展得很顺利,感觉没必要在意这点。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反正你们工作上都很顺利。」

    「那是两码子事。」

    「说『工作上』好像在挖苦我们。」

    我根本没这个意思好吗?我把炸鸡丢进张大的嘴里,对眯眼瞪人的深町摇摇头,决定什么都别说,继续保持沉默。这时轻举妄动,绝对会自食恶果。反正我做的炸鸡、豆皮寿司和马铃薯沙拉都很美味,令我十分满意,和花也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犀川先生仍是老样子,不但照例洒了一堆辣椒粉,吃的时候也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是否觉得好吃。当晚餐快吃完的时候,他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厨房。我想他大概去上厕所,便独自收拾吃完的餐具放进水槽,再把蛋糕放上清空的桌面,准备好碟子、刀子和叉子。

    「和花,蜡烛呢?」

    「咦?不用啦,二十九根蜡烛插不下的。」

    「又不用全部,有气氛就好。」

    深町说大概五根就够了,我便依她所言插上五根蛋糕用的细蜡烛。本来想直接点燃,但犀川先生还没回来。就算是上厕所,也未免去太久了。正当担心他的和花起身要去找人时,犀川先生端着托盘回来了。

    「抱歉,你们是在等我吗?」

    「犀川先生,你是……」

    去哪里了……我问题还没说完,就从托盘上得到答案。在长方形的托盘上放着四个装有冰淇淋的容器,由此可见犀川先生刚刚是去店里准备这个。

    「这是我新开发的栗子冰淇淋,配和花小姐的蛋糕一起吃应该不错。」

    「咦,栗子口味的?」

    「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们快来吃吧。」

    「等一下,在这之前应该先点蜡烛吧?」

    不是你说要点的吗?我看深町伸手要拿冰淇淋,赶紧出言制止,并把蜡烛点上。把房间的灯关掉后,我们照例唱生日歌,为和花献上生日祝福。在一声声「生日快乐」中,蜡烛的火被吹熄,黑暗瞬间降临,往日回忆也忽然在脑海里苏醒。

    小时候,家里没有吃蛋糕庆祝生日的习惯,等和花上了国中,开始磨练做糕点的手艺后,家里才出现第一个蛋糕。那是为我的生日所做的蛋糕。

    虽然只是在烤好的海绵蛋糕之间涂上奶油相黏后,外面再抹上一层鲜奶油,样式非常简单,味道却很棒,让我十分感动。和花应该是从那时就立志要当点心师傅。直到现在,她看到我说好吃时的开心笑容依旧没变。

    对和花而言,看别人吃自己做的点心吃得津津有味,应该就是最幸福的事。

    「好好吃喔!犀川先生,这个不错呢,里面是混入栗子泥吗?」

    「是的,我借用了和花小姐做的栗子泥,所以会美味也是托和花小姐的福。」

    「不,如果只是混和,应该不会是这种味道……你也有加白兰地吧?」

    「有。除了栗子泥外,还有少许果酱。」

    和花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才发现房里的灯已亮起,大家都先吃起犀川先生亲手做的冰淇淋。我苦笑地旁观和花跟犀川先生一脸严肃地讨论冰淇淋的味道和成分,自己也拿起汤匙。

    犀川先生做的栗子冰淇淋没有太重的栗子味,味道很高雅,真的很好吃。这一定就是犀川先生送给和花的生日礼物。想到这八成是他偷偷准备的,就觉得很可爱。

    「……有什么事吗?」

    我看着犀川先生,嘴角不住上扬,令他不禁起疑,只好连忙摇头。而在冰淇淋后接着登场的和花特制蒙布朗版生日蛋糕,当然也一样美味,替这场充满笑容的小型生日宴会画下完美的句点。

    吃完蛋糕后,我为了送深町去坐公车,跟她一起走出家门。深町拿到我多做的豆皮寿司和剩下的蛋糕,心情非常好。

    「和花做的蛋糕果然好吃,难怪会广受好评。她已经忙到连采访都得拒绝了吧?」

    「光是现在的尖峰时段,客人就得等很久了,如果再增加,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即使从镰仓站到这里只能搭公车,交通可说极为不便,客人依旧不停增加,也确实衍生出各种令人头痛的问题,使和花在店面宣传上变得保守。

    「就算客人开车前来,停车场的空间有限一样是个问题……我们也不想对邻近住户造成更多困扰。」

    「说得也是。不然,干脆把店面搬到更靠近车站的地方吧?除了和花的蛋糕和点心,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也很受欢迎,应该雇得起人手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和花有没有打算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她当初也没预料到客人会这么多,只是想细水长流地经营下去。而且犀川先生有特殊隐情,在家里开店他还能帮忙,若换到别处可能就有困难。再说,和花本来就没打算要开一间名店。

    不论如何,经营这家店的是和花跟犀川先生,我只负责谁都能做的送餐工作,当然不会知道店铺的经营方针。我对深町耸耸肩,她却似乎做了不同解读。只见她微微蹙眉,点头说了一句「也对啦」。

    「毕竟还有江崎的事……这时机对和花来说,还真是不巧呢。」

    「『江崎的事』是指什么?」

    深町看到江崎送的花时,也问过他们目前的感情状况。她该不会知道什么内幕吧?我压低声音一问,她就回答:

    「既然在生日送来那么漂亮的花,代表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吧?」

    「……」

    的确,那不是会送给普通朋友的花。可是去年和花生日时,他什么也没送啊……我一脸诧异地这么说,深町用傻眼的表情看着我回答:

    「去年江崎还在日本啊,他们应该有见面吧?」

    「……呃,可是……我没听说他们在交往……」

    声音越来越小,是因为我想起连深町和犀川先生都知道有江崎这个前男友存在,却只有我始终被蒙在鼓里。结果,我去年还来不及确认他们有无复合,江崎就已经出发去巴黎。

    江崎之前一脸灰心地表示他曾邀请和花一起去巴黎,却二度被甩。我原以为两人缘分已尽,还稍微感到放心,但在得知江崎寄航空邮件给和花后,又心生猜疑。

    难道江崎到现在还没放弃和花吗……?

    「江崎应该很受欢迎吧,毕竟人长得帅、个性好,又很有才华。他在巴黎的店也颇受好评,据说很快就能拿到米其林一星的评价。」

    「……」

    「可是他……这么说或许很怪,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还送那样的花给和花,看来他对这段感情……应该是相当认真吧。」

    我知道。就连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烦恼。去年我也一度很迷惘,烦恼自己该不该在和花背后推一把,鼓励她跟江崎一起去巴黎。我一直都深深觉得,和花之所以无法踏出这一步,原因不是出在店,而是在我。

    长久以来,都是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不,加上犀川先生应该算三人。我不是可靠的兄长,却因为年龄大了五岁,所以对儿时的和花而言,我的确很重要。

    现在,我们的立场调换,和花担心情况不稳定的我,无法离开家里。就我的立场而言,只要想到和花背后的「隐情」,也无法赞成她跟江崎在一起。

    唔,好难决定……我的脑袋转啊转的,连走到公车站及公车来了都没发觉。

    「凑。」

    「……」

    「凑!」

    我感到手臂被轻拍一下,恍然回神,才发现深町手拿储值票卡,正用困扰的表情看我。她说她要走了,我连忙回答:「喔……好,路上小心。」

    「是你要小心才对,走路别跌倒啊。」

    我是来送人的,却还让人操心,实在不可取。等深町坐上的公车驶离后,我叹了一口气,踏上回家的路。和花感叹二十九岁是听牌的年纪,在各方面也确实面临关卡,不管是店里的事或江崎的事,都是决定和花往后人生的重要关键。

    总有一天,和花一定会被迫做出抉择,我也得想想自己到时该怎么办。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踱回家门前,拉开拉门,走在通往玄关的小径上,透过树篱不经意看向庭院时,突然被吓了一跳。

    「……」

    阴暗的庭院里有个人,彷佛要融入黑暗的身影是犀川先生。他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奇怪,偷偷窥伺,却因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只好打开木门进去庭院,朝他走近。

    没多久,我发现犀川先生是站在樱花树的残干前,而残干上坐着傍晚看到的黑猫。啊……就在我想起来的同时,黑猫看了我一眼,一个翻身就消失无踪。黑猫逃走后,犀川先生才缓缓转过身来。

    「……您回来啦。深町小姐回去了吗?」

    「回去了。那个……刚才那只猫……」

    我本来想说黄昏时曾看过它,却没来由地打消这个念头。毕竟我们家庭院里的猫总是一批换过一批,不见得是同一只。当我望着黑猫离去的方向时,犀川先生打破沉默说:

    「关于明天的事,和花小姐说因为还要开店,早上想早点出门。」

    「……说得也是。」

    犀川先生虽然没说去哪里,但我不用问也知道。和花生日的隔天,我们三人一定会去扫墓。我点点头,向他保证明天不会睡过头。

    「我会早点睡。犀川先生,你洗完澡了吗?」

    「您先去洗吧。和花小姐已经洗完上二楼去了。」

    「这样啊,那我就去洗了。」

    穿着外出用鞋子的我说完,通过庭院回到玄关。把木门关上时,我不经意回头一看,发现犀川先生仍站在原处。他究竟在那边做什么?早知道就问了,不过他应该不会回答吧。

    我远远望着犀川先生,觉得那背影莫名透出一股哀伤。因为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才会导致我心神不宁而有此感觉吗?每次庆祝完和花的生日,我就会变得焦虑不安。

    二十九年前,犀川先生忽然自黑暗中现身来到我面前的记忆,又再次苏醒。

    我把母亲全部的寿命转移给刚出生就濒死的和花,结果让母亲代替和花死去。和花生日的隔天,便是母亲的忌日。

    这天是星期四,点心铺有营业,考虑到备料需要时间,所以我们一大早就出发去扫墓。为了避免遇上平日通勤的人潮,我们还先跳过早餐,六点就出门。

    「今年也是晴天,真是太好了。」

    到了秋天,日出的时间变晚。虽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天空倒是晴朗无云。和花仰望着逐渐变亮的天空这么说,我也边附和边用钥匙锁上拉门。在格子门另一头,独自看家的马卡龙看似一脸寂寞,我对它说我们会马上回来,三人往公车站走去。

    凑家祖坟所在的菩提寺(注2)位于腰越。我们搭上往江之岛的公车,在龙口寺下车,步行到江之电的车站。即使我们提早出发,这一带因为有很多人通勤到东京工作,所以车站已出现人潮,电车内也很挤,幸好到腰越只要坐一站。

    一路上都有人好奇地偷瞄同行的犀川先生,我只能苦笑着忍耐这段路程,等下了那班略显拥挤的电车后,总算松一口气,从腰越站走五分钟左右就能到寺庙。

    寺内有我们家历代祖先的坟墓,在母亲之后去世的祖父也葬在此处。祖父的忌日是在一月底,那天我们也几乎都是三人一起来扫墓。到了寺里,犀川先生跟和花先去寺庙的办公室打声招呼,顺便借水桶和木杓,我则把我们带来的花拿去祖坟前。

    寺庙后方的墓园位在被挖开的陡峭斜坡上,得爬一大段阶梯,我边爬阶梯边反省自己平时的运动不足。爬完阶梯后,我俯瞰前方的海,海面一片蔚蓝,还残留着夏天的气息。

    经过几座面海的坟墓,走向我们家的祖坟时,突然闻到线香的气味。虽不见任何人影,但难不成也有其他人一大早就来扫墓吗?这么想的我不经意抬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

    在刻着「凑家」二字的古老墓碑前,竟供奉着新鲜的花朵。从白色的烧灼痕迹来看,线香味的源头也是我们家的墓。

    难道是……我想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气,呆站在墓前。我扫母亲的墓已将近三十年,几乎没看过其他人来祭拜的痕迹。母亲在婚前双亲就已去世,也没有兄弟姊妹,加上她的故乡很远,所以我这个儿子几乎没见过她娘家的亲戚。

    在母亲刚过世、我还年幼的那段时间,曾有她的朋友和老同事来祭拜过,不过后来他们也慢慢就不来了,因此,至少有二十年以上都只有家人来祭拜长眠于此的母亲。

    我、和花、犀川先生……以及直到十七年前还会一起来的父亲。在他失踪后,只剩我们三人,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扫墓。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先来祭拜的痕迹……到底是谁呢?心中只想到一个人的我,迟迟无法迈开脚步。

    在真鹤感受到的气息,又再次鲜明起来。我当时凭直觉认为,在真鹤医院把我的事告诉来请求延命的「客人」的,就是父亲。他不仅活着,住的地方似乎还意外地近。只是我想归想,却不曾主动找人,也不否定在我心中,其实一直希望他的气息赶快消失。

    如果父亲现在回来……目前安稳的生活可能会被破坏……

    「哥。」

    「!」

    我被忽然出现的和花声音吓一跳,身体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叫过我好几次。

    「你是怎么了……奇怪……?」

    和花原本是看我样子有异,才会出于担心叫我,不过她看到祖坟后,也马上发现情况跟平常不同。就算我们每逢母亲忌日或彼岸(注3)都会来扫墓,但来的次数并不频繁。

    由于枯萎的花会由寺方代为清理,照理说,我们来扫墓时花插都是空的。看到墓前插着不是我们带来的花,和花一头雾水地问:「有谁来过了吗?」

    「……」

    我僵硬地点点头,低声回答:「好像是。」为了不让和花起疑,我没多说什么,自顾自地解开手上花束的外包装,准备把花供起来。这时犀川先生拿着装好水的木桶及木杓来了。

    「柚琉先生,这是水……」

    犀川先生说完递出木桶时,也察觉到那些花,面无表情地盯着花看。我瞄了他一眼,边猜测他的想法,边把新的花塞进花插。

    「哥,这样不会太勉强吗?」

    「都特地带来了,不插也可惜。」

    和花看到花插被花茎塞得满满的,露出傻眼的表情。没错,我是塞到一点空隙都不留才勉强把花都插进去。我接着从上面倒进水,也在祖坟周围洒水。

    或许多少猜到先来扫墓的人是谁,我们三人都默不作声。不,犀川先生应该不是猜到,而是「知道」才对。

    我点燃线香供上,再跟和花一起双手合十膜拜。以前我都会随便祈求些愿望,比如点心铺经营顺利,大家身体健康之类的,然而这次我一个也想不出来。

    父亲来过了吗?我对坟墓发问,墓里的母亲并没有回答。

    先不论犀川先生,和花的想法又是怎样呢?我虽然想知道,却也感觉到和花是有苦衷才不愿触及,所以只能避开这个话题。毕竟不仅是我,和花对父亲也有不好的回忆。结果,即使完成扫墓这个重要的例行活动,我们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在难以名状的沉默中踏上回家的路。

    我们回到家先简单解决迟来的早餐,然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去店里做准备,等中午一到就开店营业,我则是从下午开始帮忙。为了应付络绎不绝的客人,我一直忙得团团转,直到店里打烊为止。

    把店门的门帘拿下后,我继续忙着做家事和煮晚餐,忙到晚上九点才终于告一段落,可以回自己房间打开电脑。然而,我内心有某处笼罩着阴霾,害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当我想说不如早点死心上床睡觉时,已经超过晚上十点。

    「柚琉先生。」

    「……」

    听到犀川先生的声音从纸门外传来,我回过神站了起来。一打开纸门,犀川先生就站在门前对我开口:「马卡龙似乎想去散步。我在想要不要带它去……」

    「啊……我带它去吧。」

    马卡龙基本上很怕犀川先生,大概是凭狗的本能发觉他不是人吧。我正好也不想写稿,便主动接下这个任务。

    马卡龙趴在玄关的水泥地上,已经系好狗绳,它一看到我就状甚欣喜地吐出舌头站了起来。

    「傍晚的散步时间太短了吧?抱歉、抱歉。」

    从店里回来后,因为有很多杂事必须处理,只好缩短马卡龙的散步时间。我向它道歉完穿上鞋子,并回头对跟来的犀川先生说:

    「犀川先生,接下来我来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犀川先生说完目送我出门。他的样子乍看跟平常一样,却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不过犀川先生的情绪本来就难以分辨,或许是我想太多。我于是跟马卡龙一起走出玄关。

    「……喔,好漂亮的星空。」

    天气从早上就一直保持晴朗,因此夜空中能看到不少星星。空气虽冷,倒也没冷到无法忍受。像这样的天气最棒了。我边这样想,边沿着平时的散步路线悠闲地踱步。

    即使走在夜路上,我脑中仍想着扫墓时的事。到底是谁来扫墓呢?还有和花为何避谈谁来扫墓的话题?因为她知道来祭拜母亲的人有限,心里想到的人选也只有父亲,才刻意闭口不谈吗?

    由于我曾在真鹤强烈感受到父亲的气息,这个推测对我而言十分沉重。我无法克制自己做出假设,忍不住叹息连连。马卡龙每次听到我叹息,都会回头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我,样子倒是挺逗趣的。

    「……对不起。」

    我苦笑着跟它道歉,再从折返点走回家。不能让狗都为我担心。为此反省的我在回程时尽量放空脑袋,专心跟着马卡龙走。

    走下坡道后不久,右前方出现店的招牌,回到家后就洗澡睡觉吧。这么决定的我抬起头,发现店前面的停车场里有个人。

    我起初以为是犀川先生,不过那个背对我的人穿着一般服装,身材也比较矮,明明是晚上却戴帽子,还背着背包。由于现在已过晚上十点,不可能是点心铺的客人。

    我们家这一带跟大马路有段距离,晚上几乎看不到居民以外的人。难道……是小偷吗?我觉得可疑,便拉着马卡龙小心靠近,直到来到店前才恍然大悟。

    「……」

    我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立刻认出对方。我明明一直没排除这个可能性,也知道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不可能毫无变化。

    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愣在原地噤声不语。这时,原本背对我的人先察觉到我而转过身来。看到那张脸,我同时产生「果然没错」跟「怎么可能」的心情。

    在停车场的人正是父亲,而且那张脸远比我想像的更加苍老。

    「……柚琉。」

    他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感觉也跟记忆中不同。我把下意识屏住的气一口气呼出来,叫了声「爸」却不知是否有发出声音。父亲见我一脸茫然,嘴唇一歪露出看似困扰的笑容,望向马卡龙问:「……那只狗是?」

    「……」

    「武藏丸……应该已经死了吧?」

    虽然对他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我还是握紧没牵狗绳的手,尽量不让这份心情表现在脸上。武藏丸是十七年前父亲失踪当时养的狗,当时它已年老体衰,几乎是无法起身的状态。

    父亲失踪一段时间后,武藏丸就死了。为了不让疼爱武藏丸的和花难过,犀川先生曾采取意想不到的行动,一回想起那件事,我就感到痛苦。不过,既然都过了十七年,他就算不问也应该知道才对。

    我虽然这么想,却不打算指出这一点。父亲的心大概跟那时一样,现在依然在遥远的地方吧。

    「这只狗叫马卡龙……不是武藏丸。」

    「……这样啊。」

    「爸……」

    你现在住哪里?在做些什么?今天在墓前供花的人是你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脑海浮现,我却始终问不出口。一股类似恐惧的情绪从脚底逐渐爬升,如涨潮般一点一点将我淹没。我只是愣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一句「这就是终点了」传进耳里。是什么?是什么到了终点?

    「……和花实现梦想了呢。」

    我发现自己听得见父亲的声音,却看不到周遭的景物。我轻轻点头望向父亲,才发现他好奇的眼神不是看向我,而是望向写着「点心铺MINATO」的招牌。听到父亲说出「实现梦想」这句话,令我深感意外地微皱眉头。接着,他又喃喃地低声说道:

    「和花从小就说她的梦想是做点心。」

    「……」

    「这样啊……」

    父亲说完笑着点头,突然迈开步伐。我见他走出停车场来到马路上,连忙追过去。

    「爸……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回来吗?我吓了一跳,朝父亲一喊,他就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同样止步的我,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表情,唐突地对我说了句「抱歉」。

    「给你添麻烦了。」

    我一时无法判断父亲这句话的用意,而且眼前那张脸跟以前不一样,也让我非常困惑。我知道父亲年纪大了,都经过十七年,他今年应该已六十好几,我甚至认为他很有可能已经过世。

    然而,即使心里很清楚,当父亲以年迈之姿真正出现在面前时,我仍旧受到了冲击。父亲跟我记忆中的他落差太大,害我无法好好和他说话,结果父亲竟然向我道歉,对我说「抱歉」。以前父亲曾对我道歉过吗?

    「……爸……」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想着不能让他走,必须挽留他。总之,请先进屋里吧。之后我们再慢慢聊。你老了,我也长大了,所以我们能好好谈一谈了……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父亲看着我好一会儿,见我无法接话,就转身再次迈开步伐。我没有追上去,只能茫然望着他年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道路的另一头。

    爸……我伫立原地,在心中反覆唤父亲。不知过了多久,趴在地上的马卡龙突然受惊起身,让我恍然回神。在绷紧神经的马卡龙视线前方,是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

    我原本要把父亲来过的事告诉犀川先生,不过看到他的脸后,我领悟到他早已知情。犀川先生不仅知道父亲来过这里,他会让我带马卡龙去散步,也是因为预料到父亲会来。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犀川先生,他则缓缓走到我身旁。看到他凶恶的扑克脸显得比平常更恐怖,我不禁叹一口气。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

    犀川先生不吭声,代表我猜对了。犀川先生是想让我跟父亲见面,才会安排我带马卡龙去散步。

    他是想让我说出……要父亲回家的话吗?

    「犀川先生,你跟我爸……见过面吗?」

    我猜他可能背着我跟父亲见过面,试着问他。但犀川先生摇摇头,张开原本紧闭的嘴回答:「自从重吾先生离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可是……」

    你不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吗──当我正要向他确认时,突然刮起一阵连身体都能摇撼的强风,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等我眨完眼睛一看,发现犀川先生的脚边有股旋风。

    这一阵子都没出现的「客人」,竟偏偏选在这时造访,我心情不免有些忧郁。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用平淡的语气告知:「明天会有客人前来。」

    「……」

    旋风是「客人」前来的征兆。虽然我很想拒绝客人上门,但没有选择的权利。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以及他会不会再来。

    是不是这一切的答案,以及接下来的发展,犀川先生都已经了然于心呢?

    我带着马卡龙跟犀川先生一起回到家。和花已经上二楼,没看到她的人影。想到不用跟她打照面,我不禁松一口气。洗完澡后,我立刻上床就寝,却始终毫无睡意地翻来覆去,失眠了一整夜。

    父亲为何不进来家里?对父亲来说,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吗?即使我刻意不去思考,脑袋里仍不停冒出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到了早上,我想既然睡不着,继续躺着也不是办法,干脆起床来到空无一人的昏暗厨房烧开水泡茶。喝了热绿茶让自己稍微放松后,我开始准备早餐。没多久,我听到犀川先生道「早安」的声音。

    「……早安。」

    「我去打扫庭院。」

    犀川先生说完就走去庭院。看他的神情一如往常,我抱着一丝羡慕,把切好的白萝卜丝放进高汤。煮了一会儿后,我加进油豆腐皮,把味噌溶入汤中。当我煎用来当配菜的蛋卷时,和花起床下楼了。

    「早安啊,哥,你今天起得真早。」

    「早安,要吃鲑鱼吗?」

    「好啊,我来帮忙。」

    和花说要去洗个脸便走向洗手台。我轻轻呼气,试图让下意识紧张的自己振作起来,并提醒自己不能让和花操心。不过,基本上我是个没用的哥哥。

    「……哥,你是不是没睡啊?」

    「……」

    盥洗完毕回来的和花才刚要帮忙,立刻察觉到我的异状。被她指出黑眼圈的我,只好随便找个理由。

    「……稿子写着写着……就天亮了。」

    「这还真难得呢。你明明是晨型人,竟然会熬夜。」

    见和花很吃惊,我含糊地说是想把灵感记下来,结果拖到早上,然后请她去院子叫犀川先生回来吃饭。

    我不打算把父亲来过的事告诉她。如果父亲有回家的意愿,的确要好好考虑,不过现阶段没必要给和花带来不安。毕竟对和花而言,父亲也是个很难相处的人,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我还是想先隐瞒一阵子。

    和花带犀川先生回来后,我们一起开动。早餐是白饭配味噌汤,还有煎蛋卷和煎鲑鱼。我边吃着这顿平凡的早餐,边想着父亲现在人在何方。他有没有好好吃早餐呢?

    自从父亲失踪后,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像这样为他担心。从前我对父亲唯一的感觉是恐惧,所以父亲不在,其实让我放心不少。

    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后,虽然不再跟我们同桌吃饭,但他的存在仍旧让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即使他没有用具体的言语或行动限制我们,我们还是无法敞开心胸交谈或欢笑。

    等家里剩下三人后,我们得到了自由,也发现了各种新事物。也许是想珍惜这一切的心情,使我疏远父亲。我为何现在会在意这一点,是因为昨晚见到的父亲超乎想像……

    「哥。」

    「……」

    「哥!」

    我被轻戳一下肩膀,猛然回神。一抬起头,赫然是一脸困扰地看着我的和花。我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带着反省的心情先开口说了句「抱歉」。

    「哥,你还真是不能熬夜呢,平常就已经一直发呆了。」

    「『平常就已经』是什么意思?」

    「你能说不是吗?」

    我身为哥哥,好歹想保有一些自尊,但正要反驳时,和花的视线前方让我顿时无言。不知怎么搞的,味噌汤里竟然泡着吃到一半的煎蛋卷。这难道……是我做的吗?为什么我要把煎蛋卷放进味噌汤里……

    我连辩解这是新吃法的心情都没有,只是默默从味噌汤里救出煎蛋卷放入口中。当我用尴尬的心情咀嚼蛋卷时,和花要我吃完后顺便收拾餐具。

    「之后我再一起洗就好了。」

    和花跟犀川先生不知何时都已吃完,餐桌上也不见他们的餐具。犀川先生没看到人,应该是去打扫庭院。我自告奋勇要洗碗,即使和花露出怀疑的眼神,我还是催促她赶快去店里。

    剩下我一个人后,我抱着深切的反省收拾厨房,再用吸尘器清理走廊跟和室。打扫到一半时,犀川先生回来了。他说要去店里准备,请我帮忙晒衣服。

    「我知道了,我会晒的。」

    「拜托了。」

    我想跟犀川先生谈昨晚的事,却又觉得谈了也无济于事,所以没有开口。用吸尘器清理过后,我又用抹布擦一遍。身体动一动比较不会胡思乱想,我因此打扫得比平时更卖力。

    之后,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去庭院晒完,终于在缘廊上坐下,稍作休息。虽然我应该要写稿,可是凭目前状况实在写不出东西。我望着庭院发呆,感觉昨晚父亲说的每字每句,都还在脑中不停打转。

    武藏丸、和花、实现了梦想、梦想是做点心、从小就、抱歉、添了麻烦……

    「……」

    为何父亲……正当我脑中浮现这个无法靠自己解答的问题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有人在吗?」我恍然回神站起来,看到树篱的另一边有人影。

    虽然没听到门铃,不过我是「平常就已经一直发呆」的人,只要一陷入思考,就算面对面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听到。一想到自己可能已让对方久等,我不好意思地小跑步穿过庭院,往树篱另一边回应。

    「抱歉……」

    一名年约四十岁前后、体格不错的男人,一脸错愕地看向玄关。他见到我从庭院出现,表情有些吃惊。我看他身穿衬衫和牛仔裤,样子不像宅配或邮局人员,顿时恍然大悟。没错,昨晚犀川先生曾说……

    「突然打扰真是抱歉,请教一下,这里以前有一家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我想找里面的医生……请问他在吗?」

    听对方提起「凑医院」,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不免感到苦闷。即使犀川先生的预言从未出错,我也已经有所觉悟……但我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实在无法应付「客人」。就在我这么想时,脑海中突然浮现昨晚父亲的脸。

    既然你带着特别的能力诞生在凑家,回应「客人」的心愿就是你的义务──父亲总是反覆对我这么说。我虽然照他的话去做,最后却仍撑不下去,违抗了父亲。即使如此,我在父亲失踪后,又开始用自己的做法回应「客人」。

    这都是出于后悔。

    后悔自己把父亲逼得走投无路……

    「请问……」

    「……」

    听到对方语带迟疑的声音,我心想不妙,赶紧摇头,对一脸错愕的男人说声「抱歉」并解释:「你所谓凑医院的医生……应该是我父亲吧。他现在身体不适,正在疗养中。」

    「那么,他现在人不在这里吗……?」

    「……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从男子失望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来回礼的「客人」。既然这男人是来拜访「凑医院的医生」,我大可以说「医生不在这里」打发他回去。而且,我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心情听进对方沉重的请求,脑中也有个声音建议我这么做比较好。

    即使如此,父亲的容颜依然在脑中不停闪现,无法摆脱,逼得我只好向男子问明来意。他一听表情就变得有些紧绷,开口说道:

    「……其实……我听说这里的医生能『延长寿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在心中叹息,并请他说得再详细一点。一脸不安的男子闻言睁大眼睛点点头,接受我的邀请进入屋内。我在水泥地上脱下木屐,走上走廊,带着他绕过缘廊来到和室。这时犀川先生已先来一步,把坐垫摆好了。

    犀川先生原本应该在店里做准备才对,大概又依照惯例,以非人的力量察觉「客人」来访。男子见到身材高大、长相凶恶的犀川先生,似乎受到不小惊吓,我简短说明那是我们家的帮佣,请对方坐下。

    我跟他隔着矮桌面对面就座后,男子先说了句「失礼了」,接着报上名字。

    「我在位于藤泽的湘南综合医院担任医师,敝姓武部。」

    「医师……」

    听到名为武部的男子是医师,我不禁猜想他该不会并非是想延命的「客人」。虽然刚才武部先生得知他以为是施术者的「凑医院的医生」不在时,露出失望的表情,令我把他当成「客人」……难不成他来访,是为了其他完全不相干的事吗?

    本来还这么想的我,接下来听到的却是熟悉的开场白。

    「我明明是医生……却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也许你听了会笑我吧……」

    「……」

    当武部先生看似勉为其难地开口时,刚才离席的犀川先生拿着托盘回来,在我和武部先生面前放上盛着茶杯的茶碟。武部先生向犀川先生轻轻点头致谢后,继续说道: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东京的医院工作。有一天,我的前辈兼同事劈头就问我令人费解的问题:『你觉得寿命能延长吗?』我苦思一番后回答可以。即使状况因人而异,但装上人工心肺延续性命是有可能的。我是因为这么想才会给出这个答案,结果前辈却说他的意思不是这样。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跟我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的病患中,有个人的寿命已经剩不了几天,他便要家属做好病人随时会走的心理准备。不料到了隔天,这病患却突然康复。依对方的病情来看,应该不可能康复才对。病患的妻子见前辈很惊讶,就坦白告诉他,其实是有人帮她丈夫『延长了寿命』。」

    「……」

    「她还说接下来能撑一个星期没问题,让前辈听了一头雾水,心想她或许是见丈夫突然康复太过高兴,才会导致头脑混乱。事实上,在病患面临生死关头时,确实有不少家属会倾向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他以为这位太太也是同样情况,就没再追究。患者后来状况稳定,本来以为这样就能出院……不料一星期后却真的去世了。之后,前辈再次想起病患妻子的那番话,就趁她来领遗体时,向她确认延长寿命一事是否属实。那位太太虽然显得迟疑,但念在曾受前辈照顾的份上还是讲了……她说在镰仓山有位医生,会用特别的方法帮人延长寿命,她就是拜托那个人……她还说,对方是在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执业……」

    说起十年前,父亲当时已经不在,诊所也早已休业,所以那位病患应该是我跟犀川先生面对过的客人,大概是哪里认知有误,才把我错当成凑医院的医生。当「客人」上了年纪搞不清楚时,就算被叫「医生」,我大多也不会刻意否认。

    「虽然那位太太没有明确说出医生是用什么方法,不过除了相信她以外,也找不到其他解释,前辈为此深感疑惑,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当成单纯的巧合。我当时随口回答『那是巧合啦』,毕竟寿命不可能延长……再说,要怎么办到也是个问题……前辈听我这么说也点头同意,还要我把他那些蠢话给忘了。实际上,我的确马上就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

    是有什么契机让他又想起来呢?武部先生轻叹一口气,先说一句「我就不客气了」,打开茶杯杯盖,把绿褐色的绿茶喝了一半,再用紧张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武部先生叹气的表情,透露出跟之前略有不同的紧张,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何如此。

    「……去年将近年底时……我太太得知她罹患了癌症,是胃癌。因为还在初期阶段,她立刻就接受手术,成功摘除病灶。我们原本还庆幸能早期发现……结果到了春天,却发现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她于是再次接受手术,还以为这次一定能把病根除……没想到……」

    啊……我强忍快脱口而出的叹息,目不转睛地凝视低头的武部先生。得知他为何会想起十年前听到的可疑故事,我不禁感到心疼。

    客人来访的目的,大多是为了帮助病榻上的家人,甚至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因此,就算不听「客人」的愿望,我也心知肚明。

    「……她恐怕撑不了多久,所以……」

    「……你希望能延长尊夫人的寿命?」

    「……如果真能办到……我有事想先确认一下。」

    我代替一时语塞的武部先生说出答案后,他抬起头,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道。他竟然不问能否延长寿命,而是直接以「能延长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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