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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参 梦的途中)

    接到船宿的通知后,我跟和花立刻前往腰越。昨天才问过我们联络方式的老板在那里等我们,还一脸复杂地说他真是问对了。他的表情透出迷惘,不知道该对身为亡者家属的我们表达哀悼,还是坦白说出自己的困扰。

    他是旅馆的经营者,受到波及是不争的事实,发生必须报警叫救护车的事,对生意的确会造成影响,我跟和花为此向他频频道歉。

    根据老板的说法,父亲在船宿只吃早餐,而且每天早上七点一定会起床下楼。今天早上他没看到父亲出现,觉得奇怪,于是偷偷往房里一瞧,竟发现躺在棉被里的父亲已经变得冰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父亲住的二楼房间只有三坪大,陈设简朴,浴室和厕所都得跟人共用。虽然有阳台,但对面有建筑物遮挡,视野不好。房间中央铺着一床棉被,父亲就静静躺在那里面。

    老板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叫了救护车,然而父亲已没有气息,所以救护人员联络警察后就回去了。等我们来旅馆确认完父亲的遗体,不久便来了两名警察。

    我向他们说明死者是我父亲,我们是他的子女,也简单交代了家中状况。父亲十七年前离家后就音讯全无,直到最近再次出现,我们才知道他住在这里,昨天也来见过他……我对警察如此解释,他们面有难色地听完,表示为了确认死因,必须进行行政解剖。

    我们没什么要求,对解剖也没有意见。在那之后,父亲的遗体被搬上警车,先运回当地警察局,再交给负责解剖的医院。

    因为等解剖结束就能领走遗体,我们趁这段时间收拾父亲的遗物带回家,再跟祖坟所在的菩提寺联络。我们不想守夜和举行葬礼,不知道从医院领回遗体后该怎么处理,就跟了解我们家状况的住持商量,也好在他能接受我们不想办葬礼的想法。

    我们最后决定只要火化遗体和诵经供养,并跟住持介绍的葬仪社人员约在警局见面。等遗体解剖完毕回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再用葬仪社的车运回镰仓山的家。

    至于父亲回到久违十七年的家有何感想,我已无从得知了。

    「哥,你要不要喝茶?」

    我听到和花的声音抬起头,回了句「好啊」,又想到和花应该比较累,便主动表示由我来泡。由于消息来得太突然,无法临时休店,上午从旅馆回来后,我们就手忙脚乱地准备开店。等店里一打烊,我们又跑去警局,所以和花根本没时间休息。

    我叫和花坐着,准备走到厨房,这时突然有声音从和室一角传来。

    「我来泡就好。」

    「哇!」

    我没想到犀川先生会在那种地方,惊讶地叫了一声。我按着胸口回头望去,看到犀川先生从纸门后方起身。

    「犀、犀川先生……原来你在那里啊,吓了我一跳………」

    我这么说完,他回了句「抱歉」,大步走向厨房。反正这工作也没什么好抢的,我便走回呆坐在棺木旁的和花身旁再次坐下。

    咚、咚……挂钟响了两声,代表已是凌晨两点,我叫和花喝完茶要稍作休息。

    「我不要紧,哥才累吧。」

    「是你比较累,你还开店呢。」

    明天早上九点葬仪社的人会来把父亲运到火葬场,因此点心铺只好临时休店。虽然对特地前来的顾客感到抱歉,不过我们经过讨论后,决定此时还是不宜营业。

    「两位都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就好。」

    正当我跟和花互相推辞时,犀川先生手拿托盘介入我们之间。他把装着茶杯的托盘放在榻榻米后,立刻离开佛堂退到后面房间。就连父亲成了遗体,犀川先生还是顾虑着他,选择隐身于纸门后。

    「犀川先生也来这里吧,已经没必要再顾虑了。」

    「不用,我在这里待着就好。」

    他没露脸,只用声音回应。我跟和花面面相觑,耸了耸肩。和花喝了一口犀川先生泡的茶,轻轻呼出一口气。

    「……真不可思议,我既没有睡意,也不觉得累。那些感觉应该之后都会跑出来吧?」

    「应该是吧,你也不年轻了。」

    「那句话还真多余。」

    我一脸正经地回答和花,和花则露出苦笑,把茶杯放回托盘,拿起放在一旁的盒子。那是和花去见父亲时带的盒子,本来装着饼干,不过在父亲住的旅馆里找到它时,里面已空无一物。父亲是把和花做的饼干全吃完才去世的。

    我们在矮桌上发现那个盒子后,和花就一直放在身边,非常珍惜,彷佛空盒中装着父亲的心意。

    我边喝茶边偷瞄身旁的和花,这时她叫了声「哥」。

    「嗯?」

    「你有跟小麦姊联络吗?」

    「……」

    我不明白和花为何突然这么问,诧异地看着她。跟深町联络……是问我有没有把父亲过世的消息告诉深町吗?我深感莫名其妙,困惑地歪着头,而和花看我的眼神,彷佛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不管是明天……或什么时间都行,反正你最好联络她一下。」

    「可是……」

    这跟深町没有关系吧?我正要脱口这么说时,突然想到和花可能会念我,赶紧闭上嘴巴。我若那么说,可想而知和花一定会叨念我不懂别人的心情。可是,深町应该很快又会出现,到时再告诉她不就好了?

    和花似乎看穿我的想法,露出傻眼的表情继续说:

    「小麦姊会难过喔。」

    「可是……我们又没有举办葬礼,如果通知她,也会让她困扰吧。」

    「她怎么可能那么想嘛。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和花皱眉指责我,我则有些意外,忍不住回嘴:

    「那你呢?你有跟那个人……联络吗?」

    我虽然没说出江崎的名字,和花却立刻意会过来,摇了摇头。我本来想反驳说她自己也一样,没想到我还没开口,她就先强调这两者关系不同。

    「你跟小麦姊距离更近啊。」

    「……你是指住的地方吗?」

    「这么说也没错啦……不过,小麦姊总是惦记着你,你应该要更明白一点。」

    和花的话让我想起拿栗子饭去给深町时,她在临别时对我说的话。我会等的──那句话意外地深入我心,直到现在仍久久不散。

    我能了解和花为何说深町会难过──虽然比起难过,她更像会生气──于是轻呼一口气,点头答应。到了明天……等事情办完后,就打电话给她吧。我在心中这么决定,也对和花指出同样的盲点。

    「……我这么说你或许会反驳吧……可是,江崎不也很惦记你吗?所以才会送你那样的花……」

    「我知道。」

    「咦?」

    「所以我才不联络他,因为我不想麻烦他。」

    和花长叹一口气,屈起双膝,用双手捧着盒子端详。她的侧脸看似略有难色,我能从那股气氛感觉到,此时没有我能插嘴的余地。再说,我既然不打算在和花背后推她一把,就不该这么多嘴。我在心中警惕自己,并喝起已经不热的茶。

    第二天早上,葬仪社的负责人员来把父亲的棺木搬上车子,准备载往火葬场。因为时间太早,我们只通知隔壁的夏目太太,她还特地来送我们出门。我本来希望犀川先生也一起来火葬场,他却坚持婉拒。

    祖父去世时,我曾随父亲一起来过火葬场,不过我当时还年幼,几乎记不得了。我们两人目送棺木进入火化炉,之后要在家属休息室等上一小时。

    家属休息室里除了我们,也有其他正在等待的家属。那一群人气氛热络,跟这场所的调性不太相符。根据他们交谈的内容,那位往生者似乎是一位超过九十岁的老太太,没有经历久病缠身就寿终正寝,让他们都深感庆幸。虽然跟他们隔了段距离,不过他们回忆老太太的对话实在有趣又好笑,都是一些很温馨的片段,使我跟和花不禁侧耳聆听。

    「……那一群人感觉真欢乐。」

    「对啊。」

    也许有人会觉得在这时谈笑不够庄重,甚至为此生气,但对我们来说,却有种得救的感觉。多亏有他们在,时间过得很快,等预定的一小时快到了,我走出休息室打电话。既然跟住持说过要请他来家里诵经,必须跟他约好时间才行。

    我看事情都按照预定计画进行,便跟住持说好大约一小时后回去。打完这通电话后,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该打给深町。

    在等电话接通的空档,「可能会打扰她」和「没必要通知她」之类的想法依然掠过我脑中。而且,该怎么开口?如果听到我说父亲过世,现在人在火葬场,深町应该会伤脑筋吧?

    『怎么打来啦~?』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电话接通了,深町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现在是平常日早上,深町正在上班。我问:「现在方便吗?」深町说只讲一下电话应该无妨。

    『我现在正要去进行采访……这个拜托你……嗯,我交代完了。』

    深町边跟我说话,边在电话那头做出各种指示,感觉非常忙碌。我想这个时机不太对,就说我再找时间重打。

    『什么嘛,这样反而让人很在意耶。你可以现在就说吗?』

    「……我父亲去世了。」

    『……』

    「而且……我们没有举办葬礼,本来觉得没必要通知你……不过……和花叫我要联络你……所以……」

    因为和花留在休息室,既然本人不在,我就拿她当挡箭牌转嫁责任。

    「在你正忙的时候打电话打扰,真是抱歉……」

    当我这么说完,准备挂电话时,深町压低声音说:『等一下。』阻止我挂断。

    『抱歉……我头脑很混乱……你说去世的……是你行踪不明的父亲吗?』

    「是啊。其实……他不久前出现了……当时住在腰越的旅馆。结果……他就在那里突然过世……」

    『他……回家了吗?』

    「算是有回家吧,虽然没留下来……」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清楚,回答得有些焦虑。深町接着问我现在人在哪里,就在这时,和花也从休息室出来,朝我喊一声「哥」。

    「我在火葬场……抱歉,我得走了……总之我只是想通知你一声。抱歉在你正忙时打扰你,请你别放在心上。」

    我又重覆一次「抱歉」后挂断电话,收好手机跟和花一起回休息室。火葬场的人来叫我们,表示遗体已经焚化完毕。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来到别的房间,那里已准备好捡骨用的器具,我便按照他的指示,跟和花一起把父亲的遗骨放进骨灰坛。

    我捡着父亲的遗骨,依稀想起祖父去世当时,我也跟父亲一起做过同样的事。我以为自己完全忘了,原来那段在儿时算是深刻的记忆仍留在脑内一角。等办完所有手续,请火葬场的人帮忙叫计程车后,我抱着父亲的遗骨走到室外。一大早就很晴朗的天空,到了中午仍是万里无云,看起来好高、好清澈。

    因为计程车还没到,我跟和花并肩等车。这里是绿树环绕的殡葬设施,鸟叫声不绝于耳,那个「KI──KI──」的高亢叫声到底是哪一种鸟呢?当我正在思考这件事时,和花忽然喃喃开口:「结果我还是没机会问爸爸……」

    「……」

    和花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父亲真正的想法。我虽然大致了解父亲在想什么,却也不打算告诉她。我俯视自己怀中的白色包裹,低声附和一句「是啊」。

    和花把饼干空盒也带到殡仪馆,始终不离身,她看着手上的盒子继续说道:

    「刚才在休息室里说话的……应该是那位老太太的女儿。她说虽然亲人去世了,心情却反而比较像松一口气,所以眼泪流不太出来。哥,你有听到那段话吗?」

    「算有吧。」

    「我也一样……接到父亲的死讯时,我虽然很惊讶……但不管是看到他的遗容……还是跟他道别、捡拾他的遗骨……我都没有流泪。」

    「……」

    「我本来还想,自己是否跟那位女儿一样,因为松一口气才没哭,但其实并不是。这份心情与其说是放松……倒更像是高兴。看到爸爸把饼干全吃完……让我实在高兴到伤心不起来,才会流不出眼泪。」

    喔,是吗?我在心中无声地回应,也确实体认到和花在不同的层面上,也跟我一样受到父亲的言语束缚。对父亲而言,和花在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是不应该存在的人,所以无法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疼爱。

    然而,事实上和花的确活着,也的确是他的女儿,因此她始终无法理解这个想法,以为自己被父亲讨厌,想知道原因何在。虽然到最后她仍是一无所知,不过父亲肯吃她做的饼干,对她而言就已经是种救赎。

    我想到这里,发现父亲也留下类似的东西。他留给我的……是言语。

    「爸爸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才会回来呢?」和花喃喃自语,我则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应该是吧。」

    父亲他……是以父亲的身分、以自己的做法,努力在为我们设想。即使我们是在父亲改变形体后才察觉到这一点,但仍不算太迟。毕竟有些事如果不走到这一步,我们一定不会察觉吧。

    计程车来了后我们坐上车,抵达家门时已是下午。菩提寺的住持先来一步,跟犀川先生一起出来迎接我们。我们把带回来的父亲遗骨摆上设置在佛堂前的灵堂,由住持为他诵经。

    我们在旁边专注聆听一会儿后,有道拉开拉门的声响从玄关传来。不按电铃直接登堂入室的人很有限,我不禁皱眉跟和花对看一眼。难道是……我错愕地回头,看到深町一脸激动地往和室冲来。

    「!」

    深町见到这幅景象,差点叫了出来,幸好她及时忍住。看到犀川先生待在后面房间,她像滑垒一般跪坐到他身旁。我用眼神问她:「你怎么来了?」深町用手势要我向前看,并从皮包里拿出念珠。

    的确,在诵经中也不便追问,我只好回头继续聆听诵经,并为自己不经大脑的行为后悔。深町在我挂断电话后,一定马上就从东京的公司过来。她明明说要去进行采访的……我真不该联络她,早知道晚上再说就好了……当我正深自反省时,诵经结束,我们请住持喝茶,郑重感谢他的帮忙。

    住持顾虑到我们的心情,表示之后的供养及纳骨等事宜可以改天再商量。我怀着对他的感激之情,跟犀川先生一起送他到停车场。等住持的车开上主要干道后,我立刻转身回家。因为诵完经后还得跟住持寒暄,所以一直没机会跟深町说到话。

    我随意脱下木屐,边喊着「深町」边走上走廊。这时从和室方向传来一声「我在这里」。我沿着缘廊绕过去,看到她在佛堂跟和花喝茶。她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神情急迫,现在则显得十分放松。

    「你的……工作呢……」

    「现在不是谈工作的时候吧?」

    「可是,你不是说要去采访吗?」

    「行程改了,没事。」

    「可是……」

    我还是觉得自己做了不应该的事。深町看我一直叨念个不停,便耸耸肩膀,讲出更惊人的话。

    「津守也要来喔。」

    「咦!你还联络他了?」

    「那当然啦,他也不想被排挤在外吧?」

    这跟排挤有什么关系……我正感到错愕,深町又嚷着一定要开斋才行,更让我听得一头雾水。所谓的开斋,原本是指解除服丧期间禁食肉类的限制,改回一般饮食的意思,不过,现在一般是指做完头七法事后,丧家设宴款待僧侣及协助葬礼进行的相关人士,以表达感谢之意。

    可是,我们没有举行正式的葬礼,应该感谢的住持也回去了,干嘛还要开斋……她根本只是想借机大吃一顿吧?我深感莫名其妙,深町却继续说:

    「所以,我要出去买东西。」

    「咦……」

    「我问过和花,她说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去买个寿司吧。」

    深町命令我去帮忙提东西,我不敢违逆她,只好跟她一起出门。我从昨天早上就一直忙东忙西,能做料理的食材的确所剩无几,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出门购物一趟。

    「我是搭计程车来的,本来应该由我买过来就好,不过我当时也在赶时间。」

    「计程车?你该不会……从东京直接……」

    「倒没有。搭电车还是比较快,我是从车站搭计程车过来。」

    我还以为她真的那么乱来,不禁脸色铁青,深町则笑着摇头否认。来到公车站后,公车刚好来了,我们一起在后方的位子坐下。当车子摇摇晃晃地沿着蜿蜒道路前进时,我往身旁叫了一声「深町」。

    「……谢谢你。」

    如果跟她道歉,她大概会骂我干嘛道歉,所以我改为道谢。虽然我仍旧对妨碍深町的工作感到愧疚,不过见到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不自觉地绷紧神经,现在才得以喘息。

    和花应该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吧,犀川先生就不得而知了。昨晚我们各自怀着对父亲的思念,与棺木共度一夜,即使整晚未阖眼,却完全没有睡意。这段期间我们彷佛身处梦境,跟现实脱离,是深町把我们拉了回来。

    因此,我是真的很感谢深町,只是被她戳中痛处,话才会接不下去。

    「如果和花不说,你就不会打电话给我吧?」

    「……」

    我在电话里的借口,深町记得一清二楚。也罢……反正那不是借口,而是事实。我老实地低头承认,深町见状露出苦笑。

    「幸好你有通知我,如果你事后才不经意地提起,我一定会觉得很落寞。」

    落寞……听到深町这么形容,我恍然大悟地抬起头。和花说深町会难过,我则认为她会生气,结果落寞才是正确答案。我很能理解,觉得这答案颇有深町的风格,也为自己擅自认定她会生气而反省。

    谢谢你……我在心中再次道谢,轻呼一口气。当我看向身旁,打算问她要去哪里买寿司时,深町的手机突然响起。她从皮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后低声说:「是津守。」

    「……喂,嗯,我要跟凑一起去买些吃的,现在人在公车上……」

    深町顾虑四周乘客,压低声音对津守说明目前情况,并跟他约好碰面。她跟津守讲完电话后,说津守会去超市和我们会合。

    「津守说要开车载我们回去。」

    「那家伙……工作没问题吗?」

    「没关系啦,如果太勉强,他就不会来了。」

    津守的工作要改变行程的确不易。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对他很不好意思。过一会儿,我们在目的地附近的公车站下车。这间超市的顾客以本地人为主,我也很常来购物,店内不只贩售生鲜产品,也兼卖现做的寿司和便当。

    我们先去寿司区向厨房询问,对方表示只要我们愿意等,能帮忙做多人份的寿司桶。既然机会难得,我就照深町的意见订了高级寿司。当我们买完其他东西,正要去拿做好的寿司桶时,刚好津守也出现了。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你来得正好,寿司桶现在才做完。」

    「津守,不好意思。临时把你叫出来,真是麻烦你了。」

    我向他道歉后,津守一脸严肃地问我为何要道歉。我答不出来,只好回以苦笑,把话题转回寿司上。

    「你喜欢吃鲑鱼卵吧?我们买了很多,尽量吃吧。」

    「谢啦,刚好肚子也饿了,我们快回去。」

    「啊,糟了!还有啤酒!」

    深町刚走出超市,就嚷说最重要的啤酒不买不行。由于只有她要喝酒,我跟津守就让她独自回去补买,两人先走向停在附近停车场的车子,把买来的东西放进行李箱和后座。

    我不知道深町是怎么跟津守说的,但津守倒是没问什么。未到夏天前,我在真鹤得知父亲还活着后,曾问津守如果必须跟父母一起生活,他会怎么做。结果,素来跟双亲不和的津守,马上就冷静地回答他自有准备。

    我也想起津守说过,会束缚人的唯有感情和回忆。津守曾斩钉截铁地说,他对双亲既没有感情也无回忆,反观我却无法厘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只知道记忆不一样了。跟父亲有关的记忆,都被父亲完全改写。

    「……我跟我爸有说上几句话。」

    「……这样啊。」

    我并不打算说出具体内容,不过心情上还是想让津守知道,于是开了口。只是我的想法不够具体,难以化成言语。我苦思该如何表达,却总是想不出合适的说法。

    「……该怎么说呢?我爸还是那副老样子,直到最后我仍然无法了解他……话虽如此,总比一句话都没说就天人永隔要好。」

    「这样啊。」

    「……所以……或许我这么说会被你骂太天真……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你也有同样的机会……就好了。」

    「……」

    津守一语不发,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我以为他不当一回事,往身旁看去,没想到津守微皱眉头,表情非常认真。

    「你是要我再做最后确认,看看我跟他们是否真的无法彼此了解,对吗?」

    「……有些事物,时间一久就会改变。」

    「我觉得不会。」

    「或许现在就有事物改变了……」

    我的语尾含糊,津守这次真的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耸了耸肩,只回说他会记得的。这时,深町双手提着塑胶袋,从超市的自动门走出来。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去买两三罐啤酒,结果却看到一升装的大酒瓶从袋子里探出头……

    「让你们久等了!」

    「你除了啤酒……竟然连清酒都买了?」

    「还有葡萄酒喔。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可以借住你家吧?」

    「我说你啊……」

    我不禁感到傻眼,她则把袋子递给我叫我放上车,又催津守快去开车。看来这场以开斋为名义的宴会,一定会搞到很晚。我坐在津守的车上,看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回想我们三人上次一起搭车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们把高级寿司一扫而空后,深町跟津守一副慵懒的模样赖着不走,最后两人都留宿在我家。第二天早上,津守接到医院的呼叫必须回去,就让他顺便载深町一程。

    「啊……喝太多了~今天暂时禁酒吧。」

    「那是当然。啤酒、葡萄酒加清酒,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喝光的吧?」

    我听了十分傻眼,不厌其烦地要她别只是今天禁酒,应该要禁酒一阵子,但深町只是耸耸肩。至于津守虽然没喝酒,但昨晚也聊天到大半夜,睡眠应该不太够。我不禁担心,要他开车注意一点,津守则是边替汽车解锁边说:

    「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劝犀川先生去就诊比较要紧。」

    「喔,我知道啦……」

    虽然我点头回应,却没有自信能说服他,不禁心虚地抓抓头。津守跟深町看到犀川先生戴眼罩都很惊讶,尤其身为医师的津守更苦劝犀川先生快去就医。只是犀川先生的回答都很模棱两可,看来没有认真考虑。

    我也很希望他去看医生啊,可是……我只好回答我会考虑,又向坐进车内的两人道谢。津守和深町则要我代为问候和花和犀川先生,接着就开车离去。

    该怎么做才能说服犀川先生呢?我边思考边走回屋内。当我要进厨房时,发现和室里有人影,就停下脚步,好奇地往里头一探,原来是犀川先生跪坐在跟佛堂相连的和室中。

    「……犀川先生?」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叫了他一声。犀川先生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回头向我说句「抱歉」。他脸上还是一样戴着眼罩。

    「深町小姐和津守先生已经回去了吗?」

    「是啊,津守很担心你的眼睛,要你尽快去看医生……」

    我不觉得犀川先生会乖乖照办,不过还是帮津守传了话,并在他身旁坐下。即使父亲躺进棺材,甚至化为骨灰,犀川先生直到现在仍旧不肯靠近。

    「请不用操心。」

    「可是……一直都没好不是吗?」

    自从犀川先生开始戴眼罩,已经过了将近一星期,看来是不会自然痊愈。看到我脸色凝重,犀川先生再次强调:「不要紧的。」可是,如果真的不要紧,他为何不肯拿下眼罩呢……

    「拖太久不好喔。」

    「……」

    我皱眉说完,犀川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大大呼出一口气。

    「这不是看医生就能治好的。」

    「……那是因为你……」

    不是人类吗?难道要去看专门医治死神的医生吗?我脑中冒出荒谬的想像,但犀川先生没再多说什么。他之所以会断言眼睛治不好,想必背后有某种隐情,或许我不该再继续过问。

    「和花呢?」

    「好像还在睡,应该是很累吧。不过和花小姐昨晚说今天想开店营业,差不多该去叫她起床了。」

    「说得也是……」

    昨天虽然不得不公休,但和花说今天是星期六,还是想营业。因为这一带除了我们店以外真的没什么店家,就算叫和花别勉强,但一想到专程来光顾的客人,我还是能体会她想开店的心情。

    我边附和犀川先生边看着佛堂,又唤了一声:「犀川先生。」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犀川先生似乎觉得很唐突,一脸疑惑地注视我。那时,要不是犀川先生把父亲的住处告诉我,我就无法像这样带他回家,所以我一定要道谢。

    「犀川先生……若不是你告诉我父亲住在那里……我可能就接不到父亲的死讯了。」

    「……」

    「而且……我能跟父亲说上话……还有和花能跟父亲见面,全都是托犀川先生的福,谢谢你。」

    和花为父亲吃了她做的饼干而高兴的话语回荡在耳际。虽然用「了无遗憾」形容或许夸张一点,但和花面对父亲的过世还能保持愉快的心情,都要归功于她最后跟父亲见的那次面。想到这也是托犀川先生的福,我又再次向他道谢,他则是用右边的独眼凝视着我。

    我刚开始以为犀川先生一语不发是因为害羞到讲不出话,然而说到一半时,我开始觉得原因不在此。我感觉犀川先生似乎有话想说,也回看他严肃的脸孔。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感到一头雾水,突然听到和花说:「早安。」她看到和室里只有我跟犀川先生,不见深町和津守人影,疑惑地歪着头。

    「咦?小麦姊跟津守哥呢?」

    「啊……喔喔,他们回去了。津守被医院叫回去……就顺便载深町一程。」

    「咦!这样啊?你怎么不叫我起来?我还想跟他们道谢呢。」

    「别在意啦,反正改天他们又会跑来了。」

    我跟犀川先生话才讲到一半就草草结束,有种事情没做完的感觉。回答和花后,我站了起来,犀川先生也跟着起身,对和花表示要先去店里做准备。

    「嗯,我等一下换完衣服就过去。」

    「你可以吗?」

    「没问题啦,我睡得很饱呢。」

    和花笑着回答后,来到佛堂前跪下,双手合十。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体认到人生已走完一个阶段,也隐约感觉有股决心正在成形。

    于是,我也在和花身边坐下,跟她一起双手合十。

    父亲的去世对我们的生活其实没带来具体影响。如果重新跟他一起生活,应该会出现很多改变,但他都失踪十七年了,不在家反而是常态,所以生活自然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过,我在心境上的变化倒是很大,还明显反映在工作上。我帮合集写的稿子原本遇到瓶颈,令我烦恼不已,现在却彷佛茅塞顿开般写得出来了。因为截稿日已迫在眉睫,我原先差点要放弃,能解决真是太好了。

    在十一月快结束时,我把好不容易完成的稿子送去给三国小姐。她不但很高兴我能写出来,也对稿子的内容很满意,毫不保留地给予赞美。就算是恭维话,我心中也充满感激。再说,光是确定自己还能写作,我就很满足了,无论受到什么评价都能欣然接受。

    为配合明年初的发售,我们反覆讨论,针对细部进行调整,结果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十二月。在迎接圣诞季的「点心铺MINATO」里,和花跟犀川先生推出的特制圣诞圣代颇受好评。温度一天天下降,客人却不减反增,于是除了和花跟犀川先生外,连我也过起以点心铺为中心的生活,每天忙个不停。

    就在这时候……

    「大新闻喔!」

    那天晚上点心铺已经打烊,我们三人正围着餐桌吃饭。听到玄关有人大呼小叫,我皱起眉头,和花瞪大眼睛,犀川先生则冷静地说:「是深町小姐。」我对他点点头后,对大步冲过走廊进屋的深町斥责:

    「你啊,闯进别人家里就算了,还叫得那么大声……」

    「大新闻喔!津守他──」

    「津守怎么了?」

    我听到这个大新闻跟津守有关,忽然担心起来。毕竟他可是「医生不养生」的典型范例,该不会是病倒了吧?我一脸严肃地追问,她则对我竖起小指。

    小指?不只我不懂她的意思,连和花和犀川先生也一头雾水。深町见状,劈头怒斥一声「太迟钝了」。

    「说到小指,一定是指那个啊!」

    「哪个?」

    「就是女人啊,女人!」

    深町竖着小指,气急败坏地重复「女人」一词。小指的确是指女性,只是我没立刻联想到那个意思。至于向来比我更机灵的和花,倒是立刻惊叫出声。

    「咦!津守哥有女朋友了吗?」

    「是啊,和花,你也很惊讶吧?」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嘛……」

    「咦!」

    这时才搞清楚状况的我叫了一声,还被深町吐嘈:「反应太慢了!」这也没办法,不是我自夸,我真的非常后知后觉。我问深町是怎么回事,她就拉了椅子坐下,表示是有人亲眼目击。

    「西村……不,她结婚了,应该要叫『角田』才对。总之是角田太太在唐人街看到津守带着女人。」

    「津守哥在唐人街约会?」

    「那家伙会去唐人街那种地方吗?该不会是认错人吧?」

    「角田太太当初也是这么想,所以特地尾随确认过,应该不会错。听说对方大约二十五岁前后,是个大美女呢。」

    「美女啊……」

    「津守哥曾说过他想结婚,真是太好了。」

    光是津守跟美女约会的目击情报就让我十分吃惊,和花的无心之言又丢下另一颗震撼弹。津守……竟然说过他想结婚?我跟深町都是初次听闻,不禁异口同声质问:「什么时候!」和花被问得一脸胆怯,便望向犀川先生。

    「我说得没错吧,犀川先生。」

    「他的确说过。上个月中旬的某一天,津守先生早上曾来家里,柚琉先生却刚好不在。他当时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

    深町看似受到打击地大叫一声,我的心情跟她差不多。也就是说……津守打算跟唐人街那位女子结婚吗……?

    虽然津守看似跟婚姻无缘,不过我们之前谈论类似话题时,他的反应倒没有特别排斥。那家伙都快三十五岁,年纪也不小了,认真考虑结婚也是很正常的事。

    原来如此。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

    「津守竟然要结婚……」

    深町尚未从打击中恢复,一直摇头说不可能。看她反应这么夸张,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对津守抱持好感。不过,这份怀疑随即就得到本人澄清。

    「竟敢比我早结婚,真是岂有此理!绝不饶他!」

    什么,原来是那样?女方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吗?我感到傻眼,改问她要不要吃个晚餐再回去。深町一脸理所当然地用力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啤酒。因为我们晚餐已经快吃完了,只好用剩下的材料凑合着为她准备晚餐。我查看冰箱,发现做焗烤的鸡腿肉还有剩,决定来煎鸡肉。

    我加热平底锅,放进画上刀痕、用叉子戳过洞的鸡腿肉,以小火慢煎,再利用煎肉的空档,把凉拌小松菜、煮豆子等事先做好的小菜放进碟子当成配菜。深町一边喝啤酒,一边向和花询问店里的状况。

    「我有个认识的设计师说周末来吃圣代,不料队伍排得好长,等了两小时才吃到。」

    「这样吗?真是抱歉~我也不想让客人久等,但座位毕竟有限,不管我们怎么消化还是……」

    「这一阵子的确非常忙。」

    犀川先生见和花叹气,也一脸严肃地帮她解释。连犀川先生都这么说,可想而知实际上有多忙。

    「我现在都拒绝杂志采访,完全不在媒体曝光,可是……」

    「也有这种不宣传反而更红的例子啊,光是社群网站的号召力就很惊人。『点心铺MINATO』在我们业界也是颇受好评。之前你不是接受我们采访吗?过期刊中只有那一期迅速完售呢。」

    「我是很高兴啦……」

    「和花小姐真的很辛苦。」

    犀川先生替一脸愁容的和花讲出她的真心话,我也点头认同。和花很感谢客人愿意光顾这么偏僻的店,所以在备料上都尽量备足,以免东西在打烊前就卖完,但这也意味她的工作量增加,备料时间跟着越拖越长。

    等圣诞季结束后,再来的一、二月算是淡季,就能轻松一下─即使我们都这样告诉自己,努力想撑过这段时间,但我跟犀川先生还是很担心和花,一心盼望早点过年放假,让和花能好好休息。

    「真是的,做生意还真难呢。」

    客人不来伤脑筋,客人太多也伤脑筋,根本不能刚刚好。和花也在我背后喃喃应了声「对啊」。

    我稍微掀起鸡肉,查看皮煎得如何。确定皮煎成金黄色后,我把鸡肉翻到背面继续煎,好让肉能熟透。

    我利用这空档,把配菜马铃薯泥盛上盘子,放上芽菜和迷你番茄配色。等肉煎得差不多,用特制的大蒜酱油加黄砂糖做成照烧口味,便大功告成。

    我把盘子放在深町面前,并附上刀叉。

    「看起来好好吃喔!感觉像提早过圣诞节呢。」

    「因为是鸡肉吧。」

    「啊,小麦姊,圣诞蛋糕我也会做你的份,记得来拿喔。」

    「我是很高兴啦,只是你没问题吗?不要勉强喔。」

    「不会啦,是我自己想做蛋糕给小麦姊,还有自己的……以及夏目太太的。反正我可能也只是拿店里卖的蛋糕做简单改造而已。」

    打从和花在东京的甜点店工作开始,她每年在做自家的圣诞蛋糕时,都习惯顺便做深町和邻居夏目太太的份,以感谢她们平日的帮忙。明明今年已忙到不可开交,和花仍坚持要做,我跟深町都不免担心,劝她别太勉强。

    之后我们继续东聊西聊,直到深町说要准时搭公车回家,我才陪她一起走出家门。室外很冷,刺骨寒风简直快把人冻僵,很有年关将近的感觉。我仰望夜空的星光,喃喃感叹了句「好快喔」。

    「随着年龄增长,一年似乎越过越快。」

    「的确,一年彷佛咻一下就过去了,好可怕。对了,你的稿子怎么样?完成了吗?」

    「算吧。」

    「哦~」

    奇怪,怎么听起来别有深意?我不解地看向身旁的深町,她一脸窃笑地看着我。

    「很好啊。」

    「好什么?」

    「你有写出不错的作品,对吧?」

    深町似乎是透过我的反应来判断,但我只是普通地回答,没特别说什么,也没表现出得意的态度。我正百思不解时,深町继续问书何时上市。

    「听说预定在二月。」

    「还要等那么久啊?你说过题目是『重要的人』……我能问你写了谁吗?」

    深町试探地问道。我先强调没有特定的参考对象,然后回答:「真要说的话是母亲吧。」深町似乎对这答案颇感意外,惊讶地睁大眼睛。

    「母亲……?」

    「虽说是母亲,但不是真的写我母亲……毕竟我几乎没有对母亲的记忆,也无法想像如果母亲还活着是什么感觉。」

    「这样啊。」

    「你很意外吗?」

    从深町一头雾水的反应来看,在她的想像中似乎另有其人。我问她原本以为是谁,她犹豫片刻才回答:

    「我总觉得……应该是写你父亲……因为你好像是在他去世后才开始写稿子。」

    「……」

    深町看我的稿子始终没有进展,一直颇为担心,也知道我是在父亲死后才开始动笔,所以她会那么想不无道理。我于是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内容会写到母亲。这推翻了先前给三国小姐的大纲,变成完全不同的短篇小说,所以我对她深感抱歉。把稿子送去给她时,本来抱着可能被退稿的觉悟,结果却幸运地获得采用,实在太好了。

    深町读过那篇小说后会怎么想呢?即使我没拿自己的母亲当模特儿,仍有部分设定是重叠的,还是会让深町有所联想吧?我想这件事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走到公车站牌,不久后,公车的大灯照亮马路。

    「帮我向和花跟犀川先生问好。你一定要好好盯着和花,别让她太勉强喔。」

    「我知道啦。你这个月也很忙吧,要注意身体。」

    「谢谢。我下次可能要圣诞节才能来了,到时我会来拿蛋糕的。」

    深町说完,坐上公车离开。我看着她从车窗内向我挥手,直到她远离视线之外,才沿着原路折返。在一开始给三国小姐的大纲中,我本来打算把身边所有人都当成「重要的人」写进短篇小说里,可是,我越是修改大纲就越迷失方向,无论如何串连文字、再三推敲,成果都不尽理想。

    没想到最终成品却彷佛原本就藏在内心某处,很顺利地完成了。这种情况偶尔也会发生。我还没告诉和花我写了什么,不知她是否会跟深町一样吃惊。

    「柚琉先生。」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快步前进。大概是低着头的关系,我没看到犀川先生就站在店门前的停车场,还以为他突然冒出来,吓得倒抽一口气。犀川先生见状,对我说了声「抱歉」。

    「我吓到您了吗?」

    「不,没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趁晚上打扫一下,不然早上都忙着备料。」

    「这我来做就好了……」

    犀川先生不只做冰淇淋,还担任和花的助手。既然那些事我做不来,其他工作就由我代劳吧。当我正想这么说时……

    「……」

    一阵风突然呼啸吹过,带给我不好的预感。我看向犀川先生,只见他的脚边出现旋风。我忍住想叹气的冲动,直直注视着犀川先生。

    自从上次帮那位在父亲去世前来访的「客人」实现愿望后,再也没出现旋风了。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如平时低声宣告:

    「……明天有『客人』要来。」

    我以前总是回一句「这样啊」,然后开始想像对方是怎么样的「客人」,以做好心理准备。不过这次不同,我在父亲去世后下定决心,如果下次再刮起旋风,我就要……

    我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

    「嗯。」

    「我决定……以后不再帮『客人』实现愿望。」

    父亲去世前,我在旅馆跟他交谈过。即使过程很短,父亲也没明讲,我仍旧领悟到自己看事情的角度有问题。虽然父亲的确曾反覆强调「这是拥有能力的凑家人应负的责任」,不过他要我移转他的寿命,并不是出于强烈的责任感。

    父亲起先只是想确认这能力是否真的存在,确定之后,又沉溺在拯救他人的自我满足中……这才是原因所在。本来还对此抱持怀疑的我,在父亲问我为何在他离家后又实现「客人」的愿望时,确定了这就是真相。

    父亲留给我的责任和后悔,也许都是我的幻想。如果推论属实,我之前做的那些事到底算什么?我只是在无数的迷惘和痛苦中虚度光阴吗?就在我深受打击、茫然失措之际,父亲再一次拯救了我。

    这全都是我的错,错不在你──父亲留下的这句话,就像和花的饼干一样拯救了我。

    所以,我已经……

    「……这也许会给犀川先生带来困扰……」

    「不,柚琉先生,我以前也说过,请您不要勉强自己。我知道您一直把重吾先生……您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不过还是请您别勉强自己。」

    从犀川先生的话,我听得出他没有反对,但对身为死神的他而言……又会造成什么影响呢?我不免感到担心。

    「这样真的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犀川先生,他只是点点头,接着说停车场快扫完了,由他收尾就好。

    「明天再请您帮忙打扫庭院,可以吗?」

    「当然可以。」

    听到我的回答后,犀川先生用手上的扫把继续打扫。当他用规律的动作仔细扫着停车场时,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扫完为止。

    我虽然决定不再接受「客人」的请求,却无法阻止他们前来,所以必须等客人登门后,再以一问三不知为由回绝。反正父亲在世时我也是这么做,只要忍耐一时的内疚就好。我这么说服自己,决心到此做个切割。

    第二天吃完早餐后,和花跟犀川先生立刻到店里备料,我则忙着处理各项家事。因为我下午也要在店里帮忙,所以打扫、洗衣和晚餐的备料都得在中午前完成。

    做完家事后,我照犀川先生的交代打扫庭院。等我好不容易扫到一个段落,时间已超过十点,差不多也该构思午餐的菜色。就在我收拾打扫用的扫把和竹篓时,突然看到一辆车开进停车场里。

    「……」

    会开车来我们家的人,大概只有津守,我于是加快收拾打扫工具的速度。该问他那个唐人街女子的事吗?不,以礼貌而言,这种事最好别主动问吧?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守株待兔,等津守自己开口说呢?

    我边懊悔自己的口拙,边穿过树篱的木门走上小径,静待津守现身。过一会儿,格子门另一边果然出现人影,但那并非津守,而是意想不到的陌生人。

    「……」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年龄看似较接近和花,大概三十岁前后,感觉像是夫妻。我之所以会觉得像夫妻,是因为男人抱着一个外表年幼……大概才一岁的小孩。犀川先生的确预告过今天会有「客人」来访,可是……我茫然注视着这对夫妻,结果女方发现我的存在,向我打个招呼并问:「突然来打扰真是抱歉,请问这里是凑医生的家吗?」

    「……」

    只要听到「凑医生」一词,就能确定对方是「客人」。我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对夫妻则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神让我顿时回神,连忙跑到门边。

    当我把门打开时,种种情绪在心中激烈翻搅。我已经决定放手,无论「客人」提出什么要求都一概佯装不知、予以回绝。原本一直这样告诉自己的我,在看到那对夫妻怀中的小孩后,脑子却陷入一片空白。难道……

    「我们想见凑医生……请问他在吗?」

    「……不,这个……」

    「要去哪里才能见到他?可以告诉我吗?」

    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回答,那位太太就连珠炮似地不停追问。她先生看到我被她的气势吓到,便垮下脸来,警告性地叫了声「佳纯」。那位叫佳纯的太太,则用有些不满的表情看向丈夫。

    那位先生看似困扰地眨眨眼,向我解释:

    「我们来这里是想见一位医生。他在镰仓山经营一间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我们听说这里以前是凑医院……而且门牌上的姓氏也是凑,所以想说医生可能住在这里……」

    「……」

    的确是「客人」没错。既然他们要找的是父亲,最恰当的答案就是医生已经去世。反正这也是事实,只要用这句话打消他们的念头,再用自己不清楚此事为由装傻到底就好。我明明是这么打算……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

    即使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我还是在意到忍不住问出口。虽然不至于说完全没有,但会带小孩子来的「客人」真的很少。就我的记忆所及,这些「客人」全都抱着殷切的期望,那位盯着我的佳纯小姐也多少给人这种感觉。

    「听说这里的医生……呃……该怎么说呢?好像有特殊的治疗法……」

    「我听说他能延长寿命。」

    先生看似半信半疑,语气很含糊,一旁的佳纯小姐则一脸认真地如此补充。这果然是他们的来意。我看向他们的小孩,那孩子也用圆滚滚的眼睛注视我。一股凝重的气氛包围这对夫妻和孩子,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想延长谁的寿命。

    最好别再扯上关系,既然打算放手,就没义务这么做。我的理智如此警告我。

    「拜托……请一定要、一定要……让我们跟医生见上一面!求求您!」

    佳纯小姐勉强挤出声音说完,对我低头鞠躬。我看不到她的脸,却知道她在哭。佳纯小姐的丈夫用极为哀伤的表情看了妻子一眼,也抱着孩子向我鞠躬。看到这两人如此拼命哀求,我实在不忍心用「父亲已经去世」为由打发他们回去。

    你打算怎么做──我这么问自己,结果只能对那对夫妻说「请进」。

    我带他们从玄关绕过缘廊来到和室。他们才刚进去,就被跪坐在和室的犀川先生吓了一跳。犀川先生默默看着我,从他的右眼中,我感觉到他复杂的心情,可是有佳纯小姐他们在,我也不方便说些什么。再说,集长相凶恶、和服打扮及身材高大等可怕要素于一身的犀川先生,原本就已经够吓人了,现在加上眼罩后,更成了名副其实的「凶器」。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为这对受到惊吓的夫妻做个介绍。

    「这是我们家的帮佣。」

    「呃……啊……是喔,原来是这样……」

    「我去泡茶。」

    犀川先生简短说完,起身走向厨房。我看矮桌旁已放好坐垫,便请他们坐下,并问需不需要帮小孩准备什么。

    「不用麻烦,我有带毯子来,可以让我铺在地上吗?」

    「请自便。」

    佳纯小姐从手上的大托特包里拿出毯子,铺在榻榻米上给孩子坐,又拿出玩具和放在专用容器里的饮料。就在她为孩子做各种准备时,她丈夫则为他们的失礼向我致歉,顺便报上名字。

    「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敝姓光冈……她们是内人佳纯,以及小女小杏。想求诊的就是我女儿。请问医生他……」

    「……你们问的医生是家父。他目前因病疗养中,有事就由我代为转达。」

    我说了跟以前一样的说词后,不禁想起父亲的容颜──不是多年前跟我们一起生活的他,而是去世前的年迈父亲。当我边解释边想着父亲时,犀川先生端着托盘现身。等他把茶都放好后,我看向对面的光冈先生问道:

    「我们家的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我所谓「我们家的事」就是指延长寿命一事,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光冈先生察觉到话中含意,立刻绷紧脸部表情,瞥了佳纯小姐一眼,然后满脸歉意地回答:

    「对方拜托我们……不要说出去,因为那个人在事情结束后,曾保证过不会泄漏给任何人。他是看我们为此烦恼,于心不忍才说出来的……所以,请原谅我不能透露。」

    光冈先生说完低头致歉,我请他抬起头来。毕竟曾有过约定,也难怪那个人会觉得心虚。我表示我不打算追究,改问光冈夫妇所为何来。

    「那么……你们是希望怎么做?」

    「小杏罹患罕见的先天性遗传疾病……没有治疗的方法……刚出生就被医生宣告可能活不久。虽然在反覆进出医院接受治疗下,她还是撑到两岁的生日……可是她接下来能再活多久……能不能迎接三岁生日……都是未知数……」

    听到小孩已经两岁,我不免有些惊讶,只是没表现在脸上。小杏恐怕是因病导致生长迟缓,才会让人以为她才一岁。她手拿小象娃娃被佳纯小姐逗弄的模样,实在非常可爱。

    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盼望小杏活久一点的父母心,我虽然很能理解,可惜现实无法改变。他们一路走到现在,想必也经历过无数心酸,我又该怎么面对他们才好?我边烦恼边聆听光冈先生的话。

    「……如果这里的医生……真能帮人延长寿命……我想请他帮忙。那位好心人没说需要多少谢礼,不过我们会尽量想办法……」

    「我们不收谢礼。」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光冈先生一脸疑惑,我直直注视他轻吸一口气。即使害怕听到光冈先生和佳纯小姐的回答,我还是必须把延长寿命的实情交代清楚。

    「首先你们必须了解一点,虽然两位认为是治疗,但事实上不能把病治好。就如字面上所言,只是把寿命……把死亡前的时间延长而已。」

    「就是寿命……会变长吗……?」

    佳纯小姐用不安的语气问我,我点点头,接着表示这需要其他人的寿命。

    「所以,与其说是延长寿命,不如说是移转寿命比较正确。移转一星期就是多一星期,移转一个月就是多一个月,接受的人寿命会延长。」

    「那么……不管移转谁的寿命都可以吗?」

    「可以。」

    「既然这样,那就拿我的……我的寿命吧!把我全部的寿命移转给小杏!」

    在我点头的同时,佳纯小姐发出悲痛的喊叫。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走投无路的人特有的气息,所以听到她提出如此请求,我一点都不意外。以前我亦曾遇过这种不惜一死也要移转全部寿命的人,即使总是倍感困扰,我还是尽可能冷静以对,要对方好好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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