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的小图书馆里，有个大学生畏畏缩缩地走进来。他有一头柔细的卷发，皮肤白得像是完全没晒过太阳，戴著眼镜，像个大正时代的文学青年。

    他注意著四周，边慌慌张张地走进书柜之间，从历史书籍的前方经过，在民俗学书籍前驼著背前进。每周二下午三点，他都会沿著相同的路线，走到他要找的书柜前方。

    在摆放著明治至昭和时代名著的日本近代文学区，他总是满心怜爱地用白皙手指轻轻抽出一本书，露出微笑，彷佛在说「我们又见面了」。

    然而，在秋意乍到的这一天，他心爱的书却不在相同的位置。

    他每次都会把书借回家，下周二拿来还，下一周又来借同一本书。

    这一年来，他一直重复做著相同的事。

    今天又是借书的日子，他要借的书却不在原来的位置！

    近代文学区的每一本书都很老旧，而且都是厚重的精装书，几乎没人会借回家。反正文库区也有相同的书，要借也是借轻便的文库本。

    所以那本书或许是被馆内的某人拿去读了。不过，若是真的被人借回家……那就两周都看不到了。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他绝望地看著心爱的书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个，请问您是在找这本书吗？」

    「呀！」

    我举起书的封面向那人问道，那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男子发出少女一般的惊呼，镜片底下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看著我，他一发现我手中厚重的精装本，立刻睁大眼睛，「啊！」了一声，频频点头，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看到那人生涩的反应，我手中的「她」害羞地喃喃说道：

    『目白川先生……能见到您真是开心。』

    ◇◇◇

    正就读高中的我──榎木结──听得见书本的声音，也能和它们对话。

    学校和家附近的每一间图书馆我都很熟，那里的书本我多少都认识，每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跟我打招呼。

    『结，好久不见了。』

    『你好啊，结。』

    如果旁边没有其他人，我就会回答「嗨」、「好久不见」之类的，如果旁边有人，我只会稍微抬起手，眼睛露出笑意。

    第二学期刚开始的这一天，我在放学后顺路去了一间熟悉的图书馆……

    『结！等一下！』

    『结，你能不能倾听一下她的烦恼？』

    『我也拜托你，请你帮她的忙吧！』

    日本古典、中世、近代文学区传出了几个声音。

    这一区平时就没什么人会来，所以我低声回答：

    「怎么了？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会尽力帮忙的。」

    原来它们是要我帮忙处理某本书的爱情烦恼。

    而且对象还是正在念大学的青年。

    大学生？

    也就是说，这本书爱上了人类？

    『结，你一定知道要怎么促成人和书的恋情吧？因为你有亲身经验嘛。』

    确实是这样，我邂逅了一本淡蓝色封面的美丽书本，坠入命中注定的恋情，跟她成了男女朋友。

    那位非常爱吃醋、只要看到我拿起其他书本就会认为我劈腿、怨恨地喃喃说著「不可饶恕」的淡蓝色的公主，今天并没有跟我一起出来。

    她被留在家里时很不满地说：

    『你一定是打算去见其他的书……这个劈腿的渣男……』

    我临走前向她道别，她的声音很冰冷：

    『……想碰我之外的书，罪该万死。』

    不过这也证明了她是多么地爱我，真是可爱得令我心动不已。

    呃，我的事就先不说了，总之我得先跟爱上大学生的那本书谈一谈。

    印在那厚重书脊上的书名是《外科室》。

    这是在明治至昭和时代写出诸多梦幻凄美故事的大文豪泉镜花的作品。〈外科室〉描述了一位美丽的伯爵夫人和帮她动手术的医生之间秘密恋情的短篇故事，所以「她」应该指的是泉镜花的合集，除了同名篇章〈外科室〉之外，还收录了〈高野圣〉、〈义血侠血〉、〈夜叉池〉、〈草迷宫〉、〈照叶狂言〉，每篇都是很出名的作品。

    不过她的人格──还是该说书格？──似乎深受标题作〈外科室〉的影响，所以就叫她外科室小姐……不，就叫她外子小姐吧。

    『一年前的秋天，我遇见了一位温柔地拿起我的学生，他就是目白川路久先生。』

    外子小姐以《外科室》伯爵夫人那般温柔婉约的声音，向我述说目白川先生的事。

    『他停在这个书柜前，仔细地看每一本书的书名，彷佛在找某本书。』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我身上，像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脸颊微微泛红，眼神炽热地盯著我好一阵子。』

    『他战战兢兢地朝我伸出手，彷佛担心弄脏了珍贵的宝物似的，轻轻地摸著我，用双手把我抱在怀中，如同品尝著深深的喜悦。』

    那一天，他借出了外子小姐，带她回到自己一个人生活的公寓，和她共度了一个甜美的夜晚。

    他一进房间就把外子小姐从书包拿出来，紧紧抱在怀中，用无比温柔的动作轻抚封面，用火热而湿润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读著，还不时闭上眼睛，发出幸福的叹息。

    读完《外科室》之后，他又紧抱著外子小姐。那一晚，她在单人床上感受著他的体温沉沉睡去。

    他们的相处从一开始就非常甜蜜。

    从那时起，外子小姐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

    她在图书馆的书柜上已经待了很久，被各式各样的人读过，但从来没人像他一样这么温柔地触碰她，也没人会在读她的时候一再发出幸福的叹息，更没有人会那样紧紧地抱住她。

    在借书期限到来之前的两个星期内，她每晚都过著这么甜蜜的生活，会坠入情网也是很正常的。

    毕竟书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单纯、很专情的。

    大学生目白川路久后来经常去图书馆借外子小姐。他出现的时间都是周二下午三点，大概是他在那天的那个时间不用打工也不用上课吧。

    因为不能连续借同一本书，所以他借一周就会还书，一周后又再来借。

    可能是不好意思每次都只借同一本书，他去柜台办手续时都会另外多拿一、两本其他的书，不过他把那些书借回家也不会看。

    收录在《外科室》的其他故事也差不多，他整本读完一遍之后就不会再看，会重复翻阅的只有那篇〈外科室〉。

    外子小姐的人格会变成现在这样，说不定也是被他这种行为影响的。

    如果真的是为了符合所爱对象的喜好，那书这种物品确实很深情。

    看到外子小姐这么纯粹的爱情，其他书本当然想要支持她，才会来找我帮忙。

    「从这话听起来，目白川先生和外子小姐应该是两情相悦吧，不然他不可能在这一年来重复地借同一本书。」

    如果只是想看《外科室》，他大可在书店或网路上买一本。既然是有在打工的大学生，不可能买不起文库本，但他还是持续地来借外子小姐，可见一定有某种理由让他觉得非外子小姐不可。

    目白川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紧紧抱著外子小姐，眼神炽热地看著她，发出幸福的叹息，和她一起睡在床上。想必他一定很喜欢外子小姐，甚至有可能爱上了她。

    毕竟我自己也深爱著夜长姬这本书。

    我听得见夜长姬的声音，目白川先生铁定听不到外子小姐的声音，但这件事并不妨碍他对外子小姐的迷恋。

    『可是目白川先生这阵子的情况不太对，以前他总是看著我发出幸福的叹息，现在却变成了悲伤的叹息，还会把视线别开，难受地咬著嘴唇，叫著「没希望了」，抱著头在床上打滚。』

    上次他带外子小姐回家，还泪流不止地紧抱著她，呜呜地哭泣。

    他吃得越来越少，晚上也睡不著，外子小姐看他日渐憔悴的模样也很心痛。

    『我是一本书，就算看到他那么痛苦，我却只能静静地看著，什么都不能做，真是太难受了。结先生，能不能请您去跟目白川先生谈一谈，帮他解决烦恼呢？』

    其他的书本也跟著恳求：

    『我也拜托你，结。』

    『我也是。再这样下去，连她都要承受不住了。』

    如果解决了目白川先生的烦恼，外子小姐又可以跟他共度两周一次的幸福时光了。

    「嗯，我知道了。毕竟我是书本的朋友嘛。总之我会先去找目白川先生谈谈，明天正好就是星期二。」

    我一如往常地来者不拒，接下了书本的请求，第六堂课就装病早退，赶著在三点前跑到图书馆，拿著外子小姐等著目白川先生的到来。

    目白川先生看到有个戴眼镜的陌生高中生对自己说话，愕然地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本书？」

    「因为我常看到您来借这本书。啊，我是这间图书馆的常客，才会碰巧看到您又借了这本《外科室》。」

    听到我这句话，目白川先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这、这么明显吗？」

    「也不是啦，只是因为我也很喜欢这本书。我是泉镜花的书迷，特别喜欢这篇〈外科室〉，我发现您似乎也很喜欢泉镜花，所以想要跟你聊一聊。」

    嗯，用这个理由找他攀谈很有说服力，我确实是这间图书馆的常客，我也很喜欢泉镜花，不过我最欣赏的作品其实是〈草迷宫〉。

    「原来是这样……」

    目白川先生的表情开朗了一点，然而却在下一瞬间突然变了脸色。

    「！」

    他瞪大了眼睛，彷佛我的背后出现了什么；他的脸顿时红得像烧开的茶壶，整个人都慌了手脚。

    咦？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简直就像坠入情网……咦？对我吗？因为我们都喜欢泉镜花，所以他突然觉得跟我很亲近？不会吧！

    我正在紧张时，背后传来爽朗的声音。

    「榎木弟弟，你今天来得真早呢。」

    穿著图书馆围裙的温柔漂亮大姊姊对我柔和地微笑。

    她叫铃江史奈，是这里的图书馆员。

    「你好，我有很想借的书，所以就急著跑来了。」

    「哎呀，那本书……」

    铃江小姐一看到我手上的书就睁大眼睛。

    「那、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往旁一看，目白川先生已经从我身边退开两公尺左右，而且还在继续后退。

    他似乎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样子，所以把头垂得很低，站得弯腰驼背，眼睛盯著自己的脚尖，一点一点地慢慢后退。

    咦，等一下……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都还来不及叫住他，他就缩到书柜后面了，稍微露出来的侧脸还是红通通的，连耳根都红透了。

    「榎木弟弟，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啊？那个，我们才刚见面。」

    「这样啊。他经常来借《外科室》，所以我猜他或许想借那本书。」

    她看著我手上的书说道，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样子。

    听说目白川先生都会借一些其他的书作为掩护，结果他还是被图书馆员视为「经常来借《外科室》的人」嘛。

    更重要的是他那种少女般的腼腆反应……

    『只要铃江小姐在柜台，目白川先生就会变得很害羞。』

    我手上的外子小姐悲伤地这么对我说。

    咦？他在铃江小姐的面前一向都是那个样子吗？

    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好了，办借书手续的时候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咦咦咦咦？那他根本就是爱上图书馆员铃江小姐了嘛！

    而且他还在外子小姐的面前表现得这么明显。

    外子小姐想必也看出来了吧……

    唔……情况好像变得更复杂了。

    此时我突然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铃江小姐纤细的左手无名指上戴著一个疑似嵌钻石的戒指。

    铃江小姐还是单身，而且我记得她之前并没有戴戒指。

    「那个戒指……铃江小姐，你要结婚了吗？」

    我这么一问，铃江小姐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明年才要举行婚礼，但我在婚礼之前就会先办理结婚登记。我下个月就要搬到新家了，应该会在那时去办理吧。」

    「恭喜你。铃江小姐这么漂亮，图书馆的常客一定有很多人觉得伤心吧。是说连我都有点受到打击。」

    我用开玩笑的态度带起话题。

    「哎呀，谢谢你，榎木弟弟。可是对我说这种话的只有你喔。」

    她很爽快地一笑置之。

    唔……这样看来，铃江小姐并没有发现目白川先生对她的爱慕，再不然就是已经发现却没有当成一回事。

    由此可见，目白川先生烦恼到一个人躲在家里哭，就是因为他暗恋的图书馆员快要结婚了。

    请我帮目白川先生解决烦恼的外子小姐，在我手中语带哭腔说：

    『目白川先生……太可怜了……』

    三角关系？

    不对，应该是四角关系吧？

    这到底该怎么处理啊？

    ◇◇◇

    隔天放学后。我去了和铃江小姐工作的图书馆相距一站的咖啡厅。

    这里有贩售装盘很可爱的磅蛋糕和松饼，还有会让人想拍照上传的漂亮拉花咖啡，感觉是女生会喜欢的店。

    「欢迎光临。啊！是你！」

    穿著便服衬衫长裤、下半身围著服务生黑色围裙、有一头柔细卷发的眼镜男──目白川先生──睁大了眼睛。

    我也装傻地说：

    「咦？您在这里打工啊？」

    「嗯，你……叫榎木吧，真巧耶。」

    我笑著说「就是说啊」，走进去坐下，点了一个天使叹息蓬松松磅蛋糕套餐。

    这当然不是碰巧，是外子小姐告诉我目白川先生在这间店打工的。

    昨天我把外子小姐借回家了。

    因为我想在不会被打扰的环境下和外子小姐详细地谈一谈。

    我的房间里有夜长姬，平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躲到在北海道读医大的姊姊的房间，但我今天决定在自己的房间里谈。

    「我回来了，夜长姬。」

    我一打招呼，就听到一个令我背脊发凉的冰冷声音。

    『……有其他书的味道。』

    啊啊，她还是这么敏锐，而且一下子就开启了暗黑模式。铺在床上的蕾丝手帕上的淡蓝色文库本彷佛散发著冰冷的气息。

    「嗯，我今天请这位外子小姐到家里来。」

    我从书包里拿出厚重的精装本，跪坐在床边，把封面朝向夜长姬。

    外子小姐优雅地打招呼说：

    『初次见面，我是泉镜花老师的作品集，平时都待在镇上的图书馆。今天我为了心爱的人而找结先生帮忙，他就让我到府上打扰了。』

    『……』

    『我听说夜长姬小姐是结先生非常珍惜的女友。夜长姬小姐虽然是书，却能和身为读者的结彼此相爱，还能这么温馨地朝暮相处，我们都很羡慕呢。』

    『……』

    『夜长姬小姐是所有爱著读者的书的希望，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

    『……』

    夜长姬一直没有吭声。如果是平时的她，早就开始说些「……劈腿」、「……狐狸精」、「……给我去做苦役」之类的可怕发言了，看来她似乎不反对让爱著其他人的外子小姐待在房间里。

    她或许还是不太高兴，但她一定也对书和人之间的恋爱很感兴趣。和外子小姐谈话时，我一直感觉到她很专注地竖耳倾听。

    「外子小姐，你应该知道目白川先生喜欢铃江小姐吧？」

    『是的……目白川先生每次来到图书馆都会找寻铃江小姐的身影，他从书本的缝隙之间或书柜后面偷偷望著铃江小姐的幸福眼神，就像他在家里读我时的眼神。』

    外子小姐语带羞赧。我的脑海浮现一位皮肤雪白、气质清秀端庄的妙龄美女低垂著眼帘说话。

    「如果目白川先生和铃江小姐顺利交往了，那你要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是一本书……所以只能静静地看著喜欢的人。可是与其看到目白川先生那么痛苦，我宁愿看到他幸福地笑著。』

    太深情了。

    我都被她感动了。

    『……』

    和这种美丽感情毫无瓜葛的夜长姬依然保持沉默。

    她的心中大概想著「太傻了」、「装什么好人啊」之类的吧，所幸她没有说出口。

    由于外子小姐一再拜托，我才会来到目白川先生打工的地方找他。

    目白川先生端来我点的蓬松松磅蛋糕和画了天使图案的咖啡拿铁时，我单刀直入地问道：

    「对了，目白川先生，您喜欢图书馆员铃江小姐吧？」

    他吓得差点打翻我的咖啡。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这样问？」

    「一看就知道了。」

    「咦咦！那铃江小姐也发现了吗……啊啊啊啊，该怎么办啦！」

    他抱著托盘，一副快要瘫倒在地的样子。

    「如果您表现得那么明显，铃江小姐还能正常地对待您，那就没问题了吧，我想铃江小姐应该不会在意。」

    听我这么一说，他又变得垂头丧气。

    「也是啦……她当然不会在意我这种人……她好像根本不记得我了……」

    目白川先生如此喃喃说道。

    不记得？

    目白川先生和铃江小姐以前就认识吗？

    「那个，如果您不嫌弃，可以跟我说说看。」

    ◇◇◇

    一个小时后。

    结束工作的目白川先生脱下了围裙，坐在咖啡厅的客席上，感伤地叙述著他和铃江小姐相识的经过以及他悲伤的单恋。

    我们应该先换个地方的，柜台里的店长和他打工的同事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这里。

    他们一定听得到，一定都在听。

    可是目白川先生的脑子里，只装得下铃江小姐这个女神了。

    「我会爱上铃江小姐就是因为那本书。当时我是个年仅十岁的四年级小学生，看到图书馆举办朗读会，就很有兴趣地跑去参加了。因为那不是为儿童举办的活动，参加者都是比我大很多的高中生或大学生，全都是大人。」

    因为参加人数不多，还是小学生的他特别显眼，他很不好意思地缩在椅子上。

    当时还是大学生的铃江小姐用纤细的手捧著沉重的精装本，翻开封面。

    『出于好奇，我拿自己的画家身分作为藉口，要求和我情同手足的高峰医生让我参观手术过程，他在无奈之下，就答应让我某日在东京某间医院看他为贵船伯爵夫人开刀。』

    温柔婉约的声音朗读著美丽的文章。

    就像小溪里的涓涓细流，既流畅，又透明，彷佛吸收了阳光似地闪闪发亮。

    泉镜花作品的特色就是很难只读一遍就理解文中的意思，对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而言就更难了，他说不定连故事都听不太懂。

    即使如此，那位白皮肤、长相柔媚的漂亮姊姊朗读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像弹珠一样圆润光亮，那些美妙的字句深深地吸引了他。

    『伯爵夫人身穿洁净的白衣，如尸体般横陈手术台上，她肤色洁白，鼻子高挺，手脚细致得好比丝绸，嘴唇有些苍白，微微露出玉石般的门牙，双眼紧闭，一双柳眉轻微蹙著，简单束起的头发在枕上压乱，披垂于手术台。』

    清新的感官刺激。

    那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想必是第一次萌生出这种感觉吧。大学生姊姊朗读著《外科室》的模样就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神圣庄严，声音也很优美动听，但那浅粉红色的嘴唇每次打开，吐出的字句却有些可怕，又很优美动人，令他不禁微微颤抖。

    即使发抖，还是期待能永远听下去。

    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朗读会结束后，年幼的目白川依然坐在椅子上发呆，那位大学生姊姊抱著刚才读过的书走到他身边。

    她为了看清他的脸而稍微蹲低，眼神温柔地说道：

    ──这本书对小学生可能太难了，等你大一点以后再看一次吧，虽然故事有点悲伤，但非常好看喔，这是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爆炸。

    ──好，我会看，一定会看。

    他只回答得出这句话。

    ──真开心。

    大姊姊清纯地笑了。

    「那个人就是铃江小姐吧？」

    「嗯，我立刻就去找《外科室》来看，但句子都很长，艰涩的词汇也很多，我看过以后还是不太懂。之后我因父亲调职而搬家，没办法再去那间图书馆，也没机会再看《外科室》了……」

    读大学以后，目白川先生碰巧在图书馆所在的铁路沿线租房子住，他就因为怀念而顺路回去看看。那是一年前的事，也就是去年秋天。

    他试著找寻铃江小姐朗读过的那本精装本，发现还放在相同的地方，令他开心又感动。

    于是他申请了借书证，办了借书手续，把《外科室》带回家，一开始读，铃江小姐的声音和模样就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令他满心甜蜜，胸中悸动不已。

    两个星期后，目白川先生回去还书，就见到了在那里当图书馆员的铃江小姐。

    不过目白川先生光是看到穿著围裙的她在柜台里工作就紧张得要命，所以故意找其他图书馆员办理借书，连看都不敢看她那边。

    「为什么您不立刻告诉她，您就是参加过朗读会的那个小学生呢？现在讲也可以啊。」

    铃江小姐如果知道目白川先生上大学之后还来借《外科室》，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试过很多次，可是我只要看到铃江小姐就呆住了，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就连她在柜台里主动跟我攀谈『您要还书啊？谢谢』，我都会紧张到发抖。」

    呃，那应该不叫攀谈吧，只不过是处理公务罢了。

    「我比铃江小姐小这么多……而且若是图书馆的客人突然示爱，铃江小姐一定会觉得很困扰吧……」

    目白川先生满脸通红，眼睛看著地上，扭扭捏捏的。

    这个人简直就像个少女嘛。

    「再、再说铃江小姐都要结婚了，呜呜……」

    「呃，不要哭啦。」

    我把纸巾递给他，他接过去擦擦眼睛，道歉说：

    「呜，对不起。」

    但他的眼中又涌出了咸苦的水滴。

    哎呀，打工的人都担心地看著这里了。

    目白川先生因为不想给铃江小姐添麻烦，一次都没向她表白过心意，但我怎么看都觉得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我敢赌一万圆，铃江小姐百分之百早就发现了。

    不过铃江小姐还是用寻常的态度来对待他，这么说来，铃江小姐对他果然没意思啰？唔……铃江小姐那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她可能也很懂得要怎么应付爱慕者吧。

    铃江小姐说过，她下个月搬新家的时候就要去办结婚登记了。

    等到她成了有夫之妇，就更不可能和目白川先生在一起了。

    其实现在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也是低到趋近于零。

    唔……

    我想了一下，直截了当地对眼睛像吉娃娃般湿润的目白川先生说：

    「目白川先生，你乾脆去跟铃江小姐告白吧。」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目白川先生大惊失色。

    打工的人也都朝我们这里探出身子。

    「可是铃江小姐就要结婚了，就要嫁人了，她都戴上订婚戒指了……」

    「就是这样才要告白啊。在她还没登记结婚改了姓氏之前，您还是可以告诉铃江小姐您在小学时就认识她，而且从当时就开始喜欢她了。就算被拒绝，至少能让您好好地做个了结，继续向前走，不是吗？」

    目白川先生依然僵著不动，反而是打工的人都在点头。

    「如果您什么都不告诉铃江小姐，就这样默默看著她结婚，我担心您可能还是无法死心，每晚躲在棉被里哭。」

    打工的人更用力地点头。

    「我们才刚认识，我就这么多管闲事，真是抱歉。」

    外子小姐的心愿是看到目白川先生能露出开朗的笑容。

    ──我是一本书……所以只能静静地看著喜欢的人。可是与其看到目白川先生那么痛苦，我宁愿看到他幸福地笑著。

    目白川先生向铃江小姐告白后被拒绝了一定会很难过，但我觉得这样反而可以让他的心情变得比较轻松。

    「可是，这样会让铃江小姐很头痛吧……」

    「如果您逼她甩掉未婚夫跟您结婚，她确实会很头痛。」

    「那！那那那那那那是恐吓吧！我才说不出这种话！」

    「我想也是。那就没问题了嘛。」

    我微笑著说。

    「您可以先告诉铃江小姐您在小学的时候参加朗读会，听到她朗读《外科室》而深受感动的事，再顺势用轻松的态度告诉她，您当时已经爱上她了，重逢之后发现她就是那位朗读非常好听的大姊姊，依然对她心动不已，得知她快要结婚的消息，您还难过地哭了，心想初恋果然无法实现啊。重点就是最后要开朗地祝福她的婚姻，这样铃江小姐就可以笑著接受您的祝贺，觉得能得到像您这样可爱的大学男生的爱慕和祝福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是、是这样吗……」

    很好，他开始考虑告白了。

    「就是这样。我也会尽力帮忙，制造出能让您顺利地和铃江小姐说话的机会。去完成这个跨越十年的告白吧！」

    打工的人都围在桌子旁，极力鼓舞地说：

    「是啊，加油吧，阿路！」

    「我也觉得应该去告白！」

    「阿路，去展现你的男子气概吧！」

    他们都叫目白川先生阿路……因为他的名字是路久吧……

    阿路终于点头了。

    「好、好吧，我会去向铃江小姐告白。」

    ◇◇◇

    到了后天，星期五。

    我一放学就立刻去了图书馆，看到铃江小姐正在书柜之间推著堆满书本的推车，便走过去对她说：

    「铃江小姐，你知道早川绯砂的『黄金法则』系列要出新书了吗？」

    「咦？真的吗？我很喜欢那个系列，每一本都有买喔。」

    「发售日好像是明年春天吧。」

    「还要等很久呢。」

    「到时铃江小姐已经结婚了吧。啊！目白川先生！」

    我朝著站在铃江小姐后方远处、扭扭捏捏手足无措的目白川先生用力地挥手。

    目白川先生动作僵硬地走了过来。

    『喂，你同手同脚了耶。』

    『瞧你满头大汗的。』

    『加油吧，年轻人。』

    堆放在推车上的书本纷纷为他加油。

    我也在心中默默想著「是啊，加油吧，目白川先生，自然一点，不管怎样，总之露出笑容就对了」。

    「嗨……嗨，榎木弟弟，你来了啊。」

    「嗯，难得看到目白川先生在星期五来图书馆呢。」

    「是……是……是吗？」

    目白川先生僵硬地转开视线，完全不敢看铃江小姐那边。

    唉，这样大概不行吧。

    我们已经事先决定了流程，先由我去跟铃江小姐搭话，目白川先生再现身，连他要说的话都想好了，不过这个剧本恐怕已经从他的脑海飞到九霄云外了。

    没办法了，我只好试著引导他。

    「目白川先生，您不是都只在星期二来吗？而且您都只借泉镜花的《外科室》，是不是有什么理由呢？」

    「那、那是因为……」

    目白川先生的脸立刻红了起来。

    铃江小姐似乎也很好奇他会怎么回答。

    「那是因为……那个……也就是说……」

    『哎呀，别再拖拖拉拉的了。』

    『是男人就乾脆一点！』

    我也非常心急。

    如果他一副面临生死关头、用这样充满苦闷的态度告白，铃江小姐一定会吓跑的。

    我正在思考是不是该喊停时，目白川先生低著头喃喃说出：

    「……因为我毕业论文想要写《外科室》……那、那就先告辞了！」

    他鞠了个躬，很快就溜走了。

    铃江小姐有点愕然。

    「原来如此，难怪他老是借《外科室》。」

    但她似乎相信了这个理由。

    ◇◇◇

    「对不起，对不起。」

    看到目白川先生缩在图书馆的阴暗角落，我过去叫他，他就不断地低头道歉。

    「……目白川先生，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可以表现出会吓到铃江小姐的态度啦，要自然而洒脱地传达出您年幼时的淡淡初恋才行。您也不希望铃江小姐觉得『这个人好像跟踪狂，好可怕』吧？」

    「呜……」

    「自然一点就行了啦。」

    目白川先生弯腰说著「对不起」的时候突然停住，抬头瞄著我说：

    「就像跟岛崎女士说话一样吗？」

    「岛崎女士……您是说铃江小姐的同事？前阵子刚过五十岁生日，三岁的孙子自己画图送给她当礼物的那位？」

    目白川先生频频点头。

    「岛崎女士说过她的儿子和我同样年纪，也是大学生，所以她记得我的名字，她在下雨时会拿图书馆的雨伞给我，对我说『这个你拿去用吧』，我感冒咳嗽得很严重时，她还给过我感冒药，说『吃了药以后快点回家休息，记得穿暖一点』。因为她大方又亲切，所以我跟她说话时一点都不会紧张。」

    岛崎女士一定很欣赏目白川先生吧。

    虽然把年轻又苗条的铃江小姐比作五十岁的福态女性好像怪怪的……

    「嗯嗯，这样很好。把铃江小姐当成岛崎女士再试一次吧。记住了吗？铃江小姐是岛崎女士，是岛崎女士，是岛崎女士……」

    「岛崎女士，岛崎女士，岛崎女士。」

    目白川先生像在念咒一样不停地说著。

    「好了吗？那就开始啰。」

    铃江小姐推著推车从前面经过，我正准备走过去，后面的目白川先生突然蹲在地上，满脸通红，像刚跑完马拉松似地呼呼喘气。

    「还、还是不行啦，铃江小姐又不是岛崎女士。」

    他喃喃说著，眼睛又湿润了。

    真的像个少女一样。

    「对不起，榎木弟弟，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下次我会更努力的。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再跷班，我得去打工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软弱地不断道歉后就走了。

    唉，未来的路似乎还很漫长。

    就在此时……

    『哼，劈腿的渣男。』

    书柜里传出不太客气的声音。好像是从外国现代文学的那区传来的……

    『这个浑蛋，你跟那个迷你裙辣妹很相配，你就去跟她在一起吧，别再来这里了。』

    我仔细倾听，接著从书柜里把那本书抽出来，对那画有手枪和玫瑰的帅气封面问道：

    「刚才在说话的是你吗？」

    『喔，是啊。』

    「你说劈腿的渣男是指谁啊？」

    『就是刚才那个卷发的老兄啊，那家伙长得一副没用的样子，竟然还有办法劈腿。』

    目白川先生劈腿了？

    咦咦？这是怎么回事？

    「能不能请你说得详细一点？目白川先生跟谁劈腿了？」

    我拿著书走到角落，把脸贴近书本悄声问道，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回答：

    『那家伙前阵子跟一个穿迷你裙的大学学妹勾著手臂，一副很亲密的样子。听说他正在跟百合园学园毕业的千金小姐交往。』

    「那是目白川先生说的吗？他说那是他的女友？」

    我忍不住提高声调。

    「榎木弟弟？怎么了？」

    哇！铃江小姐！

    「没有啦，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一件急事，忍不住喊出『啊！糟糕！』。」

    「这样啊。在图书馆里要保持安静喔。」

    「对不起。」

    铃江小姐没有立刻走开，彷佛还想跟我说些什么。

    她想说的或许是目白川先生的事。他今天的态度那样诡异，或许让铃江小姐提高警觉了。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

    铃江小姐垂著眉梢，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那个……榎木弟弟……」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没事，还是算了。」

    铃江小姐露出清纯的微笑，走回柜台。

    她一定是要讲目白川先生的事吧。

    之后我又小声地打听目白川先生劈腿的事，但或许是铃江小姐警告过要安静一点的缘故，那本书没有再开口。

    ◇◇◇

    「啊？我有个穿迷你裙的女友？咦？咦咦？我什么时候交女友了？」

    目白川先生端来有两只小鸟在亲亲的可爱图案的咖啡拿铁，一听到我的询问就愕然地睁大眼睛。

    「我听说那是你的学妹，百合园学园毕业的千金小姐。那个……是在图书馆听到的。」

    「学妹……？啊！你是说鲇原？是岛崎女士说的吗？」

    「呃……这个……」

    我说不出这是一本书告诉我的，只好含糊其词。

    看来「女友」的事只是误会，但是那位穿迷你裙、百合园学园毕业的千金小姐学妹确实去过图书馆吧？

    「我们有一次出去办社团的事，我顺便去图书馆还书，鲇原看到我要还的《外科室》就说她也想看，直接借了回去。」

    ──阿路学长，你都看这种书啊？怎样？好看吗？

    ──嗯，我很喜欢，借过很多次。

    ──喔……那我也要借。

    他跟穿迷你裙的学妹鲇原在柜台前聊了这些话，鲇原就把外子小姐带回家了。

    可是，大约过了两周后，目白川先生问学妹「你看过那本书了吗？」、「觉得怎么样？」，学妹却避重就轻地说：

    ──汉字太多了，我看不太懂。

    在那之后，学妹似乎开始躲著他。

    「她那么不喜欢吗……真遗憾。」

    目白川先生一副落寞的样子，自己喜欢的书得不到别人的认同似乎让他很难过。

    「岛崎女士前阵子问过我『那是你的女友吗？』，不过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啊……」

    那本书会说目白川先生劈腿，大概是因为看到目白川先生和学妹一起来图书馆，就误以为那是他的女友吧。

    书本们都知道外子小姐对目白川先生一往情深，看到他在外子小姐面前和其他女性那么亲密一定很生气，才会说出那种话。

    「也就是说，劈腿的事只是岛崎女士的误会，没错吧？」

    我再次确认。

    「当然。而且我从来都没听说过鲇原读过百合园学园。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铃江小姐……」

    一提起铃江小姐的名字，他就害羞得满脸通红。

    他果然跟少女一样。

    「那您下次一定要照著剧本演出喔，如果表现得像今天那么诡异，铃江小姐一定会对你提高戒备的。」

    我最好还是别告诉他铃江小姐已经对他非常戒备了。嗯……

    目白川先生一脸认真地说：

    「我知道了。上次你跟我说过的事，我也仔细考虑过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对铃江小姐表白心意，但是你说得没错，或许告白之后才能好好地继续向前走。如果铃江小姐结婚能得到幸福，我也会由衷祝福她的。」

    啊啊，他和外子小姐说了一样的话呢。

    希望喜欢的人过得幸福、笑得开心。

    的确是这样呢……

    不过，能打从心底这样想的人一定非常坚强、非常温柔。

    目白川先生腼腆得像个少女，容易紧张，又很软弱，不过他的内心想必非常稳重。

    「我不敢奢望和铃江小姐两情相悦，只是……我希望铃江小姐能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要能把我那天的感动传达给她，我就很满足了。」

    「只要您肯努力，一定能实现心愿的。」

    「是吗？好，我会努力的。」

    目白川先生露出了微笑。

    看到他这么柔和可爱的表情，连我都觉得心里暖暖的。我会陪目白川先生商量恋爱烦恼是因为外子小姐的请求，但我现在也开始真心地为他加油了。希望目白川先生得到他能接受的结果……

    不过我得先想个方法，让他在铃江小姐面前别再表现得那么僵硬。

    啊，对了！

    「目白川先生，要不要来办朗读会？」

    ◇◇◇

    「因为书的请求而帮忙别人谈恋爱吗？很有你的风格呢，结。好啊，那我就在音乐厅里借一个房间给你用。」

    我们读的圣条学园有一栋属于管弦乐社的豪华音乐厅，我拜托身为理事长儿子又担任管弦乐社指挥的悠人学长帮忙借用音乐厅的一个房间，当成下周六举办朗读会的会场。

    「谢谢！学长能不能也一起来参加呢？」

    「这个嘛，能去的话我一定会去。对了，你要不要也邀请妻科同学呢？」

    「妻科同学？」

    妻科同学也是高一，但和我不同班，就像悠人学长的情况一样，我会认识她也是因为一本书。她凶巴巴的表情和无礼的讲话方式，有点像我那位在北海道读医学的姊姊。

    为什么悠人学长会叫我邀请妻科同学？

    悠人学长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说：

    「她最近问我，你每天放学就立刻回家，是不是因为要跟女友约会。」

    没想到我也被人认为有女友了。

    我的确有夜长姬这个女友，但我最近忙著处理目白川先生的事，都没时间跟她好好地说话。

    而且外子小姐现在还在我的房间。

    「我跟妻科同学说，你可能是喜欢在家约会的人吧。我也建议她如果想知道关于女友的事就直接去问你，但她回答『怎样都无所谓啦』。」

    「她只是随口聊聊吧。」

    「是这样吗？」

    悠人学长又露出了意味深远的笑容，如果他知道妻科同学平时对我是什么态度，就不会这样怀疑了。

    「那会场的事就拜托学长了。」

    「喔喔，我会再用其他方式讨回这个人情的。」

    呃，果然还是要付代价。

    ◇◇◇

    这天我又去了图书馆，铃江小姐正推著推车把归还的书放回书柜上。

    我对铃江小姐说，我们学校要召集有志者举办朗读会，邀请她也来参加，她的反应有点犹豫，我又说：

    「书目是泉镜花的《外科室》。我也邀请了目白川先生，希望你务必也来参加。其实目白川先生上次就是想跟你提这件事，但是他太害羞了，看到像你这么漂亮的女性就紧张得要命。」

    听我这么一说，她就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我还多加了一个选项──「如果你希望的话，还可以顺便来参观我们学校的图书室」。毕竟圣条学园的图书室收藏了很多珍贵书籍。

    「好的。那一天我是三点下班，如果是在那之后才开始，我就去参加。」

    「谢谢你。那就四点吧。」

    我说之后会再把细节传给她，跟她交换了Line后看她推著推车离去，正觉得松了口气时……

    「原来榎木喜欢大姊姊啊。」

    我回头一看，愕然地发现肩上挂著书包的妻科同学噘著嘴望向我。

    「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边调整滑落的眼镜边问道，妻科同学有些慌乱，却又冷冷地回答：

    「我是来图书馆写作业的。」

    学校的图书室更安静，座位也更多，直接在学校写不是更有效率吗？

    总之我回答了「这样啊」，并纠正了妻科同学刚才说的话。

    「顺带一提，我比较喜欢年纪小的。」

    「什么啊，你有恋童癖吗？」

    妻科同学明显地皱起眉头。

    「不是啦，是因为我正在交往的女友年纪比我小。」

    从出版时间来看，夜长姬应该比我大，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一个年纪小又不擅长撒娇的女孩。

    因为夜长姬原本的主人也是这样的……

    妻科同学听到我有女友就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紧抿著嘴，又微微扬起嘴角笑了。

    「真意外，你竟然有女友。你放假的时候一定都泡在家里约会吧？」

    「我最近比较忙，女友都不开心了，真是头痛。」

    「这是炫耀吗？」

    妻科同学又噘起了嘴。

    「那你的小女友是怎样的类型？」

    「像公主殿下吧。」

    「啊？公主殿下？」

    妻科同学睁大眼睛。

    「唉，真受不了，年纪小、穿著纯白洋装、清纯可爱的公主殿下什么的，真是太夸张了，男生果然都对这一型的女生充满遐想。」

    她看似很不高兴。

    「算了，你跟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我也被高二的学长告白了。」

    「咦？真的吗？」

    我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但我真的很惊讶。妻科同学长得很漂亮，受欢迎也是应该的，只是她的个性实在太凶了。

    但我知道她在第一学期因为武川老师性骚扰事件被很多人嘲笑说「太凶暴」、「绝对不想交这种女友」，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现在听到有人追求她，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妻科同学看到我这么惊讶，心情似乎变好了。

    「那位学长又高又帅，还是体育社团的一军，很有女人缘的。」

    她如此炫耀著。

    「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意附和，她的表情就变得更开朗了。看来她被学长告白真的很高兴。

    她想要找我，甚至去跟悠人学长问东问西，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如果妻科同学也喜欢那位学长就太好了，在天上的皮皮也会很高兴的。

    「对了，妻科同学，下周六下午四点以后你有空吗？我要借音乐厅的一个房间来办朗读会，你要不要参加？」

    「你的女友也会来吗？」

    「应该不会吧。」

    「这样啊，那我会考虑的。先给我你的联络方式吧。」

    妻科同学和我交换了Line之后就走了。图书馆员岛崎女士似乎看到了我们在交谈……

    「哎呀，刚才那个女孩是你的女友吧？你们在讨论约会的事吗？真好。」

    她笑咪咪地说道。

    她就是目白川先生能毫不紧张地说话的对象，最近刚过完五十岁生日。岛崎女士喜欢八卦又喜欢说话，经常主动找我闲聊。

    「不是啦，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们也不是在讨论约会。」

    「没关系，不用害羞啦。」

    岛崎女士似乎认定了妻科同学就是我的女友，唉，就像这样，目白川先生那位迷你裙学妹也被当成了他的女友。

    「真的啦，我们下周六要举办朗读会，我只是在邀请她。铃江小姐也会来，如果您有兴趣的话，也欢迎您一起来参加。」

    「不好意思，那天我要工作。听起来好像很有趣，你们要读什么书啊？」

    「《外科室》。」

    岛崎女士一听就睁大眼睛，惊讶地说：

    「哎呀，铃江小姐明明很讨厌《外科室》，她竟然愿意去。」

    ◇◇◇

    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我烦恼著朗读会的事，怀著沉重的心情走到二楼房间。

    真头痛……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能让所有人得到幸福的结果。

    何止如此，搞不好所有人都会很痛苦。

    我站在门前，悄悄叹了一口气才走进房间。

    「我回来了，夜长姬，外子小姐。」

    『欢迎回家，结先生。』

    『……』

    外子小姐用优雅的声音迎接我，夜长姬今天还是默不吭声，不过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们两人──应该说她们两本书──似乎有过交谈。

    ──白天的时候夜长姬小姐和我说过话。

    听到外子小姐这么说，我真的吓了一跳。

    夜长姬来到我家之前，待在我房间里的书本都很怕夜长姬，不敢跟她待在一起。

    ──夜长姬小姐对我很客气，她真是一位温柔的小姐，而且专情又可爱，结先生会这么爱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外子小姐的这句话也令我非常吃惊。

    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如此问道，夜长姬突然咳了起来，外子小姐就微笑著说：

    ──这是秘密。

    她不肯告诉我。

    『结先生，目白川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他向铃江小姐表露心意了吗？』

    「这个嘛……」

    我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我们决定下周六要举办朗读会。」

    我告诉她，参加者会轮流朗读《外科室》，目白川先生和铃江小姐都答应要参加了。

    『啊，这真是个好计画。如果朗读了我，铃江小姐或许就会想起目白川先生了。』

    外子小姐开朗地说道。

    『这么一来，目白川先生也比较容易说出小学的时候在朗读会上见过铃江小姐的事。』

    外子小姐没有想到自己，而是一心一意地为了目白川先生著想。

    看到她这么正向积极，我不禁心头揪起。

    如果我把今天从岛崎女士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外子小姐……她会觉得难过吗……

    「那个，外子小姐……」

    『嗯，什么事？』

    「我之前也问过你，如果目白川先生和铃江小姐变成男女朋友，那你打算怎么办。」

    『是的。』

    「当时你回答说不知道，还说与其看到目白川先生那么痛苦，你宁愿看到他幸福地笑著，所以你想要帮他的忙。如果……我只是假设……如果目白川先生忘了你，从此碰都不碰你，那你会怎么想？」

    『咦……』

    外子小姐轻轻地倒吸一口气。

    夜长姬也竖起耳朵听著。

    『……』

    这是个残忍的问题，但我还是怀著想哭的心情继续问：

    「假如目白川先生被铃江小姐拒绝，或许他以后都不会再去图书馆，也不想再读《外科室》。如果他和铃江小姐在一起了，也有可能不再需要用《外科室》来代替铃江小姐，从此就把你丢在一边了。」

    外子小姐沉默片刻后，温柔地回答：

    『到时……我还是会记得。』

    专情的声音。

    真挚的声音。

    『我不会忘记他。永远都不会。』

    就算喜欢的人忘记她、离开她，她还是会记得对方。所以她无所谓。

    这份深情深深地撼动了我。

    我喉咙颤抖。

    虽然快要哭出来，但我还是努力忍住。

    我也下定了决心。

    无论周六的朗读会揭开了什么秘密、演变成怎样的结果，我都会支持外子小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