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欢迎访问九七看书网小说网
背景色:字体:[]

第1卷 一卷全)

    Prologue/序

    作了一个好似在上课的梦。

    授课即将开始,老师沿着走廊走过来。

    但是讲台旁的地板上却散落着纸屑,看来像是从笔记本中被撕下来的一页,那个物体是绝对逃不过老师法眼的。

    威廉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焦躁不安。

    待会儿要进来上课的老师足个顽固到家又啰哩啰嗦型的老头,万一被他看到,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训斥一番。即使不是自己掉的纸屑,也应该赶快趁现在上前把它捡走才是。可是明明知道,身体却动不了,班上的其他同学互相交谈,完全不当一回事,只是一个劲儿吵闹不休,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纸屑。但是,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掉了这东西,那个罪魁祸首为什么不把它捡走呢?或者是哪个人故意恶作剧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把它捡走反而会被责怪太多管闲事吧?威廉这么想着,所以动弹不得。

    在藉口下踌躇不前的自己,被道德驱使而焦躁不已的自己。

    在被撕扯开的两个自己之间,恶梦带有潮湿的热度。

    一头白发有如狮鬃般的教师打开门走进来,大大的头戏剧性地一抖,在讲桌前直挺挺地站定。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向他,接着大胆活泼的双胞胎之一,不知是吉雍还是罗杰,发出“啊!”一声短促的叫声。眼见他就像是包心菜田里穿着背心,天不怕地不怕的兔子般小跑步冲上前去把纸屑捡起,揉成一团并顺手塞进背心与长裤之间,然后才看着老师的方向好似大吃一惊般,站直身体说:“老师,对不起!”接着像是慧黠又直爽的年轻人般,露出毫无保留的微笑,然后冲回自己的座位。

    因为动作实在太迅速,教室中大半的同学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可是,一开始就发现有纸屑,而且不断地瞄着它的总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吧?突然间,四、五个学生同时站起并冲向讲台,一一拾起不知为何(因为是梦的缘故)突然增殖的相同纸屑,像是作为自己的战利品般的,勇敢地带回座位上。

    然后……接下来正是这个梦境中最为不愉快且难为情之处……看到几个前例成功地这么做之后,威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他总算,或者该说是突然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于是他拿出不知从哪里来的巨大鸡毛掸子,开始清扫讲桌的周边。

    在慢了一步的同学们怨恨的视线下,俐落地打扫起来。自己的心中虽然相当高兴而骄傲,但是这样的心情千万不可以显露在脸上,必须努力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继续工作……

    ……以上就是这天早晨,威廉起床前所作的梦的大纲。

    威廉呻吟着,以手抚摸脸。手心炽热,脸颊冰冷。

    “怎么回事?”

    他试着发出声音说话。

    寝室里安静而阴暗,长条型的窗户垂挂着厚实的窗帘,仅仅由上端缝隙微微透出外头照亮道路的瓦斯灯光线。不用说,房间里并没有任何人,仅有威廉独自一人。

    宅邸相当宽阔,即便是对儿女众多的琼斯家而言,也仍有足够宽敞的空间。

    把床罩与棉被拉上到脸庞前方,鼻子埋入浆过的布料中,闭上眼做一个深呼吸,在自己体味底层还闻得到熨衣水(注1)宜人的香气,在这舒爽香气的拥抱中获得慰藉。

    ※注1熨衣水(Lienewater):利用香草提炼精油时煮出的蒸馏水,熨烫前喷洒在衣物、窗帘、床单上。

    我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寝室里,这里是安全的。我再也不用去上学,再也不需要去那样的地方,因为我已经顺利毕业了。

    再一次喃喃自语,

    梦里那幢与下意识中被封印起来的记忆似乎符合,却又有某些出入,绝非完全正确的古老校舍。自己已经确实从那儿逃离,而且从此可以永远远离,再也不需要回到那个地方,这样的事实让威廉打从心底感到满足。

    是的,虽然距离在伊顿公学上课的那些日子并不遥远,但在那个时代得到的唯一收获,大概只有与同学罗伯特的交情还能算得上吧……除此之外,都是早已断绝的过去之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不是现在。

    眼神锐利的老师有如翼蜥(注2)般的一瞪;阴暗的走廊总是飘荡着带有金属味的紧张感;罚站时所盯着的带有湿气的古旧壁纸;朝着整排举起的双手所挥下的一记教鞭(倒不如说是对这一记即将到来的惩罚的预感);笼罩在沉重的沉默之下的教室;仅听得到文具沙沙书写声的考试时间;大多数同学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竞争对手,互相打探底细、讨好、猜忌、欺骗等……这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注2翼蜥(Basilisk):欧洲传说中的蛇类之王,能以眼神致人于死。

    当事过境迁之后再回首,虽然可以说那其实并不是非常难以忍受的痛苦或困难。但是直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能够忍耐度过那些日子。或者应该说是自己运气好,总算撑过去了。

    两手伸出棉被,拾起上身调整枕头。

    如果真的是那么辛苦,那么不情愿,只要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要不然就中途退学或逃走嘛!但是,当白己身陷漩涡当中时,光是要勉强维持着不要溺水就已经费尽全力,根本无法再腾出让自己干脆脱身的力量。而且,自己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退学两个字说得简单,但是退学之后能做什么呢?要逃走的话,又该逃到哪里去呢?如果连这点都不知道,根本什么都做不成不是吗?说到真正的判断,以日前这种倚赖父母的身份,根本没有本钱去做。

    背弃父亲期盼的结果只是失去庇护。即便无法期待父亲能给予宠爱或是温暖的关心,但只要违逆他,就义务上来说,恐怕他便会以身负父母责任的名义加以干涉吧……虽然这或许并非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可引人注目、不可与众不同、不可太过高调。

    身为长子,必须要能在竞争中存活下去才行。

    遇到逆风时要缩起脖子;让别人先走一步以确认是条安全的路;走路时要走在正中央且四平八稳地迈步;即使是晴朗无云的日子,为了以防万一与礼仪之故也必须随身携带长伞;不能追求事件或冒险之类会令心性浮动、浑然忘我的体验……他所必须承受的,就是遇到这类危险诱惑时必须转身以对的人生。安全、安心,与安泰重于一切的一生。

    对于在这方而相当谨慎的凡夫俗子威廉·琼斯而言,这是相当适合的命运。他时常告诫自己不可逾矩,要符合父亲李察所谓的“品行”。据说品行是上流阶级无时无刻不可或缺的德性。

    ……即便如此……

    还真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讨厌学校。

    威廉闭上眼睛,毫无抗拒地陷入再度来袭的睡意当中。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去,如果再被丢到那儿去,不如死了算了。一想到就令人毛骨悚然。

    这么说来……

    在意识即将跌落睡眠的深渊之际,浮现一位女性的脸孔。

    那是比充满欺瞒、苦涩,与精神考验的校园时光更遥远的过去,那是一张在年幼时认识的女性脸孔,不仅非常熟悉,而且还每天见面。威廉回想起对当时的自己而言,能够获得她的认同、能够得到她的赞赏就是最大的心愿。

    若没有得到她的同意,想必太阳不会升起,月亮不会下山,星星也不会闪耀。

    本以为自己会感到不愉快,却并非如此。

    不可思议的笑意在唇边自然浮起,不知为何胸口感到温暖。

    这么说来,在先前晚餐席上,这位女性曾经无意中成为话题。威廉已经忘记为什么会提及,是很偶然地提起那个名字。

    她最近如何?父亲好似威廉理所当然应该知道般地询问着。威廉的回答是,全然不知,与我无关,却被父亲以蛇眼般恶狠狠的眼光瞪视,他训斥威廉说,既然毕业了总该去打个招呼,感谢师恩吧?威廉老实回答,至今从未想到过这件事情。却被父亲责骂道,你简直是忘恩负义!

    她的年纪不小了,等到你感受到师恩想要道谢时,说不定对方已经深埋在土里了!

    ……真是适合一家团圆时的愉快话题,威廉讽刺地想。

    不过确实是如此。

    如果是她,或许还想见上一面。

    当时我还是个小孩,而她实在威严十足,因此直到现在我还是对她深感畏惧。

    再这么下去,恐怕我将要畏惧一生,永远抬不起头来吧?

    为了克服这个问题,就去亲眼看看她变成羸弱的老太婆,即将一脚踩进棺材里的模样,或许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的确,这或许是去见个面的好时机。

    “史东纳夫人的地址是吗?”

    威廉看见史蒂芬微微挑动右侧的眉毛。

    他挺直脊背直视着威廉,停住所有其他动作。这姿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雕刻成优秀管家模样的木雕人像;或者可以说,他本人八成和他爱用的硬胸衬衫一并在每天晚上都重新上浆糊,浆得直挺挺的,再用熨斗仔细熨得平整。那淡泊而难以捕捉的视线总是漠然凝视着鼻子前方的一点。即便只有一瞬间,但可以具体、强迫性地让他的视线不得不朝向自己的这个举动,对威廉来说,有种好像偷得了什么珍贵之物的快感。

    “她是我的家庭教师,一直教导我到十岁左右。”

    虽然用不着解释,但还是很想亲口说出来。

    “我知道。”

    不出所料,史蒂芬略略眯起眼睛。当然,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一定知道,而且他应该就连威廉未曾说出口的事情也能预知,并加以对应才是。但是……

    哎呀,没想到史蒂芬不知道。

    我想做什么?我为什么突然问起老师的地址?究竟该不该告诉我……他正苦于不知如何判断!

    真有趣,史蒂芬正在伤脑筋呢!

    威廉兴奋不已,差点噗嗤笑出声来,为了掩饰嘴角的笑意,他深深坐入扶手椅,重新调整坐姿。

    “哟,真是令我惊讶。想到你偶尔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真让我大开眼界。我还以为你会立刻流利地回答出哪条街几号呢……”

    “我记得曾听说她住在小梅利本的区公所那一带……蒙塔古街附近。”

    “那是在什么地方?”

    “海德公园北边,派丁顿的东邻。”

    “喔,很远吗?”

    “倒不是那么远:最近这附近也常有往来那里的公共马车行驶……可是,呃,威廉少爷?”

    “怎么了?”

    史蒂芬轻轻抿了一下上唇,这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时的习惯:

    “如果要拜访独居女士,必须事先……对,大约两周前先送出信函通知才行,必须先询问对方是否方便。”

    威廉沉默地缩缩肩。

    开什么玩笑。难道还要做什么心理准备吗?这次可是特意要去拜访从来没有在气势上胜过对方,而且从来不觉得两人处于对等地位的对象呢!除了奇袭之外,根本没有歼灭敌人的机会。

    “如果您已经确认上门拜访的日子,我会为您准备适当的服装,而您拜访时必须携带的礼物如花束、巧克力或是葡萄酒,我也会准备好清单供您挑选。”

    “……她的名字……”

    “是?”

    “史东纳太太的芳名是?”

    “…………”

    可怜的史蒂芬绞尽脑汁,双眼轻阖,像是要压下浮起的皱纹般以右手按着眉心,身子斜斜地略为前俯,一边抖动着胡髭。

    哎哟,可喜可贺,今天真是个大好日子!没想到竟然能够将史蒂芬逼到死角,趁着这个吉兆,今天一定可以把史东纳老师一并解决掉!绝对没错!

    “……凯莉。”

    史蒂芬喃喃自语,突然睁开眼睛。

    “没错,是凯莉·史东纳夫人。”

    “凯莉……是吗?”

    威廉试着念出来,但这名字却在舌上打结了。是个完全没有印象,十分生疏的发音,不过,学生原本就不可能直呼老师的名讳。家中也没有人曾这么称呼过她吧?

    凯莉、凯莉,凯莉呀……原来那位老师是叫这个名字呀!

    Kerry则是爱尔兰南部郡名,也是那儿的特产--一种漆黑而短小精悍,看来相当倔强的牛只品种:

    K是国王(king)。

    K是钾。

    Kappa是希腊文的第十个字母。

    “威廉少爷。”

    原来如此,老师也是有名字的,那位老师也是个活生生有血肉之躯的人。

    “咳咳,威廉少爷。”

    “啊,抱歉,什么事?”

    “如果您问完了,容我先告退。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吗?”

    “没事了。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威廉傻愣愣地看着今天状况百出的史蒂芬,他的背影好似沿着由直尺画出的直线道路般笔直离开。

    啪!威廉弹跳起来,像是被门板发出的声响弹中似的。

    出门去吧!去见凯莉老师,这就立刻出发去瞧瞧!

    插图010

    插图011

    Story1Visit/第一话访问

    盖比(园丁的儿子)找来的出租马车,正巧是平常在摄政街到大英博物馆间区域来往揽客的马车之一。既然如此应该认得路吧?威廉便将从史蒂芬那儿要来的住址纸条直接拿给车夫看,不料这位看来老实的车夫好似意外被打了一拳般满脸通红起来,被阳光晒得干燥的脸上,细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仅仅瞄了一下纸条的形状,好似很不愉快地痉挛起半边脸,意思似乎是要威廉赶快把那东西收回去。

    是老花眼吧?要不就是看不懂。史蒂芬的字实在太小(似乎非得节省纸张和墨水不可),字体又龙飞凤舞地装饰得太华丽,若非看惯的人还真是难以看懂。

    威廉战战兢兢地再以口头告知地址,这回车夫倒是立刻就点头说知道,并打开车门暗示威廉快点上车。

    之前的举动或许伤到了他的自尊。

    马车虽旧,倒是打扫得相当整洁,拉车的马虽已不年轻,但眼珠明亮、看来相当健康。威廉于是故意大声称赞盖比挑了辆好马车,给他六便士银币的小费。

    即便是仅搭乘短短不到一小时的出租马车,若拉车的是匹遍体鳞伤,被虐待得只剩一口气的马;或者车夫是个拿马出气,面貌可憎的男子的话,可是会令威廉心情大坏。诺福克女士(注3)那沉静悲痛的控诉,深深打动威廉的内心。

    ※注3诺福克女士:指出版于一八七七年的《黑神驹》(BlackBeauty)作音安娜·史威尔(AnnaSewell)。在健康转坏、长年卧病的晚年,执笔写下此部生涯中唯一的作品。举出这部动物文学杰作,是用来显示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威廉在阅读过这部当代作品之后,便对工作马匹或出租马车业务不再能够视若无睹。

    就这一点来说,即便这个车夫给人那样的第一印象,但他其实是个心地相当好的人。

    先生赶时间吗?还是您比较喜欢悠闲一点,走比较好走的路?车夫问。威廉回以为什么这样问?车夫讷讷地说明,因为车体古旧,若是一路都走石板路只怕太过颠簸,乘坐起来不舒适。对我家的崔弟也……什么?是这匹白灰色马的名字吧……它的蹄铁钉得不是很牢,所以我尽量让它走泥土地。

    --喔,既然如此,就别赶它吧!反正我去办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乐意,威廉说道。

    那么,既然如此,就横越摄政公园吧!车夫一抖缰绳。

    坐在亮光漆涂装的包厢里,独自一人摇晃着前往。

    街道依旧是潮湿阴郁的漠样,从美特兰公园穿越康敦,到达樱草山时,视野豁然开阔,云隙间恰巧射出一片灿烂阳光。

    因为选择了一条好路,于是得到这个意外的收获。

    尚未沾染绿意的公园草地略有起伏,可以看到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此悠闲散步,其间有年轻的保姆跟随着,却没派上多大用场。不论怎么看,那披着昂贵毛皮的七、八岁小女孩看起来要来得能干多了。

    她应该是这一家的长女,也是年纪最大的孩子吧?她牵着一对看来刚学会走路,包裹着毛衣的双胞眙,并严厉地走在最前头,神气十足地率领所有人。年幼不听话的弟妹(或者其中也混有亲戚或邻居的孩子)鱼贯跟从,有的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有的弯进小路、停下脚步玩着路边的东西。披着毛皮的女孩为了避免大家散开、或像木雕般呆站着、甚至是跑得不见踪影,不断高声发出指令要大家注意,并以手指确认每个小孩的状态与人数。她稚幼的脸庞也因为义务和兴奋而通红。手忙脚乱,服装朴素的沉默保姆,虽然比幼小的主人年长十岁左右,却完全成为她的手下,一路负责抓回四处乱跑不听从命令的小孩。如果是牧羊犬,用不着一个一个下命令也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吧?

    看着这个小不点,她简直和葛蕾丝小时候一模一样。

    威廉以戴着手套的手,掩饰唇边溢出的笑意。

    年幼两岁的大妹,与自己相较之下是个认真可靠的女孩,具备担任一族之长的资质。例如责任感、认真的态度,她总是事先做好计划,并且在计划产生冲突时能够当场机敏地加以变更。说到这点,小妹薇蔽安也有着好强不服输的个性,如果让她去从军,一定能够成为优等的士兵,头角峥嵘出人头地吧!

    记得曾听过父亲不知对谁抱怨,看来我家女孩们的气势远胜过男孩呢。

    马车继续向前奔驰。

    那些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们,现在已散落在半枯黄的草地上,挑选阳光照耀之处一一坐下,闲适地仰望天空。金发小男孩呆呆张开嘴,毫不厌烦地看着住水道上画出V字涟漪往前划动的野鸭,阳光穿透他的头发,好似天使的光圈一般。

    的确,春天已经到了呢,威廉心想。

    虽然只不过是早春时节,冬季光秃秃的树枝依旧相当显眼,但过了告知节(注4)(3月25日)之后,太阳升起的时间明显地愈来愈早,连泰晤士河的雾气也疲倦地减弱了气势。

    ※注4相当于节气中的“春分”。

    到了这个季节,渗骨透寒的绵绵细雨已大为减少。伦敦著名的昏黄黏稠空气,或许也略略提高了明度。

    孩提时代,每次从宅邸所在的汉普斯德郊外前往市区,在接近市街时,总能看到眼前街道上空的异状……尤其是那种独特怪异的颜色,每每让威廉感到排斥,总觉得好像踏入飞舞着毒蕈孢子的蕈伞下方似的。

    对了,这么说来……

    替觉得伦敦空气很怪异而感到畏怯的自己,详加说明空气的特质,以及为何会如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史东纳太太。

    平均气温低,全年湿度高的气候特征,再加上与纬度、标高、植物层等的相关关系。这个岛国与多佛海峡对岸广袤的大陆、蜿蜒的泰晤士河容易起雾的原因;以及每天早上街道上几乎所有家庭同时燃起煤炭炉的热烟,当它与天亮前冷却的大气混合在-起时,究竟会造成什么现象?

    史东纳老师一一分别说明的那些道理,正是在这个世纪末以破竹之势不断发展的崭新“科学”语言,这个近来受到重视的思考方法,无疑是探讨世界上最尖端事物的方法。

    华生,这只是初步调查而已!

    若是河岸杂志中的著名小说主角的话,他或许会说出和这个差不多的话吧。

    史东纳老师即使面对那位福尔摩斯,也一定是势均力敌,甚至更胜一筹呢!

    在她漫不经心的发言之中,常混杂有别处从未听过的单字,例如重力、比热、对流之类的,当威廉困惑地询问那是什么意思?老师便会皱起眉头说,请到这边坐下。接着再串联出更艰涩的言词,有时还必须辅以图表或模型来详加说明。之所以必须特意在某处坐下,是因为说明常会花上不少时间,难以简短说明。这些问题实在无法从一脚踏入就极其深奥的科学之中被分割出来。

    随便一讲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充满各种新奇用语,壮阔得难以想像的世界大道理,威廉只能够静静闭口倾听。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两次。

    如果能够顺利理解的话,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吧?威廉对于神秘的世界以及秘密的真相有着相当大的好奇心,可以的话他很想要了解。为了自己,为了将来,他很想知道并加以理解。

    然而,老师的话题屡屡太过晦涩难解,因为那些本来就非亲眼所能见的,再加上如果不能理解基础的道理便摸不着头绪,因此威廉常常很难以信服。

    和老师谈过之后,只是增加劣等感与自我嫌恶而已。

    除此之外,女性的谈话中也总是充满着威廉无法理解的单字。例如,母亲的女性朋友们喜欢谈论的话题总是谁和谁似乎有某种关系;谁在何时继承了多少财产之类,充满臆测的流言;要不就是谁在何时穿怎样的服装,戴怎样的宝石,好看不好看,有没有品味之类,用来品头论足的话题。老太太们怀念裙撑架(注5)与腰垫(注6)的时代,女孩们则讨论最新流行的线条为何?素材为何?颜色为何?哪家店进了哪些新货?哪些快缺货,谁又已经买到了等,她们对于这些别识之丰富着实令人惊叹!

    ※注5裙撑架(Crinoline):将裙子撑闸的骨架,或指以此方法撑开的裙子。

    ※注6腰垫(Bustle):用来强调礼服腰部至臀部曲线的腰垫,原本是填塞羽绒或棉花的垫子,后来使用鲸骨使其加大。

    不过在这些话题交错的同时,威廉可以不用那样惊慌失措,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对应。作为一个绅士,对于新奇崭新的流行服饰世界不可太过深入,不过完全不关心、不经心也会被嘲笑是个木头人。被问到时要点头称是,五次中有一次要回应:啊,是这样吗?这个……然后睁大眼睛,或者若有所思地捻捻胡髭。万一被要求给点意见时,要不时赞美女性们的审美眼光,即便一窍不通也没关系,总之只要对她的选择表示赞同,当感觉到微妙的变化或特别的用心时一定要指出事实,但绝对不可批评,否定的语言也绝对不可说出口。总之要适当地哄哄她们,不要表现出好恶判断就好了。反正服饰的流行为何根本无关紧要,不需眨眼的工夫就又马上改变了,实在没有详细了解并一一追随的必要。

    但是,对于史东纳太太所说话题的“搞不清楚”,明显的和这类的话题是完全不同的种类。因为不了解所以感到不甘心,对于无法理解的自己感到丢脸,当多次问到相同的问题之后,还会感到扭捏与焦躁。

    难怪……原来是因为这样。或许因此才会有这样的反应!自己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但那种不知如何对应又不能说是“不喜欢”或“没兴趣”。

    希望能够得到史东纳老师的认同,希望老师能够认为自己是个聪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个出色的绅士。

    但是,却一直做不到……总觉得自己做不到,而且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不满。然而。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夹着尾巴逃走,那更是不可原谅。放弃挑战视同败将残兵。

    越是敬而远之,只怕会距离“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更加遥远吧?

    或许会让她不悦,或许可能会让她觉得啰唆,但还是要忍耐着接近她,以获得知识与经验的传授。虽然威廉心中暗暗感受到她内心之中对自己似乎颇为轻蔑,因而觉得自己真是个没用的可怜家伙,但在表面上却完全不露一点痕迹,他必须保持较高阶级的威信与自尊。简单来说,就是绝对不可以让脆弱动摇的自我意识给打败。既然如此,就必须听懂她那深奥的说明,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必须注目,即使心存排斥也非这么做不可。

    威廉认为,史东纳太太八成是自己有生以来遇到过最聪明的人,甚至胜过拥有夸张头衔的学校教师、或是教会相关人士。

    她实在太特别了,如果生在另一个时代,恐怕会被称为魔女而被施以火刑吧?

    这么说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究竟是在从哪里得到这么渊博的知识与学问的

    呢?威廉小时候总以为这位老师是天生如此。

    或许她的父亲是这方面的相关人士吧?或者她去世的丈夫是位知识分子?若是他能够活

    久一点,毫无疑问能够名留青史,在十九世纪思想的产业革命中担任要角,成为为我大英帝

    国带来更佳发展与繁荣的伟大天才科学家或大发明家?

    虽然不清楚,

    但不论如何,

    她一定比我更觉得拘束吧?

    居住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的一隅。

    一定活得很痛苦吧?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严格的道德规范与严密的阶级意识,“世界工厂”(指因为蒸气机

    而成为最强的工业国家的英国)造成的物品过剩与朴实简约美德之间的冲突,生活在这样的

    时代里……

    十九世纪末的英国首都--伦敦。

    因工业革命而产生变化的与革新的时代……

    旧有的生活习惯与阶级社会仍然根深蒂固。国内各地虽已铺设铁路,逐渐实现大规模运输的理想。然而,在这个时代,人们在日常生活上依旧习惯乘马车往来……

    这个故事的舞台,就架构在这样的时代。

    出租马车绕过池塘离开公园之后,拐进街道之中。蹄铁在潮湿的沥青上溅起飞沬。

    因为阳光与心中所想的事情而感到困倦,威廉下俯的脸孔半隐在圆顶硬里帽中打着盹。当他听到叩叩敲着车厢的声响时,随即惊醒坐正,揉了揉眼睛。马车已经停下来。

    “到了喔,先生。”

    “嗯……啊,谢谢!”

    车门打开,威廉伸直腰身,鞋子踏在狭窄的金属踏板上,等着眼睛适应外面的光线,仔细确认下车地点。可不能因为睡眼惺忪而一脚踏上水洼或马粪。

    “多少钱?”

    “这个嘛……二先令六便士可以吗?”

    与搭乘公共马车(一趟一先令)的收费相比实在太便宜了!威廉于是交给车夫四先令,并嘱咐不用找零。车夫特别脱下帽子行礼,并说他叫卡士伯,通常都住这一带行驶,有需要的话请再找他。他一定希望能够说得更热络一点吧?

    威廉举起一只手往前走,一边轻吹着口哨,转动手杖,故意装作并非特意前来拜访,只是个绅士出门散步一般。但是四处张望的视线背叛了他的计策,没办法,这一带的标示实在不明确。

    122小梅利本街N.W。

    车夫的方向感果然是正确的,标示在建筑物墙角上的地址的确和史蒂芬所写的纸条一样。

    看来老师的住处是从道路经由短短的阶梯直接连到专用玄关的形式,是典型的城区住宅中的一户。三户独立门户的人家共用同一个屋顶,以墙壁相隔的连栋住宅。门与扶手是近来随处可见、有如经过烟熏的黑色铸铁。

    虽然说不上奢华,却也并不穷酸。

    这点让威廉不知不觉中松了一口气。

    122,对着印有小小数字的门板,威廉调整呼吸。

    确认领子与帽子的角度,咳咳,清了清喉咙。

    他打算敲门,将随身携带的手杖挂在右肘内侧,却突然为这样胆怯的动作与自己的体格,甚至手杖本身不够气派而感到后悔,身为晚辈自然应该以戴着手套的手敲门,但是在这样的场合,总觉得似乎太过吝啬,太过谦逊了一些。他突然很想要干脆像个自尊自大、不知礼仪、傲岸不逊的贵族大爷般,用手杖的握把部分叩门,敲出冷硬的声响。

    到底是为什么紧张成这样呢?又不是要来考试,也不足有事相求,更不是要来蛮横回收出借的东西。应该没什么困难,只不过是纯粹无垢的社交拜访罢了。毫无预告前来偷袭,只不过是想要瞧瞧老教师惊讶的表情,大快人心。虽说心中密谋要让那自大的老师吓一跳,说实在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行为,实在用不着有罪恶感。

    史东纳老师真的有这么恐怖吗?

    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不知不觉中叹了口气,垂下视线,毫无防备……就在这时--

    突然某个东西迫近眼前,当威廉心中这么想着时,砰!地一声,头盖、鼻梁、牙根这三点同时因为震动与冲击而发出声响。

    有人说痛到极点时眼前会有星星或火花爆开,都是胡说八道!威廉这么想。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那一瞬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受到惊吓,下意识想要闪开。身体反射地往后仰,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像个木偶般向后倒地,于是急急忙忙地转动双臂。

    威廉为自己这样孩子气的动作感到丢脸,心中想着千万不能被别人看到,全身的血液突然上升到脸上,反而对刚受到撞击的患部提供多余的血液,幸运的是鼻子与额头已开始麻痹,迟来的痛意怪异地拓展,他立刻感到剌痛起来,双眼充满眼泪。

    视野一会儿变暗,一会儿变亮,又近又远,之后才感受到强烈光线刺激着眼睛,甚至还能感受到轻飘飘的浮游感:

    哎呀,糟糕,我要晕倒了,真是太丢脸了,又不是女人!振作点,提起精神来!

    立刻转向侧面弯下腰来,握紧生锈粗糙的扶手,以手轻轻压按脸的中心部分,虽然只是微微轻按,但一接触就是难以忍受的刺痛,只好屏住呼吸尽量忍耐过去。

    没想到……

    “对不起,您没事吧?”

    有个声音响起,而且是女性的声音。

    “我没想到门后竟然会有人!”

    挥掉晕头转向的感觉,拚命睁开盈眶泪眼,威廉抬头看。

    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女性。

    她就站在门廊与大门之间,朴素的黑色女仆装上系着围裙,挽起的头发戴着便帽型头巾。她突然凑近过来。

    对一位尚未经过介绍的女性,在这样贴近的距离内面对面失礼地直盯着瞧,对于这样的举动,威廉找出三个理由来辩白。其一是这件事情实在发生得太突然,而且方才还因为疼痛而一时失神,在惊吓之余才做出这种事来。其二是她先前想必刚刚在布料上喷洒过水,令人联想起薰衣草水,清新又华丽的宜人香气让威廉不禁停止思考。其三是她戴着眼镜,这或许是最大的重点吧!

    奢侈的黄铜色圆形金属外框,嵌有厚厚玻璃镜片的视力矫正器,戴在美丽的妙龄女性脸上,给人一种完全超乎想像之外的意外感。

    如果是戴在编织、阅读,或写信的老妇人脸上还算正常,但这一位看来应该尚未结婚的年轻女孩竟然使用像眼镜这样珍奇的工具。这样的事实令威廉更加惊讶。况且她怎么看都是个仆人,贫穷且身份卑下的人一般都是能省就省,如果说没有多余的奢侈品就不能完成主人交付的工作的话,这个女仆也就是所谓的次级品,是瑕疵品。

    原本眼镜这种煞风景的东西,通常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拿出来轻轻架在鼻梁上,或者像观赏歌剧用的望远镜般以单手优雅地持用,并不是日常生活中一直挂在身上的物品,尤其是必须挂在脸上。至少对女性来说,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至少在威廉的认知当中是不会这么做的。

    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女性这么做,至少在亲朋好友里,在身边的人里面没有。

    因此,太多出人意表之处,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无色透明的玻璃凸透镜因为有特殊的外框,对于女性的脸孔,尤其是眼睛四周这非常私密又性感的部分……若是正人君子,除非得到本人的许可,绝不能热情凝视的部分……注意力却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并投以长时间的瞩目。只因为有生以来从没有想到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直到这一刻之前从来不曾发觉到的珍奇之物,令他不由得死盯着不放。

    看到的却是出乎意料,令人心跳不已的光景。

    因为是近视用的眼镜,对于互相对望的人来说,看到的应该是比实际上还要“小”的一对眼眸,但因为瞬间意识过度集中,反而看到异常扩大的景象。

    圆滚滚带着健康的蓝青色的眼白、上下眼睑边缘围着卷翘的黑色睫毛,这些并非不够吸引人;然而让威廉心动不已,直盯着舍下得移开目光的却是……那种好似能攫人灵魂的感觉……她眼球当中的虹彩部分!好像浓稠的蜂蜜流进榛色宝玉,再散落着金、绿、蓝色的细小光点,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简直有如透明琥珀打造而成的天球仪,描绘着秋日森林的极小尺寸彩绘玻璃。

    哇!好美。

    威廉哑口无言,屏住呼吸,像个孩子般无心地盯着那眼瞳的颜色看。

    多么不可思议的颜色,多么柔软、温暖、深邃下见底的眼神呐……!

    插图019

    相对来说,因为威廉自己拥有的是缺乏色素的淡绿色眼珠,非常不容易适应刺眼光线的强弱变比,因此常在较暗的地方阅读。虽然说在新月的夜里,半夜出门也不至于绊倒是一大方便之处,但是与眼瞳颜色较深的朋友相较,不能说不在意自己看东西时感觉上好似比别人差了一截。与暖色系的棕色……就像这女孩的虹彩这样独特的色调……相比较,辨识力是弱了一些。在遥远的印度认识的好友哈基姆,就有着近乎纯黑色的黝黑眼瞳,甚至能够分辨咖啡或红茶颜色上的微妙差异。

    琼斯家手足的眼瞳全都属于这个类型,乍看之下似乎非常冷酷、淡薄。但是,或许是因为可以看得到血液流动的缘故,大家都属于在感情波动时眼珠会变色的类型。冷静自持时是冷淡的翡翠绿,气愤时会突然变得带有紫色,爆怒时看起来就像是蓝色。如果意识上感到轻蔑或无聊,偏向冷笑的方向时,会从绿色偏向金色……然后变得倾向无色。可以说是在“不可将心事表现在脸上的社交界”中完全无法适应,太过正直的眼瞳。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她这么说着,那对温柔的褐色眼瞳敏感、温暖地再次强调她所说出的话。

    “您受伤了吗?”

    被这么一问,才意识到原来对方在要求回答,威廉总算回过神来。

    “啊……没关系,我没事。”

    虽然边说边笑着,威廉还是无法放开按在鼻子上的手。一想到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像跌倒的小鬼一样,鼻水带血水一道流下来,就既丢脸又害怕,完全不敢将自己的眼睛从她的视线移开。

    当威廉盯着脸红急着道歉的她时,又迅速地偷瞄她脸部的其他部分……也就是眼睛与虹彩之外的部分……

    撇开眼镜与其下媚惑的虹彩部分不谈,可说是一张朴素少有主张的脸蛋。鼻子、嘴巴秀气而平凡,并无夸张过剩之处。骨架与头发相当清爽俐落,除此之外并没有值得一提之处。隐在眉际的担心表情并未带有讨好或夸张的感觉,象牙色的肌肤只怕再多晒些阳光便会浮现星群般的雀斑,但因年轻尚不知修饰容貌,或者说让人感受到她对于容貌并不在意。这么说来,她似乎并未化妆,真可谓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大多数细微、因场合容易被忽视的缺点,因为那双特别的眼瞳(以及眼镜这个或许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特殊小配件)而被充分补足,让她显得非凡、独一无二。成为一种简直是令人痛恨的抢眼存在。

    眼镜这种东西对于美容与在乎外表的年轻女性而言,明显是个碍事的多余之物,暗示着与年龄不相衬的虚弱或病痛……人们不希望有的缺点,有损女性魅力,一般来说不可能有相反的用途。但是她是个女仆,是个佣人!无法以健康眼力工作的佣人,岂不是与脚有毛病的马一样吗?很明显的就是不恰当、不适任与不合格。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因为这样的缺陷而招致不测的事态或损伤。这样的危险应该尽早排除才是!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威廉对于这许多的不利因素,却不可思议地完全不在意。还不如说因为如此,反而令他的热情加倍。当四目相对,威廉突然有一箭射入,贯穿心脏的感觉。好像看到小动物无邪的眼神般,不过这么说似乎对她有些无礼。

    只因为愚蠢的客人要求,为了漂亮好看,于是小黑(前述《黑神驹》中,主角仍是小马时的名字)硬被装上它最厌恶的辔头。这实在是太过悲惨,让年幼的威廉觉得痛苦又悲伤,甚至连作梦都梦到自己完全变成马,眼泪流个不停,从那时起,威廉就特别同情“认命接受,而且无力自主命运的人”。他们身处恶劣环境仍然不畏辛苦、努力不懈,这点总是会让威廉特别感佩。

    不会说话的动物,总是拥有拚命诉说着什么的眼神。这时,这位戴眼镜的女仆透过镜片的眼神,看来也是如此。

    这些辩解、理由,和分析都是事后才想起的,这时的他只感到无可言喻的安心。

    贯穿心脏。

    也就是说,

    坠入情海。

    她街下楼梯。因为他无意间脱下的帽子被风吹走,滚落到街道上,她急着要将帽子给追回来。敏捷地追上前去的她很自然地提起裙子,裙摆扩展开来,露出下方纯白衬裙的裙摆花边,与被黑色袜子和短简靴包裹着的脚。那双脚(有如预料般)纤细得楚楚可怜,肌肉结实却又秾纤合度。她迅速机敏且轻快的动作,让威廉再度涌起好感与遥远的欲望,并且立刻嫌恶起自己来。

    看到漂亮女仆立刻就盘算着怎么下手,我可不是那种俗物。

    “怎么了吗,艾玛?”

    门廊深处,玄关门后头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前方的状况。

    血液立刻逆流,后颈毛发站立起来,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听到这个声音,威廉立刻回过神来,拚命动脑。即使过了这么久,行星的运行方程式与拚命背诵的华兹华斯已经列队在脑中游行,简直就是条件反射。早就可以忘掉的东西仍然残留在记忆的一角。

    当威廉转过头时便看到了她,这座宅邸里的另一位女性。

    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年老,也不像想像中那样羸弱的史东纳太太就站在那儿。只有她的头发,鼠灰色的比例比记忆中占更大多数,衣着与其说是朴实不如说是严格的配色,看来并不舒适,脊骨与头伸得挺直,好似从天上垂吊下来一般,与过去一模一样,完全没变。

    是的,史东纳老师习惯的是女王初及位时非常流行,连椅背部没有的坚硬椅子、纹风不动地维持挺直即被、挺胸缩下巴的拘谨姿势,坐在在椅座面略偏前方。在维多利亚时代前期,洁癖又压抑至异常程度且专注于宣扬道德的人们,强调椅背乃是颓废堕落的象征,对于健全的肉体并非必要……然而对于老师来说,应该是自尊心的问题吧?

    在学生的面前不想有任何一瞬间显露出破绽,想要展现最完美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史东纳太太。”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

    老师轻笑,假装正经时嘴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大,但是一装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却扯开得比预料中还要大,而且眼睛并不带笑意:刚刚认识她时,一看到她做出这样的表情,心里便惧怕着有一天一定会被她抓去吃掉,那对犬齿说不定一到夜里就会变长,一想到这里就膝盖发抖。

    “这不是琼斯家的威廉少爷吗?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呃……”

    “不过……你的脸真奇怪,额头和鼻子是怎么了?”

    “这是……”

    眼光望外头一扫,正好看到那位女仆回来,手中还拿着帽子。

    她轻轻喘着走上楼梯。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喘的脸颊看来更美,预感到她会再度接近,威廉开始心跳加速。

    艾玛。

    刚才老师无意间呼唤的名字,威廉一听到便珍惜地记了下来。就像是饥饿的小狗,桌边掉下的面包屑就算再小也不放过。

    她的名宁叫艾玛。

    知道名字之后再看着她,比不知道时盯着她还要高兴,好像增加了一点点亲密感。

    哎呀,多么愚蠢的行为呀!真糟糕,无法控制表情,我竟然会感到难为情。

    在微笑回礼,接下帽子的那一刹那,后颈感到一阵尖锐的视线。

    对喔!她是“这位老师”家里的人……如果想要接近她的话,就必须得到史东纳老师的许可才行,至少也必须要瞒过老师的眼睛:要想办法越过老师这道铜墙铁壁才行!

    “门打开时正巧站在后面?”

    史东纳太太在一张垫有座垫的椅子坐下。连盘一起端起红茶茶杯,无声啜饮着;而且,竟然靠在倚背上!威廉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这绝对是这过去十年中的巨大变化,老师的确是上了年纪,变弱了,今非昔比了。

    笑吧!高兴吧!品尝胜利感!不是应该更兴高采烈地庆功才对吗?

    为什么脑筋却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实际感呢?

    “还真是不巧呢!不过的确像是你会做的事……艾玛,我和你提过吧,我以前曾经当过住宿于别人家中的家庭教师。这位就是那户人家的少爷,排行老大。你可是用门板打到了鼎鼎大名的琼斯家重要继承人,不知道他会向你要求多少金额的损害赔偿呢!”

    她并不理会这挖苦,好似已经决定不发一语般用力抿紧双唇:脸颊略红,安静地继续奉茶的工作。她以眼神暗示,要再来一杯吗?威廉递出杯子。

    她的手指安静地伸出,接下递出的杯盘。她的手臂弯曲,慢慢倾倒看来相当有份量的茶壶,黑衣上出现一些皱纹,浆得挺直的围裙有些下垂。

    “对了……说到琼斯家还真是不得了啊……近来以破竹之势,在最好的地段一家接着一家开起了店铺……”

    茶送到时,威廉说了一声谢谢。她微微笑了一下,脸上小小不起眼的酒窝似乎浮起又即刻消失。

    “真是叫人怀念啊,你那精明的父亲……还好吧?”

    她行走时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裙子(八成是和衬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多么娇小的头颅,多么纤细的颈子啊!

    “威廉。”

    “啊……是!”

    “我在问你父亲的事情,他还好吗?”

    “呃……”威廉急忙坐正。“他很好,比我好上百倍呢!”

    “是吗,也对,小人当道嘛……”老师松开交叉的十指,前后对调,直盯着威廉的脸:

    “对了对了,我该向你说声恭喜毕业。学校如何?”

    “那里简直是地狱。”

    “……真是无聊的回答。”

    “那该怎么说才好?;”

    “您的教育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或者是在您的锻炼之下,有幸能够成为优等生。”

    “才不是呢!”威廉冲口而出。“老师教我的反而是妨碍。”

    “上课时无聊得受不了,每一个同学看起来都是无药可救的笨蛋。这全都要拜学校的老师所赐。”

    史东纳老师仅仅抬起嘴唇右端,斜睨着表示,那真是抱歉,太遗憾了。

    “看来你的强词夺理和调皮捣蛋到现在才发挥出来。你的近况如何?偶尔总该来看看我吧!可是你却装做不知道,我寄过几次信给你也没消没息。我心想我可是悉心照顾你长达四年,你竟然对我如此冷淡无情,现在又像这样突然出现,得意洋洋地跑来说一堆客套话,是伊顿公学把你磨得更尖酸刻薄吧?对了,你尿床的毛病治好了吧,小少爷?”

    真过分!

    竟然把这过去的耻辱拿出来说嘴。

    “早就治好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给几个钉子碰,就以短剑回报。没错,这位老师的性子就是这样,威廉回想起来。她绝对不会因为对手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奇袭的计划到此完全溃败。老师坚持的原则竟然变得软化了,允许自己靠在沙发上,但还没有变得垂垂老矣,也还没有变得怀旧。虽然马虎了点,容易屈服了点,但还能够大力反击。别提要让她感动佩服,甚至连能够与她对等往来的那一天究竟会不会来临,根本都还不知道呢!

    实在不该来这种鬼地方的。威廉的头垂下,却从眼角看到无声无息的黑衣横越而过,他这才发现喉咙干渴,脸颊发红。不对,应该说这一趟来得好,命中注定就是要走这一趟,非得来这一趟才行!

    为了找到她。

    为了知道她的存在。

    “艾玛,把窗帘拉过来一点,这边的阳光剌到我的眼睛了。”

    “是。”

    她俐落地走到窗边,她那富有弹力的背部,颈上垂着几丝溢出的秀发,解开沉重的布料,将皱摺拉好的手指,粉樱色而清洁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她向窗外微笑着点头,看起来似乎是有朋友经过,侧脸看来天真无邪。

    是啊!

    她是多么可爱呀!一举一动都充满魅力。÷

    视线怎么都离不开她,不知不觉间变得一副色眯眯的表情。突然感受到视线射过来,威廉吓了一跳。不出所料,史东纳太太以熟知内情的表情盯着他。

    他急忙把眼光抽开掩饰,但威廉知道这么做一点用处都没有。

    “怎么,女仆你应该看多了吧?你从用餐到更衣,从早到晚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群女仆的围绕服侍之下长大的。”

    “还是说,你对包办家中所有杂事的杂役女仆感到稀奇?对了,你从以前就喜欢珍奇罕见的东西。总足充满兴趣……想要做与众不同的事情……我以为过了十年你应该会变得更多的……”老师狠狠瞪了威廉一眼,降低声音。“难不成……”

    “夫人。”

    门大大打开,艾玛手持着访问卡(注7)迅速横越过房间,史东纳太太吞下正要说的话,深深坐入椅子里调整坐姿,抬起已恢复淡漠表情的脸问道,怎么了?接着收下卡片,点了点头:

    ※注7访问卡:当时在拜访或会面时,时常被用来代替名片。

    “是葛拉罕夫人,有关义卖的事。”

    “可以请她先回去吗?”

    “不行,今天我就在庭院和她见面吧,她的小梗犬会把地毯蹂躏得不成样子……请你稍等一下。”

    站起身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不知何处传来神经质汪汪叫个不停的狗吠声。

    史东纳老师以迅速的脚步离开房间的那一刹那,还偏过肩膀,回头瞄了威廉一眼,眼神有如发射出钉子般。

    砰!

    “……呼呼……哈啊。”

    威廉不由自主摸摸脸,摇晃身子,全身放松般舒了口气。不知不觉之中肩膀到后背已经变得僵硬,趁现在拉松领口,呼!一声做了个深呼吸。

    突然暴露出这样的行为,艾玛看在眼里不禁噗嗤而笑。

    “哎……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与其否定,不如承认还来得轻松。

    “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位老师,只要被她一瞪,我就觉得好像被丢进饿虎的栅栏里。”

    “你说夫人吗?”艾玛依旧垂着眼,将夫人的茶具收在托盘里,以布巾擦拭周边。

    “以前还更有魄力更恐怖呢!我怕她甚至超过父亲,总而言之她很严厉,绝对不会让人有机可趁,全世界恐怕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逃开她的法眼吧!”

    无事可做的艾玛并末退下,而是竖起耳朵倾听。对于威廉来说,不得不抓住这个机会多说点话,所以多少也就夸张了一些。

    “万一被她发现我敷衍了事或是偷懒,就会遭受轻蔑的对待。而且她还会做出真的很伤心,失望到家的表情,她甚至还会揪着心口沉默不语……让我怀疑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而让她如此悲伤叹息,大受打击以至于生不如死,害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反省的时候,她会把这样的椅子面对墙壁,要我坐在上面。她的意思是要我面壁思过,好好反省。不过,我总觉得我宁愿她对我大吼大叫或者鞭打我,因为这样的惩罚只要一瞬间就过去了,不是吗?”

    或许是鞭这个单字太过吓人,艾玛沉默不语,略为颤抖了一下。

    “这是因为老师一向通情达理,贯彻始终,只怕从来不会激动吧……?像是我父母或其他的大人,其实都马马虎虎,即使之前说过绝对不行,开什么玩笑之类的话,下一次再遇到还不是一样可以蒙混过去。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只要看准大人心情好的时候去撒个娇或道个歉就没事了。但是这样的事情,在老师身上可是完全行不通。”

    把长年以来偷偷蔽在心中的想法吐露出来,再一次确认。其实我很喜爱这位老师的,我真的很喜欢老师。

    一想到自己现在坐在喜欢的人的客厅里,呼吸终于变得平缓轻松了一点。想到再也不是被交代功课的学牛,也不再会被老师斥责,威廉总算松了一口气。

    再一次从肺腑发出叹息,把沉重阴暗的想法全部吐露出来。在那一刹那,威廉的视线突然停驻,那是排列在暖炉上用以装饰的相框。

    不知为何被吸引住目光,站起来凑近去看,并且拿在手中看着:

    对于那张照片还留有记忆。

    “是我…”

    骄傲地摆出姿势,在照相馆拍摄的一张独照。

    “哇啊!这张照片……原来在这里啊!”

    “哪一张?”

    薰衣草的香气扑鼻而来,艾玛就在这里,就在身边,近到可以抱住她的距离。

    她的耳朵、发辫掠过嘴唇。她的胸部几乎触到肩膀。只不过单纯想要越过威廉看他手上拿着的照片,其实是很自然、无邪,并未考虑太多的行动。

    这对威廉而言,却是出乎意料的一瞬间。从与陌生女性可被允许的距离来判断,很明显这样的距离已经打破常规,他于是反射性地弹开。

    心脏的鼓动无法抑制。

    恐怕心跳激烈得连她都可以听到。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向她解释,并不是排斥、并不是不想亲近她,这只不过足下意识的习惯而已。

    甚至想要再一次主动凑近到相同的距离。

    但是,十几年禁欲主义教育的成果,束缚着、主宰着他全身的神经与叽肉,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理论上那不可侵犯的界线。

    艾玛不知何时已经拿起那张照片,热切地看着,至少从远处以手指着说明吧!

    “这张照片的确是在我满十三岁时,为了纪念而拍的。被硬逼着穿上这种难看到家的五分裤,配上一双硬说我穿起来很好看的鞋子,痛死我了,简直是一场灾难!”

    为了博取她的一笑,威廉故意说得很夸张。

    “挤得要命,连脚趾都弯曲了,光要站好就痛苦得不得了,只好借了那个奇怪的花台,把手撑在上面。你看,是不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会以‘真是够了,快点放了我吧!’的表情瞪着相机。”

    艾玛手指摸着嘴唇,好似若有所思。

    我只是想要博取她的一笑而已。

    看到她一脸正经地思考着,威廉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唉~!”无计可施,只好装出开朗的模样。“真伤脑筋,那时候真是年幼无知呐……说真的,在今天之前,我完全忘记行这张照片存在……老师也真是的,何必把这东西那么煞有介事的放在这里。”

最新小说: 黑之召唤士 超自然异象研究社 剑神的继承者(剑神之继承者) 黑猫小夜曲 未完成的情书 保健室的成熟前辈,在我面前却会很快娇羞起 终将坠入爱河的Vivi Lane 坏孩子的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