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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虚空的旅人 第二章 诅咒)

    1)海底的祭典

    某天,思黎纳独自驾驶屋船在繁星下前进。

    如果是平常,现在早就是在浅滩下锚睡觉的时间了吧。不过,思黎纳一边专心凝视在星月光亮下,漆黑沉在海上的那些小无人岛的轮廓,一边操纵屋船。因为心里着急,也无心找个停泊处休息。

    海上没有眼睛看得到的道路。为了毫不犹豫前往想去的目的地,就只能以星座与太阳的方位,还有位在航路上的岛屿形状为线索前进。

    如同陆地上有道路,海上也有所谓的洋流这种“道路”。只不过,这条路前进的方向是固定的。如果顺着洋流,船就会前进得非常快速,但如果想要逆着洋流前进,即使好几名成年男子死命划船,也不能够轻易前进。

    洋流要往何方,要如何流动?往哪里去可以避开哪股洋流,要顺着哪股洋流前进才对?海上的地图或许远比陆上的地图来得复杂。

    思黎纳当然很了解这一点,不过以前父亲总是陪在身边。现在,她却得靠自己一个人寻找航路。应该不会遗漏航路的线索吧,应该不会落得失败的田地吧。思黎纳心想着,紧张到肌肤都火辣辣地发痛起来。

    而且,他不能像平常那样悠闲行船。必须选择一条可以最快抵达京城的海路——海流与风的道路来前进才行。屋船虽然速度比大船慢,不过可以穿过大船通不过的浅滩。应该可以找出一条大船想不到的捷径才是。

    思黎纳逆着在短短的两天之前,跟父亲他们一同经过的航路前进。

    值得庆幸的是,顺风的情况跟几天之前一样,风朝着那寒暖洋流交会处吹。只要能一直掌握住这风势,说不定一个晚上就可以赶上原先要花两天前进的距离。

    宛如洒满银沙般的星空……

    只有小船的破浪声,以及风吹着船帆哗啦啦响的声音,在无尽的天空与深色的大海之间逐渐通过。夜晚过了一半的时候,紧张感已经静静纾解了。

    广阔得几乎要让人眩晕的夜晚笼罩着思黎纳。在满天星斗之下驾驶一叶小船前进,使人有种自己越缩越小,越缩越小,逐渐溶化在梦里的感觉。

    说不定,真的在某处已经滑进梦中了。

    思黎纳看到深色的大海轻快地变成清透的琉璃色。

    一回神过来,那琉璃色的水覆盖了思黎纳全身,抬头一看,水面在高过船帆很多的地方延伸成片。思黎纳不觉得可怕,在这水中也没有呼吸困难。

    小小的屋船,逐渐沉入清澈琉璃色的水中。

    推动船帆前进的不是风,而是琉璃色的水流。

    ——这片不可思议的大海的洋流,就是风吧。

    思黎纳模糊地这么想。不知道是梦还是真,思黎纳直到夜晚天空转白之前,都在琉璃色的海中有如滑行般地前进。

    那样前进了多久呢?突然,思黎纳觉得隐约听到了什么,定睛往海底看去。然后,吃惊得倒吸一口气。

    琉璃色的水底,在很深的地方,摇曳着多达几千万点的灯火色小光点。

    看起来像是灯火敏捷地拉着条光尾在到处游泳。每当这些光点像脉动般绽放光芒的时候,就会回荡起像是千万个铃在响的纤细声音。铃铛声缓缓加强,然后又平顺地转小,仿佛一阵阵打来又退去的海浪摇晃着思黎纳。

    然后,清透的歌声顺着那像是铃铛声的回荡涌上来。

    思黎纳的肌肤一下子就吓得起鸡皮疙瘩。

    (以前……我听过这首歌。)

    这记忆,伴随着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

    千万不能听这首歌——记忆中某个人这么说道,然后温暖的双手捂住思黎纳德耳朵……

    那个时候,在琉璃色的水里面,开始看得到染上黎明的红黑色的海面,海鸟四处发出尖锐的叫声,同时陆续飞入水中。

    察觉到远方的点点黑点原来是拉夏洛的屋船的一瞬间,覆盖四周的琉璃色的水就逐渐消失,思黎纳闻到了就要天亮的大海味道。跟平常截然不同的黎明之海,在眼前延伸开来。

    六艘屋船已经聚集在洋流交会处。还有些微暗的天色中,他们正朝着海中撒下某种东西。接着,摩擦他们的屋船船舷的海浪,突然开始散发出一闪一闪带着绿色的蓝色光芒,沿着船所兴起的波浪线条,蓝绿色的光迅速地边打转边流动,然后消失。

    (……是夜光沙虫。)

    思黎纳在心中低语道。以前,她曾经在比卡鲁秀岛更南方的卡纳克群岛,看过有人利用这种虫子进行夜钓。夜光沙虫是在卡纳克群岛的海边大量有如沙子的虫,退潮的时候会睡在沙子里,不过一满潮就会漂浮在海上闪闪发光。

    夜晚时,在漂浮着这种虫子的海中游泳,不管是人还是鱼,轮廓都会散发出美丽且带绿色的蓝色光芒。卡纳克的渔夫们,有时会用这种虫判读夜晚的海流,有时会用来钓会趋光的鱼。那几位拉夏洛,应该是从卡纳克群岛来的人吧。

    跟四天前相比,海鸟也少了,本来在海中像是涌出来的大量贾垢也几乎看不到影子。他们大概是想利用夜光沙虫判读洋流方向,寻找贾垢往哪里去了吧。

    思黎纳心想,必须通知他们他们达路休船的事情。要是他们也碰到跟自己一样的惨事,那就太可怜了。

    思黎纳一靠近,拉夏洛们就一脸诧异,透过微暗的空间,盯着这独自操纵屋船过来的女孩。

    “……阿悠夏·斯(这风真是顺呀)。”

    思黎纳喊完拉夏洛的招呼之后,听到零星回以同样招呼的声音。

    “请问南·亚鲁喀‘伙伴的首领’是哪位?”

    虽然胸口紧张到难受,但思黎纳仍旧丹田使力这么说道。拉夏洛们尽管面面相觑,但一会儿过后,一艘屋船上的老人还是主动挥手,表示自己就是南·亚鲁喀。思黎纳把船往那边驶去,靠近到可以清楚看到长相好好对话的距离。随着她行船过去,其他的船也靠了过来,围住思黎纳与南·亚鲁喀的船。

    南·亚鲁喀远远看是个老人,其实只是个发色斑白,四十五、六岁的男人。

    “我是出生在卡鲁秀岛的拉夏洛,我叫思黎纳。”

    说完,男人点点头,生硬地说道:

    “我是达拓。”

    “抱歉打扰你们捕鱼。不过,我认为贾垢的集团已经不在这里了。”

    思黎纳一说,达拓立刻用力挑了挑浓眉。

    “你怎么知道?”

    思黎纳润润口,开始依序说起。四天前,这里曾有过大群的贾垢,还有贾垢顺着莎拉罗洋流往西南游去。

    听着听着,达拓脸上的警戒神色逐渐消失,不过依然留有对思黎纳独自一人感到讶异的表情。

    思黎纳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始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

    拉夏洛之间传出吵杂声。

    “你说的是真的吗?连这种地方达路休帝国军都要派侦察船来?”

    达拓的声音,重叠在其他男人担心的吵杂声上。

    “是真的。侦察船昨天中午离开拉斯岛海面的无人岛,正往西北和东北前进。所以,千万不可以往这几个方向去。如果碰到他们,说不定会丢掉性命。”

    思黎纳的脑海中,逼真地重现出划破天际宛如死之雨灌注而来的飞箭声,与伯父他们的惨叫声。拉夕的哭声,父亲的声音和刺中他肩膀的箭……

    身体开始发抖,思黎纳紧抓住船舷蹲了下去。

    “……你还好吧?喂!”

    虽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但思黎纳无法回应。头上感觉到一阵冷,伴随着“叽——”的声音,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思黎纳回身过来时,有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正在抚摸着她的背。

    “可怜的孩子……遭遇这么惨。你低着头一下喔,马上就会舒服了。”

    不停潜入海中的人才有的独特沙哑声,以及暖和的手掌,替思黎纳的身体带来温暖。睁开双眼,周围天旋地转,过了一会儿才终于静下来。

    不只是上船来替她抚摸背部的女子,她还看到有好几个人停靠屋船,一连担心地看着她。思黎纳拼命忍不住差点落下的泪水。现在要是哭了,就会停不下来。会像个婴儿一样,缠着这些人不走了。

    “真是苦了你了,你来通知我们我们真是太好了。要你没来,我们大概也会碰到同样的惨事——你无需再担心了,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吧。我们在卡纳克群岛一带生活,距离卡鲁秀岛也没有多远。等哪天靠近你的南‘伙伴’所在的岛,你再回去那边就好了。”

    抚摸着她背部的女人的这份温柔,渗入心底。思黎纳抬头看着太阳晒得黝黑,满脸皱纹的女人的脸,由衷说了句“谢谢您”。

    “……可是,我不能到卡纳克群岛去。”

    女人眨了眨眼,看着思黎纳。

    “为什么?”

    “我要去京城,去通知达路休帝国要攻打过来的消息。”

    拉夏洛们像是突然大吃一惊似的陷入沉默。

    “别说傻话了。”

    南·亚鲁喀“伙伴的首领”达拓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屑地说。

    “像你这种小女孩,想要插手关国家之间的纷争?你就去试试看吧。你会像夹在船与船之间的甲葛(船虫)遭到压烂那样,下场就是遭人杀害。我想就算是你的父母亲,也会跟我说一样的话。”

    达拓好言相劝:

    “现在,你应该也可以认真思考了吧。可是,你要冷静下来,好好听清楚了。我要代替你的父亲,教导你所谓的拉夏洛的智慧。

    桑可尔也好,达路休也好,全部都跟我们无关。不管哪里的哪个人当了王,也不用知道。拉夏洛就是这样。

    真正就像是暴风雨。直到暴风雨要来,要怎么办?但案很简单,就是逃到暴风雨不会去的地方。我们是拉夏洛,不是达喀·朵鲁拉‘岛上居民’。靠着一艘屋船,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在哪里都能活下去。海洋很辽阔。那些家伙八成是打算在海上拉出一条路线,但是跟我们无关。”

    这是带有浓厚拉夏洛风格的一番话。如同达拓所言,父亲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吧。就算是思黎纳,如果做得到,她也想就这样和达拓他们一同逃走。

    达拓以些许柔和的口吻说道:

    “你告诉我们一个很好的消息,非常谢谢你,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虽然刚刚雅洛说过了,我还是在此邀请你加入我们。”

    思黎纳抬头看着达拓……缓缓摇头。

    “可是,要是我不遵守承诺,我父亲他们说不定会受到虐待。”

    思黎纳断断续续地说明理由后,达拓皱起眉头。

    “你说的那个叫做朵果尔的人也真过分。居然逼你这种小女孩答应那么困难的事情。那种承诺,做不到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那个人,也不认为你真的会成功啦。你就逃走吧。他应该不会因为你失败了,就虐待你父亲的。”

    思黎纳心想:也许是这样吧。但是,她无意逃走。

    “谢谢您的这番话。可是,我想还是只能去看看了。”

    达拓叹了一口气。

    “这样呀。那就没办法了,祝你好运。”

    好像是名叫雅罗的中年女子,一边站起来一边又邀请了一次:

    “我说呀,你就来加入我们嘛。”

    不过,思黎纳微笑着摇头。

    雅罗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屋船去了。他们的船开始离开之时,思黎纳突然想起了某件事情,大叫:

    “雅罗夫人!”

    雅罗回头看她。

    “可以卖我一点夜光沙虫吗?”

    雅罗跟丈夫商量此时,不久后,她分了一小壶的夜光沙虫给思黎纳,坚持不收钱。

    “夜光沙虫只要一小撮就很亮了。你要先估好分量再用喔。”

    思黎纳道谢后,收下装有看起来就只是普通沙子的夜光沙虫的壶。如果今晚也像昨晚睡不着的话,那就来试试看用这夜光沙虫夜钓吧。

    “你路上要小心喔……如果改变主意,就会来找我们。卡纳克的南‘伙伴’,永远都会敞开双臂欢迎你的。”

    胸口揪得发疼。思黎纳对雅罗深深鞠躬。

    他们的屋船扬起帆,不一会儿,便轻快地卷起浪花离开了。

    在晨光白亮波动的海上,思黎纳又恢复了独自一人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比昨天更严重的寂寞浸染全身,疲倦突然袭来。这才想起,昨晚几乎都没睡。

    (……不过,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是不是边睡边操帆呀。)

    快要中午的时候,思黎纳在一座小无人岛的浅滩下锚。把代替遮阳布的船帆罩住船,钻到下面去,一下子立刻就睡着了。

    梦中,应该已经去世的母亲出现了。虽然屡次对思黎纳说了些什么,不过雨声太大,怎么也听不见母亲的声音。

    一大喊“我听不到呀”,母亲就伸出双手放在思黎纳的耳朵上……

    醒来时,一时片刻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因为,真的传来剧烈的雨声。仿佛是在拉紧的皮革上撒豆子,声音大得要命。

    稍微把船帆举高一点看看外面的情况,思黎纳吓了一跳。太阳已经下山了,没有太阳的黄昏天空中,偶尔瞬间亮起的闪电。思黎纳慌张地拿出所有的桶子去接雨水。这么一来,应该暂时就不用烦恼饮水了。

    等待蕴藏大量雨水的积雨云过去,思黎纳再起锚。

    “……先顺着诺古拉洋流到多诺鲁岛,然后再……”

    一边喃喃自语,思黎纳一边操纵屋船。他打算先回到从卡鲁秀岛到这里的时候,父亲所使用的海路,然后不往卡鲁秀岛,而是朝北方前进。用上自己全部的知识,思黎纳思考着能够最快抵达京城的海路。光是思考,就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

    决定要稍微奢侈一下,大口吃下加蜂蜜的烤饼,粘稠蜂蜜在口中散开,唇齿留香。残留在脑中的疲惫也迅速消失无踪。但是,唯有梦的余韵依然纠缠不放。碰到母亲温暖双手的触感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记忆里。

    船帆鼓满风,先用手掌感受到风的力量——接着以全身感受。船开始慢慢提升速度。思黎纳感受到自己顺利让船搭上了诺古拉洋流。

    然后好一段时间,持续着连个岛影都看不到的大海之旅。漫长的孤独旅程。摇曳着头发的风,有股外海的粗暴味道。在村庄旁边的峡湾飘荡的风,里头混了些微的炊烟味或烤鱼的香味,但这股风并没有人的气息。炊烟的味道让人迷恋,想要跟谁说说话。过度的寂寞中,思黎纳把膝盖压向胸口,用单手紧紧抱住,一边啜泣一边操帆前进。

    到底过了多久呢。思黎纳感觉到在风中听见了吵杂声,便竖起耳朵专心听。那是像祭典的夜晚,听起来远远的吵杂声。肩膀靠着船舷,观察大海的思黎纳,吃惊地倒吸一口气。

    海底有一大片花田。深深的海中,重叠着奇妙琉璃色的清澈海水中可以看到,在这块琉璃的底部,视线所及尽是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摇曳着的淡桃色光芒的景色。洋溢深蓝色的海藻长出散发桃色光芒的花蕾,轻轻摇曳。

    歌声从花蕾的影子处回荡过来。每当到处都是歌声回荡时,桃色花蕾就像是受到瘙痒般地摇晃,偶尔,会看到突然有像金色粉末的东西在海中飞舞,打转后穿透海面慢慢升上天空去。

    唧唧唧、唧唧唧。听到像是许多小鸟在叫的声音。

    每当金色粉末飞舞,银色背部发光的成群小鱼,就会冲进那金色的雾气之中。金色粉末应该是小鱼们的最爱吧。鸟转般的声音,知道那群小鱼正在冲刺,让思黎纳大吃一惊。发出声音的不只有小鱼而已。摇曳着的海藻,桃色的花蕾,琉璃色海中的所有物体,都在各自歌唱着。

    一回神,思黎纳就如同昨夜,整个人遭琉璃色的海吞入。

    昨晚看起来相当遥远的那灯火色光芒,从海藻的阴影处涌了上来。好几条敏捷拉着条光尾巴舞动的灯火色光芒逐渐靠近。那明亮近在身边摇曳,一晃就掠过身体,快速远离。她尝试用双眼去追那温柔抚过脸颊的光,发现到那灯火是有着如鱼外型般的人类目光。类似水草的头发摇曳着,没有眼皮的眼睛看了思黎纳一眼后逐渐远去,像鱼一般的人们……

    每当他们飞舞,就会响起快乐的歌声,摇动着思黎纳的身体。寂寞如泡沫般消失,缓缓渗入的温暖在胸口逐渐蔓延。

    思黎纳开始配合着他们的歌声晃动身体哼唱。脑中愉快地陶醉着,只是让那如起泡沫般的快乐歌声充满全身。

    如果这个时候,没有看见海底桃色花蕾的影子下唱歌的少女,思黎纳应该会就这样让奇妙的大海吞噬灵魂吧。

    看到快乐唱着歌的少女长相的瞬间,一阵冰冷在思黎纳的心中流窜。

    “耶霞娜!”

    思黎纳不由得大叫。

    “耶霞娜!耶霞娜!”

    思黎纳的声音变成了发白光的泡沫,往琉璃色水的深处沉降下去,抚过一心一意在唱歌的少女头发。少女惊讶地缓缓抬起双眼……看着思黎纳。

    少女的眼中虽然隐约浮现光芒,但那光只要出现一点点,就会受到如鱼的水之民的歌声吸引,瞬间转淡。

    思黎纳死命地不停喊着名字,希望不要让那双眼睛中的光芒消失——她现在清楚想起来了。以前,她听过这首歌。大概十六岁的时候吧,航行在夜晚的大海时,她确实听到这首歌从大海之中传出。

    那个时候,母亲温暖的手快速捂住她的耳朵。

    “你听得到是吗?不能听喔。那是纳由古尔·来塔的诱惑之歌。要是受到那歌声吸引,你的灵魂就会遭到抽离,在海底永远不停唱歌……”

    这回忆一苏醒,思黎纳的眼睛就恢复成看得见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的状态。深色的大海,在琉璃色的海中延伸出去。思黎纳的屋船,正浮在那片暗色的大海上。

    像是要维系住自己一般地紧握住船舷,思黎纳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耶霞娜!我是思黎纳!你认得我吗?你母亲在等你!快醒醒!”

    船缓缓离开耶霞娜所在的开满花的原野。耶霞娜抬头露出皱眉的表情。思黎纳想要消除纳由古尔·来塔之歌,拼命不停大叫着。

    “耶霞娜!耶霞娜!过来这里!待在那边你会死的!”

    耶霞娜的眼中,再度有某种东西在动,不久后明确地看着思黎纳。

    耶霞娜的嘴巴,看起来像是在说“思、黎、纳”的样子。接着,耶霞娜的额头生出了白光,转眼间思黎纳就开始看到一条发出白光的线。

    耶霞娜和思黎纳全都无从得知,那是连接着耶霞娜的灵魂与身体的生命之线。

    耶霞娜如同受到那条线的牵引,踢了踢琉璃色的水后往上飞去……

    2)恐怖鱼叉

    仪式第四天的早餐,宴请地点是宝物馆的大厅。目的是借着国王与卡尔南王子对宾客们说名布满一整面墙壁的宝物由来,告诉大家王室的历史。

    明明还不到中午,已经热到闷了。宝物馆内当然没有半扇窗子,即使墙边排满了仆人用大扇子扇风,也只像是在搅拌温热的空气而已。

    即使如此,正因为是靠海运兴盛起来的桑可尔王室的珍藏宝物,所以有很多稀奇的东西,宾客们忍耐酷热,一边小声彼此交谈一边欣赏宝物。

    比美丽宝石更加吸引客人们目光的,是各式各样的鱼叉。排列在墙上的一大排鱼叉,有的是用宝石装饰的豪华鱼叉,也有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连握把的部分都有如棘般的尖锐倒勾鱼叉。

    “虽然是粗糙的宝物,不过这些鱼叉正是能够诉说敝王室真正历史的东西。因为就像各位知道的,我们伟大的祖先说起来真的是非常勇猛的……海盗。”

    桑可尔王面带笑容这么一说,客人之间也跟着哄然大笑。

    恰克慕一边笑,一边看了伫立在国王旁边的塔鲁桑王子一眼。塔鲁桑王子的脸上毫无笑容。不仅如此,还一副像是在忍耐什么的样子,眉头深锁。

    模样跟昨晚天差地远的塔鲁桑,让恰克慕相当担心。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恰克慕非常在意站在大厅正中间,蒙着双眼的女孩的“视线”。尽管眼睛蒙住了,理论上是看不见的,可是感觉好像一直在盯着人看。昨晚注意力受纳由古之水的味道吸引,今天早晨则是特别在意蒙眼布另一边投射过来的视线。

    塔鲁桑难以处理这种作呕的感觉。闷热、父王的声音、兄长的声音,全都听着刺耳。或许早点离开这里,去游个泳的话心情会好很多。父亲应该会没完没了说明所有的宝物吧。可恶,拜托快点结束呀……

    嗡嗡如蜂鸣般的声音,从今天早晨开始就一直听得见。焦躁的感觉,眼看就要爆发出来,塔鲁桑死命地压抑自己。

    一位客人指着大厅另一侧的墙壁。

    “这些全部都是实际使用过的,意思就是那把大鱼叉也曾经真的拿来用吗?”

    客人们回过头去看,不禁发出“天呀”的声音。那把靠墙立着的鱼叉,明明是铁制的,高度却跟个成年人身高差不多,而且粗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

    “当然,当然。”

    桑可尔王豪爽地说道。

    “请大家仔细听我说。那是在桑可尔王室的历史中,最以刚勇为傲的撒大尔王子的鱼叉。据说人称‘恐怖鱼叉’,只要使用那个,就能轻易在船舷开个大洞。”

    虽然客人们优雅地点头,但桑可尔王感受到他们的怀疑,面露微笑。

    “大家怀疑我说的话吗?这也很正常。光是要把那鱼叉拿来,普通的男人就不可能办到了。要是想投掷出去,肩膀大概会脱臼吧。不管是拿法还是投掷法,都是有窍门的……塔鲁桑。”

    突然被叫到名字,塔鲁桑赶紧抬起脸。

    “请各位好好欣赏,桑可尔式的鱼叉攻击招式。”

    客人大为骚动。再怎么说,塔鲁桑王子才只有十四岁。大家实在不认为他拿得动那把鱼叉。

    听着客人的吵杂声,塔鲁桑的胸口烧起怒火。

    (……一群蠢蛋。你们认为我拿不动那把鱼叉吗?)

    塔鲁桑没行礼就离席,快步朝着鱼叉走去。

    站在恰克慕身边看着这一幕的萨尔娜,脸上笼罩着阴霾。塔鲁桑虽然面无表情,不过萨尔娜知道他正为了某事非常愤怒,而且强加压抑着。萨尔娜心想:弟弟到底怎么了,但是在这个时候,也只是感觉到些许不安而已。

    塔鲁桑随意地用单手抓住理论上应当要用双手拿的“恐怖鱼叉”。鱼叉比预期的重多了,人差点就要倒下去,赶忙用全身抵住。

    这个时候,背后似乎传来了失笑声。实际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在笑,然而塔鲁桑的双耳就是清除听见了兄长卡尔南王子失笑的声音。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气猛然直冲到塔鲁桑的脑中。气愤的怒火一口气冲上脑部,惊人的强烈愤怒让眼前变得一片空白。

    塔鲁桑再次用双手抓住“恐怖鱼叉”,然后扛在肩上,一转身,伴随着骚动声弯曲身体后……竟然朝着兄长刺出鱼叉!

    还无人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之际,重要的鱼叉就发出怒吼穿过大厅飞出去,划破卡尔南王子的左肩,深深刺入墙壁。

    卡尔南王子飞溅的鲜血,喷上桑可尔王的脸颊,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国王与客人都像冻结一般,眼睁睁看着卡尔南王子昏迷倒地。

    接下来的一瞬间,众人像捅了蜂窝一样乱成一团。在这阵慌乱中,仿佛时间静止般动也不动的,就只有因为投掷出重要鱼叉而右肩受伤倒在地上的塔鲁桑王子,以及伫立于大厅中央的“纳由古尔·来塔之眼”。

    *

    “……卡尔南王子的伤势如何?”

    恰克慕询问现身于午餐接待的萨尔娜。虽然萨尔娜想要保持平静,但对恰克慕来说,这份努力使人感到可怜。

    “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托您的福,似乎是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还没完全恢复……”

    嘴唇颤抖着,但萨尔娜还是咬紧牙关压下来。

    “桑可尔王室应该也有很多名医,不过方便的话,我想请修格来帮忙。因为观星博士也拥有非常优秀的医术。”

    恰克慕一说完,萨尔娜就抬头看向站在恰克慕身边的高个子青年。看起来有双非常能干眼睛的那位青年,轻轻弯腰行礼。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等到午餐结束……”

    萨尔娜这么说的时候,夏格拉姆笛响起,桑可尔王现身了。吵闹的人们全都静了下来望着国王,国王对客人们深深鞠躬。

    “各位贵宾,首先我要由衷向各位表示歉意。承蒙各位大老远光临,却碰到这样的事情,我真的非常抱歉。”

    国王的声音虽没了平日那般带笑的感觉,但还算镇静。

    “所幸,卡尔南性命无碍,也没有失去手臂。”

    到处都听得到“太好了”这样的话。国王再度低头鞠躬。

    “感谢各位的关心……只是,我想大家也明白,目前的情况要举办‘新王登基大典’充满了困难。”

    别说新王登基了,万一伤势突然恶化,桑可尔王室甚至有可能会失去下任的国王。不仅如此,要是真的变成那样,犯下杀兄大罪的塔鲁桑王子,也铁定会遭到处死,桑可尔王室就会失去所有可以成为新王的儿子。

    现在,堂堂站着道歉赔罪的国王,内心深处必定处于失意深渊。然而,国王不愧是国王,在丝毫没有显露内心情绪的情况下,道歉让客人白跑一趟,同时馈赠十分昂贵的珊瑚给每位宾客,当作是桑可尔王室赔罪的心意。

    虽然国王说“请尽情放松再多留个几天吧”,不过典礼都取消了,诸国的国王也不能呆呆赖着不走。只是,桑可尔王室这天大的事情会有什么结果,白白放过就近取得消息的机会,也不是什么上策。该在何时返国,客人们小声交换意见的声音,即使开始午餐了也没停过。

    “……塔鲁桑王子,现在人在哪里?”

    百般犹豫之后,恰克慕小声地问道。萨尔娜声音平静地回答:

    “现在他在治疗室。因为他的右肩受伤了,所以在接受治疗……等到一处理完毕,应该就会立刻移送到岩牢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难以置信。”

    恰克慕忍不住口吻强烈地说。

    “塔鲁桑王子确实是个血气方刚的人,可是,我总觉得,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真的非常不对劲……一定,有什么问题。”

    萨尔娜望着恰克慕。她的脸颊稍微恢复了血色,眼中也出现感情。

    “谢谢您。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应当是不想让任何人听见,萨尔娜压低了声音。

    “就像是先前对恰克慕太子殿下那么乱七八糟,他呀,确实是幼稚到火气一来就会做蠢事的人。可是……不管怎么样,也不可能无端做出拿鱼叉掷向兄长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仿佛压抑不住,萨尔娜继续说着。

    “做出那种事情,实在太奇怪了。今天从早晨开始,我就一直注意到塔鲁桑老是心不在焉。”

    “这一点我也察觉到了。因为跟昨晚真的差太多,我还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

    萨尔娜的眼睛突然绽放光芒。

    “真的吗?太好了。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怪怪的。”

    然而,眼中的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可是……不论有什么理由,他对兄长投掷鱼叉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萨尔娜其实很想放声大哭。一想到等待着弟弟的命运,身体就痛苦得快要裂开。但是,她不能当众露出这副脆弱的模样。

    恰克慕很想伸手安抚微微颤抖的萨尔娜。但这也一样,是不能当众做的事情。

    卡尔南王子的治疗持续到深夜。“恐怖鱼叉”擦过卡尔南王子左肩的骨头,深深划开肌肉,强烈撞击与剧痛让王子失去意识。然而,庆幸的是鱼叉偏离大血管,总算是想办法保住一命。

    修格受恰克慕太子之命,午餐过后一直都在协助卡尔南王子的治疗。由于桑可尔的医术进步,对修格来说这也是兴趣盎然的事,漫长的时间眨眼就过了。只是,药物种类的多样化,桑可尔仍逊于新悠果王国。修格提供的缓痛药草所起的迅速效果,让桑可尔的医师们都大吃一惊。

    进行拼命治疗的房间的四个角落,有祭祀“海之母”的圣堂祭司们不停低声咏唱。特别是到了退潮的时刻,祭司们就会拉高声音,希望大海不要引走王子的灵魂,持续努力不懈。

    卡尔南王子的伤势稳定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很久了。一边接受桑可尔医师们的道谢,修格一边离开了治疗室。

    跟着仆人的带领走到走廊,打算回宾客住宿的馆舍时,听到前方的房间传出人的痛苦呻吟声。仆人吓了一跳,身体发抖。

    “那个房间是?”

    修格用桑可尔语询问,仆人马上紧皱眉头抬头看着修格。

    “是塔鲁桑王子所在的治疗室。”

    (对哦,原来如此。用那种掷法掷出那么重的鱼叉,肩膀当然会受伤。即使如此,到现在都还没止痛吗?就算是怎么样的重大罪犯,这也太残忍了……)

    修格心想,但他无疑继续牵扯桑可尔王室的问题。虽然他很清楚恰克慕太子在担心塔鲁桑王子,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必须不让恰克慕太子涉入其中而加以制止。跟想要杀死即将登基的兄长的王子扯上关系,对恰克慕太子毫无益处。

    修格到达塔鲁桑王子病房前面的时候,房门发出“碰”的一声,有个士兵从里面冲出来,然后跑走了。看了看敞开的房门另一边,修格吓了一大跳。四名士兵正紧紧抓住塔鲁桑王子的身体。即使如此,依然制止不了大脑的塔鲁桑,反而让塔鲁桑到处拖着走。冲出去的士兵应该是要去请求支援吧。

    塔鲁桑以宛如恶鬼的表情,喷出泡沫,大闹不休。尽管伤势严重的肩膀缠着绷带,但仍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样子。要是他甩开了其中一个士兵,大概就无法压制住了。如果冲出这个房间,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即使是看过很多场面的修格,也不能保持沉默看着这一幕。

    修格想尝试看看向咒术师特罗凯所学习的,施咒后让发疯的人晕倒而安静下来的咒术。他口中念着咒语,集中精神,将逐渐充满的力量集中在右手掌。然后,靠近那些士兵,一边假装要帮忙,一边装成是不小心碰到的样子,将右手按在塔鲁桑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塔鲁桑就像是断线的傀儡,当场倒了下去。但是修格的右手也感受到意料之外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往后跳。伴随着像是肉眼看不到的刺贯穿手掌的疼痛,感觉鼻腔深处也闻到某种像是东西烧焦的恶臭。

    修格赶紧念咒,防止那股恶臭沾染到自己的灵魂。

    (……感觉好像是拓卢尬的根烧焦的味道!)

    修格一脸愕然望着塔鲁桑。这个味道,他曾经闻过一次而已。特罗凯大师告诉他,说这是遭施咒者的灵魂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有时候会出现有心的坏咒术师收钱诅咒人的事情。据说那种时候,就会烧焦拓卢尬的根用以施咒。遭到施咒的对象,会受到咒术师随心所欲的控制,要是放着不管,不久后就会失去理智,像野兽般地发疯。

    (错不了……塔鲁桑王子是受人诅咒了。)

    修格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到昨天为止王子都十分正常,到底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施咒在王子身上的?

    士兵们一边擦汗,一边低头看着倒地的塔鲁桑王子,一脸“发生什么事了?”的表情看着修格。修格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歪头动作,用桑可尔语说道:

    “殿下应该是情绪太激动,所以才昏过去的吧。总之,我们把他搬到床上去吧。”

    刚刚跑出去的士兵,大概很快就会带其他士兵回来了。现在到底该怎么做?修格头昏眼花地努力思考。即使塔鲁桑王子受到诅咒,他也不应该跟桑可尔王室内部的阴谋扯上关系。应当趁着士兵手忙脚乱的时候赶紧走人。

    可是,拓卢尬的根用于施咒这件事,已经梗在心里了。

    特罗凯大师教他这个咒术的时候,曾经说过:

    “使用拓卢尬的根施咒,本来并不是我们的咒术里面的技术。我听说是你们悠果人渡海过来那佑洛半岛的时候所带来的。”

    听到这话,修格还笑了。

    “哎呀,真没想到是这样……我们悠果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咒术呀。悠果人的技术,是我所学的‘天道’,不是咒术。这传闻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接着,特罗凯大师以平常所没有的严肃表情摇头。

    “不是这样。也许是你们已经忘记了。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你们悠果人从南方大陆渡海到这块大地的时候,里面确实有咒术师在。只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们跟我们亚库族的咒术师混在一起,逐渐从公开的舞台消失了。”

    (……使用拓卢尬的根施咒的方法,在桑可尔也有吗?)

    如果,那真的是悠果的技术,那到底是谁用什么方法施咒的?这座王宫里,此刻,一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修格感受到有如看到毒蛇从床下爬出的忧虑。虽然阴谋的矛头明显是对着桑可尔王室,即使如此,却也不能就放心下来。只要存在企图进行借诅咒别人而操纵人的阴谋的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称不上安全无虞。因为不知道继塔鲁桑之后,主谋者会操纵哪个人,筹划什么阴谋。然而,倘若让桑可尔那边知道了,则又必须要避免遭到奇怪的误解。修格靠近床铺,假装要看塔鲁桑的伤势,双手放在塔鲁桑浮现满满汗珠的额头上方极为接近的位置。

    修格一面回想起特罗凯大师教导的技术,一面努力寻找“咒根”。因为特罗凯大师曾说,为了施咒控制人,必须有个能传达咒术师命令,将诅咒深根植入身体的东西。

    在士兵们开始起疑之前,得想办法找出“咒根”才行。修格迅速将手从塔鲁桑的肩膀移动到胸口。随着手移动到腹部,拓卢尬根的烧焦味很快变得越来越强烈。

    修格突然睁大双眼——视线凝视的前方,有个小小的贝壳戒指。勒进塔鲁桑王子粗厚小指前端的小小戒指。

    (……找到了。这就是“咒根”。)

    背后变得喧闹。刚刚的士兵带着救兵回来了。趁着旁边的士兵回头看的空档,修格一边口中念咒,一边迅速拔走贝壳戒指——那一瞬间,修格有种仿佛在黑暗中看到某人双眼的感觉。但是连看清的时间都没有,那双眼睛就消失了。同时,贝壳戒指上的咒力也跟着退去。

    (那咒术师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看人。利用这个“咒根”……)

    想到消失在黑暗另一边的咒术师之眼,修格不禁发抖。那眼神中有一种,看到有人死状凄惨也能当风景观赏的残酷。

    修格感觉到自己好像越变越微小且无依无靠。即使向特罗凯学了点入门皮毛,但自己的咒术知识还只是像刚出生没多久的雏鸟一样。应该没办法对付能使用这么高超技术的对手。

    *

    恰克慕因为寝室另一边的休息室房门打开的微弱声音,从浅眠中醒了过来。看样子,还要一段时间才会黎明,四周一片漆黑。

    发现是修格回来了,恰克慕穿上薄外套起身。然后,拉响呼唤修格的铃声。房间的门立刻打开,修格走了进来。

    “非常抱歉。我吵醒殿下了吗?”

    “没关系。反正我也实在睡不着……帮我点灯好吗?”

    修格用火点亮贝灯,他的脸在灯火中浮现出来。即使强装平静,但无法完全隐藏的疲累,还是阻塞在眼睛周围。

    “卡尔南王子的伤势稳定下来了。只要状况持续稳定,我想应当不会有生命危险。”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详情我稍候再听你说就好,你退下吧,回去睡一下也好。”

    “谢谢殿下。”

    虽然行礼了,但修格却无意退出房间。

    察觉到修格眼中浮现的不安神色,恰克慕马上皱起眉头。

    “……修格,发生什么事了?”

    修格望着恰克慕好一会儿,不久,眨了眨眼。

    “殿下……塔鲁桑王子遭人施咒了。”

    “你说什么?施咒?”

    修格依序将塔鲁桑王子遭到施加的诅咒,以及背后可能的意义告诉恰克慕。恰克慕尽管目不转睛看着修格听着说明,但一听完就立刻下床。看着也不叫随从就自己开始脱睡衣的恰克慕,修格目瞪口呆。

    “殿下,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我了解你担心诅咒相关的问题,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吧。我由衷对此感到欣慰。”

    恰克慕以绽放强烈光芒的双眼凝视修格。

    “但是,两位王子都遭人锁定,我不能置之不理。”

    “这……可是,拓卢尬的根——”

    恰克慕烦躁地打断修格的话。

    “我也是考虑过这一点才要去的。如果不知道使用拓卢尬那种东西的咒术是只有悠果才有,还是说桑可尔也有,那么就无从得知真相。与其在这里想东想西的,应当有该做的事情要做才对吧。”

    “……殿下,你打算去告诉桑可尔王这件事情吗?”

    “没错。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因为,如果桑可尔没有使用拓卢尬的根施展的咒术,说不定就是悠果人借着某些形式牵扯其中。

    但是,最重要的是了解事情的真相。难道不是吗?塔鲁桑王子为什么会遭人施咒?要是不查明这一点,我们就无从得知藏身在黑暗中的毒蛇尖牙瞄准的目标是什么,难道不是吗?”

    修格制止了滔滔不绝讲话快速的恰克慕。

    “殿下,您所说的我都很清楚。可是,关于诅咒的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像是躲藏在暗处无从抓起的滑溜毒蛇。每个人都没有明白确实的不可疑证据。例如,我是说过这个戒指就是‘咒根’没错。”

    修格把放在掌上的贝壳戒指转了转给恰克慕看。

    “这样子,现在这看起来就只是个普通的贝壳戒指。所有人会认为毫无疑问的事实,就是塔鲁桑王子对卡尔南王子投掷鱼叉这件事情而已。”

    修格望着恰克慕,平静地说:

    “桑可尔王室现在正处于严重的困境。如果我们找到了可以推翻王子企图杀死王子这难以动摇的事实的合理说明,敌人一定会急着扑上来的。这样或许就能帮助塔鲁桑王子……可是,殿下。我不知道桑可尔王会不会如殿下所说的一样,会企图找出诅咒的真相。”

    恰克慕紧皱眉头。

    “为什么?”

    “只要能让自己的王室变得毫无问题,身家干干净净,桑可尔王大概可以毫不在乎做出任何肮脏事吧。不论情况变得如何,这是没有调查真相线索的诅咒。正因为如此,对处于绝望深渊中踉跄的他来说,这可是上天恩赐的礼物——他一定会把这当成好运,把罪都推到我们头上的。”

    露出闻到不快味道般的皱眉表情,恰克慕从修格脸上移开视线,专注凝视着贝灯。然后,缓缓拉回视线,抬头仰望修格。

    “……我明白了。现在就先暂时不告诉国王吧。”

    修格松了一口气,放掉全身的力气。不过,立刻又挺直身子。

    因为恰克慕走到他身边,用散发着严肃光芒的双眼看着他。

    “修格,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要你答应我,接下来,当你发觉到什么阴谋的时候,绝对不会因为要保护我就对我隐瞒真相。千万不要让我既然知道阴谋的存在,却只能选择眼睁睁看着有人送死。”

    就像是遭人拿把白晃晃的出鞘短刀威胁,修格打了个冷颤。

    政治,连人的同情都可以当工具使用。修格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位太子的体内,却有着宛如发亮玉石般的纯洁。恰克慕太子正在对修格提出“要弄干净的理想才能保护住什么吗?”的质问。

    “殿下,我向您发誓,我不会隐瞒您。”

    最后,修格终于这么回答。

    3)操纵者与受操纵者

    蹲坐在微暗岩屋中的男人,身体动了一下。突然从为了要保温而卷在身上的一块布的缝隙中探出的一张脸,正是受到卡鲁秀岛看岛人接待过的客人。

    他名叫叶多诺伊·拉斯古。虽然假装成商人,其实身份是南方大陆上在长年战乱中逐渐扩展势力的达路休帝国的密使,是个前来和桑可尔王国统治下的群岛看岛人们进行接触的男人。

    花了将近两年,让那些看岛人接受有利益的交易,彼此建立了信赖。要避开那些直通桑可尔王室的贤惠妻子的耳目与看岛人建立关系,是不能松懈的工作,光是这样就花了许多时间。

    拉斯古的“与北方大陆结盟的桑可尔王国,没指望会有更好地发展了。如果成为无限繁荣的南方达路休帝国的自治领,就可以与比现在更南方的大陆诸国开展通商通路。这样一来,就能够获得比当桑可尔王室后盾拿到的财富来得更多的巨大财富”的说法,说服了那些看岛人。

    实际上,桑可尔的人们很清楚南方有多富足,也惧怕其强大的兵力。以前,南方大陆诸国林立,彼此互有敌意,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向北方侵略。但是这几年,这股均衡的力量已经瓦解了。

    达路休帝国力超诸国强大起来,有如遭到海啸吞噬一般,诸王国开始一个接着一个遭达路休帝国并吞。

    特别是接近南方大陆的群岛看岛人们,已经开始惧怕远比桑可尔帝国更强大的达路休帝国的阴影——拉斯古当然也对那些看岛人说“不会以武力征服你们,而是让你们成为自治领”之类的话。

    达路休帝国的意图,就是要在不浪费自己无力的情况下并吞桑可尔王国。目的是要从位于南方大陆的达路休帝国进攻北方大陆的时候,可以得到最接近的通道,也就是纵断亚鲁塔希海的航路。只要打倒了统治这条航路上所有岛屿的桑可尔王国,达路休帝国就可以取得一条进攻北方大陆的方便通路。

    虽然亚鲁塔希海上的大小岛屿,是打倒桑可尔王室非得先克服的障碍,但要是能够吸收他们,反而能架起一座桥。如果能统治这些岛屿,在一口气攻入位于北方大陆的桑可尔王国的心脏部位,比起从遥远的南方大陆千里迢迢送本国的军船团去打战,这样的效果好得多了。

    对达路休帝国来说,天大的幸运是桑可尔王的弟弟由南大将军病逝了。声望崇高的由南,不仅获得王国军的敬重,同时看岛人麾下的士兵们也很尊敬他。他可以说是将松散连接的群岛统整为一的国防关键人物。随着他病逝,群岛在军事上的关系也跟着开始松动。

    达路休帝国在思考,要让哪个看岛人成为首领,让他暗中统合所有看岛人去对抗桑可尔王室。这是达路休帝国在侵略他国的时候,常常使用的手段。利用该国国内的不满势力,当成打倒统治中枢的力量。

    于是在由南死后,立刻派遣拉斯古渗透看岛人内部,让他去摸索要让谁当首领,要如何整合看岛人。

    可是,在观察看岛人的这段时间,拉斯古开始逐渐认为这个计划是行不通的。他们的独立心太强烈,根本不信任其他的看岛人。而且,他们对现在桑可尔王室的做法,并没有特别的不满。他们最热衷的,是自己要如何借着做生意获得财富,并没有想要改变桑可尔王室的企图。

    只有一个人,卡鲁秀岛的看岛人亚朵尔,是个一煽动就会得意忘形的野心家,但他没有足以统合其他看岛人的才干,也不太能够确认底下的士兵是否敬重他。拉斯古敏锐地感受到,出生于卡鲁秀岛的士兵,反而比较信赖还是个少年的塔鲁桑王子。塔鲁桑王子似乎有某些特质会让士兵想起由南将军,现在已经获得了非常高的声望。

    再加上,亚朵尔的妻子是现任桑可尔王的长女卡莉娜公主。这位公主是个超越亚朵尔的精明人,有可能会直觉到丈夫有阴谋。差不多该对这个计划死心了吗……就在拉斯古这么想的时候,一个料想不到的机会到来了。

    (“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呀。所谓的天命,大概就是在说这种事吧。)

    灵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变成就像个空容器的小女孩。于是,拉斯古可以自由使用那个身体。而且,因为小女孩迟早都会遭到沉入海中杀死的命运,所以不管动了些什么手脚,都不会留下什么麻烦。

    拉斯古闭着双眼,嘴唇浮现微笑。

    到目前这个时候,计划几乎都如他所愿进行着。虽然鱼叉没有叉准挺可惜的,不过让人受那么大的伤,剩下的不论如何都差不多了。真是意料之外的幸运,竟然能够一口气把手伸入王室的心脏……

    拉斯古将诅咒的种子植入“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同时,也先飞鸽传书给达路休帝国的海军。侦察船大概正在寻找桑可尔王国的航路,帝国海军主力部队应当也已经摆好阵势,在桑可尔王国最南端的撒感群岛附近待命。

    杀死卡尔南王子,塔鲁桑王子遭处以死刑的同时,让看岛人们起义,一鼓作气毁灭桑可尔王国。虽然看岛人们不见得全部都倒戈,但是只要王族的领袖们死了,命令系统产生混乱,亚鲁塔希海上的群岛就只不过是孤立的小岛罢了。

    只要在他们做好所有准备之前,让达路休帝国的海军接连攻陷他们,带着唯利是图的机敏商人气质的桑可尔人,就会领悟情势不利,自己主动低头服从了吧。

    (只有两个儿子,桑可尔王真是倒霉呀。不过,要是儿子多了,大概又会内讧个没完吧。)

    拉斯古想起遥远南方那现在已经不存在的祖国。想起明明是个历史悠久的王国,却因为皇子们不停内讧,最终终于遭到达路休帝国并吞的悠果王国。

    (真讽刺呀。舍弃很久以前的祖国逃出来的家伙,竟然在这种边境之地扎根,还延续着王国。)

    拉斯古一面想着刚刚一瞬间跟他互相凝视的年轻人的脸,一面在心中低语。那年轻人端正的五官,毫无疑问是悠果人的模样。不过,在漫长的历史之中,祖先应该有跟其他民族混血吧。那个年轻人跟拉斯古这种原本的悠果人,呈现出来的气质有些微差异。

    (跟那个年轻人相比,太子不愧是太子,生了一张完全是悠果皇族的脸。)

    拉斯古的脑海中浮现了透过咒根看见的恰克慕太子的长相。

    一想到越过了悠长岁月,持续保住那个血统的悠果皇族的顽固,拉斯古就感到一阵作呕。

    (舒舒服服待在巢穴里,靠人保护才能活下来,这些脸色苍白的没用虫子。)

    终归就是身上流着那个因为一己之欲而毁灭国家的皇族之血的后裔。

    悠果人瞧不起咒术师,把他们当成是借着诅咒别人来赚钱的污秽者。

    悠果人会思考“洁净”与“污秽”这些事情。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神圣者”就是皇帝,还有与皇帝有关的悠果皇族。贵族、平民等随着身份阶级的降低,越来越肮脏。甚至还认为平民如果看到皇族就会双眼失明。

    咒术师则是属于“常理之外的人”。尽管是跟死亡关系密切的最污秽者,却也是拥有能力可以把灵魂从死亡深渊带回来的人。人们视其为最污秽但拥有强大能力的人,而将他们归类为身分阶级之外。因为施咒于人收取金钱的污秽者而遭人畏惧与厌恶,则是连医师都放弃的病人的最后依靠,这就是咒术师。

    皇族与观星博士代表神圣力量,永远生活在光明之中。跟他们完全相反,咒术师不管怎么救人,终究只能当个污秽者生活在黑暗之中。

    这一点,达路休帝国的人们拥有相当利落的思考。一个人有用,或是没用,重要的就只有这个而已。达斯古反而是在达路休帝国统治他的故国之后,才可以进行发挥才能,逐渐开拓自己生活的世界。在达路休帝国,虽然感受不到什么了不起的忠诚,能力却能收到名副其实的精准评价,让人非常愉快。

    用桑可尔画出来的图开始顺利流血了。鲜血一定会招致更多鲜血。一旦流血,就会宛如并列的马匹一般,争端开始接二连三出现,人越死越多。这种混乱,才是阴谋得逞的最好手段。

    诅咒遭到识破虽是意料之外的失败,不过还不到严重受挫的地步。“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身体,现在依然是能随他任意使用的容器。

    拉斯古对自己的计划毫无任何担心。识破诅咒的年轻人似乎多少懂一点咒术,但是拿到“咒根”也无法“回咒”的生手,根本就不足畏惧。

    除了因为要维护身体正常的最低限度时间才会回来之外。拉斯古的灵魂一直都待在“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体内,观察自己筹划的阴谋如何发展。离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松懈,总是用心张起结界防止其他灵魂趁虚而入。

    拉斯古将身体靠在岩壁上,面带微笑,再次让灵魂朝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内部飞去。

    *

    塔鲁桑在投掷恐怖鱼叉出去之后,像死了一样连续睡了两天。祭司们告诉国王,说这不是受伤带来的影响。不管是摇晃还是拍打,毫无醒觉迹象的异常睡眠,让人完全找不出原因。知道这异常睡眠是怎么回事的,就只有修格一个人。

    发觉恰克慕在担心,修格说道:

    “如同身体要花时间让伤口复原,遭邪恶意志侵蚀的塔鲁桑殿下的灵魂,应该也正在花时间复原带来的伤害吧。”

    各国的王侯还留在王宫中。因为桑可尔王向宾客们表示,他要在五天后的满月之夜进行将“纳由古尔·来塔之眼”送回大海的仪式,届时也会举办所谓“送别之仪式”的大宴会,希望宾客们可以等到把所有的厄运去除之后再返国。

    五天,实在是很微妙的天数。因为塔鲁桑王子有可能会受到最重的刑罚“三日之法”。所谓的“三日之法”,就是桑可尔法律规定,凡是意图杀害王族者,不论理由为何,都要在判刑之后三天内处死。

    塔鲁桑王子会醒来,经过审议最后获得这样的判决吗?卡尔南王子的伤势会如何?可能会造成桑可尔王室未来的权力分配巨大改变的这场大意外的结局,快的话也许在这五天之内就能见分晓。宾客们也望眼欲穿的等着塔鲁桑王子醒来。

    然后,在投掷恐怖鱼叉出去之后的第三天早晨,塔鲁桑终于醒了。

    清醒过来的塔鲁桑,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一脸愕然。

    “这是怎么回事?”

    当他一想要挣脱皮制的粗绑带,右肩就开始作痛,逼得他痛苦呻吟。他想自己好像受伤了,也有绷带紧紧包裹缠绕的感觉。

    脸往旁边转去,看到墙边的士兵们以监视罪犯的态度站着。莫名其妙,自己是在做恶梦吗?

    “你们快解开这东西!在那里发什么呆!”

    然而,士兵们只是毛骨悚然般地彼此互看。

    塔鲁桑死命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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