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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暗之王子 第五章 再见了亚奈)

    「你真的没听过伊南娜这个名字吗?」惠把装着亚奈的玻璃瓶放在房间桌上,对她问道。上次这么做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没有呢,惠。没有。我从睁开眼睛后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跟你父亲的目光……

    「呼。」惠莫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

    ……惠、惠。

    「什么事?」

    ……我想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可以吗?

    「好啊。」惠抱着玻璃瓶,躺在只有床垫的床上。

    他闭上眼睛。亚奈的思念就透过玻璃瓶流入自己心底。

    惠、惠、惠。拜托,陪在我身边。一直到我死为止,都陪在我身边……求求你。

    惠鼻酸了。即便他紧紧闭着眼睛,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渗了出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行之策吗?

    惠。惠。惠。

    惠。喜欢你。

    惠。喜欢你。喜欢你。惠。惠。

    惠。

    我站在乌尔这风沙蔽天的城市中,城市旁有早麦田,麦子沿着河川边的狭窄平原上栽植,收成季节就快到了。用麦子可以制作面包,也可以酿造啤酒,一点也不清凉的啤酒。我穿越城门,走向城市中央的※金字形神塔,爬上石阶。今天非常热,我身上的汗珠如雨点般滴落。(译注:Ziggurat,古代苏美人祭奠神祇的庙宇。)

    突然,有一位神官叫住了我。像你这种身分的人,是不准走进这里的。没错,像我这种身分的人没资格走进这里。在这个粒米未进的一天。神官说我身上都是羊骚味。没错,我是个牧羊人。

    惠。惠。

    夜色降临,神圣的月亮升起。我站在山丘上欣赏月色,远处前方的城市城墙,看起来就像一只蹲在地上的狮子,我为了回家睡觉,走向暂时栖身的洞窟中。这时,难以置信的光景出现了。有位女神正一丝不挂地跳着舞,在女神舞蹈下方的灌木丛,则放着一件如音乐般轻柔的衣裳,那衣裳也是美丽极了。

    我忍不住拿起衣裳,布料就像水一般光滑。接着,我便手里抓着那衣裳,欣赏了女神的舞蹈半晌。女神突然察觉出我的存在,并降临至地面。

    「呃……你可以把衣服还我吗?」

    这位有着雪花石膏般肌肤、祖母绿色长发,以及黑玉般眸子的女神,很困扰地问我,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少女。

    「好啊,拿去吧,还给你。」我将衣裳还给对方。

    「……你为什么要还给我呢?」女神不解地倾着头。

    「因为你要我还你啊。」我答道。

    「……你为什么,不要求我答应你的愿望才还我衣服呢?如果你这么做的话,或许就能获取无数的财富与美女唷。」

    「因为你要我还你衣服,而且表情看起来很困扰啊。」

    顿时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位女神随即用双手环抱住我的脖子,她那如大颗珍珠般的乳房就压在我的胸口上。

    惠。

    「你没有妻子吗?」

    「是啊,我这个人穷到连老婆都娶不起。」

    「你住在哪里呢?」

    「呃,洞窟里。」

    「带我过去吧……」

    我抱起放松全身力气倒在我身上的女神,并回到洞窟。接着,我就在洞窟里与女神结合了。那是我的第一次,我连续三天三夜不停渴求女神的肉体,她是月神南纳的女儿,名叫伊南娜。伊南娜,我的女人,只属于我的女人。我就像个孩子般紧紧抓住伊南娜浑圆的乳房,伊南娜。

    「你叫什么名字?」怀中的女神问我。

    「我叫※杜姆兹,是个贫穷的牧羊人。」(译注:Dumuzid,苏美传说中的牧羊之神,也是传说中伊南娜的丈夫。)

    我叫杜姆兹。我叫……杜姆兹?……杜姆兹到底是谁?

    惠被玄关的门铃声吵醒,他的嘴角边还垂着一丝口水,看来刚才自己似乎很难看地张着嘴巴睡着了,瓶中的亚奈则还没醒来。惠觉得自己刚才好像作了一个梦,他只记得梦的内容鲜明异常,幸好没有造成魔力失控。

    有人上门造访了。惠把亚奈留在床铺上,悄悄走出房间。

    他打开玄关的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因为之前在电视上看过的法师˙薛鲁纳竟然就站在他面前。

    「你是御厨惠君吧?」

    明明是德国人的法师˙薛鲁纳,竟然也操着一口流利的日文。惠瞠目结舌地呆愣在原地。

    薛鲁纳心想,真是一个平凡、长相驽钝的少年啊。搞不好还是在溺爱中长大的。如果是德意志的少年,成长期一定要强迫灌输钢铁般的纪律才行。

    「我有话想对你说,我可以进去吗?」

    「……好、好的。请进……」这似乎不是梦。惠将这位在电视上出现过的名人引进客厅。

    这栋房子既充满了药品的臭味,空间又狭窄。在这种小狗窝长大的少年怎么可能掌握人类的命运,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啊。薛鲁纳在对方的引导下,弯腰坐在一张廉价的沙发上。

    「呃,请问,您想喝茶吗?」

    「男孩子不需要太在意这种繁文缛节,坐在我的正对面。」

    「是……是的。」惠坐在这位头戴奇怪眼罩的男子面前。对于无法看出对方的眼神这点,令惠感到很不安。

    「我的时间有限,直接切入正题吧。你是否接到了Prince的某项要求?」

    「Prince?」

    「就是闇之王子。他是不是要求你把你父亲制作的人工生命体交给他?」

    「是的。」身为法师的人,连这点小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惠心中有种与其说是敬佩,更不如说是恐惧的感受。

    「接着你要求暂时保留回答,但在日本时间的后天你必须给他一个交待,对吧?」

    「是的。」惠点点头。

    「那么,你打算怎么回答?」薛鲁纳将双手交叉、搁在沙发上。

    「……不,呃……那个。」惠支支吾吾。

    「你的回答或许会对全人类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因为,假设你拒绝了Prince的要求,使他不高兴,他或许就会单方面解除与人类订下的契约,如此一来法师体制也将崩坏。你应该可以想像出这种情况会有多么混乱吧?到底是YES还是NO,现在就说清楚。」

    「…………」惠低下头、沉默不语。

    「快回答,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目前我倾向拒绝他。」惠低声答道。

    「为何?只不过是只人工生命体罢了,这种到处都有的人工生命体,任何一个炼金术师都可以制造,你想要几只都行。为何要对那只人工生命体如此执着?」

    「……因为我想留在亚奈身边陪伴她。」

    「亚奈是那个人工生命体的名字吧?」

    「是的。」

    「为何你想留在她身边陪伴她?」

    「…………」惠再度低下头。

    「回答我,御厨惠。我可是为了跟你见面,才大老远从德意志跑来日本,况且这也是为了世界的秩序与安宁着想。身为人类的一份子,你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法师˙薛鲁纳以低沉而充满威严的语调说着。如果对方是魔法学院的学生,现在早就趴倒在他前面了。

    「……因为亚奈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亚奈。」

    「你认为人工生命体也有喜欢或讨厌的情绪?」

    「……是的。」

    蠢材。迸个人蠢材。法师˙薛鲁纳心想,都己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脑袋怎么依然这么愚蠢?还是说日本人都是大傻瓜?不过现在自己可不能动怒。

    「你认为拒绝暗之王子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不过光同学,不,我是指暗之王子,应该不会为此生气吧。」

    「为何你这么有把握?」

    「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感觉。」

    少年说完后望向薛鲁纳。

    蠢到家了!恶魔虽然假扮成你的同学,但你岂能以相同的尺度来推测恶魔的心思呢?

    艾莉卡正以超低空进行之字形飞行。

    情况说得更清楚一点,她已经无法精准控制飞行的方向了。艾莉卡裸露在外的双腿上尽是擦伤,她已经好几次从树丛中强行穿越。

    问题是如何在市镇里飞行——她思考着。

    离市郊还有数公里之遥。

    她拿定主意延着国道前进。在狭窄的路段上这么做也很危险,因此她只好飞在中央分隔岛上方。说实话,艾莉卡很害怕,当她以超低空掠过中央分隔岛上的行道树时,每每几乎要被擦身而过的卡车风压给吹歪了。

    然而,路过的驾驶们也被她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们从来没看过魔女飞得这么低。

    艾莉卡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来到距御厨家数公里的地点。

    佐佐木智和正在国道旁这家熟悉的模型店里痴痴地仰望飞机模型,不过他现在对这些玩具的兴趣已经降低了。

    智和心想:光同学,你似乎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啊。

    他把曲都光所赠的可笑礼物都集中在院子里烧掉了,事后,他有种心中某些东西也一起化为灰烬的感触。

    尽管是用焚毁的方式,光所赠的礼物依然发出颜色诡异的火光,随后一下子化为乌有。简直就像燃烧镁元素一样,半点残渣都没有剩下来,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曲都光从智和被艾莉卡赏巴掌的次日起便向学校请假。智和察觉自己竟不经意地朝身旁的空位发呆,他慌忙转过头,这回他则眺望着坐在斜前方艾莉卡的美丽长发。

    只要一想起部分男女同学在谣传惠与艾莉卡的事,他便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世界上呢?智和边抬头看着狭小模型店内的木制飞机模型边扪心自问。自己一定不是为了把毒药送给单恋女孩这种蠢事,才降临到这个人世的吧。

    智和走出模型店,太阳将他那辆黄色的脚踏车照得闪闪发光。这种特别强烈的明亮反而使他的心情更为沉重。

    当他正想将钥匙插入脚踏中的锁头时,砰!有个物体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一名中年欧古桑从模型店隔壁的花店跑出来。再隔壁则是一间倒掉的电器行。紧闭的铁卷门上贴着店面出租的广告,撞击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有人倒在地上,好像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女人有一头略微暗沉的淡棕色长发,上头还系着奇怪的发饰。

    智和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出两、三步……不会吧……是大场艾莉卡!?他马上向前狂奔。一辆宅配公司的卡车就停在人行道旁,一位身着眼熟制服的宅配公司男性员工,正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女子。

    「大场!」智和叫道。

    那是艾莉卡没错。她的双目紧闭,全身还不停颤抖。仔细一看,电器行拉下的铁卷门上,还出现一道明显的凹痕。

    「你认识这女孩吗?」身着制服的男子对智和问道。

    「她是我同学!」艾莉卡的黑色洋装下摆卷起,白皙的大腿与内裤全都露了出来,上头满是惨不忍睹的擦伤痕迹。智和犹豫了一瞬间,但依然迅速对艾莉卡喃喃说声「对不起」,接着便把对方的连身裙下摆拉好。同时,艾莉卡仍旧闭着眼睛直发抖。

    「我正在开车时,这女孩突然从前面飞过来。我以为快要撞到她,她踹了一下我的前挡风玻璃、向上爬升,打算闪掉我的卡车,不过好像来不及了。这女孩是魔女吧?」

    「是的。」

    「怎么飞得那么鲁莽呢?我去叫救护车,你帮我看着她。」

    「好。」智和说完后,那名男子便跑进花店、嚷着要借电话。

    「艾莉卡……你还好吧?」智和试着问对方。

    「唔……」艾莉卡痛苦地呻吟着。

    「小姐,不要抬起头!乖乖躺着,刚才那年轻人去叫救护车了。」从花店跑出来的中年欧吉桑劝道。

    「……对啊,先不要勉强起来吧。」

    「……扶我起来……拜托。」但艾莉卡依然用手撑地,试图爬起身。

    「不行啦,先不要乱动。」智和对她说。

    「……不要紧,我只是背部被撞了一下……拜托,扶我起来。」艾莉卡睁开眼。一位戴眼镜的少年映入她眼帘,少年正担心地盯着自己。她见过这个人,但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来对方究竟是谁,记得好像是姓佐佐木吧?是让我误饮春药的家伙。

    「……拜托,帮我站起来。」艾莉卡还是不放弃。

    「乖乖躺着吧,你好像有脑震荡的现象。还是躺着比较好。」方才的年轻制服男也走回来劝道。

    「……肩膀借我一下。」艾莉卡用双手扶着蹲在地上的智和肩头,勉强站起身、拖着右脚跛行。

    「你想去哪?乖乖休息吧。」智和也抓住对方的肩膀。

    「我在赶时间。我没事。」艾莉卡回头解释道,但一抹血痕却顿时从她额上滑落。

    「不行啦,你受了伤还想去哪里!」智和连忙叫道。

    「我要回家!我不赶快回去不行!事情很紧急,得快点才行!」艾莉卡把制服男跟中年欧吉桑的手甩开,再度跨上摔在路旁的那根脏污球棒。她集中魔女飞行的心思,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行,飞不起来……我的头好痛。」艾莉卡望着智和。

    「飞不起来,我得回家才行……现在就得回去!」智和的胸口中剧烈颤抖着。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颤抖,等这件事过了很久后他依然想不通,泪水在艾莉卡的眼眶里打转,她注视着智和。

    「拜托……你是,佐佐木同学吧?……带我回家……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力量——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可能会被人当作笑话的愚蠢力量,驱动着智和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抱起艾莉卡,放到自己骑来的脚踏车后座上。

    「喂,你在搞什么!?救护车就快来啰!」制服男叫道。

    「我是安形市立北中学的佐佐木智和!这件事由我负责,我要把这女孩送回家。」

    「把她送回家——喂!……等一下!」

    智和对艾莉卡说了声「要抓紧喔」后,接着便拚命踩着脚踏车的踏板出发了。

    「御厨惠君,你所谓的爱只是虚情假意。」法师˙薛鲁纳宣告道。

    「咦……?」

    「难道不是吗?只要听了你的说辞便能明白。身为普通人类,你可以出门、跟女朋友一起玩乐,但那人工生命体却只能在玻璃瓶内度过短暂的一生。你这样也能称得上是爱那只人工生命体吗……如果这不是虚情假意,那又是什么?」

    「……我并没有那种想法!」

    「客观地说,这种想法便存在于你的意识中,你只是一个伪君子。反正那人工生命体死心塌地爱上你了,就算临终前她也会很开心地在你怀里死去吧。然而,从任一个旁人眼中看来,都会觉得这样很不妥当。恐怕我比你还清楚日文该怎么形容这件事,那就叫关在自己身边任她坐以˙待˙毙˙。」

    「不对!……不对!」惠噙着泪水拚命摇头。

    就快成功了,辩倒对方只是时间的问题。薛鲁纳回忆起在校长室内,讯问违反规定学生的要领,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

    「……御厨君,我感到很遗憾。你不是正在进行魔法使的修行吗?……身为法师的我已如此卑躬屈膝地对你讲理了,你依然无法理解。看来,或许有必要对于你的监督者加以若干处置。」

    少年抬起头,看着这位逐渐步入老年的法师。这就对了。快联想起自己的母亲吧,还有严重的「监督者责任」。

    「不会吧……这件事跟艾莉卡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因为我。」

    「我已经跟你面对面谈过,所以我相信你。不过,魔法管理机构日本分部的官僚们究竟会怎么想呢?……嗯?……我对于各分部的资格剥夺案件可是无法置喙喔。御厨君,你听得懂吧?这不是在威胁你,我本来就没有这个权限。我只是把可能发生的事预先告知。怎么样?……你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吧?」

    惠对于自己母亲典子在被剥夺魔女资格后究竟有多沮丧,可说是感同身受。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艾莉卡身上,恐怕会更严重吧。因为魔女的身分是艾莉卡这位少女生活的一大支柱。半年来跟她一起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惠或多或少能理解这点。

    悲伤——结果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惠很清楚,大场艾莉卡这位少女应该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少年沉默了数秒。接着,他对眼前这位头戴眼罩的世界级魔法使说:

    「我明白了……我愿意把亚奈交给光同学。」

    智和的心脏简直就快从口中蹦出来了。他本来就不擅长运动,体力也很差,只要稍微跑个几步路,心脏就会猛跳个没完。每次他跑步都几乎撑不了五分钟,就会觉得快累垮了,惠的家位于街道高处,离这里距离也颇远。但即便如此,智和依然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速度疯狂踩着脚踏车。

    「你还好吧?」他对着默默抓住自己身体的艾莉卡问。

    「还好。」

    艾莉卡说话声音的震波,从环住他腹部的那双手传进他心底。智和松了口气,至少她还活着。

    亚奈依然沉睡,她就躺在被放置于床垫上的玻璃瓶中。惠拿起瓶子,轻轻移到书桌上。就如同第一次邂逅对方时那样,惠凝视着桌上的玻璃瓶。

    小小的人工牛命体睁开眼。那对比豆子还袖珍的绿色眸子回望着惠。

    「我把你吵醒了?」

    ……嗯……惠,我,作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不好意思说。

    「……什么样的梦?」

    ……跟惠结婚的梦。在美丽夜色下的山丘我被惠抱到洞窟里结婚的梦。

    惠心想,亚奈是从哪里学到「结婚」这个词的?我以前有教过她吗?

    他灵机一动,拉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有给二~三岁幼儿使用、大大印着平假名与图画的卡片。「Sa、Si、Su、Se、So、Ka、Ki、Ku、Ke。」惠一张张翻着卡片。

    「Ke」——这张卡片上的确用平假名大大写着「结婚(Kextukon)」二字,图画内容则是一对新郎新娘背对教堂而立。新郎穿着燕尾服,新娘则是白纱礼服,还捧着白色的花束。

    「……是这张吧。」惠将卡片伸到玻璃瓶前让亚奈看。

    ……嗯,就是这张!……惠、惠,我……想当惠的新娘子。

    好久没让亚奈看这些卡片了,她开心地在瓶子中舞动着。

    就像我刚诞生时一样,就像惠每天教我识字那时候一样。

    但亚奈随即发现,眼前那穿着白纱礼服的新娘子开始摇晃。不,应该是整张卡片都开始左右不停地摇晃。

    ……惠,怎么了呢?……惠?

    亚奈拚命找寻惠传递给自己的心声,但却一无所获。只剩下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黑暗,留存在原本应该是惠的心底。

    ……惠?……回答我!……惠,怎么了?

    「没、没什么。」惠回答的语调很奇怪,那是透过他嘴巴所说出来的言语。在狭窄、装满液体的瓶子里,有形的声音通过后都变得嘈杂而扭曲。

    ……惠,回答我!……到底怎么了。

    亚奈开始以拳头用力敲打玻璃瓶内侧。

    路程只剩下几分钟之时,智和的腿开始抽筋了。他被迫停下脚踏车,咬牙切齿地愤恨着,没想到自己的腿竟然先比心脏先竖白旗。

    「痛痛痛痛痛。」智和难耐地呻吟着。

    「……谢谢……剩下旳路我可以白已走。」

    「可、可是你的身体。」智和本想坚持送对方到终点,但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艾莉卡步下脚踏车后座,头也不回地迈步向前。她的脚步依然沉重蹒跚,尽管她很想用跑的,但腿却完全抬不起来。

    「等、等一下。」为了追赶艾莉卡,智和再度踩下脚踏车的踏板,但他的腿已经完全麻痹了,他失去平衡后连人带车摔在人行道上。

    真丢脸……智和看着逐渐离自己远去的少女背影。我真是一个丢脸到家的男人啊!

    他浑身汗如雨下,急速跳动的心脏反倒成了保持呼吸通畅的最大阻碍。他无法将艾莉卡送回家,如此一来,想藉此赎罪的期盼也化为泡影了。

    结果,连这点小心愿都没办法达成。

    智和边大口喘着气,边顺势仰躺在人行道上休息。

    宽阔的天空就横亘在他的视野中,空中一片瘦弱的云被风刮得四分五裂。

    与天空相较,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

    智和心中如此想着。

    那辆黑色的加长型轿车,就停在通往御厨家那条长上坡道的车行入口处。车门打开,穿着黑色高领服装的司机走下车,他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位青年司机轻轻交叉双手,靠在加长型轿车的车顶旁,一边眺望着举步维艰的艾莉卡。

    「好久不见了,艾莉卡小姐。」男人以德语问候道。

    「我还以为是哪只看门狗身上的臭味,原来是你啊,卡尔。看来你终于学会怎么召唤那只笨蛋铠龙了。」艾莉卡也操着一口德语回话。

    「艾莉卡小姐,法师命令我,其他人就算了,但只有你绝对不能通过此处。」卡尔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卡尔,看来他还命令你叼着棒子向前冲呢。」

    「是啊,不过或许我把棒子咬太紧了。」

    双方在马路上对峙着。

    卡尔˙鲍嘉迅速计算战局。

    一秒半。最慢两秒,自己就能以擅长的召唤魔法叫出装甲龙——这是最低限度的必要战力。

    眼前这位小姐的第一击将会如何出招呢?卡尔心想,以魔法种类来说,我占了绝对优势。因为此地是住宅区的中央,不可能在此使用装甲龙最害怕的雷击魔法。否则,就要像她在高速公路上的战法一样,先以反弹魔法跳到铠龙的头顶。而自己的机会就在那一瞬间。

    对手当下会变得毫无防备,对卡尔来说那是最好取胜的时机。

    从艾莉卡的方向飘来了魔法风的香气——微微的新绿嫩芽香。

    那应该是遮蔽魔法不会错。

    我赢了——卡尔非常有自信。

    防御魔法顶多只能防御,且阻挡对手物体的魔法绝非万能。在冲撞瞬间铠龙会制造出数十吨的质量,这对她的魔力而言将成为一大负担。

    不必再计算了,眼前这嚣张的魔女将会在那一击后用尽所有的魔力。

    问题在于——卡尔回头又想,该使这魔女受伤到何种程度?他脑中一下子闪过老板的身影。

    ……如果不小心杀死她的话,之后再编个好听的藉口吧——卡尔作出结论。

    他开始自口中咏唱召唤魔法的咒文。

    艾莉卡立定脚步,紧紧瞪着眼前的卡尔˙鲍嘉。

    他是一个年纪比自己大、自尊心过剩,每次都只会想些无聊手段捉弄自己的同年级同学。

    ※Ein。(译注:德文的数字1,以下为2与3。)

    艾莉卡在心中默默地倒数。

    穿着黑色高领服装的卡尔伸出右手。他嘴角微微动着,就像牛在反刍般咕咕哝哝地唱着咒文。艾莉卡判断,那一定是召唤魔法。

    对方又想召唤出那只白痴龙了。

    ※Zwei。

    青年摊开双手。咻!空气凝结成块状挤压着艾莉卡的眼睛与脸颊。她眨了眨眼,闭上眼睛。等再度睁开时,趁刚才那一瞬间结冻的刹那,五芒星的图案已经从空气中渗了出来,在以艾莉卡为准的时间中闪烁了数秒。

    ※Drei。

    一瞬间,披着银色铠甲的肥短装甲龙又现身了。艾莉卡冷静观察眼前的变化,这使她再度感受到,尽管自己在出生后没多久就把「魔法」视为理所当然的能力,但这种力量依然很了不起。就像刚才,自己明明已经很专心凝神注视了,却还是无法找出数公尺大的这条龙,到底是怎么从空无一物的空间中蹦出来的。

    就算艾莉卡没想过这点,数十年来仍旧有许多科学家对此进行挑战,但结果都只有放弃一途——召唤魔法的神奇是无法解释的。

    艾莉卡轻轻闪过身子。

    装甲龙在地面踏出钝重的脚步声,就像双田里耕种的牛一样,从她眼前缓缓通过。

    在装甲龙银色的头盔下,有一双圆而笨拙的眼睛。现在的它与卡尔相同,根本来不及以肉眼捕捉到艾莉卡的身影。如果将装甲龙的体型比喻为犀牛大小,那它的脑容量只等于一只幼犬的脑袋。它对于刚才还在眼前的敌人身影,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之事感到困惑不解。不过对这只怪物来说,从停下脚步到转换方向为止,换算成艾莉卡目前感觉到的时间起码还要好几分钟。

    艾莉卡对自己的身体施展了浮游魔法。

    她浮至数公尺高的空中,正好可以从高台顶端俯瞰包含御厨家在内的币条坡道。艾莉卡看见目前自己的住所——那栋两层楼的平凡木造日式房屋,依然跟出门前的样子完全相同。

    她随即将视线移往地面。那辆停在坡道上的黑色加长型轿中旁,法师˙薛鲁纳的专用司机卡尔˙鲍嘉,仍旧呆呆地站在那。

    嘎!

    艾莉卡急速俯冲,对准目光依然与道路平行的卡尔下巴狠狠踹了一脚。这位青年向旁翻滚了一圈,重重摔在地面上。

    咚!

    艾莉卡间不容发地用左脚踩着倒地青年的肩膀,将他的手臂向后扭。

    「赶——快——解——除——召——唤——」

    为了让全身对时间感觉都迟缓下来的卡尔能听清楚,艾莉卡刻意以低沉而拉长的语调说道。

    卡尔完全没发现自己所陷入的窘境。

    在他施展出召唤魔法前,战局一如他所料的顺利。

    然而就在他咏唱完咒文、装甲龙飞出来的一瞬间。

    如果按原定计划,如此大质量的怪物应该能粉碎那魔女的遮蔽魔法——倘若运气更好一点——将直接连她体内的骨头、内脏都一起四分五裂。

    结果,那个嚣张的小魔女却突然消失了。

    下秒钟,一股强烈的冲击让卡尔眼冒金星、不支倒地。他的肩膀有如被巨蜂叮入般疼痛。

    「赶快解除召唤。」

    艾莉卡那令人厌恶的高亢、急促语气从他头顶上响起。

    「咦……?」卡尔想翻转身子,但肩膀再度传来如针刺般的剧痛,他忍不住呻吟着。

    「赶快,把召唤解除。」

    艾莉卡再度语气急促地说道。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卡尔问。

    「叫你解除召唤,听不懂吗?」艾莉卡的声音就像快转的录音带一样。

    这时,卡尔总算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是延迟魔法。你刚开始用的是延迟魔法,不是遮蔽魔法……你在我周围使用了延迟魔法对吧?」

    卡尔说话时虽然刻意加快速度,但在艾莉卡耳中依然只听见像牛一样低沉的哞哞叫声。那是因为卡尔所有的感觉——包括他所召唤的生物在内——全部都被延迟魔法所影响了。

    「混帐!」卡尔再度哀嚎着。

    「赶快解除召唤就对了,不然我就让你那空空的脑袋跟你的身体分家。」

    艾莉卡很不耐烦,她已经厌倦放慢速度说话了。

    咻碰——像笨牛般缓缓步下坡道的装甲龙不见了,看来卡尔这家伙终于解除了魔法。

    「哼。」

    艾莉卡拖着之前撞到铁卷门的那条腿,步履维艰地走上坡道。

    然而从依旧躺在地上的卡尔眼中,艾莉卡离去的速度简直就跟飞的一样。

    亚奈觉得自己连人带瓶被咻地一下举了起来。惠所穿的衣服图案紧贴着瓶子的一侧,应该是他抱起了玻璃瓶吧。

    「呜……呜……」有个宛如动物鸣叫般的声音从瓶子上响起。

    ……怎么了.惠?……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惠的心中空空荡荡,只剩下虚无的黑暗呢?

    ……放我出去!把我放出去!惠发生了什么事!……拜托,谁,赶快把我放出去!

    亚奈用手敲、用脚踢着玻璃瓶内侧。没过多久,瓶子开始出现规则的摇晃,应该是在下楼梯吧。

    到底是怎么了呢?到底要去哪里呢?

    「亚奈,我没有办法了,对不起。如果跟闇之王子在一起……你就能永远活下去。这样对你也比较好。」惠的说话声终于响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惠,到底在说什么?

    「……我真是没用,忘了我吧……希望你幸福。」

    ……到底为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拜托,明白地告诉我!

    惠的思绪被黑暗所包围,里头只留下强烈的悲伤而已。

    ……拜托、拜托,说点话呀!

    「……亚奈,我们该道别了。」

    ……为什么要道别呢!?跟你分开以后,我怎么可能幸福呢!惠!说点什么呀!惠!

    震动突然止住了。瓶子的另一边——就足没靠在惠衣服上的那边,有个微弱昏暗的人影出现。那似乎不是惠的父亲。

    亚奈紧握双拳,砰砰砰地敲打瓶子。

    就在此时,有如黑色面纱被摘除一样,从惠的思绪中,某句话清楚地浮现出来。这句话就像海浪般一波波不断地重复。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再见了,亚奈。

    ……不要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惠!惠!!!惠!!怎么了!?惠!!!……对不起!我不会再任性了!我再也不会说想变成人类了,惠!拜托你!让我跟你在一起,就算被丢在房间的角落、被你遗忘也没关系,惠!不要说再见!惠!对不起,惠!

    「道别结束了?」法师˙薛鲁纳问。

    「…………」惠一言不发,将玻璃瓶递给这位头戴眼罩、位居魔法界顶点的魔法使。

    真难看啊,法师˙薛鲁纳心想。只不过是跟只人工生命体道别而已,有必要这样泪流满面、无法言语吗?真是个娘娘腔。

    「非常好。身为人类的一份子,你作了正确的抉择。我很感谢你。」他说完后,便一手抱着玻璃瓶,一手打开玄关的门。

    惠也摇摇晃晃地跟在对方后头,步出室外。

    这时,就在御厨家玄关附近的树篱笆前方,某块空间突然出现扭曲,闇之王子曲都光从中现身了。

    法师˙薛鲁纳沉默地垂下头。

    「……薛鲁纳,我可不记得要求你做这种事喔!」闇之王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殿下,非常抱歉!我太自作主张了……不过,我并没有强迫他。这位少年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分别的。」他如此解释着,并将玻璃瓶双手奉给闇之王子。而玻璃瓶中的人工生命体,则好像发疯般不停地手打脚踢。

    「真的吗?惠同学?」光问道。

    惠用袖子拭泪,他满脸苍白。

    「快点回答殿下啊,御厨!」薛鲁纳催促着。

    「……是……」惠回答。

    「你真的决定好了?」光再度向他确认。

    「是的。」

    「惠同学,事后可不能反悔喔。」

    「是。」

    闇之王子曲都光接过薛鲁纳手里的玻璃瓶,瓶中依然暴躁的亚奈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光一手拿着瓶子,一手伸入长裤的口袋。

    「惠同学,之前跟你讲好了……这是爱情药。我们的交易条件是这样没错吧?你应该还记得?」他拿出貌似香水的一只小瓶子递给惠。但惠却似乎毫无兴趣,只是冷漠地接过瓶子。

    「惠同学……现在我觉得自己还真像个笨蛋啊。」光以认真的表情说道。

    「你不在我面前把爱情药给摔破吗?……那样做的话,我就更像个十足的傻瓜了。」闇之王子又说。

    「啊……嗯。」惠把装着爱情药的小瓶摔在玄关前的步道石上。砰!瓶子破了,里头的液体飞溅出来。光是则直直地盯着惠。

    「……惠同学……如果我真的是一个人类少年的话,应该会很想跟你交朋友。」光说道。

    「…………」惠并没有回答,只是一脸铁青地低着头。

    「惠同学,即便你还能活上一百岁,在你有生之年中,我也应该不会再造访地球……因此,这是真正的永别了。」曲都光解释道。

    恐怕只要那人工生命体的记忆未消灭,伊南娜对自己就不可能敞开心怀吧,闇之王子这么想着。不过,反正时间多的是,想要拿来培养感情绝对足够。

    「再见了,惠同学,我不会忘记你这位人类的。」

    光转过身,薛鲁纳则像是他的仆人般随侍在后头。曲都光——闇之王子的躯体宛如羽毛在空中飞舞,缓缓爬升上去,惠这才终于抬起头仰望对方。或许是为了与惠道别吧,闇之王子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持续飞向空中。

    往天空升高的同时,闇之王子也没忘侵入亚奈的思绪。

    ……你是谁?把我放回去!

    「伊南娜,你忘了我吗?」

    ……我不是伊南娜!把我还给惠!拜托你!

    「不行,伊南娜。惠是以自身的意志决定与你道别的。」

    ……不、不,我要跟惠在一起!放开我,让我回去!让我回到惠的身边!

    「伊南娜,我之后再好好跟你说。你看,惠在下面帮我们送别了。」

    ……不要!绝对不可以!放开我!

    这只小小人工生命体的思绪就像箭矢般飞向远处。

    这时,闇之王子也注意到有个少女正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坡道。

    「法师˙薛鲁纳!你这卑鄙的家伙!」艾莉卡怒吼着。

    「不准在殿下面前无礼!你竟敢侮辱本法师。」伊古纳兹˙薛鲁纳压低音量斥道。

    「艾莉卡!」

    惠发现艾莉卡身上的黑色连身裙满是尘土、破损不堪。而腿上更是伤痕累累,甚至还有一道干掉的血痕留在她的额头上。

    艾莉卡爬上坡道。她紧紧地靠在惠的身旁,似乎想藉此逼退法师˙薛鲁纳。

    「艾莉卡,你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吧?」惠问道。

    「你怎么能把亚奈交给闇之王子!……真是……太没毅力了。是那家伙威胁你吗?你被那只肮脏的怪物威胁了吗!?」艾莉卡抓着惠的肩膀摇晃道。

    「艾莉卡!你在胡说什么!无礼也要有个限度!节制一点,艾莉卡!这是御厨君自己的决定。」

    「薛鲁纳,你的那张嘴我再清楚也不过了!你总是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恫吓他人,再把对方逼到不得不同意你的绝境!而且目的全都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艾莉卡打断薛鲁纳的辩解而驳斥道。

    「这是你对本法师该讲的话吗?你以为是谁让你跳级进入魔法学院就读的?是谁帮你取得上级魔女资格的?」法师˙薛鲁纳也不甘示弱地对骂回去。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的日语发音变得怪腔怪调。

    蒙古听见屋外传来主人的声音,便打开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它发现主人正与那位蠢少年、还有一个中老年人站在一起。它对那个男人的声音有印象,因为以前常常从那间破校舍的扩音器里听到。那具扩音器的品质很差,每次说话都会伴随着「劈啪——」的回声。

    「那全都是我靠自己的实力取得的!跟你的『法师』位置相比,我可没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艾莉卡对着每晚自己恶梦中的敌人——那老是发出嘈杂噪音的蒸气人——吼叫道。这位天才少女很清楚,梦里那个愚蠢的怪物,正象征着自己心中的黑暗角落。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火大了。

    「什、什么!真是莫大的侮辱。身为魔女竟敢辱骂法师?你的脑袋坏掉了吗?」

    闇之王子在天空中静止不动,眺望着突然开始互呛的少女与中年法师,他觉得自己还是无法理解人类。为何那位少女要如此激动?这只人工生命体亚奈,不正是她的情敌吗?就算她不因此高兴,也没有出手妨碍的必要吧?闇之王子思索着。

    「呐,惠,再考虑一下嘛。你为什么要跟亚奈分别呢?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威胁你的?」艾莉卡对惠追问道。

    「艾莉卡,算了,不重要了。」惠一脸苍白地回答。

    「那怎么行!……你应该很不希望把亚奈交出去吧?为什么才被对方威胁两下子就要屈服呢?」

    「算了,别再一了了,艾莉卡……向法师˙薛鲁纳道歉吧。」惠不敢正视艾莉卡的眼睛。

    眼见惠的这副软弱模样,艾莉卡突然想起一件事。

    「……难道说,如果你不交出亚奈的话,那家伙就要剥夺我的魔女资格……惠,是这样吧?是这样没错吧?」

    「不是。」

    「骗人,你根本瞒不过我。那家伙一定是以我的魔女资格来威胁你。」

    「……是这样吗?……薛鲁纳法师?」浮在三人头顶十公尺之上的闇之王子以毫无感情的语调质问道。

    「不是的,殿下。我发誓绝对不是这样,是这小女孩脑袋有问题啊!」薛鲁纳对着空中的闇之王子诉求。

    「才怪!你就是以此来威胁人。」

    「薛仆纳,我有命令你威胁一个中学生,以藉此得到伊南娜吗?」闇之王子问道。

    法师˙薛鲁纳感觉全身发寒,他拚了命解释着:

    「绝对没有!殿下。这女孩是因为自己良心的谴责,才会把我污衊为坏人的。」薛鲁纳指着艾莉卡。

    「你、你那是什么意思!」

    「惠君,第二次来访发生在日本这件事明明是秘密,远在德意志的我,为何会连你的人工生命体之事都一清二楚,你可明白?」

    「为什么?」惠对此也感到很疑惑。

    「不行,不能说!」艾莉卡介入惠与薛鲁纳的问答中。

    「因为是这魔女逐一向我报告之故啊。不论是殿下来访的目的,还是你跟那人工生命体的啊,以及你跟殿下的交易等等,都钜细靡遗地向我回报。因此,当我光明正大来到日本说服你时,她才会感到良心不安,并以刚才那番说词污衊我。御厨君,你到底比较相信那少女还是身为法师的我?」他越过挡在双方之间的艾莉卡身体,对惠解释道。

    「他说的是真的吗?」惠低声问着。

    「……嗯。」艾莉卡点点头。

    「是真的……不过你要相信我,惠,我是因为被他命令,才不得不写信报告的。」

    「的确,你至少尽了应尽的义务。而这位少年也因为失去人工生命体,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况且,你这小女孩总算谈恋爱了,这一切不都跟你想要的一样吗?艾莉卡。总之,你退下吧!……刚才对我不敬之事我姑且不加以追究。」

    此时在艾莉卡心中,许许多多过去的场紧不断飞跃而出,简直就跟啪啦啪啦翻动在笔记本员角所画的连环涂鸦一样。

    「你还在摆高姿态呀!你明明就抛下我母亲不管,还有脸说这些话!」艾莉卡吼着。惠以前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的神情。

    「蠢材!现在不是讨论那些事的时候。」

    「反正我就是愚蠢!我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退化混血种,又是个女的!不过即便是野兽,也不会狠心到把自己的另一半搞成废人再抛弃!」

    「闭嘴!现在这种场合不要说这些!」

    「你把我母亲弄得不成人形,又因为她只会生女儿所以才把她抛弃的,你这个禽兽!」

    「你竟敢称自己的父亲为禽兽!?艾莉卡˙薛鲁纳!」

    艾莉卡毫不迟疑,她压低身体重心,拱起双手对前面的这个男人施展出强烈的反弹魔法。

    法师˙薛鲁纳旳身体一瞬间从惠的视野内消失。随后惠才发现,他竟已被弹往比闇之王子高度还高的空中。

    倘若伊占纳兹˙薛符纳不是法师,而是个普通人的话,恐怕现在早已被弹出平流层、飞进宇宙之中可——艾莉卡使出的魔法就是如此强大。

    不过,薛符纳毕竟是个个厉害的法师。他在空中以魔法进行减速,很快地恢复了身体重心。在遥远的下方地面上,他跟那女人所生的魔女正抬头仰望自己。

    果然没错,自己应该找一个纯正的日尔曼魔女生孩子的。薛鲁纳简直无法想像,自己当时怎么会跟一个日本下级魔女结婚。而且自己当时也没料到,对方会同意进行「诺斯底的秘密仪式」。薛鲁纳那段时间一心只想着法师的宝座,所以才会被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妄想所惑。他那时期盼,即便对方是亚洲人的下级魔女,只要多继承一点自己的血统,也能生出一个将来是超级法师的男孩。这都是自已一时糊涂,绝对是这样没错。

    既然己经犯可错,就必须加以修正。

    「大气的精灵啊,从无中生有,显现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美丽生物吧!」

    「薛鲁纳!」闇之王子叫道。

    「请饶恕我,殿下,这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问题!」

    「哇!」惠不由得闭上眼睛。因为从法师˙薛鲁纳在空中的方向,吹来了一阵强烈无比的魔法风。

    「天空好像在扭曲。」惠喃喃道着。

    「……惠,对不起……对不起。你快逃!这是法师˙薛鲁纳他的看家本领。」艾莉卡头也不回地说道。

    惠望着艾莉卡清瘦的背影,虽然他并不了解为什么,但他知道对方目前非常痛苦。

    「我才不会抛下艾莉卡不管呢!」

    「惠!」艾莉卡很想抛下一切紧紧抱住惠。不过她是个魔女,而且是个擅长自然元素系攻击魔法的魔女。她只能像每次战斗开始那样,将意识集中在遮蔽魔法上。

    万里晴空的蓝天中似乎有一块空间突然出现乌云,原来那是个巨大的黑影。

    「……咦?」惠忍不住发出惊呼,他抬头仰望天空,眼前的景象令他无法置信。就好像意识中虽然清楚地捕捉到眼前物体的形状,但理智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样。

    龙。Dragon。如同中世纪铜版画上所描绘的巨大之龙,就现身于距地面十几公尺的半空中,而且它还是活的。

    啪沙——这只生物展开外观近似蝙蝠的骇人翅膀,就像圆形广场天花板的布幕般。它面积庞大的羽翼足以使御厨家所位处的高台附近陷入一片黑暗。

    「艾莉卡˙薛鲁纳!……根据魔法管理规则第两百一十二条,禁止对法师行使带有杀意的魔力,我必须对你加以惩戒。我拥有对所有魔法使的逮捕权、审判权,以及处罚权。现在立刻向我乞求宽恕吧,艾莉卡。」魔法使以那不吉巨龙的剪影为背景喝道。

    「才不要!你根本没有当法师的资格。你的魔法使知识(Wizardry)都是假的!」

    「根据魔法管理规则第一二十五条,禁止毫无根据地对官方认定的资格提出疑义……你想被剥夺资格吗?」

    「那你就试试看呀,薛鲁纳。你敢的话,我就要把你的真面目公诸于世!你一边蔑视我母亲,又一边被她吸引,并仰赖、利用,最后用完又抛弃她……只要一想到我是因为那恶心的仪式而出生的,我就真的好想一头撞死!」

    「你这小妮子!」

    霎时,龙从口中喷出火焰,一道蓝白色的火光,准确地朝艾莉卡延烧而去。但她早有心理准备,除了对薛鲁纳更快使出某种魔法外,还打开一面以惠为中心的遮蔽力场,也就是「LevelB(遮蔽电磁波)」的遮蔽魔法。

    火焰被艾莉卡头上的遮蔽力场阻挡,并向旁扩散。正如她所料,火焰的另一个目标就罢惠,看来对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连同惠一起解决。

    艾莉卡并不是以肉眼判断出上述战况,而是透过魔法力场感觉出来的。由于电磁波都被遮蔽住了,因此在力场内的两人完全没有光线可供照明。

    另一方面,薛鲁纳眼前也顿时变得一片黑暗。他的眼罩扭曲滑落、整个包裹住自己的脸。眼罩就像生物一样紧紧黏在他脸上。原来那是艾莉卡一种高级的魔法攻击方式——「赋予生命魔法」。

    「……艾莉卡,住手!快解除魔法!如果你不解除遮蔽魔法的话,这一带都将被火海所吞噬!」薛鲁纳吼完后,才想起艾莉卡在里而根本听不见,只好命令龙停止喷射火焰。

    在闇之王子手中的亚奈,则俯瞰着于遥远地面上被火焰所包围的惠。

    ……惠——!惠——!

    「放心吧,伊南娜,火焰已经被那魔女挡住了,冷静下来。」

    ……惠,不要死呀呀呀!

    亚奈那小小身躯所无法负荷的极度哀痛撕裂了她的心,就像一个深深的伤口在她的心中开了一个孔。远古的记忆从孔中倾泄而出。那是被地狱之火包围后消失、自己深爱的男子,以及另一个女人——然而眼前的光景,竟正好与她过去的记忆不谋而合。

    「啊啊,※艾莉丝吉卡儿、艾莉丝吉卡儿,你为何要百般作弄我!让我的爱人重新复苏吧!我恳求你,不要把我的爱人带往冥府!!」(译注:Ereshkigai苏美传说中的冥府之神,与伊南娜是姊妹。)

    「伊南娜!」闇之王子大吃一惊,没想到她的记忆那么快就恢复了。

    「杜姆兹!我的杜姆兹!……不要死呀……我愿意拿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

    「冷静点伊南娜!那是惠同学跟一个叫艾莉卡的魔女啊!……你的妹妹艾莉丝吉卡儿与冥府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由于没有人类信奉,所以她的神性已经消失了!杜姆兹也早在五千年前就死了,那是大洪水之前的事。之后,你就是唯一一个从当时残存到现在的神性啊。」

    「说谎!※恩基,不要骗我了。就算你用杜姆兹在五千年前就死去的谎言骗我,我也不愿意属于你!」(译注:Enki,苏美传说中的水神,也是文明的创造者。)

    「过去我曾是恩基,在远离苏美的遥远之地我也曾是※羽蛇神,不过那都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译注:Quetzalcoatl,古代中美洲文明普遍信仰的神祇。)

    「不对,恩基,我绝对不愿意属于你!」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一只雪白透明的人类手臂穿越玻璃瓶壁、弯弯曲曲地伸了出来,随后头、胸、身体也陆续出现,伊南娜竟已半实体化。

    相当讽刺地,薛鲁纳、艾莉卡,以及惠本人并无法看见上述的景象。薛鲁纳正在半空中与如生物般不停扭曲变形的眼罩缠斗,而艾莉卡与惠则躲在遮蔽一切电磁波的黑色碗状魔法力场里。

    能看到所有事情发生的,除了从御厨家二楼窗户向外张望的蒙吉外,就是因好奇而打开窗户探头的附近邻居们了。比起女神现身,邻居对龙的出现更为恐慌,纷纷抢着紧闭窗户,还不停地发抖。

    但只有蒙古非常自责。这只猴子心想,自己竟然不去帮助主人,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不过,那只龙的模样令它打从心底害怕。在它脑部的一个小角落——古代小型哺乳类的脑——里而,深深烙印着关于龙的记忆,或许是因此才让它对龙感到大为恐慌吧。那是一种原始而躲藏在潜意识中的恐惧。

    闇之王子拚命想制止企图飞走的半透明女神幽星体。然而他所化身的少年肉体只要一碰触到女神的身体,便会滋噜滋噜地……发出难闻的烧焦味。

    如果太多巧合同时发生,或许就不能称之为偶然了。就在艾莉卡察觉龙已经停止喷出火焰,并降低遮蔽魔法的等级时……

    同一瞬间,伊南娜也不再挣扎地企图飞走,她掐住闇之王子的脖子,闇之王子因剧痛而发出呻吟。此刻艾莉卡正全心警戒薛鲁纳的攻击,至于薛鲁纳则因为眼罩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上述事情都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就连这种巧合,都像是从几乎五千年前就已经预先酝酿好了一样。数不尽的偶然,同时汇聚于一个点上。

    此外,从惠的角度所能观察到的闇之王子,同样很偶然地,动作看起来就像单纯想把手上的玻璃瓶扔掉而已。当然闇之王子并没有这个打算,他很喜欢惠这个人类。不过因为他目前化身为曲都光这名少年,只要与逐渐发动中的女神力量相接触,就会产生难以忍受的强烈疼痛,手中的玻璃瓶也是不得已才放掉的。

    春目的阳光穿越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龙翼缝隙,玻璃瓶一边反射着阳光,一边闪闪发亮地朝地面坠下。

    惠很自然地将从闇之王子手中所掉落的发光物,与亚奈直接连结在一起。他花了零点几秒的时间,才终于认清眼前这难以置信的事实。

    于是,他开始踏出摇晃而不安定的步伐,最后终于狂奔起来。

    惠用力向前奔跑、疾驰,完全不在乎己身的安危。他的目光里只剩下那只从天而降的玻璃瓶,并以它为目标拚命冲刺。

    好远啊。惠觉得距离好远。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时间绝望了。

    突然一个没踩稳,惠知道自己就要摔倒了。一瞬间,他并没有下意识地以手撑地,而是为了能接住瓶子,将双手用力向前伸,甚至整个人扑了上去。

    玻璃瓶垂直地旋转着,他可以清楚看见待在其中的亚奈身影。

    扑过去!扑更远一点!惠在心中默祷着。但胸口已猛烈撞上柏油路,他的身体接触地面后吱吱吱地向前摩擦滑动。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放弃地伸长了手。

    砰!

    那是破裂声。瓶子破裂的声音。是玻璃瓶破裂的声音。声音比想像中要来得轻微。原本装在里面的液体,现在也四散飞溅在马路上。

    惠双膝跪地、匍伏前进。

    亚奈就躺在破散的玻璃碎片正中央。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闭着眼睛睡着了。惠用指尖碰触了她的身体,并轻轻把她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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