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欢迎访问九七看书网小说网
背景色:字体:[]

第一卷 第一章)

    若是没死 我会活下去

    即使死了 我仍会活下去

    是的 不需要惊惶

    在海洋的那一头 大海鹿

    正张开一朵朵色彩绚丽的伞

    ——来自远方岛屿的阿莱基诺(注1)

    1

    雨后黄昏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水面满布潋滟波光;交错飞过防波堤的海鸥、在货柜场工作的人们,都被阳光镀上金边。

    开往安布里列岛的渡轮刚离开R市港口的码头,正缓缓朝着港湾的湾口前进。

    凉介坐在船内餐厅其中一桌,从他的位置不仅可以看到逐渐远离的港湾风景,也能看见一部分甲板及船侧的通道。甲板上的水洼因阳光照耀,仿佛洒落的碎片般闪闪发光;耀眼的光纹反射在驾驶舱上,随着船身晃动,反复聚拢,又迅速破碎离散。凉介的视线被光纹的节奏掳获,刹那间,晃动的光影和诞生于海洋初始的生命印象重叠。

    「你有在听我说吗?」

    隔着桌子坐在凉介斜前方戴着眼镜的男子,瞅着凉介的脸问。他是负责统筹岛上工务的工头。

    「拜托,如果你在工地也心不在焉就完了。我跟你说话时,拜托你专心听清楚。」看起来四十五岁上下的工头用手推了一下眼镜后,抚着嘴边稀疏的胡须。

    船刚驶离港口,餐厅里的客人寥寥可数。除了一个啜饮着烧酎(注2)、状似渔民的男人,以及几个上了年纪、正以岛上方言热络交谈的妇人之外,就只有凉介和工头了。

    「菊地凉介,二十八岁……」

    由于引擎的震动,不仅桌子,连放在桌上凉介的履历表都跟着晃动。工头像是要压住履历表般,手指贴着凉介所写的文字一行一行地确认。

    「大学中缀。持有普通汽车驾照。前一个工作是餐厅厨师。对了!就是这个!打电话给你时想问你却忘了。你是什么厨师?中华料理?」

    「不是,是……西式料理。」

    「喔,那……我很爱吃鳕鱼子意大利面,你会做吗?」

    「会。」

    「蛋包饭呢?」

    「会。」

    「唔。那,法国菜?嗯,一下子想不起来法国菜有什么。呃……法式田螺?」

    「那道菜必须使用法国特产的蜗牛才行。」

    「咦?那,岛上的蜗牛不行吗?大概这么小,岛上很多。」

    工头用手指圈了个大小给凉介看。「不过,贝类比较好吃,毕竟是小岛。」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完后,又把手放回履历表上。

    「另外,因为不确定工程什么时候完成,所以没有办法马上回来,你有先跟家人报备过吗?」

    「没有……」

    「咦?」

    「我没有……家人。」

    工头把履历表拿在手上,眼镜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视过一遍。

    「这里写的紧急联络人呢?」

    「那是我母亲的电话,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过世了?」

    「是的。」

    「令尊呢?」

    「他很早就……」

    「兄弟姐妹呢?」

    「没有。」

    工头仰头注视着餐厅的天花板,喉咙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凉介再度望向窗外,光纹依旧在驾驶舱同样的位置跃动着。两只停在通道栏杆上的海鸥同时展开双翼,往大海飞去。一个背着卡其色军用背包、长发随风飞扬的男人,经过他们座位旁的窗前。

    「菊地先生,那,有还不错的人吗?」

    咦?凉介发出疑问。

    工头竖起小指,「女朋友?」

    「没有。」凉介摇头。

    工头双臂交叉环抱胸前,「这岂不是太孤单了吗?」

    凉介不置可否,只露出有点困窘的笑容。工头可能懒得再找下一个话题,一迳眨着眼沉默不语。这时候,刚刚经过窗外的长发男人进入餐厅。男人看了看四周,指着自己的鼻子便直直往凉介和工头的桌子走过来。

    「应该是这里没错吧?」

    「咦?」工头半抬起身子,打开放有履历表的资料夹。

    「嗯……立川先生?要在安布里岛打工的?」

    「没错!」

    男人放下军用背包,以响遍整间餐厅的声音打招呼:「你好!」工头连连发出「欸?欸?」的声音,诧异地比对履历表和眼前的立川。

    「我说立川先生,你给我的照片有点不同吧?你照片上的头发短多了。」

    「啊,那是四年前拍的照片。」

    「什么?不是规定要用三个月内拍的照片吗?」

    「不好意思。不过,的确是我本人。」

    「根本不同嘛!岛上的人不知道会怎么说……你那头发可以剪一剪吗?」

    「啥?要我剪?」

    立川脸色大变,凉介仿佛听到他在心里咒骂「你这个死老头讲什么屁话?」工头虽然有一瞬间神色紧绷,却连忙摇摇头。

    「不,算了,不剪也没关系。虽然没关系……不过……」

    「怎样?」

    工头本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能看到立川粗暴地拉出椅子,因而中途打住了。

    「你好,我叫吉米。」

    立川很自然地向凉介伸出手。凉介虽然有些困惑仍然和他握了手。

    「我是菊地凉介。」

    工头再次核对了立川的履历表。

    「吉米?」

    「这是我在夜店当牛郎时取的名字,本名超普通的。」

    「立川一藏。」

    可能没想到工头会立刻喊出他的本名,立川神情尴尬地笑了笑。

    「呃,与其说普通,不如说是诡异。我的名字很怪吧?一藏,又不是落语家。」

    对于初次见面的凉介,他仍然一股脑地问「很怪对吧?」

    「唔……立川先生二十三岁,定时制高中(注4)肄业。对了!你们两位都是中途缀学。还有,英文四级检定……」

    「喂!你搞什么啊!不用连这些都念出来吧?」

    立川脸上的笑容消失,猛地抓住工头的肩膀。「对不起!」工头僵着脖子,拼命挤出声音道歉。

    「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耶。」

    「真的很抱歉!」

    工头俯首道歉,但不知为何,他一低下头瞄到立川的履历表,又开始喃喃地念了起来。

    「八王子型男俱乐部、月光城男公关……」

    「你这家伙!」

    在工头一旁的立川嚷着,挑起一边眉毛。

    「哎呀,抱歉,不知不觉就……呃,不过,也真巧,你们两个都是中途辍学,工作地点也是经常换……」

    凉介和立川互看了一眼。

    「总之我希望你们一直在岛上待到工程结束,不要中途就不干了。话说回来,定期往返的船只有星期一这班,就算想回也回不来,哈哈哈。」

    工头大笑着露出牙龈,接着突然站了起来。

    「先不说这些,还有一个人没到。究竟怎么搞的?明明已经打电话跟我说收到船票了,应该上船了才对。」

    「也就是说,这次总共有三个人来打工?」

    立川不是问工头,而是问凉介。「好像是。」凉介低声回答。

    「大概在船舱里睡着了吧,虽然无所谓啦……算了,我们三个先干杯吧!不照规矩来很伤脑筋耶。真是的!」

    凉介觉得工头故意叹气给他们听,他的神情仿佛在宣告,事情从一开始就进行得不顺利,一切都要怪没来集合的那个人。

    「搞什么嘛!那家伙!」

    立川以不满的眼神瞥了走向餐券贩卖处的工头一眼。凉介再度看向窗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港湾,一眼望去,只见蓝黑色的广阔海洋以及横向延伸出去的海岬轮廓。光线更加微弱,橙色的夕阳不见踪影,反射在驾驶舱上的光纹也消失了,只留下大片蓝灰色的天空。

    「还是回去好了,如果那家伙是工头的话。」

    凉介没有附和立川。他继续望着海岬,只应了一句:「是吗?」

    「而且,日薪不是少得很吗?」

    「嗯,确实不多。」

    凉介委婉地应答之际,工头端着放有几罐啤酒的托盘回来了。

    「我们干杯吧!」

    三人把下酒菜摆到桌上,拿起啤酒,形式化地干了杯。立川还是照样不理会工头,工头没辙,只好跟凉介攀谈。只不过,凉介并不是爱说话的人。周围的客人逐渐增多,餐厅里开始热闹起来,只有他们这一桌始终弥漫着一股拘束的气氛。

    「不过,也太奇怪了。该不会没搭上船吧?」

    工头换了一下交叠的双脚,看了好几次手表。立川拿出手机,开始按上面的按键,不知在操作什么。凉介则完全被窗外的天空及大海的景色所吸引。工头突然站起身来时,正好是三人已经完全无话可说的时候。

    「啊,我们等你好久了!」

    听到工头这句话,凉介和立川跟着回头看。

    「不好意思,真抱歉。」

    走近他们的,是一个留着短发、穿皮夹克的女子。

    「因为刚好看到夕阳,实在太美了,一不小心就在甲板上看得出神。」

    「我还在担心要是你没上船就完了。」

    工头一脸放心的神情,递给她一罐啤酒。她伸手接过去,笑道:「迟到先罚一杯?」

    「欸?」

    立川开始坐立不安,带着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像浮上水面的金鱼一样张着口,连连发出「欸?欸?」的疑问。

    「为什么是女的?」立川问。

    凉介当然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状况。他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打招呼。女子回给凉介一个微笑。五官很端正的女生,凉介心想。只不过,她的耳朵,以及稍微有点高的鼻子,各戴着稍嫌多了些的耳环和鼻环。

    「你们好,我叫本宫薰。」

    「喔——你叫阿薰?鼻环还真劲爆。你在玩乐团?」

    立川拨了拨头发,斜着肩前倾面对薰。薰摇头否认,只简单回了一句「请多指教」。

    「这么一来三个人都到齐了,太好了。」

    「我太惊讶了,那个,阿薰也跟我们一起做土木吗?土木耶。」

    立川似乎忘了前一刻还很不愉快,嘻皮笑脸地问工头。

    「要做的事很多,除了土木还有其他工作。」

    「没错没错,我本来就想问这件事。」

    「有机会再说。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工头露出「反正时间还多得是」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接着把盛有炸鸡的碟子推到薰的面前。薰回应了一声「谢谢」,却没有伸手去拿,坐在隔壁桌开始喝起啤酒。

    「过来一起喝不好吗?」

    立川招了招手。薰皱皱鼻子,微笑地婉拒说:

    「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工头刚刚那句话,薰模仿得唯妙唯肖,惹得工头抚着淡淡的胡须哈哈大笑。立川看了工头一眼,嘟哝着:「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工头似乎因此想起了什么,原本打算摊开桌上一份文件,看样子可能是薰的履历表,不过,他看了看凉介和立川,却中途打住了。

    「对了,你们要吃什么喝什么都尽早结束,赶快睡觉比较好。」

    「为什么?」

    薰一反问,工头旋即看向开始变暗的大海。

    「今晚浪似乎很高,出了海湾后,应该会摇晃得很厉害。」

    凉介、立川和薰三人面面相觑。

    「真讨厌。我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立川嘴角上扬,笑着说:「等一下我帮你搓搓背放松一下吧!」

    「真遗憾,我们不是同一个房间。」

    工头连忙解释:「真抱歉,菊地和立川两位在二等舱,和其他人睡大通铺。本宫薰在头等舱,睡单人房。」

    瞧!我说的没错吧。薰和工头互看了一眼。立川「啧」了一声,「什么跟什么嘛,真无趣。」然后夸张地耸了耸肩。凉介喝光啤酒,凝视着远方岬角逐渐亮起的点点灯光。

    三月的海上,覆盖着更显阴霾的天空。船朝着西南方往安布里列岛前进。

    2

    引擎的震动也传到了铺着地毯的二等舱。裹着毛毯的凉介,背部感受到引擎仿佛要超越浪涛般的强劲动力。

    船在摇晃。忽左忽右剧烈晃动。随着每一次的摇晃,乘客挂在船舱壁上的上衣便跟着倾斜。墙角贴有标示出安布里列岛位置的简要航路图,不知是谁的夹克袖子在岛上来来去去。

    依照那张航路图的标示,船将沿着安布里列岛航行,依序停靠最接近本岛的安布里岛、毛壳岛、寸先岛、根洗岛。从R市的港口到安布里岛大约要十一个钟头,接着驶往各个岛各需花费约两、三个钟头。

    「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鸟地方?」

    睡在凉介旁边的立川从毛毯里探出头来。有几个男人在船舱另一头围坐着喝酒,不过,四周的乘客都已经躺下休息了,所以立川压低了声音。

    工头在餐厅的预测没错,结果连介绍彼此认识的见面会都草草结束,薰丢下一句「我大概快吐了」就仓促地回船舱。留下来的三个男人虽然点了些咖哩饭、猪排盖饭,不过,才吃到一半,船就开始剧烈摇晃。到了即将进入外海的湾口,船开始遭受到东海的浪涛侵袭,连应该已经习惯搭船的乘客也面面相觑;凉介等人则抓紧桌子,勉强把饭吃完。餐厅跟着停止供餐,工头也回他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可以看到餐厅外的通道及甲板上满是飞溅而起的水花。立川原本想看看大海到底凶猛到什么程度,但通往甲板的门上却挂着写有「禁止通行」的牌子。

    而后船就一直处在剧烈摇晃的状态。只要烧酎一泼出来围坐的男人们就相视而笑。不过,一旁上了年纪的男人则扭曲着脸,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每当船被大浪掀起又落下时,就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凉介也觉得吃不消。他的胃仿佛整个被翻过来般难受,止不住一股恶心的感觉。

    「呃……前辈,」立川皱着眉头问。他称呼年纪比他大的凉介「前辈」。

    「你是透过正常管道来的吗?」

    凉介正咬着牙拼命与反胃欲呕的感觉对抗,没听清楚立川说了什么,因此重复他的话反问:「正常管道?」

    「就是网路什么的,是不是透过那一类的管道找到这个工作的?」

    「仲介,新宿那里的仲介。」凉介一说出专门仲介人力的公司名称,立川立刻点头,「我就知道。」

    「我也一样。那里介绍的工作大多很要命,不是清理核电厂,就是当新药的白老鼠,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工作。他们不会对你的身分问东问西的。对了,之前有个通缉犯不就是透过那里找到工作的吗?」

    立川说出媒体曾经喧腾一时的杀人事件凶手的名字,凉介「喔」了一声搪塞过去。

    「总之……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

    立川从枕头上抬起脸,看着凉介。

    「到那么远、简直就跟世界边境没两样的离岛去做土木耶。为什么要特地在东京找人?雇用这一带县里的大学生不就好了吗?」

    「说的也是。」

    「光是负担我们来这里的机票费用就不能小看。还有刚刚那个阿薰,为什么会找一个那种辣妹来呢?说起来,我就搞不懂怎么会经验不拘,而且还男女通吃。我们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啊?」

    「不测?」

    「也就是说,根本是去岛上进行人体实验之类的,会不会是个陷阱啊?」

    凉介听到这句话微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前辈。」

    「我想,如果真是这样,反而有意思。」

    「什么嘛!你还真有胆!」

    立川重新躺下,「啊——好想吐,」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晕船实在很痛苦,逃也逃不掉。况且,到了岛上……更无路可逃吧?」

    「嗯。」

    「我说,前辈,你曾经当过厨师?」

    「嗯。」

    「为什么不继续做厨师呢?而且还特地跑来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临时工。难道你捅出了什么娄子吗?」

    「对……」

    「什么?」

    立川再度抬起头,兴致勃勃地追问:「你捅了什么娄子?」凉介注视着立川的眼睛,选择用词。

    「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什么嘛,连前辈也和他们一个样。」

    原本在喝酒的男人们站了起来,各自铺床准备就寝。凉介把毛毯拉到脖子上,向立川道了声晚安。立川还想继续刚刚的话题,低声又问了一次「你捅了什么娄子?」不过凉介没回答,只好作罢。

    不久,舱室的灯光熄灭,只留着一盏小小的紧急照明灯,大通铺的男人们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引擎的震动传到背部,每个人都随着船身剧烈地上下左右晃动,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片刻之后,仍陆续传出男人的鼾声。不知不觉中,立川也在凉介旁发出睡着的鼻息。

    凉介凝视着黝暗的天花板。

    「你捅了什么娄子?」立川的话仍在他心中盘桓不去。凉介的手指隔着内衣,从左胸下缘轻轻抚过。直线十公分左右,只是一道稍微隆起的伤痕。伤口虽然痊愈了,但他至今仍忘不了刀刃划过胸口时的痛楚与惊惧。

    大学中辍后,凉介开始在地下晚餐俱乐部的厨房打工。他并不是对料理怀有特别的理想,只是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和过世的父亲一样,围上围裙,站在厨房里面了。

    完全没有厨房经验与知识的凉介,刚开始只能担任清洗工作,但每换一家店,他的厨房专业就向前更迈进一步,这是因为他仿佛舍弃感情般专心埋首于眼前的工作。尽管被上司或同事咒骂,说他闷不吭声、完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凉介仍继续从事厨房工作。即使没有机会在饭店或一流的餐厅工作,凉介仍然备齐了专用的刀具,在公寓的厨房以自己的方式学习做菜。

    为什么会握着其中一把刀,划过自己的胸口呢?.

    他想自杀。

    凉介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有这样的冲动。因此他极力避免心思变得敏锐,佯装对痛苦和空虚迟钝无所觉,对他人竖起一道无形的墙,忍耐着度过每一天。正因为有这股想要消失的冲动,所以他扮演暧昧的自己。这是凉介为了活下去,不知不觉中学会的方式。

    然而,那一天夜里,他怎么也克制不住完全裸露的自我。喝醉酒肯定是导火线。被上司叫去,指责他「整个厨房的气氛都被你搞得乌烟瘴气」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丢下他一走了之的女人、几乎从来不曾响起的手机必定也是其中一个因素。不过,远比这些事情更重大的肇因,或许是这个令他觉得永远不被接纳的世界,以及完全无可奈何的自我厌恶。

    凉介在厨房脱掉内衣,盘腿坐着,接着用刀刃刺进左胸,然后把刀子往右横过,鲜血立即泉涌而出,持着刀的手到膝盖之间顿时濡湿成一片。

    日光灯下,鲜血宛如颜料般闪烁着红艳的光泽。及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那剧痛几乎令他忍不住发出呻吟。刀子从凉介手上滑落。他旋即用手压住伤口,却为时已晚。涌出的血流到厨房地板上,不断扩散,他企盼的自我毁灭近在眼前。然而不知为何,相较于刀刃刺穿胸部的疼痛,这时候的凉介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却更为强烈。

    他按住伤口,一面以淌着血的手指拨电话求救;在迷乱的意识中,凉介的心如火焰般疯狂。

    明明一直渴望着死亡,却又疯狂地想活下去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自杀的父亲最后也曾有过如此矛盾的心情吗?

    凉介难以成眠。在男人们此起彼落的鼾声中,他始终凝视着天花板。

    背部及腋下因为汗水濡湿成一片;可能是船上特有的油臭味,使他再也克制不住反胃欲呕的感觉。

    凉介悄悄起身,尽量小心不碰触到其他睡着的男人身体,走出舱室,接着立即飞奔到厕所狂呕了好几次。

    洗脸台的镜子有裂痕,漱着口的凉介,凝视着被切割成好几块的镜中容颜。凉介用手指划着凹陷的眼眶,他的耳朵前后长出大量白发,连自己都觉得看起来不像二十八岁。

    想吐的感觉稍微缓和了,但凉介并不想回到鼾声大作的舱室。他爬上通往甲板的阶梯,抓住扶手,一步一步走上摇晃的梯子。写有「禁止通行」的牌子仍然挂在门上,但凉介毫不在意地推开门。沉重的海风倏地迎面扑来,溅了他满脸水花,打湿了他的头发及脸颊。海风不断拍击着凉介。

    凉介抓住通道的栏杆,往船首前进。不论望向哪一边都是一片漆黑,别说看不见远处的大海,就连近处的海面也看不清楚。船舷的灯光只映照出正下方的浪涛,黑色的水面不断隆起,浪头破碎后消失在黑暗中。

    凉介望着持续卷起而又破碎的浪涛出神,汗水再度濡湿他全身。

    凝视着海水与黑暗的裂缝时,凉介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一跃而下的冲动。身体在沉重的漩涡中挣扎,接着被呑没到海底——对凉介而言这似乎是数秒后即将发生的事。乘客一人跳进海里,在没有人知情的状况下,船的灯光渐渐远去。

    凉介连甲板上的排气口发出的风声都感到惧怕。如果一直待在这里,黑暗中的某处似乎将传来充满恶意的言语。

    凉介紧抓着栏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离开昏暗的甲板。巨大的船首斜斜昂起。即使水花从头上扑天盖地而来,也绝对不能急躁。打开往通道的门、开始走下阶梯时,凉介全身顿失力气,就这么坐了下来。

    反复着短浅的呼吸,凉介揣想着岛上的状况。

    那个人现在仍在安布里岛吗?

    仿佛自己活着的希望一般,母亲提过好几次名字的那个人。

    自己有机会把收藏在背包中的物品亲手交给他吗?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也会跟着改变吗?

    3

    汽笛声响起时,凉介正在梦里深沉的烟霞中挣扎着。

    他仿佛正追赶着某个人,又仿佛被某个人追赶。

    令船腹为之震动的尖锐汽笛声使得那片烟霞消散得无影无踪。凉介背部感受到引擎的震动,睁开了眼睛。

    圆形的舱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从圆窗流泻进来的阳光,使得身体裹在毛毯里的男人纷纷起身,立川也在旁边揉着眼睛。虽然还有人发出鼾声,但已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到了吗?」

    「几点了?」

    睡在墙边的男人伸出手腕,看了看手表。凉介掀开毛毯,迅速站起身来。他从背包里拿出盥洗用具,走到通道上。船的摇晃稍微缓和了些,膝盖不需用力也可以走动如常。

    「大家早安。大约再过三十分钟本班船就会到达安布里岛。由于不巧遇到大浪,所以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点,预计早上六点过后就会进入南崎港。」

    船上开始当天第一次的广播。凉介才刚离开洗脸台,立川已经站在通道上挥着手。他一只手拨开长发,故意夸张地让凉介看他一脸痛苦的样子。

    「我快吐了。你不要紧吗?前辈。」

    不太好。凉介回给他一个苦笑。

    「我们上去甲板吧,说不定可以看见岛。」立川指着阶梯。凉介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已经没看到「禁止通行」的牌子,立川用肩膀顶开通往甲板的门。

    「哇!太酷了!」

    光线比立川这句话更快映入凉介的眼帘。上了甲板的立川让风吹舞着他的头发,站在栏杆前一动也不动。

    有一座岛。

    分不清是浅蓝抑或铅灰色的天空下,一波波浪潘和溅起的水花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央冒出一座险峻的山岭。

    这和凉介想象中的岛屿完全不同,太过陡峻,棱线锐利。岩石层层堆叠,竞相往山顶耸立。虽然绿荫蜿蜒覆盖,但整面断崖有一半是裸露的岩块。断崖直线落到满是岩石、波浪汹涌拍打的海岸上。

    这真的是我们即将上岸的岛吗?

    凉介纵目四处眺望,心想岛上应该会有村落,然而,除了山顶的电波装置,看不到其他的人工建筑。没有房子,没有道路,也没有港口。

    「很吓人的断崖对吧?」

    工头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他蜷缩着身子,嘴里叼着一截短短的烟头。

    「真的假的?要去这座岛吗?」

    立川连声招呼也没打,劈头就问。

    「是的,这就是安布里岛。」

    「可是,根本看不出有人住的样子。」

    「过去也曾经有过必须让外人以为这里没人住的时代。」

    「战争时期吗?」

    这次是凉介发问。

    「不是,虽然我也是听说的,据说这里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居住。我想你们到了岛上之后慢慢就会听到很多事情。嗯,虽然不管是谁刚看到这片景色都会觉得紧张,不过,这个岛也有不少优点喔!」

    「优点?什么优点?」

    立川似乎很在意。

    「嗯,比方说……很幸运地,岛上没有毒蛇。」

    「欸?这算哪门子优点?」

    「这样就可以安心工作了,是一大优点喔。不过,也没医院就是了。」

    啥?立川挑了一下眉毛。

    「万一受伤怎么办?」

    「很抱歉。没有派出所也没有商店,手机也不通。」

    「什么?」

    「所以,千万不要受伤。」工头一脸严肃地叮嘱后,就走回船舱。

    我要找的那个人,究竟住在这座险峻岛屿上的哪个地方呢?

    凉介站在立川旁边,继续眺望眼前这片荒凉的风景。

    船环绕着陡峭的海岬,似乎正往岛的东南方前进。岛上的树丛随风舞动,斜坡的绿荫泅泳于晨曝之中,鸟群在天空翱翔。高耸的断崖上露出两个黝黑的大洞,可能是洞窟吧,看起来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该不会出现大金刚吧?」

    立川这么喃喃自语时,凉介发现断崖的山腰处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定睛一看,在一大片连绵的绿荫中,隐约可见黑色的点状物。

    「咦?」

    「什么?金刚吗?」

    凉介用手一指,立川把脸凑过来看。

    「不,刚刚那里……」

    凉介指着断崖上出现黑点的位置,让立川看个仔细,但不知为何,黑点立刻消失无踪。

    「什么?鸟吗?」

    凉介偏着头感到纳闷。确实应该是那个地方没错,没想到才想看仔细点,竟然什么都没有。

    「哇!好酷的景色!」

    薰出现了。她穿着皮夹克及破牛仔裤,紧抓着栏杆。

    「阿薰,这个岛,真够屌的!」

    立川对薰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套。他摇摇头,没来由地摆出胜利的手势。薰敷衍着比了一下回应,然后笑着对凉介说早安。凉介低声回答「早」,随即又看向岛的方向。

    薰站到凉介身旁。

    「有人住在这里吗?」

    她和凉介他们似乎同样介意这一点。「我们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呢!」薰的口气有着感叹,却也带着自暴自弃。

    「听说手机不通耶。」

    「什么?真的吗?」

    「真的。也没有商店。」

    薰夹杂着惨叫声笑了起来。这时,汽笛倏然响起,就在凉介等人正上方。三人立即掩住耳朵,只有立川仿佛不肯认输般大叫:「岛——!」

    船一面被浪涛翻弄着一面绕过海岬后,景色为之一变。长长的堤防在潮烟中延伸而出,眼前终于出现错落在斜坡上的住宅及农地。

    4

    安布里岛,南崎港。

    又长又大的堤防尽头,有个小小的港口。船一接近码头时,看似岛民的乘客纷纷走出船舱,开始聚集在设有升降口的通道上。大家都背着多到几乎看不见身子的行李,就像古代往来各地贩卖物品的商人一样。

    从通道上可以看到码头,上面并排停着小货车;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黄色工地帽的男人们正拉着船索。

    凉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在同一通道上,但是大家不时以眼角余光瞄着他们。「我最怕这种场面了。」立川耸了耸肩。薰也腼腆地笑道:「我们简直就像转学生。」凉介假装看着周遭,飞快扫视了一遍乘客的脸。他心想,自己要找的人,或许也为了到本岛购物而搭乘这艘船。不过,凉介只是隐约这么想而已,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模样、什么长相,他完全不知道。

    这时候有人跟工头说话。比他们晚到通道上的三个男人,毫无掩饰地笑着。那是带着轻蔑、令人讨厌的笑法。可能是前一天喝酒喝到很晚,男人们身上的酒气仍未散去,其中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对工头招了招手,说道:

    「搞什么?怎么又找这种家伙?」

    立川惊讶地动了一下身体,和凉介交换了眼神。被男人叫过去的工头微低着头,蜷缩着身体回答。大块头的男人又边笑边说了句什么,重重拍了一下工头的肩膀。那一拍有如殴打般使得工头的身体瞬间下沉,不过工头却按住被拍打的部位,露出谄媚迎合的笑脸面对男人们。注视着这一幕的凉介看不下去,别开了视线。接着又听到他们之中传来这句话。

    「照这么看,这次也完蛋了吧?」

    说这句话的好像还是那个大块头的男人。凉介回头看了一下,立川则挑着眉瞪视那些男人。男人们似乎也注意到立川的眼神。凉介靠近立川,低声说:「最好别惹他们。」薰也对他说:「真蠢,别这样!」立川一脸不悦,别过脸去看着码头。

    船一靠岸,立即架上了舷梯。凉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鱼贯下到港口。其他乘客看样子果然都是岛民,和穿工作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以后,便陆续搭上前来迎接的小货车离开。刚才那三个男人最后才下船,背着斗大的行李消失在码头的尽头。

    凉介等人站在距离船不远处,等待工程用的货物卸下来。

    从海上吹来的风时而强劲地扑面而来,但以这个季节来说,算是相当暖和的海风。

    堤防最里面是小型船舶场,拴了十艘左右的渔船。船舶场对面有条蜿蜒爬上绿荫斜坡的狭窄山路,小货车都是往那条路行驶。似乎是通往村落的道路。

    「那些人也是岛民?」

    薰指着正在卸货的男人们,询问工头。可能是刚刚那三个男人说了什么讥讽他,工头显得无精打采。虽然点了烟,他看起来却心不在焉,对于薰的问题也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声「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后才回答:「啊,没错。」

    「定期船到港口后,大家一起帮忙把物资搬上车,分给每一户家庭,这是岛上男人的义务。」「是喔?那,我们也要帮忙吗?」

    「不用,因为你们都是临时工。如果在岛上定居下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凉介这时仍一一确认穿工作服的男人的长相。因为日晒的关系,男人们的脸和颈项都呈红铜色。不过,没看到任何一个是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应该都超过四十岁。

    男人们似乎也很在意凉介等人,在工作短暂的空档不断往他们这里瞄。吊车卸下工程用的货物、开始堆到小货车上后,男人们的视线更加明显。有人甚至停下手边的工作,一直盯着正在搬运以蓝色塑胶布打包成捆的货物的凉介等人。不过,每当两边视线交会时,他们便慌张地别过脸去。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薰。凉介心想这也难怪,搬运货物的过程中,薰表示很热,脱下皮夹克,里面只穿了一件T恤。从袖口可以窥见的白皙手臂,在这个码头异常醒目。再加上薰的右臂有个小小的玫瑰图纹刺青(注5),每当她的手有什么动作,就能从袖口隐约看到玫瑰图纹。

    小货车先将货物运到村落,再回来载凉介等人。工头也和载货车一起先到村落,凉介三人先留在码头。这段时间,薰一个人随兴走来走去,看看船,看看其他人作业的状况,自然而然便走向男人群聚的地方。一个微胖的男人突然靠近薰,对她说了些什么。薰虽然回应了,却满脸困惑地往回走,那个微胖的男人跟在后面。

    「那家伙想干嘛?」

    立川正对凉介耳语之际,跟在薰后面的男人也过来了。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新人?」

    工地帽下胖胖的双颊上浮现一张笑脸。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肩膀斜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包,布包上写着「配送」两个黑字。

    「呃,还有,你是女的?」

    男人追问绕到凉介和立川背后的薰。

    「是又怎样?」

    薰回答得很不客气。男人瞪大了眼睛,「啧」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喂!登志男!」

    穿工作服的其中一个男人怒吼着:「快回来!」其他男人也招着手。不过,叫做登志男的男人再度发出「啧」的一声。

    「你有什么事吗?」立川和凉介站在登志男面前。登志男交互看了看两人的脸,这时载着工头的小货车刚好回来。工头打开副驾驶座的窗户,喊了声「登志男!」登志男笑了笑,耍宝般地扭动身体,往男人们的方向跑了回去。

    「搞什么鬼?」立川狠狠地瞪视着正在作业的男人们。

    「算了啦,又没怎样。」

    薰拨着头发,吐了一下舌头,小声地说:「啧!」

    小货车的驾驶座上,坐着岛上唯一一间民宿的老闾,是个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即使立川大声打招呼,他也只是点头简单回应。凉介等人被安排坐在载货的车斗上。工头或许认为坐在车斗比副驾驶座轻松吧,他也坐在凉介旁边。

    从码头开始的这段路虽然是柏油路,但路肩崩毁,路面有许多地方都覆盖了杂草。刚行驶没多久,货车就颠簸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凉介等人抓住车斗边缘,工头和他们一起往侧边摇晃时,道歉说:「真对不起。」

    「这里没有平地,就这么一条道路。」

    工头指着耸立的高山。

    「明明是个小岛,但那座安布里岳竟然有六百六十公尺高。从这一头看过去都是森林,不过,东侧就是从船上看见的断崖。反正,想用走的环绕这座岛是不可能的。」

    「岛上大概住了多少人呢?」被薰一问,工头眯着眼睛,「嗯……」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我不知道正确的数字,不过应该不到三百人吧?连同调派来这里的老师也算进去的话。」

    「这种地方竟然有学校?」

    「有,虽然已经快废校了……」

    「也有从外地移住来岛上的人是吗?」

    这次是凉介发问。

    「有……不过年轻人几乎都无法在这里久待就是了。」

    「因为这里也住着很麻烦的人对吧?」

    工头不了解蒸的意思,再次确认:「什么?」

    「就是刚刚下船以前遇到的那些人。」

    没错没错,那些家伙。立川生气地叫嚷着。

    「他们嘲笑着说『怎么又找这种家伙?」」

    工头可能也认同,「喔」了一声点点头。

    「不用在意那些人。那个大块头叫做睦,长头不长脑,是个分不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男人。」

    「他还说『这次也完蛋了吧?』哟?」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工头对着故意把尾音拉长的薰,拼命挥着双手说:

    「你们真的不要在意。那是因为……说实话,之前雇的临时工实在太糟糕,第一期工程挖掘蓄水池虽然顺利完成,不过因为有人带了毒品来而引起骚动,所以在问题扩大前就叫他走了。所以,就这个岛来说,包括接下来的工程,希望各位像跑接力赛一样,能够顺利衔接下去。总之,请务必不要引起纠纷。我光是要负的责任就已经一大堆了。酒倒是不用客气,有好得不得了的烧酎。」

    工头接着抬头看着凉介。

    「菊地最年长,所以想拜托你来负责统整三个人的意见,不过,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是不是……个性比较怕生?」

    「不……呃。」

    凉介开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摸了摸头。

    「那个,听说你本来是厨师,真的吗?」

    薰像是刚好抓住他们谈话的空档般把上身凑过来。这时小货车正好急转过一个弯,由于路边没有护栏,感觉车子像要掉落斜坡一般。凉介等人急忙抓紧车斗的边缘。

    「算了,之后再说就行了。只要能习惯岛上的生活,也不是非得要谁来统整才行。啊,对了,刚刚不是有个怪怪的人找你们说话?」

    薰照样抓着车斗边,抬着下巴说:「什么?」

    「脸很大的那个,那个人叫登志男。」

    「啊,就是一直『那个那个那个』的家伙,,那是怎么回事啊?那家伙。」

    「那家伙啊……」

    工头从胸前的口袋掏出香烟,用指尖夹住,不停地在头的侧边转着。

    「但他并不是坏人。抱歉,请你们暂时先不要跟他计较,不久就会习惯了。他和睦那些人不一样,说不定反而可以跟你们当朋友。」

    凉介等人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再接话。工头点燃了烟。

    接下来的路程,仍然持续好几个弯道,小货车不断地左弯右拐。凉介等人为了保持平衡低下了头。工头吐出一缕青烟,接着莫名地露齿而笑。

    「话说回来,登志男可是重要人物喔,那小子是岛上的邮差。」

    5

    或许是受到海风的侵蚀,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木板围篱以及墙面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整体外观腐朽老旧。眼前的景色让凉介觉得有如踏入某个不知名的异国开拓者的村落。空地上系着褐色的肉牛。

    徒具形式的柏油路中断,小货车刚进入狭窄的石子路就停下来了。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民宿老板说:「吃早饭,有双带鰺生鱼片。」他依然顶着一张臭脸,指了指以铁皮浪板相连的二层楼

    房。

    工头似乎并不住在民宿,整理好货物之后就不见人影了,只有来打工的三个人坐在饭厅的桌旁。帮他们准备早餐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煎蛋、海莴苣味噌汤、酱菜和盖饭。桌子正中央则放了一大盘浅粉红色的生鱼片。「这是昨天捕到的双带鰺,」妇人说道。

    凉介虽然还没有完全从晕船的状态恢复,但是鱼肉清甜爽口,口感相当好,意外地令他胃口大开。立川也没停下筷子,边吃边朝着妇人说:「再多我都吃得下!」唯一扫兴的是当风一吹过来,就飘来牛粪的臭味。薰频频看向窗外的隔板。

    「这是牛便便的臭味吗?」

    薰不悦地皱起鼻子,妇人笑了出来。

    「既然来到岛上,这一点不习惯不行喔。」

    妇人一脸嫌麻烦的表情,把窗户关了一半,然后盯着薰的脸瞧。

    「话说回来,你父母,对那个都没说什么吗?」

    「这个?」

    薰用手指摸了一下鼻环。

    「为什么要做那么吓人的事?」

    妇人弯着腰似乎等着薰回答,不过看到薰只回给她一个微笑,她便回到厨房了。薰的表情没什么变,和立川、凉介相互交会了一下眼神。

    立川把长发拨到一边,默默地让薰看自己一边的耳朵。立川也戴着红色晶亮的耳环。

    「太好了。」

    薰小声地笑了。接着,立川和薰以恳求的眼神看着凉介。凉介指指自己什么都没戴的耳朵,一脸腼腆地笑了。立川用筷子夹了一片双带鰺,作势要把生鱼片贴到凉介耳上。薰忍不住噗嗤一声喷笑出来。

    「要是会长能够对你们满意就好了。」

    妇人把茶壶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喔,」三人都点头回应,却不了解妇人的意思。

    「会长?那是谁?」

    「说到会长,就只有这个岛的自治会会长了。他找你们过去。」

    凉介三人面面相觑。风从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再度飘来牛粪的强烈臭味,薰用手掩住鼻子。

    小径交错地穿过家家户户和草丛,一路上全是上上下下的坡道,没有人和他们擦身而过。凉介三人穿上工头给他们的安全鞋,发出噔噔的响声走着。

    「该死,真的没讯号耶!」

    立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朝着各个方向测试,大声嚷着:「怎么可能?」

    「抱歉。据说明年应该就能通话了。」

    「我没办法,下个礼拜我可能就坐船回去了。」

    「才刚到这里而已,别这么说。如果是网路的话,可以利用电话线路想办法。」

    「不行,我只带了手机来。这下子伤脑筋了。」

    薰站在距离立川和工头不远处,环顾四周。

    「这里每一家的姓氏都相同,全都姓平林。」

    凉介点点头,他刚刚也确认过每户人家的门牌。

    工头走到两人中间。

    「除了外地来的人以外,这里的人不是姓平林就是平野。」

    「不过,大家都同姓,不会搞混吗?」

    薰问工头。她仿佛正在享受天然的日光浴般转了一圈。

    「用姓氏没办法区别,所以都用屋号(注6)来称呼彼此。」

    「『巫号』,那是什么?」

    立川仍紧握着手机。

    「咦?你没听过吗?在学校没学过?」

    「那、那又怎样?」

    发现立川的眉毛又挑高了,工头摸了摸头。「不,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了。」

    「工头……我告诉你,」

    立川挨近工头,肩膀简直快撞上般。

    「我可是定时制高中肄业的。」

    说的也是,不过,这不就好了吗?工头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他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然后用力咳了一下。

    「这个……反正,与其说是屋号,好比说住在上面的人叫做上方,住在道路中段的就叫做道中等等,大概都以这样的方式来称呼。」

    「从以前就是这样吗?」薰问道。

    工头点燃香烟,「好像是。再来就是由会长决定。」

    啥?薰感到难以置信。「有时是依照会长的想法决定喔!」

    「果然,这里的会长,是什么大人物吗?」立川问道。

    工头吐了一口烟,把从民宿抱来的一升瓶(注7)烧酎往前推,接着突然压低了音量。

    「会长就像岛上的头目,只要被他盯上了,就别想待在这个岛上。我们也一样,要是违逆他,工作就不保了。」

    「公家的工作也是吗?」

    凉介很难得发问。工头的眼神一时恍惚起来。

    「公家……怎么说呢?真要追根究底,公家在这里根本就没意义啊。」

    一上坡绕过转角、巨大的苏铁出现在眼前时,工头挺直了背脊。这里和村落其他住宅不同,盖了一栋气派的房子,橙色的瓦片闪闪发亮。大门旁有个牛舍,里面有一头毛色黑亮、嘴角流涎的牛,肌肉结实有如怪物。

    「怎么?到了吗?」

    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凉介等人回头一看,那里站了一个挺着腹部、上了年纪的男人。男人穿着工作服,一颗光头底下是两道粗浓大眉,双目炯炯有神。

    「您早,会长。一大早就打扰您,真是抱歉。他们是新来的临时工,请您多多关照。」

    听着工头对会长毕恭毕敬的说话方式,凉介等人不知不觉也低头行礼。薰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声「头目」。

    不知道会长是不是听到了,他紧抿双唇盯着薰,然后突然朝向凉介。「你的年纪比他们大一点?」会长问道。

    「你就是那个,以前当过厨师的人?」

    「是的。」

    「擅长做哪些菜?」

    「主要是西式料理。」

    「为什么辞掉厨师的工作?」

    凉介垂下双眼。虽然明知不能不回答,当下却找不到适合的言词。会长默不作声紧盯着凉介,「算了,不说也没关系,」他和缓了表情说道。

    「你也有许多苦衷吧?总之,请各位在这个岛上全力以赴努力工作,彼此相互合作。我需要你们为这个岛工作,这个岛也会成为你们的力量。不过,白天都是劳力活,也会有吃不消的时候吧。这里也有人性格粗暴,有合得来也会有合不来的。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就逃到我这里,烧酎随便你们喝,晚上就有话直说,不用顾忌什么!」

    会长说完后,用力拍了一下凉介的肩膀,然后摇晃着上半身哈哈大笑。凉介正要回答「是」的时候,会长比了个一起喝酒的手势。

    「我家有个年轻小伙子,希望你能多告诉他一些有关东京的事情。」

    这时候正巧有人拉开玄关的玻璃门,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年飞奔而出。「喂!」会长一出声叫住他,他随即挺直背脊,也不知是对着哪个人的方向,随便鞠了个躬又立刻飞奔而出。

    「没把他教好,真是抱歉。那是我儿子,叫做久朗。」

    久朗是个遗传了父亲浓眉的少年,手长脚长,个子比父亲还高。

    「他明年就要上高中了,所以会离开这个岛。」

    「他就要在本岛开始憧憬的宿舍生活了呢。」

    工头搓着双手说道,会长却摇摇头。

    「不,在进学校以前,一定要先通过元服仪式。」

    6

    山脚下有个无人的小寺庙,祠堂和本堂大半都已毁损,长满了杂草青苔。寺庙后面立着一座座坟墓,墓碑的边角都已磨损得失去锐角。

    通往工地的道路就从这里开始。穿过杂木林后稍走片刻,右侧就是施工的地点,有个新的蓄水池。塑胶管成堆摆放,旁边还停着一台自用车大小的推土机。自愿帮忙的岛民和凉介等三名临时工面对村子里净水槽的方向,从这里继续进行埋设水管的基础工程。预定埋设水管的范围已经用线拉了起来,他们必须从这里开始挖掘,一直挖到村落附近。

    这个岛上只靠水井无法供应足够的饮用水,因此居民从很久以前就仰赖雨水。据工头说,输送雨水的水管设施年久失修,漏水量相当大,就算集结岛上的男人(男众)修补也来不及。几年前闹干旱时,甚至严重到必须用船运水,因此后来才计划再设置一个蓄水池,但是管辖的县府官员总是不肯点头答应,据说最后会长冲到县政府的离岛课,拍桌子大吼「不答应的话,我就在这里切腹!」使得官员们大惊失色。

    「他的气势确实会让人吓破胆。」

    立川边用铁锹挖起土堆,边说出他对会长的印象。端饮料来的薰也坦率地赞同。

    「他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前辈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是吓傻了吗?」

    「不……我……啊!」

    准备把钩上树根的十字镐拉起来的凉介正打算回答立川,却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心!」

    距离他们不远处正在焊接的工头伸长脖子大喊。围坐在他旁边的岛民笑了起来。

    薰从冰桶里拿出毛巾,递给正要用手拭去脸上污泥的凉介。

    「谢谢。」

    除了道谢,凉介依旧什么话都没说,薰和立川互看了一眼。「前辈你果然不爱说话耶。」

    即使立川这么说,凉介还是没有回嘴。薰侧过头,看着岛民的方向。

    「大白天就开始喝,真不错!」

    岛民已经坐在席子上喝起酒来。立川瞥了他们一眼,「酒兴还真好!」接着把铁锹插在土上。凉介手叉着腰稍事休息。他已经筋疲力竭,别说是选择什么用词了,连和两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必须挖掘的沟渠距离是每天都预定好的。从新的蓄水池到村落附近的净水槽,直线距离大约三百公尺长,在这三百公尺的范围内,必须挖一条一公尺深的沟渠,之后再放入塑胶管连接起来。目前的预定计划是一个月内掘好沟渠,所以一天必须挖十公尺。虽然工头表示「大家一起做的话很快」,但问题是小型推土机不适合用来挖土,最关键的岛民又不时在工作中喝酒,而薰负责搬运废土等杂务,所以实际上只有凉介和立川两个人持续进行掘坑的工作。再说,在这种大树盘根错节的地方,一天想挖十公尺几乎不可能。

    不过,出乎意料地,凉介并不讨厌单调的挖土工作。手中握住铁锹,反而更能心无旁骛,让身体记住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疲惫感,比受到不安定的心思撩拨好得多了。他甚至觉得,就这么一直挖下去也不错。

    午后开始工作不久,立川颓然地垂头坐倒。他连脸上的汗都没有伸手去擦,一副累到连骨头都散掉了的样子。推着独轮手推车的薰脚步也开始不稳,仰头长叹说:「每天都这么操吗?」

    「可以休息一下吗?」凉介开口询问正好来到附近的工头。工头回了句「量力而为,量力而为」,便踉踉跄跄地走回去了。

    「搞什么!连那家伙也喝起来了!」

    立川一脸惊讶,一旁的薰也筋疲力竭地坐倒,「明明跟我说只是负责打杂而已。」

    「对嘛。说起来,阿薰是女人,却被叫来工地就很诡异。」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很适合粗活。」

    薰弯起有刺青的手臂,让他们看隆起的肌肉。立川虽然笑了
最新小说: 虽然稍微比我年长一点,但可以当我女友吗? Type Moon DRAMA CD 超强技能『召唤厨房』! 畸恋迷幻 再生的思考升华 要是和只对我冷淡的友利同学说『我知道你有隐藏账号』的话会怎么样? 转生了的大圣女,拼死隐瞒自己身为圣女 Garden of Avalon(Fate外传 阿瓦隆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