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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11

    明明没有使用岛内广播,会长的指示却好像传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从隔天早上开始,施工状况急遽转变,每天都有十个以上的男众来到工地,自行携带铁锹挖掘沟渠。

    原本就习惯对人低声下气的工头,背驼得更低了,会长出现在工地时,工头的眼神几乎没有和他接触。

    会长并不是口出威吓之词,但他会叮嘱「道中大叔,你已经上年纪了,搬土工作就免了。」「寺前大叔今天一早就开始帮忙卸船上的货,做到中午就回去休息吧!」之类的,说些乍听之下满怀对男众的关心之情的话,使得工头的立场犹如被吹到远远的码头般,更加无立足之地。

    工头直盯着地上,也没有要做什么却一迳往没人的地方移动。另一方面,每当会长对男众说了些什么,男众就喜形于色。负责邮务的登志男会来工地协助,有时候会长的儿子久朗也会到工地拿起铁锹帮忙。

    凉介三人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工作。立川虽然会抱怨,但工作的手从没停下来:薰也利落地负责打杂,并且趁着空档勤奋地四处拍照。

    但是,只要岛上的男人始终在旁边一起工作,就无法一直相安无事。有人看立川和凉介不顺眼,也有人把烟蒂丢在刚挖好的洞里。

    「喂,你搞什么啊?烟蒂不要丢到里面。」

    立川抬头说道。大白天就喝酒喝到满脸通红的男人瘪着嘴一脸不悦,是常与睦搅和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反正都要再填起来,这种小事少啰嗦,臭小子。」

    「可是……」

    「你是领日薪的吧?还在念书的毛头小子。」

    「我又不是学生。」

    「那你是什么?混吃等死吗?」

    这时候年长的男众出来打圆场,阻止醉汉闹事,骂他:「要喝回去喝!」男人则丑态百出地回到村落。诸如此类的纠纷不时发生。

    虽然把这些人统称为男众,却不能以偏概全认为他们全是一个样。他们的个性大相迳庭。纵然有人会故意找凉介他们的碴,也有人会从旁劝阻;有人非常饶舌,也有人罕言寡语:有像登志男这样只要眼神一交会就立刻凑过来的人,也有总是离群索居的人。

    凉介想要找的那个人——桥叔,正是属于这个类型。

    询问登志男姓桥田的人住在哪里时,他说:「只有一个人姓桥田喔!」

    经常可以看到他落单的那个人……

    听了登志男的话,凉介脑中浮现那个有着深刻皱纹、满头白发的男人的脸,顿时感到不可置信。母亲提起桥田这名字时,总说他是永远怀抱希望的人。正因为是与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父亲呈现对照的一个名字,所以在凉介的想象中,这个人的眼神应该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带着不屈不挠的坚毅。

    但是,凉介在工地看到的桥叔,眼神中从未出现这样的韧性,或者应该说他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总是从工地独自回家的桥叔,背影看起来超过六十五岁,有时甚至散发出一种枯萎的孤寂感。

    真的是他吗?

    凉介在挖掘沟渠之际,数次看着桥叔,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任由时间一天天过去。从幼年时便一直怀抱在内心的疑问非确认不可,为此凉介才来到这座岛。经过以刀刃划过胸膛的那一夜、了解自己的内心仍渴望活下去的此时此刻,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此时此刻,凉介更想知道那个答案。

    能给他答案的人,就只有桥叔了。

    但是,不论是开口询问、听对方给他的答案,或是交给对方收藏在背包底层的东西,对凉介而言都是极大的试炼。这几件事一旦达成,或许就是离开这座岛的时候了。

    然而,跨出这一步的时刻,比凉介预期的更早来临,竟然就是在挖掘的沟渠贯通的那天。会长向大家宣布,虽然还未竣工,但是挖掘的沟渠贯通了,算是工程告一个段落,所以在衔接塑胶管以前,先各自带食物来庆祝吧!于是中午过后,所有人都放下铁锹,在无人寺庙的院子里铺上防水布,举办庆功宴。

    不妙。凉介三人不由得绷紧神经,全神戒备。这一天除了睦之外,几个性格粗暴的岛民也都聚在一起喝酒。大家喝得满脸通红,不时觑着薰和立川,其中也有人大声喊着:「戴鼻环的小妞,过来一起喝!」

    会长当然也保持警戒。为了方便掌控全局,他坐在宴席正中央,不停地向每个人夹菜劝酒,笑容满面地说「你也喝」或是「你也很努力呀」之类的话。睦等人虽然不时发出怪声,但在会长面前却相当安分。

    事情的开端是民宿老阅搬来的大汤锅。老板把汤锅放在会长旁的户外瓦斯炉上,男众全都喜不自胜,「不愧是庆功宴!」大家拍手叫好。这个火锅大概是庆功宴的主菜吧。不过,随着热气冒出,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鼻而来。虽然可以说香味浓烈,但对有些人而言也可能是刺鼻的恶臭。有人可能觉得闻起来美味,但也有可能给人完全相反的印象。

    「这什么火锅啊?」

    立川好奇地拿着大碗看着凉介。薰也老实地说出感想:「好像有点臭。」

    「混帐!你说什么?」

    睦旁边的男人破口大骂。薰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

    喝了相当多酒的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立川招手,「喂,蠢货!」立川没理他,睦却又嚷着:「蠢货,我在叫你。混帐!」说着把炸鸡扔向立川。立川不禁脸色大变。

    「怎样?」

    「你们嫌岛上的食物臭吗?」

    「喂,给我坐下!」

    会长虽然试图制止睦,但这个大块头的渔夫并不理睬。

    「你们不敢吃pinza的肉吗?」

    凉介也把大碗放下。立川瞪着睦,一脸不屑地说:「啥?Pinza?听都没听过。」

    「这里说的pinza就是山羊。」

    可能是想制止立川,会长这么回答,但就在同时,睦又扔了一块炸鸡过来。

    「连pinza都没听过就来这座岛吗?你这小子有念过书吗?」

    「怎样?想打架吗?」

    满肚子火的立川发出怒吼。

    「都给我住手!」

    会长虽然大吼,却为时已晚。立川已经扑向睦,顺着气势以臂膀的力量使劲狂揍睦的脸。睦也不甘示弱,虽然被打趴在地上,仍然挣扎着用头猛撞立川。

    会长试图抱住扭打成一团的两人,却被撞开而跌坐在地上。慢会长一步的工头也介入两人之间,没想到冷不防被往后推,把整锅羊肉锅撞翻。顿时惊叫声四起,好几个人摔倒;汤锅的热气大量冒上来,每个人都慌张地想逃离防水布,推挤之下接连绊倒,连炸鸡、酱菜碟也满天飞。会长怒吼着跌坐在地上。

    凉介拉住失控的立川。立川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胡乱拳打脚踢之下,不仅男众,连凉介也挨了他好几拳。睦同样完全失控,紧抱住他腹部的桥叔,头部被他左右连着狂殴好几拳。等男众用手从睦背后穿过他的腋下制住他时,桥叔已经半失去意识般倒在地上。

    庆功宴到此为止。民宿老板和男众压制住仍在大声吼叫、完全失控的立川,把他拖到小货车上。薰也哭着一起坐上车斗,车子直接开下坡回去了。力大无比的睦则被五花大绑,像抬神轿一样被扛到村落的什么地方去。

    无人寺庙的院子里遍地狼藉,防水布歪七扭八,食物散得到处都是。垂头丧气的会长坐在当中,登志男紧紧抱住邮包,发出「啊啊啊」的怪声。凉介和桥叔都掩着脸瘫坐在地上。

    几个男众回来后,先让会长倚着肩膀,再帮登志男拭去脏污,接着一行人仿佛簇拥着两人般离开了无人寺庙。

    满地散乱的食物中,只剩下凉介和桥叔。

    过了一会儿,桥叔先打破沉默:

    「我们两个好像都被揍了。」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你……有受伤吗?」

    「不,我没事。」

    桥叔颤抖着手在纸杯里倒了酒之后递给凉介。

    「真抱歉,让你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不,我们……也有错。」

    凉介被立川打中靠近眼睛的位置,半边脸颊刺痛。他单手捣着脸,另一手接过纸杯。桥叔咕噜一声喝干了酒,喃喃地说:「男人真蠢。」凉介点点头,把桥叔倒给他的酒一口气喝光。

    桥叔也用手捣着头脸,在防水布上半爬着,把散落各处看似山羊肉的东西收到盘子里。但肉要不是沾满了沙子,就是被踩得稀巴烂,没有一块看起来还能入口。

    桥叔中途放弃挑捡那些肉,深深叹了口气。他放下盘子,看着凉介的脸。桥叔的眼眶湿润,也没拭去流到脸颊上的泪水,只是交互看着凉介和盘子上的肉。

    「真不甘心,」他说。

    凉介点点头。桥叔抓起一片沾满沙子的肉,用酒冲过之后放进口中,同时也递了一片给凉介。凉介不由自主地接过来放进嘴里。他的脸颊内侧可能有裂伤,酒渗进伤口时微微感到刺痛。肉的味道则吃不太出来。

    「这是山上山羊的肉吗?」凉介问道。

    桥叔摇摇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再次凝视着凉介的脸。

    「听说你有事找我?」

    被桥叔冷不防这么一问,凉介一下子答不出来。桥叔继续说道:

    「登志男告诉我了,说打工的男人提到我的名字。他说不是长头发的那个,是你。」

    凉介重新在防水布上坐好。

    「请问,桥叔……你就是桥田宗一先生吗?」

    是的。桥叔点点头。

    「我叫菊地,菊地凉介。」

    桥叔慢慢张大了口,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他原本湿润的眼睛大睁,直盯着凉介的脸,然后眼眶又逐渐盈满了泪水。

    「你就是凉介。」

    「是的。」

    桥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周围,在防水布上正襟危坐。

    「已经长成大人了。」

    桥叔的声音发颤,「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找我……」

    为什么呢?凉介自己也不清楚。

    「菊地的……你的父母,承蒙他们关照了。」

    桥叔低头深深行了一个礼。

    凉介也向桥叔回礼。两人片刻都说不出话来。他们甚至无法看着对方,视线落在满是脏污的防水布上。

    「令尊的事,真的很遗憾。」

    「嗯,」凉介看着翻倒的肉片回答。

    「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后,令堂告诉我的,那时我刚到这座岛上开始生活不久。我一直把他视为好友,所以发生了那样的事真的非常震撼。更何况你当时年纪还那么小。」

    凉介默默地点头。

    「那么……令堂呢?」

    桥叔看着没有回答的凉介,把话说得更完整。

    「令堂最近状况如何?」

    「病死了。」

    「欸?」

    「已经一年了。」

    桥叔大大地倒吸一口气。

    「据说发现问题时,已经太迟了。」

    「真的?」

    「是的。」

    桥叔嘶哑着声音呻吟道:「怎么会……」然后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接着他倒吸了几次气,静静地哭了起来。只听得到他喉头轻微震动的声音。凉介也紧咬着唇。

    桥叔究竟哭了多久?凉介无法掌握确切的时间。听着他压抑的呜咽声,凉介感觉桥叔虽然近在身边,却又好像在距离他很遥远的地方。像是要测量这不可解的距离般,凉介一句一句慢慢说道:

    「是偶然发现的,找工作的时候看到这座岛的名字。以前经常听母亲提起。」

    「原来如此。」

    「所以我心想来这里看看,或许能见到桥田先生……」

    「为了这个原因来这里?」

    凉介无言地点点头。

    大概是几岁的事情呢?母亲让凉介看了照片。桥田宗一这个经常听母亲提起的名字,他独自一人在离岛生活的照片。母亲说,这个人待在远海的孤岛,为了制作起司赌上自己的人生。即使面对年幼的凉介,母亲的声音仍然压抑着某种情感。

    那位挚友在遥远的离岛上再度挑战丈夫未竟的梦想。身为一个女人把这件事告诉儿子时的声音。

    「宗一先生是一个永远怀抱望的人喔。」

    凉介在端坐着恸哭的桥叔身旁,想起母亲昔日的声音。

    「请问……」

    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询问那件事的时机,凉介依旧开了口。

    「桥叔……现在还在制作起司吗?」

    桥叔像是突然被击中要害似地看向凉介,随即别开视线。

    「没有,我现在是以捕鱼为生。」

    桥叔以双手拭去泪水,「明天傍晚……」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说:「明天傍晚你有事吗?」

    凉介好不容易可以正视桥叔的脸。桥叔挨了睦的拳头而肿起的脸颊上,仍有泪水滑落。

    「工头说应该没什么事。」

    「是吗?那么……」桥叔勉强挤出笑容,「我明天要去捕鱼,其中会有没办法出售的鱼,我打算用那些来下酒,还会招待其他客人。不嫌弃的话,你们几个一起来喝两杯好吗?我也还有话想跟你说。」

    凉介点点头。

    「桥叔,」

    「什么事?」

    「我妈……」

    那些涌上胸口的回忆,让凉介开不了口。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桥叔再度以手掩面,垂下了头。

    12

    岛的西侧是和缓的斜坡,广布了一大片蔗田。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整片蔗田的嫩叶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随风轻轻摇曳。穿过这片灿烂景致后,就是桥叔的住处。

    桥叔的家是一栋平房建筑,外观质朴。庭院里有一间木造的小屋,屋子前面系着两头白色的动物,一旁另外有小小的一头跳个不停。

    「Pinza。」

    「我完了,它们好可爱唷,怎么办?」

    山羊以金色的眼珠看着想接近的凉介和薰,像是绒毛玩偶般的小羊静静地躲在两头大山羊后面。

    桥叔一面搬运装有渔获的冰桶,一面出声提醒:「小心一点,刚开始还很陌生的时候会被它们攻击。」桥叔话还没说完,凉介的腰部已经遭到一击。发现是山羊用头顶他的瞬间,凉介已经往前摔倒了。薰尖叫了一声,立刻后退。

    「勇猛的那一只叫做刚,旁边那只叫花代。」

    桥叔拉开玻璃门,把桌子搬到草地上,开始准备宴席。凉介和薰一边帮忙,却无法不在意山羊。两人战战亲兢地摸摸刚和花代,向小羊招手。有时才以为山羊愿意乖乖让两人抚摸,它们却又转身跳开。完全无法预测动向的生物。

    「我在山上也有看到。」

    「啊,那里也有对吧?那些已经都变成野生的了。」

    凉介想起斑斑和那头黑色的羊。

    「里面也混有我曾经饲养的山羊后代喔。」

    「咦?桥叔放生的吗?」

    第一次见到山羊的薰,正忙着用手机拍照。

    「嗯,就是在那个地方放生的。」

    「这只小羊叫什么名字呢?」

    听到薰的问题,桥叔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有帮它取名字。」

    「为什么?它全身软绵绵的这么可爱。桥叔,这只小羊是公的还是母的?」

    桥叔没有回答薰的问题,迳自走到厨房。薰伸出手,摸着小羊的头说:「你也这么想吧?至少希望有个名字吧?」小羊虽然一开始让薰抚摸,却又小声地咩咩叫着,钻回花代的身体下面,吸吮花代涨大如汽球的乳房。

    「那么,我就擅自帮你取个名字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做……培诺,怎么样?不管你是公的或母的都通用。」

    夕阳西下,庭院的草也染上一片金黄。此时桌上已经排满了大盘佳肴,有双带鰺生鱼片、综合天妇罗、一整只活龙虾的料理。三人用热水兑黑糖烧酎,先干杯等着其他客人。

    桥叔指着天妇罗的盘子。

    「这是香匙天妇罗,香匙就是本岛称为软丝的乌贼。做成生鱼片虽然也很美味,不过你们先尝尝看这种吃法,可以直接用手抓来吃。」

    桥叔还没说完,薰已经拿了一片天妇罗,沾了酱汁放入口中,随即睁大眼睛。

    「哇塞,超赞。桥叔你好会做菜!」

    慢了薰一步的凉介,吃了之后表情也变了。前一天嘴巴内的伤口到现在还没复原,但是香匙天妇罗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十分强烈,率直地令人感动。他虽然一直从事厨房工作,却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乌贼。

    「确实好吃!」

    「立川真傻,这么好吃的东西都吃不到。」

    立川自觉没脸面对桥叔,所以在房里蒙着毛毯大睡,不愿出门。薰一面转述立川的话,一面伸出筷子夹双带鰺及龙虾来吃,然后连声欢呼,同时大口喝着甘蔗制成的黑糖烧酎。脸上仍然微肿的两个男人,也配合着薰的速度对酌。

    过了片刻之后,桥叔招待的客人从旱田路走过来。穿着深藏青色洋装的吉门老师,以及不知为何也跟在后面的登志男。

    「啊,老师。登志男你也来了呀。」

    「那个那个……那个,你好。」

    桥叔正想介绍吉门老师给凉介和薰认识,却发现双方已经见过面,于是只说了一句「大家好好相处吧!」

    「听说昨天不得了呢。」

    老师坐下来以后,一直注视着凉介。她的双眸看起来依旧澄澈明亮,眼波流转,映出夕阳下的天空。凉介只回了句「给大家添麻烦了」就避开视线,把冰块加到杯子里。坐在一旁的薰则形式化地道了歉:「都怪和我们一起的那个笨蛋,真的非常抱歉……」

    「那个那个那个,但是,那是睦他们不对呀,因为……」

    「登志男,那件事就别再提了。」

    被桥叔这么一说,登志男圆睁着双眼。老师仿佛是为了打圆场,突然说道:「对了,你们看。」然后抬起她穿着白色船形高跟鞋的脚。

    「平常没有机会穿,所以今天好开心。因为桥叔说各位会来,所以就穿着新鞋子来了。」

    桥叔笑着拍手。

    「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老师好像公主喔。」

    登志男鼻孔歙张,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心情激动。

    「我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是穿着这个。」

    薰抬起穿着安全鞋的脚。老师又再次抬起她穿着船形高跟鞋的脚。

    「不过,你应该不久就能回到本岛了不是吗?我可是待在没有任何一条路面可以穿着这个走路的岛上喔,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必须在这种地方生活的女人心。」

    「确实如此,或许真的很辛苦。」

    两个外表给人的感受南辕北辙的女人开始交谈后,桥叔带头向大家举杯。

    燃烧着地平线上薄云的太阳已经沉没。桌上放了一盏卤素灯泡提灯。虽然是使用干电池的提灯,却已足够提供桌边充分的照明。

    以老师及薰为中心的宴席气氛热络。

    登志男说的话都很奇妙,不时让两位女性笑到趴在桌上=

    「上一回笑得这么开心,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老师说道。「真的吗?」薰尖锐地反问,桥叔旋即像是为老师辩护般回答道。

    「她刚来岛上时,一天到晚都哭哭啼啼的。」

    「因为我觉得要在这里待上这么多年,人生都白费了嘛。」

    「那个那个,老师很伟大唷。」

    登志男往前伸出酒杯,老师和他碰了一下杯子。

    「就跟你说我一点都不伟大。当时我死都不想待在这里。」

    桥叔比了个卷鱼线的动作,「所以我教她钓鱼,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孤单。」

    「可能是我一直站在堤防上看海的关系吧。」

    「没错,感觉你的心完全不在这里,好像就会那么跳下海,所以我才出声叫你。」

    「因为,原本跟我有约定的人,一听到我说要留在岛上工作,就把我甩了呀。」

    「结婚对象?」

    凉介问道。老师点点头。

    「后来,桥叔问我说要不要一起去钓鱼?我那时并不认识桥叔,也从来没有钓过鱼,不过,总觉得这个大叔看起来也很孤单……我记得是傍晚对吧?在堤防上钓到蓝圆鰺时好开心。」

    嗯嗯。桥叔点头称是。

    「老师胆子也很大,对我毫无戒心,回程时还搭我的便车到这里喔。我们一起把钓来的蓝圆鰺做成天妇罗吃掉了。后来她就迷上钓鱼了。」

    「如果不是当时桥叔教我钓鱼,我或许就在什么地方哀嚎了。」

    老师附和着,但桥叔却摇摇头。

    「不过,你并没有那么脆弱。岛上的男人都被你迷得团团转。」

    「啊——没那回事。」

    「这岛上的男人都对老师很着迷,所以他们那些人的太太,对她评价都很差。」

    「哇,老师真是酷毙了!」

    对跟着起哄的薰,老师连连摇手否认:「没有没有,没那回事。」同时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凉介。凉介只是报以微笑,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不过……」就噤口不言。两位女性同时追问:「不过什么?」凉介还是不发一语,接着突然站了起来。

    「真是的!我去帮花代挤奶。」

    老师说着也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羊舍走去。两头羊可能都已经很习惯她了,立刻凑了过来。桥叔虽然叨念着「不要在醉醺醺的时候挤羊奶」,却仍然拿出金属盆以及消毒用的酒精喷雾罐。他先把酒精喷在金属盆内杀菌,接着也喷了喷老师的手。

    「要是混入杂菌,羊奶马上就会变质。」

    桥叔边向站在不远处的凉介和薰说明,边以指尖抚弄花代的臀部。花代似乎很舒服地啼叫着,尿液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这么一来就容易挤出羊奶。」

    「以身体的比例来说,它的乳房还真大呢。」

    在开始拍照的薰面前,桥叔擦拭着花代的乳头。

    「因为它今年产下两头小羊。不过,能够取得的乳汁,只有牛的二十分之一喔。」

    「也就是说,我一定是花代的二十分之一以下,所以不到牛的四百分之一对吧?」老师说完一番奇妙的谦逊之词后,慢慢挤着花代的乳房。乳汁如一条白线般斜斜喷出,弄湿了草丛。桥叔移动了一下盆子,接住羊奶。

    「那个那个……今天要做优格吗?还是直接喝?」

    面对拿起杯子的登志男,桥叔喃喃地说:「真不想做麻烦的事哪。」

    「先让我们直接这么喝吧!」

    「也对,今天还有东京来的人。」

    正在挤奶的老师和桥叔似乎已经决定好羊奶的使用方式。这时候盆子里的羊奶不断地增加。

    「小羊的量也要留给它才行。」过了不久,老师这么说,同时停止搓揉花代的乳房。薰因此自然而然说出命名的事。

    「这只小羊叫培诺喔。」

    桥叔看着薰的脸。

    「因为桥叔你说它还没有名字,所以我刚刚帮它取的,叫它培诺。我不知道它是公的还是母的,不过道个名字应该不管公母都……」

    「你帮它取名字了?」

    从桥叔的语气中听得出他的不知所措。老师也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从花代腹部下方站起身来。小羊立即飞奔过去,重新抢回刚刚被人类占据的母亲乳房,用力吸吮着花代的乳头。

    「取名字了啊?」

    桥叔一边拿着装了羊奶的盆子往桌子那边走,一边重复呢喃着:「这样啊,取了名字啊。」现场的气氛明显起了变化。薰走到凉介旁边,小声地说:「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抱歉,没有事先告诉您一声就帮它取名字。」

    登志男戳了戳凉介的腰际。

    「那个那个……那个,不能帮它取名字啦。」

    「算了,名字的事情等一下再说……好吗?先喝看看这个,」桥叔说。

    所有人都回到桌旁。桥叔拿起盆子,把刚刚从花代身上挤出的奶倒进每个人的杯子里。光看外观感觉就比牛奶更浓郁。

    「有人觉得有腥膻味,可以说是各有所好吧。」

    尽管桥叔一再催促,凉介仍然盯着玻璃杯中的羊奶。与其说那是白色的物体,不如说它就是白色本身。

    母亲曾经告诉过凉介,说他很小的时候喝过羊奶,但他并没有这段记忆。父亲过世以后,一切都变了;从他懂事时开始,凉介就和母亲两人过着不断搬家的生活。

    凉介把杯子拿近嘴边,轻轻啜了一口。确实是带有些微个性的气味。与其说是腥膻味,更像青草散发出的香气,令人有些怀念,但却又像是初次接触的味道一般。

    他将羊奶含在口中,慢慢地品尝。乳品不是喝的饮料,而是必须咀嚼品尝的食物,凉介在厨房工作时曾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而花代的羊奶就如这句话说的,有种沉甸甸的质感,甘美浓厚的味道在口中缓缓扩散。

    「哇!」薰尖叫出声。

    凉介和薰四目相接,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这会令人上瘾的,因为是货真价实的母乳。」

    听到桥叔这么说,老师也颔首表示赞同。「尤其花代真的特别优秀,」她说道,视线投向羊舍的方向。

    「用这个羊奶做的优格真的很棒喔。」

    「那个那个,我最喜欢了。」

    「今天就这么放着也会变质,横竖要做优格,我明天就送到民宿吧。」

    桥叔对凉介和薰这么一说,老师举起手来。

    「我也要。桥叔特制的优格特别好吃。」

    「不不,不是因为我的技术,是因为花代是头很棒的山羊。它是撒能山羊,属于乳用山羊。」「乳用?」

    薰偏着头问道。

    「是的,是人类为了取得羊奶反复改良的品种,所以……」

    唉,真伤脑筋。桥叔嘟哝着。

    「凉介你们取了名字的那只小羊,呃,叫做皮诺是吗?」

    「是培诺……」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薰再次道歉。

    「没关系。它是公羊。虽然是乳用山羊,但因为是公的,所以无法利用。繁殖用的只需要刚一头就够了,所以昨天的庆功宴用掉一头,不久之后它也会被宰杀。买主也已经确定了……是会长。」

    「宰杀?」

    凉介回头看了看羊舍。

    「杀来吃。」

    雪白色的小小生物正贴近花代的乳房,毛绒绒有如玩具般的小生命吸吮着乳汁,眼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可是……咦?昨天的庆功宴?」

    薰翻着白眼。

    「就是打架弄翻的那一锅啊。那锅肉就是花代生下的小羊。」

    「就是我也吃了一口的那个?」

    凉介张大嘴巴看着桥叔。

    「这是岛上的传统。」

    「它也一样?」

    凉介指着培诺。是的,没错。桥叔点点头。

    「讨厌……」

    薰两手抱头,嘴巴扭曲着。

    「原本山羊在这座岛上只有食用一途,不过桥叔来了以后,开始进行乳制品生产的实验。他想说是不是能用牛或山羊的乳汁制作优格或起司。」

    老师仿佛是为桥叔辩解般说明。不过,桥叔连连挥手否认。

    「不,完全成不了气候。要做成起司获利是一条非常漫长的道路。会长感到很失望。到头来,现在山羊还是当做肉羊用,所以昨天整锅肉浪费掉了真的令人很不甘心。我想就算是会长也是同样的心情。」

    「那个那个那个,我也很不甘心喔!」

    登志男在一旁用力点头。

    「负责宰杀的是民宿的老爹,会长很少动手。不过,花代生下它以后,都是我在照顾,没想到竟然发生那种事……」

    桥叔凝视着正在吸吮花代乳汁的培诺。

    「在岛上过日子……在都市中不懂也无所谓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原本由其他人代为处理的事,全都必须亲力亲为才行,这实在很痛苦。所谓回到人类活下去的原点,说起来其实相当残酷。」

    「这样啊,并不轻松呢。」

    薰注视着玻璃杯中的羊奶,大大叹了一口气。

    「那个那个……那个或许不轻松吧。我也有,很痛苦的时候。」

    老师插嘴说道:「确实不轻松呢。登志男曾经离开岛上然后再回来,而且一个人努力负责邮差的工作。」

    「对,那个……我曾经离开岛上,不过,那里也很辛苦,所以我又回来了。那个,不管哪里都很辛苦啊,啧。」

    「这座岛充满这样的人喔。离岛未必就是天堂,说起来反而完全相反,简直就是把所有落魄潦倒的人汇集起来的人类图鉴。」

    「就拿桥叔来说吧,他为了这个岛竭尽心力制作起司,但是岛上却没有人协助他。」

    桥叔把食指贴上唇边,示意老师别再说下去。

    「算了,用山羊的乳汁来制作起司,就某个层面而言,破坏了这里原有的规矩……原本就不容易。而且,利用产乳量少的山羊制作起司本身就不可能。虽然也教过大家用牛奶制作,但每个人都说太麻烦就不做了。现在岛上的牛全是肉牛。」

    桥叔继续说道:

    「小山羊确实很可爱,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就这么让它长大。但是,这次生下来的两头会长都买下来了。新的蓄水池开始能够输送水的时候,可能就会在集会所举办庆功宴吧。岛上的男众出了相当多力,所以如果不是用在那个时候,就是用在会长儿子的元服仪式时吧。不论哪一种状况,这头小羊都会落得最近就要被宰杀的命运,所以我才没有帮它取名字。一旦取了名字,就会从食用的山羊,变成……变成有生命的家族成员了。」

    唉……薰垂头丧气。凉介也不发一语,看着低下头的薰。

    「不过,培诺真是个好名字。」

    桥叔仿佛要为薰打气般这么说。老师和登志男随即转过头看着羊舍。

    「果然只要叫过一次名字,就觉得它叫培诺了呢。」

    「我实在很没用。」

    桥叔喝干杯子里的烧酎,所有人都沉默着。

    老师率先打破沉默,她以一句「以前我一直都没请教过您……」开了话头,「桥叔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接触到契福瑞(Chevre)的?」

    咦?桥叔的脸瞬间变得僵硬。

    「就是契福瑞呀,法文指的是山羊奶起司……」

    「不,这个我当然晓得。」

    桥叔打断老师的话。他的眼神在空中游移,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狼狈。究竟怎么了?薰和老师面面相觑。桥叔或许对这样的气氛更觉得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继续说明。

    「山羊,嗯,包括使用山羊奶制作的起司,叫做契福瑞。不,那个……其实,」

    说到这里,桥叔调整坐姿面对着凉介。凉介刻意避开桥叔的眼神,注视手上玻璃杯映出的光泽。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友人发誓一起成为酪农,法文叫做fermier。我曾经有过拥抱这种梦想的时代。我的好友那时已经结婚,并且有一个小孩。我们两个人借了一大笔钱,搬到信州(注11)去住。为了实现梦想,我和好友以及他的妻子三个人曾经一起努力过。然而,最后我们还是不欢而散、分道扬镳了。然后……经过一些转折,我辗转来到这座岛上。」

    是喔——老师和薰发出佩服的赞叹。「说到人生,实在是难以预料呢。」薰在杯子内倒入烧酎,老师又继续刚刚的话题。

    「那么,桥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制作契福瑞的吗?」

    桥叔看看发问的老师,然后又看看沉默地聆听的凉介。

    「我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用牛奶制作起司,而是用山羊奶,这是法国酪农的做法。我们想尝试去做大型乳业制造厂做不到的事情。而且,如果能制作出品质优良的产品,价格和味道会截然不同。契福瑞是高级品,我们原本以为喜欢这种起司的日本人应该会逐渐增加,没想到……竟然以失败收场。」

    凉介悄悄抬起头,桥叔再次凝视着他。

    「和友人不欢而散是我的失败,想在这个岛上做起司终究还是失败。我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论做什么都一败涂地。」

    「桥叔在胡说什么?我可是很依赖你的唷。」

    老师语气微嗔。登志男也以劝戒的口吻说:「那个,不可以这么说喔。」

    「不,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沉重如暗影般的笑容浮现在桥叔的脸庞上。他再次看向凉介。

    漆黑的蔗田中传来嫩叶沙沙的声响,带着湿气的晚风紧跟在后,吹了过来。

    13

    与新水道相关的所有工程,在一星期后结束。和竣工仪式一起举办的庆功宴在集会所正式举行。原本凉介和薰很担心是不是会拿出培诺的羊肉锅来庆祝,但由于之前在寺庙的院子里发生过纠纷,所以这次只有准备酒和菜肴等形式上的东西。不过,那一天找碴挑衅的睦不在岛上。

    睦遭遇到天外飞来的横祸:他饲养的肉牛跑出牛舍后暴走,他为了压制住牛导致肩膀脱臼。在集会所紧急处置后,睦被人用渔船送到R市。据说睦四处张扬说有人故意解开系牛的绳子,牛舍的锁也被人打开了。虽然会长斥责他老是整天喝酒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岛民还是集合起来,试图找出犯人。

    庆功宴上,立川安分地待在集会所的角落,静静地喝着酒。他和桥叔握了手,又和登志男聊了些什么彼此笑了起来。凉介也差不多。他和薰、立川一起拍了合照,向桥叔及工头致谢,然后和稍晚匆忙赶来的吉门老师握了手。那是因为老师主动伸出手说:「改天再来岛上喔。」

    隔天有定期船。必须修理旧水道的工头留下,凉介等三名临时工则排定搭这一班船回去。

    夜里,三个人趴在棉被上,枕头边有烧酎的瓶子。他们各自拿着杯子小口地喝着酒,一面回顾整整两个月挖掘沟渠的工程。

    立川虽然道歉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却又发着牢骚,以哽咽的声音说:「到头来我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啊。」薰先说了句「我觉得好像来了好久」,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离开之前培诺没有被杀掉实在太好了。」

    「阿薰不是很好吗?你在这里拍了那么多照片,回东京之后也有要做的事吧?哪像我,什么都没有唷。没学历也没钱,最近甚至连临时的工作也找不到。前辈也一样吧?以年龄来说不妙啊。」

    立川反复说着「不妙、不妙」。凉介听着他们的牢骚,犹豫着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知道桥叔的生活状况后,凉介的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要说只能趁现在了。凉介喝了一口烧酎,轻轻把杯子放下。

    「抱歉,我不跟你们回东京。」

    咦?立川抬起头。薰也惊讶地动了一下身体。

    「我不回去。明天我不上船。」

    「你要帮忙工头的工程吗?」

    薰伸长了脖子看着凉介。立川则凑过来问:「什么什么?」

    「我有想做的事,所以想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

    「如果是为了那个女老师,劝你最好不要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薰会这么说,不过凉介摇摇头否认:「不是的。」

    「可是,前辈你有钱吗?也必须找住的地方吧。」

    立川立刻点出具体的现实问题。

    「这些都还没确定。」

    「在胡说八道什么啦,前辈你这个闷葫芦!」

    立川惊讶地笑了出来,接着又趴回被子上。他啜饮着烧酎,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芒。「真有意思,」立川一个人兴致高昂地说着。

    「菊地哥你怎么了?先回去东京,想好该有的计划再来不是比较好吗?」薰满脸担忧。

    「而且……你要在这里干嘛?前辈。」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说有想做的事的确是真的,不过现在……」

    「到底是怎样啦?」

    立川「啧」了一声,翻过身看着天花板,薰也转身仰躺着。过了一会儿,立川开口问

    「我说前辈,我知道不该问你这件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内心曾经受过什么伤?」

    凉介抬起头,凝视着立川。

    「嗯……算是吧。」

    「那个伤,你是想治好它,还是想忘了它?」

    咦?薰眯起眼睛。

    「没想到你偶尔也会说出有深度的话嘛。」

    「我不懂有没有深度,不过想治好还是想忘掉,做法肯定不同喔。前辈,我呢,从定时制高中缀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现在确实是个笨蛋,不过,念小学的时候我可是很用功的。」

    「我从来都不认为你是笨蛋,」凉介说。

    薰仿佛是为了补充凉介的说明般,继续补了一句。

    「就是嘛,你不是笨蛋,是猪头。」

    「没关系啦,你们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清楚得很。」立川用脸压住枕头,吐了长长一口气。

    「我爸妈在我小学毕业以前离婚了。老哥跟着我妈,我也想跟他们一起,但老妈说养不起两个孩子,所以我只好跟老爸一起生活。不久后,老爸的新老婆就来到家里,我这就有了新妈妈。总觉得很多事都变得很麻烦。新妈妈生了小孩,我在家里失去了容身之处,做什么事都不顺利,书也完全没在念。所以呢,只要有人随口跟我提到学校或是学历什么的,我就会很火大。我知道别人一定认为,反正还不是你没好好努力什么的。不过,那是父母都在、家庭健全的家伙在说的,我在重要的时期有家却归不得……哪有什么念书的机会?」

    立川并未看着凉介及薰,继续说道:

    「可是啊,我也很讨厌为了这种事火冒三丈的自己,所以我心想,干脆把过去的事都当做一坨屎,把那些日子全忘记就好了嘛,所以就一直过着轻率放荡的生活,一半带着游戏人间的心情……结果,完全不行。以那种心态随波逐流,结果什么也没变,没有一点真实感,无法感受到自己真正活着,所以永远在意着过去的事情。不过……我毕竟也是人,不应该就一直这么下去。我希望活得更有真实感,就算可能因此要了我的命也无所谓。不,应该说那样的话还比较好。这样的话,我的伤口一定能够痊愈。」

    薰用力地点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立川,既然你这么清楚,就一定能够往前迈进不是吗?」

    「可是,不知道是目光短浅还是什么的,我不像前辈,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凉介一直凝视着立川的侧脸,然后低声说了声「谢谢」。

    立川没再说什么,在三个杯子里分别倒了烧酎。

    「我来这里以前,曾遇到过很令我厌恶的事。」

    这次轮到薰看着手中的酒杯,开口说道。

    「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

    「咦?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立川翻过身子正想靠近薰时,薰伸手制止,「别靠过来。」

    「因为那件事牵涉到男人,这辈子想治好应该是不可能了。总之,我想忘了一切。当时心想男人最好全都死光算了。所以很抱歉,我对男人还是有抗拒感。」

    「发生什么事?是对方霸王硬上弓吗?」

    「不要问啦,猪头!」

    薰瞪着立川。

    「好过分,人家是担心你耶。」

    「所以……以前我也没穿这么多鼻环。因为发生令自己很痛苦的事,我心想绝对不能向痛苦认输。我是以这样的心情去挑战的。这个也一样。」

    薰露出手臂上的玫瑰刺青。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玫瑰,我只不过想证明那些痛根本不算什么。」

    「什么嘛,大家都惨兮兮的。」

    立川又转过身来面对凉介,似乎期待他能说些什么,但凉介依旧默不作声。

    「前辈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吗?你这个闷葫芦。」

    「抱歉,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过,你下定很大的决心是吧?」

    凉介对薰点点头,仍旧不发一语,用手指压着额头。「真有意思,这么没用的人,打算做什么?我就暂时奉陪好了。」立川说道。

    什么?凉介看着立川的脸。

    隔天一早,凉介等人告诉来发给他们船票的工头,说他们不打算回去。工头一脸狼狈,令人同情。他趴在餐厅桌上,摆出一副全身虚脱的样子。

    「能不能拜托你们回东京?我和会长还有另一层关系。」

    工头以极为憔悴的表情看着三人。

    「你们是没像之前来的那批人,因为嗑药而出现精神恍惚的状况。不过,和岛民干架,甚至连牛都暴走……还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好不容易工程结束了,我以为能够喘息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凉介默默低头致歉,立川和薰随即也跟进。

    「既然这样,你们先回去本岛一次再来好吗?如果你们就这么留下来,就变成我的责任了。我也有我的立场要顾。」

    「真的很抱歉。」

    「你们打工的费用也是直接汇到帐户里,现在没办法给你们现金。你们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吧?这里连一台提款机都没有。」

    凉介再度重复了一次「真的很抱歉」。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女老师吧?」

    「不是。」

    「如果是为了那个女的,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那个女的过去不知道用甜言蜜语骗了多少人。最近连会长的儿子也魂不守舍的,成天在那个女人身边打转。不过啊,都是被那个女人引诱的。」

    薰一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瞅了凉介一眼。

    凉介回看了工头一眼,断然地摇摇头。

    「不,因为我有想做的事。」

    「你们两个也不回去吗?」

    工头分别注视着立川和薰。事出突然所以两人也解释不清,只能暧昧地回答「嗯」、「是啊」。

    工头哭丧着脸,探出身子。

    「那个,果然……你们是自己想挑战看看吗?探索自我之类的?」

    可能是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工头的胸部及肩膀上下摇晃着。

    「既然这样就独立自主呀,探索自我是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才有资格说的吧?怎么办,这个票?不上船全都白白浪费了不是吗?」

    工头拿着三人的船票,手颤抖着。

    「你啊……从刚刚就一直说些没出息的话,真不像样。」

    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妇人突然开口。

    工头愈来愈沮丧。

    「说什么独立自主!你自己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欠了一屁股债。只因为你是会长的外甥,所以才能在这里工作不是吗?说是工头,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才叫你工头不是吗?岛上有哪个人叫你工头吗?他们因为在这里有想做的事,觉得有意思,所以想留下来不是吗?你不就是为了找这样的人才去本岛招募临时工的?结果以前有谁留下来过吗?有哪个年轻人愿意留在这个岛上吗?或许这是什么缘分也说不定,你就帮帮他们吧!」

    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往凉介等人的方向看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露出笑容。工头就像溺死前的鲤鱼般,张开口期期艾艾地说:

    「既然这样,就得和会长商量。我也无能为力。」

    果然还是不能无视岛上的头子,凉介心中一阵苦闷。意外地,连妇人也点头说:「也对,不先跟会长商量不行。」

    「为什么一定要会长决定才行?」

    立川似乎也和凉介有同样的疑问。工头再度浮现一副快要窒息的神情。妇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芒。

    「想待在岛上,就得先记住这件事。像我哥只是脸臭了一点就被会长误解,他也曾经有过被欺负,或者说是被排挤的时期喔。」

    走廊传来「少啰唆」的吼声,门随即被打开,民宿老板探头进来。

    「你们说想留在这里吗?」

    「是的。」

    「还是算了吧,这里不是年轻人待的地方。」

    老板说完用力关上门,发出脚步声离开了。

    工头双手抱头,妇人也抚着白发陷入沉思。

    「找到住处以前,请让我们待在这里。」

    妇人抬起眼角看着凉介。

    「可以是可以,要是没找到呢?」

    「到时候不能在这里工作吗?」

    「你说这里,是指我家?」

    看到凉介点头,工头的脸也扭曲了。

    妇人盯着凉介,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这里是只有工程期间才供餐的民宿喔,平常又不可能有观光客来,等于没在营业。我没能力雇人,更何况一次来三个。」

    凉介垂下眼帘。

    「那就只好露营了」

    立川这么嘟哝着,薰立即一脸喜不自胜地说:「露营不错啊。」

    14

    会长家的客厅里摆设着弯弯曲曲的木制雕塑品,似乎是以细叶榕雕塑而成的作品。凉介虽然对艺术没有研究,却觉得一旁摆设的木雕七福神(注12)破坏了客厅整体的气氛。

    「真伤脑筋。」

    会长垂着粗眉噘起嘴,满脸苦恼。三个人在他面前只能乖乖听他说教。

    「我想你们也知道,岛上的生活和你们想象中那种电影里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不过,岛上的人口能增加就是好事吧?」

    立川一插嘴,会长立刻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没错,所以只要是和本岛有关的工作,过去都是从本岛找年轻人来做临时工。我想其中或许有人会喜欢这座岛。」

    「既然这样,我们自愿说要留下来,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也必须是岛民希望对方留下来才算数。这两个月以来,我们一直都在观察你们是不是适合留下来。」

    「观察?」

    薰和立川同时问道。

    「我个人并不会特别讨厌你们,不过……我就直说吧!没有一个岛民希望你们留下来。换句话说,你们和岛民之间不会有两情相悦的情况发生。要是有岛民想娶你当老婆,自然另当别论。」

    被会长盯着看的薰皱起鼻子。

    「何况……还发生了睦养的牛突然发狂的骚动。虽然那件事因为他使出蛮力搞到脱臼把牛给制伏了,但万一有小孩被牛拉着跑,你们想想看,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岛上发生这样的事,仔细一想,当然令人忧心。」

    「你是说那是我们干的吗?」

    立川翻着白眼。

    「我不知道。那件事,只要当事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只不过,确实有人认为是你们搞的鬼。在这样的气氛下,你们留在岛上,就有点像天空中飘着一朵乌云,或者说是不合季节的台风即将来袭的感觉……唉,真伤脑筋。如果单纯来这里玩当然很欢迎,但是在这里住下来,被你们以自己的作风搅乱的话就麻烦了。岛也有岛的规矩,这里有这里的体制,因为大家都能遵守,所以这么小的岛才能维持到现在。你们如果没办法找到工作,难道打算待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你们有老死在这里的觉悟吗?」

    三个人一句话都没回。

    「菊地先生,」会长冲着凉介问道:「你已经打点好要住哪里了吗?」

    凉介偏着头,仍然沉默不语。这时会长太太刚好端了茶点出现。

    「我老公并不是讨厌你们,而是认为你们会很辛苦,所以先把丑话都说尽了。他这人个性单纯,就跟加拉巴哥群岛(注13)的稀有保育动物一样。」

    「少啰唆!」

    会长太太「喔」了一声,离开之前又补了一句:

    「希望你们重新考虑也是为你们着想哟。」

    「不是叫你少啰唆吗?」

    薰瞪着对太太咆哮的会长。

    「反权力、反家暴。我可不会因为痛苦就退缩。」

    什么?会长看着薰的脸,大概是不懂薰的意思吧?立川则毫不客气地撕开茶点的袋口,拿出看似黑糖果子的点心放入口中。

    「反正,总是有办法的,」立川说。

    「真是这样就好了……」

    会长挑了挑浓眉。

    「总之,随你们便,年轻人不到世界各地闯闯也不行。在这里看是要露营还是怎样,随你们待到满意为止,然后就去别的地方吧!要到欧洲还是美国都尽管去闯。青春一晃眼就过了,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凉介三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七福神。

    15

    隔天,凉介前往安布里岳。他想去看斑斑。他有预感,只要能和森林的动物再见面,就能更加确认此刻的心情。

    应该交给桥叔的东西,现在仍收在凉介的背包里。想问桥叔的问题也深藏在心中。来到这座岛原本的目的连一个也没达成。

    凉介穿过无人寺庙,进入登山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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