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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21

    今年岛上的梅雨季,比往年迟了许多。

    热气与湿气袭卷而来。

    雨毫不间断下个不停,空气无比湿润,仿佛能用手抓住一般;四周的绿意更添盎然,蔗田里的甘麻更加挺拔,但对于在小小的住家生活的四个人而言,却是个闲得发慌的季节。

    所有的东西都开始长徽:食物、衣服、榻榻米。只是两、三天搁着不理,就连背包都蒙上一层灰色的霉。花代它们的羊舍也不例外,只需一个晚上,干草就成了白色徽菌的温床。

    原本放在厨房窗边等待熟成的起司当然也无法幸免,看似发霉的年糕上面的黑徽繁盛地覆盖了整个表面。

    「已经完蛋了吧,」立川沮丧地说。

    「湿气这么重……」薰也说道。

    站在两人之间的凉介拿起一块起司,凑近鼻子一闻。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有霉菌才能促进熟成,要是完全都不长霉反而伤脑筋。」

    立川似乎不了解,他瘪着嘴说:「这不是很不卫生吗?」

    「所谓的熟成就是让蛋白质转变成胺基酸,而负责这项任务的就是微生物和霉菌,能使养分转变成起司的美味。」

    「蛋白质本身没有味道?」

    「没错。」

    「但是,有的霉菌可能会致癌不是吗?」

    薰对于霉菌似乎也有疑虑。

    「所以重点就在于选择什么样的霉菌来繁殖。」

    把发霉的干草拿到屋外焚烧的桥叔,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

    「就像卡蒙贝尔起司表面有发霉的白毛,蓝纹起司中闻名的罗克福起司,则是从内蕊培养出青霉。霉菌可以说是制作起司绝对必备的条件。」

    桥叔拿了一块起司,用干净的布拭去发霉的部分。

    「虽然还太早,不过不妨尝尝看吧!」

    变硬的白起司表面布满细微的纹路,上面还残留着无数根须蔓延般的黑霉。

    「要我们吃这个?」

    「当然,品尝也是一种学习。」

    桥叔握住刀子,把起司放在布上切了起来。

    「水气没有蒸发啊。」

    制成圆型的起司,才一下刀形状就歪掉。刀刃一切进去后,饱含水分的内侧便整个塌陷。「看样子温度也不理想。」

    切好的起司一人一块,每个人都放进口中。

    「咦……」

    「真意外」

    立川和薰微笑起来。凉介也是。虽然离熟成阶段还很远,但慢慢转换成胺基酸的乳香在口中扩散,感觉就像用鸟的羽毛轻搔舌头一样。这和牛奶制成的起司给人的温和口感不同,简直就像完全不同种类的制品。融合了青草香、花代的体温和岛上骤雨的香气同时在口腔内绽放。

    然而,入口那一瞬间的感动消失后,凉介感觉到口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霉臭味。这和蓝纹起司差得太远,嘴里残留一股呛鼻、浓烈不散的余味。

    「这个霉菌不怎么样。」

    不用桥叔说,凉介他们也心知肚明。

    「嘴巴有点辣辣的。」

    薰喝水试图冲淡余味。

    「虽然温度会因为不同种类的起司有所调整,不过,一般使用的熟成库都是维持在十五度以下。放在温度这么高湿气又重的地方,什么样的霉菌都会长出来。尤其湿气实在太重,水分完全无法去除,所以成品的形状才会这么歪七扭八吧。」

    「刚入口时还以为没问题……」

    凉介一脸惋惜地看着窗边那一排起司。

    「据说有些酪农会贩售像这样无法预测成品口味的起司喔。不过那毕竟是能够接受独特口味起司的法国。你们说时代已经改变了,如何?这种带着湿气和霉臭味的起司,日本人会喜欢吗」

    立川和薰马上摇头。

    窗边的起司全包覆着一层看都没看过的霉菌。

    「真对不起花代。」

    不用立川说,凉介也有同样的感受。三人一齐望着羊舍,花代和刚也正好同时抬头望着他们。培诺依然吸吮着花代的乳房。

    院子角落里,桥叔燃烧的干草烟雾缭绕。

    凉介脑中灵光一闪。

    那是他在从事厨房工作时不曾经手过的起司。他曾在业者发送的型录上,看到一种进口的黑色契福瑞。如果没记错,上面介绍那是以木炭烟熏熟成的起司。

    「桥叔,请问……是不是有一种全黑的起司?」

    「啊,有的。」

    桥叔在厨房洗刀子,他背对着凉介回答。

    「那是因为使用木炭才变黑的吗?」

    「没错,是木炭。」

    「利用木炭熟成吗?」

    「不,应该不是。木炭应该不会让起司产生任何变化。只是用木炭粉覆盖,阻绝大部分混杂的霉菌……」

    桥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凉介。

    「所以,桥叔,如果利用干草灰……」

    「嗯,我正好也在想这件事。有些起司是用茅草卷制而成的。」

    「如果是用茅草灰呢,该怎么处理?」

    「我也不清楚。」

    桥叔就那么持着刀交叠着双臂。

    22

    定期船抵达的早上,岛上的男众为了搬运物资聚集在码头。

    负责承销的是总公司设在R市的超市。他们接受来自各个岛上家家户户的电话或传真订单,将生鲜食品、衣物、文具,甚至电器制品、家具等分别包装后,交由定期船运送至岛上。

    另外,对于岛上以捕鱼为生的人来说,这也是唯一的出货时机。他们把渔获和冰块装箱,存放在船上的冷冻库,由R市的渔业协会收购后,才能在市场贩售。自治会统筹订购的生活用品及食物也同时卸货,所以船进港之后的一个钟头左右,每个人都无法休息,忙得不可开交。

    立川在码头被男众殴打,是在一个微温的雨断断续续下着的早晨。男众都穿着相同的雨衣搬运纸箱装载的货物。立川和凉介没有雨衣,之前在工地工作时穿的是工务店借来的雨衣,已经交还给工头,因此两人只好穿着桥叔钓鱼用的风衣协助搬货。

    据立川说是因为太过闷热,所以他拉下了帽子,也没拉上风衣的拉链。换句话说,男众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全身湿淋淋的。从以前就看立川不顺眼的几个男人,因而认为他的态度散漫。

    「喂,擦干净,混帐丨」

    又是常和睦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凉介和桥叔回头看时,立川已经倒卧在雨中的码头。他侧着身子,捂住脸正要站起来,然而,男人却又一脚踹向他的脸。周围的男众急忙上前制止。

    「这个臭小子根本无心工作!」

    男人一副抓狂的模样,还想再踹正在呻吟的立川。

    「他搞错箱子,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就那样放着,在下雨耶!」

    男人大声喊叫着解释他使用暴力的原因。立川淌着鼻血坐倒在地上,码头的积水一片殷红。船员和乘客都站在甲板上惊讶地往下张望。

    「对不起!」

    桥叔介入他们之间,向激动的男人俯首道歉。凉介也连忙跑过去站在桥叔身旁。

    「搞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工作都做完了,还要赖在这里多久?怎么不快点滚蛋?」

    男人突然揪住桥叔满头白发,拉扯着桥叔。

    「对不起!」

    桥叔被男人扯住头发,却又再次道歉。凉介朝男人冲过去,想帮桥叔从男人手上挣脱,但却连他也挨了拳头。并不是眼前的男人揍他,而是从旁飞来一拳。十几个人在船边拉扯纠缠。

    「可恶!」

    立川一口咬住男人的膝盖,男人想甩开立川,单手猛殴立川的头部。立川像是要咬下男人的膝盖肉般,身体直挺挺地死命抱住男人不放,好几个人强行把他架离。桥叔也急忙护住立川的头部。男人一边呻吟一边作势要殴打桥叔和立川。

    这时候立川突然摔落在地上。他瞪大双眼,全身颤抖倒卧在水洼中。男人的膝盖也一片殷红,但那并不是男人的血,而是立川淌出的鼻血

    桥叔和凉介让立川睡在床上,他们两人则躺在一旁的地板上。

    薰利落地准备湿毛巾,又在立川的脸上涂软膏。立川则是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他并没有睡着,一迳深锁着眉头。凉介从未见过表情如此痛苦的立川。

    这一天雨始终没有停歇,持续下了一整天。

    夕暮低垂,所有的橙色褪去、天空呈现灰铅色之际,立川总算打破沉默。

    「桥叔、前辈……今天真对不起。」

    起身啜饮着烧酎的桥叔只是简洁地回了句「没关系,别在意。」在记事本上画着弧线设计图的凉介则间他「很痛吗?」

    「有点……痛。」

    立川说了这句话以后,用毛巾掩住脸。他似乎哭了。

    「对不起。我……」

    立川仍然捣着脸,呑呑吐吐地开口。原本在捆扎干草的薰也回到屋子,坐在玄关。

    「呃……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果然,对我来说还是行不通,我没办法像前辈你们这样,一直充满干劲在这个岛上努力……对不起。我可以搭下一班船回去吗?」

    每个人都陷入沉默。

    薰仰望着天空。

    桥叔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先看看凉介。凉介搁下笔,放在记事本上,看着躺在一旁茫然若失的立川。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回荡着雨声和立川压抑的啜泣声。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桥叔啜了一口烧酎,终于开口说道。

    「不只立川,薰也一样,凉介当然也不例外。想回去就回去不是很好吗?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旦把梦想说出口,就觉得好像非实现不可。如果没能实现,就这么以梦想结束,仿佛自己就成了丧家之犬。但是,我知道有人就因为死咬着梦想不放,结果落得白白浪费人生的下场。梦想就让它一直是梦想,不也很好吗?」

    桥叔并未看着立川,而是看着凉介。

    「即使就这么分开,大家一定……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因为我们一起挖掘沟渠,还一起制作了起司,一路这样走了过来。就算不是永远在一起,我们还是一辈子的朋友,未来的生涯中还可以再见面,我认为这才是更加值得珍惜的。要是像我这样,只会徒留遗憾,再怎么想和好友见面都见不了面。」

    立川像是喘不过气般一边吐气,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薰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凉介也是一动也不动。隔了一会儿后,凉介到厨房拿来四个玻璃杯,然后拿过桥叔的烧酎,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酒。

    片刻之后,有访客到来。

    「那个,那个那个……」听到声音,凉介原本以为一定是登志男和吉门老师来了。

    没想到站在登志男身后打着伞的却是会长和工头。

    「听说今天早上又大闹了一场是吗?真伤脑筋。」

    站在会长背后的工头道着歉说「真对不起」,然后递上一瓶烧酎。

    立川坐起身子。薰手握玻璃杯站了起来。凉介则是一语不发低下头。「请进。」桥叔有些慌张地迎上前招呼他们。

    「不用了,还要脱鞋太麻烦。来这里的路上下着雨,裤脚都湿了。」

    「不用客气,请进。」

    「真的不用了,没关系。」

    由于会长的坚持,工头和登志男也只能杵在门口。

    「本来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吵架两边都有责任。不过,登志男说今天早上的事是岛上的人挑起的,错的应该是岛上的男人,所以我来这里向各位道歉。实在是给各位添麻烦了。」

    会长对着桥叔弯下腰,「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工头也跟着道歉,但不知为什么竟然连登志男也跟着说「呃,对不起。」

    桥叔惶惶地低下了头。

    「不,我们确实也让他们感到不愉快。虽然是对方先动手,但的确是双方都有责任,应该各打五十大板。采取让彼此今后不会有芥蒂的做法,他们应该也会比较乐意。」

    立川及薰瞬间显露出一脸为难的神情,但两人都不敢开口。

    「桥叔你不也是被打了吗?登志男,对吧?」

    「那个,嗯,是的。他被打了。」

    桥叔的眼神落在地板上。

    「没关系,我……」

    「叫你来这座岛上的人是我,所以羞辱你就等于是羞辱我。虽然说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名产终究没能成功。哈哈哈。」

    桥叔搔了搔白发。

    「所以,老实说……你们说想做山羊起司时,我心想倒也不错,毕竟时代变了,只要能做出好东西,我想这里的人想法也会改变。如果能做出顶级的起司,我愿意不遗余力帮你们。要是想留在岛上,这么做也不错吧。不过……希望你们也能顾虑到岛民的心情,妥善应对。如果今后还是有纠纷,那就只好解散,我要收回这里的地。原本这里就是在我的土地上盖的房子,所以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山羊,全都是我的,知道吗?桥田。」

    桥叔低头注视着地板点点头。

    「和平相处是最重要的,往后就看你们的努力改变生活方向了。希望你们牢牢记住,把我说的这些往好的方面去看,怎么样?」

    「……好。」桥叔再次点头。

    「还有一件事。再过三天就要从新的蓄水池放水了。这几天下了足够的雨,蓄水池也储满水了,我打算开庆功宴来庆祝,所以剩下的那一头山羊要处理掉。」

    薰倒抽了一口气。

    「所以,希望你和以前一样,在这里把它宰了可以吗?在这里宰了,切好拿过去。」

    桥叔没回答。

    「怎么样?可以吗?」

    「不能拜托民宿那边帮忙吗?」

    「那个别扭的家伙兆头不好。上一头让他处理,结果不是因为吵架打翻了吗?后来还发生牛只暴走的事件让睦受了伤。睦那个蠢货没办法工作,大伙儿分担船货的工作也变得吃重多了。所以麻烦你在这里帮我处理,知道吗?」

    「知道了。」

    「那么,我回去了。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会长转身离开。工头翻了个白眼,深深敬了一个礼。登志男大概是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楞楞地站在原地,被会长斥喝了一声后才慌慌张张离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呢。」

    桥叔低声说道,缓缓看向凉介。

    「要是真心想做起司,这是无论如何都得跨越的难关。」

    薰一脸铁青看着凉介。立川则抱住头。

    凉介低下头来,凝视自己的双手。

    23

    凉介又来到原生林。

    从浮云层层叠叠的天空中露脸的太阳,将山上晒得热辣辣一片暑热。

    水气沿着数百道光柱蒸腾而上。林立的细叶榕巨木仿佛要操控这些水气般伸长了枝桠,直达天际。

    就和初次迷路进入这里时一样,凉介再次震慑于巨木的壮丽景色。

    他漫步在林间,一一观赏巨木,忍不住赞叹它们不只是一株株参天巨木,它们本身就是存在的象征。凉介抚触着树干,昂首仰望恣意伸展的枝桠;这些巨木就像是以植物的型态开始,却进化成其他生物般的生命。

    只是伫立在树木前,凉介却仿佛能够听见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生物说出的言语。

    在这个森林深处,凉介忽然发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斜坡上的岩壁裸露处,有一个漆黑的洞口。

    凉介朝洞窟内窥看,往里面走进数步。洞窟有一定的高度,不需要弯腰也能进入,但是并不宽,伸直双臂就能碰到两边的岩壁。

    凉介大致环顾了四周,小心地落脚。由于光线射入洞窟内,即使四周昏暗视野仍然清楚,可以看到像是羊粪的东西,可能有山羊闯入。

    进入洞窟更深处时,温度急遽下降。虽然多少感觉到有风通过,却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原本因汗水濡湿的肌肤感到一阵寒意。

    凉介突然想起在船上见到落人洞门时,桥叔曾经说过东人崖也有几个风穴。要是这里与那个巨大的洞窟或断崖上的山洞相连,大概就能听得见大海或风的声音吧。

    洞窟深处朝左弯,走到这里之后就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一直待在黑暗中,可以感觉到黑暗程度似乎一点一点地降低。这个洞窟无疑应该通往什么地方。

    凉介折回头,往洞口的方向走去。来到转弯处时,他见到从洞口射入的阳光。凉介并不觉得有进到洞窟那么里面,但由于洞口不大,看起来仿佛距离很遥远。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一走出洞窟,凉介再次被湿黏闷热的空气所包围。来自巨木的盎然绿意降临四周,他深深吸入湿润的森林气息。

    回到有光的世界,身体感受到纯粹的喜悦。凉介因而深刻体会到,无论是植物或动物都无法活在幽暗当中。

    但若是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洞窟黑黝黝的深处,为什么会有山羊的粪便呢?

    这一天,山羊并没有出现在凉介面前。

    隔天凉介又来到了原生林。

    这一次吉门老师与他同行。

    这天早上老师来到码头,迎接钓鱼回来的桥叔及凉介。把渔获搬到小货车上时,老师问了凉介起司的熟成状况。

    凉介据实以告。由于多种徽菌的搅乱,无法做出预期的起司。虽然尝试撒上干草灰来制作,但因为无法调节适当温度,熟成状况不佳。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盖一座整天开着空调的熟成库。或许像这样的南方小岛,本来就不适合制作起司。

    凉介把这些状况告诉吉门老师,接着说道:

    「为了了解山上的山羊能不能挤出乳汁,我昨天上山了,今天下午打算再去一趟原生林。」还不曾去过原生林的吉门老师立即表示:「我可以跟着去吗?」

    一想到必须和吉门老师在巨木林中独处,凉介无法马上答应。

    「挤奶的方式我比你熟练。」

    「你真的要去吗?」

    两人压低声音不让桥叔听见,约好一同前往。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去原生林的路上,老师对凉介这么说。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凉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凉介原本不打算向她提起,但和吉门老师再次四目交会时,他说出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培诺的事,真的?」

    「说是期限到了。」

    「是由桥叔处理吗?」

    看到凉介暧昧地摇摇头,吉门老师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桥叔已经把话说得相当明白。

    如果真的想把制作山羊起司当成事业经营,就要先亲身体验宰杀小羊的过程。如果做不到,就得放弃制作起司的念头。

    对于桥叔这番话,寄人篱下的三人因为立场不同各自感到疑惑。对薰和立川来说,制作起司毕竟是凉介个人的梦想,他们没有必要为此宰杀自己心爱的、甚至取了名字的小羊。但薰仍说出了她的看法。她认为这样的事若是无法避免,凉介应该重新思考今后的事比较恰当。立川更是感情用事地说,不论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在这里杀了培诺,必定会成为这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难道就不能放弃制作起司,改经营起司餐厅吗?

    凉介的心中还没有答案。如果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他必然得亲手杀死培诺,但是他还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凉介认为这样的自己非常卑鄙怯懦。他无法想象亲手杀了培诺,但这个岛上的人一直都是这么活下来的。不,不光是这个岛,其实任何人都一样,如果所吃的东西都必须经由自己的双手处理,每个人的手全都沾满了鲜血。

    桥叔也沉默不语。

    凉介想,虽然桥叔已经处理过几百头山羊,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就是因为厌恶这样的事情才会换工作,这才是桥叔的真心话。说起来原本照料花代生产的就是桥叔。为它们准备草料,放它们在院子里嬉戏,最后却得亲自宰杀这些小羊,绝对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吧。

    看到眼前的巨木林,吉门老师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缓步走着,仰望细叶榕的威仪,细心抚触每一株巨木,感受巨木散发出来的力量。吉门老师呼吸的气息,宛如幽静的森林里唯一的声响,轻巧地传入凉介耳中。

    老师凝视着一株巨木弯曲伸展的枝干。凉介站在她背后,直直看着她柔和浑圆的肩膀。她的身体、她的秀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凉介的心思驰骋到数秒后的行动。

    被逼到无路可逃的自己,渴望和眼前这副柔软的身躯缠绵。

    只需轻轻伸出手。

    他的指尖微动,森林的气味也跟着飘远。

    「凉介大哥,要爬上那里试试吗?」

    老师突然问道。凉介将目光移开她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老师指着大树伸展的枝桠。那是十分结实的树枝,树干斜斜地弯曲伸展,各处都坑坑坎坎凹凸不平,气根垂下宛如粗大的藤蔓,顺利的话似乎能够攀爬上去。

    凉介先试着攀上去。树枝比想象中更粗壮,跨上去的感觉很稳定,气根也结实可靠,他立刻察觉这里仿佛摇篮一般。

    「好像没问题。」

    凉介这么一说,吉门老师立刻跟着爬上来。她虽然有点战战兢兢,但凉介一伸出手,她马上伸手握住。凉介半抱着让她倚着枝干坐下,两人相视而笑,接着凉介背向树枝前端,与老师相对而坐。

    清澈的双眸近在眼前,老师微笑着凝视凉介。

    但两人随即避开了彼此的眼神。

    附近传来细小枝桠断裂的声响。

    它们从原生林的深处、从通往海岸的森林里,悄然地朝两人靠近。摇晃的树丛中先是出现黑色山羊,接着是斑斑。野生的山羊一头接一头聚拢,小羊也跟在母羊身后出现。原本以为它们跟在母亲后面吃草,但它们却又突然如弹簧般跳起,一刻也静不下来。

    真是的。老师看到这个情景,轻笑了一声。

    虽然老师的笑声轻得近乎呼吸,羊群却一齐有了反应。它们低下身躯,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敏感地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动静,有一半以上的山羊都抬起了头。好几头羊注意到树上的两人,飞也似地呈一直线奔回树丛中。其他山羊可能受到影响,也跟着跑了回去。小羊像是画圆般来回跳跃着,不久也消失在树丛里。

    「唉呀……对不起。」

    老师双手撝着脸。凉介轻轻伸手覆着她的手。

    「没关系的。」

    果然就如凉介所料,山羊并未真的离开。

    看到两人从树上下来,它们再度悄悄地从树丛里探头窥看。最早探出头来的,是凉介熟知的斑斑。

    「斑斑。」

    凉介一出声,斑斑就朝他走过来。斑斑身后则是曾经见过的一头白色母羊,从花色明显可以看出是乳用撒能山羊。母羊的旁边有一头小羊,另一个方向则出现黑色山羊。

    羊群回来了。虽然多数山羊仿佛包围着两人般隔了一些距离,但或许是看到斑斑用鼻尖磨蹭着凉介腰部的模样而消除了戒心,缓缓靠近两人。黑羊嗅着老师身上的气味,老师一伸手想抚摸时就跳着离开,却又再度伸长脖子靠了过来,反复着若即若离的行为。

    「说不定……」

    这一次听到老师的声音时,山羊没有逃走,只是动了动耳朵。

    「说不定我们蹲下来比较好?动物对于比自己高的生物会有所警戒。」

    老师说的没错。

    两人一蹲下来,围着他们的山羊又再靠近了一些。它们频频嗅着两人的气味,逐渐挨近,转眼间山羊的脸聚集在面前。

    凉介不禁笑了出来,这使得山羊再次退后,不过,它们仿佛思索着什么停了下来,然后又再靠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老师轻抚着白色母羊的头。

    「咦?竟然……」

    从母羊的后脚看得出它有点紧张,却看不出它有逃走的企图。老师的手指从母羊的头慢慢地往背部轻抚,母羊不但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近她的脸。老师用手指拨弄着它的毛,逐渐轻抚到腹部。

    接着老师采取跪姿,让自己蹲得更低,然后单手抚触母羊垂下的乳房。她动作轻巧,像是抚触体毛般轻抚母羊的乳房,这时候小羊也靠了过来。在这之前小羊总是避着两人,在成羊的外侧蹦蹦跳跳,但或许是注意到老师的手轻抚着母亲的乳房,小羊跳跃着身体,介入老师和母羊之间。老师却毫不在意,仍然把手放在母羊的乳房上,轻轻地搓揉。

    母羊的乳汁滴滴答答地流下,虽然不像花代那样呈线状喷出,但滴落在地上叶片的乳汁透出白色透明的纹路。

    老师缓缓松开手指,轻抚母羊的身体,然后抬起膝盖。

    「今天先这样就好。」

    她轻声低语,然后看着凉介。

    「尽可能每天都这么做,让它慢慢习惯比较好。」

    凉介点点头,一边轻抚着斑斑,然后慢慢起身。

    羊群再度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但它们没有逃走,金色的眸子直直盯着凉介。

    「明天开始带它们喜欢的草料来吧。」

    老师也跟着站起来。

    「我想应该有机会。」

    「你真厉害!」

    山羊像是画圆般围绕着两人,小羊在成羊旁边嬉戏着。细叶榕巨木高高耸立,环视所有的景象。群树繁茂的叶片及气根犹如天伞,将盛夏炽热的阳光化成一道道绿意盎然。

    凉介像是在率领羊群般缓缓迈开脚步。

    斑斑跟着凉介,黑羊则跟在斑斑身后。

    「凉介大哥,接下来要去哪里?」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凉介前往的地方是那个洞窟的入口。

    「竟然有这种地方……」

    老师看着岩壁上的漆黑洞口,喃喃地说:「有点恐怖。」

    「里面到处都有羊粪,我猜想这里会不会是它们的巢穴……」

    凉介默默注视着山羊的行动。

    只要有一头山羊进出这个洞窟,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动向。虽然凉介还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放牧饲育的方法,但总是尽可能想了解它们的行为模式。

    不过,两个人看了半晌,却没有任何一头山羊进入洞窟里。这时吉门老师却突然说出一番令他意外的话。

    「嗯……凉介大哥,起司的熟成库叫做curve对吧?」

    「是的。」

    「要是没有熟成库就做不出起司吗?」

    「应该很难吧。」

    「这只是我的推测……学生时期我曾学过一点法文,英文和法文有很多发音不同但意思相近的词语,我想curve搞不好就是cave。」

    「cave?」

    「就是洞窟的意思。」

    凉介慢慢地张大了口。

    「你想想看,人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制作起司了不是吗?那时候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空调来维持恒温,说不定他们利用的就是像这样的地方。」

    「吉门老师……」

    昨天所经验到的洞窟内空气,肌肤上冷冽的感受在凉介的体内再次苏醒。即使是炎热的盛夏,这里想必也是保持固定的温度与湿度。

    一股感觉像电流般划过他的背脊。

    凉介这才想起有起司之王美誉的罗克福起司。为什么这个高贵的蓝纹起司会被称做罗克福呢?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罗克福正是法国一个到处都是洞窟的村庄。而这个世界闻名的蓝纹起司,就是在洞窟内熟成的!

    「老师!」

    凉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楞愣地杵在老师面前。

    羊群转动耳朵凝视着两人。

    24

    回到村子里时,太阳已经西沉。

    凉介在家家户户点亮的灯光中奔跑。

    发现熟成库的语源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这座岛上就有洞窟。

    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就像透明的海风吹动草木般驱动着他,凉介清楚感受到那股力量。他双脚踩在坡道上,奋力奔驰。

    然而,穿过安布里中小学旁、踏上阴暗的田埂时,他的脚步再度沉重起来。

    离开了原生林,现实中必须面对的事仍然没有改变。

    培诺或许明天以前就要被宰杀,凉介必须面对,没有逃避的余地。

    凉介从大门转进院子,看到羊舍里的刚和花代,只有培诺被放到羊舍外。培诺整个像是要贴上羊舍般啼叫着。花代也发出比平时更尖锐的声音,像在诉说什么似地高声啼叫。

    院子里只有桥叔一个人坐在桌旁。他没有点亮提灯,坐在黑暗中啜饮着烧酎。

    「啊,你回来了。」

    桥叔对凉介举了举空杯子。

    「我一直在等你,先喝一杯?」

    「他们到哪里去了?」

    凉介没看到立川和薰的身影。桥叔仍然拿着杯子,凉介接过杯子坐了下来。

    「我跟他们说,等你回来之后就要处理培诺,要是他们不想待在这里,就去散散步。」

    凉介再看了培诺一眼。

    「所以他们出门了?」

    嗯。桥叔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

    凉介持着空酒杯,茫然地坐着。

    桥叔在两人的杯子里倒了烧酎,没兑水直接喝了起来。

    「事到临头还是会觉得很不能接受吧。他们两个和培诺玩了一会儿以后,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出门了。我想应该是往海边去了吧。」

    「原来如此……」

    「喝了以后就开始处理吧。」

    桥叔说完一口气干了酒。凉介仍然拿着杯子盯着桌面。他的身体僵硬,体内涌起一股潮热。「来,喝吧。」

    凉介无言地点头,和桥叔一样一口气把酒喝干。

    「有关处理的方式,羊血也不能浪费,要一起煮来吃,所以割了颈动脉以后,用水桶接住羊血。不要有任何迟疑切断的话,它的痛苦就不会持续太久。」

    在屋后处理。桥叔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凉介也跟着站了起来。然而,相对于体内的潮热,他的下半身完全失去力气,地面仿佛在摇晃。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当场瘫软。但不知为何,当腰腿恢复了知觉,他立刻拔腿疾走,比桥叔更快靠近培诺。

    「培诺,过来。」

    他一边叫唤着,一边把跳着想逃走的培诺抱起来。花代更高声地啼叫起来,刚则是用头撞击着羊舍的墙面。培诺连一声都没叫,静静地让凉介抱在怀里。

    「来,培诺,我们到那边。」

    凉介抱着培诺,往桥叔手指的方向走过去。花代在他身后不断啼叫。培诺原本乖巧地让凉介抱着,但一走出院子时,却突然开始躁动,它的身体发颤,喉咙发出沙哑的啼声,花代也随之啼叫不已。

    面对大门灯光的一角铺着塑胶布,已经备好水桶和刀子。

    凉介抱着不断挣扎的培诺坐在塑胶布上。

    「可以吗?」

    桥叔瞅着他。

    「我没做过。」

    「那就不要勉强。」

    「不,我来。」

    凉介以双腿夹住不断啼叫的培诺的后脚,桥叔将刀子递到他右手。他能清楚感受到培诺心脏更趋激烈的鼓动。

    「培诺,忍耐一下喔。」

    凉介说完后随即以脸颊磨蹭培诺的脸,接着用左手握住培诺的鼻尖,把它的头部往上抬,使颈部得以伸长。培诺激烈地挣扎,凉介以刀锋划过它的咽喉。

    「不行,要更深一点!」桥叔咆哮着。

    凉介咬着牙再次插入刀刃。培诺发出他从未听过的悲鸣,身体不断挣扎颤动,但凉介感觉得到,在转瞬间失去了力气。桥叔连忙拿来水桶。流出的血液经由凉介的手指、手臂,染红了培诺的腹部及臀部,小羊的鲜血不断滴下。

    「培诺、培诺、培诺……」

    凉介颤抖着,不停呼唤生命已画下终点的小羊。花代也不住啼叫着。

    羊血继续滴落在水桶里。

    「不需要抱那么紧,它已经断气了。」

    听桥叔这么一说,凉介看着手臂中的培诺。它的脸虽然被鲜血染红,但仍张着小小金色柔和的眼睛,双眸仿佛凝视着远方。

    「我来切块。」

    血滴完了以后,桥叔接过培诺。凉介的手臂和膝盖都僵住了,无法放下抱着的培诺。在桥叔的协助下,总算把培诺放到塑胶布上。

    桥叔很快地把刀子插进培诺的身体,从颈部开始剥皮。他的技巧很好,刀工也很细腻。接下来的作业,是只要曾做过厨房工作的人都会有的经验。然而,凉介却觉得时间仿佛静止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塑胶布上的血迹,和他以刀刃划过自己身体的影像重叠。他想象着培诺的痛楚,胸口下方的刀痕,随着心脏的鼓动剧烈地疼痛起来。

    凉介张开眼睛,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小羊已经被肢解成一块块的肉。那是不久前还在院子里嬉戏的培诺,而夺去它性命的正是自己。

    「桥叔……真对不起。」

    看着桥叔处理完培诺,凉介总算挤出一句话。

    「你去告诉他们两个,已经处理好了。」

    桥叔并未直视凉介。

    凉介双手及手臂沾满了鲜血,步履蹒跚。

    他的耳畔仍听得到花代的啼叫声。

    此刻的他,实在无法返回院子里。

    蔗田下方有一处废港,没有灯光。

    不过,夜空中悬着半圆的月亮,月光下隐约可见石块砌成的防波堤。立川和薰就在防波堤的尽头。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凉介虽然没开口,两人都回头看他。

    凉介在他们不远处坐了下来。

    立川和薰又回头凝望着海面。今晚夜光藻似乎特别多,每当浪头卷起又破碎时,海面便闪烁着银色光芒。这些大量的发光性浮游生物,为防波堤外缘镶上灿烂的轮廓。

    「因为发光,看得超清楚的。」

    立川的口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真不是盖的,波浪全都闪闪发光。」

    「嗯。」

    三个人再度陷入沉默。

    凝视着这片忽明忽灭的银色光景时,凉介渐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他变得更不想开口了。

    过了片刻,凉介终于打破沉默。

    「刚刚处理掉了。」

    「是吗?前辈辛苦了。」

    立川往波涛中丢了像是水泥碎片般的东西,落水处闪烁着蓝白色的光,物体没入水中的抛物线也形成一道光芒。

    「一颗流星坠落。」

    薰低声地喃喃自语。

    「菊地哥,抱歉……我也决定搭下一班船回去了。」

    「是吗?」

    「原本想待到起司完成再走。」

    「嗯。」

    「像前辈这样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真不是盖的。不全心全力就做不到,任何事都一样,」

    立川说道。

    「嗯。」

    「感觉怎么样?」薰问道。

    「嗯,要是每一次都得这么做的话……我大概也没办法。」

    「但是,如果前辈就这么放弃,一定更难受吧,」立川说。

    「嗯。」

    薰也往海中丢了小石子,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

    「真对不起,我和立川先离开这里。」

    「不,不用介意。」

    三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在朦胧的月光中,凉介看着自己的手臂。虽然他已经用水清洗过了,但手肘和手腕内侧仍沾有培诺的血迹。

    凉介走下石砌的防波堤,把手臂伸进海水里;夜光藻泛着蓝白色的光,映出手臂的轮廓。

    「你在干嘛?」

    站在防波堤上的立川问道。凉介一时语塞,但迟疑了一会儿后决定据实以告。

    「手臂上沾了培诺的血。」

    「唉……」

    薰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两人也走下防波堤来到凉介身旁。

    「原来夜光藻也能映出手掌的轮廓。」

    薰看着正在洗手的凉介喃喃说道。这时突然一个浪头迎面打过来,三个人都被浪花溅了一身。虽然他们立刻站起身来,但从头到脚都湿了。

    被冷冽的海水泼到的瞬间,在手臂中挣扎的培诺带给凉介的触感再次苏醒,胸口的伤痕传来阵阵刺痛,凉介顿时不知所措。他慢慢走下防波堤,没有脱鞋就直接走进夜晚的大海中。

    「前辈你干嘛?」

    「穿着衣服不要紧吗?」

    立川和薰半弯着身子朝凉介伸出手,但凉介却背对着他们,从船只停泊处开始游进海里。

    「哇塞!前辈整个人都被夜光藻照得发光耶。」

    立川过了一会儿大声喊道。

    「再见了!」凉介叫道。

    「等一下!」薰朝着凉介喊道,接着开始脱下鞋子和牛仔裤。「真的假的?你要干嘛?」立川也叫嚷着。

    这时响起了落水声,一个人形的轮廓跃入海中,空气中传来「菊地哥,等我」的声音。

    凉介浮沉在距离防波堤大约十公尺处,薰朝他缓缓游过去。凉介清楚看到薰的身体镶了一圈蓝白色的光,形成一道发光的人影。薰正以蛙式游向他。

    「不要闹了!你们两个!」

    立川仍在堤防上大嚷大叫。薰不断朝凉介靠近。

    「菊地哥,活着……」

    薰游到凉介身旁。她尽力让自己浮着,两手却笨拙地拍打着海面。她的身边发出熠熠亮光。

    「真的好痛苦。」

    薰可能并不擅长游泳,在光缘轮廓中可以看到她的头在海中浮浮沉沉,于是凉介单手环过薰的背,半抱着她,薰则两手环绕住凉介的脖子。

    「我本来以为能够一起在岛上,更悠闲地活着。」

    两人的脸庞贴近,凉介点点头。

    凉介抱紧了薰,她的唇贴上他的脸颊。

    「真拿你们没辙,气死我了!」

    立川似乎也开始脱下鞋子和长裤。

    「又没人叫他过来。」

    薰抱着凉介嘟哝着。这时候传来「噗通」一声,立川的身影从防波堤上消失。薰慌慌张张地放开凉介。

    「大家都在发光耶,超酷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

    立川一面朝他们游近一面嚷着。

    「确实很酷。」

    薰把手伸向凉介,凉介反握住她的手。

    三个人在夜晚的海上浮浮沉沉,凝视着彼此身上的光芒。

    夜光藻发出的光似乎无穷无尽,仿佛没有固定形状的巨大生物环绕在三人周围,忽明忽灭。凉介抬起头,仰望横过夜空的银河,有着金色双眸的培诺朦胧地浮现其中。那是在桥叔家第一次碰面、仍带着初生的喜悦而蹦跳不已的培诺。

    花代现在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涨大的乳房失去了吸吮对象的母亲。或许它会有一阵子都不时地高声啼叫吧。

    25

    隔天早上,立川和薰从正在卸货的男众前面经过,上了定期船。多数男众都面带笑容挥着手,登志男及工头也显得离情依依。桥叔和凉介一直伫立在码头,即便男众早已离去,船也已经航行得老远仍未离开。

    结果竟是这般潦草的收场。凉介坐上小货车后方的车斗准备离开时,码头上已经没有半个人影。写有两人联络方式的纸条静静躺在凉介胸前的口袋里。

    立川在码头把纸条交给凉介时,只说了句「绝对不要逞强喔」,然后露出孩子气的笑脸。薰则只说了「将来……」就没往下说了。

    凉介不知道她究竟是要说将来再碰面呢还是什么,他只是站在码头上,举起一只手朝着两人说:「多多保重!」薰数次回过头来凝视着凉介。

    我的态度会不会太冷淡了?凉介坐在车斗上俯视着大海,没能对两人说出口的话语,不断地在他内心反刍着。

    下午在集会所举办庆功宴,庆祝水道开通。以培诺的血和肉煮成的羊肉锅成了主菜。

    凉介一直犹豫到最后一刻,还是没参加。虽然他也想过要是没出席,男众不知道又会在背后说什么风凉话,但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站在锅前。

    凉介独自一人上山,沿着女坡往上爬,初次前往安布里岳的山顶。他穿过往细叶榕原生林入口的斜坡,一步一步往上爬。

    可能是因为经常受到风的吹袭,愈接近山顶树木就愈稀少,道路两旁尽是丛生的杂草,每当海风吹来,岩壁便掀起舞动的绿浪。

    要是又像在男坡的断崖迷路时,再度被内在的心魔控制怎么办?凉介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不安。一旦站在高处,他很可能再度受到自我毁灭的冲动所驱使。然而,即使感受到背部冷汗直流,即使眼下的大海让他双脚发颤,他仍然一步一步往山顶移动。

    凉介来到了安布里岳的山顶。这里距离从船上可见的电波装置并不远,不仅是岛的最高处,也是凉介视线所及、将世界尽揽眼底最高的位置。

    他正置身于三百六十度海天一色的景致中。

    放眼所及都是蓝天与大海,凉介伫立在海洋与天空的接点。

    清新的风不断拂面而来,咻咻的风声不绝于耳,包围着他。

    凉介躺下来仰望着天空。小小的云朵闪耀着光芒,一朵朵飘过。相似却又相异的云朵。这时候,凉介的内心突然有股奇妙的想法忽隐忽现。他不由得觉得,层层炫目的白云,其实是由无数生物的心聚集幻化而成。

    凉介想起了培诺,在桥叔的院子里嬉戏跳跃的培诺。那一颗稚幼的心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是那朵云彩?还是拂面而过的这一阵风?

    如果真是这样,那牵着自己年幼双手的父亲呢?上吊自我了结的那个人,他的心又在什么地方呢?

    现在以某种形式存在,和过去曾活生生地存在某个地方,其中的差异又是什么?

    阳光洒落而下,凉介思考着「自我」这个现象的始末。凉介确实曾有过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时刻。他所认知的自我,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天地的阴晴不定,犹如炎夏由地面升起的热气般短暂产生自己存在这里的错觉。他好几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而这可能就是导致他做出用刀划过胸前等自残行为的原因。

    他起身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方的水平线。凉介思考着「心在这里」所代表的意义。纵使知道不会有答案,他仍持续思索着。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正抚着左胸。自我或许只是瞬间闪逝的光芒,但他确实感受到隆起的伤痕内侧,心脏的鼓动。

    凉介回到桥叔家时已经接近黄昏。桥叔正坐在厨房独自喝着烧酎。‘

    「那孩子很受欢迎。」

    桥叔带着酒意说道。培诺的羊肉锅很快便一扫而空。

    凉介也在地板上放了杯子,和桥叔对饮。桥叔一一告诉他每个男众的话题,接着突然一脸严肃。

    这件事一定要跟你说才行……桥叔提起的是有关会长儿子的元服仪式。在庆功宴上会长主动提起,等梅雨季过后,就要进行仪式,也就是必须去狩猎山上的羊。

    「还有啊……羊肉锅真的很好吃喔。」桥叔把烧酎倒在凉介的杯子里,酒几乎要溢出来。

    「味道浓厚,肉质又柔嫩,真想让你也能吃到。」

    「对不起。」

    凉介也认为如此。他应该要吃,毕竟是他们几个人擅自帮它取名、饲养它,也是他宰杀的。但他做不到。

    「我不想重复『吃就是供养』这些老掉牙的话,但我认为不吃就不算完成宰杀的行为。」

    「是。」

    「你也在厨房工作过……说不定今后仍要制作契福瑞不是吗?那么,我希望你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够变得更大胆一点,或者说,我希望你能够亲自去完成它,负起这个责任。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可能是精神过于紧绷,桥叔说完后显得全身无力,喃喃地说「好累」,用手指按着眼睛四周。

    凉介盯着地板上的杯子,片刻后说道:「我也有事要告诉桥叔。」他把在原生林看到洞窟以及熟成库的语源说了出来。

    「原本熟成库这个字在法文中就是洞窟的意思,所以起司会不会就是在洞窟这类的场所熟成的呢?」

    对驼着背低下头的桥叔,凉介突然提起截然不同的话题。桥叔的反应就和凉介刚听到吉门老师的这个说法时一样,惊讶地半张开口。

    「确实……嗯,没错,罗克福起司就是在洞窟内熟成的。」

    桥叔手拍着额头,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我曾听说有好几百年间都是用这种做法来制作起司的,正因为是在洞窟里,所以能够取得特殊的青霉。」

    「既然如此……」

    「不,你听我说!」

    桥叔急急忙忙大口把烧酎喝了,他的眼神游移不定。

    「但是……这么做好吗?你先冷静想想看,我不认为在这个岛上的洞窟内也能做得到。要是这个理论行得通,世上任何一个洞窟不就都可以做出蓝纹起司了吗?」

    「有谁曾经尝试过吗?」

    「不,这实在……太荒唐了。」

    虽然桥叔说出口的全是否定的话,但他的表情确实和先前完全不同。凉介向前探出身子。

    「我当然不认为这里能够培养出和罗克福相同的青霉。但是,这里的洞窟里一定也有徽菌,而且,因为是洞窟,能够让熟成中的起司维持在一定的温度及湿度,这对起司有很大的影响。总之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

    「你说的没错,不试试看谁也不会知道……」

    桥叔又啜了一口烧酎,然后挺直了身子。

    「罗克福起司并不是使用pinza的乳汁,而是一般的羊奶喔。而且为了从内蕊培养青霉,在加热羊奶的过程中就必须添加霉菌。另外,我们风干的山羊起司……就是契福瑞,外层包覆着青霉的契福瑞称为帕西勒(persille),这的确是人间逸品,是在自然状态下繁殖出青霉的起司。但是,想制造出像帕西勒的起司,在这里的洞窟的可能性……」

    「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是零对吧?」

    凉介一追问,桥叔点头称是。

    「不过,如果要进行这项实验,你几乎每天都得上安布里岳不是吗?要是你一个人全部处理也就罢了,要我爬到那里,实在有点困难。」

    「桥叔,我想不需要在山上的洞窟里制作。」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过,那里和落人洞门相通吗?」

    「咦?……等一下。」

    「如果从落人洞门进去,可以坐船过去,钓鱼时顺便实验看看。」

    「不,你听我说!」

    桥叔拉大了嗓门。

    「那里可是禁止进入的喔。我不是告诉过你,那里是岛上的禁地吗?那里可是坟场,是过去岛民姥舍的地方。」

    「可是,现在……」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桥叔半直起身子,拼命摇头表示反对。

    「绝对别想在那里制作起司,会遭诅咒的。」

    「你说过岛上的人十年会进去一次。」

    「那是慰灵的法会,是认真严肃的事。」

    「我也很认真严肃。」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桥叔双手交叉比了一个否决的姿势。

    「要是被发现了,可是会被赶出这个岛的喔。那里可以说是岛民的精神象征,是极为重要的洞门。」

    「我们又不是要亵渎那个地方!」

    「不是这个问题。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地方,不,应该说任何人都有不希望外人碰触的部分,何况那里对于在这个岛上成长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场所。像你这样从本岛来的外人,硬要踏进那样的地方,当然会引发纷争不是吗?你以为岛上的人会怎么想?」

    「可是,究竟是谁会看到呢?」

    今晚的凉介不轻易退缩。

    桥叔盯着凉介。

    「谁会看到……」

    「桥叔,你说谁会看到呢?要是有其他的船经过,我们只要像往常那样钓鱼不就好了?只要没有船经过,那里根本是死角。」

    「你没有进去过,才会这么说。你一个人进去的话,一定会觉得毛骨悚然。那是人类被迫死去的场所,飘散着诡异的阴气。更何况,进到二、三十公尺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见五指,搞不好在哪个地方还留着骸骨。你要在那样的地方让起司熟成?有没有搞错?」

    我不要,我才不干。桥叔反复嘀咕着。或许是一开始过度惊讶的心情已经消退,他的脸上甚至闪现痉挛般的笑容,不断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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