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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31

    日落后凉介和桥叔围桌而坐,凉介告诉桥叔事情的始末,就连桥叔也一脸阴霾。他用手指抚着箭镞,喃喃地说:「把这个对着人射吗?」

    「元服仪式都是用射箭的方式狩猎吗?」

    凉介试图让自己恢复镇静。他按捺住愤怒的情绪询问抚着箭镞的桥叔。

    「听说并没有硬性规定。有人用弓箭,也有人用绳子活捉。因为有些山羊已经习惯人类了,想捕捉应该不会很困难吧。」

    凉介再度伸手拿起桥叔放回桌上的箭矢。

    「岛上还有其他人使用弓箭吗?」

    「虽然不一定是用那种箭矢,但应该还是有人使用弓箭喔。不过,最近岛上已经没有年轻男性,所以也一直没有举行元服仪式。所以,除了自行猎捕山羊,所谓的规定有跟没有一样,而且那一带应该也是大家许可的狩猎范围,你很难指责久朗用这个猎捕山羊。」

    「就算他把弓箭对准我?」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桥叔交叠着双臂说。

    「就算你提出抗议,大概也只会换来一句『以后会小心』就不了了之。不,要是能够就这么了事倒还好,因为我们破坏岛上的规矩在先,搞不好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冲着元服仪式唱反调,故意找碴。」

    「怎么会……」

    桥叔喝干烧酎,用手背擦拭唇边,严词厉色说道:

    「对方想脱罪太简单了,他只要坚称自己不是把目标对准你不就够了吗?」

    凉介一脸不悦,原本要伸向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元服仪式只需要一头山羊当做供品就可以了吗?」

    不。桥叔摇头。

    「恐怕不只一头。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当事人射杀一头山羊举行仪式了事。久朗是将来的会长不是吗?他先猎捕一头,其他有意愿的岛民也会活捉山羊后奉献出来吧。准备贺礼可是件大事喔,不论哪一家都一样。男众的做法,通常都是送上大红魽或鲷鱼,或是同样献上山羊。」

    「也就是说会有好几头山羊被猎捕或活捉吗?」

    「没错。就如会长说的,就是为此才要让它们野生化。」

    「我们要制作契福瑞的那些山羊……」

    桥叔闭上眼。他一手拿着酒杯,交叠着双臂,深深吐了一口气。

    「凉介。」

    「什么事?」

    「我想是时候了。你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凉介继续用手指抚着箭矢。

    「你到这里已经半年了对吧?」桥叔问。

    凉介点头,「是的,快半年了。」

    「我也不清楚半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或短,但你已经有目标了。你若是想完成梦想,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去欧洲进修。你的父母一定也希望你这么做。」

    凉介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地板。

    「仔细想想……这次的事件是个好机会。正因为你是昔日好友的独子,我才这么对你说。不能虚度光阴。」

    「我也……我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半吊子。」

    桥叔又闭上眼,眉头深锁。

    「就算半吊子又怎样?」

    「什么意思?」

    「这就是所谓的完美主义吧。无法忍受半途而废的人,有一天会丢弃所有的一切,连自己的根也彻底拔除,因为他们认为与其活得不完美,不如彻底毁灭自我。但是,这么做的结果,才是真正的半吊子。凉介,我是以你的心情来说这番话的。不论做什么事,每个人都是在未完成的状态下就结束一生喔。这并不是好坏的问题。过度认真的人,最好要习惯不完美。这比亲手结束自己的一生,要胜过百万倍。」

    凉介认为桥叔说的没错,但是他同时也无法否定内心有股紊乱的抗拒感油然而生。那似乎是对于岛上的人们产生的某种反抗,以及还未向桥叔说出口的那件事衍生的抗拒。

    「箭的事情,你要我当做没发生过吗?」

    我没这么说。桥叔一口气喝干杯中的烧酎。

    「明天钓鱼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去会长家归还这支箭,到时候该说的就说出来吧。」

    凉介老实地回答:「好。」接着在桥叔的杯子里斟了酒。桥叔直直看着凉介。

    「不过……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海。万一无法出海,要做的事可就多了。」

    「咦?」

    「据说台风动向转变,会扑向这里。」

    「台风?」

    「大约明天开始风浪会增强吧。因为行进方向要是没有改变,台风会直扑而来。」

    凉介对于桥叔所说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夜空中星星光辉灿烂,连一片云都没有,银河清晰可见。

    四下平静无风,甚至连一株草都没有摇晃。

    桥叔当然是听了气象预报才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凉介却觉得台风一词像是桥叔硬挤出来似地,毫无真实感。

    32

    隔天清晨,东方的天空宛如喷出火焰般耀眼逼人,那是预告着天气即将急遽转变的红艳。凉介总算了解在那瞬间布满天空的光彩中,潜藏了多少无法预知的巨大能量,正一步步逼进。

    海浪拍击大堤防的前端,浪花四溅。

    高高袭卷而来的浪涛,厚重而强劲。船才离开港口,凉介就几乎坐不稳。每一次船头突破风浪、越过大浪耸起如山的水墙,船身便严重倾斜。若是不抓紧船缘或渔具的绳索,好像随时会被抛下海一般。

    之所以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出海,是因为他们预期会发生风雨来袭前鱼群疯狂索饵的特殊现象。

    气压下降,海水高涨,鱼群似乎察觉到即将发生不寻常的事情,食欲也比平时来得旺盛。以小鱼为食粮的鱼群尤其明显,所以锁定不同海流交会的潮境(注30)采用路亚钓。

    一如桥叔的预测,鱼群疯狂索饵。凉介虽然因为严重晕船而呕吐,还是不断地钓取渔获。他用锁定表层的拖钓法,钓到鬼头刀、土魠以及几条鲣鱼。另一方面,采用沿着海潮锁定中层的铁板钓法(注31)时,桥叔钓到一条超过二十公斤的红魽。不过,海浪不断从两人头上打下来,扑得他们满头满脸都是水,迫使他们不得不在预定时间之前就上岸。

    港口有些骚乱。

    根据气象预报的气压数据,这是二、三十年才可能出现一次的超大型台风,大浪恐怕轻易就能翻过大堤防。这么一来就必须用绳索将所有的船只系紧,整个固定在码头最里面,否则渔船会被掀翻,届时可能连一艘都不剩。

    凉介目送着把渔获载到集会所的桥叔离开后,便赶着在船舷绑上旧轮胎,因为要把渔船系在一起,旧轮胎能产生缓冲效果。凉介因为不清楚如何作业,数次遭来男众怒骂。由他们斥喝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岛民对于这次台风警戒的程度有多高。

    「到处都忙成一片。」

    从集会所回来的桥叔缩着脖子惊讶地说道。每艘船早上都大丰收,无法收藏到冰箱的鱼不计其数。为了处理渔获而争执的时候,台风已逐渐逼近。除了固定船只,家里的防台准备也必须补强,渔夫们光想到这些便焦躁不已,不过桥叔却以平静的口吻说:

    「算了,反正三天都没办法出海,到时候用这些鱼下酒就好了。」

    「这次的台风这么来势汹汹吗?」

    「目前听说气压为九百二十百帕,若是就这么直冲而来,大概是最强等级吧。到时候平均风速大约每秒五、六十公尺,是本岛的人不曾经历过的暴风雨喔。必须把花代和刚牵进屋子里才行,然后面海的玻璃门如果不从外面用木板钉牢,石头会打进来。」

    桥叔说了句「喝酒以前要做的工作很多呢」,便拿起一捆绳子加入固定渔船的作业行列。

    台风来袭前的天空几乎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结束船只的固定作业、抬头仰望天空时,仍然可见部分蔚蓝的晴空。然而才刚从港口回到村子里,天色已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强风不时袭来,气流在空中奔窜,灰色的云层急速移动。大海更是波涛汹涌,海浪比早上出海时卷得更高,浪头呈白色起伏状急速翻涌。

    村子里更显慌乱,每户人家都有人在屋外进行补强作业。他们关上挡雨窗,在上面钉上木板,这似乎是岛上的做法。

    凉介一面看着家家户户忙碌的景象,一面抚摸放在仪表板上的箭矢。收讯不良的收音机传来消息,今晚附近的海域可能就会进入暴风圈。

    「傍晚过后就没办法出门了。」

    桥叔一边开车,一边指着正把梯子架上屋顶进行补强作业的男人说道。

    「就算这么修补,要是风势和天气预报的一样,瓦片照样会被吹走。」

    「风势这么强?」

    「我们家也得赶快补强才行。总之先快点把那支箭拿去还吧。」

    桥叔朝箭矢瞄了一眼,快速行驶在村子的道路上。

    接近会长家时,可以看到聚集了相当多人,几乎清一色都是男众,约有十人左右。睦和他的同伙也在,他们注意到凉介及桥叔的到来。

    「他们向你道过歉了吗?」

    桥叔指的是睦等人把工头闯的祸认定是凉介他们动的手脚,因而数次找碴一事。

    凉介回答:「没有,并没有好好道过歉。」桥叔随即取走凉介手中的箭矢,就像拿着避邪除厄的破魔矢(注32)般,离开驾驶座,往人群走过去。凉介也跟在一旁。

    「喂,你干嘛?」

    两人才刚靠近,睦便喊住他们。

    桥叔挥了挥手上的箭矢,「我来把这个还给会长的儿子,」他以粗鲁的口吻说:「因为他好像分不清楚人和山羊的差别!」

    睦打量着箭矢,「我帮你拿去还他,」他说着伸过手来。

    「不用。」桥叔两眼直视着睦。

    睦的脸一僵,板起脸说:「但现在正在宰杀山羊,不可能叫他。」

    正要从聚集的人群中穿过的桥叔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凉介。凉介和桥叔四目相对,接着走上前穿过男众。

    高大的苏铁叶片随风舞动着。会长几乎全身倚着树干,交叠双臂站着。他的前面放了一块榻榻米大小的木板,一身运动服并系上围裙的久朗正拿着菜刀剁肉块。木板、肉块及久朗的双手都被血给染红了。大量的血泊中,有个黑色的山羊头。

    凉介倒抽了一口气。

    他握住拳头,别开目光后,才又端详确认。

    没错。

    身首分离、骨头也被肢解的,正是那头黑羊。

    「桥叔,」

    「嗯。」

    「我知道这只山羊。」

    久朗的下巴及鼻子也沾上飞溅出来的血。他一脸严肃,紧咬着唇,深锁双眉,一双遗传自会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对照之下,掉落一旁的黑羊头,眼睛毫无神采,看起来甚至像半闭着。

    凉介感到胸口一阵苦闷。正要后退时,桥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那里还有一头。」

    桥叔看着牛舍的方向。

    那里系着一头活生生的山羊。

    是斑斑。

    33

    「今天早上久朗射中这头山羊。」

    会长向大家说明经过。

    「因为射中要害所以一箭毙命。今天如果不肢解把血放掉,肉质会变差。本来想今晚为犬子设宴庆祝,不巧正好遇到台风,所以只好等台风过了再办。如果煮羊肉锅,可能还需要几头山上的羊,就算杀了那一头恐怕也不够。」

    会长手指向斑斑。

    站在凉介旁边有个男众低声说:「那只是睦他们捕获的。」凉介也认为应该没错。会长再次看向睦等人,露出「拜托你们了」的表情。

    会长也对桥叔和凉介点头招呼。

    「桥田先生,万一不够的话,寄放在你那里的公羊也可以给我吧?」

    「是。」

    桥叔头才点到一半,久朗却先抬起头来。他瞄了凉介一眼,嘴角明显扭曲起来。接着他重新握住菜刀,用力往山羊脚部的关节剁下。沉重的敲击声,连凉介胸口的旧伤也被震响了。

    桥叔握着箭矢,和凉介回到小货车上。

    两人都没开口,始终保持沉默。

    凉介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出去,强风吹得村落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他的视线中有着斑斑的身影。

    刚才斑斑始终凝视着凉介的方向。

    它想必也看到黑羊被肢解的过程了。

    凉介还在那里时,斑斑有一度突然跳跃起来,系在它身上的绳子因而拉紧。斑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但立刻站了起来。它颤抖着身体,没有啼叫,只是再度看向凉介的方向。

    金色的瞳孔直直盯着他。

    凉介产生这样的感受。

    直到返回桥叔的住处前,斑斑双眸的光芒都残留在凉介眼中,与他看到的一切景色重叠。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树木都被强风吹得左摇右摆,从牛舍中被吹出来的干草漫天飞舞,红、黄色的朱槿交织摇曳。飞扬而上的沙尘中,夹杂着放学孩童的欢笑声。还有几乎要被吹落、正在摇晃着的苏铁叶片。

    这一切风景中,都浮现出斑斑金色的双眸。

    「总之赶快先补强屋子吧。」

    回过神来时,小货车已经走在农用道路上。

    凉介看着放回仪表板上的箭矢。

    「结果……这个没能还给他。」

    凉介伸手一指。嗯。桥叔应声点头。

    庭院的桌子整个被风吹翻,所以凉介把桌子拆开后收进屋子里。桥叔关上挡雨窗,在屋外架上木板用钉子钉牢。玻璃门则用羊舍的木板围上,同样仔细地钉牢。这些补强作业结束后,桥叔把花代和刚诱导至门口。花代乖巧地进了门,刚却有些抗拒,跺着脚蹄猛摇头。

    「不进去的话,你会被台风吹走!」

    桥叔一提高声音,刚像是死了心般低头进了玄关。

    「讲了你还是懂嘛。」

    桥叔抚着刚的头,但凉介现在无心听这些话。

    不论是不想进门,或是因为桥叔劝它而改变心意,刚一定都有它的理由,不是跟它说它就懂,而是因为刚是一条生命,它有它的感受,它有它的心。

    在断崖救了自己一命的斑斑、在原生林以鼻头推着自己的黑羊、在他手臂中挣扎的培诺,以及失去培诺后高声啼叫的花代。

    虽然它们可能没办法像人类一样思考,但是怀孕、生产、哺育子女的它们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所以斑斑才会一直以它金色的双眸凝视自己。

    凉介很清楚这一点,他只能这么想。

    「好了,接下来就只要听收音机,好好固守我们的城堡就可以了。」

    桥叔人在厨房。

    凉介始终一声不吭,所以桥叔一面准备烧酎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道。

    听着桥叔准备酒瓶及杯子发出的声音,凉介脑海中浮现吉门老师的双眸,但却随即被斑斑金色的眸子取代。

    开始下起雨时,两人隔着矮桌正要对酌。鬼头刀没办法拿到市场卖,所以桥叔把鱼处理好整箱带回来。他用鬼头刀生鱼片下酒,一边啜饮黑糖烧酎,但凉介几乎没动筷子,酒也喝得不多。这时突然雨声大作。

    「啊,开始下了。」

    由于挡雨窗都钉死了,整个屋子呈密闭状态。为了让湿黏的空气流通,他们把厨房旁的玻璃门稍微打开。平时看惯了的蔗田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眼前一片白雾迷濛。

    凉介站了起来,把玻璃门旁暴露在水气中的契福瑞移开。覆盖着一层黑霉的凝乳被雨水打湿了,每一个拿起来都软软的,离熟成还很久。

    必须把这些契福瑞移到不会弄湿的地方重新排好。凉介虽然这么想,手却停了下来。他改变主意走到碗橱旁拿了一个大碗,然后把契福瑞全装到碗里。

    「我们把还能吃的都吃掉吧。算了,我放弃了。」

    他把大碗放到矮桌上。桥叔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凉介。

    「放弃了?」

    「放弃了。算了。」

    是吗?桥叔伸手拿了一个契福瑞,拨掉上面的黑霉,用浸了烧酎的卫生纸擦拭干净后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后,他皱起眉头把酒喝干。

    「这确实失败了呢。这么说对你很抱歉,但在这里试做的全都不行。」

    「我也这么想。」

    凉介也拿了一个失败的契福瑞。

    「这么说或许很伤人,在这里制作起司……我想你是彻底失败了。就跟二十年前的我一样。」

    「彻底失败了?」

    「是的。干脆地认输比较好。」

    桥叔以酒杯轻碰了一下凉介几乎没怎么喝的杯子。

    「拼命去做了以后,坦率承认失败,我认为这是人生中了不起时分水岭。干杯吧!」凉介把手上的契福瑞放回大碗里。其实他很想把契福瑞连同整个碗摔向墙壁,发泄内心的情绪,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有一半虽可说是出于理性,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花代和刚就在一旁。这个做坏了的契福瑞,全是用花代的乳汁制成的。原本是花代为了培诺和另一头小羊而分泌的乳汁,是人类擅自取走,另做他用,而且最后还以失败收场。

    「认输是很重要的。」

    凉介一言不发。桥叔仿佛为了填补对话间的空白继续说道:

    「不认输的话,到最后就只是任凭腐烂的根部继续伸展而活下去。」

    「有个男人就是因为认输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桥叔摇头。

    「你指的是你父亲?」

    「是的。」

    「你不该……不该把这个责任背在自己身上。」

    「我并没有把责任背在身上。」

    「不,你始终把这个责任背在身上。」

    桥叔一口气喝干了烧酎,接着又把酒杯斟满。

    「凉介,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所谓人生的分水岭,应该没有失败或成功之分。反而是成功时,很多事情难以领略。所以你现在失败反而是好事。」

    连着几杯烧酎下肚,桥叔开始有些口齿不清。

    34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对酌,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桥叔打算站起来,却又抓住矮桌桌缘跌坐下来。「抱歉,」他说。凉介起身开门,门外是穿着雨衣却仍然一身湿淋淋的登志男。

    「那个那个那个……桥田宗一先生、菊地凉介先生,有你们的信。」

    凉介虽然不认为会有人写信给他,但他还是先让登志男进屋子里,拿毛巾让他擦身体。桥叔含糊不清地说:「辛苦你了,邮差先生。」登志男还是老样子,看到花代和刚便咧嘴大笑。

    「那个那个,现在,外面风雨好大!」

    桥叔爬过来问:「你能一起喝吗?」凉介递出酒杯,登志男接过来随即一口气干了。

    「那个那个,哇塞,风雨真的超大。」

    据登志男说,海浪已经翻过整个大堤防,雨不是斜斜地下,而是完全横向打过来。

    「真的,那个那个,雨打得脸好痛。还有,那个河,路都变成河了。好多叶子、树枝都漂在上面。」

    登志男坐下后仍平复不了激动的情绪,描述着台风在岛上登陆的情形。

    「每次台风一来,他就特别怪异,都会在外面跑来跑去,」桥叔对凉介说。

    登志男并未否认,连连点头说道。

    「对、对,因为台风来我就很兴奋。有一次我说我喜欢台风,妈妈还骂我唷。啧。不过,今天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今天不是。」

    登志男对着把盛有鬼头刀生鱼片的盘子推向他的桥叔说道。「今天才不是,」登志男反复说道。

    「信是昨天的船送到的,可是我忘了,忘了拿给大家。我很在意这件事,一直很在意。如果不把信拿给大家,我一定会睡不着觉。你知道的,我没把邮件送完就会睡不着。」

    「干嘛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你只是想趁台风天到处跑来跑去对吧?」

    「才没有。就说今天不是嘛,真的是来送信的。」

    登志男把刚刚丢在地上的邮包拖了过来。可能是一直背在雨衣里面,邮包本身并不怎么湿。「你们看,这个,就是这个。」

    「真的是寄给我们的?」

    登志男向凉介点点头,从邮包里拿出两个白色信封。

    「来,给你们的。」

    一封确实写的是桥叔的名字,另一封则是写给凉介。凉介一把写有桥叔名字的信递过去,原本一脸倦容的桥叔随即露出笑容。两封信的寄件人都是薰。

    凉介和桥叔隔着矮桌,各自读着薰写给他们的信。

    「她比想象中更重视礼节人情呢。」

    桥叔读完信后,像是在处理贵重物品般,慎重地折好信笺。凉介的脸上也好不容易浮现笑容。薰写信时可能有点醉了,信上的文字稍显潦草。

    薰在信上提到,回到本岛后她和立川仍有联络,最近还会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她也提到开始到学校上课,学习专业摄影一事。她说,那是因为她从凉介执意制作契福瑞的态度中感觉到,一个人若是能够找到想做的事真好。

    关于摄影,薰写道:

    「最近才发现,每一次按下快门,就是截取当下崭新的一瞬间。我因而在按下快门时发现许许多多的事物,现在每天总有新发现。

    我想,每个人永远都能在时光流逝中发现新的事物。或许我们就是为了感受万事万物的新奇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吧。生命中的悲伤和痛苦,也都是新鲜事。当有那么一天,我能克服这些痛苦和辛酸时,或许就能拍下一张带着微笑的照片。现在的我真心这么相信着。」

    薰在信的最后写道,想拍下专业起司师傅和山羊共同生活的样貌,所以还会再到岛上来拜访。她还在信末重复写下三个相同的句子:「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桥叔和凉介并未告诉对方薰信上写了什么。

    「阿薰这个人实际上比她的外表看起来更懂得人情世故呢。」

    桥叔把信放回信封里,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感动。

    「能够收到她写的信,真的很开心……对现在的我而言。」

    听凉介这么一说,桥叔嘟哝着「为什么」,接着他仿佛知道写给凉介的信上的内容般说道:

    「你只是在这个岛上挫败了,不代表契福瑞从此就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了啊。阿薰应该也很期待。你们只要在别的地方一起努力就好了呀。」

    「挫败?」一边喝酒一边听他们交谈的登志男插嘴问道:

    「那个,是指……输了的意思吗?.」

    嗯。凉介点头。

    「谁输了?」

    「我。」.

    「什么东西输了?游戏吗?」

    「不是游戏……啊,或许有点类似游戏吧。」

    「是喔——」

    究竟自己是输给了什么?凉介并不知道。只不过,他除了感到挫败,没有其他感受。这并不仅仅是针对这次的事情,而是从小就时常有类似的感觉。

    桥叔说应该要接受挫败,然而凉介总觉得桥叔所说的挫败,和一直以来始终如影随形跟着他的负面情感,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并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凉介认为那是深深扎根在自己内在的本质。不是附着在皮肤、血肉、骨架上,而是从内在渗透出来、承继自父亲、等同于他这个人的与生俱来的挫败感。

    他对父亲只有模糊的印象,每当他在黑暗中凝神注视时,父亲的容颜便烟消云散。相形之下,这阴魂不散的挫败感,反而成了父亲与自己唯一的连结。

    无法说得分明……但事实就是如此。以刀刃划过胸口时那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毫无疑问就是出自这个原因。

    凉介轻晃着酒杯,凝视灯泡在烧酎表面跃动的光影。

    忽隐忽现的灯光完全熄灭是在玻璃门外变得一片昏暗之后的事。还不到傍晚,四周却有如深夜一般漆黑。

    「大概是哪里的电线断了。」

    桥叔拿出蜡烛立在空罐上,登志男兴奋地在矮桌旁手舞足蹈。

    凉介拿出提灯和头顶灯,桥叔说没有备用电池,所以派不上用场。

    三个男人就着一根蠘烛的光,围着桌子继续对酌。

    「不知道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桥叔突如其来提起老师,于是登志男说,他来这里之前,正好看到校长、教务主任和吉门老师走进会长家。

    「那个那个,会长和久朗出来迎接,然后啊,老师他们就笑嘻嘻地进去了。那个……他们现在一定在办宴会啦。」

    桥叔说:「不可能吧?」他看向凉介。

    「那个那个,是真的啦……校长一面鞠躬弯腰进门,还说台风真强啊。然后,那个,老师也笑咪咪地跟着进去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强颜欢笑。吉门老师不可能开开心心去会长家不是吗?一定是因为在校长面前,所以无法拒绝吧。大概是会长跟他们说要商量台风因应对策之类的。」

    桥叔口齿不清地想为老师辩护,但凉介一句话也没回应。

    他认为桥叔说的应该是事实,老师不可能开开心心去会长家,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但是,因为无法拒绝而去会长家,想必也会因为无法拒绝而接受会长的款待吧。这么大的风雨,加上停电,老师不可能现在回家。这么一来,老师只好待在会长家,和久朗他们共度一个晚上。她无法拒绝。假设久朗对老师有非分之想,趁着黑夜做出什么举动,老师又会采取什么态度呢?

    凉介一面告诉自己这都是自己胡思乱想,但那些想法却挥之不去,尤其山羊的事情更是充满整个脑海。老师知道黑羊被剁成一块块成了俎上肉吗?她知道斑斑被活捉、绑在会长家吗?如果她知道这些,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劝酒呢?

    凉介想到这些便觉得难受。他喝下比平时更多、醇度更浓烈的烧酎。但是,不论多少酒精流进他的体内,胸中那股仿佛要爆裂般的感受仍无法消失。

    斑斑的双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35

    狂风暴雨。

    强风毫不停歇地敲打着屋顶和墙壁,发出宛如巨龙撞击整间屋子的声响。可能是蔗田里的石子被吹了过来,持续发出物体撞击挡雨窗及墙壁的声音。雨势也很惊人,趁隙打入屋里的雨水来势汹汹,虽然已经关紧玻璃门,雨水仍然不断从缝隙滴落。

    收音机正在播报台风动向。这一次的台风打破低气压、暴风范围、风速、雨量等纪录,广播还说甚至可能会发生龙卷风。

    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登志男蜷曲在屋子一角呼呼大睡。

    「登志男应该有告诉他妈妈要来我们家吧。」

    桥叔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间,取来毛毯,凉介接过来盖在登志男身上。

    「风雨这么大的夜晚不在家的话,他妈妈会担心的。」

    「桥叔,」

    「什么事?」

    虽然心想不应该重提同一件事,凉介不知为何还是开了口。

    「结果我们还是又把箭带回来了呢。」

    「啊,那倒是。」

    凉介看到桥叔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这也算失败吧。」

    「确实没错……不过,当时那种情况下总不可能把箭拿出来吧。」

    凉介也同意。毕竟他自己也同样什么事都做不了。然而,就如同毫不间断的雨声般,凉介继续说道:

    「我和父亲一样,都是以失败收场对吧?」

    「不……我不是跟你说过,别这么想。」

    「我对父亲明明没什么记忆,但每次一回想,印象中的他总是满脸笑容。」

    桥叔微微点头,把酒杯换到另一手。

    「他确实是个脸上经常带着笑容、很健谈的男人。为人也细心周到……」

    「但是那只不过是印象,是我擅自凭空创造出来的印象。」

    「不,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喔。」

    「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我父亲真的是这样的人,那么一切都是骗人的。」

    桥叔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如果父亲真心爱年幼的我和母亲,再怎么走投无路,他会自私地先了结自己的生命吗?只要想到被留下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还做得出那种事吗?」

    「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太认真了……你应该体谅他这一点。」

    凉介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我和母亲的问题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无法拯救父亲?我也一样。就算当时年纪还小,但如果我能更爱父亲一点,无论如何或许能令他打消自杀的念头。一个人选择独自死亡,不是一件小事,那是因为他陷入彻底的绝望。而使他感到绝望的原因,难道不是我和母亲造成的吗?」

    「不对。你不应该这么想!」

    凉介看到桥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可能是因为紧咬着牙,桥叔连唇边都显得十分僵硬。

    两人暂时都不发一语。雨声忽强忽弱地持续着,从蔗田的方向如潮水般一波波打了过来。刚和花代或许是被这样的声响吓到,它们颈项相交,依偎在一起。

    凉介心想,即使是山羊,感到不安时也会互相依靠。那么,身边有家人却选择一个人走上绝路的男人,他的心中究竟曾有过什么样的念头呢?

    「具体的事我真的不记得。母亲也没跟我提过父亲的事。」

    「是吗?应该不至于……」

    「我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桥叔,我出生时,你也和我们在一起对吧?」

    「是的。」

    「同住在一起吗?」

    「不……但我们确实一起工作。」

    凉介抓起大碗中的契福瑞。湿湿软软发酵不佳的失败之作。

    「当时也是一次都没成功吗?」

    「不。」

    桥叔把杯子放在矮桌上,正面看着凉介。

    「我们成功了喔。只靠三头乳牛、五头山羊起步的小酪农。你的父母和我三个人同心协力,做出很棒的起司。你还小的时候也有吃过。」

    「包括契福瑞吗?」

    「那不只是契福瑞,那已经达到契福瑞中最高级的帕西勒等级了。你父亲品尝后发现时,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叫来身边。他切了一小片契福瑞,送进你的口中。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露出的笑容。」

    「我不记得了……」

    虽然已经用钉子钉牢了,挡雨窗仍剧烈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落。桥叔再次喝干杯中的烧酎,继续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是借了巨款、赌上自己一生而开启的事业。但是起司卖不出去,资金就无法回收。我和你父亲还在厨房工作时曾经谈过,我们就像被困在漫长的隧道里,毕竟我们只是受雇于人、听命行事而已,这样的工作究竟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不过,当时正逢高度经济成长期,是一个只要有好的构想就能够获得融资的时代。我们想成为日本第一家酪农、第一家附设餐厅的起司农家。我和你父亲为这样的理想全力以赴,当时我们觉得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终于看到前方的曙光。没想到……」

    「没想到?」

    「一旦进入那道光里,比待在黑暗中更残酷的现实问题接踵而来。我们非常迷惘,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那是指……你刚刚说的有关金钱方面的问题?」

    「我们在经营上马上就陷入困境,别说制作的起司没有销售通路,甚至连当地人都不买。倒闭后我们到处躲债。我是你父亲的连带保证人,所以也负有同等的债务责任。但是,我怎么可能付得出来?所以为了逃避债务,我只好从本岛躲到这里来。」

    「嗯。」

    凉介又啜了一口烧酎,但这次并不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是因为在风雨声中,凉介了解该向桥叔问个究竟的时候终于到来。

    「桥叔,」

    「什么事?除了这些事,我已经……」

    「对不起,可是我……」

    桥叔一副就要冲口说出「我不想听」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但是凉介并未因此停下来。

    「失去了父亲以后,被抛下的母亲和孩子流离失所。孩子每天都编织着故事,在幻想中过日子。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充其量不过是编织出来的情节。那个和父亲共事的好友,是不是其实和母亲彼此相爱呢?」

    桥叔的眼神在空中凝结,一动也不动。风雨翻搅而来的不明物体持续敲击着挡雨窗。

    「或许父亲是因为抱着庞大的债务而选择自我了断。但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内心明白妻子并不爱他。感到窝囊的男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内心怀疑着: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亲生的?」

    「你说这什么蠢话!」桥叔大声咆哮。

    「凉介,你不需要怀疑自己的身分!」

    「我已经说过一切都是编织的情节!」

    凉介的声量突然变大,刚和花代吓得发颤。

    「他的好友为了躲债而逃走,同时也是为了斩断对一个女子的爱而到远方的离岛生活。然而,他的好友在这段期间得知昔日的友人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便决定再也不回本岛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的。你错了,凉介!」

    桥叔嘶吼着。凉介把手举到脸的前面,阻止道:

    「所以我说这一切都是编出来的。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个人,所以现在只是把我过去想象的情节说出来而已。」

    桥叔闭上眼,紧握拳头往矮桌一打,「咚」一声巨响吓得山羊跳了起来。桥叔紧锁着眉头,他没再看凉介,开口说道:

    「我想说的是……」

    「嗯。」

    「你是在父母满满的爱之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出生时,你的父亲紧紧抱着你,他甚至还说『另一个世界诞生了。』他是那么毫无保留地爱着你,这一点你千万别忘记。」

    桥叔突然声泪俱下,话讲到最后气势全消。他用手指拭去滑下脸颊的泪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当然也希望能这么想。我一直、一直以来都希望能这么想。」

    凉介也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都无言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大雨敲打屋顶及挡雨窗的声势惊人,有时激烈到仿佛要将屋顶和挡雨窗整个击垮,连屋子也摇晃了起来。

    凉介凝视着浊火,回想一路走来的时光。

    从他懂事以来,就和母亲过着四处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母亲鲜少提起父亲,偶尔喝醉酒时,甚至口吐怨言,对他说「你身上流着那个懦夫的血」。

    凉介压低呼吸声,紧紧握住了酒杯。

    桥叔醉倒在凉介眼前。他躺在矮桌旁,槁木死灰般的脸朝着天花板。

    这个人也是孤单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自从母亲的信不再到来以后。

    凉介凝视着桥叔的脸,片刻后悄声说道:

    「桥叔,我也要卸下行李了喔。」

    凉介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隔壁房间拿背包。他从背包底层拿出用塑胶袋装着、打算亲手交给桥叔的东西,轻轻放在矮桌上。

    袋子里有三十封左右的信件及几张照片,那是凉介的母亲小心翼翼收藏在纸箱里的物品。

    那叠信件,是从这个安布里岛一年一次或两次寄给母亲的信件,寄件人的名字都是桥田宗一。其中也有母亲所写的信,想必是母亲最后写的一封信。收件人写着桥田宗一,封口也已经黏好了。大概是母亲病况恶化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的吧,但她没能寄出便结束了一生。

    母亲最后究竟在信上写了些什么,只要拆封就能知道,但凉介终究没那么做。他来到这座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把母亲最后所写的这封信,确实地亲手交给桥田宗一,连同一张两人拍下的照片——照片中年轻的母亲挽着神采飞扬的桥田宗一。

    醉倒在地板上的桥叔一脸老态,加上长年累月在烈日下曝晒,容貌更显孤独,和照片上的他判若两人。

    凉介背起背包,把薰写给他的信放进去,接着他从厨房抽屉拿出料理刀,一起放进背包。他默默凝视着桥叔,又看了一眼登志男的睡脸,低声说道:「谢谢。」

    凉介转向玄关,原本俯卧在地上的花代和刚靠了过来。凉介分别紧紧地拥抱着它们。

    36

    狂风的怒吼声稍歇的瞬间,凉介打开门冲了出去。

    才踏出门外,狂风仿佛要将人呑没般席卷而来,凉介差点摔倒。他攀住关上的门,试图保持平衡,但这次货真价实地被狂风击中,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分不清是雨还是沙,打得他满身满脸,连眼睛都睁不开。凉介几乎是爬着往小货车的方向前进,让身体避开暴风直击。小货车嘎啦嘎啦地晃动,从原本停放的位置移动了好几公尺。

    蔗田里的甘蔗全都横倒下来。凉介打开小货车的车门,拿出仪表板上的箭矢,直接握在手中,朝着原本应该是农用道路的地方走去。

    凉介弯下腰屈着膝,走上泥泞不堪的斜坡。他完全无法站直。风雨交加,像是要把他推倒般从两侧直击而来,但凉介仍然借着头顶灯发出的灯光,一步一步走向村落。

    才穿过泥泞的道路,凉介的左颊便受了伤。不知是瓦片还是树枝,又或是什么物体击中他的脸颊。凉介按住脸颊,蹲在路旁好一会儿。斗大的雨滴打在他身上,冲走了滴落在手上的血。

    凉介呻吟着再度站起来,走过一条条的道路,逐渐接近会长的家。

    一路上凉介摔倒了好几次。雨仍然不断打在他身上。他半爬着以膝盖前进,总算来到会长家前面。

    借着头顶灯的灯光一看,叶片全被风刮走的苏铁像是快折断般激烈摇晃着。挡雨窗全都紧紧关着。因为停电的关系,四下一片漆黑,成了一片黑影的屋子微微震动。

    吉门老师就在屋子里。

    她现在应该正在和会长他们喝酒吧?

    「老师……」

    凉介轻声低语,接着奋力把手上的箭矢扔出去。由于风的影响,箭矢斜斜飞出,还未碰到挡雨窗就消失在黑暗中。

    凉介往泥泞的地面用力一踹,然后走向牛舍。牛不在里面。

    不过,斑斑在那里。

    在风雨狂乱击打的牛舍里,斑斑俯卧着,摊在地上像一块破布。

    「斑斑!」

    凉介一靠近,斑斑马上想站起来。它全身颤抖,发出嘶哑的啼叫声。

    他从背包里拿出刀子,切断系着斑斑的绳子。

    「斑斑!」

    凉介又喊了一次。他抚摸着斑斑的头,斑斑再度发出嘶哑的啼叫声。

    凉介抱紧斑斑,看着会长的家。外头风大雨大,完全感受不到会有人从里面出来的迹象。

    凉介背对着风,抱着背包,接着打开背包上的掀盖,把斑斑的臀部及后脚塞进背包里。斑斑虽然试图挣扎,但似乎因为体力衰弱而不再抵抗。「别担心。」凉介安抚着它,一边把露出斑斑的脸和前脚的背包背了起来。

    他就这么离开会长家,在黑暗及风雨的袭击下,穿过村落,朝通往无人寺庙的坡道前进。

    溢满登山道的雨水将石头和树木冲刷而下,之前挖掘的沟渠一带有如河川一般奔流。虽然举步维艰,凉介仍然一步一步往前进。森林在黑暗中跃动,发出轰隆巨响。每当强风吹来,背着斑斑的凉介便双脚跪地,两手紧抓着草木。明明该是再熟悉不过的路径,浮现在头顶灯下的光景却宛如另一个世界。

    凉介挣扎着一步一步往上爬。有时仿佛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人的声音,他不由得在摇曳的黑暗中四处张望。凉介跪在流动的雨水中,借着头顶灯的灯光查看四周,然而不管看向哪个方向,触目所及的景象都相同:飞溅着雨水的树丛、狂风中飞舞的枝叶、和泥巴一起滚落的石头。

    凉介再度奋力地在登山道上前进,才走了一会儿,脚就被树根绊倒,失去平衡。那一瞬间他只顾着保护背上的斑斑,一头撞上斜坡。剧痛传遍全身,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动弹不得,尿液从胯下流出;温暖的液体流过大腿,雨水打在他的腿上。

    凉介坐了起来,把手伸向不再啼叫的斑斑,用手指抚触着它的脸。斑斑的脸上有着生命的温度。

    「我要带你回家,」他站起来,对着斑斑说。

    大概是进入暴风圈了吧?

    狂风暴雨使得原生林的巨木也跟着剧烈摇晃,原本高高覆盖在头顶上方的枝叶及气根,可能被吹走了相当多,树叶形成的天伞有些部分出现缺口,抬头看到的景色和过去截然不同。

    即便如此这里还是原生林,是历经数百年存活下来的巨木群盘根错节的地方。

    巨木的树干宛如一道墙,凉介贴着树干,避开狂风的吹打。借着头顶灯的灯光往地上一看,树干下方到处都有小鸟的身影,它们蜷缩在杂草丛或岩石下方,躲避强风吹袭。

    「斑斑,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呢?」

    凉介总算能在这里卸下背包。他打开掀盖让斑斑出来。斑斑抖动着身体,想要甩掉身上的雨水,但它站不起来。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一起来就失去平衡,像是脚骨折般胸部前倾整个瘫软在地上。斑斑变得相当衰弱。

    凉介抱着斑斑的前脚,把它拉向自己的腿际。

    斑斑似乎想要把前脚往前踢,却使不出力气。即便如此,在灯光照耀下,它那双金色的眸子仍紧盯着凉介,意志坚定地凝视着凉介。

    凉介再次把斑斑塞进背包里,将背包拉好,背着它寻找其他的山羊。一迈开脚步,凉介似乎又听见什么人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就在近处,又好像不是,而是从远处对着这里呼喊的声音。就和在登山道听到声音时相同,那声音直达凉介内心深处,始终在他心里盘桓不去。这让凉介非常难受,他抚着胸庁立不动。

    其实这里并没有任何人吧?还是有人跟在他身后呢?

    凉介摇摇头,用头顶灯照向四周,但除了摇晃的树丛及雨水,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不,他看见了一个东西。凉介再度来到了那个洞窟。在这样的夜晚,洞窟仍张着黝黑大口,仿佛那里是他唯一的逃生处。

    凉介向前跨出一步,接近洞窟。

    那一瞬间,狂风像是爆发般向他扑过来,巨木群起哀鸣。可能是粗大的树枝断裂,凉介的背后发出炸裂声。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入洞窟。

    凉介手脚并用向前爬行,不时撞到岩壁,在黑暗中挣扎前进。到处都有地下水涌出,他的双脚泡在水里。洞窟内回荡着他平时没听过的呜呜声,声音虽大,但风势似乎减弱了。洞窟阻断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凉介用头顶灯探照往左侧缓缓蜿蜒的岩壁,岩壁上方及侧面都有水喷溅出来。

    再往里面走,开始出现先前放置凝乳的岩壁隐密处及凹洞。到处都泡了水,所有的凝乳都消失无踪。那些日子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努力?这想法使得凉介几乎颓然坐倒在地。然而,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懊恼沮丧的时候,一定要找到能够让斑斑安心的地方才行。凉介再度迈开脚步。

    洞窟不断蜿蜒曲折,往深处延伸。有些地方甚至水深及膝。

    他吃力地走着,差点摔倒时,背上的斑斑发出「咩」的一声,接着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山羊群的啼叫声。

    是斑斑啼叫声的回音吗?还是……

    回荡在洞窟内的呜呜声中夹杂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可能是因为这样,听起来宛如某种言语。

    洞窟里到处都是水流,不是蓄积成池,就是形成漩涡。有些地方的水深超过凉介的大腿,深及腰部。水往洞窟深处流去。

    凉介对这一点百思不解。如果这个洞窟和断崖的风穴相通,那么继续往里面走,照理该是渐缓的上坡,然而水流却是流向洞窟深处。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有其他洞窟的开口,将这里的水往地下吸入呢?凉介想用头顶灯看清楚洞窟的深处,却由于地形复杂,无法一眼看到尽头。

    凉介从哗啦哗啦的地下水声中穿过,好几次觉得寸步难行,但他仍然往深处前进。

    他的猜测是对的。

    洞窟内的地势上升前,有个地下水潭。即使是透过头顶灯微弱的灯光,仍看得出水潭的漩涡处水流湍急。越过水潭后,地下水流则逆向流动。过去来到这个洞窟不知多少次,凉介从未发现,原来洞窟的深处地势呈V字形,而这里正是最低的位置。游涡下方想必是通往其他洞窟的入口,把这里的水深深吸入。

    凉介在漩涡前停下脚步,背上的斑斑这时再度啼叫起来。

    他再次听见洞窟深处传来山羊的声音。

    凉介一面小心不要让自己被卷进漩涡里,一面沿着洞窟侧壁一步一步往前进。通过积水较深的地方后,总算到达水潭另一侧。

    就在这时发生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头顶灯的灯光突然变弱,眼前可见的视野大幅缩小。凉介没有备用电池,接下来灯光还能持续多久,他完全无法预料。

    是不是现在立刻回头比较好?他和斑斑会不会被困在这里?

    凉介当然想回头,但是他无法不去在意从洞窟深处传来的山羊啼叫声。如果那声音并非他的幻听,前面一定有羊群。以前他进入这里时,曾经发现山羊的粪便。只要通过这里,就会看到一些山羊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羊群一定在更前面的地方。他不畏黑暗继续前进。

    灯光渐渐微弱,凉介的意念反而更加坚定。把斑斑带回它的地方,完成自己的任务。就算葬身在此,最后还是不能认输,务必达成任务。

    凉介放弃返回洞口的念头,不断往洞窟深处走进去。

    然而,经过积水较深的地方后,就算背上的斑斑啼叫,却再也没有听到羊群的声音了。

    这时灯光更加微弱,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凉介又转过一个弯,这里的空间突然变得开阔。

    他停下脚步。

    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即将熄灭的灯光中,隐隐约约浮现散乱突起的物体和破布般的东西。

    凉介眯起眼睛往前跨出一步,拾起其中一个不明物体。

    他立刻明白,那是动物的头骨。

    凉介屏住了呼吸,环顾四周。

    到处都是动物的骨骸。遗骸层层堆叠。

    凉介把手上的头骨轻轻放回去。往前一点的地方还有仍裹着皮、看得出生前姿态的尸体。

    但没有任何一头活着的山羊。

    凉介深深地吐出屏住的气息,闭上眼睛。他跪了下来,单手捶打着地面。接着他转过身,往来时的方向用力狂奔。

    头顶灯仅剩微弱的光线。凉介绊到岩石而摔倒。他气喘吁吁,尽管想再往前走,手脚却不听使唤。

    头顶灯终于无声无息地熄灭。四周陷入全然的黑暗。

    凉介拼命回想来时的路径,但没多久他就失去方向感。勉强想往前走,膝盖便撞到岩壁而跪了下来。对凉介而言,全然的黑暗犹如零的空间,无迹可循也毫无方向,既没有所谓的中间也没有边界。凉介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无论张开眼睛或闭上眼睛都是一片黑暗。只有背上偶尔啼叫的斑斑,以及回荡在四周的风声和地下水声,宛如从黑暗中挣脱般,确实存在着。

    37

    沿着岩石或泥土爬行,凉介试图凭着直觉返回地下水潭的漩涡处。但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却游移不定。

    凉介的脑海中浮现头顶灯熄灭前所看到的景象。如果并非他的错觉,那应该就是山羊的坟场吧。若说落人洞门是姥舍的洞窟,这里则是意识到死亡将近的山羊潜身的阴暗处。

    凉介和衰弱的斑斑一起闯入这里,接着连灯光也熄灭了。对于夺回斑斑、打算与沉浸于挫败之中的往昔切割的凉介而言,这似乎意味着一切即将走向终点。

    冷静一点。在某个念头出现之前,坐在这里等着!凉介内心有个声音低语。

    不,至少不该是这里,不应该在这样的黑暗中结束。凉介内心另有一个抗拒的声音。

    凉介的身体不断碰撞到洞窟内的岩壁,但他仍以手指和肌肤去感觉地下水的流动。虽说无法辨识方向,但他并非一味莽撞前进。凉介试图透过手指探知水流的方向。

    究竟在这样的状况下折腾了多久呢?黑暗中似乎连时间也跟着失去形迹,凉介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与黑暗缠斗了几个钟头,又或是已经过了大半天。

    斑斑还活着。凉介出声叫它、用手抚触它的头部时,斑斑就小声啼叫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地下水又深及他的腰部。四周响起水声,身体清楚感觉到水的流动。

    已经回到那个积水较深的地方了吧?虽然时而感到晕头转向,凉介脑中仍浮现先前在头顶灯照耀下激荡的游涡。

    该往哪里走呢?

    每跨出一步,水就更深。黑暗中水面已超过他的腰际。水声愈来愈大。水流仿佛击打着他的身体,力道强劲。这和先前的水流完全不同。

    凉介突然感觉有漩涡。

    他想后退,脚下却一滑,一下子陷得更深。

    凉介放声大叫,瞬间全身没入水中。他马上用手环着背上的斑斑,双脚在水中踢踩,试图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借力浮上来,但却徒劳无功。他被黑暗的水墙呑没;他的膝盖撞到岩壁;他整个人被吸了进去;他正往下坠落。这是凉介唯一清楚意识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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