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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魔导师的迷宫 第一章 消灭国家的子弹/抹杀历史的子弹)

    〔八月十一日〕

    一般来说,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人类之间不存在信赖关系。

    武原仁专任官在五年的职业生涯中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众多造就后世神话与传说的魔法使陆陆续续来到这个世界。日本政府中负责与来到地球的异界一大政治势力交涉的窗口单位及兼任治安机构,专门取缔那些不愿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魔法使。而这机构就是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的非公开组织──魔导师公馆。

    《公馆》的本部位于东京的西边,是一栋坐落于多摩川河岸边的古老洋馆。

    洋馆的玄关大厅本来就是设想到人满为患的状况,并且以此为前提而打造的场地。晚上八点过后,太阳的余光隐没,十余道身披长袍的魔法使身影清楚地映照在窗户上。就算找齐所有证明文件或是古老约定的证物,还是无法与这些异世界人沟通,搞得在政府单位工作、西装笔挺的公馆职员个个杀气腾腾。因为彼此间缺乏信赖关系,暴发冲突早已是家常便饭,可是今天的紧张气氛却不同以往。

    这是因为在铺著红色绒毯的大厅里,站著一位身穿深蓝色围裙洋装的女性。她那一头轻柔的淡金色长发与薄施脂粉的肌肤,就像是洋娃娃或童话故事中的公主般华美无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让这名女子──《荆棘姬》欧尔嘉‧杰曼──与其他事物隔绝的原因:她全身上下爬满橘红色的火舌,看起来宛如站在火刑台中的魔女。

    「这么多的粪便,平常到底都堵在哪儿呢?」

    欧尔嘉并不是因为业火的高温而自燃。非但如此,这个世界的人们根本察觉不到这阵火炎,只有异世界之人才会畏惧这道烈火。

    我们这些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会遭遇到奇迹或是魔法的力量,这是因为我们具有魔法消除能力,会破坏掉所观测到的奇迹之力。光是被这个世界的人听见或是看到,魔法的力量就会化作一股没有温度的火焰──魔炎,并且破碎消散。超过六十亿人口的地球人,几乎都是魔法的天敌,所以魔法使们都把这个世界称为被神明与奇迹所遗弃的《地狱》。对他们而言,住在这个《地狱》世界的人,都是令人憎厌的《恶鬼》。

    欧尔嘉低垂而四处游移的柔弱目光幽幽地扫向仁。

    「粪便的国度烧起来总是这么火力旺盛呢。」

    「你也在担任专任官守护这个国家,遭到火焚的人有多慌张,你也该多著想一下。」

    「对不起……我有点太轻率了。」

    虽然时值盛夏,却戴著白手套的欧尔嘉将手优雅地按在脸颊上。

    《荆棘姬》欧尔嘉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堆肥坑,这个世界的人们则被她称为会说话的粪便。事实上这种认知与这个世界里魔法使的普遍观念类似,也因为如此,仁他们此时才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由魔法使成立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原本是魔法使的势力《协会》的协力厂商,可是他们竟然从神圣骑士团的手中抢走一颗核弹。现在那颗核弹就装在一辆陈旧的地下铁列车上,正在东京地底下到处跑。万一那颗核弹爆炸,死伤人数将达到数以百万计。如果焚毁的地带正好是政治与行政中枢机构集中的区域,那么日本这个国家就会完蛋。

    「关于这次的事情,《协会》方面有没有什么对策?我们不是已经提出要求了吗?」

    仁满心焦急的情绪,与那些聚集在玄关大厅里坐卧不安的《公馆》职员相同。

    「不好意思,因为我已经不是《协会》的人了……」

    欧尔嘉满怀歉意地对那些明知她是一朵毒花,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的《公馆》职员点头致意。这是因为她的个性稳重成熟,能够打从心底以慈悲为怀的心肠对待一团粪便。

    玄关大厅里《公馆》办公室那侧的门扉大大地敞开,使彷佛嗅到浓厚尸臭味的魔法使们突然喧哗起来。

    仁久未见面的老友就站在门口。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发生巴比伦事件的五月,所以有三个月未见。手上抓著一把乌克丽丽走过来的纤纤贵公子,宽敞的额头上垂落著一绺浏海。他穿著一件前襟大开的夏威夷衬衫,配著百慕达短裤,脚下还踩著海滩鞋,一副刚度假回来模样。在场的人员也只有八咬诚志郎满面春风,完全不把危机当一回事。

    「好友!我也可能有机会到许久没去的东京工作了,真是太教人期待啦。」

    八咬一边从身上喷出阵阵猛烈的魔炎,一边踏著有力的步伐走过来。这位老朋友最近受命去追讨一个在离岛落脚的犯罪魔导师,晒得黑黑的。

    「你该不会在海边晒得脑袋都沸腾了吧?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我从北海道寄了一张图画信给你,送到了吗?」

    「你真的有认真办事吧?」

    一名穿著充满夏季风情的迷你裙、露出修长美腿的亮丽秘书小姐从八咬身后走出来,手上拿著一张剥下树皮、上面贴有邮票的玩意儿。从美女手上接过名信片的年轻老板歪著头,心想,这封信怎么还在自己手上?

    「因为在知床的原始森林里没有邮筒,所以八咬你说要自己拿给他。」

    「瞧瞧我多健忘!因为南洋那里也没有邮筒,所以我之前连送信的工作都一手接下来了。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在旅途中捎给你的信息。」

    「你到底和什么东西交手?是熊吗?还是鲑鱼?」

    魔法使的恶梦──八咬诚志郎深爱所有他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

    接著有如遭人打到稀烂的玄关大厅左右两开大门,被人重重地推了开来,让所有魔导师与《公馆》职员全都紧张地浑身僵住。走进玄关里的是一名用棉麻角带紧紧绑著丝织和服、脚下穿著木屐、束发绑成茶筅髻的男子。听说他已年过四十,可是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有这个年纪。他几乎全盲,紧紧闭著双眼,步履却没有丝毫犹豫。

    「喔,所有人都到齐了啊。」

    武者这一开口,将夜晚空气中的郁气一扫而空。这名就像是从武士时代漂流到现代的男子,站在吊灯轻摇的洋馆大厅内,竟然完全不会让人有不合时宜的感觉。十八年来斩人无数的重镇──《鬼火》东乡永光──连现场的气氛都能扼杀。

    纪不到二十岁的俊美少年随侍在《鬼火》身后,手中拿著东乡的刀袋。他是《笑脸郎Laughing Face》虎坂井雷伊,负责统管《鬼火》手下的魔导师集团《鬼火众》。鼎鼎有名的最强刻印魔导师与主子东乡一起行动,本身就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

    专任官是魔导师公馆的战力,专门取缔犯罪魔导师,在市内进行警备工作。专任官的定额是十二人,现在却只有七人,第六人是一名埋头在日本各地猎杀魔法使、完全不回首都的男子,第七人则是个仁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亡灵。《鬼火》东乡永光、《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八咬诚志郎与《沉默Silence》武原仁,加上此时在地底下音讯全无的《魔兽师》神和瑞希,魔导师公馆的主要战力就是这五个人。

    魔法使与《公馆》的普通员工们,就像站在悬崖边窥视著深暗的谷底,越来越沉默。因为这些人都知道,专任官们在执行任务时究竟堆起了多少尸山。

    目前那些称为魔法使的异界中人尚未公然违抗法律,可是这种秩序并非自然形成的。虽然这个世界的人是魔法的天敌,可是只要魔法使拿起武器作乱,还是可以杀死几名恶鬼,然后到处逃窜。《公馆》之所以不断打倒犯罪魔导师,就是为了要用那名为『恐惧』的无形之手,束缚那些异世界之人。

    这些从不允许失败的专任官就是《公馆》恐怖的象徵,他们鲜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有如举办公开发表会似的全员集合。

    因为一群危险人物集聚一堂,使得仁周围的人们跑得一乾二净,彷佛他身边有颗快要爆炸的定时炸弹──就连抓著仁长裤的少女,都像被扔进兽笼般地肩膀微微颤抖。少女鸦木梅洁儿把乌亮的黑色长发束成马尾,用色调成熟的粉红色缎带绑起来。她是仁负责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同时也是仁在私立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学生。仁只要对这个身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的少女伸手,手掌就会落在她平坦的胸口前方。梅洁儿用她的小手抓住仁的手指,就像紧紧抓住救命的绳索。她放心地眯起眼睛,带著一脸毫无戒心的表情抬头看著仁,真实的呼吸吐息让仁心中感到一阵悸动。少女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与她端正美丽的脸蛋,营造出些许异样的不平衡感,让仁产生一股「彷佛这是一个他不该碰触的世界」的错觉。

    梅洁儿重新振作起精神,宛如社交场合上的贵族小姐般昂然地站到前面。心高气傲的她不容许自己内心的恐惧被他人看穿。

    「你们这群人真是懒骨头耶。明明是自己的伙伴,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却都不来帮忙,害得老师每次都得独自犯险!」

    她那模样简直就像只对著老虎狂吠的幼犬。

    在专任官之间有一个惯例,如果事情闹大了,就得由涉入关系最深的人负责收拾局面。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在仁的面前把核弹带走,也就是说,不管事情演变到何等绝境,仁都必须负责处理到最后。五月的巴比伦再演事件中,《公馆》之所以派遣身受濒死重伤的仁前往幻影城那种九死一生之地,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惯例。

    八咬像在演戏似的,夸张地展开双臂说道:

    「你的运气从以前开始就很糟。没错,我听说在我出门的短短三个月之内,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扶养家属就多出两个。你的脑袋应该没有秀逗吧?」

    在八咬的目光注视之下,梅洁儿的嘴唇虽然因为恐惧而血色尽失,但她还是傲娇地挺起胸膛说道:

    「什么话,能够有家人陪伴在身边,怎么会是运气不好?老师的人生根本就是中了大奖才对。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事比爱人与被爱更加幸福快乐了。」

    「梅洁儿妹妹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够爱一团会说话的粪便。你的心胸到底有多宽大啊?」

    《荆棘姬》的身姿摆荡,似乎不堪一折地摇摇欲倒,而她身上的蓬蓬裙也随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这个名叫鸦木梅洁儿的少女无论面对谁,都敢毫不客气地顶撞,可是在仁以外的三名专任官包围之下,饶是她再勇敢都不免害怕起来。

    专任官齐聚一堂是为了处理核弹的事情,而小小魔导师之所以出现在这群大人之中,则是因为她是刻印魔导师。魔法世界不时会举行神前审判,有些人就会被处以沦为刻印魔导师的极刑,必须要打入地狱。受到这种等同于死刑惩罚的人,会在背部刻上刻印,在打倒一百个《协会》的敌人之前,永远得不到自由。《协会》把这些刻印魔导师下放给魔导师公馆,而公馆接收刻印魔导师之后就会交由专任官管理,利用他们来维持治安。

    虽然梅洁儿有这样的背景,可是仁不忍心让还只是个小学生的梅洁儿独自上战场。

    「既然她们是我的扶养亲属,你就不要对别人的家事说三道四。还有你可别忘了,我的其中一位『家人』与神和一起被王子护带走了。」

    仁不知道这个全心全意对他寄予好感的少女,究竟犯了何种重罪被贬入这个世界。那个站在主子《鬼火》身后、轻轻对梅洁儿挥手的虎坂井雷伊同样也是一名罪人。听说这名少年为了让自己被贬入这个世界,率领一个怀有异端思想、名叫地狱礼赞派的恐怖组织把一整个国家给灭了。话说回来,《公馆》本身也算不上是什么清白乾净的组织就是了。

    八咬非常不懂得如何向人道歉,以前还曾经因此和仁当真吵起来。

    「啊,抱歉。我竟然会做出这种绅士不应该犯的失礼行为。」

    贵公子行了一礼。举止很是优雅,可是却完全掩盖了他道歉的诚意。

    因为其他人都心存畏惧而不敢提出忠告,所以专任官当中有许多奇人怪客。他们在近代国家与魔法世界之间的夹缝间翩翩起舞,姑且不论演出的是悲剧还是喜剧,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舞蹈绝对异于寻常。

    打从仁与小魔女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两人总有一天会别离。过去的他认为,就算再怎么挣扎,终有一天还是会目睹梅洁儿倒毙在修罗之路上的尸体;而如今的仁则是想在那个「终有一天」来临之前尽力帮助梅洁儿,他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少女成长茁壮,直到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然后独自离巢展翅高飞。

    仁从喧嚣吵杂的玄关大厅退到《公馆》办公室前的走廊,回顾这个诸事纷至沓来的一天。清晨时分,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一支队伍袭击神圣骑士团落脚的美军设施,夺走核弹。事发当时,《公馆》正在搜索《协会》内部情报的提供者阿拉克涅,所以对这场行动没能及时做出反应。接著仁与瑞希为了寻找魔女阿拉克涅,深入《公馆》周边在战前开凿的地下战壕群,并在那里卷入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与神圣骑士团之间的核弹争夺战,最后核弹被地下铁列车带走,落入怀斯曼公司的手中。

    与那些《公馆》首屈一指的怪胎说话,仁也觉得有些疲惫。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梅洁儿说道:

    「你差不多饿了吧。要不要到外面去吃点晚餐?」

    少女惴惴不安地仰望著他。

    「不晓得绊现在怎么样了?」

    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而前去探险的梅洁儿与她的小学同班同学寒川纪子,连同仓本绊都被那场地下甬道内的决战波及。武原家里的另一位『扶养亲属』仓本绊与《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专任官一起失去联络,行踪不明。从前后情况来看,她们肯定是被怀斯曼公司抓去了。

    「是啊,小绊这时候是不是正在某个地方吃晚饭呢?」

    仁脱口说出这句话,深深感受到仓本绊真的不在身边。这让他与梅洁儿自己想到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老师,你真的觉得绊她还平安无事吗?」

    「怀斯曼公司的王子护豪森在三年前还是《公馆》的专任官,他绝对不会做出傻事,自断和我们谈判的空间。小绊她不会有事的。」

    仓本绊是时隔六十年之后,重现江湖的失落魔术再演大系的魔导师。再演魔术能够影响《过去》,唯一能够有效对抗的手段,就只有一切魔法的天敌,亦即恶鬼的魔法消除能力。对魔法使来说,她就是一颗危险到不得碰触的核弹。仁的理性明白这一点,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实际确认过绊真的平安无虞。

    正因为仁的头脑泠静,绊不在身边的事实更是随著时间分秒流逝而越加沉重。

    梅洁儿轻笑一声。她的眼眸深处闪动著嗜虐的异彩,彷佛见血之后引发本能的躁动年幼猛兽。

    「老师这么相信那个人啊。」

    仁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他的体内时钟好像瞬间逆转似的,身体深处的心脏不住地怦怦乱跳。因为王子护豪森就是把仁拖进这个世界的人,也是第一个教导他如何战斗的教师。

    「我怎么可能相信他!」

    「还在嘴硬,我可是一清二楚喔。因为我是老师的『扶养亲属』嘛。真好,我和老师好像越来越亲密了。照这样下去,今年暑假结束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关系呢?」

    少女虽然用言语逗弄仁,身子却没有靠近到能够感觉到体温的近距离。因为绊不在身边,使得这个天真年幼的小恶魔也没办法掌握和仁之间的距离感。

    可是属于温暖人类的时间只有这短短一瞬而已。此时此刻是众人面临生死存亡之秋,在历史进程上争抢先机的决胜之时。

    †

    二十一点十三分,一辆黑头车从魔导师公馆的外门沿著森林围绕的小径开了上来。

    那辆大型车静静地煞住,停下来的时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所以在公馆本馆的大门打开之前,只有仁、《鬼火》与八咬这三位专任官知道那两人会到来。

    原本吵闹不已的玄关大厅突然没了声音,这种强烈的反应让躲在大厅深处走廊里的仁料到来者是何人,而超出他预料之外的是,在『那个人』之后,还有不只一人的脚步声。

    那些访客对身旁的喧嚣完全不予理会,一路闯进《协会》人员禁止进入的《魔导师公馆》那一边的走廊。为了让《公馆》职员的魔法消除能力尽量不要影响到公用大厅,玄关与公馆侧的走廊之间,拥有十分完善的气密设计分隔彼此。但就算隔著一扇门,还是挡不住非比寻常的气氛,显示这次事件极度重大。

    最先踏进走廊里的是两名鲜少出现的魔导师公馆干部。高级官员身为社会菁英人物,本来只有在闯下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祸时才会被派任到此。办事时要是有任何差错,就只有殉职一条路,所以干部通常不做事。身为官员却自愿到这里来的特例,现在只有一个。

    「武原专任官,这次的事情会很麻烦,可以请你协助让会议进行得更加顺利吗?」

    跟在那些职务上身为高级官员的人之后的,是一位冷若冰霜、眼神极为锐利的女性官员。平时穿著具有夏季风情的套装,营造出职场女强人形象的她今天略施薄粉,身穿死板板的深蓝色与白色服饰。这名女子是《公馆》的事务官,也就是负责统管仁这些专任官的领导十崎京香。为了迅速撇开目光的京香,同时也是她童年玩伴的仁希望能为她加油打气,便对她说道:

    「没问题,我一定会好好做个了结。」

    最后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笔挺深蓝色制服、气宇轩昂的壮年男性。那名男子的额头线条尖锐,可以看得出其人意志坚定。从那身制服看来,一眼就知道他是警察干部。有一对提著黑色公事包、身著西装的男女随侍在侧,应该是随扈吧。

    武原仁好几次往来于鬼门关前,也曾经经历过可能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重大事件。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警察干部造访公馆本馆。

    「魔导师公馆相当于文化厅中的其他种类机构,各位在立场上并不接受警方的指导。所以我希望各位了解,因为在这种非常状况下,我才要刻意打破常规,从警察厅到这里来。」

    指挥公安警察取缔国内激进派分子的警察厅警备局干部清水健太郎以粗犷的嗓音,以这么一段话向众人致意。

    之后他亲自花了将近十分钟进行口头说明,内容就是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包括他们到这里来的法理依据,与根据什么道理所以他们这种处置是正当无误抑或是不得不为的。真是非常具有工作内容涉及法律层面的官僚会有的作风。到头来也只说了警方会倾全力追查核弹,而清水负责监督魔导师公馆的职责区分而已。

    列席参加会议的专任官反应都很冷淡。因为警察与《公馆》双方对于事件解决的终点在何处定义不同,故为了达到目的的组织架构与人员行为也相异。

    京香身为《公馆》的代表,虽然在职务上不允许她这么说,可是她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道:

    「如果用一种比较放肆的说法来形容,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和消灭害兽差不多。找出无法与这个世界共存的魔法使,然后让他们永远无法作怪,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不会开庭审判,所以没有文件纪录,而且也很少活捉犯人。」

    对于那些不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异界之人,就用异界的野蛮法则还以颜色。也就是说,《公馆》这个公家机关并非立足于日本法律上,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矛盾。

    来自警方的干部静静地屏住呼吸。他五十多岁,头上斑白。仁似乎能够听见他生著花白头发的毛孔一一张开的声音。清水身上冒出的汗水,散发出涔涔的汗臭味。虽然《公馆》彻底『异于』警察的原始法则让他备感压力,他却没有屈服。

    「请继续说下去。」

    京香点头。今天在这个《公馆》经常使用的昏暗会议室里,有七个人出席这场会议。包括仁在内的四名专任官与十崎京香,还有警察干部清水健太郎和一名女性随扈──另一名随扈则是在门外待命。

    「魔导师公馆的人员不多,没办法在会议中逐一区分工作。我们查出敌人是谁、决定战术,之后就只要负责实行的专任官接受计画而已。专任官虽然不擅长护卫或是监视之类耗费人力的工作,但他们都是优异的魔法使猎人,您可以尽管放心。」

    《公馆》就是这样的组织。现在摆出一副治安机构的架势,也只不过是这两年半十崎京香时代的事情而已。

    清水不但脑筋转得快,就连适应力也不同凡响。

    「那么为了让各位更了解我想说的话,就从我来魔导师公馆的理由开始说起吧。我是来盯紧各位,避免这个无法以常理忖度的治安机关失去控制。我这种说话方式也不正确吗?非常好,既然没错,那我就继续吧──为了不让各位在偶然的情况下和我们警方的工作冲突,妨碍我们办事,我把目前知道的情况告诉各位。」

    为了仁这些没办法用一般工作方式办事的人,这位干部主动牵就《公馆》的做事方法。

    「今天晚上七点十三分,有一辆地下铁列车被发现冲过地下铁银座线的新桥车站月台。那是一辆在战前使用的列车,与各位今天早上没能逮住的列车型号相同。但是在下一站银座车站的月台并没有发现那班列车。推测那班列车可能是进行了魔导师公馆所说的魔法转移,我们在电脑系统上也找不到行驶中的列车。」

    那班车毫无疑问就是上午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装载核弹之后开走的地下铁列车。那些魔法使开始展演,表示随时都可以进行核子攻击。

    随侍的随扈惊讶地视线摇摆不定,用手帕擦拭在冷气房内仍然满头大汗的脸庞。以清水的立场,实在很难想像他竟然会亲自说明事件状况。

    「警方已经确认各位在追的怀斯曼公司职员,与我们从以前就一直在追缉的人物互有接触。假如怀斯曼公司手中的核弹已经脱手,这个男人绝对是最糟糕的买家──他名叫国城田义一,现年五十五岁,是一名受到各国通缉的恐怖分子。」

    十崎京香操作OHP投影机,在会议室的白色墙壁上放出一名男性的照片。那人的年纪看起来和清水差不多,脸部轮廓圆圆的,发量也少。年轻时可能有锻炼过身体,肩膀相当孔武有力。可是体格终究不敌无情的岁月摧残,小腹已经挺出来了。脸颊与太阳穴上似乎饱经日晒,长著淡褐色的斑点。这张照片可能是在一个气候炎热的国家偷拍而来,何况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个特徵,让仁等一众人一阵紧张。那个特徵在于他的眼睛。国城田那双眼角刻划著深深皱纹的眼,注视走在他身边的人们,像是完全没把那些人当人看。

    「一九六〇年代末,国城田在他就读的大学参加学运,从那时候开始参与反体制运动。他在一九七二年犯下一桩案件,用猎枪把火焰瓶打进当时的多摩美军基地,当时造成一名士兵受重伤。之后国城田出国前往阿拉伯,三年后加入南美的共产党游击队。他在该地利用自己制造爆裂物的技术,涉入好几起绑票勒赎或恐怖行动。」

    京香换了一张投影片。喀嚓一声低响,照片内容换成南国的市场。异样的是,画面上有西瓜与两名脑袋迸裂的男子,鲜红色的液体染湿大片道路。路边摊因为支柱折断而垮了下来,那里还有一个孩子横躺在地。一只肥胖的断臂掉在地上,不知道是谁的手。

    投影片又换了一张。喀嚓一声低响,这次的牺牲者烧得一片焦黑,连性别与年龄都看不出来,被人摆放在铺在马路的塑胶垫上。一辆车可能是被装设了炸弹,车体烧得扭曲变形,连车门也已经脱落。塑胶人偶的残骸黏在前挡风玻璃上。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因为职业特性,仁经常看到尸体。这些凄惨无比的光景让他心情沉重。对仁来说,这个世界的人彼此作恶残害的情状最让他难受。因为这就像是活生生证明了那些魔法使口中的蔑语「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十崎事务官现在帮我播放的照片,全都是与国城田有关的案件现场照片。」

    仁体内血流的温度确实稍微下降了一点,他认为自己在面对国城田这名男子时,可以果断地做出判断。京香给他们看这些照片,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对恐怖分子来说,南美与阿拉伯是这么容易来去自如的地方吗?南美的共产游击队与阿拉伯的基本教义派双方的主张根本不同吧?」

    「国城田是一个政治色彩相当薄弱的『专家』,他就像是无根浮萍,往来在各个组织之间。那些组织除了都是反政府团体之外,彼此没有任何共通点。对这种人来说,南美是一个很容易藏身的地方。而且在他回到日本不久,又被人发现出现在阿拉伯。」

    「手中握有核弹的就是这个男人吧。」

    由于仁整个人的状态完全恢复到日常水准,甚至超越以往,警察干部的随扈一猛烈地瞪他,仁立刻感受到一股鲜明的敌意,便转头朝对方看去。

    清水并没有斥责年轻人,他很重视不同组织之间彼此共有的物事,而这物事即是愤怒。

    「我们判断这个男的就是主嫌。十崎事务官,站在魔导师公馆的立场,你们怎么看?」

    「既然怀斯曼是一家公司企业,他们一定是因为有利可图才会去抢夺核弹的吧。」

    因为不属于警察的权责范围,警方高层手中也没有诸如《协会》或神圣骑士团动向等,与魔法世界情势相关的情报,京香才会答应担任异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仲介角色。

    「对魔法使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政治课题就是在这个世界保有一块场地,以便进行高难度的魔法实验。但要是魔法使方面的势力和我们人类开战,他们就会完全丧失据点。我认为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应该有什么特别的门道,让他们在核弹爆炸之后还能继续存活下去。」

    庇护他们的人,就是那群渴望恐怖时代来临的恐怖分子。清水似乎也能接受这种说法。

    仁他们其实都知道,京香并没有提到一个最坏的可能,这次的核弹将会是一颗抹杀人类世界史的子弹。让怀斯曼抢走核弹的,或许就是有办法与六十亿人口的人类开战,而且还能打赢的异界之人。那么幕后黑手便是对现况最为不满的势力──《协会》。实际上,《公馆》已经发信询问《协会》,关于那个牵连核弹抢夺事件的魔女阿拉克涅的消息,但是《协会》根本毫不理会。

    「最后一点,目前国城田没有对日本政府提出任何要求。行动规模这么大,但是看来并没有和国内外的恐怖组织或激进分子合作。从这一点看来,我们公安警察与公安调查厅都认为这次事件非比寻常。」

    在这场会议开始之前,《公馆》的特约学者沟吕木就拿了一份列印文件给仁看。那是一张地图,预测一颗威力与一九四五年广岛原爆相同的核弹,在最浅层地下铁隧道相同深度的地下十公尺引爆时,会造成多大的灾害。警方手上绝对也有相同的情报。可以说那是名副其实的消灭国家的子弹。

    这次的核弹要是爆炸,将会造成数十万人丧生。这个国家在三个月前也差点因为《近神者》的大规模魔术沉入海底,但这次他们要应付的是核弹,连魔法消除能力都派不上用场。受害者规模超过一千万人,和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大海啸、笃定造成将近百万人牺牲者的核弹,仁实在无法判断,究竟哪一方才是最糟糕的状况。

    《鬼火》东乡永光这个人不在乎什么立场与身分。

    「我不喜欢听这些啰啰嗦嗦的开场白,有什么确实要求就快快说来。」

    当身为警察干部的清水开口说话时,仁觉得他真是太耀眼了。

    「我希望魔导师公馆这阵子暂时不要杀害魔法使。」

    正因为这是世间的一般常识,所以在这里更显清新。

    「请各位想一想,万一杀人现场被那些畏惧恐怖威胁的市民看到,将造成何种影响。既然魔法使的存在不能公诸于世,站在警方的立场,我们无法将各位的行为解释成维持治安的活动。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在国城田被捕或是扣押核弹之前,我们希望各位中止任何可能被市民目击的战斗行为。」

    对于治安机关来说,《公馆》是日本的黑暗面,是这个国家拖著的一条无法近代化的神话尾巴。目前人数超过十万人的警官全都是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到魔法的存在。日本国内有魔法使存在,对他们来说,这件事本身听起来不过是个冷笑话而已。所以当警察遇到魔法使的实务案例时,他们会把案件交给《公馆》处理,就像是抛入深不见底的水井──不对,应该是丢弃才对。《公馆》对警方而言就是一个烫手山竽,这次甚至还派了干部清水过来当防波堤。

    可是仁在昏暗的会议室里环顾几位同事。《鬼火》东乡的眼神催促著仁,要他开口。

    「人类支配这个世界不是天经地义的真理。魔法使他们……早在连历史都还混沌不清的古老时代开始,就已经把我们的世界当成实验魔法的场所了。对那些人而言,我们只是在这一、两千年间占据实验场地的会说话的粪便而已。」

    《荆棘姬》欧尔嘉低声轻笑著仁引用她的措词。

    「不管是抢夺核弹卖给国城田的怀斯曼公司,或是遭到掠夺的神圣骑士团,他们都不在乎我们的社会是好是坏、是生是死。站在魔法使的角度,在他们的历史当中战争已经持续一万年,到现在还没结束。面对那些正在激战的人,要是有一丝犹豫,反而会让市民受到波及,造成死伤。」

    「十崎事务官,我可以把这段话视为魔导师公馆的见解吗?」

    「恐怖分子只有国城田一个,但是魔导师公馆在魔法世界里有上亿个的敌人。」

    清水眯起双眼,好像在说京香的言语未免夸大,所以仁知道对方没有真正了解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只有像《近神者》葛兰或是神圣骑士团那种心怀崇高荣耀的人才会踏上战场。与这个世界相同,魔法世界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为了各自不同的理由而战。会有人像小市民或是梅洁儿那般,本来应该受到妥善保护,却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以性命相搏的人。而《公馆》是站在保护者立场的组织,无论对手是谁,他们都无从挑选敌人。

    穿著夏威夷衬衫、胸口大开的自由人八咬诚志郎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偌大的呵欠。

    「意思就是说我们是自由不受约束的。放眼望去如果都是敌人,那就从最不可原谅的家伙开始下手吧。」

    警方人士一脸愕然,看著这群连核弹威胁都不当一回事的怪物。依照这个世界的基准来看,市民或是警官只是受点伤就会变成社会上的大问题,有时就连加害者受伤也同等对待。可是人命在魔法使之间非常轻贱,甚至要是意见相左,杀伤人命也是理所当然。

    而十崎京香身上兼具两种角色。她既是政府官员也是统管者,负责管理那些依循异界之人的暴戾准则办事的专任官。

    「不如就按照以往的方式划分职责,您觉得如何?我们魔导师公馆会尽可能把魔法使从中排除,好让警察能专心处理这个世界的人造成的问题。」

    这是京香惯用的手法。丢出威胁给对方,然后蚕食鲸吞地扩大己方的工作范围。

    但是清水坚守警察组织的责任,毫不动摇。就是因为这个人如此精明能干,所以《公馆》连他都无法协同合作。这让仁感到很心酸。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敌人根本不给他们时间让双方的主张起冲突。

    仁反射性地站起身来。今天晚上这间会议室里,有三个人有所察觉。

    乘著空气的流动,淡淡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玄关大厅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两具放在担架上的尸体被抬了进来。尸体毁损的状况,与国城田的恐怖行动现场照片相比,凄惨的程度不分轩轾。

    听说这两具受到枪击被打成蜂窝的尸体,在几分钟前被发现,他们是隶属于《鬼火》手下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上前查看的仁可以清楚算出胸口与腹部上的伤口数。乍看之下,他们至少遭到三名枪手攻击,身中超过二十枪。皮肤之下的骨头、血肉与内脏全都一片稀烂,和肉酱没两样。

    现在一部分刻印魔导师的动向可疑,显示出他们可能会造反。由于鬼火众具有足够的能力也值得信任,所以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刻印魔导师全被禁止继续工作。如此精锐的魔导师似乎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被射死,玄关大厅里的普通员工与魔法使全都默不作声。这代表敌人真的如此厉害,抑或是连鬼火众里都有背叛者?无论如何,事态都糟到不能再糟了。

    「真是凄惨啊。」

    为了从尸体的状态辨识敌人,仁一一检视尸体上满布的枪伤。敌人如同在享受游戏似地不断开枪射击。这不是士兵或者职业杀手的射击手法,仅仅只是放任情绪肆意发泄罢了。然而今天上午在那场核弹被夺的战斗中,和仁交手的对象是一群行动纪律分明、有如军队一般的魔法使。

    鲜血与内脏的强烈腥臭味让清水与他的随扈远远躲在三公尺外,不愿意靠过来。至于京香,她有义务要检视遗体,便只能走上前来,以熟稔的动作戴上轻薄的塑胶手套。

    「这是……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干的吗?」

    那是仁等人即将碰上的敌人名称。他们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实战部队,是一群手持枪械的新时代魔法使。这群魔法使在地下铁列车装载核弹的短短一瞬间现出面目,满脸横肉露出野蛮凶狠的气息。从明治时代以来,王子护豪森就一直参与《公馆》的战术事务。这批军队虽然是他所编制,办起事来手脚竟然如此粗糙。仁越来越不了解这群刚现身的敌人,因此更是感到恼火。

    这个国家的另一面竟然还有这种组织存在吗?清水沉声低喃。

    双眼几乎看不见的《鬼火》东乡虽然闭著眼睛,也已经知道部下死得何等凄惨。

    「我不会善罢干休。」

    这道沉静的声音重重落在周围众人的心中。东乡不会替战败之人报仇,认为这么做有违武道。但是正因为他这种武道中人,因此更无法原谅用无数子弹打在往生者身躯上,藉此胡闹取乐的行为。

    仁很想现在立刻冲出去追击那些怀斯曼公司的魔导师。仓本绊此时就落在一群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手上。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士兵素养比他原先料想的低劣太多。

    小梅洁儿因为体格娇小没办法靠近,站在这些大人聚集的一隅。要是少女现在开口问仁「真的不会出事吗?」,仁没有自信可以回答一个能够让她放心的答案。

    一想到心地善良的绊万一变成这样凄惨的尸体被人发现,仁就觉得坐立难安,心下一片冰凉。虽然绊是名高中生,但直到三个月前,她的日常生活都和魔法毫无关系,与这个异常的世界无缘。或许仁的确如梅洁儿所说的,在内心某处仍然对率领敌方战力的王子护豪森怀有信赖感吧。

    任何人都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被奇迹所遗弃的世界里没有神明。但是在这个无神的世界里,至少还是有一种力量能够束缚、吸引并且控制人心。

    ────那就是恐惧。

    †

    与此同时,仓本绊正被迫在狭小的地下甬道内移动。她被一群手上提著手枪或是两手端著步枪的人顶著后背,在黑暗中行走。这条长廊的高度与宽度和学校校舍的走廊相差无几。虽然长廊随即被魔法光源照得通明,绊还是完全看不出来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

    对她来说,唯一可以确定的就只有和她彼此互相支撑体重的好友其身躯的触感。

    那场战斗之后不晓得过了几个钟头。今天的绊吃尽了苦头,她用疲惫不堪的脑袋重新估算时间。和她住在一起的小梅洁儿说要去探险,她便怀著大人带队的心情一起随行。这大约是半天前的事情。她们一行人找不到出口迷失方向后,在黑暗的地下甬道里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绊遇见她的高中好友神和瑞希。接下来她被卷入一场战斗继而不省人事,醒来以后就已经被这群像是山贼的人物给捉住了。她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地下设施约有两个小时,接著被一群大约有三十个人的队伍带著,一直在地底行军,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抓住绊的这些人虽然是魔法使,服装打扮却都是绊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可能是从清仓特卖中买来的便宜T恤配上工作裤或牛仔裤,根本从没入过水,就放著让它脏。绊心想,和一大堆一个月没洗、满是污泥的T恤一同被扔进洗衣机里的普通换洗衣物,大概就是这种心情。他们只点著微弱光源,一群人你推我挤地走在日光照不到的黑暗地下甬道里。绊周身笼罩著臭酸与腥味,真希望有人从她头上倒下一整罐洗衣精。这群被魔法光源照亮的人有黑人也有白人,发色有金有褐也有黑,就连瞳孔颜色也各自不同。绊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还在不在日本。

    「……绊……别怕……我会……保护…………你…………」

    低沉灼热的呼吸在绊的耳边喘息著。在魔法苍白的光源照射下,身受重伤的神和瑞希美得让人惊心动魄。满是汗珠的肌肤闪闪发亮,有如抹上釉彩的白瓷,端正秀美的脸庞并没有痛苦颜色。绊想为好友加油打气,稍微勉强自己挤出开朗的表情,看著她说道:

    「你还是别说话比较好。而且既然觉得不舒服,这种时候就别硬撑了。」

    瑞希的制服满是血迹。被钉在墙上时的伤口尚未愈合,还是一片血肉模糊。脱离魔法消除的影响后,瑞希的身体开始用魔法进行自我疗愈。可是小腹与胸口正中央被长枪刺穿,就算她身为堂堂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也不可能平安无事。绊让尝试独自行走的瑞希把手架在她的肩上,撑著瑞希的身体往前走。瑞希的身体好轻,绊要是稍有松懈,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黑色长发就像枯萎的花朵,垂落在绊的手臂上,好友涣散的眼眸像是澄澈的玻璃珠。

    插图004

    瑞希虽然一边难过地喘息,但还是想要安抚绊不安的情绪,告诉她:

    「因为……那个……男的……消除了……魔法………所以大范围……探测魔法……看不穿……刚才那个……地方……追兵知道……地下有……空白区域……立刻……就会追过来………」

    瑞希所说的男人,就是那个在地下设施与王子护豪森同行、属于这个世界人类的矮胖大叔。换句话说,这些手持枪械的魔法使也正在逃窟,躲避追兵的猎捕。绊认为瑞希口中的追兵,应该就是武原仁他们的魔导师公馆。那个人的年纪比自己大又坚强可靠,可是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对他好。绊一想到他,心里就涌起一点勇气,因为她觉得那个人一定会来拯救自己。

    「不要紧的。我每次都受你帮助,至少在这种时候也稍微让我帮帮你吧。」

    绊也很清楚这群魔法使正在干某件坏事。

    站在队伍前头的几个男子停下脚步。一道魔法之门出现在暗处,飘散出无数发光的微小细沙,看起来与雾气相仿。此时从前方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充满自信的指示声。

    「有封闭回廊。约翰、伊姆克,把这两个家伙好好盯紧。」

    守护队伍前头,一名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巨汉温吞地用一柄巨大的枪顶在绊身上,光秃的头顶上有几绺毛发像海草般轻轻摇晃,这人是约翰。约翰手中拿的枪大得超乎寻常,背后又背著像是汽油桶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现实感的玩具。

    「不要动!要是动一下,就开枪。」

    约翰的肤色和白吐司差不多,好像完全没有晒过太阳。

    「你这笨蛋,不要把手指摆在大家伙的扳机上。想把我们一起打成绞肉吗?约翰!把手指拿开,约翰!真是够了。伊万,说说你弟弟叫他听话。伊万,我没有叫你过来。你负责替队伍殿后,连你都跑来干么。白痴!」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用力在约翰的粗腿上打起来最痛的膝盖骨一踹。他是刚才被叫到名字的伊姆克。他的下身穿著紧身的黑色马裤,上身则是一件丧失原有光泽的绿色丝质衬衫。胸前衣襟大开,露出宛如棕刷的蜷曲胸毛。

    「那个老爱装模作样的王子护不是说过,要我们小心那个女人吗?现在我们可是受过训练的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喔。你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

    「要是动一下,就开枪。」

    约翰用那个就像是六根铁棒捆在一起的枪口,用力朝绊的头上敲,痛得她弯下腰来。要是子弹真的从那枝枪口击出,人的脑袋都会被整个打烂,因此绊的身子很自然地听从他的命令,不敢动弹。

    瑞希如撒娇的小狗,把脸挤向绊的胸口。

    「啊!」

    绊不由自主地发出怪声,听著好友的回应从她的胸乳下方响起。

    「………这些人……好臭……」

    虽然绊的确也希望他们好好去洗个澡,可是瑞希这样老大不客气地直接说出口来,她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胸毛男伊姆克抬眼,阴恻恻地看著绊与瑞希。这个身高比她们两个还矮小的男人,手中把弄著大型猎枪,枪口故意在两人眼前左右摇晃。旁边的几个男子阴阳怪气的眼神也开始落到她们身上。

    她们两个被将近三十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包围,让绊感到很不安,彷佛周遭的黑暗变得更加深邃似的。

    「两位姊姊不怕我们耶。」

    绊突然被人叫了这么一声,回过头看。她以为这道清亮的嗓音是个女孩子。

    转过身子的绊一开始还不晓得对方人在哪里,因为那人的身材出乎意料地矮小。

    绊的视线往下移,发现一个鼻梁直挺的黑肤少年抬著头,用一对有如南洋海水般的翡翠色眼眸看著她。他的年纪正好和梅洁儿差不多大,让绊松了一口气。

    「咦!?呃……你在放暑假吗?」

    「我叫皮耶托罗。姊姊你是被王子护先生抓到的吧,真是倒楣。」

    「啊,那个……我是仓本绊。本来在照顾两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结果就被抓来了。」

    皮耶托罗身上的牛仔裤与T恤似乎也和身旁那些大人一样很久没洗了,但换作是个孩子,就算一身泥泞也令人感到莞尔。

    看到这个孩子的存在,绊渐渐觉得这片令人滞闷的黑暗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的父亲以前也曾经说过:「绊有个习惯,只要心情沮丧的时候就会刻意找一些好事情,说服自己这世上不是只有坏事而已。」就算只是逃避现实,她也想和这个似乎能够让人安心的孩子好好相处。

    「和我同年啊。那个小孩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他是这一大群男人之中唯一的小孩吧,皮耶托罗眼中闪烁著光辉继续问道。

    「身上闻起来有一点甜甜的,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喔。她的味道闻起来似乎很鲜嫩,会让人想要一把抱住,搔搔她的头。不过她绝对不会让人这么做就是了。」

    少年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

    「第一句话就提气味啊,姊姊你很好笑耶。」

    「绊身上………也好香…………」

    瑞希还紧紧抓著绊不放。她从腹部一带的触感可以感觉到好友的声音随著每一次吐息越来越有力。瑞希的呼吸逐渐粗重,变得更加灼热而湿润。

    「姊姊!姊姊!她是来自地上的人耶。真稀奇!真稀奇耶!」

    绊还以为少年在叫自己,对他露出疑问的眼神。但是少年不是在叫她,而在向队伍后方用力招手。

    那个人应该皮耶托罗真正的『姊姊』吧。一位年纪和绊相差不多的少女缩著肩膀走过来,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来到绊眼前的是一个手上捧著细长大型步枪、身材有些圆润的女孩。那女孩看起来温柔善良,感觉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巧克力色的肌肤比弟弟稍淡一些,眼眸则是清澈的蓝色。她正用手重新梳理那一头经过细心保养的微卷金发。

    皮耶托罗的姊姊走到距离绊三公尺远的地方就停下脚步不再靠近,若无其事地遮住身上那件可爱图案衬衫上的脏污。

    「………皮耶托罗,别靠太近。」

    「可是姊姊,地上的人果然不像国城田大叔,应该是像她这样吧。你看她穿的衣服好漂亮。啊啊,我也好想去看看喔。」

    手持大型枪的约翰拿枪口往眼中闪烁著梦想光辉的皮耶托罗脑袋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闷响。

    「要是动一动,就开枪喔!」

    这下重击根本超过擅自私语应受的惩罚。少年被敲了这么一下,身子一晃失去平衡,就这样倒了下来。绊正要惊叫出声,一阵冲击力道打在脸颊上,感觉热辣辣的。等到绊察觉自己是被那个矮子伊姆克打了一巴掌时,瑞希已经被推倒,绊的身体也被按倒在地上。

    「给我闭嘴!喂,你听见没!给我闭嘴!看我不再赏你一下!喂,我叫你把嘴巴闭上!到处卖弄那对大奶,其实你很希望有人这样搞你吧。」

    绊又惊又怕,奋力挣扎。结果又被甩了两、三下巴掌。伊姆克一直猛掴绊的脸颊,直到她无力再抵抗。绊心下越来越明白,自己就要被人施暴了。

    牙根不停打颤。凭著魔法的微弱光源,绊根本看不见天花板,只能看见眼前伊姆克自私放纵的笑脸,那副模样,就像接下来要开始享用自己猎到的猎物似的。

    矮小的男人从衣襟大开的胸膛上拔下一根蜷曲的胸毛──

    「那个爱装模作样的王子护又不在!反正只要不杀她就好了嘛,我们稍微爽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说对不对啊!!」

    粗鄙的欢呼声从四周传来。

    绊希望有人能来救救她。那个右眼戴著眼罩,令人不寒而栗的王子护豪森现在不在这里;瑞希在保护她时受了重伤,伤势重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武原仁则是远在地面上。就算运气再好,她能够倚靠的对象也只有瑞希而已。而她的好友现在也被一群情绪亢奋的男人一把抓住黑色头发,脸庞被按在地上。

    瑞希用她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喊道「拜托」。

    绊反射性地捏出瑞希用自己的手指教导她结过的印记。

    ──所谓的《魔法》,就是指人类在自然法则宽松的魔法世界中发展出来,利用不正常的自然现象让世界依照己意变化的技术。为数上亿的魔法世界各自都有一种魔法存在,大致可以区分为魔力型魔法,与「检索世界的《索引》,具体生成万物」的索引型魔法。仓本绊的索引型魔法再演大系是把世界从古到今累积下来的过去当成一本《书》观测,「直接操纵相当于书中文字的《人类》」。而为了在世界展现奇迹所需要的索引行为,就只是魔法使本身的动作而已。

    绊只想著要抢在胸毛男压到自己身上之前挣脱,便胡乱地甩动手臂。瑞希的右手受到再演魔法的控制,整个人被右手臂拖著,就像操线人偶一般站了起来。

    「什么!?这家伙怎么突然力气变得这么大?」

    怀斯曼的魔法使慌慌张张地伸手要去拿枪。瑞希的右手迅速地痛打她身旁的男人,速度快到连影子都看不见。这是绊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体真的如字面上形容的那样被拳头打飞。

    绊的视野里只浮现出五个人影,彷佛把可能对她不利的人与她自身的文字交叉一次全数锁定。绊对这些人瞭若指掌。她虽然此时此刻人在这里,但却能够潜入这本名为世界的书籍,回溯『姊姊』过去的人生。虽然绊一直尽量努力在遇到问题时不要依赖魔法,可是身体可能受到侵犯的恐惧与愤怒,让她的理性自制枷锁松懈下来。

    最初下令要看好她们的长发男子出言喝止露出杀气的同伴。

    「不要开枪!王子护拿她们还有用处。」

    ──《世界》把史蒂芬‧尼基这个名字告诉绊。

    史蒂芬腰间挂著截断枪管的霰弹枪,手中有什么东西弹了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魔法在运作,其实绊还无法了解,就看见史蒂芬的身体像一颗子弹突然飞起。

    然而肩关节传来的声音与痛楚却让这个飞天的超人表情扭曲。

    「………可恶的怪物。」

    因为本来可以一招把绊与瑞希扫倒的超高速擒抱被一只右手挡住了,而且挡住他的人还是腹部与胸口上开了大洞,原本光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的神和瑞希。《魔兽师》原本是技术更加高超、手段更加凄绝的高手,并不依靠腕力制伏对手。

    为了自保而不择手段的绊又在操纵她只剩下半条命的好友。《人类》本身也是观测者,照理来说应该很难操控。可是她的再演魔法却能轻易把人类纳入控制之下。

    瑞希紧紧咬住的嘴角淌下鲜血,彷佛哀求似地低语:

    「绊……动手…………我……不要紧………不管怎么样……都忍得住…………」

    「约翰,别开枪!」

    史蒂芬又大喊一声。巨汉把手指从扳机上放开。喘不过气的绊就这样伸出手往空中一抓。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被再演魔法操纵而受绊支配的瑞希就一把扣住约翰粗壮的手臂,白皙手指以惊人的握力慢慢陷入男人的上臂。

    ──《世界》把约翰‧沙卡这个名字告诉绊。

    瑞希如同洋娃娃般纤细的腿稳稳踩住地面,使出几乎让自身肌肉断裂的力气,只用一只纤纤手臂把将近两百公斤重的巨大身躯举起,复又重重摔到地下甬道的地面上。

    绊强制瑞希实现把巨汉约翰扔出去的『结果』,利用魔法让瑞希的身体发挥出所需的臂力。可是这种超出人体极限的结果需要付出代价。绊的好友双眼圆睁,好像承受著逼人致狂的剧痛。她洞开的腹部伤口喷出鲜血,口中就像在念咒似地低喃:

    「……绊…………别停手…………」

    以神话里的英雄在生死一瞬间使出蛮力,或是使出个人生涯中仅有一次绝招的故事为雏型,衍生出《光荣的毁灭》这种魔法。把「行动之后变成如此」的结果强加在世界这本书上的《文字》──也就是人类身上,就算破坏牺牲者的肉体,也要逼对方挤出力量的概念魔术。再演魔导师们过去就是利用这种魔法,赐予诸多武功盖世的英雄荣耀,而代价就是毁伤他们的肉体,让他们走上不归路。

    头上脚下被砸在地上的约翰爬了起来。他的身体好像永远都不会受伤似的。

    绊到现在还没完全了解被三十名魔法使团团包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世界》把贝尔纳‧希戮塔这个名字告诉绊。

    在这个充满激战脚步声的《世界》里,代表那名魔法师的文字闪闪发光。这个甬道非常狭窄,只是稍微动一动,身体就会和其他人撞在一起,正好给绊与瑞希带来好处。就在绊回头的同时,瑞希受到魔法的牵引而拔腿疾奔。她拉近距离,反手用力挥出一拳,可是却在空中划过,没有打到人。那个要是有心随时可以一枪打死绊的死神,狩猎魔导师Rifle Wizard贝尔纳利用魔法转移,使得身形彷佛幻影般忽隐忽现。

    「绊……后退…………」

    一道如同呕血的细微声音传进耳内。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几秒钟前绊站著的地面上开起一道魔法门,在远处击发的子弹如爆炎般冲天而起。

    ──《世界》把伊姆克‧耶达这个名字告诉绊。

    远处的伊姆克手中举著猎枪。他已经猴急地把马裤脱到大腿处,露出男性生殖器。

    「王八蛋,给你一发尝尝!我要给你一发尝尝!」

    他满脸鲜血,应该是被瑞希打飞时额头被打破吧。他的手每挥动一下,性器官就像是点头玩具的在双腿间剧烈摇晃。

    「就算没了一只手也死不了嘛!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伊姆克,把你那寒酸的玩意儿收好。」

    夏天里却穿著全套黑色运动装的贝尔纳不知何时出现在伊姆克与绊两人中间。他骨节隆起的手掌中握著手枪,枪机往后拉。再演魔法让绊知道,贝尔纳的手枪已经上膛,预测危险度拉高一级。他这次是当真想要打死绊或瑞希。绊同样也在再演魔法观测的《世界之书》当中进行检索──寻找救命的方法。

    就在最完美的『解答』缝合到绊脑内的同时,她感到一股强烈的厌恶感,彷佛脚下的地面变成一片泥淖。恐惧引起更大的恐惧,再演魔法师仓本绊观测到的世界无止尽地坠入黑暗。在那底下有无数《世界之书》的文字,也就是人类的死尸。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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