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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魔导师的迷宫 第二章 带枪的人类/持枪的魔导师)

    武原仁把发现国城田的消息通知警方后,立即就因为警方的要求被调去勘验地下铁。由于警方一心坚决想要自己收拾恐怖分子,因此把《公馆》屏除在现场之外。

    警察探查地铁隧道的工作陷入胶著,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只要一靠近就会引起魔炎,魔法使轻易就能察觉有人接近。可是警察在逮捕嫌犯时要尽可能避免伤到人犯,用这种做法想要缉拿到魔法使简直难如登天。在这种情况下,警方愿意让《公馆》的人员进入地铁隧道的原因,并不是要藉助专家的力量,而是为了犒赏仁发现国城田的行踪。搭载著恐怖分子与核弹的幽灵地下铁列车是属于警方的管辖范围,依现状来说,警方也不会让仁他们《公馆》的人靠近这里。

    仁走在地铁隧道旁边,与双轨铁轨保持一段距离。因为身边没有魔法使随行,所以他只有用一把手电筒照明。靠著一束细长的灯光,仔细检视魔法使有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与仁在一起的同伴,像在批评怀斯曼公司的无能般,低声喃喃地说道:

    「不晓得魔法使为什么要挑地下铁做为决战的场地。不管是地下铁还是路面电车,铁轨本身的轨距不是窄轨就是宽轨。就算要用电车搬运炸弹,既然要炸,当然是在地面上引爆核弹死伤才更惨重嘛,真是不合常理。」

    沟吕木京也虽然也是《恶鬼》,不过他是个变态科学家,而且还是魔法研究领域的一大权威。因为实际进行观测就会破坏魔法,所以他只依靠思想实验去探究。《公馆》看上他这一点,所以把他挖角过来担任特约学者。为了充分享受研究生活而努力锻炼身体的他身材高大,体格精壮,那颗顶著运动员式短发的脑袋与头上戴著的头灯搭配起来简直相得益彰。

    为了不迷失在黑暗中,仁心里总是有他自己的答案。

    「怀斯曼那些人也是魔法使,所以想要待在没有人会看到的地方。他们最怕被人观测到,要不是行控中心只能监视每个管理区域有无车辆行驶,他们或许连行控中心也占了。而且核弹本身很可能是利用神音魔术引爆,在地底下动手就不用担心魔法会被消除了。」

    空气的震动声从漆黑隧道的另一头传来,有地下铁班车过来了。

    在直径不到十公尺宽的窄小管道中,地下铁列车的存在显得很有压迫感。密闭空间里的空气运动把八节车厢总重超过一百五十公吨的电车与两个成人的重量差距如实呈现出来。

    噪音、气流与大铁块的存在感,如同一阵狂风暴雨般疾穿而过。仁彷佛整个人贴上墙壁,列车通过的余波未平,让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沟吕木一脸没事的模样,拿起手电筒,将光照在隧道的墙壁上。

    「原来是这样。带头的是那个王子护,我还以为他会针对魔导师公馆人手不足的弱点,同时攻击多点目标。基本上还是打持久战是吗?」

    说完之后,两人又跟著手电筒的淡淡灯光迈步走下去。仁认为王子护没有足够的把握在正面对决的情况下击溃《公馆》。《公馆》最大的弱点就是战力单薄,完全依赖仅有的七名专任官。只要他们全员殉职,《公馆》的机能就会彻底瘫痪。王子护身为仁与其他专任官的前辈,百年来一直驰骋战场,他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狩猎魔导师中队利用地下设施四处躲避的战术,即代表他们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战力。

    一想到公馆,仁就担心起京香的安危。她一直很在乎公馆与警方之间的合作关系。

    「十崎事务官有说什么吗?」

    「她没事,只是说了武原小弟不该对国城田开枪。我记得她在会议室里乱发脾气骂了一顿,重点是这样:『现在警方正在防范恐怖分子,而且还因为警备局长狙击事件而神经紧绷。要是被人看见,武原小弟可是会害警方陷入大混乱。』因为还不习惯,就连十崎事务官都被浜小弟殉职的善后工作搞得焦头烂额。她是不是第一次处理《公馆》职员的殉职事宜?」

    沟吕木对政治与人的生死似乎没什么兴趣,谈论起来语调毫无变化。

    仁想起来这是京香进入文化厅工作两年半以来,第一次有《公馆》职员殉职。京香曾说,他的判断思维和魔法使那一套很像,让原本一直认为自己比《鬼火》东乡或是八咬诚志郎还像一般人的仁大受打击。

    「抱歉,浜叔的事情之后再让我好好想想。同一个职场的人殉职,我怎么忘这件事呢?是不是因为我最近老是挂念著魔法使的问题?」

    「自从九年前你抱著武原舞花过来之后,就一直活在『夹缝』中。不是魔法使也不属于人类,或许这就是武原仁的生物价值吧。」

    沟吕木三言两语就把仁的人格价值完全推翻。可是沟吕木以恶鬼之身研究一旦观测就会消失的魔法,这件事同样也充满矛盾。魔导师公馆立足于魔法使世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的暧昧分界线上。所以公馆在与魔法使打交道时还能代表人类社会,一旦牵扯到像警方这种属于这个世界的常识问题,他们就会暴露出不同于一般人世的异样风貌。

    这两个天理不容,连悼念往生者都不会的人,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铁路甬道里走著。

    两人的脚步声在周遭如同地下墓穴般潮湿的空气里回荡。

    魔法学者把头灯的灯光照在隧道的天花板上。

    「先不管这些了,你看看那个。」

    「那是什么?是他们用魔法挖的吗?好像挺深的,看不到底部。」

    天花板上沟吕木指出的位置,有一条大约三公尺宽的巨大裂缝。黑暗的深谷在潜盾施工法开凿的完整圆筒上方,开了一个又深又宽的口子,就像是能够吞下一整个人的巨大口腔。

    「我听说警方好像在隧道里到处架设摄影镜头,想用间接消除能力逼魔法使无路可逃。这些镜头都被怀斯曼的人一一破坏掉,而且还留下这个裂缝给我们啊。」

    接著公馆特约的魔法学者好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掩著嘴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真是有趣,果然应该常到现场来走走!看看那条裂缝。要是核弹一爆炸,地面受到强大的压力,就会从那条裂缝裂开。然后核能加热过的高温喷射气流会因此冲到地面上,把地面上的都市全部烧光。受到放射线污染的粉尘也会大范围扩散开来,造成极大的伤害。不,施加在地表地盘的压力会造成大地震,这部分的灾害也不可小觑。」

    「简单来说,怀斯曼那些人在这条裂缝底下引爆核弹也能达成他们的目的是吗?他们每多挖一条相同的裂痕,情况就越来越危及啊。」

    一股怒气从肚腹勃然升起,仁忍住没有发作。沟吕木都老大不小了,还跨过铁路到处跑来跑去,拿著小型数位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这条具有攻击意义的裂缝。

    「武原小弟,你还不了解这条裂缝真正的价值啊。你说的没错,他们既然可以从挖了裂缝的地方攻击地面,防备方需要注意的地点也会大幅增加。就算隧道在地下二十公尺深的位置,只要朝地面挖个十六、十七公尺深的大洞,核爆的破坏力就能轻易冲到地面上。不过呢,这条裂缝的真正价值不在这里──他们在逃跑的同时还能进行这么大的工程,你不觉得这种土木技术很了不起吗?」

    比起核爆造成的以数十万人为单位死伤,这个变态科学家更沉迷于调查裂缝的表面上做过何种处理。由于上午发生警察干部遭到狙击的事件,现在警方在地下部署人力戒备的名目已经改变。他们不得不老实供出现在有恐怖分子正在活动。

    那群怀斯曼的魔导师潜伏在如血管般布满整片都市的地下迷宫里,让仁感到强烈的不快。

    「你认为怀斯曼的狩猎魔导师中队是些什么人物?今天我碰到的狙击手技术很高超,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可是昨晚把那两个刻印魔导师打成蜂窝的办事手法又粗糙无比。那些人的程度为什么那么参差不齐?」

    沟吕木对他没有兴趣的问题反应一向很冷淡。

    「找一个科学家问战术方面的问题,我也答不出来啊。我只知道这次狩猎魔导师中队施展的魔法里,就是这道裂缝第一次让我感到兴奋。」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在魔法使中属于『弱小』的一群吗?」

    「武原小弟,你也是经过王子护的锻炼培训起来的人,应该很了解他的做法吧。厉害的魔法使不但少见而且大多不能信任,所以不用勉强去找。只要磨练弱小的魔法使,不足之处用道具弥补就好。王子护其他还说过什么话来著?」

    仁所熟知的王子护豪森是一个相当奇妙的人。他用那只独眼放眼未来,同时也在探索要如何定位自己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仁以前在与这条地下铁隧道相连的武藏野迷宫接受那位老师的锻炼,好几次差点连小命都没了。身在一片寂静的黑暗,让他记忆中的光景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

    「《预设阶段Preset》──预先展开防御魔术,然后施展诱导魔术或是破坏敌方防御,好让接下来的攻击魔术可以打中敌人的先行准备阶段;《投射Cast》──射出魔法,瘫痪敌方战斗力;《应对React》──在敌人发出的魔法打中之前进行闪避或防御。大概就是这些吧。我去了半条命学到的,全都是具体的战斗方法,可不是什么理论。」

    训练生时期原本一无所能的仁,在恐惧与痛苦的夹缝间学到魔法战斗的基础。因为他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为了活用这项特质,王子护对他的要求是「要把自己当成《魔法使》而不是《恶鬼》看待」,专门使用《破坏魔法的魔法》。王子护把恶鬼的魔法消除能力当作封杀所有魔法的最强《应对React》手段,加进魔法战斗的步骤里。因为仁永远无法获得《投射Cast》火球或是闪电之类的奇迹力量,所以之后王子护又传授他用枪的技巧做为替代品。

    「他好像也说过,魔法使的魔法最应该用在提升机动力上。其次是防御,攻击的必要性最低。他说,既然枪械只要扣扳机就能杀人,用魔法攻击根本就不合理。那家伙每杀一个犯了致命错误的魔法使,就会像发牢骚似的,在尸体旁边上起课来,讲解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啊啊,可恶!我又回想起来了,真是不舒服!」

    倘若用枪械取代《投射》,魔法训练只针对其他两项进行锻炼,培育魔法使士兵的学习效率就会提升。仁认为狩猎魔导师中队身为一般魔法使,实力不强的说法确实是一针见血。可是实际上交手难不难缠,那又另当别论了。

    沟吕木用指甲抓抓头,强调地说:

    「要如何开拓魔法使与人类之间的『夹缝』,这种事情交给我们魔法学者来想办法好了。实务专家想出来的办法既单调又缺乏令人惊艳的创意。王子护的方法实在太无趣了!」

    地下铁路线和连接魔导师公馆本馆的地下战壕群不同,不属于黑暗迷宫。顶多只要走两公里就会走到下一站。从黑暗的隧道来到灯火通明的下一站月台,然后又再度进入黑暗深渊前往下一个光明照耀的地方。黑暗与光明一再周而复始,这就是都心中枢区域地下的节奏。

    仁一眼就看到月台上穿著制服的警察。想要搭乘地下铁的乘客站满月台,正在等待下一班列车进站。群众的脸上不再像原本那样毫无防备,紧张的视线四处张望,好像在提防什么似的。仁与沟吕木都非常熟悉,那就是人们陷入深沉的『恐惧』时的模样。

    看见萤光灯的照明,仁就像先前刚开始探索地下铁路时似的,关心起人类社会的事情来。

    「我没有把浜叔的事情对梅洁儿说得很明白,公馆本馆有人告诉她了吗?」

    「刻印魔导师是你的,我怎么知道?」

    《公馆》不是那种有单独部门专门管理车辆的大型政府机关,所以浜胜彦的办公桌就在昨天梅洁儿写暑假作业的事务所里。他是高官专用公务车的司机,所以仁没有坐过他开的车。可是仁认为因公殉职的浜胜彦在公馆的资历可能比自己还久。他常常穿著笔挺的西装打扫车内清洁,个性也很有教养,从来没看过他对任何人发脾气。直到人都死了,仁才想到其实他也很疼梅洁儿,不禁反省自己不应该这样无情冷淡。

    「人命的丧失好歹也算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吧。」

    仁之所以萌生这种想法,是因为浜胜彦只是普通员工。他们是魔导师公馆中最接近人类社会的人,仁希望他们的死亡能够受到人道的处理。虽然这种念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但他不希望普通员工的死亡,和那些人数众多的刻印魔导师一样受到漠视。

    沟吕木好像觉得头灯很碍事,在地下铁的乘客看到他们之前把戴在头上的头灯连同橡胶束带一同扯了下来。

    「如果真有必要,你乾脆从月台打个电话去问。伦理道德可不是我的专业。」

    就算仁战死沙场,除了八咬诚志郎以外的专任官,都会把他的死认为是理所当然。甚至是《公馆》命令他们追杀仁,八咬以外的其他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来取他性命。话虽如此,仁为了几乎从未谋面的浜胜彦之死感到遗憾是他个人的自由,而且是出自真心,并非伪善。

    地下铁车站的月台近在眼前,光亮往暗处倾泄而来。登上生锈的阶梯后,那里就是魔法使潜藏的迷宫与地上城市之间的『夹缝』。这个站台就是正在工作的上班族、学生以及暑假游客们日常生活的环境。人们在无意间踏入魔法使世界与仁他们世界之间的『夹缝』里,仁觉得这是两个世界互相比邻的希望,他相信无可挽救的悲剧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总有一天』可以在一个像车站月台般充满光明的地方互相调和。只不过仁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击杀『总有一天』将要与他们携手的对象。

    车站广播响起,将要把他们送往下一站的列车就要进站了。

    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想要和那个与他一起演出一出出悲喜剧的小魔女说话。

    †

    「我告诉你喔,老……呃,没什么事……我说啊,要是你听了现在这个情况一定会觉得心脏怦怦跳。」

    鸦木梅洁儿手上端著手机,脸颊上微微泛出一丝丝笑意。

    可是在电话的另一头,武原仁话说到一半又停顿下来。她的老师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要如何把中断的话题接续下去,结果还是像一如往常,决定把问题拖到之后再解决。

    〈没事,还是算了吧。等我回去之后再慢慢跟你说。〉

    「怎么了?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吗?老师好奇怪喔。事务所的人感觉也怪里怪气的,问他们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

    〈下次见面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说完之后电话便挂断了,手机上显示通话时间是两分四十五秒。这通电话既短又没讲到什么话,让梅洁儿心生嫉妒,不晓得为什么男人都那么喜欢炸弹。

    「……那通电话就是你『喜欢的人』打来的吗?」

    占据十崎家客厅中心的下凹式被炉桌旁,寒川纪子正坐在仁平常坐的位置上,脱下鞋袜的双足前后摇摆著。

    梅洁儿盖上手机盖,将其轻轻捏在掌心。原本心底的怒气就要爆发出来,可是一听见『喜欢的人』这句话,从心脏中流出的血液莫名变得甜丝丝的。

    「今天已经降格成『想惩罚的人』了。谁叫他向人道谢的时候只是随口敷衍,还把女孩子丢下,自己跑去工作。」

    上午的狙击事件之后到现在只过了两个小时。因为武原仁允许梅洁儿出去玩,本来她都要出门了,结果这次又加了一项限制条件,要她待在十崎京香立刻就能回来的地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才把寒川纪子叫到距离公馆本馆徒步十分钟的十崎家里来。

    「话说回来,这个家好大。这里只有你、昨天那位仓本姊姊还有那个叫做十崎小姐的人住吗?十崎小姐这个人怎么样?个性很温柔吗?长得漂亮吗?」

    因为受招待到别人家拜访,所以寒川班长特别打扮,身上穿著雅致的蕾丝衬衫,搭配一件颜色从草莓色渐变成红色的裙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尾鳍摇摇的金鱼,非常娇俏可爱。

    「京香个性不算温柔,可是她会依照大人的判断帮我们做很多事。虽然大家彼此都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相处会比较好,也满轻松的。可是每次只有我和她的时候,就会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十崎京香二话不说就答应让寒川纪子进家门。梅洁儿知道这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又像昨天去地下战壕探险那样跑到外面去。随后她似乎觉得看透照顾自己生活的人有欠礼貌,又补了一句:

    「可是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喔……应该是吧……」

    梅洁儿在魔导师公馆的地位比较像是一只人见人爱的宠物。大人们明知这种扭曲的宠爱会让少女感到焦虑不安,却无力去改变。

    寒川那双隐藏在无框眼镜之后的眼眸,有时会对梅洁儿露出关怀的眼神。

    「她那样……算好人啊?」

    「她是好人啊。虽然她待在家里就要喝酒,但还是会乖乖回家……………………六日都要工作,又没有男朋友。像这样……漂亮得莫名其妙!真教人不敢相信!明明长得好看又有女性魅力,可是全都派不上用场!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真正需要的人没有那种资源,反而给了像京香那种不懂得珍惜的人?如果我有那种多到满出来的女色魅力,只要一天,就可以让一个人的人生彻底堕落啊。」

    「鸦木同学想做什么?你的眼神好吓人,你想做什么?」

    直到现在,小魔女还不知道浜胜彦殉职的消息。梅洁儿是第一次遇到有《公馆》的职员死亡,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人告诉她。公馆的职员不愿在最困苦的时机,前去试探他们给予特别待遇的刻印魔导师女孩知道同僚死亡会有什么反应。大家内心都很清楚,这只是一种欺瞒,他们明明对大量的人命死伤视而不见,却独独让梅洁儿一个远离死亡,还自以为是人道温情。

    「啊,这东西是什么……男人的袜、袜子?」

    寒川班长把塞在沙发底下的黑色绅士袜拉出来,满脸通红。那里是仁平常坐的位置,武原仁只要一喝醉就会把袜子脱掉,塞在那里。

    「鸦木同学,你刚才说只有三个女生住在这里…………」

    手上拎著袜子的寒川感受到赤裸裸的男性生活气息,重新抬了抬无框眼镜。十崎家的客厅是以玻璃窗分隔阳台的内外,所以采光良好。寒川纪子好像找到什么世纪大发现地对著阳光拉开袜子。她讲话越来越口齿不清,视线转来转去飘忽不定,不晓得为什么眼眶里还泛著泪光,那样子真是今年夏天最可爱动人的模样了。

    「难、难、难道鸦木同学喜欢的人……也一起住在这里吗!?」

    梅洁儿很想知道她的这个朋友坠入妄想的无底深渊时,到底会露出何种表情。

    「是啊。」

    「为、为、为什么你笑得这么灿烂!我、我……我可是班上的班长耶!」

    寒川同学摆出六年一班班长刚正不阿的神情,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还重重呛了几下。

    同时面临可悲与可喜之事的小魔女还不知道,武原仁没能说出口的事情是什么,眼神流露出嗜虐的柔光。

    「刚才那通电话也是『亲爱的』说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嗯?你在想像什么?说说看啊,想到什么淫乱的事?你的想像一定很糟糕,竟然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梅洁儿脑海中的一隅思索著仁欲言又止的事情是什么。她最先想到被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绑架的仓本绊。但是撇开心情上的不安情绪,她身为高位魔导师的本能反而是对绊的存在本身感到『恐惧』。魔法世界受到扭曲的自然法则影响,而所谓的魔法,就是魔法世界之人与生俱来拥有的一种本质,应该不可能有活了半辈子才突然学会魔法的魔法使。而且魔法使本来一定要懂得原理才能控制魔法,《协会》之所以在这个他们蔑称为《地狱》的地方持续进行研究,就是因为如果没有原理的累积就不可能发展出精深的魔法。绊有时候还会施展出高级魔术,好像与生俱来就懂得如何使用。这就好比不懂言语的小婴儿还不识字,就能写出诗词小说,是一种非常异常的状况。

    那个家事万能但是功课差劲的仓本绊不是仁在电话里想说的事情。梅洁儿认为要是她真的有什么万一,仁绝对没办法忍住不说。

    寒川纪子手上紧握著仁的袜子,用坚定的语气大声说道:

    「那个被鸦木同学毁掉一生的人太可怜了!」

    她隐藏在无框眼镜后的双眸眼神非常认真,拿著男用绅士袜的细嫩手指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看到这样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手上抓著充满家事气息的换洗衣物,梅洁儿感觉一道电流窜过背上。

    「……今天我想开一场摄影大会,专门拍你羞羞脸的照片。」

    「你没头没脑地说这个做什么!?」

    事情来得毫无头绪,寒川纪子根本莫名其妙,小脸蛋红通通的。她的手就像其他生物地不停揉捏仁的袜子。

    「为什么你自己看不出来自己有多么淫乱?把一个不知道姓名的陌生男人的气味一个劲往身上抹,你到底想把自己搞成什么德性?」

    「我对袜子才没有兴趣呢!」

    寒川纪子大叫一声,扔下手上的袜子。梅洁儿打开客厅的柜子,拿出十崎京香的小型数位相机,用晒成小麦色的细小手指按下电源开关。就在寒川纪子愤然站起身的那一刻,梅洁儿按下快门拍了一张照片。再也不会回来的一瞬间就这样被镜头捕捉下来,留在相机里。

    「嗯?你是第一次像这样被人拍照吗?身子都僵住了耶,我没骗你喔。来,让我再拍一张……还露出那种表情,那么喜欢被人拍照吗?把你在学校里隐藏在那张冷静面貌底下,翻腾高张的事物赤裸裸地展露出来吧!」

    插图008

    在梅洁儿注视的相机观景窗中,寒川纪子扭动身子,百般闪躲,就连衬衫底下的胸口都染上一层晕红。她的肌肤在逆光下雪白生辉,柔软的寒毛像金色羽毛似的。

    接连被拍了第二张、第三张照片后,寒川莫名地在意起眼前的相机镜头,虽然神情很不自然,但还是认真地尝试想要做表情。

    「…………鸦木同学,我们在第一学期虽然发生过很多事情,可是当我和爸爸妈妈讨论过后,他们说我和你这样或许也算是朋友。」

    夏日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洒落,时间彷佛停止了,万物都在等待梅洁儿的回答。

    如今的小魔女就像是一只雏鸟,从孤寂的鸟巢跌落到地上,了解到森林是多么辽阔。她置身在这个被蔑称为《地狱》的世界,先是侧著脑袋然后又低下头,像在确认何处才是自己真正归属的地方,接著抬头直接面对寒川纪子。

    「……朋友…………这样啊。嗯,你说的没错………这种感觉还不赖。」

    「既然我们是朋友,应该可以稍微试著好好相处……对吧?」

    可是原本面带微笑的异界魔女给朋友的第一件礼物,却是苦笑的表情。

    「我认为在朋友关系里,第一件得搞清楚的事情就是上下阶级,决定是谁要屈服于另一方。」

    生长在一般家庭的寒川纪子这时才终于发现,鸦木梅洁儿认真的眼眸里,那片混沌深沉得超出她的想像。

    即便东京此时正一步步迈向通往『恐惧』的悬崖峭壁,局外人的世界仍然还是光明灿烂。可是在午后的十崎家,某个人因为学到不该知道的事情,她的人生即将开始堕落。

    †

    与此同时,一阵临死前的哀号静静划破囚禁著绊的地底深渊。一条生命口吐血沫,失去力气的身躯轰然横倒在地。

    绊站在分配给她们的昏暗破屋的厨房里,圆睁的双眼只能看著地上的尸骸。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头牛一命呜呼。

    绊无法理解,好好准备的午餐怎么会变成这副惨状。一只如同工艺品般细致的雪白膀子从绊身旁床台上躺著的一团毛毯里伸出来。神和瑞希的白皙肌肤与黑色长发看起来就像是行走于阴阳两界,与昏暗的地底相当搭配。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她总是在为绊加油打气。

    「…………没事的……」

    瑞希的自我疗愈魔术花了一个晚上让伤口愈合,也是她用魔法变出这头牛来。《魔兽师》能够召唤出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自然现象,即便是像哺乳类这种构造复杂的生物也不例外。可是弱点在于牛肉并不会以肉块的形式出现,必须自己动手宰割。

    怀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在崩垮的住家门外,枪口一枝枝排列,把两个女高中生团团围住。因为他们除了地下世界之外对其他事物一无所知,从来没看过牛的实体,也因此差点没让他们发觉,这两名女高中生其实脑袋很不灵光。

    虽然一身制服被乾涸的鲜血染成暗褐色,头发也都松开了,可是好友面带羞涩的表情就算看在同性的眼中还是超级可爱动人。

    「我想起来了,记得我和神和同学第一次见面,也是我被魔法使抓住的时候。这次有神和同学和我在一起,情况还不算太糟。」

    疲惫不堪、浑身是血又惴惴不安的她们彼此对看一眼。绊觉得笑意涌上心头,笑了出来。瑞希好像对这样的气氛感到很满足,也静静地对绊报以微笑。

    绊从王子护豪森口中听他述说应该如何战斗,而此时她们也正被枪口指著。虽然情况不甚乐观,但只是看到瑞希伤好之后醒过来,绊就觉得好像一切都没事了。

    相反的,她不了解王子护为什么要特地给予她们这两个阶下囚能够安心的环境,心中暗暗怀著恐惧。

    「对了,必须赶快联络武原先生才行,他一定很担心我们。」

    「………不能……联络《沉默》……」

    无论何时都把痛苦深藏在心里的瑞希,带著沉痛的神情撑起身子。绊回想起地上世界那令人怀念的餐桌光景,赶忙看向好友的脸庞。

    「怎么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武原先生很可怕,可是他是个好人啊。」

    问题是瑞希带著不满的语气,低声喃喃地说道:

    「……《沉默》他…………看你的眼神……很下流……」

    「咦、咦?才、才没有这回事!对武原先生来说我又不是那类型的对象,完全不是的!」

    「………他绝对……想用眼睛……把绊的身子……从头到脚……尽情看个透……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铸下大错…………」

    或许是因为想不出什么粗俗词汇的关系吧,最年轻的专任官支支吾吾地说著。

    绊对这种事情了解的程度完全不愧对自己女高中生的身分。她的脸颊发热,脑袋越来越慌乱无措,举起两手按住双颊,额上也冒出汗珠。

    「武原先生不会做这种事啦!你、你这样一说,回去之后我都不敢面对武原先生了。」

    绊弯腰蹲了下来,眼前就是瑞希美得令人畏惧的脸庞。她用温暖的双手紧紧裹住绊的手。

    「……有我……保护绊…………」

    绊觉得身上的血流都热了起来,臊得浑身麻痒。只见一个大约是小学生年纪的男生低头看著她。

    「两位姊姊,你们在做什么?」

    他是这群持枪魔导师的队伍里唯一的少年皮耶托罗‧特巴塔。

    「……我们……正在讨论……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是、是啊。皮耶托罗小弟,你要是也有什么事情想找人商量,就交给我们两位姊姊吧!」

    「两位姊姊,还说什么商量,你们自己不是都已经落到不能再惨的地步了吗?」

    绊竟然被见面不过第二天的小孩子给抢白了一句。因为一连串毫无计画的选择而流落到这个地方的两名女高中生连一句话都吭不出来。

    「我在想,如果要调理食物,还是少不了要有这些东西。可要感谢我喔。」

    绊打从心里感谢这个帮忙她们削马铃薯皮的少年。为了正在准备食物的绊与瑞希,皮耶托罗小弟帮她们把小麦粉、砂糖、香料以及装在小罐子里的猪油抱来。于是绊用大量的马铃薯加上洋葱泥、鸡蛋与勾芡用的小麦粉做成面皮煎松饼。虽然可以请瑞希用《魔兽师》的魔法生成青菜与鸡蛋,但皮耶托罗拿来的香料,更重要的是还拿了平底锅,著实帮了她大忙。

    「你帮了我好大的忙,我想多做一些分量当作谢礼,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吃。有没有人讨厌吃洋葱呢?」

    香喷喷的气味在陌生的黑暗城市里传香而去。绊从电视节目里学到做法的小小德式松饼烤好后,黄色的饼皮上带著些微焦痕,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黑肤少年也拿了一个用铜皮板手工敲磨而成的刨具帮忙削马铃薯皮。调理第一次看到的料理,似乎让他乐在其中。

    「姊姊,怎么你连他们的份也要做啊!真的很呆耶。」

    绊开始动手准备食物后,那些魔法使手中的枪械都垂了下来。虽然他们有时候闻到食物的香气会有一点反应,仍然只是远远地看著,没有人走上前来。

    「我想这些分量应该可以给大家拿去当便当吃。」

    住家外头监视的人数越来越多,可是在绊与她们之间或许仍然还隔著一条叫做『恐惧』的分界线。

    「我做了很多!所以……要不要来尝尝看……」

    虽然绊鼓起勇气想要叫那些人,可是应该拉大的嗓门立刻就没了声音。她垂头丧气感到莫可奈何,只是一个劲儿地多煎一些松饼出来。就算没指望和他们打好关系,但是继续这样束手无策,绊很害怕日后可能又会和他们打起来。

    从施术者的动作中提取《索引》,呼唤奇迹的再演魔术,似乎与她的这个动作隐隐吻合。另一个世界突然在周遭展开,彷佛绊现在置身的这个地底住家才是一场幻觉。

    那是再演大系的魔法使所观测到的扭曲世界。对再演大系的观测者来说,世界不只是她本身肉眼所看到的一切,同时也是一本以人类为文字的《书》。而这个魔法之《书》的页面径自翻动起来。绊并没有使用魔法,而是书写在世界之《书》中的绊自身的文字──也就是未来的绊正强硬地把她拖向更加遥远未来的她。再演魔术本来应该是干涉《过去》的魔术,可是绊却朝向《未来》坠去,毫无抵抗之力。受到牵引的再演观测与距今过了好几年之后的绊自身的《文字》重叠。

    未来的绊把留长的头发拢起来用发夹夹住,露出颈项。脸上施著脂粉的她比现在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她所在的地方不是武原仁的公寓也不是十崎家,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住家。可是未来的绊仍然在打点厨房,回过头来有一张餐桌,仁、没有多大改变的瑞希都已坐在椅子上等待了。就算在未来,仓本绊的世界似乎仍然与下厨这件事脱离不了关系。绊此时身在黑暗的地底,这段可能降临的幸福未来更让她感到心中暖洋洋的。可是她马上就发现,代表梅洁儿的文字在那个《未来》并不存在,不论在魔导师公馆周边或是仁的周遭,哪里都找不到她。惊觉到这件事代表的不祥意义,现在这个时间点的绊心中感受到的惊讶,传递到各个时期的她身上,所有的她都面露愁容。

    绊无法控制的再演魔术敏感地对她的情绪产生反映,让她观测的再演世界又跳到带著相同不安情绪、属于《过去》时间点的绊身上。眼前的世界不再是『总有一天』将会实现的家庭和乐融融的未来。魔法以残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著绊,接下来让她看到的场景,是穿著国中制服的自己在厨房里突然啜泣流泪的画面。当时还是国中生的她在家里做菜给自己吃时,心里常常会感到不安。再演魔法让绊观测到的那一天,担任货车驾驶的父亲难得在家,过来关心她。如今不在人世的父亲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给绊,对她说:「被人欺负了吗?遇到有人欺负你的话,一定要告诉爸爸喔。」

    这一幕让从未接受过正式训练的再演魔术彻底失控。就如同之前绊被抓去《幻影城》时,世界之书以父亲仓本慈雄为关键字,开始迅速地一页页翻动过去。绊有一股不分青红皂白的怒气袭上心头,为什么这个世界观测世界形成的书里存在这些书页,把她的时间整理得这样条理分明呢?

    「够了,快停下来,我不想再看了!」

    绊本能地试图把意识从她自己残酷无情的魔法中拉回来。那个时候魔法强迫她观测父亲在五月的黄昏时分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一想到又得再次亲眼面对那一切,绊就觉得害怕的不得了。那个穿著白色西装的王子护豪森虽然告诉她如何使用魔法战斗,可是再演魔法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变成一种酷刑,永无止境地让她目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而绊手中掌握的奇迹力量则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恶魔,在耳边引诱她,要她重新改写自己不喜欢的《过去》。

    魔法把仓本绊的人生在她眼前一起展开,几乎让她忘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可是就在她被魔法整得七荤八素,精神都快要崩溃时,有人以温暖的力量从背后支持她。《未来》站在厨房里的绊,用再演魔术稳住了从那时的角度来看,应该是《过去》时光的现在的绊。那名女性或许克服了许多现在的绊根本无从得知的痛苦与困顿,就像素未谋面的母亲似地对她微微笑道:

    「不用在意我的事,尽管走你想走的路吧。」

    绊心想,『总有一天』也要成为像她这样能够与魔法自然共生的魔法使。

    「……绊…………要焦了。」

    神和瑞希帮忙用指头灵巧地把平底锅上的松饼翻过来。黄色的松饼表面有大半边烤焦,变成一片褐色。

    用来装盛煎好松饼的盘子,是绊把瑞希变出来的竹叶稍微加工做成的。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材料全部下锅,结果煎出三大盘薄松饼,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绊等人在家里吃了一盘,剩下两盘就叫皮耶托罗拿出去分给外面的人吃。

    「大家都好傻喔。」

    皮耶托罗好像还觉得意犹未尽,伸手从盘子里拿了松饼往嘴里送。

    褐色肌肤的少女一头金发轻摇,不放心地从住家外头往里面张望。她是少年的姊姊安纳斯塔夏‧特巴塔。

    「姊姊,这东西非常好吃耶。」

    安纳斯塔夏两手捧著狙击用的长步枪,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说麻烦绊帮忙照看弟弟。绊根本不晓得这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到地面上做了什么事。

    安纳斯塔夏是第一个从家里的盘子上取走松饼的人。

    填饱肚子后,皮耶托罗开始敲打刚才用来削马铃薯皮的铜皮板,然后和锅子相互摩擦。金属声响配合节奏形成音乐,再搭配只有少年才能发出的男童高音,就变成一首好听的即兴乐曲。

    歌曲虽然单纯但清澈嘹亮,回过神时节奏的跃动与心跳同步,让人听得心旷神怡。绊甚至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歌唱得好听。只是站在少年的身边,就能感受到圆润声音的激荡阵阵传来,彷佛让她体内的血脉贲张。这种体验让她浑身直打哆嗦。

    「我们住的这座城市有许多魔法大系的人杂居在一起,刚开始时有些人连语言都不通,所以便改用歌曲或是音乐沟通了。」

    少年皮耶托罗在哑口无言的绊面前骄傲地说道:

    「不过唱得最好的还是我们特巴塔家啰。」

    似乎有人对少年的自吹自擂有意见,一张油亮亮的脸从崩垮的墙壁间探出头来。

    他是昨天企图对绊不轨的矮子伊姆克。

    「这小鬼头只有歌曲唱得好听。不过你很快就要变声,之后就会像我一样变成这种嗓子啦。」

    伊姆克因为喝酒烧坏了喉咙,说话声音很粗重。他不理会害怕得牙关都要开始打颤的绊,吹起口哨分毫不差地帮皮耶托罗的歌曲伴奏,一边把松饼塞进紧贴在身上的骑马裤后面口袋。

    另外又有两个比住家屋顶还高大的光头男子一边哼唱著五音不全的调子,一边走了过来。他们是沙卡家的兄弟档约翰与伊万。

    「伊姆克以前还是小鬼的时候,声音不也是这样一副好嗓音吗?那时候可受女孩子欢迎呢。」

    「可不是吗?不管是名字、声音或长相,都像女孩子,时光可真是残酷啊。」

    虽然只是用两指轻轻一夹,但因为他们的手很大,松饼一下子就少了许多。矮子伊姆克用霰弹枪的枪座往约翰如大象般大屁股上用力一顶。

    杀手贝尔纳‧希戮塔就像是幽魂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现场。他当场捻了一片放进嘴里尝尝味道,然后又拿了一片回去。沉默不语的他只有左手食指在大腿上轻点,就像在帮打节拍。

    皮耶托罗宛如延续贝尔纳的节拍把旋律延续下去,流畅地演奏出即兴音乐。外头众人脚踏地面的声响如同地震,随著他的音乐唱和。还有一阵宛若骤雨般的鼓掌声也随之加了进来。盘子里的松饼一片接著一片被拿走,那些拿枪对著绊与瑞希的人们彷佛不存在了。

    绊有如在本以为寸草不生的荒漠上看见美丽花朵,眼中也泛起一股热流。这么说起来,虽然歌词粗俗野蛮,不过之前她的确也听过有人唱歌。枪声与射击空罐的声音,就像是某种低级的恶作剧,跟著奏出一段段音乐。

    配合著皮耶托罗唱的歌曲,地下城镇到处传来鼓掌节拍或是即兴乐器的演奏。就算彼此互不相熟,音乐似乎也能够传达心中的情感,就连绊都觉得,她似乎能够心无芥蒂地接受在这里的人们和她一样,是活生生的人类。

    「这个可真好吃。我想给孩子吃,多拿一片走啰。」

    一个长相温厚的大叔就像在跳舞似的,摇晃著肩膀走了过来。他是头一个尝了味道之后向绊说出感想的人。克莱门斯‧亚库拉仔细地把松饼用纸包起来,回到队伍当中。

    一道细微的光芒像是受到音乐的吸引,从昏暗的街道上左摇右晃地靠过来。

    瑞希立刻就发现那道光芒,站了起来。

    「……那东西…………在房间里面……也有。」

    在地底下也有那个曾经闯进武原仁公寓房间里的《萤光》。淡金色的水滴缓缓地流过,彷佛在半空中有一条看不见的无形小河。或许是因为精神平静下来,绊越来越挂念这群人究竟是何来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最后是有著一头长发又长著浓密胡碴的史蒂芬拿起一片松饼。

    「各位,王子护在叫我们了。干活的时间到啦。」

    之后绊的住家周围的人走得一乾二净。

    她怀著如祈祷般的心情,看看住家外头的竹叶盘子。希望自己的料理即便比不上音乐那样渗透人心,也能传达自己的心意。或许多亏了皮耶托罗的美妙歌声,所有松饼全都被拿光了。

    †

    八月十二日,当东京的天空亮度暗到直逼黑暗的地底世界时,一道暗影悄悄逼近白色的墓碑。这个地方虽然靠近住宅区,但是路灯不多,苍白月光自然地洒落在地上。一辆印著快递公司标志、载著货柜的卡车,在普通车辆无法关著车灯行驶的时段,行驶停靠到魔导师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收容所大门前。驾驶货车的司机用他那双习惯黑暗的双眼查看四周。

    这个男人是几个小时前在地下空洞的城市里取走仓本绊所做松饼的最后一人,史蒂芬‧尼基。这辆快递送货车的车斗上载著从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里挑选出来的十名攻击部队成员。

    晚间九点十五分。收容所的铁门像是经过预约地发出阵阵闷响,从内部打开。

    货车悄无声息地驶进门内。这座设施,然收容著超过三百名刻印魔导师,可是那栋耸立在宽大前院深处的无窗建筑物《学校School》,完全感受不到有人生活的气息。

    唯一一处有人气的地方是还开著灯的守卫室。那栋小屋里应该有六位来自《协会》的魔导师在里面待命,可是现在明明事态紧急,守卫室却毫无动静,只有一个胸口染著鲜血的男子靠在门旁的墙壁上;那名气喘吁吁的男子长得又矮又胖,要是武原仁在场,应该就会认出他就是先前《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介绍给仁的《奔影人》埃吉欧。

    穿著紧身骑马裤的伊姆克,与身披黑色外套、两手拿著两枝手枪的幽魂贝尔纳抢先从车斗上跳下来。贝尔纳观注著四周,向车斗内招招手。伊姆克则是手持霰弹枪,弯下矮小的身躯,如猫一般动作敏捷的往守卫室前进。

    所有队员都从车斗上下来。史蒂芬一边打开截短枪管的双管霰弹枪的安全装置,从驾驶座上小声地喝令:

    「上!」

    攻击部队安安静静地逼近收容所建筑物。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攻击刻印魔导师收容所的行动就这样展开了。

    伊姆克隐藏在守卫室大门的影子里,霰弹枪的枪口朝地面射击,发出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声与耀眼的枪火。狩猎魔导师伊姆克‧耶达是宣名魔导师,能够生成一道瞬间移动的门,只要对著《门扉》开枪,就能从安全地带单方面攻击敌人。从前《鲜血公主》洁尔贝奴在巴比伦事件里,也用过这种瞬间移动魔术,换作是持枪的魔导师使用,就能变成万能的枪眼。

    用来猎杀庞大野兽的霰弹OOB狂风从移动门飞出,毫无目标地在守卫室内四处弹跳。餐具就像爆炸似的破成碎片,飞溅出木屑的家具翻倒在地。还有生命的人与亡者均一视同仁,被打得支离破碎,不成人形。

    刻印魔导师《奔影人》埃吉欧满身鲜血地靠在墙上,他以崇敬的眼神仰头看著在硝烟味中,身负月光而立的伊姆克。

    「我们也能像你那样吗?我们也可以像那样使用恶鬼的武器吗?」

    「多谢你啦,好好休息一下吧。接下来就让咱们帮你们报仇啦。」

    要是这座设施被攻破,犯罪魔导师就会冲上东京街头。《公馆》理所当然必须应付这些罪犯,就能把他们的应对能力逼到饱和状态。

    虽然大声枪响划破夜晚的空气,可是市区地带的居民似乎都没有发觉。不管这群人再如何大肆开火,外头都看不见枪火,也听不见枪声。这是因为收容所的高墙内设有强力的魔法屏障,避免光影或是声音泄漏到外界去。为了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这些魔法还细心地设置在高墙下的死角处,如今却成了怀斯曼魔导师的帮凶。

    就在怀斯曼部队侵入过后的几分钟,从那间没有窗户的白色建筑物《学校School》里,跟著传出几声清脆的枪响。这些是代表管理者遭遇杀害的声音,迅速不断地响起,就像在展现入侵者坚定不移的决心。这些曾经一起歌唱、一片片地取走绊所做松饼的人,此时便是他们的另一种面貌。

    虽然《奔影人》埃吉欧里应外合打开大门,可是收容在这里的刻印魔导师并没有轻易屈从怀斯曼,魔导师公馆的打压彻底把『恐惧』深植他们的心中。而这些缺乏缜密心思的罪犯,再也不敢犯下在原本的世界会受到神判判以极刑的重罪。

    用来取信这些猜疑心甚重的刻印魔导师的活祭品,从校舍被拖到月光下的前花园。那名被拖出来的老魔导师一边用嘶哑尖锐的破锣嗓子放声痛骂,一边还想用皮包骨的细瘦手指猛抓对方。老人披著一头斑白的头发,有如秃鹰般凹陷的双眼满怀惧意,从入侵者身上一一扫过。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集《学校》内恐惧与怨恨于一身的保健医师──《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

    深邃的黑夜下,几道人影出现在唯一可以出入《学校》的正面玄关。怀斯曼部队的人员把大房间的门锁一一打开,重获自由的刻印魔导师都出来一探究竟。

    虽然满身污垢,指挥小队的队长史蒂芬仍然一手持枪,高声呼唤道:

    「你们自由了。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将会提供所有收容人安全的藏身处所,还会配发战斗用的武器给志愿者。」

    那群被贬入《地狱》的人们,就像是堆积在黑夜深海底部的污泥,没有人应声。

    史蒂芬知道,唯有『恐惧』才能打动这些犯下常人无法想像之重罪的刻印魔导师。

    「如果有人质疑我们的实力想要亲自尝试,那就上前来。」

    「你这家伙,可别把《协会》当白痴。」

    话语声刚落,立刻就有人回应。而且声音还是从狩猎魔导师中队进来的正门方向,也就是攻击部队的背后传来,似乎想要截断他们的后路。

    「难不成你们以为《协会》没料到这里会成为攻击目标吗?你们是这样想的吗?」

    一名装扮金碧辉煌的男子语带嘲讽地说道,彷佛他单枪匹马地把所有入侵者逼入绝路了。那个人虽然没有穿衣服,但是赤裸的身上绑著金、银、钢铁或是铅等等,由金属打造而成的炼条。他是《协会》派来收容所担任警卫的高位魔导师。

    「怀斯曼公司未免太放肆了些,《协会》还在盯著你们和王子护啊,你这家伙。你们没有退路了,没有魔法消除能力的魔法使竟然拿著恶鬼的武器,你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名魔导师一边说话,全身迅速长出如野兽般的刚毛。他的身体因为无法支撑肌肉量逐渐增加的上半身而变成前倾的姿势。他的祖型既非人也非狼,而是半兽人。对某一种魔法大系来说,变换身体是高位魔导师的应有教养,也是基本能力。把全身置换成魔力的高位魔导师具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只要没有一招毙命,就能够不断治疗伤势。

    「就凭枪弹的威力,你这家伙,有能力突破强大的防御魔术或是再生魔术吗?」

    说著说著,《协会》的警卫突然消失踪影。耳里只能听见他缠绕在全身的金属炼条在地上弹跳的噪音,眼中只能看见他扬起的烟尘。

    怀斯曼的魔导师听音辨位,以经过训练的动作用枪林弹雨往那名警卫招呼过去。

    他身上的炼条各自发挥护身铠甲的作用,轻易就把子弹弹开。疾风的呼啸声就连阵阵讪笑都掩盖过去,可是那些开枪的魔导师不慌不忙,甚至没有人面露焦急之色。

    为了避免自己搞错,狩猎魔导师史蒂芬‧尼基依照不同的子弹,在腰间捆著的弹炼上画有不同的标记。

    ──有锁炼形、长方形、椭圆形与圆形。

    「这个就是要吊死你的绞刑台。」

    史蒂芬迅速从弹炼中挑出画有锁炼标记的子弹,装进霰弹枪中折式的枪膛里。几条相似银弦从枪口深处伸出,连接上那名疾奔的高位魔导师缠绕在身体的炼条。最初银线连接在只能看见残影的铁炼尾端处,之后从尾端迅速接上相同形状的整个炼条圈。银弦逐渐缠上变身为异样型态的高位魔导师。

    多数相似魔术师都是用相似弦连接手上的东西与位于远处的物品,然后操纵该物品攻击远处的敌人。增加攻击威力的方法有两种:移动沉重的大型物体,或者是让物品的移动速度加快。因此狩猎魔导师史蒂芬‧尼基把装有不同形状的小型弹丸的霰弹填入霰弹枪中发射出去,用子弹飞行的音速操作物体会造成极为致命的结果。

    史蒂芬扣下扳机────填装于霰弹里的各式小型弹丸从枪口冲出────相似银弦就是连接在小型弹丸中的锁炼形弹,而那颗小型弹丸正连接在《协会》魔导师缠绕在身体的炼条上────因为相似魔法的关系,拖拉那条炼条的速度同样也是超音速。

    缠在身上的沉重炼条突然加速到突破音速的程度,《协会》魔导师没办法承受如此压力。炼条陷入毛发使皮肤破裂,折断骨骼之后撕裂肌肉,又把内脏压烂。顽抗到最后的肌腱最终仍告屈服。这名高位魔导师被自己的炼条切断,尸体分成十二等分洒落中庭。有效使用魔法的方式,并不是只有强化魔法本身的威力而已。

    看到眼前上演的凄厉死亡惨剧与真正的力量,在一旁观看的刻印魔导师均发出一阵惊呼。

    下一个血祭的祭品就是《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过去曾经在许多刻印魔导师身上移植病灶、害死他们的杀人医师,像要紧紧抓住美好生命不放的身体抖个不停。

    老魔导师口沫横飞地大声嘶嚎。以前人家求饶的时候,他从来没听进去过。现在轮到他在前花园里孤立无援,卑躬屈膝地低著头说道:

    「你们想要杀我吗?难道没有人要救我吗?」

    每次他提到关己之事时,声音就会越来越高亢,原本病恹恹的土黄色皮肤也越来越赤红。虽然魔法能够维持生命,但无法完全消除疼痛,痛得他不断扭动身子。包括唾液、眼泪与鼻水等,他全身的孔窍体液横流,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就只有无情冷漠的目光。

    「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爱啊!你们现在竟然要杀一个病重濒死的病人吗?要是敢伤害我一根寒毛,你们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上百根相似银弦如同爆炸般,从相似大系魔法医师《疼痛储存窖》的身体延伸到怀斯曼的魔导师身上。他曾经用这些诅咒之弦让刻印魔导师感染和他相同的致命病灶,夺走好几条性命。再者,《疼痛储存窖》若是受伤,联系著银弦的怀斯曼魔导师也会受到相同的伤害。

    「交给我吧。」

    同样也是相似魔导师的史蒂芬能够卸下连接在身上的相似银弦。可是如果单比相似魔术的技术高下,《疼痛储存窖》的能力还远胜于他。每当他切断一根银弦,老魔导师就在他身上重新接上五根银弦。

    「史蒂芬,你是队长。让我来吧。」

    眼见史蒂芬在这场魔法攻防中落于下风,一名眼神稳重的男人代替史蒂芬拔出匕首。克莱门斯‧亚库拉是狩猎魔导师中队里的军医。他身为后方支援的人才,参加攻击部队完全是出自对《疼痛储存窖》这个人的义愤不平。

    「我家的孩子也体弱多病,所以我实在看不惯这家伙。」

    虽然克莱门斯身上也接上了无数相似银弦,可是他毫不介意,横刀一挥。重视自己身体更胜一切的《疼痛储存窖》对敌棋差一著,没料到他动起手来竟然如此果决,完全没有一点犹豫。老魔术师几乎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两眼被横向割开一条缝。动手伤人的克莱门斯也因为相似魔术,将伤痕分毫不差地复制在他的双眼,划破他的眼球。相似魔术是在相似的形体之间发现《魔力》的魔法,缺少视力就几乎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双目失明的《疼痛储存窖》已经没有能力使用精密的相似魔术了。

    「竟然有这样愚蠢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你这样任意自残躯体的人,为什么还能拥有健康的身体,我却没有?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疼痛储存窖》按著双眼在草地上打滚。

    克莱门斯用还拿著匕首的右手摀住右眼,就像在捏黏土似地轻轻摸了摸眼球。虽然眼窝里还残留著血迹,可是他的右眼已经恢复成受伤前的形状。克莱门斯‧亚库拉可是队上的军医。

    虽然相似银弦的精准度降低,但幸亏还连著,所以《疼痛储存窖》的视力也稍有回复。他发现自己原本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发生异变,竟然第一次有好转的现象,精神顿时大受震撼。这也让他像是被禁止摄食几十年的狗,看到期待已久的饲料般,发疯似地抓住魔法医师。

    「你那招……可以治好我、我的病吗?」

    「我们家族从前是魔法医师世家,这是我家所剩不多的技术。几乎绝大部分的魔法都已经失传,所以没办法治疗内脏。」

    伊姆克一把抓住无力抵抗的《疼痛储存窖》的衣领,把他拖走。

    任何人杀了这个老人都能痛尝正义英雄的快感。无情枪口指向他,发出两声枪响。《学校》的玄关响起一阵欢呼喝采,如同欣赏了一场精彩的大型烟火秀。

    才刚杀了人的伊姆克把绊做的松饼放进嘴里壮壮声势。

    「喂喂喂喂,快点出来呀!!我来救你们啦。《疼痛储存窖》已经翘辫子了!负责守卫的魔法使也已经死光。你们都自由啦!」

    他拿出第二片松饼,可是又改变主意,塞回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一名刻印魔导师走向前花园,后面另一名跟上,然后又有一名。摆脱《地狱》恐惧的罪犯们如数走向怀斯曼魔导师众枪手的行列。

    刻印魔导师伊列奴‧裘拉尔尼也能体会那种想赌一把的心情。货车的车头大灯投射在那群带著渺茫希望的魔法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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