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入淮清洛
愿祢的国降临。
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马太福音 6章10节
那一天,魔法实际存在的消息,传遍了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
因为白天时,太平洋上突然出现了一座岛屿。岛上的居民声称这座岛正是古希腊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如今通过不可思议的力量从海底成功逃脱。
他们亚特兰蒂斯人,只要不被岛外的人看见听见,就能使用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们如此说罢,还进行了实际演示。他们把这种力量称作『友情力量』。
<他们没有说谎也没有开玩笑,真的确实如此。>
受到亚特兰蒂斯人的邀请,乘坐直升机前来采访的电视台记者在摄影机前一遍又一遍重复。
被人看到就无法使用的力量,也无法直接在电视上放映。不过,以豪森·O·吉莫利为首的几名岛民代表,简单地蒙了一块布片,便自由地生成了铁棒、石头,或是让物体改变性质。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转播了这一影像,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的回归,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彻底入夜、附近的街区都已是一片昏暗时,武原仁还在公寓中盯着电视新闻。
今天不只发生了亚特兰蒂斯的上浮这一件大事,东京湾填海区域的东京国际展览中心也发生了爆炸事件。电视画面中,映着东京最大的会展场所在照明灯下惨烈垮塌的景象。
仁洗好澡之后在起居室中休息恢复疲惫的身心。他换了一个频道,收看刚刚开始的警方新闻发布会。画面中,警察干部对记者们说明,称目前正在对此次案件进行调查,包括调查其是否与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存在关联。
「他们有没有安全逃掉啊。」
仁担心得不得了,不禁念叨出声。就在这座遭到爆破的会展设施,魔法使和日本的治安机关开展了一次非正式会议,仁负责了会议的安保工作。
而这次会议的结果,就是新闻节目中不断放映的废墟。会议受到了敌人的袭击,约百名幸存者通过海水逃离了发生大火灾的展览中心。
一个惹人怜爱的声音给仁打气道:
「老师,事到如今还忧心忡忡也没有用啊。」
他回过头,只见一名黑发上系着紫红缎带的少女,正向前弯着身子窥探电视画面。还只有小学六年级的她正在围裙上擦手,看到电视上不管哪个频道都在播放新闻,一副颇为遗憾的样子。
「不过,如果再在那里多待一阵,我们也能上电视了吧。本来有机会能让学校里的孩子们吓一跳呢,真可惜。」
这名少女、鸦木梅洁尔,是一名魔法使。她们是自然法则存在某种扭曲的异世界的居民,而她们异世界人研究发展了通过观测、使这种扭曲服从于自身意志的技术,并且从几千年前开始就不断拜访仁他们的这个世界,因为这里是魔法实验的最理想场所。
在这种交流的历史中,处于核心位置的是称作《协会》的魔法使集团。仁在这半年间失去了工作、收容了大量的食客、好几次命悬一线、陷入四面皆敌的窘境,大致都是因为不断卷入《协会》的内部纷争。白天时召开的会议,预定目标也是就如何处理《协会》的失控行为的问题、与各方参会者达成一致。
年龄尚小的梅洁尔把仁称呼为『老师』。她用幼小的手整理围裙肩带,似乎很在乎仁的视线。
少女单薄的前胸和被重力拉出弧度的衣服之间,形成了令人看了倍感害臊的微妙缝隙,于是仁只好挪开眼睛。面对这个自相识以来举止越来越有女人味的少女,二十四岁的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半年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实在是有些近过头了。
「为什么要把脸撇开,老师?我只是跟你说句话而已啊。」
梅洁尔的日语已经很流利了。少女当初是从名叫圆环世界的魔法世界中、以罪人的身份被流放到这个世界,随后在接收她的政府机关的安排下如同普通小学生一般生活,曾是那个政府机关职员的仁也是为了监督她才进入小学当冒牌教师。两人这段日子里都做着自己不习惯的事,构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不要戏弄大人。」
仁难堪地站了起来,向飘来咖喱香气的灶台方向走去。梅洁尔如同小狗一样紧跟在他身后。
这间公寓里并不只有梅洁尔一位魔法使,眼下在这里做客的光是男性就有足足七人。一个身上缝了一道拉链、就好像脸被人从头顶纵向割开一样的巨汉,正在灶台前用长柄勺搅拌锅中的咖喱。这名相貌怪异的男人、《金库室》佩恩罗兹也是一名罪人,身负在《协会》圈魔法世界称为『刻印魔导师』的极刑。包含梅洁尔在内,这些食客们全是被流放到这个世界的刻印魔导师。
「大哥,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是不是就好像咖喱大人在对我们说话啊?」
佩恩罗兹他们在这里的平日伙食中,只有咖喱这一种食物算是能正经下肚,以至于他们已经对咖喱抱有一种近似于宗教的崇敬。在一旁的水池边,一名高个子少年正在切卷心菜。
「啊哈哈,我们这几个人脑子不太好使。」
这名眯起眼睛隐藏锐利眼神的少年名为《笑脸郎》虎坂井雷伊,是这些投奔仁的刻印魔导师精锐——《鬼火众》的首领。
《鬼火众》在白天的会场安保工作中失去了一名同伴,遗体目前正放在与起居室相连的梅洁尔的卧室里。因此大家都明白,眼下这段时间只是转瞬即逝的暂歇机会而已。
聚集在放着电视的起居室中的《鬼火众》幸存者们自然也心知肚明。他们正使用在《协会》圈魔法世界属于下流话的英语,进行『心跳英语接龙』,以欢闹的形式为逝者送行,声音大得连在厨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公寓的房门伴着尖锐的吱呀声打开了,一名留着齐肩褪色金发、看上去年纪大约该上高中的少女走进了房间。举止谦逊的她白皙的脸上,留着些许烧伤的痕迹。
「打扰了。我跟打工的地方说了要暂时休息一阵,这样应该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她为了隐藏大量伤痕戴着手套的两手中拎着大型塑料袋,发出沙沙摩擦声的袋子里散发出廉价食用油的气味。
她——艾蕾诺尔·纳刚,也是一位魔法使,曾经作为年轻有为的圣骑士备受瞩目。
艾蕾诺尔的蓝眼瞥了一眼人口密度极高的起居室,便一边脱鞋一边抬头朝仁望来。
「《沉默》啊,他们难道没有工作吗?」
还只有高中生年龄的艾蕾诺尔说出的话,让公寓中的空气瞬间冻结。她也是一位在精肉店打工自食其力的勤劳少女。
「现在战斗刚结束,大家都累得不行,你就不要再打击他们了。」
「可是啊,《沉默》。和我出去的时候相比,玄关摆着的鞋子一毫米都没有挪过啊。」
曾经让仁的肉体负了濒死重伤的少女骑士,以纯真的话语将《鬼火众》们的精神刺成了重伤。
一个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鬼火众》并不是不愿意工作。仁他们这个世界的居民,大约六十亿人,几乎所有人都拥有仅凭目视耳闻就会将观测到的魔法破坏掉的魔法消除力量。因此魔法使们将这个世界视作无神的《地狱》,将这里的居民蔑称为奇迹的天敌《恶鬼》。在无法公然使用魔法的前提下,这些魔法使只是一帮高年龄、无知识、无学历、甚至连国籍身份都漏洞百出的社会弱者罢了。
仁看到眼前这帮大男人只能帮忙端盘子的模样,感到非常心酸。
「工作的事,等安稳下来再考虑。你们现在给我老实坐好就行了。」
他感到了一道体温。低下头一看,头顶还不到他心脏位置的梅洁尔贴了过来,两手捂着嫣红的脸颊。幼小的黑发魔女,双眼正如同看到了盛开的花园一般陶醉。
「大家的表情就像是被踹了屁股的狗一样,真可爱。」
梅洁尔是最喜欢看别人受苦的嗜虐癖好者,彻底兴奋起来的她麦芽糖色的双瞳闪闪发亮,紧紧靠在了仁的身上。
仁周围的女性,全都有着极其强烈的自我主张。
从与起居室相连的卧室中,走出了一名白肤美女。她明明是个成年人,却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浑身赤裸。他还没说出一个字,对方就如同在炫耀坚挺的乳房一样,傲然挺起胸脯。
「不用多说,我明白。站在灶台前要穿上围裙。」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之所以全裸,是因为她就是在有着全裸文化的魔法世界长大成人。不论在外面、在大街上、还是在战场上,她都是这么一副模样,当然,如果被警察发现就会被逮捕。
赛拉潇洒地披上一块布,从裸体变成了裸体围裙。
艾蕾诺尔则将从打工地点带来的炸肉饼盛到盘子里。
武原仁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失去了许多东西。当初他的父母失踪,于是开始和妹妹两个人在这间公寓里生活;后来为了拯救妹妹的性命,他不得不与魔法使的世界产生联系;接着他开始从事杀人的工作;然后与他从事同样工作的妹妹因公殉职;发小十崎京香的父母被杀,仁也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再后来又被在魔法世界与日本政府之间斡旋的政府机构魔导师公馆解雇;随即又失去了恩师《鬼火》东乡永光。当他在茶几边与一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深切感受到自己是跨越了无数苦难才幸存下来,似乎过去经历过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大哥,咖喱做好了。」
《金库室》佩恩罗兹端着咖喱锅走了过来。起居室中摆了四个电饭煲,都已经冒出热气。
七名《鬼火众》、小小的嗜虐狂又是仁学生的梅洁尔、不做圣骑士的艾蕾诺尔·纳刚、《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在这充满咖喱香气的起居室中,聚集了一堆个性鲜明的人物。
仁在光凭一张茶几还显不足、又拿纸箱拼凑面积的歪斜餐桌旁坐下,这便是他创造的一道轮环。
「卧室那边状况怎么样了?她们现在吃得下饭吗?」
分隔起居室和卧室的推拉门猛然打开,一名怀抱绘本的小女孩踏着小碎步来到起居室,在座位上端正地坐好。光滑的膝盖没有一道褶皱的她,最多只有十岁左右,和仁的妹妹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再演魔导师还没醒。神和家的《魔兽师》说先不用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开始工作,哥哥你还是先吃吧。」
这个和仁已故的妹妹一样自称是武原舞花的小女孩伸出小拳头,紧紧握住了一把勺子。
这就是仁下定决心要背负的重担、和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们。
他无法判断这团如同黑暗火锅一般的人际关系到底有多混沌,只不过他真心希望这些眼下正和睦相处的人们能够真正过上『普通』的生活。
这份愿望,似乎与很久以前仁开始战斗时做过的美梦所延伸出的道路紧密相连。
艾蕾诺尔将从精肉店带来的炸肉饼摆在了每个人的盘子上,于是晚上的咖喱饭就变成了咖喱猪排饭。
电视中的新闻仍在亚特兰蒂斯的上浮事件和东京国际展览中心的爆炸案两者之间反复播放。
<好啦,各位,请把友情力量集中到我身上。>
在电视画面中,一名右眼上戴着银色眼罩的轻浮中年男子向天空高举双手。【译注:《龙珠》的元气弹梗】
一看到屏幕下方细心标注的『亚特兰蒂斯居民代表豪森·O·吉莫利先生』的字幕,仁就觉得头晕脑胀。在这个世界,魔法的存在一直遭到隐瞒,这是因为由于魔法消除的存在,无法留下证据,因此各国政府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彼此签订协议,维持着『没有魔法』的表面秩序。而如今这个亚特兰蒂斯正要打破这种秩序。
<把各位酸酸甜甜的心意集中过来吧。只要将大家的友情力量传递给地球,全世界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就能降低百分之五。>
「满嘴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被这种话骗到?」
「哥哥,王子护先生,就是带我过来的那个人。」
小舞花瞪了忍不住说出真心话的仁一眼,她就是在仅仅一周之前被王子护带到这里的。仁难以下定决心,到底要如何对待这个和过去的妹妹一模一样、拥有和妹妹相同的记忆和名字的小女孩。从理性逻辑上讲,她极有可能是间谍,应该立即把她赶出去才对,但他实在是无法这么无情。
「也包括这件事在内,这家伙实在是可疑透顶。」
仁十分熟悉这个在电视中穿着白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刚认识他的时候,这个男人自称《魔术师》王子护豪森,是魔导师公馆的职员。仁寄身于魔导师公馆之后,这个男人便是他的指导教官。他学会开枪射击的方法、还有第一次杀人,都是在王子护的手下。
在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与这个男人战斗过的梅洁尔,似乎已经没有任何记恨了。
「这个人好像非常好玩啊。」
「那可不,像他活得这么放肆当然有乐子了。」
餐桌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用一副微妙的表情看着他,就好像在说『你也差不多』一样。在旁人看来,以『恶人』自居干脆将错就错的仁,和这个『O·吉莫利』之间恐怕难以找出多少差别。
「凭什么光对我露出这种眼神?你们不也是踹开了本来的安身之处跑到这里来的吗!」
电视画面中,可疑的中年男人正笑容满面地向月夜伸出双手。
<全世界的各位,请把友情力量集中到我身上吧。就算是没有朋友的孩子也是能收集到友情力量的,请放心。>
不过,这段勉强属于日常生活范畴的时间,突然被尖叫声打断了。
明明已经听了很多遍,但仁还是一瞬间没能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
和起居室只有一纸之隔的卧室中,沉睡着白天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战斗留下的伤痕。吃着晚饭咖喱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仁担心尖叫声的主人,站起来正要去看看情况,却被《无双剑》赛拉拦住了。她马上站起身,摘下用胶带粘在胸前挡住两点的餐巾纸。
「还是我去吧。看到你的脸,绊要是产生不必要的兴奋就麻烦了。」
赛拉推开薄薄的推拉门,仁也从缝隙间窥探里面的情况。
血的腥臭味散播到了餐桌上。隔壁的房间中,只用蓝色塑料袋贴在榻榻米上布置了简易塑料垫,当作临时治疗室使用。现在垫子已经被氧化的血液染成了污黑。
接着他能看到一名少女正靠在墙壁上,一副失神的样子。齐肩的栗色发梢因汗水粘在了脖子上,因噩梦而冒出一身盗汗的皮肤在荧光灯下泛着白光。校服上的领带已经松开,丰满的胸部从内侧将上衣撑开,衣襟敞到了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不要、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再来了!!不要——」
她隔着浸满血液的袜子猛踹脚下的塑料垫,就像是在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往回推。直到半年前与魔法和魔法使扯上关系为止,她、仓本绊都只是一名每天去上学的普通女高中生而已。
看到在沾满红黑色的房间中如同胎儿般蜷缩起来的她,仁实在是无法视若无睹。连刚才的安稳时光,现在都让他感到有些愧疚。他忍不住想要尽可能靠近一步。
赛拉把身体滑进卧室中,随后像是为了堵住他的视线一般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不过,既然已经看到了就不可能忘记,像这样总是设法投身参与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是仁无法改变的生存方式。
「你们先吃吧,我等会儿再说。」
仁向老旧的推拉门走去。梅洁尔抬头望着他,抿紧嘴唇似乎要说什么,但小魔女到头来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初中三年级刚搬到这里时,仁觉得这间公寓好大,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和妹妹两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公寓中生活。
如今已是成年人的他,将手搭在薄薄的推拉门隔纸上,倾听另一侧绊的啜泣声。揪紧的胸腔让他倍感沉重,这幅光景就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担心的事,现在不幸成为了现实。
白天展览中心遭到袭击时,仓本绊为了保护自己和朋友的性命杀了人。因精神疲劳而昏过去的她在清醒之后,会跌落至何等的深渊,仁大致能够理解。
离餐桌只有一纸之隔的另一侧,如今已是凶险之地。
只有艾蕾诺尔将两手组成祈祷的姿势。绊杀死的那些人隶属于神圣骑士团,是艾蕾诺尔过去的同伴。在这个房间中,未曾夺人性命的只有年龄尚幼的梅洁尔一人而已。一时间餐桌上只有勺子和餐盘碰撞的叮叮咚咚声,所有人都默默地吃着咖喱。
仁的妹妹舞花从咖喱中挑出胡萝卜,低声嘟哝道:
「别这样了,哥哥。那女孩今后也会不断为了自己把各种人当作垫脚石,这种时候必须靠自己站起来才行。」
武原舞花在殉职之前,作为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葬送了许多魔法使的性命。仁想起高中时想要阻止妹妹结果被折断胳膊的事,他的左臂冒出一阵隐约的疼痛。
「还不能确定小绊就会变成我们这样。如果现在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说不定就能让她走上不同的路。」
他如同在对天祈祷一般说出这句话,又连忙压低声音。他意识到这话不能让推拉门另一侧的绊听见。
仁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十分迷茫,当他和绊四目相对时,到底该怎么开口才好。仁也有第一次开枪杀人的时候,他努力挖掘内心深处的记忆,当时的自己到底需要怎样的帮助呢?但他找不到正确答案。
醒来的绊正在铺着蓝色塑料垫的房间中哭泣。推拉门打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赛拉从中向仁投来了锐利的视线。
「仓本绊想见你,进来吧。」
这间与起居室连通的卧室,是舞花在成为专任官离开家之前使用的房间。现在房间的主人是梅洁尔,老旧的墙壁和立柱上贴满了孩子气的贴纸和时间安排表。
仓本绊仍是白天仁找到她时的那副样子,全无生气地低垂着头。她用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仿佛染了重病一样全身颤抖不止。
绊为几乎被工作磨耗殆尽的仁制造了团圆和美的餐桌。因为有温柔的她为他准备好了归处,他才能回想起当初想要成为英雄般人物的愿望。而那个她,如今正因恐惧丧失了自我。
仁踏入充满血腥味的房间。不知是不是对脚步声极为敏感,绊一下子将脸埋进了怀抱着的两膝之间。仁知道她有多害怕,但还是无比想要看到她的脸,因为他自己也不安得无法忍受。
在蜷缩着坐在墙边的绊身旁,还有一名与她同岁的高中生少女,束在脑后两侧的两根黑色长马尾都拖在了地面上。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魔兽师》神和瑞希是绊的同班同学,也是朋友。她如同人偶一般工整过头的瓷白肢体,正从身侧环抱着绊紧紧蜷缩的身躯。
「……绊……放心、……他们……已经不在了……」
神和瑞希的校服被浸透的血液染成了红黑色。几小时前她被超过十根鱼叉贯穿了身体,如果不是魔法使的话毫无疑问早已重伤而死。
「神和,让开。我想和小绊谈谈。」
瑞希对他的命令作出了激烈的反应,抬起完美无瑕的端整脸庞狠狠朝他瞪来。
「好好想想,小绊是为了保护你才干了那种事。你用这副浑身是血的样子待在她身边,只会让她想起不愿意回想的事,这你好歹也该注意到吧。」
被仁这么一教训,瑞希就好像遭人叱责的流浪狗一样呆然张开薄唇,却哑然无言。随后,苍白的脸颊染上了屈辱的朱红。
「……我去……换身衣服……再回来……」
她站起身来,水晶玻璃一般的黑瞳仍担心地注视绊的样子。
瑞希离开之后,赛拉也善解人意地一同离去。七平米的卧室中,只剩下了绊和仁两人。
「小绊,还是先吃点东西比较好。你今天从早饭之后就什么都没吃了吧。」
他首先想说的就是这句话。纵然他的长处就是在困境中顽强地活下去,但这也实在是太缺乏想象力,让他感到无比可悲。
「武原先生,称呼方式——」
绊抬起头来。
「你对我的称呼,又变回『小绊』了啊。」
她温柔的下垂眼角,大概是因为用力揉过,正微微泛红。仁看到她哭肿了的脸颊,就不禁想要触碰她的脸。
然而,在她满怀着痛苦的扭曲表情中,那双宿有明确意志的藏青色眼瞳,正表达着对仁的拒绝。仓本绊成长于父女单亲家庭,她的父亲就死于仁的手中。关键是他隐瞒这一事实、还像家人一样与绊围坐在同一张餐桌旁,这种不诚实,绊绝不会原谅他。
「你这段时间,就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身体。小绊开始和魔法使打交道这才过了五个月而已,就算要思考今后,也应该慢慢得出答案,不要让自己后悔比较好。」
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曾经只是个普通女高中生的绊被一点点逼入绝境。最后她终究是杀死了神圣骑士团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一支小队、包括参谋贝雷诺·涅罗在内的整整十二人。
绊自己肯定都还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是好,所以旁人不管是谁这时候也无能为力。
「我明明一直都指责武原先生是『杀人犯』……」
「小绊说的话很正常。包括这次的这件事,错也不在小绊。要保护自己跟神和的身家性命,也只能那么做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没有错。只是没有对朋友见死不救,所以就只能那么做而已,无可奈何。」
仁努力用话语填补这只余抽泣声的沉默空白。
「就是这样罢了。有的时候,不管怎么做,都只能选出不怎么好的答案。」
这句话就仿佛是在为他自己辩解,就好像在把他没控制住自己杀死了绊父亲的行为正当化。
「成年人之间的争端,一定存在一个了结事态的平衡点。今天那些圣骑士主动向小绊挑起的争端,就是非得你死我活才能有个了结。所以就算那些人送命,小绊你也不用太过烦恼。」
他只是在说谎而已、话语毫无重量,因此这种话不管让他说多少都能说得出口。
「小绊你做得很好。你是为了保护神和这个朋友才战斗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害死他们。」
就算他谅解她、表扬她,现实也不会改变。但即便如此,既然被她拯救性命的瑞希眼下无法向她传达谢意,就只有仁能对她的战斗给出评判。
不过至今为止都主张『不要再战斗了』的她,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骗过去。
「为什么要表扬我?」
「因为小绊做的事很了不起。」
生性正直的她痛苦地抬起眉毛,发出的声音近乎于哀号。
「杀了人怎么可能是好事!」
听到她的指责,仁松了一口气。看来因为杀人而被表扬这件事,在绊看来仍是明显异常的。不管仁如何自说自话,她依然没有改变,这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她正因如同自己摧毁了自己的世界而沮丧消沉,仁从她的背后隐约看到了同样在十七岁杀人的他自己,因此他不能让绊就这样孤身一人。
「既然有人死了,就没办法再圆满收场。不过,如果自己死了那就彻底完了。至少这次小绊珍惜的人都活了下来。」
卧室的角落里,摆着一团被毛毯包裹着、大得不自然的物体。那是投奔到仁的手下、结果在会议的袭击中战死的《鬼火众》之一——《黑鲸》马兰基什的遗体。他还没有告诉绊毛毯中到底包的是什么东西。
仁终究还是没有在用话语表扬绊的同时、以实际例子向她展示如果她不战斗神和会变成什么样。他实在是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利用尸体让她想清楚生命的轻重。
「去吃晚饭吧,神和在等你。」
仁和仓本绊围坐在一张餐桌旁时,总是伴随着对问题的拖延。从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在魔导师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家中开始就是如此。
梅洁尔帮忙盛好了绊的咖喱。本来是为了战斗来到这里、结果因为是个孩子所以一直被保护着的幼小刻印魔导师,向不幸杀了人的绊投去的视线极为复杂。过着与死亡为邻的生活、和亲自跨越杀人的界线,两者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餐桌上又多了绊与神和两个人,人口密度已经高得摩肩接踵。瑞希强占了一件艾蕾诺尔带来的换洗衣物,由于瑞希的四肢更加纤长,身材更好,本来风格清纯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就裸露得多了几分大胆。这么比较一下,身高也是瑞希高出了至少五公分。
瑞希和艾蕾诺尔坐在了绊的身旁,就如同要护住她的两侧。这间公寓本来不是她们的归处,只是赛拉与神和身负重伤,绊本人又失去了意识,只能把她们带到这里,将这里当作紧急避难处而已。
因此餐桌上没有对话,离其乐融融相去甚远,只有令人难堪的沉默束缚着整个起居室。
吃完了咖喱猪排饭的艾蕾诺尔,将手指组成祈祷的形状。
「我也是会做饭的。今天的晚饭我也帮忙了哦。」
不过,即便是有人抛出了话题,绊也无心接茬。她好像光是努力填饱肚子就已经费尽了气力,看上去无疑根本没有感觉到咖喱的味道。仁看到这幅光景,只希望能让气氛稍微轻松一点。
「你只是把炸肉饼搁在饭上而已吧。」
「所谓的蔬菜沙拉,也只不过是把蔬菜切一切拌一拌而已不是吗?既然如此,把炸肉饼搁在咖喱上当然算得上是做菜。」
和艾蕾诺尔进行这种普通的对话,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这让我怎么说……作为一个人,这种逻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你这话可真没礼貌。我可是分给了你贵重的蛋白质来源,你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意吗?」
「……不要……再说什么……蛋白质了……不要把绊的事……和蛋白质……混在一起……」
艾蕾诺尔和瑞希都顾虑绊的心情,配合仁试图营造一点明快的气氛。这两个人,都是在更年轻的时候,就走上了鲜血淋漓的道路。
「一码归一码。蛋白质即是生命,生命是神的伟业,换句话说,一切蛋白质都受到了神的祝福,难道不是吗。」
身为圣职者的前圣骑士,在咖喱猪排饭前诉说着生命的赞歌。
「我说你啊,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最好闭上嘴什么话都别说了。」
和仁自己的十七岁相比,绊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得天独厚。不过,艾蕾诺尔之所以身在此处,也是因为在公馆本馆陷落前,仁和绊流落到了她的住处的缘故。当时,仁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打算离开,而与之相对照,绊则想要仰赖他人的帮助。大概就是这种区别,使得她逐渐与旁人缔结了坚固的人际关系。
「小绊你很珍惜瑞希和艾蕾诺尔吧。」
不论是绊还是瑞希,甚至连艾蕾诺尔自己,都惊讶于仁居然把过去曾是圣骑士的铠甲少女当作了同伴。这几名少女都还年轻,所以在战斗这方面有着精神洁癖。
在给别人添麻烦、依赖别人这方面,大概也有擅长与不擅长之分。绊就属于比较擅长的人。
「我想、应该是的吧……」
绊怀着内心的痛楚,露出了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只是洗了洗脸、甚至不愿意换衣服的她,现在仍是满身疮痍。不过她还是足够坚强,能在痛苦的时候牵住别人的手。
和绊她们一同经历了白天的袭击、全裸战斗到了最后的赛拉,闻言低声嘟哝道:
「没把我算进去吗。」
「没提你么,当然是因为你这全裸一点都不显眼、然后还成天看别人眼色呗,你说是不?」
今晚的餐桌上头一次有了笑声,在这令人如坐针毡的气氛中听起来更像是哭笑不得。
不过,仁和绊之间依然横亘着他无能为力的高墙。绊上次来见舞花时曾经对仁说过,下一次见面时要得出结论划清界线。如今他们以这种形式再会,但这并非代表了绊的结论。
养父被杀的绊,到底能不能在仇人近旁生活,答案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得出。
「——喂,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突然,这个声音从灶台边传来,让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冷却。
仁转动僵硬的脖子望了过去,说话的是先一步吃完咖喱将盘子放到水池去的舞花。他实在无法把符合外貌的幼童声音与她实际说出口的辛辣台词联系到一起,脑子一时间完全呆住了。
「别人不惜脏了手也要保护你,你却一直指责哥哥不是吗?结果轮到自己的时候,倒是能摆出这么一副受害者的表情啊?」
「别说了!」
「为什么?哥哥你就是因为不把这种事情早点说清楚,所以才总是失败。」
「现在是紧急状况。从袭击发生到现在,一直没法联络到魔导师公馆,我们接下来很可能需要趁着晚上离开这里。这种影响内部团结的话,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追究也不迟。这不是拖延问题,而是为了能让大家都活下去。」
本来仁就打算等吃完饭后马上说出口。他不能把《黑鲸》马兰基什的尸体就这样放在公寓里,一直在打电话让公馆来取回去,然而哪怕是等到了晚上,他还是联络不上他的老东家、白天一同负责会场安保的魔导师公馆。【译注:此处的细节与上一卷末尾的描述有分歧。上卷最后说是尸体不能带回来,只能打电话让公馆回收,这一卷又成了实际上带回来了,打电话让公馆带走。我回头确认过,应该不是我理解有偏差,而是作者吃书,不过这种细微差别影响不大。】
「情势可能已经改变,和我在几小时前掌握的状况不同了。」
这种可能性,仁也不愿想象。
电视画面中,O·吉莫利【王子护】正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肆意泄露直到几小时前还不为世人所知的真相。
<友情力量一旦被亚特兰蒂斯人以外的其他人看见,就会被毁掉。这种时候,会冒出一种只有亚特兰蒂斯人才能看见的橙色光芒,我们称之为《魔炎》。所以呢,如果有人经常看到其他朋友都感觉不到的橙色火焰一样的光,那可能就是继承了我们亚特兰蒂斯人的血脉哟~>
如果把他话中的亚特兰蒂斯人换成『魔法使』,把友情力量换成『魔法』,那他说的就完全是现实。王子护让这座人工岛浮现于房总半岛东南,试图让国际社会将魔法使认知为『名叫亚特兰蒂斯人的民族』,借此骗取魔法使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权。不过,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意味着魔法问题成为了仁他们这个世界的社会问题。也就是说,魔法使情势和国际政治也在一时间发生了牵连。
「你们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魔导师公馆也是日本的政府机构,日本又没法无视美国的意愿,神圣骑士团与美军有协作关系,现在这种状况当然是停止争斗才正常。」
仓本绊脸上的些许血色一瞬间褪去。自从绊作为魔法使觉醒之后,神圣骑士团就一直伺机加害于她。如果魔导师公馆真的和神圣骑士团结伙,绊在日本就彻底没有容身之处了。仁只要想象一下公馆和圣骑士一起攻击绊、然后他为了保护绊不得不将枪口对准老东家的景象,就觉得侧腹隐隐作痛。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刻印魔导师是隶属于魔导师公馆的。因此《笑脸郎》虎坂井雷伊自然要询问仁的具体意愿。
「老大,简而言之,连魔导师公馆都要与我们为敌了是吗?」
在《公馆》负责统筹指挥专任官的十崎京香,是仁的发小。所以他十分清楚,对方虽然不会因私情而放过他,但一定会给他留出一个机会。
「按照京香姐一贯的做法,事态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她却一直无视我这个用得上的战斗力,这绝对不正常。她不接我电话这件事本身,就是在告诉我们风向已经变了。」
现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大概也是京香为他制造出来的思考余地。
「老师,也就是说,我们要连夜逃跑吗?」
仁不由得心中一颤。如果与掌管全日本魔法使案件的魔导师公馆为敌,他们真的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仁想要拯救梅洁尔,对《鬼火众》也负有责任,在此基础上如果还想要救绊,以现在的状况已经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仁终于挤出的声音,紧张得无比沙哑。
「接下来会非常凶险。我们要赶在受到《公馆》攻击之前,离开其他势力知道位置的住所。」
魔导师公馆这个组织,一旦付诸行动就真的会痛下杀手,几乎不会因私情而动摇决定。在那里工作了九年的他,对此最为清楚。
「我可不想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就因为别人的问题而送命。直到收集到必要情报为止,我们都要彻底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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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导师公馆的组织根基非常脆弱,存在本身不被公开,甚至都没有成文的法条规定它应当履行的职务。被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的魔导师公馆,是一手承办所有魔法使案件的政府机关。由于魔法的存在本身都是秘密,它一直以来秉承的都是战前残留下的法则,甚至都没有好好修改以适应现代的情势。
不过,亚特兰蒂斯的上浮改变了《公馆》的境况。当魔法成为了国际社会的重大问题时,内阁总理大臣将直接与《公馆》对接。若还想在官僚机构中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像《公馆》这样连执法手续都未有成文规定的行政机关,当受到严肃的政治压力时,就只有服从这一条路。
事务官十崎京香是魔导师公馆治安维持活动实质上的指挥官,这种身份使她不得不直面变化。
「您此次前来,是为了与警察厅更上层的干部会面吧?和我们这种小人物只是顺便见一面而已,又有何必要装模作样的要握手呢。」
京香面对眼前的黑发美女伸出的手,尖锐地回应道。在中央合同厅舍二号馆的警察厅租得一亩三分地的《公馆》内部,出现了本来不可能出现的人物。一直在驻日美军横田基地驻留的神圣骑士团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居然来到京香的个人办公室应酬寒暄。
圣骑士将军《至高之人》安洁洛塔·尤蒂娜面露微笑。属于魔法使中的最顶级集团——超高位魔导师的安洁洛塔,笑容带着一股好像只将人类视作风景一部分的超然。
为了不被仿佛身为世界中轴一般脊背笔挺的圣骑士将军的气势压倒,京香明确地重申了一遍。
「仅据有文字记录的历史,我们双方自黑船来航时就已开始对抗,前不久甚至致使公馆本馆陷落。我方虽然不得不遵从政府的决定,但除此之外,哪怕只是留下了握过一次手的记载,都会让我方蒙羞。」
「神圣骑士团与日本政府,经由美国中介,已就与亚特兰蒂斯相关的军事行动达成了合作协议。立场不上不下的《公馆》若要反抗政府的方针,可是非常危险的啊。」
京香为了让差点受感情驱使的头脑冷静下来,停顿了一次深呼吸的时间。这次的事件,是她们在失去公馆本馆、与官僚机构开始构筑密切关系之后的第一次重大危机。因此她们必须明确展示新时代的魔导师公馆解决魔法使案件的方式,以阐明自己的行事路线和存在意义。
「在一件事上合作,和构筑全面合作关系,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如果真的以为能和只把人类视作虫豸的魔法使构筑对等关系,那只会自取灭亡。」
身为百万圣骑士顶点之一的安洁洛塔,在敌阵之中仍是泰然自若。
「我相信您一定能够理解,只有神圣骑士团是不同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特意前来拜见这个世界的治安机关。」
神圣骑士团是魔法世界中唯一不将这个世界的居民称为《恶鬼》的魔法使集团。因此他们与把这个世界单纯视作魔法实验基地的《协会》决裂,至今为止已持续了一万年的战争。
不过,京香的父母就是在圣骑士进攻东京时被人杀害。她十分清楚敌人嘴上高唱着大道理,但手下行使的都是凄惨炽烈的杀戮。
「没有《神》存在的这个世界并非《地狱》,而是总有一天会有《真神》降临拯救一切的《应许之地》?神圣骑士团自说自话的夸夸其谈,在被卷入争端承受损害的我们看来只是麻烦而已。」
安洁洛塔身上的军服就仿佛是她的第二层皮肤,京香的恶意根本无法刺到她纤长的身躯。
「我们可以容许《公馆》的这种愤怒,但亚特兰蒂斯必须尽快处置。这应该也是美国政府与日本政府的共同见解。」
安洁洛塔似乎非常了解《公馆》的状况,所以她才大胆到敢在京香她们的工作地点抛头露面。
「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的确进入了新的局面,但这和圣骑士的战略是不相干的两码事,请您不要混为一谈。我们若要进行杀人之外的正常治安活动,就面临着严重的人员不足,因此才开始与警察走近。靠近一般的行政机关和政治活动之后,我们的确已不像过去那般自由,不再是只需要将一切埋葬于黑暗之中的旧时代组织。针对亚特兰蒂斯的决定是由内阁做出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公馆》已经抛弃了过去的本能。」
由于『魔导师公馆式』的工作手段被视为极度危险,这次京香被排除在了方针决策圈之外。也就是说,《公馆》在政治层面上已经失败,还必须在这种情况下开始战斗。因此京香干脆豁了出去,在这场非正式会面中,就算对安洁洛塔多少发泄一些怒火也无妨。
「但是,亚特兰蒂斯上浮这样的事件,美国不可能毫无反应,既然如此日本政府自然也没有权利自由决断。不过,既然亚特兰蒂斯出现在几乎与日本的专属经济区相接的位置,在这个问题上即使联手协作,也应该尽可能慎重斟酌。再加上,如果不考虑亚特兰蒂斯本身的意志,第一位拥有明确国籍、并登上这座公海岛屿的人类,隶属于日本的新闻机构,是日本人。」
新出现在公海上的岛屿的所有权,属于最初进行有效占领的国家。如果将由于突然现身所以还不被承认是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的亚特兰蒂斯除外,目前最为符合这一条件的国家就是日本。也就是说,在王子护豪森将此事发展为公开国际问题的情况下,《公馆》已经无法通过小股部队实施奇袭,否则将会被国际社会视为心怀不轨。
「我可没有听说美国和日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得出了共同见解,所以您到底是为何而来?难道是特地来通知我『美国有意向无视日本的权利』吗?」
外务省在表面之下,除了美国之外,还正在与俄罗斯、中国、以及其他亚洲各国进行联络。这座距离东京只有四百公里的岛屿如果受到他国占领,就将颠覆这个国家的整个国防战略。
年轻的圣骑士将军既非政治家也非官僚,所以她才能用仿佛知晓一切的断定口吻谈论这个极为复杂而敏感的问题。
「这次的事件已经超越了魔法使案件的范畴。不止是魔导师公馆,连神圣骑士团都觉得棘手,所以我们才能以这个世界的国家和政治为桥梁彼此协作。」
在京香看来,圣骑士的真正目的似乎并不是亚特兰蒂斯本身。虽然安洁洛塔说神圣骑士团感到棘手,但实际上如果拥兵百万的神圣骑士团拿出真本事,足以轻易攻陷亚特兰蒂斯。即便是要顾忌美国,神圣骑士团也和《公馆》这种国家机关不同,是独立的魔导师集团,与美军只是有协作关系而已,应该并没有多少行动限制才对。京香认为,安洁洛塔试图和《公馆》乃至日本政府构筑协作关系的理由,一定是安洁洛塔已经掌握、但京香她们尚不知晓的『某种状况』。
「关于是否棘手这一点,我们的观点看来有所不同。假如亚特兰蒂斯上居住的魔法使全员死亡,那么可以说问题本身也就消失了,因此这件事从广义上讲仍是魔法使案件。如果凭借神圣骑士团的力量,应该可以轻易将之镇压。」
「这的确是非常有《公馆》风格的思考方式。我想您应该是在怀疑,神圣骑士团与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有可能正在联手欺骗世界吧。」
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正是布置这次事件的王子护豪森的雇主。这家企业的创设目的,是要让魔法使成为在这个世界上的经济强权,其商品清单中甚至存在核弹。太平洋上的亚特兰蒂斯,或许就是一座搭载了几十枚核弹的要塞。至少在京香看来,神圣骑士团完全有可能利用亚特兰蒂斯的存在,试图从内部侵蚀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环境,进而从政治层面上将之完全击溃。
京香的十五平米办公室中,也能听见走廊中传来的骚动。目前,本馆烧毁的魔导师公馆暂居于警察厅之中,在这个房间之外,警方正忙于应对国际展览中心的爆炸事件。这起事件的犯人正是过去《公馆》负责与之交涉的魔法势力——《协会》,这也是将京香排除在决策层外明面上的理由。
「我们《公馆》当然考虑到了怀斯曼与神圣骑士团存在秘密协议的可能性。在八月已经接到死亡报告的王子护豪森如今实际上还活着,而神圣骑士团当时向地下都市派出了部队——关于此事的具体状况,我非常感兴趣。」
「关于王子护豪森『还活着』这件事,我倒想对《公馆》发出的死亡报告提出质疑。」
这个房间如今仍受到不信任魔法使的本国官僚持续窃听,只要想象一下窃听这场对话的警察厅官僚如今正在思考什么,京香就感到无比愉快。
「《至高之人》安洁洛塔,不如干脆就由您去暗杀王子护豪森如何?」
「暗杀应该是魔导师公馆的工作才是。」
京香的情绪舒畅起来之后突然意识到,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是天才安洁洛塔为了制造机械化装备而设立的极端自上而下型组织,这种组织的领导者,不可能单纯是为了打招呼而来到遍布《恶鬼》无法使用魔法的合同厅舍。
「看来即便是《至高之人》也并不擅长交涉啊,安洁洛塔将军。对仓本绊的抓捕工作还没有进展吗?」
仓本绊是使用专门操纵魔法使的特殊魔法的魔法使,也是神圣骑士团一直以来伺机抓捕的对象。目前,仓本绊的踪迹在遭到爆炸袭击的东京国际展览中心彻底中断,但很容易想象究竟是谁藏匿了她。如今身在此处的安洁洛塔应该也查清楚了绊正在武原仁的所在之处,却依然没能抓住对方。
「看来在国际展览中心失去了参谋贝雷诺·涅罗,已经对贵团产生了影响。您恐怕没有想到,这种一切都由您一人决定的组织架构,失去副官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影响吧。」
「若是为了直面神意,纵使导致牺牲,那也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袭击又一次招致了新的牺牲,而对方流出的血,还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偿。京香紧绷的内心有所舒缓,表情也放松了不少。正因为连与之从小一起长大的京香都无法理解武原仁这个男人,所以她能够与安洁洛塔的小小挫折产生共鸣。仁也是《公馆》催生的一种无法预测的怪物。
安洁洛塔的视线微微晃动,可能是因为京香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微笑。
「抱歉。我只是明白了,《至高之人》终究也是女性。男性的行为时常会跃出女性所能理解的框架之外。Miss·尤蒂娜,哪怕是您也是一样。」
仁他们已从公寓中销声匿迹,这让京香松了一口气。这也意味着他们避免了与《公馆》职员直接冲突的风险。她已经舍弃了仁,但不论是从政治层面还是从感情层面上讲,她都不希望完全切断与之取得联络的可能性。
「无需顾虑,心怀喜悦,展露笑容吧。在这段时间里,您也是我们的同行者,一起走在通往救赎的旅途上。」
超然于世的安洁洛塔,露出了比京香更加自然的大大微笑。
「就好比野兽不论如何隐藏踪迹,也无法逃离大地。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神》之手的掌控。」
「我不了解什么『《神》之手』,但归根到底,实际行动的还是能力有限的『人之手』。」
魔导师公馆为了完成维持治安的职责,安排名为专任官的实行人员,将《协会》提供的刻印魔导师当作道具驱使。然而到了如今,这些战斗力已经所剩无几,若要将之投入到必将演变为激斗的亚特兰蒂斯之战中,京香目前看不到有任何实际意义。
但现在她只能顺应形势做出过快的判断,这让她感到极为不适。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神之手,恐怕就是像这样引导世人的。身为魔法消除者的京香,绝对不可能被魔法操控内心,然而如果《神》与神意真的存在,就能特意差遣安洁洛塔,诱导公馆不得不投入本来不愿付出的战力。
京香一瞬间在《至高之人》的身后幻视到了她们积累了一万年的争斗历史。如果安洁洛塔没有为了仓本绊而来到东京,仁『让魔法使以魔法使的身份在这个世界自立』的目标或许就能够在日本实现。他们可以经由魔导师公馆从日本政府手中得到工作,也会有在社会中构建容身之处的途径。然而以目前的现状,这些全部都成了不可能实现的泡影。
至少对于武原仁而言,除非神圣骑士团毁灭,或者至少也得除掉安洁洛塔·尤蒂娜,否则他永远无法得到安歇。又或者,干脆放弃仓本绊也是一条出路。
毫无疑问,事态已经开始了关键性的发展。
安洁洛塔离开房间,前去与警察干部们会面了。可能是由于这段对话被窃听,导致京香并没有被邀请出席。只要她在房间中说出了诸如『暗杀』、『杀光』之类的带有『杀』字的单词,警方就不会再让她参与会面。
她一个人留在办公室中,整理状况分析和今后魔导师公馆的行动方针,写在报告书上。当她接到安洁洛塔已经离开合同厅舍的报告后,便开始安排外出。今天她还预定要与人见面。
魔导师公馆目前正在处理的案件,并非只有亚特兰蒂斯和王子护豪森这一项。警察厅之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更主要的原因是同时发生的另一起事件——国际展览中心的爆炸案。
爆炸案的犯人是超高位魔导师《九位》率领的《协会》主流派。警察厅怀疑有人从内部泄露情报,之前一直负责与《协会》对接的《公馆》,目前在警察眼中的可信任度极为低下。
安洁洛塔·尤蒂娜说『暗杀应该是魔导师公馆的工作』,京香的确有这种打算。王子护已经现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但身为传统魔法使的《九位》,仍是在黑暗中偷偷开展工作。因此,京香她们便也能通过传统的见不得人手段加以应对。
「请派一辆车过来。我想在车内接见那位犯人的关联人员,没问题吧。」
京香离开厅舍时,事先安排好的漆黑专车早已在外等候。出于安保考虑,在这非常时期,接送她的交通工具也变得豪华起来。
现在新闻中都将爆炸事件认定是恐怖分子所为,而八月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仍在人们的记忆中尚未褪色,很少有人还敢在夜间外出,总觉得这座城市丧失了活力。
京香要会见的人,就等在沿着樱田大道南下、赤羽桥附近的一座加油站前。那是一位身高与京香相仿,身穿短裙和女仆装、大约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站在路边,脸上一副忧愁的表情。
司机在人行道旁停下车,自动门一打开,身穿女仆装的少年以优雅的动作坐在了京香另一侧的后排座位上。琉华·艾拉德·玛那——过去的相似大系最高位魔导师斯赛拉米斯·安德·玛那之子,前刻印魔导师浅利凯兹的贴身随从。
「您说可以带我去见凯兹大人,这是真的吗?」
汽车几乎无声地启动。雾化玻璃保护下的车内,已经形成了一间小小的密室。
少年的手指摆弄着女仆装极短的裙摆,似乎很是在意自己暴露在外的瘦长大腿。
「凯兹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父亲说我没有魔法天分,就打算把我培养成一次性的刺客,是那个人救了我。」
过去的相似大系世界,有过一段由《不死王》斯赛拉米斯统治的黑暗时代。那段时期,高位魔导师们利用在相似的物体间发现魔力加以操纵的相似大系魔法,来改造自己的身体。
本来,相似大系魔法中是没有延长寿命的方法的。因此,在斯赛拉米斯的时代,为了达成长生不死,高位魔导师频繁通过相似魔术『将他人的身体誊写于自身』,也就是抓来身体条件优越且具有魔法天分的人,使自己的身体与之『相似』。接着,他们越来越渴求美丽的容貌、声音,想要得到与人体相关的一切。最后,为了不让身体的原本主人控诉他们是强盗,甚至干脆夺走了那些人的性命。据京香所知,在这个颓废至极的社会中掀起革命,击杀了原本位列《三十六宫》的斯赛拉米斯的人,便是那位英雄《近神者》葛兰·阿萨雷。
「浅利凯兹目前被警察逮捕,拘留于看守所中。应该会在四十八小时以内作为杀人案嫌疑犯送交检察院。」
今天白天,浅利凯兹在发生爆炸的展览中心东展厅之外,因杀人嫌疑被当场逮捕。当时他手持凶器,呆然站立在十二名圣骑士的尸体旁。面对警察的审讯,凯兹否认了自身的嫌疑,他声称自己遭到了再演魔导师仓本绊的操纵。
「凯兹大人没有杀人!他不是能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是吗?留在现场的凶器、十二柄剑,全部都是通过精密的相似魔术形成。在现场附近能办到这种事的魔法使,只有浅利凯兹。」
浅利凯兹是英雄不成器的双胞胎弟弟。他那过了三十岁还不断逃避战斗的懦弱性格,即便是拥有了兄长的才华也无法改变,如今依然是个小人物。不过,正因为是这样,即使有那个能力,他也无法做到大量杀人。这位名叫琉华的少年似乎打心底里信任浅利凯兹。
「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凯兹大人做的吧。」
「十二柄剑全部成形为了与凯兹携带的武器相同的形状,他已经承认了那是他自己的剑,既然如此,认为将凶器变形为与之相似形状的也是他,是非常合理的推断。警方拍下了凶器的照片,需要看看吗?」
「你们这么不讲理,怀斯曼不会坐视不管的!」
连对发小武原仁都能铁面无情的她,对凯兹自然不会有丝毫宽容。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已经声明,『我司并未批准与神圣骑士团发生战斗,事件责任全部由综合情报部高级经理浅利凯兹个人承担』。对方已经送来了书面文件,需要看看吗?」
「怎么会……」
「你该不会真的觉得那种可疑透顶的公司靠得住吧?」
被漆黑的窗玻璃封锁住的阴暗车内,琉华本来就偏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无比。他还太年轻,意识不到凯兹只是被巧妙利用了而已。如果不能凭借自身意志确定敌人,就只能被人当作廉价货色使唤,所以凯兹总是被迫抽中倒霉的下下签。
「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请你转告浅利凯兹,如果他杀死《九位》,我们就放他一马。」
汽车漫无目的保持行驶。这趟路途的确没有目的地,唯一的目标就是不断前进,直到对方产生是自己主动得出答案的错觉。
「日本这个国家是存在死刑的。杀害十二人,已经足以判处死刑。」
「请救救凯兹大人吧。」
在昏暗的光线中,琉华就如同少女一般两手捂住了脸。
「那个人是很善良的。肯定就是因为太善良了,所以才会落得那种下场。」
这世上的确有一类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