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世界，由纠缠着彼此利益的巨大齿轮组装而成。取决于各方意图的平衡，黑的也能变成白的，身处其中要如何保持人性，也是一种战斗。
因此，唯有尚未触及那种世界的孩子，眼中时而能映出真实。
御陵甲小学六年级一班的班长寒川纪子正十分头疼，下周末就是文化节了，在班级的话剧中扮演反派角色的鸦木梅洁尔却彻底失去了联络。
「真是的，不要这样好不好。不是鸦木同学说要修改剧本的吗。」
装饰着贴纸的手机，仍孤零零地搁在她的书桌上没有反应。
明天星期一，如果梅洁尔好好到学校来了那就没问题。可是，这个名叫鸦木梅洁尔的同班同学，从以前开始就经常请假早退。
她们刚认识的时候，鸦木梅洁尔好像对身边的一切都持拒绝态度，唯独一直对副班主任武原老师倾泻起伏激烈的感情。
趁着双休日修改过的剧本已经装进了书包里，准备睡觉的纪子将眼镜放在床边，穿着睡衣凑到书桌前又确认了一次手机，还是没收到回复短信。
手机中还保存着过去与她发送过的许多条短信的记录。
纪子觉得梅洁尔已经变了不少，她如今与班里同学交流的时间比当初多了好几倍都不止。
「说起来，要上私立中学得通过考试，鸦木同学是不是打算上公立中学啊。」
她自言自语地说出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疑问。为了迎接中学入学考试，六年级一班的大约一半学生在休息日也依然在学习。纪子也以初高一贯制中学为目标，正在复习准备考试。
梅洁尔自由奔放、嗜虐无度、拥有着明确的自我，根本不像是和纪子一样的小学生，倒是和童话中的坏魔女一模一样。
手机突然发出震动，收到短信了。纪子还以为终于联络到梅洁尔了，结果发短信的却是图书委员天瑞岬。
<要说奇怪的话，我觉得武原老师更奇怪。>
这次班里演的『白雪公主』话剧，负责写剧本的就是天瑞岬。也就是说，把毒苹果强行塞进白雪公主嘴里的表演安排，还有故事发展成王子、坏王后和白雪公主的复杂三角关系，全都得怪她。
纪子写下回复：
<关于武原老师，最好还是不要多想。他已经不止是不可思议的程度了。>
一旦有他在，六年级一班的气氛就会变得不对劲。纪子已经上了六年小学，好歹也能看得出来，他和学校里的其他老师『不一样』。
<至少他对鸦木同学应该是关心的，而且也是个大人，就交给他吧。>
他和梅洁尔显然隐藏着某种秘密。不过，他一直都想让她适应这个班级。纪子最近开始觉得，或许就是这种努力改变了梅洁尔。
武原老师总是和她们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经常用一副好像看着很耀眼的东西的样子，眺望有梅洁尔在的教室。
纪子发出短信。窗外是一片深沉的黑暗，无限延伸出小孩子跑出去会很危险的世界。纪子忽而想到，鸦木梅洁尔每天晚上的归处又是哪里呢。
岬的回复送来了。
<武原老师，现在，大概正在和亚特兰蒂斯人战斗。>
「天瑞同学，这结论也太跳脱了吧。」
✝
地底深处的夜晚永远不会迎来黎明。
《九位》——古勒菲拉·特里亚身处永恒的黑暗。
在东京地下大约四千米的位置，存在《协会》的最重要遗物《门扉》。地面上繁殖过剩的《恶鬼》们没有能力攻击此处，至少目前还没有。
她是由三十六个魔法世界的最高位魔导师组成的《协会》最高决策者《三十六宫》之一。在靠近《门扉》的中枢部拥有工房，也是她的特权之一。
在这片直径超过一公里的巨大空间中摆放着大型导弹，八月时还仅有一百枚的核弹，经过她的小型高效化改良，已经能够搭载于导弹上，并且通过《三十六宫》的政治力量使其大量投产，如今她已经能够发射出超过一千枚核弹头导弹。
「接下来，尚需一处合适的发射平台。」
《九位》抬头仰望天花板。在地下，不论空间多大，都让人感到憋屈。站在她面前、身穿黑银甲胄的男子看上去也有同感。因此，对方只简短地询问了她的意志。
「要动手吗。」
「圆环大系的未来，只能寄希望于这一条路。」
古勒菲拉在十三年前漂流到《地狱》。《憎恶女王》伊利斯·阿琉夏引发的战争最后，由于《神》的死亡，失去调整者的圆环世界时间冻结，她在此时被弹出了圆环世界。随后，她作为唯一身在外界的超高位圆环魔导师，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圆环世界的代表。这也意味着她为了自己的故乡，揽下了孤立无援的权力斗争。
她现在的协助者《雷神》克雷彭斯，看上去像一位有着金属质感银发的青年人，但实际上已是活了四千年之久的老骑士，所以没有赶上历史的急速变化。
「《恶鬼》的寿命很短，社会的风向很容易改变。现在若是发生冲突，恐怕会造成大量的牺牲，不如暂避锋芒，等待良机。」
「汝同圆环世界一并遭到冻结，所以无法理解。……魔法使在《地狱》的活动空间只会越来越少，而总体利益减少时，总是由相对弱势者承担损失。已经没有时间了。」
自从她漂流到《地狱》以来，互联网迅速发展，手机得到普及，信息监视网一下子遍布世界。技术进步不懂何谓慈悲。
「这片土地只能容得下一方，非吾即彼。」
这十三年来，她没有圆环世界的后盾，以身犯险战斗至今。她预测到《恶鬼》的进一步势力扩张，在没有得到《协会》像样支援的情况下着手开发核弹，数次遭遇生命危险。
在时间冻结解除后，她成为了已经跌落至《红宫》九位的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得以进入《三十六宫》。业已荒废的圆环世界，需要一名强有力的领导者。伊利斯战争的结果导致没有其他候选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拥有复兴世界的意志和计划。
「但是，你打算如何让最关键的核弹在《恶鬼》的城市中引爆？在目前这种戒备森严的状态，仅靠魔法转移放置炸弹没办法伤害到各个国家的中枢要害。至于这种『导弹』，在这地下也根本没法发射。」
《九位》正试图挑起决定圆环世界未来的重大决战。她直到今天，也还是无法摆脱姻亲姐姐天才伊利斯的阴影。将她改造为钢铁身躯的伊利斯，抛弃了对世界的责任，因此如今的她身为当权者，有必须重建故乡的义务。
《九位》一直在黑暗中等待机会的到来。
她的房间中安装的大量显示器，映着地表正在发生的各种状况。
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正在报道东京附近的公海上突然现身的亚特兰蒂斯。
「可使用此物来发射核弹。《太阳女王》罗莎琳德死后，为了研究其武装，『此物』已经受过了全套改造。」
《九位》十分熟悉这座如今号称是亚特兰蒂斯的设施。那是她以古勒菲拉·特里亚的身份拜访过许多次的地方，也是伊利斯战争的决战舞台。
「在这个世界，我也在五百年前与这座浮游城有过冲突。那时它是《联盟》的空中要塞，飞在地中海上空。甚至在更古老的时代，也和同样的东西战斗过。恐怕，这东西只是结实而已，没办法做导弹发射台。」
「伊利斯也曾安装过武器装备，只是后来判断依靠她自己的魔法来战斗要强得多，便用装甲将其全部覆盖。吾放出的间谍，已经确认到怀斯曼在浮游城中重新安装了导弹发射装置。」
《雷神》默然闭上双眼，似乎在表达『这已经不属于魔法使的战斗方式』。在当今这个机械化时代，落后于时代的他，在制定战略方面已经毫无用处。
「当初伊利斯开始建造『这东西』的时候，我可是大为震惊。」
《雷神》克雷彭斯曾在《地狱》获得无数战斗的胜利，成为当地战神传说的原型。既然他能够作证，说明这座浮游城也和《九位》一样被弹到了这个世界——不过是超过两千年前的时代。从圆环世界漂流而来的，并不只有她。
「把怀斯曼手中的核导弹尽数发射，若是还不够，就再加上存在此处导弹，直到让《恶鬼》彻底灭绝为止。这一切都是时间预先安排好的定数，就是要让吾等善加利用。」
古勒菲拉在伊利斯生前只能于其身后仰望遥不可及的荣光，如今却将其遗物当作了毁灭《地狱》的核攻击要塞。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头便有一股阴暗的愉悦油然而生。
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连她们的命运也卷入其中。
✝
魔导师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的肩头担负着沉重的责任，正因为是名为社会的齿轮结构的一部分，她必须扮演这个角色，背负谁也不愿承担的重荷。
由于立场尚不明确的『亚特兰蒂斯人』这一民族的出现，北太平洋的国际形势陷入了混沌。
这段时间里，十崎京香从各个相关部门不断接到『这个居民代表豪森·O·吉莫利到底是什么人』的疑问。曾经是魔导师公馆专任官的《魔术师》王子护豪森的活动，就是如此引人注目。
亚特兰蒂斯上浮后的仅仅两天里，这个独眼小丑就在十九个国家的电视节目中出演，还与各国政治家和财经界人士会谈。而且他不使用交通工具，刚刚还在纽约亮相，五分钟后就在伦敦发表广播演讲。能够实现这种日程安排，本身就说明了存在以既有常识无法想象的移动手段。
「今天，全世界的高空坠落自杀似乎格外多。」
京香扫了一眼用传真发给她的询问汇总文件，第一页就是『人类能在天上飞吗？』这种让人看了就头痛的问题。今天一天里，全世界有几千人因为相信了这一点而从高楼大厦上飞身跃下。
在她办公室内的一名体格结实的男性从桌上取过一叠文件，留着短发、看上去像是运动员的他，是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
「真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占据了地球人口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恶鬼》，别说魔法了，连魔法被消除时的碎片《魔炎》都观测不到，却为何敢在这种事上赌命？」
「正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敢啊。因为看不见，我们才会产生它是美好事物的错觉。」
就好像每个人都在寻求救赎一样。京香心想。
每当王子护在世界各国的电视节目中，于『不能受到观测』这一规则的框架内引发奇迹时，全世界都会陷入狂欢。她不由得感到走投无路，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从自己生活的现实中逃离？
「沟吕木先生，这个问题可能很愚蠢，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亚特兰蒂斯，和正把我们逼上绝境的这种距离核战争只有一线之隔的状况，似乎有着某种关联？」
她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睡眠时间而导致精神不稳定，目不暇接的剧变已经让京香精疲力竭。
「昨天的会议上，《联盟》的艾丽瑟·邦施坦因将再演大系视作威胁，我能理解她的心情。状况如此糟糕的时候，人就难免会觉得，会不会是有人在幕后穿针引线，所以才害得一切都不顺利。」
沟吕木放下文件探出身来，因为话题进入了他的专业领域。
「这很正常。寻求救赎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这个世界上，目前至少有四尊没有得到选择的《神》，以彼此重叠的状态存在。」
京香用力揉了揉眼睛，只感到一股火辣辣的朦胧触感，眼皮大概已经浮肿了。
沟吕木的理论，一般认为是对地狱特有魔术的真面目最有力的一种解释，了解现代魔法学的人大多都听说过。
「听好了，这次的事件，是加深对《神》理解的绝妙机会。混沌因子的根源，是这个无《神》世界的居民所想象的救赎的形式。《魔兽师》、《破坏》、《蛇之女王》，只有这个世界存在复数种魔法，这是因为不了解《神》的我们想象中的救赎形式杂乱不定。我们虽然寻求着救赎，却甚至无法把它固定为一个统一的印象。」
京香认为沟吕木的理论只是异想天开，如果真如他所说，那应该有无数种混沌因子才对。然而哪怕把《恶鬼》的魔法消除——除了武原仁以外连主动停止都做不到的能力——也算作一种魔法，现实中明确发现的也总共只有四种而已。
「当然我只是把沟吕木先生在魔法学会遭到的反驳复述一遍——如果魔法使记载的历史正确无误，向这个无《神》世界的人类传播信仰的，是神音大系的魔法使。按照神圣骑士团的说法，他们过去在这个没有奇迹的《地狱》教导当地人对根本不存在的《神》祈祷，所以为了赎罪才开始战斗。那么如果沟吕木先生的说法是正确的，人类寻求救赎的起点、也就是混沌因子诞生的起点，就成了那些圣骑士。」
比起这种理论到底正不正确，京香更在乎的是，按照这种理论，她一直以来看作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全都是异世界人带来的结果，这让她无比厌恶。
「十崎事务官也和武原君一样，从立场上讲难以接受我的观点啊。……不过，混沌因子这种《地狱的奇迹》，其功能就在阐述着真相。它们具有很强的功利性，提供了一切能将人类从饥饿和自然威胁中轻易拯救出来的资源。……这种无法归类为《索引型》或《魔力型》的性质，也可以认为是因为决定力量性质的我们并没有任何魔法知识。你难道不觉得，这和『由于救赎的形式没有确定、这个世界的《神》并未受到选择』的理论很相符吗。」
一想到最快的情况下可能明天就要派《破坏》八咬诚志郎为了拯救世界而去进攻亚特兰蒂斯，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恶劣的讽刺。
「原始的自然崇拜，让人们从自然中寻求恩惠，从而诞生了《魔兽师》。后来出现的拥有复杂世界观的神话，促使人们寻求超越自然的各种事物，使之变质为《蛇之女王》。最后，坚定的末日审判论的出现，使人们心中的毁灭以《破坏》的形式化作现实。目前，分布在全世界的各种混沌因子，均与当地流传的神话性质相近。」
「如果只要我们寻求，『救赎之神』就会到来，那这个世界不是应该早就得到拯救了吗？」
整个日本、不、整个世界如今都深陷不安，自从夏天在全世界被大肆报道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以来，媒体上就一直全是一些惨淡的新闻。
「观测者要让原本并不存在扭曲的地球秩序发生扭曲，需要庞大的力量——比如需要呼唤《神》的地球人口达到一定数量，那样的话，如今救赎尚未到来也就并不矛盾了。……不过，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也有可能会诞生第五种混沌因子。」
沟吕木擦了擦手掌，抹得两手都是汗。眼下这种渐渐被逼入绝境的紧张感，让京香感到恐惧，却让沟吕木无比兴奋。
「总之，先让政府发布公告声明『人类不会飞』吧。但愿再过不久这件事就能拿来当笑话讲。」
京香敲打键盘，打印出了又一份愚蠢透顶的文件。
她按下印章。这份文件的内容是『如果将要被魔法使带入阴暗的角落，请不要犹豫迅速呼救』，呼吁民众注意打着魔法幌子的犯罪行为。
她继续处理文件。
至今为止，京香作为魔导师公馆的战斗指挥官已经做出了许多决策，但这次的状况完全不同。
关键是，日本政府根本没有与亚特兰蒂斯的代表王子护豪森进行单独谈判，因为王子护就是夏天东京核弹恐怖袭击的主谋。
与此同时，『亚特兰蒂斯的居民』实际上就是当初从美军基地偷出核弹的犯人集团。因此对这一问题，至少与日本同盟的美国没有单纯将其视作领土争议，而是纳入了国际核战略的范畴加以考量。
因此，美国已经决定派出海军舰队包围这座岛屿。
「到头来，这场闹剧又有什么意义呢。对方是魔法使，就算包围了那座岛，等到登陆时恐怕已经全部魔法转移走一个也不剩了。」
沟吕木似乎很在意这种超乎寻常的紧张氛围。
「美国是打算把王子护作为恐怖分子列入国际通缉名单，然后以此为借口攻击亚特兰蒂斯。王子护已经在电视上露过脸，如果有他过去参与恐怖袭击事件的证据，就有理由把他当作重要证人逮捕起来。」
「这也太露骨了。」
「对外应该会声称『亚特兰蒂斯已遭到国际恐怖组织占领』，这样也有了登陆的大义名分，一石二鸟啊。」
「但是，消灭自称是一个民族的对手，难道不会造成国际问题吗？」
「亚特兰蒂斯问题的关键点是，魔法使擅自称自己是已经失落数千年的亚特兰蒂斯民族，主张自己拥有以地球人的身份按照魔法使的方式生活的权利。如果他们四散奔逃，失去了让这一意图成立的基础，重新潜藏于地下，那么没有任何国家会为此而惋惜。」
魔导师公馆与神圣骑士团合作开展的攻击，将在包围亚特兰蒂斯的舰队移动期间实行。她们有这么一段『缓冲时间』，可以赶在军队收拾完一切之前，在『魔法使的世界』范围内处理这一问题。
但是，主导权还是握在神圣骑士团手中。明知状况却无法采取行动，让京香感到心烦意乱。
「如果真的合乎大义，就应该委托联合国安理会，等待做出决议。但是，王子护正调动舆论，试图提高亚特兰蒂斯的价值。为了不让亚特兰蒂斯问题化作更为现实的领土问题失去世人的关注，他才要在全世界的人面前表演『魔法』的梦想。」
「这个世界的国家全都隐蔽了魔法使的存在，如果说王子护君由于这个原因事到如今已经不信任国际社会，这我可以理解。不过，『提高价值』指的又是什么？」
「他恐怕就是在争取时间，不让这一问题在政治层面上得出明确答案。当亚特兰蒂斯的正当占有权问题委托给联合国时，到底哪个国家有权成为美国与亚特兰蒂斯之间的仲裁者？王子护就是在提高这一权利的价值。也就是在此期间向全世界的民众散播『这个世界上的人类都是魔法使、是他们的同伴』这种谎言，把自身的命运寄托在了谎言上。」
身为理性人的沟吕木无言以对。这就是将亚特兰蒂斯这一本来十分严肃的领土问题替换成了『人类的梦想』，如此的大型诈骗，如今仍在开展中，并且规模愈发巨大。
「不论是谁，如果某天突然得知，自己或许潜藏着能够消解心中不满的巨大力量，都会产生兴趣。虽然听上去就是痴人说梦，但是既然有这么多人都宁愿被骗，那他成功的可能性或许并不是零。」
如果王子护真的成功诱使世间舆论倒向『相信人类存在的可能性』，并行动起来试图保护亚特兰蒂斯，那这个世界的居民的根本思维方式将发生改变——正可谓是奇迹。这已经超越了欺诈的范畴，而是通过京香她们也能驱使的『话语』引发的魔法。
与之相隔万里的京香似乎感受到了这位小丑的觉悟，皮肤仿佛都在发麻。连沟吕木都有了兴致探出身来。
「要把谎言贯彻到这种地步吗？不，正因为是王子护君才会这么做。」
「要么博得满堂喝彩活下去，要么就是毁灭。对他而言，想必是极有意义的一场表演秀吧。」
和正与世界决斗的王子护相比，她们只是正常国际政治秩序下的走卒罢了。魔导师公馆只是个小组织，唯有在出其不意摧毁目标的暗杀行动中才能发挥力量。
京香为了不让《公馆》的工作被彻底逼入社会的黑暗而接近警察，然而若要在开始运转的新系统内发挥自身的力量，却还是必须要在好不容易挤入的社会架构的阴影中行事。实在是极为矛盾。
如果不完成职责就会迎来破灭的焦躁紧紧催逼着她。
这次的危机，或许能够揭示出魔导师公馆的职务在今后的图景，但到了现在，却连个轮廓都还未成型。
京香离开深夜的合同厅舍乘上专车。为了预防最糟糕的情况，她还有一项准备工作应该提前安排好。
《鬼火众》脱离魔导师公馆之后，京香经常调遣褐肤狙击手安纳斯塔夏·特巴塔来做自己的护卫。这位夏天时以狩猎魔导师中队的身份参加了核弹恐怖袭击的魔法使，最为接近她要求的那种人才——也就是和警察厅的保镖不同、对于拿枪指着一般人不会有任何犹豫的人。
乘在副驾驶位置的少女护卫，因为长年在地底都市生活，夜间视力极其优秀。
「老板，对方带的人比之前说好的要多，需要我同行吗。」
安纳斯塔夏的声音与其说是年轻，更应该说是稚嫩。这一事实揭示了她的工作中包含的黑暗，使得她无法厚颜无耻地称之为正义。
「就算对方有可疑举动，也不要对尤利娅·苏瓦尔和协调官贝尔尼奇开枪。在这么暗的环境下，你能分辨长相吗？」
在核弹恐怖袭击事件的审判中，以替京香工作为条件换取网开一面的少女无言地点了点头。她打开放在腿上的行李箱，以熟练的动作为手枪安装消音器，并装填好子弹。
京香在下车之前，吩咐司机如果发生异常状况立即呼叫警察。
已经进入十一月下旬的东京夜晚承受着寒风的洗涤。因为顾及合同厅舍内总是身穿制服的官僚，她也选择了一身藏青色的西装，于是感到了一丝凉意。这里距离官厅街不远，在皇居护城河边的一处宽阔空间的石板地面上，站着五名男女。
《逆天》尤利娅·苏瓦尔及其部下四名魔法骑士集中在此处。《逆天》尤利娅是强大的高位魔导师，但肤色发色均是苍白，体格虚弱。她没有身穿甲胄、而是穿了一套附有许多褶边的优雅长裙，看上去似乎很冷。
「寒暄就免了吧，我们都很忙。」
京香说罢，尤利娅便做了个手势制止其他紧张的魔法使，随后走上前来。
「这附近似乎也有圣骑士。」
「所以你才带着部下来吗。不用担心，哪怕日本沉没，魔导师公馆也不会和那帮耳机头真心合作。」
京香并不信任即将一同对亚特兰蒂斯发起攻击的神圣骑士团。圣骑士为了得到《贤者之石》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开展军事行动，一旦牵扯到仓本绊就会不择手段。她不能将《公馆》已经大量削减的战斗力一直托付于这种组织。
「《公馆》难道不是已经改变了吗。」
「组织结构的确已经焕然一新，但我们的工作重心不是亚特兰蒂斯或圣骑士，依然是你们《协会》。」
「你所说的《协会》，恐怕指的不是我们反主流派，而是《九位》吧。」
尤利娅的话语中，隐含着对前日会议遭到袭击时、警方比参会者更早撤离的指责。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不可能与《九位》和解。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决战过后，我们《恶鬼》和《九位》，一定会有一方彻底消失。」
她们正在展开成年人的冲突，因此为了能放开手脚互殴，必须提前设定好事后的平衡点。
与《神》和世界对峙的魔法使，更加无法容忍道义上的污点。
「一个欺骗别人的人，又如何保证他不会也背叛自己呢。」
「如果你无法信任特定的人，就根据利害关系来判断吧。对于日本而言，如果魔导师公馆与圣骑士协作，就意味着与魔法使相关的治安活动都要受到美国的干涉，这样一来圣骑士想必会设法限制我们的活动。一旦击败《九位》，我们与神圣骑士团的协作关系不论如何都会马上崩溃。」
如果核战争的威胁消散之后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依然持续驻留在东京，接下来不久她们就会与安洁洛塔发生冲突。
到那时，寒冷得京香也未曾经历过的阴谋之冬将会来临。
尤利娅吐出朦胧的白气。
「即使如此，让我们《协会》反主流派向《九位》派出刺客，这要求是否太过分了？」
除了与神圣骑士团合作攻击亚特兰蒂斯这一方针之外，京香还准备了第二条路，因为她们无法与神圣骑士团一直共存下去。
「我们必须要让《九位》在亚特兰蒂斯问题处理完毕之前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假如是在《九位》掌握实权之前，对亚特兰蒂斯的攻击应该也会和《协会》一同实行。实际上与《近神者》葛兰的战斗就是如此。她理想中的平衡点，就是取回这种稳定的关系。
「我们《公馆》也会派出刺客。」
「请你不要小看最高位魔导师的力量。」
「如果是《近神者》葛兰·阿萨雷的双胞胎弟弟、浅利凯兹的话——」
京香为了将逮捕的浅利凯兹送往死地，诱逼了尊敬他的琉华·艾拉德·玛那。
「那人就是个胆小鬼，事到如今还会赌上性命干活吗？」
「如果他没有完成任务，前最高位魔导师斯赛拉米斯之子、琉华·艾拉德·玛那将替他受死。琉华本人——你应该知道那个以女仆打扮跟随在凯兹身边的少年——他本人已经在文件上签字。如果对他见死不救，凯兹将会失去在相似世界仅剩的朋友，彻底陷入孤立。」
她利用了少年纯粹的崇敬，将凯兹推到了绝望的社会处境的边缘。这虽然是一种嘲笑纯真令人作呕的『恶』，但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才行。
尤利娅似乎认同了这条鞭子的效果。
「那么魔导师公馆又要派出谁？」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魔兽师》神和瑞希。……以及——」
接下来就是虚张声势了。但是尤利娅并没有办法确认京香是不是在说谎。
「——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尔……伊利斯的女儿梅洁尔·阿琉夏。还有目前不是专任官而是外包人员的、《沉默》武原仁。」
她脑中忽然想起了仓本绊。那个曾是『普通女孩子』、实在是太过天真的绊，假如有气概和头脑的话，那么她或许还有别的选择。只是如今这种状况，即使绊身处事态中心还拥有力量，她也无法信任不敢对自己的命运扣下扳机、性格过于被动的人。
「两名超高位魔导师水准的高位魔导师，两名专任官……再加上我就是五名刺客。明白了，这的确可以说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阵容。」
尤利娅一脸轻松地点了点头，几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常居战场之人，露出了已经做出觉悟的微笑。
一股不论经历过多少次也无法习惯的战栗感降临于京香的后背。她深切意识到，接下来眼前的这位魔女将奔赴死地。
东京都中心部的钢铁森林，只在皇居附近留出了一处缺口。她不经意间抬头望天，跨越无数时代默默注视这座城市的深沉黑暗，正在头顶无止境地扩散。
尤利娅也和她仰望着同样夜空。随后两人无意中，毫无防备地对上了视线。
「在你看来，这个世界的错误有那么严重，以至于必须把一切都烧光吗。」
京香也不知为何自己问出了这句话。可能是因为她将那个《九位》，与试图用核弹把这个国家化作焦土然后重新来过的国城田义一联系到了一起。
京香甚至无法确定，这位不知究竟多少岁的高位魔导师是否和自己看着同样的世界。
「我听说你和那个《沉默》在私下里是朋友关系，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无法相信。不过，看来我终于发现了你们之间的共同点。」
京香虽然被对方这么说，但在她看来，仁倒是和现在失去踪迹的仓本绊很是相似。他现在肯定正在苦恼要不要给予身处事态中心的绊生存下去所需的力量。不过，把过于无忧无虑的绊教育成一名战士，并不是仁期望的『英雄般的人物』的道路。就仿佛遭到了诅咒，他选择的道路总是会让他陷入最糟糕的处境。
「不论是谁，都会有必须面对荒野的时候。不过，到了那时，是为后来者创造道路，还是如武原仁那般停下脚步迷茫于前进的方向，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京香虽然行了『恶』，但她并没有与发小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她是一名实干家，不会在给周围添麻烦的同时思考形而上的问题。
「我们应该都没有聊天的时间了。」
这次的工作可以说让她用尽了一切手段。
京香准备了与政府的方针相左的『第二条道路』。也就是说，刚才对尤利娅做出的保证是第二选择，参与计划的人员并不是目前这一时点《公馆》能够自由驱使的战力。直接处于京香指挥下的全部战斗人员，依然要遵守政府的命令投入对亚特兰蒂斯的攻击。
这种做法或许已经超出了政府所能容许的范围，那样的话京香可能会遭到解雇，也可能会被封口。不过，不论使用多么肮脏的手段，她都要让适用于表面社会的政府的逻辑、和遇见浮于表面的逻辑无法应对之事时负责处理问题的《公馆》的逻辑同时成立。这就是她选择的魔导师公馆的崭新工作方式。
作为护卫陪在她身边的安纳斯塔夏再次确认了一遍前路没有敌人。
就在京香刚踏出一步打算回到车里时，褐肤的少女突然以敏锐的反应转过头。京香驱动疲倦的身体转向之前，后方便传来了声音。
「至今为止，你们都提前预防了变化的到来。不过，这次或许就将真的迎来『那个时刻』。」
魔法使经常说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因此她没有在意。不过就在她打算继续走向汽车的时候，尤利娅的一句话让她冷汗狂冒。
「《联盟》的《导师》艾丽瑟·邦施坦因，正滞留在你们的神和瑞希家中，请问你清楚这一点吗？」
这件事京香自然无从知晓。她知道艾丽瑟昨晚退掉了住宿的酒店，但她并没有调查对方在那之后的行踪。
她用尽了一切手段，但现实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慌忙转过身，想要向尤利娅询问更详细的情况。
眼前并没有纯白魔法骑士的身影。尤利娅已经与部下一同，在京香的魔法消除影响到她们的前一刻使用魔法转移离开了。
最初的变革，就在那一晚来访。
东京多摩存在不少明治时期的富豪修建的宅邸，眼下，住宅街的一角燃起了火焰。一座在二十一世纪的东京已经极为罕见的大型宅院，突然被熊熊业火吞没。
就在一个月前，距离此处约有一公里的一座洋馆刚刚因火灾彻底烧毁。因此附近居民害怕火势蔓延，纷纷提着水桶聚集而来。然而被高耸的院墙包围着的宅院闭门不开，等到消防车赶到，哪怕消防员拼命敲门，还是没有人从院中现身。
伴着阵阵轰响，火焰刺穿了深夜的黑暗。这座透着古代匠人风韵的木制老宅就这样不断燃烧。
✝
这座木制平房宅院，正遭受着超过五十名全副武装骑士的践踏。所有墙壁、榻榻米、还有天花板，都已被火焰吞噬。在榻榻米燃烧着的日本房屋中，活人根本无法正常呼吸。在这热量的漩涡中，骑士们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地保持着活动。泛用防御魔术《光环》可以防御热量，而机械化装备又可以不断供给利用魔法生成的可呼吸空气。
「神和宅，已搜索至客厅B，没有抵抗。」
身材结实而又容貌出众的骑士、强化试验部队队长哥提耶·马基奥对着通信器报告。他周围身穿化学纤维铠甲的骑士们，就是攻占神和宅邸的先锋部队。
在哥提耶身后待命的骑士顺应他的手势，突入下一个房间。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最新的据点攻击方法，便是像这样一个个房间突入进去，消灭全部敌人。
他确认根据鸟瞰照片推测出的布局图与实际状况的差别，在设置于中庭的临时司令部的指挥下，迅速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负责管理通信装备的是未知神音试验部队主任技术官尼科尔·塞芬。
在燃烧的院落中，即使有魔法保护他们不受火焰影响，对战斗和死亡的恐惧还是让他们不断流出紧张的汗水。浑身是汗的五十名骑士手握出鞘的长剑，红着眼睛寻找猎物。
「继续找！神和家的人应该没法逃走。」
「已搜索至客厅C，没有抵抗。」
「分头行动！两分队互相掩护继续搜索！」
充满可燃物的宅院内部，热浪与气流掀起了风暴般的鸣动，几乎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森严的院墙内侧，已经化作了住宅街中的一处异世界。
因此，当『她』悠然踏过火海现身时，骑士们反倒是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就好像某种欠缺的东西终于得到了填补。
有数名骑士因为大意，被暗中潜伏的触手折断了脖子。混沌大系的自主运转魔力《爪牙》瞬间现身，仿佛要淹没整座宅院。蠕动的半透明怪物伸出无数触手爬过猛火，开始啃食尚未失去温度的尸体。
损坏的机械化装备发出尖锐的啸叫。
大量烧焦的鲜血泼洒于立柱和地面，《导师》艾丽瑟·邦施坦因静静地沐浴这场赤色的花瓣雨，在炎与血构成的鲜红地狱中展露清丽的微笑。
「烤肉已经搁在铁板上了呢。」
《地狱》的魔法使无人不知艾丽瑟的大名。就好像早已预料到神和宅邸中有她在一样，骑士们迅速采取行动。美男子哥提耶接过了集团的指挥权。
「维持方阵防御！」
不会被火烧伤的半实体《爪牙》无声地穿过火海蜂拥而来。
超高位魔导师与其他人在力量上的差距是决定性的，面对身为《联盟》议长的艾丽瑟，即使聚集五十人之众也无法填补这种差距。
以十人分队为单位行动的骑士组成方阵释放的《光环》多重结界，抵挡住了《爪牙》的浪潮，但即便如此也只是阻止了自主运转《魔力》而已，艾丽瑟还没有动一根手指。
吃人的魔女指着骑士们，仿佛面对着一桌子美食，正在犹豫该从哪一道菜开始下口。
「圣骑士的人际关系，永远都是这么浓郁，腌得非常入味呢。」
艾丽瑟的身体，突然被从侧面如风暴般轰来的魔弹击飞。她蜂蜜色的卷发被吹乱，白色的长袍也随之飘扬。但当她重新站起来时，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毫发无伤。
「居然有能『推』得动我的魔法使，阵容还真是豪华呀。」
艾丽瑟指向天花板，于是，在骑士方阵头顶突然出现一批《爪牙》，如当头淋下的水珠，向骑士们滴落。
「趴下。」
发出声音的，是一名戴着大型耳机的少女。
耳机少女没有任何迟疑，两手按住正在燃烧的榻榻米，同时发动了两种从声音中引出奇迹的神音魔术。第一种是『将触碰到的一定范围内的平面变成打击乐器』的魔术，另一种是利用已经化作打击乐器的榻榻米施放的『射出无数魔弹』的魔术。
降落的《爪牙》在空中受到迎击被弹开，撞到屋檐上，因魔法消除而烧尽了。
在艾丽瑟的眼神催促下，脸上长着雀斑、似乎颇为狂妄的少女，态度生硬地开口道：
「多重神音型机械化魔导师，试验员二号，卡雅·利斯肯。」
同时，正在袭击其他骑士的《爪牙》群一阵波动，随后发生了爆炸。
《爪牙》虽然就是混沌大系的《魔力》本身，但并非仅仅是『关联』这一概念化成的有形之物，毕竟概念是无法吃人的。卡雅的魔弹击碎的，是那些真正吃人的实体部分。
「同时发动两种神音魔术——通过机械化设备重现了安洁洛塔的多重神音啊。」
艾丽瑟抓住了一把烧作飞灰的屋檐残骸，瞬间，全部的《爪牙》以肆虐的火焰重新构成了触手和下颚。通过『关联』形成的混沌大系《魔力》，当火焰与自身缔结关联，便能将身体转化为火焰。
对抗《光环》的破坏力有了飞跃性的增长，方阵的一部分遭到突破，几名骑士立即被烧作了火人。
趁着骑士们阵势动摇的机会，燃烧的《爪牙》群盯着卡雅发起冲锋。哥提耶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
「卡雅，退后！」
机械化圣骑士们开始向中庭撤退。位于宅院中心处的那处开阔空间，正猛烈燃烧着《魔炎》。在那里设立司令部的未知神音试验部队安装了拾音器，通过魔法消除对抗《爪牙》。
在这燃烧的宅院之中，『怪物』就仿佛是人类自获得文明以来就不断尝试逃离的黑暗本身。
身为魔法使的圣骑士，却依靠奇迹的天敌魔法消除撤退到了中庭。这实在是一副讽刺的景象。
「来嘛。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就不要依靠无聊的策略，迎上前来呀。魔法使结成群体，只会显得更弱哦。」
在中庭的浅水池塘里，冰水浸没膝盖的骑士们瑟瑟发抖地回应道：
「不要太傲慢，怪物。……我们可不是抱团取暖的弱小魔法使。」
「那你觉得你们是什么呢？」
「——终将抵达神意之所在的人之链条，神圣骑士团。」
这次的异状，简直如同一场龙卷风。
在宅院内发生的空气爆炸摧毁了屋顶。那是过去在正午的住宅街、在众人环视之下依然一击破坏了艾蕾诺尔的公寓的大型魔术。
仅凭夜间人眼目视带来的魔法消除，自然更不可能完全消除魔术的影响。
气浪停歇时，神和宅邸的屋顶上大半的瓦片都已被掀飞，透过破损的顶板缝隙能够望见月光。
一名身穿银铠的女性漂浮在空中，这名新出现的骑士显然不是人类。她那沾着屋顶上溅出的泥土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这场大型魔术的爆炸，也无法让《导师》艾丽瑟后退一步。只不过，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脸颊，泛着淡桃色的肌肤上刚刚出现的划痕，仅凭这样便治愈了。
「《圣灵骑士》这种东西，不管吃哪个都全是空气，我实在是不喜欢。」
宅邸受到的损害并不只有屋顶，推拉门、屏风全部被撕碎。至于脆弱的木制厢房已经被扯成了平行四边形。
「不，我说，好歹稍微关心我们一下好不好。刚才那一下你明明防得住吧。」
燃烧着的厢房墙壁，一如字面意思被连同火焰斩成了碎块。站在建筑物中的《笑脸郎》虎坂井雷伊仍保持拔出魔剑的姿势，深吸一口气，整理自己的呼吸。
「还有，你的这帮《爪牙》连我都咬，能不能想想办法？」
虎坂井面带笑容，对着像嬉闹一般呲出獠牙朝他扑来的《魔力》群，又是挥剑劈砍，又是拳打脚踢。他的嘴型虽然是在笑，太阳穴上却浮出了青筋。
「这帮东西怎么这么黏人。长成这副模样就算把鼻子凑上来也一点都不可爱。」
「因为我很喜欢人类，所以大概《魔力》也跟我很像，……就算喜欢得忍不住吃掉也情有可原嘛。不，就吃一个的话根本没什么问题吧。」
虎坂井小声嘟囔的回应，被烧毁的立柱倒塌的声音掩盖了。
无法承受横梁的重量，房屋的框架结构崩塌，烧毁魔法的巨大《魔炎》，和自然的火星同时高高扬起。
艾丽瑟仍保持着微笑，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热量。就像是由于陷入疯狂，早已忘记了所有其他的表情。
「《九位》征召了千人规模的魔法使，正在今年夏天成为战场的地下都市遗迹中进行训练。主要的训练内容不是战斗，而是对占领区的戒备。」
她静静地陈述，说话的对象不是任何一名圣骑士，而是某个根本不在此处的人。
「你正在看着呢吧，『最后的魔法使』。……替我转告《沉默》。这次，他可是欠了我一个很大的人情哦。」
——原本只是用再演魔术从旁静观的绊，毫无疑问和艾丽瑟对上了视线。
仁接到来自绊的求助，从而得知神和宅邸遭到了圣骑士的袭击。
她因为尚不习惯的训练疲惫不已，吃完饭便睡了，结果在睡梦之中突然尖叫着蹦了起来。
绊的再演魔术时常在睡眠中发动，而且往往会借此得到重要的信息。
因此仁仔细询问细节，这或许是分秒必争的紧急情报。
「我、有的时候、会用魔法原原本本偷窥到别人看到听到的事……然后，神和同学的家……」
她随口便说出了超乎常理的话。仁也不知道再演魔术操纵魔法使的极限究竟在何处，唯一可以明确的只有无法直接对人类的精神起效。
绊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看样子似乎仍很疲倦。
「感觉上，我看到的应该是大约三十秒前发生的事，现在快点行动大概还来得及。」
现在绊身边只有最先注意到尖叫声的仁和神和两个人。神和用《魔兽师》的魔术生成了水让绊喝下，从手掌间漏出的水将绊的嘴角到脖颈都沾湿了。仁现在还不知道她到底具体看到了什么。
「小绊看到的时候，神和家还没有人死吧。」
她脸色苍白，用力点了点头。
「……但是，魔法感觉不到《鬼火众》中的任何人。」
大范围探查魔术，会因受到魔法消除影响，形成以《恶鬼》为中心的直径三十米球形缺口，也就是说在住宅街内很难有效。绊能够通过魔术窥探到圣骑士发起袭击的样子，只不过是因为神和宅邸的面积很大，其中存在缺口覆盖不到的地方。宅院起火后，大家应该会逃往住宅街的地下，那么自然就探查不到了。
「神和家的地下，在几十年前就准备好了通往武藏野迷宫的逃亡路线。已经吩咐过他们如果出现状况就用这条路撤退了，你不用担心。」
绊表示她看到的圣骑士在燃烧的宅院内搜查的情景，其中只有敌人、艾丽瑟、以及殿后的虎坂井。在神和家放火的，大概就是神和家的人，目的是扰乱视听。既然如此，说明众人应该已经有序撤退完毕了。
绊用瑞希的手掌里源源不断涌出的水洗净了满头大汗的脸，随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以沉着的眼神向仁看来。
「我应该能帮得上忙。武原先生应该也希望我这么做吧。」
仁仔细观察她，然后马上明白，她这是开始自暴自弃了。
但是他也说不出『你不用这么着急想上战场』，毕竟他就是为此才把枪教给她，指导她技术的也是他自己。
「不用。这次我们不需要行动。」
绊显得非常失望。如果害她因此而对战斗产生不安，那他就愧对教师身份，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已经提前明确说好，当受到袭击时就由虎坂井带领撤退。既然他们都已经按照计划撤退了，再出现不上不下的增援也只会添麻烦而已。」
「但是、神和同学的家人有危险啊！」
神和家的历代当家，全都是因为身体恢复有问题、无法再承受魔法消除才隐退的。也就是说，瑞希的家人一旦被附近的居民观测到，就会被魔炎烧得烟消云散。
「……没……必要……担心……。……大家……都……活得……够久了……」
「不可以放弃呀，那可是家人啊。」
绊对家人这个单词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但是，瑞希从正面承受了绊仿佛在祈祷的眼神，回绝道：
「……不行。」
家人正暴露在危险下的瑞希抓住了绊的胳膊。绊想要甩开却又甩不掉，垂下了视线。
「不能……让他们……知道……绊……能用……魔法……战斗……」
「可能是我太任性了，但是就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保护点什么吧。一直都是别人保护我，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我只想稍微派上一点用处啊。」
对绊而言，仁从刚见面开始就是能够依靠的大人。但是瑞希首先是她的朋友，所以就没办法这么容易得出结论，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一定要战斗的话，至少让我在这种时候战斗吧。假如有我在就能有人得救的话，那这种战斗就很好啊。」
绊甚至都还不明白，选择战场是一种傲慢。
「……我家里……的人……都做好……觉悟了……」
「但是，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
随后绊咬紧牙关，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想说『要是因为我的错——』。朋友的家变成如此的惨状，生性善良的她不可能不产生责任感。因此她陷入了深深的消沉，仁从一旁看着都觉得难过。
这种对生死的态度其实才是正常的。仁和瑞希能看得这么开，完全是一种异常。
「……和梅怛丽……交往……就是……这样……」【译注：梅怛丽，即梵文maitrī。本作中将之解释为朋友、友情（见第一卷）。不过准确来说，其词源mitra的确是这个意思，但后来由于佛教的影响，现一般认为是「慈悲」的含义。】
绊的嘴唇连连抽动，最后像是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瑞希，用两手捂住了脸。
当初在这座《幻影城》，梅洁尔和绊同时陷入危机时，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曾经断定——让别人为自己拼命的人，和为了他人而战斗的人，哪边应该活下去是一目了然的。但仁即使明知是天真的想法，还是觉得应该让两边都活下去。强者不一定永远都是强者，弱者也不一定永远弱小下去。
仓本绊这位魔法使，将自己参与战斗的可能性考虑进来后，才头一次开始明白事实的沉重。
「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让别人为我拼命，自己活下去……」
事到如今也没有意义了。但仁和瑞希都尊重她能发觉到这一点。
就如同她刚才在睡梦中使用了魔法一样，或许她一直都在无意识中使用再演魔术强行让他人为自己拼命，好让自己活下来。但在仁看来，既然真正艰难的事实还没有显露于台前，那么现今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不要太苛责自己。」
能够改变过去的再演魔导师，如果非要从客观角度解读自己身边发生的坏事，那就必须得背负上无限的责任。
开始作为魔法使主动使用魔法的绊，实际上的确有改变某些事情的力量。因此他有必要逐一教给她很多东西，包括这个世界上的一些道理。
「在目前这个阶段，如果让神圣骑士团知道小绊有将再演魔术利用在战斗中的手段，就太糟糕了。那样的话敌人对你的威胁评价会一口气大幅提高。」
如果得知绊这个最大的目标已经成为了不可小觑的威胁，恐怕《至高之人》安洁洛塔会采取万全的准备措施。神圣骑士团还有充足的战力可以调动，而现在的绊终归是无法直面圣骑士将军的。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因为其中含有对成年人的信赖，仁反倒多了一分在意。因为仁其实想让绊拯救自己。他自己其实也品味不出来，到底是想让她从什么困境中拯救自己。只不过，他已经能够隐约窥见，过去她为他创造的和乐，应该已经无法重新得到手了。
但仍是高中生的绊如此努力想要奋起，他也不可能让身陷绝境的绊不要依赖他。亲手把枪交给她的仁，如今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我会告诉小绊你应该做的事。今后不管发生什么责任都由我来负，所以当你应该保护自己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一定要扣下扳机。」
绊用力点了点头。他们已经在双方默许的情况下渐渐结成了指挥者和受指挥者的关系。
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他们本来应该已经得出了两人关系的答案。然而化脓的伤口还未治愈，他们又通过牵扯利益的协作关系创造了遮掩伤口的疮痂。
至少，仁想赶在她走投无路彻底失控之前，让她按照一个不用一个人承担责任的计划战斗。就如同还在《公馆》时、十崎京香对仁的处理方法一样。
「多亏了艾丽瑟，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行动所需的情报。小绊你就在《幻影城》待命，《九位》由我们解决。」
艾丽瑟说，《九位》偷偷聚集了千人规模的魔法使，进行占领情况下的警戒训练。对于身为魔法使的《九位》而言，这个受到《恶鬼》支配的世界上，目前有占领意义的地方实质上只有一处。而考虑到她试图煽动核战争的目的，绝不能将『那个地方』交给她。
绊像是在求救一样无言地仰望着他，她的眼瞳因踌躇而动摇。仁还是希望她能够独自走上属于自己的路。
「总之，先去把《鬼火众》接回来，如果平安无事就让他们看守《幻影城》。如果我们离开的时候有敌人出现，就马上逃到汇合地点。如果那时候舞花就像现在一样不在身边，最坏情况下就不要管她，你们先走。那家伙应该不会有事的，如果真出现那种状况，大概最后我也有办法把舞花接回来。」
仁还是没有消除对舞花的怀疑，觉得她有可能是怀斯曼的间谍。『他只是碰巧活了下来才能说得出天真的话』——妹妹其实是把他一直以来忽视的事实摆在了眼前，这句话仍冰冷地沉淀在他的腹底无法消融。
严峻的沉默随着时间流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