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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川端小百合不会说谎)

    「正树,早安。」

    早上起床,走到客厅时,父亲正在喝咖啡。

    「早安。」

    父亲偷偷看我,彷佛催促我回应,我用自己也觉得冷淡的声音回应后,父亲看似满意地点个头,接著看向桌子。视线前方是没人动过的咖啡杯,大概是我的份吧?

    我在椅子上坐下歇一口气,父亲倾倒咖啡杯,迅速喝完咖啡,喃喃自语「那,我也差不多该上班了」后,匆忙站起身。

    一眼、也没看我。

    「路上小心。」

    一如往常冷淡说完,我也没送他出门。

    听著大门关上的沉重声音,我含了一口咖啡。腻到黏在喉咙上的甜、微温,这温度对怕烫的我刚刚好。

    压住海风吹塌的头发,我慢慢在防波堤上前进。呆呆眺望右手边广阔的大海,闪闪发光的水面上,有小鱼跳来跳去。

    到离家最近的车站,要走上三十分钟。

    之所以不搭巴士,是因为我喜欢这种悠闲的氛围。

    「唰唰」震响身体的海涛声,小型甲壳类沙沙走在消波块上,单手抱著钓竿悠闲打哈欠的大叔。在微湿海风吹拂下走在海边,无比舒适。

    用力伸懒腰,大口深呼吸。接著抬头看天空,蔚蓝天空正中央,出现了方才还没有的乌云。

    「咦?」

    在我低语的同时,小水滴从天空落下。常听人说春天后母心,但竟然在这种时候……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我根本无暇在意。拿起书包当伞,全速往车站冲,但败给加剧的雨势,抵达车站时,我已经变成落汤鸡了。

    拿手帕粗暴擦拭身体,我忍不住叹气。车站内人潮众多,喧嚣声不断,不只身穿西装的上班族,学生们也几乎都拿著伞。不知是不是多心,少数几只落汤鸡看起来都是糊涂虫。肯定和我一样,没看天气预报吧。

    重新打起精神走进车内,在空位上坐下,等到「噗咻」这泄气声响起后,电车慢慢开动。

    边感受引诱睡意的「叩咚叩咚」不规则震动,我拿出口袋中的手机。点开画面,待机画面上,大大显示著「父亲」。

    FROM 父亲

    正树,早安。我今天也会晚回家。昨天吃了你和沙耶加一起做的甜点,非常好吃,你真是厉害。今天似乎会下雨,别忘记带伞。带雨衣或许也不错,壁橱里有件新的,想用就拿去吧。那就这样。

    边读信,我忍不住苦笑。如果早上口头告诉我,我现在就不会全身淋湿了。

    在家里顶多打招呼的父亲,信中总是长篇大论。拿报告必要事项为藉口,将一些没必要的话说个没完。每天早上的长文邮件,是我们远藤家,从我国二到现在,延续三年的坏习惯。

    父亲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话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怕我。

    正确来说,是害怕和我面对面说话。

    ──以及,害怕被我看穿谎言。

    我,能看穿谎言。

    从懂事起,就是这样。

    超能力?魔法?还是所谓的第六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力量属于哪一种。总之,我可以判别他人的谎言。

    但是,仅只如此。

    或许有人觉得这力量很方便,但那是天大误会,因为我并不知道真相,只知道那句话并非真心话,而是谎言。仅仅知道真相以外无限多的谎言之一。

    人的对话大半由谎言构成,很难知道唯一的真相。

    「讨厌!全湿透了。我的妆全掉光了啦。」

    「由衣子这样就很可爱了,完全没问题啦。」

    现在,在旁边高声惊呼的高中女生双人组的对话,就全都是谎言。

    首先,名为由衣子这个女生,她的妆几乎没有掉。本人也知道没掉妆,所以应该是用防水类的化妆品吧。而旁边那个褐发女生,也完全不觉得由衣子可爱。

    这没什么值得惊讶。谎言是不可或缺的人际关系润滑剂,说谎的人几乎都没恶意。所以,即使我知道是谎言,也不会特别在意,更别说直接点出来。当成「就是这样」听过就算了才聪明。我很明白,真的很明白啦……

    「明明就是小竹比较可爱。」

    「才没这回事,明明就是由衣子比较受欢迎啊。」

    目送直到最后都互相撒谎,看似感情要好走下电车的高中女生双人组离去后,我在心中暗骂。

    ──无聊。

    根本没有真心,只为了讨好对方而说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不可以说谎」,无论是谁,孩提时代肯定都受过这教诲。明明是这样,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接受谎言了呢?

    认定「说谎是恶」的幼年期结束后,迎接不说表面话就没办法顺利生活的少年期。用不诚心的台词夸奖对手,拿口是心非的玩笑话炒热气氛,要是不这样,就会被视为没有社交性,而被集团排挤。接著长大成人后,就会告诫小孩「说谎不知羞,长大当小偷」、「狼来了的小孩会被狼吃掉」。然后用同一张嘴,轻易说出圣诞老人,或威胁孩子如果不乖,就会有恶鬼找上门。

    这是多么矛盾,多么不讲理的事情啊……

    有恶意的谎言不用说,连敷衍了事撒的轻薄谎言,我都无比厌恶。

    不管是怎样的理由,随意说谎的人都不能信任。

    我边轻轻叹气,按下「R」按键后,手机擅自预测我要回什么内容。

    我了解了。

    选择出现在最上方的文章后,按下传送,把手机收回口袋。

    如果父亲不是写邮件,而是直接向我提议「穿雨衣如何啊?」那我应该会笑著反驳「都高中生了,早不穿雨衣了啦」这样吧。夸奖我「甜点很好吃喔」,我肯定会苦笑回答「我都已经高中生了,真希望沙耶加别再把我卷进她的兴趣里了」。

    但是,父亲不会对我说话,只是基于父亲的义务,寄送冗长邮件给我。

    虽然父亲从事警察这拘谨的职业,他却是个骗子。所以,才会疏离能敏锐看穿谎言的我吧。

    而我也无比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是个嘴上说著讨厌谎言,看穿他人的谎言后就会抱怨的乖张家伙,我自己却也没办法不说谎。我超级讨厌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不信任自己了,父亲怎么还可能信任我。想要疏远我,也是理所当然。

    「远藤同学,早安。」

    我站在离学校最近的荣町站屋檐下,茫然看著「唰唰」下个不停的大雨,开口喊我的是川端。

    二年四班,和我同班的女同学。川端是我在班上最要好的女生,雪白的肌肤衬托长黑直发,是个清纯的美女。

    我和川端搭同班电车上学,所以常在车站巧遇。虽然没刻意互等,但一周会在人群中对上眼三、四次,然后一起从车站悠闲漫步到学校去。

    「早安啊,川端。」

    我如此回应后,川端睁大眼,直直盯著我看。

    就算没说出口,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苦笑搔搔头:「我忘了带伞。」带著找藉口的语调小声说完,川端淡淡扬唇笑著问我:

    「一起撑吗?」

    「可以吗?」

    川端轻轻点头,走出验票口后,用力开伞。

    「嗯,我的伞很大,两个人一起撑没问题。」

    川端看著伞顶和我的头,稍微拿高一点。

    头完全被伞覆盖,我们的脸染上与雨伞相同的红色。

    「……我、来拿吧。」

    有点客气地问完后,川端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头,把伞交给我。接下女孩儿花色的伞,我有点犹豫,还是朝川端靠近一步。虽然对她是否不喜欢感到不安,但川端一点也不在意,小声说了:「谢谢。」边看著她没有化妆却卷翘的睫毛尖端,我庆幸著好险是把红伞,可以不被人发现我脸红了。

    近到几乎要碰到川端肩膀,我心神不宁也努力佯装镇定,比平常更加缓慢前进。

    走出车站过马路后,就是前往学校的缓坡道。

    道路两旁,四月初时盛开的樱花,也几乎全变成带叶樱花了。刚长出的嫩绿新叶,在雨中摇曳。

    透过伞,看见大粒雨滴「啵、啵」打在伞上。舒适的震动透过伞骨传到手心,我紧紧握住伞柄。

    「远藤同学,会累吗?这把伞又大又重,撑伞都会撑到手麻呢。」

    「我没问题。」

    川端的伞,确实比我平常使用的透明塑胶伞重上许多。单手拿著都快要可以练肌肉了,就在我像个老头说著「嘿咻」,重新拿好伞时,雨滴落在川端肩头。

    「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地把伞往川端方向靠。

    「你会弄湿啦。」

    川端说著,又把伞推回来。

    「我没差啦,反正本来就湿透了。」

    当我强硬把伞倾倒时,水滴轻轻落在川端的长睫毛上,圆圆的雨滴闪闪发亮,非常漂亮。

    「……眼睛上有水,咦?」

    川端大概搞不清楚状况,僵著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等等我。」

    我立刻从口袋中掏出手帕,但手帕湿到让人傻眼。

    「……对不起。」

    川端睁大眼的瞬间,睫毛上的水滴直接流进她眼睛里。

    「啊──」

    川端发出失态的声音,低下头。揉揉眼睛后,突然停下手,肩膀接著轻轻颤抖。

    「没事吧?」

    水滴跑进她眼睛里了吧?如果我的手帕没有湿,就能替她擦掉了。思考著这种事情时,川端用力抬头。

    带著满脸笑容。

    脸颊染上淡淡樱粉,眼眶薄薄泛泪。

    「远藤同学老是在重要时刻出糗呢。」

    她呵呵笑著,毫不犹豫接过我的湿手帕,小声说了「谢谢」。

    「远藤,干得好耶。」

    落座后,坐我前面的西原转过身来看我。

    他把正字标记的黑框眼镜往上推,得意笑著。

    「……什么干得好?」

    就算不用说也大概猜得到,但我故意回问。

    「川、端。」

    听到他故意一字一字拉长音的同时,换成有人从后面「砰」地拍上我的双肩。我转过头往后看,只见和西原一样一脸窃笑脸的下田站在那边。

    「看到了喔,甜甜蜜蜜共撑一把伞上学啊?话说回来,你也终于有女朋友了啊~~我、可是一点、也不羡慕喔。」

    迅速说完后,放在我肩上的手直接缠住我的脖子,慢慢加重力道。

    「投降、我投降!」

    下田是田径队的运动员,专长是丢铅球。要是被他每天重训操练出来的结实二头肌勒紧,可不是开玩笑啊。

    ……真的、很痛苦。

    「而且,你们误会了。」

    我举起双手投降,轻易挥开硬邦邦的手臂。

    「「误会?」」

    我瞥了一眼异口同声、默契十足说出同一句话的两个朋友,轻轻叹气:

    「没错,是误会。我和川端没有什么。」

    边叹气边说完后,西原开始格格发笑。

    「什么啊,远藤是胆小鬼嘛,才不会这么快有进展咧。」

    「啰嗦,我说过多少次,我和川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转向一旁如此回答,下田歪著头问我:

    「那你们为什么共撑一把伞?」

    「……我忘了带伞,她让我一起撑而已。」

    「这样啊,我还以为有戏唱了耶。」

    西原双手环胸,淡笑著「嗯嗯」点头,下田也顺势搭便车,摆出相同姿势。

    「与其说有戏唱……我们就是普通的好朋友啊。」

    立刻将男女友情胡乱往恋爱关系推测也太幼稚了,但对忍受著单调生活的高中生来说,就算是这种事也能成为绝佳话题。想像著身边朋友的恋爱情事互视而笑的这两人,反而属于善良高中生。

    「但是啊,你为什么会觉得川端好啊?」

    「川端又可爱,人也很棒啊。」

    川端坐在教室最前排靠窗位置,我的位置是最后排靠走廊。我们两人在教室中,坐在距离最远的位置上。呆呆看著比班上任何人都遥远的她,我深有感触地低喃。

    「也是啦,乍看之下很清纯,脸蛋是很可爱啦……个性就有点……」

    西原如此说完后,下田继续说:

    「该怎么说呢,有点超脱常理吧。明明不多话,偶尔说出口的每句话,都狠狠刺中人心之类的感觉。」

    「又没关系。」

    我不满地回答后,两人异口同声说:

    「前一阵子偶然在街上碰到,我问她:『穿便服的我如何啊?』她竟然回答说『有点拙』耶。」

    「更别说我了,在体育课时盯著女生猛瞧后,她竟然说我『很恶心』耶。」

    「西原是很拙,下田的确也很恶心,这也没办法吧?都是实话啊。」

    我大大方方回答后,两人再次异口同声道:

    「「过分!」」

    他们两个根本不懂,不知道川端到底有多好。

    我对她有好感。

    虽然和西原、下田所想的感情有点不同,但川端亮泽的长发、大眼、直率的个性,我全部都很喜欢。

    「总之,远藤你加油吧,我也会努力追到佐仓的啦。」

    下田咧嘴一笑,弯起他肌肉发达的手臂摆出胜利姿势。

    「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好吗!佐仓是大家的佐仓,班上……不,是全校的偶像,凭你怎么可能追上啊。」

    「谁知道啊!佐仓说不定喜欢我啊!我上次忘记讲义的时候,她也借我影印啊……」

    「佐仓对谁都很温柔啦。」

    我侧眼看著两人争执,小声说:

    「……佐仓,啊。」

    就在此时。

    「早安!」

    铃声般轻快的声音响彻教室每个角落。

    苗条身材搭配艳丽又甜美的脸蛋,散发光泽、松松软软的栗子色头发。像有血统证明书的猫咪,既惹人怜爱又高贵,无比可爱的女孩。

    在班上散播笑容的她,正是西原口中的校园偶像,佐仓成美。

    脸蛋和身材都是无可挑剔的满分,聪明、品味也绝佳。

    总是得体的满脸笑容,对每个人都相当和善,开朗个性与温柔言行创造出和睦气氛。

    「今天也好可爱啊。」

    我侧眼看著被迷得神魂颠倒而不禁叹息的下田,恨恨低喃:

    「川端比较能疗愈我的身心啊。」

    我也同意佐仓脸蛋可爱,但老实说,我不擅长与她相处。

    「你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西原格格发笑,但和他说的毫无关系。

    我明白川端不是社会上一般所称的「疗愈系」女孩,虽然很美,但她凛然、事不关己的表情给人冷淡的印象,不多话,也不常展露笑容。因为她有话直说,也有人说和她在一起就会紧张。

    但我说川端能疗愈我的身心,这无庸置疑是真心话。

    川端不会说谎。

    不只是故意的谎言,她连蒙混状况的闪烁言词、场面话、玩笑话也完全不说。不管是哪句话,都不存有丝毫违反她心思的东西。

    对我来说,没有比她更令人自在的人了。

    对她的心情没办法用「恋爱」这种词汇来表现。

    她是我最想守护,无论如何希望她获得幸福的人。

    这就是我对她的感情。

    我再一次看向川端,她似乎也在同一时间看我,我们四目相接。川端睁大眼后,露出淡笑,朝我轻轻挥手。

    我动手回应她,西原看见这一幕,嘲弄我:

    「真是的,故意晒恩爱。你快点去告白、快一点交往啦。」

    「所──以──说,不是那样,我也不会告白。」

    「远藤,我懂你,你那种更希望被告白的心情!」

    「什么?」

    「喜欢的女生突然说『现在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冷淡回答后,她红著一张脸说:『我有件事想单独对你说。』接著,两人在昏暗的教室中独处。她小声说一句『我喜欢你』之后,脸朝著我靠近,接著、接著……啊啊,真是的!这就是男人的梦想!浪漫幻想啊!」

    「下田,你还好吗?」

    我叹气著说,此时,我压根没想到,下田说出口的话竟会成为现实。

    * * *

    「远藤同学,现在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上完上午的课,我和西原、下田正说著要到食堂去的时候,川端来找我说话。

    「我有事情想单独对你说……」

    川端满脸通红,很害羞地看著我。

    看著这样的她,我们三人不禁面面相觑,川端看见我们的反应后,立刻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该不会有其他要事吧?如果是这样就明天再说。」

    川端客气地接续说,彷佛要掩盖她的声音,我大声说:

    「不,完全没问题!」

    「……真的吗?」

    「嗯!真的。」

    我用力点头,川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那我先走啦。」

    我对西原、下田说一声后,他们两人同时咧嘴一笑,对我摆出胜利姿势。

    「那个,我们要去哪?」

    「海洋生物研究社的社团教室。」

    「海洋、生物?」

    「嗯,简称海研。超弱小社团,所以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在社团教室大楼最里面,平常都没有人……所以,我都在那边吃午餐。」

    我跟著在走廊上笔直前进的川端后面走著,脑海中重播著下田早上说的那段话。

    ──两人在昏暗的教室中独处。她小声说一句「我喜欢你」之后,脸朝著我靠近,接著、接著……

    大概是天空覆盖厚厚一层云,明明是白天却很昏暗。在社团教室大楼最里边的空教室里独处,川端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该不会,真的要向我告白吧?

    冷淡对待其他同班同学的川端,只会对我笑。她肯定对我有好感。

    但那并非「恋爱心情」这类软呼呼的东西,是更不同的感情。对家人或闺密的信赖,这个人绝对没问题的安心感。虽然狂妄,我认为那是超越恋爱这类一吹就散的不安定感情,是更为绝对的感情。

    但是,即使如此,要是她真的说喜欢我呢?

    我边压抑「扑通扑通」跳不停的心跳,深深吐一口气。

    有好感的可爱女孩的告白。

    就算到目前为止没有恋爱感情,能回答「YES」以外的答案吗?

    「远藤同学,我们到了。」

    就在我闷头思考之时,似乎抵达目的地了。

    川端用力拉开拉门,「叽叽」刺耳声在安静的走廊回响。踏进一步后,我有点讶异,那房间比我想像的还要小。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堆著好几个纸箱,与其说教室,应该更接近仓库。但是,正中央完全空出来的空间中,有两张面对面排放的桌子,以及全新的铁脚椅,房间角落设有小小的流理台。舒适度不仅不错,甚至可以说相当棒。

    但是,这房间里有个散发著极高存在感,让其他事情变得完全无所谓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令我忍不住跑上前去的,是放在木架上的大水箱。

    应该是叫水族箱吧?粉红色的软软珊瑚上,有几只小鱼悠游著。大概因为灯光从上往下照射,轻飘飘浮上来的泡泡,每个都闪闪发亮,散发梦幻氛围。

    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不,是在这拘束、飘散封闭感的学校中,彷佛只有这里是不同世界。

    「金拟花鲈。」

    川端满脸笑容,手轻轻碰上水族箱。

    「好漂亮啊,色彩鲜艳,完全就是南国鱼种的感觉。」

    「这不只在国外,也栖息于日本喔。而且不是冲绳等地,而是山口、伊豆之类,在附近的海域也有的鱼种。」

    「是这样啊?」

    这么漂亮的鱼竟然就在附近的海域悠游著,太让我惊讶了。

    每天都会看海,却没有仔细观察水中。虽然小时候曾和父亲一起戴著水中眼镜潜入海中,最近几乎都只在附近眺望水面而已。

    当我著迷看著水族箱时,突然发现炫目的橘色鱼群中,只有一只稍大的粉红色的鱼。

    「欸,这只是什么鱼啊?」

    我一问,川端回答我:

    「全部都是金拟花鲈。」

    「但只有一只,颜色和大小都不同耶。」

    「因为那是雄鱼。」

    有这么多只雌鱼,只有一只雄鱼。根本就是后宫啊!

    你还真是幸福啊。

    我偷偷在心里对著摇摆著鱼尾,悠游水中的它如此说,川端像是这才想到,指著铁脚椅:

    「远藤同学,不介意的话请坐这边。啊,要喝咖啡吗?虽然是即溶。」

    她急忙走到流理台旁,熟练地开始煮水。不一会儿,有点年代的煮水壶开始轻轻震动,发出「噗咕噗咕」的声音。

    「啊,谢谢。」

    我坐在铁脚椅上,不自觉朝她点头。虽然是即溶,但可以在学校里喝热咖啡,有点感动啊。

    室内一下子充满咖啡香气。川端把杯子放在桌上,只加了牛奶后,拿汤匙转呀转地混合,小声说:

    「……然后,如果你不介意,也请用三明治。你平常都在福利社买面包吃,对吧,其实我今天早上就想要邀你一起吃午餐……所以做了两人份。」

    川端试探地看我一眼后,从包包中拿出两层大便当盒。

    「哇!」

    川端打开便当的瞬间,我忍不住惊呼。

    上层是夹了火腿、蛋和鲔鱼等各式材料的三明治,下层装满了薯条和小章鱼热狗。

    还有另外一个保鲜盒里,装著切成一口大小的水果。

    对总是小口小口吃著福利社面包的我来说,这午餐豪华过头了。

    「……这没什么啦,我原本想说可爱的便当比较好,但你是男生,应该会吃很多,所以重量不重质。」

    我对害羞笑著的川端摇摇头:

    「我很开心,谢谢你。」

    对没有母亲的我来说,从以前就憧憬著亲手做的便当。

    「姑且也是我早起努力做的便当,那请快一点吃吃看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拿起眼前的三明治,放入口中。

    虽然是常见的火腿和莴苣三明治,但温和口味与平常在福利社买的薄薄三明治完全不同。稍厚的柔软面包中,堆叠著好几层清脆莴苣与多汁火腿,量多到光一个就够满足了。面包内侧涂满了芥末籽酱,微辣口感创造出画龙点睛的效果。

    「超级好吃。」

    我一笑,川端也弯嘴微笑。

    「多吃一点喔。」

    恭敬不如从命,我专注地吃三明治,随意开口问:

    「话说回来,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加入这种社团耶。」

    或许应该说,我连这间学校里有「海洋生物研究社」这种社团也不知道。

    我念的深山高中的校训提倡「学生多样性」,所以对社团活动算宽容。只要弄出像样的理由,就能简单创立一个社团。虽然没有成果就没有经费,即使规模再小,也能获得专用的社团教室,对学生来说是很开心的制度,结果就出现了许多不知所云的社团。

    「只是朋友邀我,随波逐流就加入了。」

    我看著简单带过的川端,心里想著「原来川端有朋友啊」这个超级不礼貌的感想。和川端同班将近一个月了,我从没看见她和谁亲密相处的场面。

    「或许你不相信,但是,我有个朋友喔。」

    「对不起。」

    川端彷佛看穿我的想法辩解著,我慌慌张张道歉,但她毫不在意地笑了,加上一句:

    「其实啊,我想和你说的话,就是那个朋友的事情。」

    因为漂亮的热带鱼和豪华的招待而忘了,话说回来,她今天邀我共进午餐的理由,就是「有事情想单独和我说」啊。

    「这样啊。」

    我像松了一口气,又像失望地小声回答。

    看来川端不是想说那种浪漫的事情。我想著「要是被告白了该怎么办」,擅自心头小鹿乱撞,跟个笨蛋一样。

    川端稍微犹豫后,紧紧盯著我:

    「然后啊,我想,拜托你。」

    「拜托?」

    「嗯。」

    川端表情认真地点头,接著直接低下头。

    「都请我吃这么好吃的午餐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拒绝不了啊。」

    「我就是这样想,打算贿赂你才做午餐来。」

    我是打算缓和这凝重的气氛,才有点半开玩笑地说著,但川端只是淡淡回答,一笑也不笑。

    过一会儿,川端稍微抬起头,从下往上看著我。

    「我只能拜托你,真的、别拒绝我……可以吗?」

    不安下垂的眉尾,水润大眼,抿成一线颤抖的唇。

    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一个可爱女孩在眼前如此拜托你,有谁能拒绝啊?

    至少我办不到。

    「怎么可能拒绝!话说回来,你说只有我能拜托,这也太夸张了!」

    要是她发现我不冷静就太羞耻了,我用著明显刻意的开朗声音回应。

    「真的喔。」川端认真说著,又自然接续:「因为,我最喜欢远藤同学了。」说完后微微一笑。

    「……欸?」

    不小心脱口而出的哑声,难以置信是我的声音。

    最喜欢我了?

    她说出口的话当然不是谎言。

    这究竟是告白吗?抵达这里前,我当然有点期待,但会像这样随随便便说出口吗?脱离下田口中的「男人幻想」,心中满是「顺带一提的感受」,而且这个发展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我无法理解这个状况,只能一脸呆傻地眨眼。川端不可思议地看著我,似乎想说「我说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歪著头探看我的脸。

    「因为现在在学校里,会关心我的人只有你一个啊。班上女生责备我的时候,班会时间只有我提出反对意见时,你都开口帮我。我刚刚说的朋友也是这样。你们明明一点都不像,却让我把你们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或许是这样吧?我很相信你,真的觉得你是我很重要、很喜欢的朋友。」

    听著川端努力主张,我不禁全身无力。

    是、这样啊。肩膀之所以放松力量,是因为遗憾吗?还是因为松了一口气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嗯,总之,不管有怎样的理由,最喜欢的川端对我有好感都让我开心。

    我「咳哼」清清喉咙调整气息之后,用著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回答:

    「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我不会拒绝你的拜托。」

    「……谢谢你。」

    川端彷佛感受著什么慢慢说出这句话,之后,小小深呼吸。

    沉默笼罩房间一段时间。

    我打算慢慢等她坚定好自己的心情,拿起终于变温的咖啡就口。这比我平常喝的咖啡还要苦,就在我喝净最后一滴时,川端下定决心般开口:

    「我的朋友,是小林美沙。」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哑口无言。

    ……小林美沙,没想到她和川端是朋友啊。

    「我想拜托你的是,」

    川端如此开头后,慢慢说出下一句话。

    「──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找出杀了小林美沙的凶手。」

    * * *

    瞠目结舌的我,倒映在川端的漆黑眼瞳里。

    明明有开灯,房间却很昏暗,只有水族灯照耀下的水族箱莫名明亮、只有打在窗户上的雨声,在房间里大声响著。

    「怎么一回事?」

    自己的声音听在耳中相当沙哑,总觉得有点丢脸。

    「……小林美沙不是自杀吗?我记得,听说有找到遗书耶。」

    小林美沙,是上个月自杀的同年级同学。

    关于她的死,我知道的不多,也不少。

    不是因为我和她很熟,单纯因为这件事在校内很出名。

    小林美沙生前并非特别显眼的学生,我也完全不熟稔。她是隔壁班同学,虽然没说过话,但有见过面,给人的印象「是个相当男性化的女生」。但这只是因为,她那头女生极为罕见的短发,以及不知为何,裙子底下总穿著运动裤的缘故,关于她的个性,我一概不知。

    深山高中一个学年有四百人,是人数颇多的学校。应该几乎所有学生都和小林不熟,我敢说比我和她的关系还淡薄,连她长怎样都不知道的学生应该更多。

    即使如此,同校同年级同学死亡这个事实,对过著单调生活的高中生来说,是个无比大事件。但那并非因为同情或悲伤,而是当成感兴趣的八卦,不,应该说完全相反,几乎是当成类似祭典的活动来看待。她的死,大家都应该说著「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耶」之类的话,对家人或他校朋友提过吧。

    就这样,小林美沙因为她的死而出了名。

    她死于三月一日,早晨七点。

    那是个无法想像是春天,冷飕飕的下雪早晨。

    她过世的地点,是离学校和住家都有段距离,也是我居住的青滨町住宅区中的小巷,就在父亲工作的青滨警察署附近。

    摇摇晃晃走在路上的她,被汽车撞上。

    听说当场死亡。

    据说她头上喷出的血,染红了身上雪白的羊角扣大衣。

    包包中掉出的学生手册就掉在附近,所以立刻就知道她是谁了。

    当初还以为她是交通事故的受害者,但在事件发生后不久,才知道她是想自杀才冲出去的。

    因为她写给家人的信,寄到她家里了。

    ──这件事,完全是依照我的意志行动。恨我也没有关系,但是,请不要悲伤。

    不知道是谁拿到手的,现在连她的遗书内容,也早已传遍校园。

    小林美沙是自杀。

    应该是如此才对。

    「美沙才不会自杀。」

    川端淡淡说著。刻意屏除感情的面无表情,让人觉得痛心。

    关于小林美沙为什么寻死,似乎没人知道详情。

    她不是特别优秀的学生,也不是擅长与人相处的人。「会做些离奇事情,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学生」,这就是校内对她的评价。

    从数度目击她引起争执的场面,应该有许多让她想寻死的理由吧,学生们不负责任地说三道四。同学自杀,如果可以趁机加入这个大活动,就算有再多不应该,学生们都会当没看见。

    连不认识小林的人也擅自如此这般推测,同情、谩骂,彷佛无比了解般讨论,或是在旁竖耳倾听……谣言也就这样越传越广。

    或许,川端是无法忍受这种状况吧?

    「我和美沙是表姊妹,从小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她是我最喜欢、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川端斩钉截铁说完后,紧紧咬唇。

    「……有人杀了美沙。」

    她从喉咙挤出声音低喃后,直直看著我。

    「远藤同学,拜托你,请和我一起找出杀了美沙的凶手。」

    我几乎不认识小林美沙。

    知道她过世,我不悲伤,也没有任何感伤。

    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认为,据说留下遗书的小林美沙的死是谁的错……更别说是杀人了……

    但是,川端如此深信。

    不管真相为何,川端都认为小林美沙不是自杀。而我最清楚,她没有说谎。

    我最想守护,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获得幸福的人。

    如同自己方才宣示过的,我不可能拒绝川端的请求。

    「──好啦。」

    我说完后,川端松了一口气放松表情,小声说:

    「谢谢你。」

    接著再度绷紧表情加上一句:

    「其实,我心里有底。」

    「有底?」

    我端正姿势回问,川端也紧张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是怎么杀了美沙,但是,我知道有个人把美沙逼入绝境。」

    也就是说,小林美沙遇到霸凌了吗?

    我曾听说她不擅长与人交往,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她遭受特定人物的霸凌。

    「……那人是谁?」

    我一问,川端小声回答:

    「佐仓成美。」

    文武双全的人气王,开朗又可爱,是全校的偶像。

    这样的她,霸凌?

    而且还是杀了小林美沙的凶手吗?

    川端低下头,小声低语:

    「──佐仓成美,是个绝世骗子。」

    * * *

    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在绝佳时机响起,我没能听完川端的详细说明。我们约好放学后再继续,然后便急急忙忙赶回教室。

    「终于名正言顺心意相通了啊,远藤,太好了啊。」

    「说给我们听嘛,到底怎样了啦?」

    「完全不是,她只是有事情找我商量而已。」

    好不容易躲过西原和下田一脸邪笑的追问,就座后,国文课立刻就开始了。班导木村老师朗诵出《罗生门》的一小段内容:「是的,拔死人的头发,或许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可是,扔在这里的死人,都是被这样对待也并不为过的人。」明明是相当紧张的一幕,全被木村老师拖拖拉拉的语调糟蹋了。

    好多同学在打瞌睡,在这之中,川端坐正姿势,认真听课。我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回想起她刚刚的声音。

    ──佐仓成美。

    川端的声音些微颤抖。

    说出这个名字,应该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因为对方是那个佐仓成美啊。

    这间学校里,几乎没有人讨厌佐仓成美吧?

    这真的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就算她再聪明、再漂亮、个性再温柔,都不可能让他人完全没有负面感受。

    人类是无法完全讲理的动物。即使需要十足的理由才能喜欢一个人,但也会在明瞭对方完全没过错的情况下,开始厌恶一个人。特别是多愁善感的高中生,更是种自私的生物,他们瞧不起比自己差的人,嫉妒比自己优秀的人。

    在这样的高中生中,每个人都喜欢佐仓成美。

    她之所以不被任何人讨厌,是因为她压倒性地优秀到,根本没人想要拿自己和她做比较。除此之外,我认为佐仓自己的均衡协调感也是理由之一。

    无论何时,佐仓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真实的她。

    她总是扮演对方喜欢的「佐仓成美」。

    浓妆艳抹态度强势的辣妹、认真稳重的图书委员、愚蠢但很会运动的棒球队王牌,学校是个只因为年龄相近,就不由分说将一群除年龄外全都不同的男女塞进来的地方。每个人会有不同的感觉也是理所当然,觉得舒适的环境各有不同。但是佐仓把虚伪的自己放入其中后,创造出令身边每个人皆感舒适的空间。说玩笑话炒热气氛、试著丢出锐利的一句话、扮演丑角等等,方法很多,但她总是用精采的方法,来驱使自己的角色演出每一个场面。

    校园偶像。

    那是最适合佐仓的称号。

    偶像,是假象。

    佐仓成美,从真正的意义上来看,完全没有「像佐仓的地方」。

    崇拜佐仓成美的每一个人,都只是把自己眼中理想的她,投射在她身上而已。

    ──佐仓成美,是个绝世骗子。

    川端明确说出这句话。

    但是,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大概远在川端发现前。

    佐仓不管到哪,都是引人注目的学生,就算没接触也会看见她,也能听见对话。我应该是从一年级的夏天开始,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怪异吧?原因也逐渐明朗,我接著发现,她说出口的话几乎全是谎言。

    佐仓几乎不说真话,只是在每一个场合中选出当下最适当的话来说,根本找不到她的真心。

    所以,我不擅长与她相处。

    「你对佐仓了解有多深?」

    放学后,同一间社团教室里,川端突然如此问我。

    「多深……我对她不太了解耶。」

    虽然这样说,但我或许知道的比普通同班同学还更多。

    身高一百六十公分,A型,生日应该是十二月。擅长英文,没有不擅长的科目。运动全能,其中最擅长排球。

    这不是我有兴趣去搜集来的资讯,而是就算不想听也会听到。

    好朋友下田一天至少提到一次佐仓,就算他不说,我们班上也到处都是佐仓的粉丝。

    「你知道佐仓是美术社的人吗?」

    「知道。」

    川端提到的话题很有名,我当然也知道。佐仓另外还参加了话剧社,但那边充其量是救火队,偶尔才会露脸。听说是她的美貌和品味受到青睐,是社团老师来拜托她加入的。

    「她似乎相当会画画,我听说她有得到什么奖。」

    容貌、脑袋、运动神经、受人爱戴,除此之外还有艺术细胞。

    老天到底是要给她多少东西才肯罢休啊?

    「佐仓同学特别擅长幻想画,获奖作品都会展示在川廊一段时间,我想你应该也有看过。蝴蝶在海上翩翩飞舞的画,你知道吗?」

    「欸?那是佐仓的画啊?」

    我对绘画毫无兴趣,只有那幅画给我深刻印象。

    之所以留下印象,大概因为题材是大海吧。

    而且,那大概是我很熟悉的青滨町大海。

    「那幅画相当不可思议呢。蝴蝶翅膀细腻的模样、粼光闪闪的水面相当美,沙滩上却有海藻、垃圾,突然变得很现实。」

    礼堂前的川廊上,总是展示著学艺性社团的各种作品。

    有好几只手臂,不知所云的装饰品、巨大木雕、写在雪白和纸上的楷书、一整排昆虫的照片。在这充满个性的作品中,那幅画更是引人瞩目。

    但我有点意外,没想到那是佐仓画的。

    「就是啊,难得的一幅美丽幻想画,别画上垃圾就好了啊。其实是那个吗?把美丽幻想与骯脏现实画在一起之类的主题?我不懂画,所以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看著川端碎碎念,我露出苦笑。

    「骯脏现实也太过分了吧。实际上,就算是再乾净的海滩,也会有那些垃圾喔。退潮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显眼。」

    「是吗?我不知道耶。」

    川端不太感兴趣地说完后,清清喉咙:

    「先别说这个了,美沙也是美术社的人。」

    「欸?是这样啊?」

    小林不是这个海洋生物研究社的成员吗?

    虽然没有禁止学生参加多个社团,但会特地创立新社团的人,多是无法融入既有社团的人。而且美术社是人数众多,也有实际成果的强大社团,社团活动也很多吧。先不论佐仓的这种特殊状况,还有人可以同时加入养鱼这种费神又费工事情的研究社吗?

    「嗯,美术社虽然是大社团,但社课方面挺自由的。虽然有规定一周四次,早上或傍晚要绘制作品,但不一定要在美术教室里画。也有人想看著实际景物来画风景,对吧?所以美沙常常在这里画鱼。」

    川端一脸怀念地说著,视线移向墙上的一幅画。

    明信片大小的画纸上,素描著金拟花鲈悠游的泳姿。虽然称不上好,却别有一股无可言喻的韵味。画中清楚传达出小林真的非常喜欢这种鱼。

    「话说回来,你看过四月中起,展示在川廊的佐仓同学的新作品吗?」

    川端再次严肃表情,看著我的眼睛说道。

    「没看过耶。」

    没参加社团的我,只有学校有活动时才会经过川廊。我最后一次经过川廊,应该是四月初,那是前往礼堂参加开学典礼的时候吧?

    我摇头后,川端小声说「这样啊」。

    「那怎么了吗?」

    我一问,川端表情恐怖地点头:

    「那幅画上画的是美沙,她傍晚时似乎被佐仓拉著跑,让她当画作模特儿。」

    小林美沙是佐仓画作的模特儿?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因为才刚展示不久,或许也很多人还没看过,即使如此,学艺性社团的人应该常常经过那边才对。如果话题人物小林是校园偶像佐仓画笔下的人物,那么早已变成话题也不奇怪啊。

    「那是真的吗?」

    「嗯。」

    川端点头,稍微思考后说:

    「让你直接看比较快,现在就走吧。」

    接著她便拉著我的手走了。

    雨不知何时停歇,川廊满溢著柔软光线。

    佐仓的画挂在中央,在天窗洒入的橘色光线照射中,彷佛沐浴在聚光灯下。

    看见这幅画的瞬间,我顿失言语。就连不懂艺术的我也清楚明白,这幅画很惊人。静静盯著画看了一段时间后,才回想起当初的目的,我慌慌张张开口:

    「……这个,真的是小林吗?」

    「对,没有错。」

    那是海边的画。

    大概,和之前的作品相同,都是我很熟悉的青滨町大海。

    画作标题为「夕阳与少女」。

    宁静的冬季海边,以闪耀橘光的夕阳为背景,穿著制服的少女伫立其中。

    她身上飘散出,带著寂寞,但又有著什么觉悟的果决,以及强烈的斗志。彷佛要表现出这些,她全身散发著与夕阳相同的橘色薄雾。

    「她是美沙。」

    川端斩钉截铁直说。

    但是,画中只有少女的背影,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断言是特定人物。而且,画中的少女,背上的长发随海风飘逸。怎样都无法想像和留著女生少见的短发,且推短到近耳处的小林是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我问完,川端指著画中一处。

    海风吹拂下,制服一角卷起,稍微可见少女露出侧腹。

    「这边,有伤对吗?」

    正如川端所说,上面有个伤疤。

    那相当淡,如果没人特别提起也不会发现,但确实画在上面。

    确认我点头后,川端的手指移往旁边继续说:

    「而且在旁边有个黑痣。」

    伤疤附近有两个小黑点,这虽然也能解释为黑痣,但也会觉得只是单纯的脏污。

    「不管是伤疤还是黑痣,都和美沙一模一样。」

    川端自信满满说著,我委婉询问:

    「发型之类的完全不同耶?」

    不认识小林的我,根本不知道细微特徵。

    而与我相同,几乎都和小林不熟的所有学生,也不会认为这幅画的模特儿是小林吧。

    「这是幻想画啊,女生的发型想怎么改都能改。」

    川端恨恨地说完后,接著呢喃:

    「……美沙,很在意这个疤。」

    「呼」地用力吐一口气,又继续说:

    「我不知道受伤的理由,那似乎是小时候受的伤。美沙很不喜欢让人看到,连对家人没两样的我都想遮住。她怎么可能会让只是社团同学的佐仓看……明明讨厌这样,却被如此明显地画出来,她肯定很痛苦。」

    川端痛苦地扭曲表情,极力主张。

    不想让人看到的自己竟被摊在阳光底下,就算无法因此就看出是谁,但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恐惧的事情了吧。她或许觉得很痛苦、很后悔,丢脸到甚至想要死了吧。

    自杀的理由肯定很多,会说出这种话的,是一群根本不了解她的人。在这之中,有哪个人是真的想要知道真相,而贴近小林的心情吗?有哪个人能知道这些吗?

    「──所以,我偷了这幅画。」

    一段沉默后,川端突然说出这句话。

    我忍不住转头看她,她紧紧盯著画看。

    「我应该是在一年级的学期末,二月中旬左右知道这幅画的存在。当时我去找应该在美术教室里的美沙时,看到尚未完成的这幅画。我马上发现画中的模特儿是美沙,我完全无法忍受。也直接对美沙说了,但她只是苦笑说『没有关系』。那时美沙的表情让我非常痛心。这是佐仓同学的作品,而且,还是连不懂美术的我都明白的佳作耶。肯定会被公开,大大方方展示在显眼的地方。一想到那时美沙的心情,我心急如焚……然后,就把画偷走了。」

    突如其来的坦白,令我无法冷静。

    「但画不就在这里吗?你有还回去了吧?」

    这幅画,现在就在这里,以佐仓作品的名义展示。

    川端没有说谎。她曾偷过画是事实,但之后,应该也好好还回去了吧?

    「我没有还。」

    川端无力说著。

    「我偷了这幅画,然后交给美沙。对她说,想丢掉、想藏起来,随她高兴。美沙虽然很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就把画收下。」

    「那这幅画是?」

    我不明就里问。

    「不知道。某天,美沙死了,发现时,这幅画已经挂出来了。」

    也就是说……

    川端想说,佐仓为了拿回这幅画,而杀了小林吗?

    她看著沉默的我轻轻点头。

    「我现在也觉得偷画不对,但跑去问佐仓,她也只用『你什么意思?』蒙混我,所以,我什么……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川端小声说完后,静静低下头。我看著睫毛影子落在她被夕阳染成橘红的脸上,努力想著该说什么,就在此时。

    「啪踏啪踏」的轻巧声音,在水泥川廊上响起。

    「──咦?」

    那是铃声般清亮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川端的表情紧绷。

    「远藤同学和川端同学!你们在这边干嘛啊?」

    如此满脸笑容说话的人,是话题的中心人物,佐仓成美。

    「该不会是约会吧?真好、真好,好羡慕喔!你们两个人在交往啊。」

    佐仓的开朗声音打破这严肃气氛,她朝著我们走近。

    「啊,你们别担心!我嘴巴很紧,会好好保密的。」

    看著骄傲挺胸比YA的佐仓,我奇妙地冷静。

    因为她一如往常,淘淘不绝说著毫无真心的话。

    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为了一幅画杀人。

    但是,如果是佐仓呢?

    平常见到的佐仓只是假象。

    我完全不知道真正的佐仓是怎样的人。

    也就是说,无法排除她将恐怖本性藏在内心的可能性……

    「佐仓、同学。」

    早我一步开口的人,是川端。

    「偷走这幅画的人是我,我把画交给美沙,那么……你又是怎么拿回画的?你和美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川端直言不讳。

    川端刚刚说过,佐仓蒙混了她好几次。从她激动的口气中,可以感觉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问出来」。

    「你指什么?」

    彷佛想巧妙闪躲川端沉重的提问,佐仓吓了一跳歪著头。

    「我的画没被偷走啊,我和小林同学之间也没发生什么事情。」

    她若无其事说完后,又加上一句:

    「当然,同为美术社成员,我们也会一起画画。但绝对没有川端同学口中所说的什么争执。」

    与紧紧咬唇后低下头的川端相反,佐仓用可爱的笑容继续说:

    「小林同学和川端同学是好朋友对吧?她过世,而且还是那样……我想你真的很痛苦。我能理解你会执著于她的死。」

    佐仓说完后暂停一下,接著又像说教般继续讲:

    「但是啊,我想,小林同学肯定希望你能往前看。因为她最希望好朋友的你可以幸福。所以啊,你别一直停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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