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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Omnes una manet nox 第伍章 观光旅行)

    正在向起司、火腿、咖啡、红茶、葡萄酒、面包,

    还有其他甜点展开大规模攻势当中。

    ──摘自第二〇三航空魔导大队/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的日记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七日 义鲁朵雅方面

    奥托‧冯‧埃尔姆少校指挥的U-091尽管是标准型舰队潜舰,却光明正大地在海上航行。

    潜舰现出身影。

    这也能算是一种讯息吧。为了实现古典性的无害通航,从容地眺望著水平线,激起浪花的航进义鲁朵雅领海。

    姑且不论夜间,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潜舰公然挂著帝国国旗,没有潜航就开进领海里的话,就算是义鲁朵雅也不得不做出反应。

    义鲁朵雅海军司令部就这点上,展现出极为迅速的反应。

    将所谓他们会为了「亲善访问」派遣「领路人」的讯息,以全频率发送出去。很贴心地,是用未加密的明码电报。

    还为了避免「友好国」漏听,连续发送了好几次以方便监听。

    在耗费了充足的时间之后,义鲁朵雅派了「水雷战队」前往迎接谭雅等人搭乘的船舰。

    于是,受到「友好中立国」舰队的「慎重欢迎」,还周到地相互发射礼炮的U-091,就高挂著帝国国旗与军舰旗,为了在内海夸耀帝国的存在,毫无阻碍地航行在海面上。

    随行的义鲁朵雅海军舰艇将U-091团团围住,摆出将潜舰置于中心的轮形阵。会将并非主力舰的船舰置于中心,以善意的解释来看,是在担任警戒「联合王国」介入的「护卫船」吧。

    只不过,炮门有点偏向内侧。那么,这就是在威胁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吧?

    不管怎么说,水雷战队威风凛凛的模样,看得心情真好。从甲板上望过去,还真是壮观。这一切全归功于义鲁朵雅与帝国之间「美好的友情关系」吧。

    美好的友人;还真是美好的友人。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谭雅就让部下穿著军礼服在甲板上列队站好。保持著能在「必要」时从潜舰紧急出发,向一旁的驱逐舰靠舷突击,或是以引爆可燃物为目的的进行爆裂术式三连发的准备;也就是尽可能彬彬有礼的战备状态。

    最让人紧张的,是担任直接掩护的义鲁朵雅军机打算从上空横越的瞬间。

    就从轮廓上来看,是记忆中的国徽;是不可能会看错的「联合王国制的战斗机」。直到确认到上头印有义鲁朵雅的识别标志为止,她由衷地感到害怕。

    潜舰上空有「敌国制战斗机」在飞行!这只须看表情僵硬的埃尔姆少校有多紧张,就算再不愿意也会明白意思吧。

    对潜舰来说,头顶上的敌机是最糟糕的情况。

    要是能将摇摆机翼的狗屎混帐打下来,真不晓得会有多爽快。

    「义鲁朵雅的友人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刺激对吧。吓死人了呢,舰长。」

    「就是说啊,中校。让我太过害羞,都想发出紧急下潜的铃声了。」

    「完全同意。只不过,参谋本部严命我们要『带著笑容入港』。」

    哎呀──谭雅向他微微苦笑。

    「友好的表现要怎么做才好啊。我这个人老是在东部与共匪加深友情呢。完全不懂要怎么用铲子以外的东西表示友好。」

    「铲子?」

    「喔,海军不是吗?东部的地面部队,是用铲子互殴来确定友情的哟。」

    「是所谓的莱茵风格吗?」

    没错──谭雅向他微微点头。野蛮与暴力、非日常与脱轨,太过于贴近身边了。

    尽管有意识到部下的扭曲,但仔细想想,就连谭雅自己也无法保证没有受到影响。

    因此,谭雅苦笑起来。

    「……必须努力回想起平时的做法呢。」

    虽说在帝国军底下工作的工龄中,真正能说是平时的期间还不满两年就是了。所谓的工作是无从选择的吗?

    战时国家所无法奢望的和平入港。

    义鲁朵雅军乐队盛大演奏著双方的国歌,高挂著帝国与义鲁朵雅的国旗,令人傻眼的是,就连捧著花束的小孩子都已待命完毕。

    没看到拿著照相机的记者身影,整体上能隐约看出义鲁朵雅军当局的管制意图与影子……尽管如此,气氛还是太亲切了。

    谭雅得承认,自己难以将这种感觉化为语言。同时,也不得不说这「太松懈了」。是在军舰的出入港已然成为严密的军事机密的帝国所难以置信的开朗。

    跟战时状况下的帝国相比,义鲁朵雅还真是「和平」啊。

    正因为如此吧。谭雅也注意到,这里少了一样应该映入视野的东西。

    看不到那个;U型潜艇专用的水泥制潜舰坞。

    尽管是U型潜艇入港,却不是航进潜舰坞,而是普通的靠岸!这就算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搭潜舰靠岸也不为过。

    踏著舷梯登陆时,居然看得到天空。蔚蓝的天空。仰望著义鲁朵雅清澈的群青色天空,莫名地让人愈来愈烦躁。

    肯定是联合王国制战斗机作为义鲁朵雅军机在摇摆机翼的关系吧。但愿如此。

    尽管不是中不中意的问题,不过看似义鲁朵雅方接待委员的军人,军服笔挺到让人看得有点不太顺眼。

    虽说有勉强整理服装仪容,但这边充其量是野战规格。而且等到登陆后,还是自军官学校以来早就忘得一乾二净的礼仪全餐。

    在过来拜会的高级军人面前,虽说是由舰长埃尔姆少校作为代表应对,但既然在场,谭雅等人也必须向他们敬礼。

    毫无皱褶的军服,除了照片外还真是许久不见了。最后,像是被自己的娇小身材吓到的义鲁朵雅军人,还没礼貌地死盯著我瞧。

    要我平静下来?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啊。

    会被高涨的精神压力压垮,往往是因为环境的变化。不知要说是援手,还是逃离的引导。在我方大使馆职员与义鲁朵雅的卡兰德罗上校的协助下脱身时,可是打从心底的感谢他们。

    于是,谭雅等第二〇三航空魔导大队的众人与埃尔姆少校等一行人告别,成为事前安排的特别列车的乘客。

    之后就是参谋本部安排的「搭乘铁路列车的愉快的义鲁朵雅纵贯之旅。与愉快的义鲁朵雅的伙伴同行」了吧。

    当天──午后/义鲁朵雅纵贯铁路──餐车

    喀哒叩咚。

    喀哒叩咚。

    列车的摇晃声,对坐惯火车的人来说并不稀奇。然而,谭雅打从列车出站以来,就一直饱受难以言喻的奇妙不对劲感所煎熬。

    就连被带领到香气弥漫的餐车时,也一样冷静不下来。

    带著亲切笑容的大使馆人员,以及应是接待人员的卡兰德罗上校等人完全看不出有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样子,另一方面,自己的部下却表现得像是很困惑似的。

    那么,这种奇妙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是后方与前线的落差或某种差异吗?

    不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既然如此,就只好等下再去研究了吧。决定暂时不予理会,伸手拿起放在餐车桌上的水瓶时,谭雅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水瓶为什么是玻璃制的?」

    没有固定的玻璃制品。这种东西为什么会这么随便地放在桌上?放在会摇晃的地方,要是摔破了会很危险吧。

    然而在喀哒叩咚地摇晃的列车上,水瓶却只有微微晃动。

    「啊,是这样啊。」

    只要想通了,答案就很简单。

    「……这还真是……」

    太安静了;摇晃得太轻微了。

    假如身为铁路专家的乌卡中校人在这里,说不定会细心说明详细的差异,但身为门外汉的谭雅,就只知道表面的部分。

    尽管如此,还是能清楚明白一件事。整备得很完善。至少,是帝国军东方方面的铁路路线所无法相提并论的程度。

    义鲁朵雅的铁路情况会这么让人羡慕的理由,一下子就明白了。毕竟,这里很和平。早在铁轨平顺没有弯曲时,就能知道和平有多可贵了。

    更进一步来讲,玻璃对义鲁朵雅人来说是要多少有多少吧。

    「……真让人羡慕。」

    和平的红利还真是不错。可能的话,希望莱希也能尽快获得。

    碎碎念到这里,谭雅看向直到现在都特意别开视线不看的东西。

    随便放在桌面中央的,是一个编得很漂亮的竹篮。里头放的居然是堆积如山的面包。而且还是面包中的面包,用白面粉制作的面包。

    服务生就像理所当然似的,放在那里欢迎自由取用。

    没有确认配给券,也没有计算数量。

    「请自由取用吗?」

    在帝国本国,就连战时面包这种典型的代食品面包都有「数量限制」了。

    种类丰富,品质出众。就算不是刚出炉的面包,也有帮忙加热吧。飘散开来的香气,是对嗅觉无比残酷的暴力。

    这香气。

    还真是诱人啊。让人现在就想伸手去拿。

    ……令人焦躁的是,聚餐对象的卡兰德罗上校「迟到」了。居然没有准时抵达这辆餐车,好啦,究竟是有怎样的理由呢。

    如果是故意让我看著食物流口水的话,就不惜发射不幸的流弹……不对,这不免是做过头了吧。只不过,真叫人不爽。

    欠缺严守时间的精神,让人完全无法原谅。

    焦躁起来的谭雅,就在这时因为背后传来的声音挺直腰杆。

    「提古雷查夫中校,不好意思,似乎让你久等了。」

    「这是……!上校。」

    一面用右手表示坐著就好,一面像是在说抱歉似的把左手放在身前的卡兰德罗上校,在谭雅的对面坐下。

    「首都打算在各位停留首都的期间,用『欢迎会』填满预定行程呢。」

    「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受欢迎。就这么想跟我们加深友情,连放我们出门都觉得可惜?」

    「很辛辣的讽刺呢,中校。」

    安心吧──卡兰德罗上校轻轻挥手。

    「哎,尽管花了不少时间……但我警告过那些笨蛋军部官僚了。保证会一如字面意思,让你们有一趟自由的观光旅行。」

    当然──说到这里,卡兰德罗上校向她摆出慎重其事的夸张表情。

    「尽管也不想浪费时间在官方欢迎会上,但还是安排了一次晚宴作为简单的非官方欢迎会。之后就真的随各位自由了。」

    从与同行之间的形式上的晚宴中解脱了!

    「无法避免至少要进行一次。就当作是社交礼仪参加吧。」

    虽是随口说出的内容,但考虑到现状,就是破格的好待遇。正因为有做好旅行会连日受到监视的觉悟,所以才会是喜出望外的处置。

    「下官在此代替部下感谢上校的关照。」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大方地点头后,卡兰德罗上校就在这里明显地放松表情。

    「好啦,工作的事谈得差不多了。接待在东部关照我的熟人,远比用形式论与军部官僚互殴来得有意义百亿倍了。」

    「卡兰德罗上校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富含玄机呢。」

    对于谭雅的客套话,卡兰德罗上校一副不算讨厌的感觉,在脸上挂著微笑。哎,要是彼此都在陪著笑脸刺探对方想法的话,就会变成这样吧。

    「这没什么,中校。是这温煦的阳光让人化身成为诗人,成为雄辩家,甚至是音乐家的。这条受到阳光照耀的路线,我也非常喜欢呢。」

    是光明的世界哟──卡兰德罗上校心情愉快地高谈阔论起来。从上校对太阳的想法、历史与柠檬,以至于血橙的美好,没完没了地唱著独脚戏。

    在饿肚子时滔滔不绝说著柑橘类的话题。被彻底摆了一道了。就在谭雅为了不让脸颊抽搐而吃尽苦头时,卡兰德罗上校这才总算是闭上了嘴。

    他一副猛然回神的模样,苦笑起来。

    「抱歉,我这个人老是一讲就停不下来。」

    作为具有社交性的人,谭雅以暧昧的微笑保持沉默。不论肯定、否定,对这类的自言自语都是有害无益。含笑喝茶要来得安全多了。

    就像是要装傻到底似的,谭雅假装不知道的改变话题。

    「只不过,真是惊讶。下官本来还做好觉悟,以为会是专门的军用列车呢。」

    「太小看我国可就伤脑筋了,中校。这好歹也是同盟国的观光旅行。」

    对于谭雅话中有话的发言,就跟预想的一样,卡兰德罗上校特意回著偏离重点的回答。

    「是义鲁朵雅风的豪华列车旅行。不会说是要跟贵官在东部的热烈欢迎较量,但这也意外地不错吧。」

    「真是愧不敢当。还请上校务必原谅下官在东部的失礼,因为战地所致的招待不周。」

    互相刺探对方想法的一点互相挖苦。

    不过,谭雅个人对卡兰德罗上校并没有什么意见。恐怕对方也一样吧。

    想在帝国与其他交战国之间,保持微妙距离感的义鲁朵雅;想要他们表明立场站到帝国这边来的帝国。作为两国的派出机关人员,谭雅与卡兰德罗上校就只是依照剧本敷衍地说著台词。薪水就只够让他们摆出认真的表情。

    但追根究柢,两人并无私怨。只要该说的都说了,彼此都会为了互相让步而放缓语气。

    「战场上不奢求吃大餐。倒不如说,愈是和平,就愈要在这方面上下工夫。要是没有招待不周之处就好了。」

    「……是的,上校。下官目前非常满意。」

    「真性急呢。欢迎餐会明明就还没开始。」

    稍微别开视线的谭雅沉默下来。

    已经用鼻子享受过面包香味这种话,有点难以启齿。该换个话题吧。

    「能给下官菜单吗?」

    「当然。想吃什么?有什么喜好吗?」

    「下官刚从战场归来。只要是能吃下肚的,不论什么我都吃。」

    谭雅带著苦笑,基于礼貌补上一句询问。

    「外加上,下官也养成了确认情报的坏毛病。这种时候,能请上校推荐一下吗?」

    「当然。我很乐意为贵官推荐。」

    「多谢上校。」

    「别客气。好啦,要我推荐的话……我强烈推荐一切的海鲜料理。虽然肉料理也不错啦……」

    稍微吊了一下胃口后,卡兰德罗上校说出自己的主张。

    「这里的鱼料理是极品。作为我个人的见解,真正好吃的鱼非常稀少。所以要趁能吃的时候吃得过瘾吧。」

    「虽然少校极力推荐,但这里的鱼真有这么好吃吗?」

    问得好──卡兰德罗上校眉开眼笑地说道:

    「一旦是从军港出发的列车,就没有例外。不论是哪里的部队,都很注重鲜鱼的供应呢。全都相当美味喔。」

    「军队有协助供应?」

    「不,完全没有。」

    卡兰德罗上校稍微压低音量,愉快地说出真话。

    「要说是个人技巧吧……专家自有门路喔,提古雷查夫中校。」

    「也就是偷拿吗?」

    卡兰德罗上校啪地敲了下手。接著就向她露出暧昧的微笑。

    「贪吃的厨房人员,朋友也很多喔。」

    「如果要提供主餐用的鱼,得要有相当的交情吧。」

    「简直是社交的天才对吧。这里的厨房,总是能弄到跟在港口吃到的同等水准,或是搞不好还要更高水准的鱼。」

    随时都有鲜鱼吃。

    永久性的采购对象,深厚管道的确立。只能认为是一条稳固的流通路线。

    「这些人还真不像话呢。」

    「帝国军不同吗?」

    谭雅哈哈笑著敷衍过去,看起菜单。实际上,帝国也是只要认识负责人的话,一切就都好商量。

    因为能与乌卡中校、雷鲁根上校等参谋本部的实务人员交流,所以在补给面上一直都相对轻松的谭雅,没那个资格对义鲁朵雅的做法说三道四。

    「也就是说,中校,我们虽然仰望的旗子不同,但也都是军人对吧。」

    「胃袋与军队,是个相当不文雅的主题。只不过,这也是根据不怎么愉快的实情吧。」

    毕竟──谭雅向卡兰德罗上校微微笑起。

    「充足的三餐比浪漫重要。理论上,是能满足胃袋的部队会赢。」

    只需看温热的餐点就好。要准备富有营养价值的食材,安排加热用的燃料,然后再准时供给给部队,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一旦要供应前线新鲜的鱼料理,就会是相当于月球探测的宏大事业吧。帝国本国的财政官员当然会要我们吃战时面包忍耐了。

    「那么,既然机会难得,下官就吃这道腌鱼了。」

    「喔,合胃口吗?真难得,我听说帝国人在口味上很保守耶。」

    「享受新地方的风味,可是野战军人少数的乐趣。」

    「一旦具备像贵官这样的经历,就确实是如此了。是在各地大饱口福了吧。舌头想必也很挑剔呢。」

    也要能在当地吃到好食物就是了──谭雅将这种反驳默默吞下。帝国军的后勤状况,也不是能到处宣扬究竟有多恶劣的事。

    「享受外地的食物」这种事,除非是运气相当好,要不然顶多就是吃缴获的罐头。

    或者是徵收到的当地粮食。

    根据时间与场合,也会有美味的徵用食品……但大致上,只会是可想而知的东西。

    「话说回来,上校。主餐是鱼的话……下官对前哨战也有很高的期待喔。」

    「著眼点不错呢,中校就连这种细节也不放过。」

    满意微笑的义鲁朵雅人,得意地说起肉的魅力。

    「前菜的话,是少份量的鞑靼牛肉呢。该怎么说,会和帝国风格有点不太一样吧……不过有确实掌握到牛肉的美味。我虽然在称赞鱼,但肉也相当不错。」

    「是活用了素材的味道吗?还是酱汁有著什么秘诀呢?」

    「中校,对贵官来说尽管是自不待言……但有句话叫做战争迷雾。我们没有办法总是获得万全的情报。」

    配合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有趣的卡兰德罗上校也不坏吧。以著这种感觉,谭雅微微点头。

    「那么,就该轮到军官侦察上场了呢。」

    「说得没错。要选什么?」

    「入境随俗。请给下官义鲁朵雅的各位常吃的料理。毕竟机会难得,下官也来试试鞑靼牛肉与腌鱼吧。」

    对了──谭雅就在这里礼貌性地补上一句话。

    「附加一提,下官当然能期待味道吧?」

    「我向你保证,提古雷查夫中校。对吃不惯的人来说……我想味道会稍微重了点呢。但新鲜的腌鱼可是极品。」

    接受点餐的服务生,迅速送上少份量的浓汤。这是将食材磨碎之后熬出来的吧?

    就从这道讲究的浓汤来看,厨师的手艺相当精湛。

    是可以期待吧……谭雅如此悠哉想著,伴随著美味将苦涩的现实送入口腔里。前菜的鞑靼牛肉,特意用盐巴与胡椒做适量的调味。

    这种要是肉质不好,就会非常难以下咽的简单调理……浓缩著令人感动的美味。

    当中最关键的,就是那略带刺激性,将肉的甜味衬托出来的香辛料!有别于难吃的鞑靼牛肉往往会用胡椒掩盖腥味的小手段,在不同水准上刺激著食欲。

    对于习惯碎肉香肠的舌头来说,这甚至足以颠覆文明的味道──美味的定义。是让人几乎要因为遗忘许久的美食滴下口水的极品。

    好吃。

    只靠实力的好吃。

    与共和国长棍面包的搭配也很完美。让人连酱汁都想舔乾净。保持著餐桌礼仪,却也还是在桌面上掉著面包屑的快感。更加贴心的是在用餐空档时送上的微气泡汽水。

    尽管是习惯泥水的嘴巴,也还是能感受到矿物质的甘甜有多么可恨。

    义鲁朵雅的肉料理,值得恐惧。

    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老实向卡兰德罗上校说出感想,毫不吝啬地由衷赞赏著主厨。

    「中校,既然贵官这么懂吃的,那么主餐的成品可就……啊,不对。现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先尝看看味道吧。」

    随著卡兰德罗上校的台词,服务生刚好送上一道腌白肉鱼。

    尽管不太确定,但应该是鲈鱼吧。是大量使用了不太清楚的食材,就连装盘也很讲究的一道菜。

    不过,就目前为止,还无法否定是虚有其表的可能性。

    虽说已经习惯这里的标准,但正因为原本是日本人,所以谭雅对于一切鱼料理的要求都非常辛辣。看起来是有确实煮熟吧。鱼肉的装盘很精致,表示厨师的手艺不错。

    不过,能与鱼肉搭配的酱汁真的很稀少。

    就算是义鲁朵雅人保证的鱼料理……像这样心里有点瞧不起人的谭雅,一如字面意思被震惊到了。

    首先感觉到的是清爽的酸味。柑橘类,恐怕是柠檬。尽管有著深奥、多层次的口感,却融合为一在口中上演著协奏曲。

    谭雅虽然能分析得这么仔细,但她真正惊讶的瞬间,是在大脑理解到味蕾传来的酱汁特徵之后。

    背叛酱汁会很浓郁的偏见,以些许的盐味与甜味,再搭配一点橄榄油与醋,形成多层次的味道。渗入白肉里,在口中与鱼油融合化开。

    是美妙的节奏吧。

    绝不是太过清淡的酱汁。不过,也绝对说不上是浓郁的酱汁。是甚至超乎极限地带出鱼的魅力,保持著清爽口感的某种滋味。

    我的天呀。是连要用言语形容,都会感到肤浅的味道。

    就只是好吃。

    以主餐来讲,只有鱼肉看起来确实是有点不足。直到吃进嘴里为止!

    只要一度放到舌尖上……就算不愿意,也能理解味道浓缩渗入了鱼肉之中吧。

    甜味、酸味,还有最重要的美味,完美搭配起来。

    难怪卡兰德罗上校刚才会滔滔不绝地针对太阳与柑橘类高谈阔论。这是足以让人恋爱的味道。

    拿起微气泡汽水,洗掉嘴中的味道后再咬一口。沾著酱汁的鱼肉,那怕是第二口,印象也没有变弱。美味没有飞散,漂亮地凝聚起来。

    真正令人惊讶的,就是这均衡的口感。

    唾液增加,舌头在从最初的冲击之下重新站起的瞬间,感觉到的味道是第二层的美味。多亏了清淡的酱汁,让人能仔细品尝到白肉鱼本身具备的食材味道。

    「怎样。看起来似乎很合贵官的胃口。」

    「有生以来,脑中第一次浮现投降两个字。这下可输得彻底了。」

    「让帝国的银翼持有人投降吗?」

    卡兰德罗上校忍不住愉快笑起。

    「主厨的英勇事迹会成为传说吧。这可有趣了。」

    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对话中往往会带有许多含意的义鲁朵雅人的上校来说,就单纯是在接话,别无他意吧。也能当作没听见。

    然而,对于在前线凄惨到浑身是泥的谭雅来说,不免会对义鲁朵雅人口中的「英勇事迹」感到些许迟疑。

    「英勇事迹吗?」

    「贵官们用枪战斗,主厨用菜刀手艺战斗。技术是没有优劣之分的。」

    「……炮弹之前的平等是也不错。如果是义鲁朵雅的各位,随时都欢迎来到我们的战壕。」

    对于谭雅单刀直入的挖苦,卡兰德罗上校的表情没怎么动摇,将盛著红酒的杯子一饮而尽。

    那将服务生随即斟满的酒杯,灵巧地递到嘴边的模样,只能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把谭雅的这句话听进耳里。义鲁朵雅这个国家,果然是彻底的忠于国家理性吗?

    「中校,说到底,这份差异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吧。我们虽是同一个世界的居民,但很可悲的,却呼吸著不同的空气。」

    「诚如上校所言呢。」

    「话虽如此,我或许还是说得太过分了。请贵官见谅。」

    「不,下官也有责任。大概是与在东部一块生活,能推心置腹的上校说话,才会不小心说过头了。」

    陪著笑脸,基于社交礼仪的谢罪。

    只要卡兰德罗上校这个人不具有恶意,就想跟他维持良好的商业关系。这是谭雅毫不虚假的心声。

    毕竟与中立国的管道,不论是什么都非常好。

    在战时状况下,甚至价值千金。她将义鲁朵雅观光旅行的缘分视为一个好机会,无论如何都想与他打好关系。正因为如此,谭雅有礼貌地起身离席。

    「多谢款待。」

    「除了餐桌谈话之外,都很完美吧?」

    「该怎么说呢?」谭雅一面附和著,一面向他行礼。

    「鱼非常美味。请帮下官跟主厨转达,会期待他下次的料理的。那么,下官就先告辞了。」

    第二〇三航空魔导大队的选拔中队,奢侈地分配到了多达两辆的客车。两辆头等车厢。而且就内部装潢来看,还疑似是将官专用的车厢。

    离开餐车后,谭雅坐在豪华包厢的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

    坦白说,让人坐立不安。

    待起来太别扭了。

    不对,她对这里的服务没有任何不满。椅子坐起来很舒服,能坐在将官专用的座位上,甚至是让人心存感激。

    实际上,没有任何意见。

    宣称是饭后服务,由义鲁朵雅的服务生送到房间里来的咖啡,以及加了肉桂的饼乾都很优质。

    味道非常美味。

    甚至不吝于承认他们服务得很好。和平、具文化性的,还有最重要的是「富裕」的后方。这正是谭雅心中所渴望不已的,平稳的具体呈现。

    「所以才难受……我居然──」

    忌妒了。被不合理的情绪所困。

    「哎呀,饭很好吃也很伤脑筋吗?」

    咖啡的品质良好,让人不容拒绝地体会到双方的差距。味道是不会骗人的。也无从敷衍。

    必要的最低限度饮食,与必要的最低限度文化的饮食,看似些微的差异,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人无法只靠面包活下去……这个世界的存在X,肯定就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不懂吧。

    精神的自由,无法缺少最低限度的现实基础。

    「看来我是累了吧。」

    「中校,怎么了吗?」

    听到担心的询问声,谭雅这时才注意到从包厢门外探头进来的副官。

    「啊,是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啊。我没事。」

    「咦……不要紧吗?」

    看样子,是有点……不对,是相当让她担心的样子。哎,要是看到长官一个人喃喃自语,会感到不安也是当然的吧。

    「中尉,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可是,感觉跟平常时相比,似乎有些沮丧的样子……」

    实际上,直到奉命观光旅行之前,都有在注意周遭人的视线。可说是在某种程度上,披著自信满满、毫无迷惘的理想将校的形象。

    很可悲的,义鲁朵雅旅行所带来的冲击,打破了自己的面具。还以为是很厚实的伪装,但似乎是意外地脆弱。

    「没事,就只是在想点事情。」

    因此,我也是个人呢──谭雅直率地说道。

    「离开战地后,时间也变多了。这样一来,也有时间思考起许多事。正因为平时没有这种闲暇……所以也会思考起平常不会去想的事。」

    比方说──伸手举起服务生带来的饼乾盒。

    就连包装都很讲究的食品,豪华到让人怀疑这真的和帝国彻底落实简易包装的粗糙食品一样都是饼乾吗?

    「就连这种饼乾,都会让人回味呢。」

    「因为料理很好吃呢。想要的话,好像还能另外拿巧克力哟。」

    「是义鲁朵雅方的关照吗?就收下吧。」

    用意是想要炫耀吧,但作为习惯匮乏的人,能拿的时候是不会客气的。

    「我会想办法顺便弄到红茶叶与咖啡豆的。毕竟如果是这里的餐厅,就会准备真正的好东西呢。」

    「有办法的话,就麻烦你弄到白糖了。很适合作为给本国的土产吧。」

    「是的,我知道了。」

    如果是笑咪咪的副官,相信一切都能妥善安排好吧。

    不过,帝国军人居然是用砂糖作为伴手礼!帝国在总体战之前,可是能靠自国产的甜菜糖百分之百的自给自足啊!

    如今呢。

    只要跨越一道国境,义鲁朵雅这里可是什么也不缺啊!在帝国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可奈何地,根本性地不足!

    无法取得的事物就近在身旁,这个事实令人惊讶地扰乱著神经。差点搔抓起头发,不由得停下手来的谭雅,叹了口气。

    这种情绪该说是忌妒吧,不对,是心死吗?就连自身的情绪都无法确定的冲击,令人讨厌。非常难受。

    谭雅就在这时摇了摇头。到头来,假如不想依靠存在X之类的家伙,自己的道路就只能靠自己走了。

    尽管无法改变出生,但命运是能改变的。或者,至少选择道路的意志是自己的。

    出生于帝国这个战争国家,身为孤儿为了避免徵兵的命运志愿从军。如今在尽力确保某种程度的地位后,所幸还能思考接下来的事。

    帝国处于稳定状态,更加严密地来讲,是「隶属帝国的军人」谭雅,还有办法思考「接下来的事」的稳定状态。

    「……即将漏完的沙漏,也还有办法逆转吗?」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八日 帝国军南方方面军 旧共和国军港艾因防卫区

    「那些家伙,就只有军服漂亮呢。」

    以梅贝特上尉、托斯潘中尉为首,配属到港防队的雷鲁根战斗群成员所一致抱持的异样想法,是针对穿著平凡军服的友军。

    笔挺的制服、端正的军帽、磨亮的军靴。把军装穿得像是从照片里走出来的军人一般的诸位友军士兵。习惯东部的脑袋,相当难以理解这群人竟会是港防队的士兵,而不是哪里来的玩具军队。

    不对,不只他们两个,只要是雷鲁根战斗群的留守将兵,全都会在看到「港防队」的瞬间傻住。

    事情的开端,是来自上头的好意。

    在东部激战连连的雷鲁根战斗群接获指示,半休假似的作为轮调的一环,退到后方进行重新编制。

    此时,炮兵与步兵是分配到港湾勤务。就算不是梅贝特与托斯潘他们,也会非常欢迎兼作休假的后方守备任务吧。

    不幸的是,就唯独阿伦斯上尉等装甲家……是被告知要在帝都近郊的演习场重新编制。

    这被认为是个让步兵与炮兵一齐大呼称快,战车兵绝望地喊著「不会吧」的配属地点。毕竟,离本国愈近,规矩就愈烦人。

    在这个时候,奉命担任港湾勤务的一方,还能在部队里流传著「比起满身砂土的装甲家,虽说是占领地区,但就能悠哉享受海鲜这点来讲……我们还真幸运」之类的玩笑话。

    直到他们看到同僚为止──如今,不得不加上这个重大的但书。

    要说到守备部队的模样,可是足以让在东部威名远播的雷鲁根战斗群为之战栗。尽管像是装备老旧,总觉得老少的比率很奇怪等等,有著许多令人在意的地方。但是,他们的模样足以让人把这些统统忘光还绰绰有余。

    摺线分明的军服!直挺到让人怀疑有用熨斗烫过的裤子!磨得就像镜子一样的长靴!最后,还全都没有沾上泥巴!

    以步兵的模样来讲,这简直不可思议。如果是葬礼的仪仗兵也就算了,但就连守备部队的步兵都穿成这样。这对在东部战斗过来的将兵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穿著漂亮的军服是打不了仗的。

    战争可是无可奈何地充满著泥腥味。就算是军官也不可能例外;就算是将官,就算是东部杰出的高级将官杰图亚中将,也都穿著满是泥巴与汗水的皱巴巴野战军服。

    在东部,实际上所有的校官都在担心袜子的来源。从前线归来,前往后方占领地区后,所窥看到的守备部队模样,该怎么说好……穿著笔挺的军服在昂首阔步吗?让人惊讶到下巴都掉了。

    严重地偏离现实。

    不过,真正惊讶的是,港口司令部严命吩咐他们穿著这样的军服吧。打从进驻分配到的港湾防卫设施起,雷鲁根战斗群的成员就在烦恼与难以置信的现实之间的文化差距。

    担任留守部队指挥官的托斯潘中尉与梅贝特上尉之间聊的话题,大半都跟文化冲突有关。严格来讲,几乎都是牢骚。

    那一天也不例外。

    「笔挺的制服尽管好看……但总觉得放松不下来。」

    摆出厌烦的表情,托斯潘中尉垂下视线看著自己的制服。在他眼前,是一套根据规定有确实熨过的军服。

    穿起来是很好看,但也就只是好看。他是不在意要努力保持军服的整洁。不过,这不是在白费工夫吗?

    带著这种苦瓜脸,托斯潘中尉向长官喃喃抱怨著。

    「上尉,这样可没办法放松啊。明明是难得的休假期间,却搞得这么硬。」

    「托斯潘中尉,这是规定。」

    看到炮兵上尉本人说得一派认真,托斯潘中尉就向他微微耸肩。不得不说这是彼此彼此。

    「那么,梅贝特上尉,不好意思,请恕下官提醒你一件事。」

    「我有犯错吗?」

    对于摇头表示这不可能吧的上尉,托斯潘中尉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个……军帽。有通知不准摺成船形便帽……」

    「什么?」

    在托斯潘中尉眼前,梅贝特上尉头戴的军帽,是折成时下流行的潇洒风格。

    这种军帽受到前线欢迎的秘诀,就在于整理轻松,而且戴起来轻便……也就是说,这严格来讲是违反规定的。

    「这是违反规定的戴法。有发出『不准摺军帽』的通知。」

    「唔,是吗?看来是在无意间照著东部的流行戴了吧。」

    梅贝特上尉伸手调整军帽,「真伤脑筋呢」地苦笑著。毕竟对本人来说,是打算非常严格地遵守规定。虽然自以为个是墨守成规的人,但却在不知不觉中逾矩了。

    「……尽管不会像提古雷查夫中校那样很乾脆地『重新解释』规则,但看来似乎是被他影响了呢。」

    要说是究极的功利主义吧,在太过擅长取舍的长官底下做事,对老实人来说也很辛苦。

    「虽说是抱怨,但我们的中校尽管确实是名好长官……」

    「的确,中校她……有点那个呢。」

    两人「对呀对呀」的,趁著家中没大人抱怨起来。

    「那位长官,该怎么说好……是爱国心太强了吧?」

    「因为她不会迷惘呢。」

    「就是这个,中尉。凡事都会用『这是对国家的义务』一句话打发掉。对于必要能将一切的事情正当化深信不疑的个性实在是……」

    尽管凡事都能非常迅速地做出决定,但也蕴含著容易逾矩的危险性。在她的影响之下,被注入太多创意精神了呢──梅贝特上尉苦笑著。

    「拜这所赐,让基地的规律生活过得很郁闷呢。就这点来讲,还真是羡慕阿伦斯上尉。」

    「就是说啊。虽然这么讲很失礼,但战车家……可是很圆通的呢。」

    「虽说是帝都近郊,但可是机动战演习地区喔?就算满身沙土地开著战车,也不会有人啰嗦到哪里去吧。」

    尽管同样是重新编制组,炮兵、步兵、战车兵也有著兵科的差异。基于实务上的必要性,部属地点不同反倒是当然的事。留守部队的人数,依旧是以步兵为主。再来是炮兵。因此,是由托斯潘中尉与梅贝特上尉两人负责管理大半人力,其余的航空魔导部队与战车部队则是分别行动。

    这段期间,在被纳入其他部队的指挥下后明白了一个事实。想不到……在提古雷查夫中校指挥下的部队是意外地自由──在这点上他们的意见一致。

    「当初听到是在占领地区担任和后方勤务差不多的平稳职务时,还很开心就是了。」

    「是真的觉得这很幸运呢。」

    结果不是呢──两人苦笑起来。

    「情况差这么多,还真是让人烦恼。中尉,贵官是怎么想的。」

    「上尉也是吗?」

    「终究……不至于说办不到。但就是不习惯。尽管应该早就习惯遵守规定了,但依照作息表的生活却让身体叫苦连天。」

    伴随著这句话,梅贝特上尉就像不好意思似的耸了耸肩。

    「正在勉强自己适应呢。」

    「恕下官失礼,上尉。我们战斗群里,会有适应这里生活的人吗?」

    「……仔细想想,确实是如此。」

    谭雅要是看到梅贝特上尉笑说「被你抓到盲点了」的模样,相信会一脸像是发现到伙伴似的说著「贵官也有相同的意见吗?」靠过来吧。

    谈笑中的梅贝特上尉与托斯潘中尉,一面看似散漫的放松,一面确实盯著四周警戒。跟过去会让谭雅认真担忧「这些家伙派得上用场吗?」的模样,有著天壤之别。

    是俗称的久经野战。

    这是他们作为野战军官,也向经验这名教师缴交了高额学费的结果。对于成为足以获得裁量权的军官的他们来说,死板的规则已成为让他们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上尉。后方……该怎么说好啊。」

    「我懂你想说什么,中尉。和想像中的差很多呢。」

    就像是明白托斯潘中尉欲言又止的意思,梅贝特上尉朝他苦笑起来。

    「以前,这里也是我们的归宿吧。等回过神来时,野战归来的人,在这里已全是异邦人了。」

    经过野战的历练,身为人的感性在战场上遭到「修正」。

    不论是梅贝特上尉,还是托斯潘中尉,都因为无法适应后方的事实,渐渐感到不太对劲的原因就在这里。

    「异邦人吗?」

    「就只能这么说了。」

    「……自己也不太明白。至少,无法像上尉那样……说得这么清楚。」

    「也就是贵官开始适应这里了吧,托斯潘中尉。」

    「也不是这样。就只是觉得,异邦是有点说过头了。不过,也不知为何地觉得这个空间很奇妙。」

    听到托斯潘中尉这么说,梅贝特上尉点了点头。作为军人,或是作为一个人,他们习惯了东部。而关于这点,会有著个体差异吧。

    深浅、个人资质,或是心态。

    「但同样有感到不对劲,却是一样的吧。」

    「是的,诚如上尉所言。」

    毕竟──就连托斯潘中尉都能肯定。

    「总觉得坐立不安。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有著差异。

    也有著不同。

    然而,梅贝特上尉与托斯潘中尉能打从心底的完全同意一件事。总觉得这里让人坐立不安。

    在习惯东部后,作为守备部队的补强兼轮调勤务的一环,配属到海港都市的感想几乎相同。

    从待习惯的东方前线这种例外的环境,轮调到本国附近的后方地区。

    对于移防过来的他们来说,平稳的每一天才是一连串的新奇与困惑。

    本来,这里才是自己等人的世界啊!

    无法习惯的最主要原因,在于敌人不会袭击过来的事实。虽说是占领地区,一旦是本国附近的旧共和国海港都市的话,就会非常「和平」。

    拜这所赐,简单的警备任务情况相差太多了。与不得不将重点放在游击对策上的东部是天壤之别。就算说主要任务是要避免较为友好的占领地区居民与警备兵发生冲突,也只会觉得「那要怎么做?」进而真心地感到不知所措。

    举例来讲,出现在禁区的可疑分子,基本上是要当场射杀。对于半身浸在东部泥泞里的雷鲁根战斗群的步兵任务来讲,警备不得不以「绝对不能让敌人靠近」的排除作为前提。

    习惯这么做的他们,目前正连忙和托斯潘中尉一起啃著《警备指南》中的《可疑民人对应工作手册》。

    然后,该作为第二个让他们困惑的要素提出的,是一如字面意思的规律生活。早上听喇叭声起床,在营房用早餐,依照作息表用午餐、晚餐,然后直到熄灯就寝。

    也就是依照时钟指针行动的兵营生活。

    绝对不会被军令要求「快去睡午觉!」的生活。千篇一律,一如字面意思,号令就连时间都能支配的规律世界。让他们互相抱怨真不习惯,持续过著就像是被时钟指针追逐似的兵营生活。

    闲暇时间太多,可不是一个好军官该有的情况。

    随时都要有著能伴随著时间观察周遭的余裕。当然,只要观察周遭,就会想到一两个用来改善的对策方案。而且,让士兵游手好闲也没有意义。

    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动手做事。

    就算没有特别的意义,也还是挖个散兵坑会比较好。梅贝特上尉会想适当地构筑阵地,也是出自于这种想法。

    「托斯潘中尉,今天想请步兵稍微帮个忙。」

    梅贝特上尉直接向部下说出要求。

    「我有点在意炮台的周边防护。尽管大概是无法灌水泥加强,但想把能做的事情做一做。」

    「尽管吩咐。」

    「很好。我想请贵官的步兵中队堆一下沙袋。」

    不论是点头说「这种程度的话没问题」的托斯潘中尉,还是笑道「总比连这种程度都没有好吧」的梅贝特上尉自己,都真的认为这只是小事一件。今天与其让士兵游手好闲一整天,还不如派他们去作业吧……就只有这种程度的想法。

    谭雅要是在场,肯定会笑他们是凯因斯主义拥护者吧。

    要是有笑不出来的地方,那就是负责人的差异吧。港口地区的负责人是帝国的官僚机构,也就是一板一眼的大笨蛋。

    不论好坏,都彻底习惯脱离常轨的长官的梅贝特与托斯潘,就很不幸地迎头撞上了官僚制纵向机构的墙壁。

    这件事就发生在梅贝特上尉让部队进行他所提案的作业途中。

    让步兵列队站好,在找来的袋子里填满土、堆著沙袋的单纯作业。不论由谁来看,这都是无法做其他解释的景象吧。

    偶然经过的海军事务官,却像不可思议似的开口询问。

    「梅贝特上尉?不好意思,那个,请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啊?」

    「在说这个吗?」

    「嗯,没错。」

    看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特意来问啊?

    尽管歪头不解,循规蹈矩的梅贝特上尉也还是费心说明;将在进行简单的临时阵地构筑这件事简便地向他说明。

    然后,随著我方的说明,制服家伙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对于搞不清楚理由而困惑的梅贝特上尉,海军事务官向他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上尉,恕我直言,这会没有问题吗?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事务官,非常抱歉,我是真的摸不著头绪。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你真的不知道吗?……真伤脑筋呢。」

    十分特意的叹息。在夸张地叹了口气后,事务官就把手伸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请好好看过工作手册。上头有明确记载,当要对防卫设施进行这种变更时,必须要进行书面申请。」

    「……下官并未领取到这类的手册。」

    「是参谋本部那边的事务手续出错了吗?」

    尽管微微歪头困惑,事务官也还是语带不满地继续抱怨著。

    「不管怎么说,说自己不知道就无视规定的话,我们也很困扰啊。」

    「就只是堆个沙袋,也需要许可吗?不行事后报告吗?」

    「这里可不是战地。不是需要超脱规定的场面。上尉,非常不好意思,这本就给你了,还请务必要遵守程序。」

    在目送走把工作手册递来,丢下一句「请你配合」就走人的海军事务官后,梅贝特上尉也盛大地叹了口气。

    这里确实是海军方的基地。知道必须要向他们报备。没有适当地交接工作手册也是事实吧。

    缺失遭到谴责,就制度上来讲说不定是正确的。

    但是,「有什么根本性地不太对劲」。

    文书工作比任何事都还要重要,现场要做事得先获得许可?这在东部是无法想像的。早在适当的文件送达以前,共产主义者就会蜂拥而至。

    或是比起必需品,官僚性的文件会先压垮补给网吧。可怕的是,官僚主义说不定真的会选择后者。

    前线与后方居然差这么多。

    尽管不愿意,梅贝特上尉也还是向作业中的部下高声喊道:

    「托斯潘中尉!过来一下!」

    小跑步赶来的步兵中尉脸上写著困惑。这也难怪。因为托斯潘中尉想不到自己会被叫过来的理由。

    「改善作业先暂停。让步兵集合待命。」

    「有什么事吗?」

    是大事喔──梅贝特上尉向他耸了耸肩。

    「没有文件,似乎就连野战筑城都不行做……海军的做法还真是让人困扰。」

    「咦?」

    「在用文件取得许可之前,禁止构筑阵地的样子。」

    托斯潘中尉歪著脑袋,难以理解梅贝特这句话的意思。

    「就只是堆个沙袋……还需要许可吗?」

    「就是说啊,中尉。」

    托斯潘中尉就像难以置信似的板著脸,摇了摇头。

    「……真的需要一一取得许可吗?认真的吗?自己实在是不这么认为。」

    「这里的事务官似乎是这样相信的。常识不同。在我整理好文件之前,就先把将兵带回兵营休息吧。」

    答覆一句了解后,托斯潘中尉就开始撤收作业。

    另一方面,梅贝特上尉自己就趁著这段时间,忙著准备必要的文件。就速战速决吧,得赶快重新作业才行……像这样干劲十足地面对文书作业的上尉,却碰到一个不幸的事实。

    官僚主义是个讨厌程度与联邦军不相上下的强敌。

    形式上,申请文件也会彻底的「格式化」。如果是梅贝特上尉在忙著准备的文件,就要写上作业的大略概要,还有必要的经费与资材。

    不是要灌水泥的要塞构筑,也不是要设置高度的复线式防御阵地,甚至不是布雷作业。

    要做的事情,就只是堆沙袋。顶多就是做沙袋时会用到布袋。再来就只要把附近的土填进去,堆起来就好。铲子,步兵自己就有。

    内容最多就一张笔记纸吧。

    不可思议的是,当要写成文件时,一张笔记纸就够的内容,就必须要用十几种不同格式的文件,分别依照各自的独特规定填写。

    就连把土填进沙袋里,在后方也需要「格式」。

    「……土的出处?所有权的确认,以及与既有防卫计昼、建筑计画的兼顾确认?」

    令人晕眩的形式主义。是会让人觉得与其使用附近的土,还不如认命地塞文件进去比较快的繁杂手续。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过了预期以上的时间,作业进度比想像中的还要缓慢。最后,还让像是在担心进度的托斯潘中尉跑来看情况。

    「托斯潘中尉入内。上尉,文书作业的进展如何了?」

    「不行啊。几乎要投降了。」

    「我也来帮忙吧……虽说自己也不太擅长文书作业。」

    「我也是。」

    想起能三两下就处理好这类业务的军官,梅贝特上尉苦笑起来。

    「要是长年担任副官的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在的话,说不定文书作业也会意外轻松吧。这样一想,也难怪提古雷查夫中校会将她视如珍宝了。」

    尽管认为她单纯是个优秀的魔导军官,但看来是在优秀的魔导军官之上吧。总是能俐落地把事情安排好。坦白讲,还以为她是弄杂务的……

    「就算是杂务,累积起来也是一种战术威胁吗?好啦,托斯潘中尉,帮我处理这一份吧。」

    「遵命。」

    只能一面发牢骚,一面动手了。

    如果是要用炮弹射击敌人的话,不论再重都有办法装填炮弹吧。虽说是上尉,但他可是炮兵家。梅贝特自己也有能力扛起炮弹塞进炮管里。

    然而,笔很轻。尽管这么轻,却怎样也动不了笔。所谓的不习惯,竟然会如此地扯人后腿。

    在看得见海的指挥所里,一个劲地面对书桌一段时间后。

    早在依照规定制作好作业计画书,开始填写提出用的申请文件时,梅贝特上尉的肩膀就已经开始感到一股难以抹去的徒劳感了。

    「繁琐的工作手册还真是让人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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