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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五章)

    这座细小的荒废教堂,随著在城镇中央建筑了大教堂,似乎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女神像被拆除后,讲堂的会众席变得空荡荡,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鲁尔靠在椅背,用手托在膝盖上。

    法布拉尼亚的几位女骑士背对鲁尔,各自进行准备。鲁尔一边眺望著那情景,一边用悠闲的语气调侃道。

    「你们,来得有点晚吧?」

    不出所料,女骑士都瞪著鲁尔。

    「闭嘴。我们和你不同,必须遵守陛下的命令才成。」

    「好刺痛啊。嗯,那也倒是。」

    鲁尔笑著回头看了一眼。

    「……毕竟若不能顺利杀死哈丽特,就不能嫁祸给卡尔海因吧?」

    讲坛上,双手被反绑的哈丽特,无力地垂著头坐在那里。

    骑士们不悦地瞪著鲁尔。

    「你说得太过了。别忘了是你死命乞求,我们才让你加入计划之内喔。」

    「你们才是,明明都没察觉到我是卡迪斯的冒牌货吧?幸亏我是法布拉尼亚的那一方,要是我是站在西格威尔国来拯救哈丽特的立场……」

    「我说过叫你闭嘴。」

    对她们来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鲁尔笑了笑,环视一下废弃的教堂。

    「随便甚么都行,快把所有法布拉尼亚骑士带过来这里哦。」

    这里共有二十名法布拉尼亚女骑士。

    没来的大概只有剩下的十个人吧。鲁尔轻轻转头,半开玩笑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都跟卡尔海因的皇太子杠上了啦。在我成功逃到法布拉尼亚之前,你们不保护好我那就头大了。」

    「……哼。卑鄙小人,区区一介猎人。」

    「你这说法太过分了吧?对著绑架了哈丽特的功臣。」

    话虽如此,鲁尔也不打算说太多。

    在众人的注视下,鲁尔从椅背上走下来。然后,迈著轻快的步伐走近哈丽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哈丽特,你在哭吗?」

    「……鲁尔,你为甚么要这样……」

    哈丽特颤抖著抬起头,让鲁尔很感意外。

    她虽然有些害怕,但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哭出来。

    (真吃惊呢。因为是这家伙,还以为一定会脸色发青,一直哭个不停……)

    一边这么想著,一边冷冷地看著哈丽特。

    「『为甚么』是我说才对啊,哈丽特,你为甚么要背叛法布拉尼亚了?你把沃特陛下赏赐你的金币,交给了那个小姑娘啦……好像是期待那个小姑娘能看穿那是赝币,然后帮你一把。」

    实际上,那个名为莉榭的少女,已经发现了这件事实。这一点,就连鲁尔也大吃一惊。

    「明明是个公主,却是个坏孩子啊。哈丽特,你明知道如果这样做的话,就再也得不到法布拉尼亚的庇佑,西格威尔国会很困窘的吧。」

    「呜、呜……」

    「因为西格威尔国,充其量就只是擅于制书技术而已。必得与同盟国互相合作,要是被同盟代表的法布拉尼亚盯上了的话就完蛋了。……我们『猎人』,说到底只是收钱受雇的佣兵集团,又不是向你们宣誓效忠的骑士。」

    法布拉尼亚的女骑士们,向哈丽特投以侮蔑的视线。

    就连一介骑士,也看不起本应是王族的哈丽特。法布拉尼亚这个国家的王室是多么轻视西格威尔国,光看骑士就能明白。

    哈丽特到那个国家作新娘修行,想必受到了不当的对待吧,有一段时间没见,她都消瘦了下来。鲁尔望著脸色苍白的她,继续说。

    「我也晓得你很懦弱,不过只是骗骗卡尔海因这么简单吧?只要忍住罪恶感,随便买买东西不就好了啊。光是这么做,他们一定便会认同你是法布拉尼亚的王妃吧?」

    哈丽特似乎屏住了呼吸。

    她摇了摇头。

    「不……不会用。」

    她似乎做好了甚么觉悟,笨拙地、缓缓地开始说。

    「我知道,只要使用假金币,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沃特陛下,一定会夸我做得好。会觉得我『有利用价值』……但是,那是不行的。」

    颤抖的声音,害怕地编织著。

    「……就算只有一枚假金币流入市场,就完蛋了。仅是这样,那个国家流通的所有金币,都没人敢相信了。哪怕只有一枚,金币的信用就会丧失,经济会崩溃……」

    鲁尔噤口不语,低头看著哈丽特的小小发旋。

    「我……我不是想莉榭大人帮助我,才把那些金币交给她,因为,像我这样的,没有资格让她帮我……!」

    哈丽特下定决心,拙劣地编织言辞。

    「对这样的我,莉榭大人却说,是她的朋友。」

    如果是那个少女的话,的确像是会说出那种话来。

    明明有著看人的眼光,却不懂得怀疑别人,是个带著矛盾秉性的少女。虽然相遇才几天,但只要观察一下就能发现。

    「关于法布拉尼亚的事,一定要,告诉卡尔海因……。它想制造的,不只是卡尔海因的金币,还有很多、很多。」

    (……我知道。)

    那个国家的企图,鲁尔也大致瞭解。

    「即使如此,只要你保持沉默,法布拉尼亚会因赝币而富裕起来,西格威尔也会沾到恩惠。」

    「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书都写了……!给其他国家带来麻烦而获得的富裕,很快就会消失……而率先背负那些苦果的,却是国民。──为了不给卡尔海因添麻烦,也是为了守护无辜的国民。我,不能服从法布拉尼亚……」

    法布拉尼亚的女骑士们恶狠狠地瞪著哈丽特。

    哈丽特的肩膀猛地一缩。然而,她那橄榄绿的眼睛却直视著鲁尔。

    「我也知道,既然生为公主,就不可能活得随心所欲。可是……」

    那鼓足勇气的声音,明确地说。

    「但唯独若是要让无辜的国民受苦,就算会被杀,我也坚决不做……! !」

    本来弱怯怯的哈丽特,到底是甚么时候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呢。

    只要想一想,契机是甚么便显而易见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给予哈丽特自信、让她找回自豪、让她勇往直前的少女。

    「……没有想法的傻公主。」

    鲁尔从心底叹了一口气。

    身在此处的哈丽特,不知道山丘上的城堡里发生了甚么事。

    不知道那个叫莉榭的少女,很快就看穿了赝币,还说要救哈丽特。也不知道,鲁尔给她下了麻药。

    鲁尔一边带著自嘲的心情,一边使坏地问哈丽特。

    「而结果,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样了?这件事被法布拉尼亚的骑士知道了,计划改成要杀害你。──如果这个计划得以顺利进行,害死你的卡尔海因,将会受到法布拉尼亚等各个国家的谴责吧。」

    当然,也有国家会好好辨明状况吧。可是,这件事毫无疑问,会成为卡尔海因的污点。

    别国的王族在国内被杀的话,之后皇太子夫妻也不可能举办甚么婚礼了。他们的婚事会延期,各国也会议论这国家连宾客都没能保护周全。

    鲁尔一边想像著那未来,一边模糊地回想起来。

    『不管甚么时候,都要说谎。』

    小时候,鲁尔曾多次被人这样说。

    『趁现在,放弃自己的愿望和希望吧……听好没,鲁尔。』

    白发老人,是猎人集团的上一任头目。

    『自己的心会成为绊脚石。真实的感情会令脚步变钝。要想变成完美的影子,就得这样子驯服谎言。』

    『嗯,我知道了,爷爷。』

    而正因为鲁尔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坦率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在被老人捡到之前,他都是一个人活过来的。鲁尔最悠久的记忆,是在凝视死在胡同角落的母亲那骯脏指尖的那个夜晚。

    为了生存,他拼命学会观察大人。

    即使想乞讨食物或零钱,跟无望的人央求也没有意义。所以鲁尔才会静静地打量路上的行人。

    他们的腰包宽裕吗?喜欢甚么样的举止,要做甚么才能拯救自己?每天一边调查那个,一边试错著各种各样的行为。

    这样一来,就会明白很多事情。

    那个大人想要的东西,盼望的事情。抗拒不了怎样的谄媚,要做甚么自己才不会被拒绝呢?

    (就是不高兴也要笑。即使不悲伤,也要流出眼泪抽泣。)

    年幼的鲁尔,一直在对自己这么说。

    (……只要这样子撒谎,明天也能吃上面包了……)

    这样的生存方式,一定很符合自己的个性吧。某一次,上代头目见到了鲁尔,不仅看穿了他的谎言,还说要收养他。

    『谢谢你。我很高兴你能喜欢我。我会尽全力努力的。』

    鲁尔这么说著,对上代头目露出了笑容。

    但实际上,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从今以后,只要撒个谎,笑出来,每天就能吃上饭了。)

    那一刻的安心感,鲁尔至今仍记忆犹新。

    只要说谎、伪装自己、讨好别人,就不会挨饿。重要的只有这点而已,所以去了上代头目那里之后,也按照他说的去锻炼。

    被表扬时装出高兴的样子,被责骂时装出反省的样子。多亏一直在拼命观察大人,作为要表现得跟护卫对象一模一样的『替身』技术,也越来越熟练了。

    (不过。)

    随著身高的增长,时常会有道疑问掠过心头。

    (……我到底会因为甚么而感到高兴来著了……?)

    就在他变得搞不清楚这一点的时候,鲁尔去了一个国家,担任公主的护卫。

    时期仅是一年左右,是非常短暂的时间。鲁尔那时大约十一岁,而那个公主,没记错应该刚满十六岁。

    『鲁尔。鲁尔你觉得甚么东西才是幸福了?』

    对于总是那样子爽朗地笑著这样问自己的公主,鲁尔觉得很烦。

    (作为『影子』的猎人,不需要甚么幸福。)

    『还有,你喜欢吃甚么?我想告诉厨师鲁尔想吃甚么,然后让他做啊。』

    (喜欢的东西也不需要。……一旦意识到这种东西,便会一并意识到讨厌的东西吧。)

    『我,马上就要政治婚姻,嫁到别的国家去了。能在这个国家和你们一起度过的时间也寥寥无几了。』

    金色头发随风飘动的公主,一边把头发拢到耳边,一边落寞地微笑。

    『希望在那之前,能看到你真正的笑容。』

    『真是温柔的公主。像我这种人,你为甚么会那么期望了?』

    嘿嘿笑著一问,她摸了摸鲁尔的头。

    『那是因为,我想在嫁过去的那边,能尽可能过得幸福一点。』

    『……?』

    『因为我想相信,通过我的政治婚姻,这个国家像鲁尔一样的孩子,会因而变得幸福。』

    她的微笑中,似乎带著一丝阴霾。

    『如果能相信这一点,我在夫家一定也能感到幸福。』

    当时的鲁尔,完全不明白公主为甚么会说这种话。

    即使观察了也不晓得个中真面目,那位公主还是第一个。然后,正因为如此而变得变成「想要知道」了。

    这是他久违地,切身体会到的『自身的感情』。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为了假装成为谁而抱持的,那种纯粹的心情。

    所以才拼命观察。为了留在她身边不被撤换,他比以前更努力地锻炼猎人的本领。

    完全没把她所期望的,『让鲁尔露出真正的笑容』的愿望放在心内。

    (我笑不笑,和那个人的幸福没有关系吧?)

    然而,他也明白「想让主君幸福」这种愿望,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能让那个人幸福的,是会成为她的丈夫的人。……所以,在那个人出嫁为止,我都得拼上性命保护他。)

    然后,她出嫁了。

    出嫁的是个大国,听说是对方的皇帝,命令跟公主缔结婚姻。

    既然是出于对方期望当上新娘,那想必会幸福的吧。即使是政治婚姻,也能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地笑出来。

    但是,鲁尔很快就明白,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听说她,好像自尽了。』

    从头领那里听到讣告,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我派了一个猎人去查探。对面发布说是得了病,不过那是假的。』

    『为甚么要自戕了?难不成,是因为孩子胎死腹中而伤心……』

    『不是,有消息说她在生孩子前就已经瘦得不得了,身体很虚弱。看来是在那边也受了甚么罪吧……』

    包括头领在内的猎人,互相窃窃私语。

    『这个国家之所以能够不被外敌入侵,就是因为那人缔结了政治婚姻,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不幸啊。』

    看来公主出嫁,是因为被选定为人质。

    甚么出于对方期待而成为新娘的,才不是那么幸福的事。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收集这些小小的愿望,当作为能在夫家坚强地活下去的希望吧。

    『太可怜了……对那人来说,一定是比死还痛苦的环境吧。』

    头领嘟囔了一句。

    『──嫁到那个叫做卡尔海因的国家……』

    那时候,他学会了一件事。

    那就是,被当作国政棋子的公主,不可能透过政治婚姻获取甚么幸福。

    实际上,对于本国的公主遭受到这种事,王室一声也不敢吭。

    『多亏交出了那孩子,卡尔海因皇帝才放过了这国家。……那孩子,是我们的光荣啊。』

    看来王族这东西,就是得为国而生、为国而死。为了达成那份责任,即使是不情愿的婚姻也要笑著接受,即使不愿意的话也不许哭。

    (甚么啊。那不是和我们一样吗?)

    尽管被说想看到他真正的笑容。但是,鲁尔所抱持的,只有新的决心。

    (甚么自己本身的感情,这绝对不能要。……只在必要的时候笑,必要的时候悲伤,那样做要轻松得多了。)

    从那以后,鲁尔和养育之亲的头领,一起走遍许多国家。

    这个猎人集团,说白了就是受雇的佣兵。只要肯出钱,不管哪里都会去,每次都更换侍奉的主君。

    即使不是能拿出大钱的国家也没关系。因为在小国工作时得到的情报,在大国受雇时就会派上用场。而上任头目为了让鲁尔继承,尤其积极地接受小国的委托。

    其中就有西格威尔国。

    当时与鲁尔同为十五岁的王子卡迪斯、和十岁的哈丽特都在那里。

    带著成熟笑容的卡迪斯,跟只是用完即弃的护卫鲁尔正眼相对,并直接要求握手。

    『今后就请多关照了,鲁尔。……这位是我妹妹哈丽特,虽然她很懦弱呢。』

    躲在哥哥背后,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鲁尔的少女,单看外表倒是一副刚强的表情。

    乍一看好像在瞪著自己。不过,对于习惯于观察别人的鲁尔来说,很快就明白那只是怯懦和害羞而已。

    所以,他才微微一笑。

    为了不吓到懦弱的少女,他摆出了开朗而温和,不强加于人的表情。

    『您好,今后请多多关照,卡迪斯殿下,哈丽特殿下。』

    『……!』

    因为这样,哈丽特一点一点地跟鲁尔熟稔。鲁尔在两人面前笑著,心里在想。

    (反正这个公主大人,也会因为政治婚姻而变得不幸。)

    但另一方面,他们两兄妹,却毫不顾忌地亲近鲁尔。

    『鲁尔!鲁尔真厉害啊。走路完全没发出脚步声,弓箭百发百中。鲁尔变身成我的时候,父亲大人他们都没发觉到。对吧,哈丽特?』

    『嗯……!』

    听到卡迪斯的话,哈丽特双颊涨红,点了点头。

    这种东西,只是为了生存才学的。但是,鲁尔却佯装高兴。

    『两位殿下,承蒙褒奖,是属下荣幸。』

    『我不是说过了吗,说话不必那么拘谨。我们年纪也差不多,希望你可以把我们当成朋友来看待。』

    『……朋友?』

    那个时候,差点要露出奇怪的表情。但是,卡迪斯和哈丽特却全无疑问地微笑。

    『对啊,鲁尔是我们的朋友啊。』

    『……是朋友。因为,我最喜欢鲁尔了。』

    当时,从心底为他们而惊讶了。

    一个国家的王族,跟一个被捡来当佣兵的人,不可能成为甚么朋友。

    话虽如此,在这个场合所需要的,应该是像朋友一样的举止吧。

    『谢谢……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喔。』

    当时,鲁尔以为自己像往常一样撒了谎。

    然而,内心却隐约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这是甚么啊。)

    这种感觉好像很不舒服,静不下来,但却又似曾相识。

    (难不成,我在高兴吗?)

    别开玩笑了。

    这种感觉对于谋生完全没必要。抱持著这样的东西,会影响工作的。

    (扔掉快扔掉,这种东西。如果因为这种感情,害得自己保护不了这些家伙的话怎么办?)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守住。

    与他那决心相反,在西格威尔国内展开了认真的王妃教育后,哈丽特的头变得越来越低了。

    因为在意沃特说的话,留起刘海遮住脸,不再看著周围人的眼睛说话。原本性格就很懦弱,再加上母亲的严厉教育,渐渐失去了笑容。

    只有在读书时、或是谈论那本书的时候,才会露出明朗的表情。

    在这种状态下过了几年,养父去世了,鲁尔继承为猎人的头领。这时候,同盟国法布拉尼亚提出邀请,想哈丽特到那里去。

    虽然名义上是新娘修行,但总有种不祥的预感。鲁尔向卡迪斯建议,让自己作为护卫前往法布拉尼亚。

    既然安插男性护卫不行,那就装成女人好了。可是法布拉尼亚方面只允许一名侍女同行,拒绝其他一切护卫。

    『鲁尔,你能不能去看看哈丽特的情况?』

    卡迪斯恳求鲁尔,是在哈丽特离开后不久的时候。

    『太奇怪了。都半年了,连信都没回……』

    (真傻啊。你知道妹妹在夫家发生甚么事又有甚么用?)

    因为,反正又无能为力。

    (西格威尔国没有能够与其他国家周旋的武器。如果同盟国之间不互相帮助,便无法抵御大国侵略。……要是违抗同盟领袖的法布拉尼亚,这个国家也无法生存下去了吧。)

    尽管如此,鲁尔还是拍了拍卡迪斯的肩膀,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交给我吧,卡迪斯,我会好好去找她,万一有甚么事,我会去帮她的了。』

    『鲁尔……』

    随后,鲁尔前往法布拉尼亚,知悉了发生在哈丽特身上的一切。

    被轻视、被谩骂、被嘲笑。最后,甚至好像被卷入了赝币风波里。

    随行的侍女长,似乎拼命地保护哈丽特。好像是带头责骂哈丽特,制造出一种让第三者难以插嘴的氛围。

    但是,这种小伎俩根本无济于事。

    『欢迎回来,鲁尔……哈丽特她怎么样了?』

    回到西格威尔国的鲁尔,对憔悴不堪的卡迪斯露出了微笑。

    『虽然看起来很忙,但看起来很幸福。一扯到妹妹,你就变得很爱操心了呢。』

    『真、真的吗……!?』

    他想,自己一定不曾展露出像那时候那么完美的笑容吧。

    『哈丽特一定会幸福的。所以,你也不要责怪自己,觉得自己拿妹妹当牺牲品了。』

    从那以后,鲁尔一直做著认为是最佳的准备工作。

    包括谍报活动、收集赝币的证据、训练自己的部下。也向卡迪斯进言,叫他培养女性骑士,准备一有『机会』来临就能立刻行动。

    但问题是,那个机会却没有要到来的迹象。

    即使想要潜入法布拉尼亚,也无法接近哈丽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赝币的缘故,不止城内戒备森严,而且国王总是待在哈丽特的身边。

    赝币只要被用一次就完了。就在他著急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袭来。

    卡尔海因的皇太子订婚,向各国发出了邀请函。

    不出所料,法布拉尼亚抓住了这个机会。允许一直以来被执意限制出国的哈丽特外出,命令她使用赝币。

    另一方面,在西格威尔国,正好卡迪斯身体抱恙。鲁尔提出当他的影子后,没有前往卡尔海因,而是瞒著王室,前往法布拉尼亚。

    然后钻进船里,在法布拉尼亚女骑士的饮料中掺入药物。打算一抵达卡尔海因,就让护卫骑士离开哈丽特,以达成『目的』。

    之所以会发生意外的失策,是因为出现了一位名叫莉榭的美丽少女。

    珊瑚色头发的少女,以凛然的样子,待在本应没有护卫的哈丽特的身边。

    卡尔海因应该没有女性骑士才对。本以为她是紧急凑成的护卫,然而那少女却无多余动作。那举止几乎就是一流的骑士。

    鲁尔跳到屋顶上,在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监视。然而,少女却笔直地抬眼望向鲁尔。

    柔软的樱花色双唇,挺拔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圆圆的大眼睛,就是隔著望远镜也能看出来。意志坚定的双眸射中了鲁尔。

    少女的眼睛,美丽得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在她走进巷子的瞬间,就知道她在邀请自己。但明知如此,还是条件反射般追上去。

    那刀法,非常纤细而精湛。

    明明如此,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却自称是『卡尔海因皇太子的未婚妻』。

    (没想到那个小姑娘是真货,还把哈丽特彻底改变了。)

    鲁尔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小姑娘,也不是去理会别人的时间吧?……卡尔海因的新娘,政治婚姻的人质。绝对不可能得到幸福。)

    所以,鲁尔对她说。

    『如果你不想和那个皇太子结婚的话,我就把你掳走吧。』

    装作开玩笑,但那其实是发自内心的提议。

    即使通过政治婚姻嫁过去,新娘也不会幸福。哈丽特也好,过去没能保护的公主也好,都会那样子变得不幸。

    甚至乎,那名叫莉榭的少女,要嫁到的还是跟那位公主一样的卡尔海因。

    然而,莉榭明确地说道。

    『即使和那人结婚,会有甚么样的灾难降临,我也不会因此而变得不幸。』

    这句话毫无迷茫。

    『我要成为那人的新娘。──我已经选择了,如何度过这一生啊。』

    条件反射般地觉得「这个少女很危险」。

    因为鲁尔都产生出一种,以为自己害怕的事情、或是内心所希望的事情都被看穿了的错觉。和她明明才相遇没几天,她却彷似在自己身边待了好几年。

    如果自己所流露的感情被看穿是作伪,如果内心的真意被察觉出来,那么鲁尔一定没法支持下去。

    (……都事到如今。害怕甚么的,根本不必要吧?)

    鲁尔缓缓睁开眼睛。

    礼拜堂的门打开了,法布拉尼亚的女骑士走了进来。

    (外面的气息稍微增加了,十四。在这里的有十五个人。……二十九人,齐了。)

    而那些女骑士,则向鲁尔投以窥伺的目光。

    (真是稚拙啊。杀气完全掩盖不了。)

    不过在这种场合,从一开始就不隐瞒或许才是正确答案。鲁尔轻轻摇了摇头,低头看著被绑在眼前的哈丽特。

    「……多亏你呢,哈丽特。」

    他小声编织语句,哈丽特的肩膀猛地一缩。

    「你从以前开始,就拼命地观察周围的气氛,所以才一直战战兢兢。……你早察觉到我想做甚么,然后配合了我对吧?」

    「鲁、鲁尔。你,果然……。」

    鲁尔转身背向哈丽特。

    「话虽如此,但作为一个猎人还是有点受伤。你也好,那个叫莉榭的小姑娘也好,这么容易就被看穿的话,我就没有立场了。」

    「……你从刚才起,一直在偷偷摸摸说些甚么?」

    一名女骑士走到鲁尔面前。

    「没甚么,只是打算作好生离死别而已。」

    「鲁尔!!不、不行……」

    「是吗……不管怎么说,你俩都会死在这里。」

    听了那廉价的台词,鲁尔轻轻耸了耸肩。

    「真过分啊。明明很期待被法布拉尼亚雇佣,没想到会被骗被杀啊。」

    「别开玩笑了。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哈丽特逃走才来这里的吧?」

    「对呢,而你们也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同时杀死我和哈丽特──」

    真是一场愚蠢的闹剧。心想差不多这样就好了吧,鲁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真是游刃有余啊。你以为一个人就能保护那个女人,打倒将近三十名骑士吗?」

    「你们从根本就搞错了。我们和你们骑士不同,不执著于『战斗』。」

    她们露出无法理解他在说甚么的表情。不过,那也不打紧。

    「而且,说到底,我本来就没想过能两人一起活下去。」

    「……原来如此?是丢下那个女人,自己一个人逃走吗?」

    「最后还有一点。」

    鲁尔笑了笑,指著正上方。

    「我又不是一个人。」

    下一个瞬间,女骑士一齐露出警戒。

    但为时已晚。

    就在她们眨眼的瞬间,鲁尔的周围,五名部下从天花板上跳下来。

    「怎可能!!是同伴,到底是甚么时候……!?」

    「从一开始。没能察觉出气息,真遗憾呢。」

    「头领!已经确保了哈丽特殿下!」

    鲁尔没有回头,也感受到背后的哈丽特的气息。可能是在被束缚的状态下反抗吧,哈丽特悲痛地叫道。

    「等等,请放开我……!!再这样下去,鲁尔会……!!」

    「那就拜托你们了。一切照说好的。」

    「头头,真的……」

    「我说快上。」

    做出了快滚的动作后,便再没人提出异议了。

    哈丽特的嘴好像被堵住了,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部下们打算用吊在天花板上的绳子,就这样往上逃。

    (压根儿没打算战斗。……我们的目标,终究是让哈丽特逃走。)

    鲁尔舔了舔嘴唇,歪著头露出了轻浮的笑容。那些骑士大概会感到不快吧。

    「他们要往上逃了,绝对不能得逞!要从下面抓住绳子,拽他们下……」

    「噢!」

    瞄准正要往前冲的骑士,扔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趁著在骑士畏缩的瞬间,他一口气冲了进去。膝盖直撞鸠尾,顺势扭动身体的轴心,用后跟踢飞另一个骑士。

    「你这家伙……!!」

    鲁尔冷眼直视著畏缩的骑士。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的。」

    「直到最后,还瞧不起人!」

    「嗯,所以说,你们每一句台词都很廉价吶。」

    并没打算侮辱甚么。单纯是与其把对方变成尸体,还不如让她昏过去,更能打击敌方的士气。

    而且,要是在这里赢了就没意义了。

    「唔、唔……!!」

    听到哈丽特含混不清地呼唤著自己。

    同伴应该在教堂的屋顶,只要把绳子拉上来就成,只要能爬到那里就有办法。从声音的位置来推测,大概还剩下几公尺吧。

    (如果只是单纯让哈丽特逃走,事情就简单多了。)

    那种机会多的是。无论是在法布拉尼亚,还是驶往这里的航路上,抑或是在卡尔海因度过的这几天里。

    (但是,仅仅这样就没有意义了。如果哈丽特在这里消失了,法布拉尼亚为了封口,会嫁祸给哈丽特,然后再进行搜查吧。)

    那样的话就没有退路了。也会逼得西格威尔国要为哈丽特的所作所为负责吧。

    「头领!来到上面的窗户了,之后会从这里溜掉!」

    「啊,拜托了。」

    「你们!不要让哈丽特逃掉……啊!!」

    扔出去的匕首,刺到了骑士的腿上,让她昏迷过去。涂在刀刃上的麻药,是没加稀释的原液。

    鲁尔跳上会众席,把椅背当作垫脚石。跳到中殿后,背对著门,挡住了路。

    「还剩十二个人?」

    「……杀了他!!」

    骑士们一齐扑了过来。

    轻轻闪身,五把匕首呈放射状飞了出去。细长的刀刃一刺,骑士便发出巨响倒下。

    接著瞬间弯下腰,手撑在地板上。向挥刀砍来的骑士横脚一扫,她们都引人发笑地中招了。即使使用卑劣手段,但法布拉尼亚骑士使剑时似乎也是用正攻法。

    所谓堂堂正正的比试,对鲁尔来说无聊顶透。

    (要看的就只有结果而已。不管过程如何,达成目的的一方就是赢家。)

    人数骤然减少了,只剩下三名骑士。鲁尔笑著,轻轻吐了口气。

    「在潜入你们国家的时候,我找到一份关于赝币的详细计划书。」

    「……甚么?」

    「这是国王沃特亲笔书写的,还清楚留下了签名。真不愧是沃特陛下!大概是被这伟大的计划迷住了,想把自己的功劳记录下来吧。」

    「不、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当然,一如骑士所说。再愚蠢的国王,也不会特意留下那种东西。

    不过,如果不存在的话,那制造出来就好了。

    鲁尔收集了有关法布拉尼亚的情报,并记住了国王沃特的笔迹。就这样,他炮制了一份计划书,启动了计划。

    「人嘛,比起无聊的真相,更喜欢有趣的谎言啊。」

    「……你这家伙……」

    「我以说谎为生,所以很瞭解他们的心境。只要是有趣的传闻,再推波助澜,就会有很多人想将它当作成事实传播开来。」

    法布拉尼亚的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无论是给哈丽特安插罪名,还是让卡尔海因蒙上不白之冤,都是打算利用民众的这种心理吧。

    「即使是没有实态的传闻,也会因为相信而被当作是真。──所以,在这里。」

    鲁尔笑著,拿出一把匕首。

    「准备一具与法布拉尼亚敌对的人的尸体吧。」

    「甚……!?」

    骑士们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哑口无言。

    「有沃特签名的赝币计划书。应该是盗走了那份计划书的西格威尔国佣兵的尸体……这种东西,要是被连法布拉尼亚也鞭长莫及的卡尔海因国民知道的话,局势会发生甚么变化呢?」

    「不、不会吧……」

    「没错!谣言越传越广,总有一天会牵涉到正式的国交。一旦被国际社会怀疑,实际上制造了赝币的法布拉尼亚,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听鲁尔这么说,骑士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认真的吗!?难不成,你就是为了这样而」

    「死喔。那是最快捷,而整体损害也最小。」

    鲁尔举起手中的匕首,像玩游戏似的摇晃著。

    「这把匕首上喂了毒,那当然是让人痛苦而死的剧毒了。如果准备好这样子断气的尸体,传言就更会添油加醋了。」

    「……有种试试看。就算你想要自杀,我们只要处理掉尸体就行了。」

    「很遗憾,我的部下正留下来监视,计划是我死后立刻引起骚动,把民众召集到这里。」

    这样一来,她们别说藏匿不了鲁尔的尸体,甚至躲不过众多目击者的目光。

    (──嘛,我能做的也就这些吧。)

    鲁尔看著骑士的脸,露出了轻飘飘的微笑。

    (那个叫莉榭的小姑娘,也给她下了无法动弹的份量的药。……这样一来,卡尔海因只是被卷入的受害者的理论就能成立了。)

    这样子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是没过意不去。

    鲁尔苦笑了。对于这个名为卡尔海因的国家,明明有著类近怨恨的感情才对。

    (还对部下说过『如果卡尔海因的皇太子追上来,就拖住他脚步别杀死他』。)

    如果将所有的骑士都打晕,那鲁尔被她们杀死的说法就说不通了。如果是这里的三个人,即使她们想追上哈丽特,部下也能完美摆脱才对。

    「谢谢你们奉陪。……那么,是时候完场吧。」

    鲁尔一转刀,把刀尖指向自己。

    「等等!!你别再……」

    「我不等。不好意思,你一步也不许动。」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保护到哈丽特吧。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幸福地笑过了。也许是天上的云散去了,阳光从彩色玻璃射进来。

    在那光芒所祝福下,就在他想要将刀刃刺进自己喉咙的瞬间,他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啊?」

    鲁尔立刻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画满整个天花板的女神画像。不过,没时间被这些东西吸引目光。

    因为,装在教堂窗户的彩色玻璃,咔嗒一声碎裂了。

    「甚……」

    破散的碎片,一边闪烁一边碎裂掉下来。

    化作成红色、蓝色、五颜六色的结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就像要避开那阵琉璃雨一样,有甚么东西飞了进来。

    「──!?」

    随风飘扬的,是美丽的珊瑚色的头发。

    穿著茶色长袍的少女,飘荡著礼服的下襬落下来。

    不,与其说是落下,不如说是轻盈得像飞舞般从天而降。

    而她的手里,还抱著一把与体格不相称的黑色长剑。

    她在空中披上兜帽,就那样蜷缩著身体,一边作出受身滚在地上。

    她身上穿的长袍,所用的布料就像自己进入森林时会用的一样。不把玻璃碎当一回事的少女,起身后拔出了剑。

    然后,准确地弹开了鲁尔的匕首。

    「!!」

    因为完全事出意外,所以匕首被打得老远。

    少女就这样子转身,精巧地摆好架势,然后直接冲向法布拉尼亚的骑士。

    一阵没劲的惨叫传来,剩下的三人都倒在地上。鲁尔呆呆地看著这一连串的经过。

    「鲁尔!」

    被她清晰地呼喊名字,他这才回过神来。

    可是,这不可能的。

    她不可能在这里。因为,毫无疑问,她刚刚才喝了加了麻药的茶。再说,也搞不懂为甚么她不是从正门进来,而是从上面跳下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你想要拯救哈丽特大人,我愿意协助你……不过,拯救的方法不可能是牺牲你。」

    然后,她理所当然地断言。

    「所以,我才来救你的。」

    听到这句话,他不由得头晕目眩。

    「你没事吧?没有受伤,没有过早服毒吧?总之你先离开这里,之后再好好谈一谈……」

    「……等等。虽然你好像温吞吞地操心我,但还有其他的法布拉尼亚骑士在。」

    让哈丽特逃走的部下,应该不至于犯蠢被人发现。这样一来,剩下的十多名骑士,现在还守在教堂外。

    「这座教堂已经被包围了。如果不赶快逃走的话,你也会有危……」

    似是要打断鲁尔的话,教堂的门开了。鲁尔立刻拔出匕首,将少女护在背后。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并不是他所忧虑的法布拉尼亚敌人。

    (……骗人的吧。)

    「阿诺特殿下!」

    少女高兴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的嘴唇绽开,露出了最美的微笑。

    祖母绿色的宝石眼睛,像在看重要的东西一样闪闪发光。

    她视线所至之处,是一个一脸没趣的美男子。

    「你为甚么会在这里?还有,法布拉尼亚的家伙……」

    「那个的话,我已经收拾好了。」

    阿诺特・海因带著理所当然的口吻,走了过来。

    在敞开的门的另一侧,可以看到如他所说的惨状。所有的法布拉尼亚骑士,似乎都昏了过去。

    (不可能。我的部下,应该困住了阿诺特・海因才对……)

    「对不起呢,鲁尔,我借了你的弓和箭,让其他人都睡著了。」

    「…………吓?」

    阿诺特・海因从哑口无言的鲁尔的身旁走过,站到少女面前,一边帮她脱下长袍的兜帽,一边这样问道。

    「莉榭,没受伤吧。」

    「是的,如你所见,一点伤都没有。」

    (……明明服了猎人特制的强力麻药……)

    明明在城里安排了一班优秀的弓箭手,却能从中突围而出。

    打碎彩色玻璃跳下来,以五点著地。

    即使跟骑士对战,但好像『一点伤都没有』。

    而阿诺特・海因面对十人以上的骑士,连鲁尔能注意到的惨叫声都没让发出,就将她们全灭了。

    「……不不不,真的,饶了我吧。」

    鲁尔情不自禁地按住了额头。

    假若莉榭正常地从大门进来,那样的话还有自信可以不动摇,能够直接自杀。但是,从上面跳下来实在出乎意料。

    全因为这样,才完全放松了警惕。

    「……你们两夫妻是怪物吗……」

    这么一说,莉榭的脸颊一下子泛红了起来。

    「还……还不是夫妻啊……!!」

    无论怎么想,最先该反驳的应该不是那一点。

    (而且还摆出那么难为情的样子。)

    瞪著他的表情,就好像在闹别扭似的。看到她的脸,鲁尔都快要举手投降,不禁咂了咂嘴。

    (好可爱啊。……可恶。)

    遗憾的是,喂了毒的匕首就只有那把。

    不曾想过会失败的轻慢,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

    (这样的话,别说甚么撒谎了……)

    * * *

    (真的,还好赶上了……)

    把黑色的剑收进鞘里,莉榭轻轻吐了口气。

    从鲁尔手中弹开的匕首,刀尖上涂了毒。在那一刻已经可以想像得到,他一定是在想著没甚么好事的计划。

    (不祥的预感果然没错。如果鲁尔真的想逃走,那即使是阿诺特殿下的近卫骑士,也不可能那么快便发现。)

    说到底,这一次的鲁尔,到处都是毫不设防的漏洞。

    如果是莉榭所认识的他,即使计划的一部分被揭穿了,也不会主动说出剩下的一切。如果想让敌人服下麻药,即使被拒绝也会巧妙地哄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服下。

    (如果只是单纯地把人掳走杀死的话,也不会选择荒废教堂这种显眼的地方。这样一来,应该是想利用教堂挑高的天花板……也就是说,可以想像他们选择了对猎人有利的战场。)

    跟阿诺特一起来到的教堂四周,法布拉尼亚的骑士正森严戒备著。

    话虽如此,这也是预料中事。莉榭拜托阿诺特应付她们后,自己爬上教堂的屋顶,从那里跳进了内部。

    虽然自认这是最好的选择,但眼前的阿诺特却一脸苦涩。

    「……即使想要入侵,有必要特意打碎彩绘玻璃吗?」

    「我觉得发出巨响,比较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尽管也有普通的窗户,不过猎人好像从那里带走了哈丽特,那样是阻止不了鲁尔的。话虽如此,把东西弄坏了还是很心痛。

    「得给施耐德主教写信,说对不起,我打碎了玻璃……」

    「反正是将要拆除的荒废教堂,只要你没有受伤,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不能这么说,可能会给拆卸工作带来不便。」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事项并不是这点。

    鲁尔浅浅地靠在会众席的椅背上,按著额头,散发著在猎人人生时从未见过的气氛。

    就在莉榭正要向鲁尔喊话的时候,背后的大门那边,传来了非常痛苦的声音。

    「呜,鲁尔……!!」

    「哈丽特大人!?」

    应该是片刻不停地跑过来的吧。冲进教堂的哈丽特,一直急促地喘息。

    「还、还活著……」

    声音虚弱得几乎要哭出来。

    但哈丽特并没有因此瘫倒。她紧抿双唇,视线立刻从鲁尔身上移开,转为抬头看向莉榭这边。

    几乎要伏倒在地那般双膝跪地,额头几乎要贴在地板上。

    「……阿诺特殿下,莉榭大人!实在、万分抱歉……!!」

    「哈、哈丽特大人!不要紧的了,请抬起头来……」

    哈丽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磨擦的伤痕。

    恐怕是拼死挣脱绳子吧。渗出的血见者心痛,说明了她有多拼命。

    哈丽特低著头,伴随著痛苦的呼吸,拼命地编织言辞。

    「给卡尔海因添了莫大的麻烦……这个人,鲁尔所做的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

    「别这样,哈丽特。」

    鲁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跪在哈丽特身边。

    「你甚么都没牵涉在内。既然这样,你也晓得就算低头赔罪也毫无意义吧。」

    「不行!明明是为了救我,怎么可能『没牵涉』了?我……」

    哈丽特的呼吸好像真的到了极限,不停地咳嗽。莉榭看不下去,想要跑向哈丽特。

    然而,旁边的阿诺特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诺特殿下……」

    阿诺特阻止了莉榭,代替她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嘎吱嘎吱地作响,哈丽特吓得双肩一缩。鲁尔皱起眉头,抬头望著阿诺特,嘿嘿一笑。

    「皇太子殿下,抱歉了,哈丽特跟这个计划无关。」

    阿诺特一言不发望向鲁尔。虽然莉榭看不见他的脸,但恐怕他的表情一定很冰冷吧。

    「吶?我会把我企图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是要狠心杀了我,还是拿我泄忿把我当作任意宰割的奴隶,都随你的便。」

    「鲁尔……不、不行,求求你了。」

    阿诺特打断哈丽特的话,跟鲁尔这么问道。

    「说这么久,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问得倒是坏心呢。」

    暗带著自嘲的笑容,鲁尔皱起了眉头。

    「我冒犯了大国卡尔海因。这样的话,也只能拿我的命来填罪了吧?」

    他的态度还残留著几分轻浮,不像是在真心道歉。

    然而,鲁尔之所以做出这种举动,是因为他有他的想法。

    (鲁尔肯定是故意摆出傲慢的态度。为了把阿诺特殿下的怒火,从哈丽特大人发泄到自己身上……)

    阿诺特一脸没趣地开口了。

    「『负起责任』这句话,只有能承担责任的人说出来才有意义。」

    哈丽特紧紧地蜷缩著身体。

    「甚么献上性命,这种无聊的提案也是一样,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没有价值。」

    听了阿诺特的话,鲁尔笑了笑,歪著头。

    「那样的话,我希望能就这样子死掉啦。因为预计以外的事,害我的计划都彻底泡汤了。」

    「……鲁尔,你果然是想藉著自己的死,将哈丽特大人从法布拉尼亚手上拯救出来吧?」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鲁尔的想法不难想像。

    莉榭知道。在猎人的人生中,鲁尔曾经明确地说过。

    『别看我这样,我对西格威尔王室可是忠心耿耿的啊。』

    那是没能拯救哈丽特的未来。

    作为曾经的伙伴,她很清楚,这是他假装开玩笑的真心话。

    鲁尔笑著继续说。

    「那也没办法吧?单纯地拿赝币一事质问的话,只会让哈丽特当上活祭品罢了。如果想同时保护西格威尔国和哈丽特,多少需要一些计谋。」

    鲁尔说得没错。

    即使卡尔海因跑去告发,法布拉尼亚也不会因此而被问罪。法布拉尼亚会抗辩,也有国家会为法布拉尼亚撑腰吧。甚至可能会有其他国家,趁乱发动战争。

    正因为如此,就算不待阿诺特发动战争,便引发其他新的战争也不稀奇。

    如果阿诺特的父亲、卡尔海因的现任皇帝知道了这件事,会采取甚么样的行动也无法想像。阿诺特肯定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鲁尔才用毒匕首……只要鲁尔死了,舆论就会倾向西格威尔国,不利于法布拉尼亚。)

    搞不好,他可能还为了加速舆论而伪造证物。鲁尔在这种时候可能会选择的手段,莉榭好歹也想像得到。

    这时,阿诺特开口了。

    「关于法布拉尼亚的赝币,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阿诺特殿下。」

    莉榭站在他身旁,抬头看著他的侧脸说。

    「请问可否给我一点时间?像科约尔国那样,我想考虑一下,有没有能让西格威尔国和卡尔海因同盟的甚么妙计。」

    刚才阿诺特对莉榭说过,还有一种不是以骑士的身份,而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去帮助哈丽特的方法。

    只要找到不受现任皇帝怀疑,能与西格威尔国结盟的理由,这件事实就足以成为西格威尔国的后盾。即使西格威尔国被冤枉伪造赝币,只要向同盟国亮出卡尔海因这名号,就不会单方面受到法布拉尼亚的攻击。

    无论如何都要找出那条生路。但是,阿诺特没有望向莉榭。

    「殿下……」

    「没那个必要。」

    话语带著冷峻的声音,莉榭反射性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个瞬间,阿诺特继续这样说道。

    「……我国今后计划重新制作货币。」

    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让她眨了眨眼。

    「然而,我认为现有的货币制度,总有一天会来到极限。──金、银等原料是有限的,可以预见迟早会枯竭。」

    「……」

    鲁尔和哈丽特,似乎也不明白阿诺特的意图。阿诺特似乎明知道这样,仍然平静地说道。

    「如果为了防止赝币而把样式弄得太复杂,会增加制作费用。而且铸造也需要技术,不适合大量生产。要解决这个课题,本来就必须选择完全不一样的路径。」

    「殿下,不一样的路径是说?」

    「要用比金币和银币成本低、而且不会枯竭的材料制作。必须是可以大量生产、伪造困难的新货币才成。」

    阿诺特低头看著哈丽特他们,明确地说道。

    「目前能采取最好的方法,就是用纸制的货币吧。」

    「……!?」

    哈丽特呆呆地看著阿诺特。

    就连鲁尔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仰望阿诺特。可是,莉榭却在脑海中,拼命地组织阿诺特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

    (难不成,昨天阿诺特殿下说的是……)

    在改铸货币上,阿诺特似乎另有打算。

    但是,当莉榭他们问起的时候,阿诺特自己却否定了。

    『……那个,怎么想都是不现实的策略。』

    『这是近乎痴人说梦的方案,甚至可以说是愚蠢。所以,那个方案就不用再讨论了,只不过是已经舍弃的愚蠢计策而已。』

    对此,莉榭说『如果你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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