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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行星凯伦 行星凯伦)

    「诚一,庆祝考上的礼物,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什么话,全日本只进两支,而且很贵耶。」

    「不,钱不是问题。妈妈不在了,我让你吃不少苦。」

    「妈妈会过世,又不是爸爸的错。」

    「可是我觉得,或许还有更适合你的出路。有时我会想,因为我一个人把你养大,限制了你的未来。」

    「………」

    「诚一?」

    「别再为无聊的事烦恼。看,我找到冥王星了。在这里,它是行星之一。只要再勤加练习、更仔细寻找,或许也能找到爸爸喜欢的凯伦(Charon)。」

    ◇  ◇  ◇

    ——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这是义大利裔物理学家费米(Enrico Fermi),在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与同事午餐闲聊时喃喃说出的话。

    他口中的「大家」指的是外星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

    后来,他的这个疑问,被称为费米悖论(Fermi paradox)。

    据说费米有时会对学生提问:「全世界的海岸,沙粒的总数是多少?」答案难以估计,也不可能实际测量。不过可透过一些线索,运用逻辑推论,在短时间内概算出来,这种方法叫费米估算(Fermi estimate)。

    举个例子,以费米估算来回答「日本有几个钢琴调律师」这个问题。

    首先,要算出解题的线索,比如:「日本总人口为一亿三千万人」、「每一户的人数是四人」、「每二十户中一户拥有钢琴」等等。从这些数字,可推估全日本家庭拥有的钢琴数量,共为一百六十万台(=一亿三千万÷四÷二十)。

    然后,假设「钢琴一年要调律一次」、「一次调律约需两小时」,那么,调律一百六十万台的钢琴,一年就需要三百二十万小时。若调律师一天工作八小时,一星期工作五天,一年工作五十周,这样一来,平均一名调律师,一年可调律两千小时。

    接著,三百二十万小时除以两千小时,就可推估出要为全日本的钢琴调律,总共需要一千六百人。

    只要找出能成为线索的数字,即使是小学生——即便是我,也能推估出数字,这就是费米估算。

    不过,「一般社团法人日本钢琴调律师协会」设有网站,我立刻比对答案,没、没想到上面记载的会员数目,居然是三千人左右。

    「小千算出来的是目前在职、有实际工作的调律师人数吧?如果是近两倍的误差,不是还满准的吗?虽不中亦不远矣啊。」

    春太难得替差点要出大糗的我说话。

    皆大欢喜。

    好,言归正传。

    开头的费米,提出的是针对外星人的问题:「至今为止,地球外的智慧生命造访过地球多少次?」费米从宇宙的辽阔及历史的漫长等线索,陆续进行费米估算,推导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造访过地球许多次。

    然而,我们却不曾遇见外星人。

    尽管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存在。

    尽管我们早就应该邂逅。

    所以,费米才会低喃:「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就是费米悖论。

    对于费米崇高的烦恼,我这个住在乡下的一介女高中生,无从提供建议。

    不过,有时我也会想:「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通常是在学校电脑教室,或打开母亲的笔记型电脑,踏入网路世界时,脑海会浮现这个疑问。电脑画面另一头匿名的人,以可爱的网路代号活跃的人,当然也有人用真名活动,但我从未实际见过他们,没看过他们活生生的表情,或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真的在日本某处吗?

    既然见不到面,他们是否存在,是不是也很可疑?

    会不会其实有哪个天才,在网路上一人分饰几百角?

    或者是相反,由许多不认识的人,共同扮演一个人?

    即使想进行费米估算,可成为线索的数字都太模糊,无从推断。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针对「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个问题,进行祈祷、思考,而后怀抱梦想的三个人的故事。

    迷失在费米悖论中的三人,最后能找到殊途同归的答案吗?

    「你还在念国三吧?依管乐合奏比赛的规定,长笛二重奏是不能参加的。」

    「不是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而是县政府主办的管乐合奏比赛,长笛二重奏也能参加。」

    「这样啊,所以你才想演奏长笛二重奏的曲子〈行星凯伦〉。」

    「希望取得作曲家新藤直太朗先生的同意,并借用乐谱。」

    「你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看到留言版上诚一的发文,我一阵紧张。

    该怎么回答才好?

    距离合奏比赛的报名期限,只剩下六天。

    我参加的管乐社,社员只有三年级的我和一年级的学妹。据说,全日本学过管乐的人口超过一千万人,大家到底都躲在哪里呢?

    其实,我早就必须退出社团活动,专心准备高中入学考。

    (仓泽学姊,请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学妹告诉我,明年她母校的国小铜管乐社,会有超过十人加入社团。她曾回母校拜访,向学弟妹宣传。看到她这么热心,我松一口气。即使最后只来一半,仍会有五名新社员,这样社团就能勉强存续。假如有六个人,便能报名可联合参赛的小型编制部门,及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合奏比赛。换句话说,总算能朝著远大的目标进行社团活动。既然如此,我也想让敬爱我、一直陪伴我的学妹体验一下正式舞台。

    开设长笛教室的母亲曾不厌其烦地告诫我,铜管合奏重要的不是编制,也不是技术,首重乐曲。母亲认为我该专心准备升学考试,反对我报名参赛,所以我必须自己找曲子。在关键时期强行参赛,有必要向世故的母亲展现,我无论如何都想吹奏某首曲子的坚定意志。常见的名曲大概无法说服母亲,我好不容易选出的,是日本原创乐曲〈行星凯伦〉。

    即将届龄退休的社团顾问收藏许多录音带,我从中得知这首曲子。由于拷贝许多次,辗转经过许多人的手,音质已劣化。据说,某校学生以这首曲子赢得金牌。没有地区、校名、比赛名称等资料,只有曲子兀自流传,是一卷神秘的录音带……

    五拍子的旋律悠然起始,来到乐曲中段时节奏加快,然后渐趋和缓,是缓、急、缓的三层结构。快节奏的中段部分,高音与低音的十六分音符旋律朝著结尾,慢慢以齐奏画下句点。尽管是五拍子的帅气曲调,却依稀带著一丝悲凉。

    听完后,我打心底渴望吹奏这首曲子。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作曲者是新藤直太朗。

    他是个上班族,同时以音乐家的身分持续活动。

    听说他的乐谱曾出版,但不管向网路商店或实体书店询问,都得到绝版的回覆,教人束手无策。我怀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的心情,连日深夜浏览管乐社相关网站,希望有人保留影本。

    就在我快放弃时,奇迹出现。

    不仅是稻草,我突然一下抓到浮在水面的救命绳。

    那是一个很难被搜寻引擎找到的网站。

    站长名叫新藤诚一,和作曲家姓氏相同,难不成……我心跳加速。

    他的自我介绍写著,以前是普门馆常胜学校的管乐社学生,高一得过合奏比赛的金牌。他参加的合奏比赛是分部自行举办,看到获得金牌的乐曲,我感动到忍不住比出胜利手势。那是他父亲作曲的长笛二重奏〈行星凯伦〉。高中毕业后,他决定就读东京的音乐大学,在入学前,几乎每天更新部落格。

    之前怎么一直没发现这个网站?我不禁纳闷。

    莫非是故意设计成搜寻引擎不容易找到……?

    读到最后一篇日记,我恍然大悟。这个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访客人数的计数器应该长期挂零吧。形同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里,即使用天文望远镜也观测不到的星星。若没有外力,星星就没有寿命,只是寂静地飘浮。

    浏览诚一的部落格,似乎仅更新到大学生活开始前,显然任务已达成,我不禁感到失望。不过我发现仍可留言,于是抱持一线希望,试著与这颗星星通讯。

    我从遥远的地方,几乎每天合掌祈祷心意能够传达……

    不断不断地祈祷,终于……

    诚一回应我的呼唤。

    「你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我注视著电脑萤幕上的文字,小学咬指甲的习惯彷佛又跑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考验,忍不住想抗议:你还不是在高一时吹过?

    我输入文字又删除,思考长大成人后的他想听到的答案。煞费苦心地挑选、慎重组合出的文字,像在完成前可重打无数次的毛织品,我的心情愈来愈复杂。

    这真的是我想传达的心情吗?

    这和面对面交谈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要好的同学。听到我吹长笛以外的嗜好,女生都会退避三舍。我无奈地想起自己的嗜好——制作模型。我的收藏包括本地引以为傲的田宫牌(TAMIYA)军事模型系列,及陆上自卫队六一式战车。涂装往往是一次决胜负,喷枪却朝著意想不到的地方喷出颜料,怎么办?既然失败,解决问题就是了。我心想还是别耍小花招,把脑袋切换成吹奏长笛时的模式,按下键盘。

    「听完我很感动,是非常深刻的感动。」

    「你花那么久的时间回答,感想却是陈腔滥调。」

    「抱歉。」

    「我认为擅长描述音乐、艺术、电影和小说情节,是一种能力。不过,那是职业评论家的工作。敢于坦承自己只能表达『大受感动』、『那是超越欣赏或情节的世界』,这样的人很难得。」

    「什么意思?」

    「你通过第一个测试。」

    「真的吗?」

    「家父喜欢你这型的。你还年轻,或许难以鉴别世上的对错,现在最好持续追求美好的、让你感动的事物。这是人类珍贵且崇高的欲望。每个人都认为正确的事物,随著时代改变成为错误也不稀奇。然而,美好的、让人感动的事物却永恒不变。这可作为你们青少年下判断的指针。」

    「好。」

    「好?我很讶异。转换成文字,看起来真顺眼。我想多听听你的感想,你不妨努力试著表达。」

    「两名长笛演奏者,感觉像隔著遥远的距离通讯。」

    「这首曲子的意象,就是从地球和约五十亿公里外的星星通讯。」

    「五十亿公里?」

    「这是人类太空航行不可能抵达的距离。有生之年,两人不可能相会。」

    「是这个缘故吗?在我听来,也像是言不由衷的镇魂歌。」

    「言不由衷?真负面啊。」

    「我觉得是两人的悲歌。听完曲子,我几乎要落泪。这不是负面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我向你道歉。」

    「不,或许你说的对。因为人并没有心,只是我们相信人应该有心罢了。实际上,人与人之间宛如吹得鼓鼓的气球,互相支撑著。这种想法太极端了吗?」

    「人没有心?我从未这么思考过。」

    「当你变成孤单一人,就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会想创造出『心』。不管对方是动物、植物,或无法成为行星的卫星。」

    「难不成这首曲子会挑选听众?」

    「你可以自由解释,或许实际演奏就会明白。我会向家父徵求同意,将乐谱和录音档公开在留言版。」

    「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不过,方便让我提供住址和电话,请你寄给我吗?寄宅配运费可以到付,我想向你致谢。」

    「你第一次留言时写上的名字,我当成你的网路代号。最好不要把个人资讯提供给来路不明的人。」

    「诚一先生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对了,我的父母经营乐器行,也开设网站,上面有店家的地址,还是麻烦你寄到那边?请让我致谢。」

    「不好意思,对我来说,你也是来路不明的人之一。我希望和你的交流仅限于这个园地。幸好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现在没人会来看。我告诉你怎么下载档案吧。」

    「真的可以吗?」

    「在这里,我能助你一臂之力。〈行星凯伦〉是一首很有个性的曲子,我可以藉著影片教你演奏和运指的诀窍。」

    「谢谢你。光是提供乐谱和录音档,我就非常感激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你再帮我做什么。」

    「若希望获得成果,凡事都加以利用才是聪明的作法。」

    「我想要抵抗诱惑的智慧。」

    「智慧?你真的很有趣。那么,要是我也拜托你一些事,你就能毫无顾忌地依赖我吗?」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或许你的建议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突破,我忽然有这种感觉。」

    「你正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或许和许多事都有关系。」

    「虽然不晓得能否帮上忙,还是请你说说看。」

    「这是发生在某个城市的事,姑且称为S市吧。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B找到一件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却迟迟没回应。A等得不耐烦,询问店员,店员却说『您是一个人光临的』。」

    「这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开发中国家的事吗?」

    「是现代日本,S市的这家精品店,似乎连续发生相同状况。换成是你,会怎么解释?不必立刻回答,往后在交谈中告诉我意见就行。假如一个人想不出来,也可向你信任的朋友求助。只要你留言,我就会出现。看看时钟,目前是晚上十点多。时间太晚,不好跟你这样的小姐继续聊天,明天再会。」

    宛如永远没有句点的对话,在此结束。

    我望向房间的壁钟,晚上十点十一分。

    小姐,很晚了……从来没有人这么绅士地对待我,心底一阵温暖。

    诚一最后丢给我的球——奇妙的问题,我反覆重读。这起事件有两个重点。

    一、进入试衣间的B突然消失。

    二、店员不记得B。

    感觉是似曾相识的都市传说。现实中,真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吗?我不禁纳闷。

    如同反映诚一守信的一面,不到五分钟,网站就上传乐谱和录音档。我依循指示,将两个档案存入USB随身碟。「档案确实收到了,谢谢。」我在留言板简短道谢后,印出乐谱,将录音档烧进CD片。

    我兴奋地叠好厚厚的乐谱,在桌上「咚咚」理齐。

    「喂,我回来了!」

    玄关传来父亲的声音。我说著「你回来啦」,起身去迎接。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最近工作似乎很忙。

    「饭准备好了。」

    我接过父亲的皮包。

    「步美,你妈呢?」

    「跟音乐教室的学生家长吵架,去睡闷觉了。」

    「这样啊……」

    我继续接过父亲皱巴巴的外套。

    「肚子好饿,今晚吃什么?」

    「麻婆茄子。」我补上一句:「还有啤酒。」

    「挺不赖的。」

    父亲在餐桌前坐下,我送上一罐啤酒,随即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接著,我把母亲用平底锅煮好的麻婆茄子和味噌汤重新加热。

    「展示用的POP,能画的部分我都先画好。广告信的收件人资料也贴完了。」

    「你啊……」咕噜咕噜喝著啤酒的父亲,把罐子从唇边拿开,趴在桌上说:「真是个好孩子。」

    「才不是呢。」

    「对了,步美,那支长笛又卖出去喽。」

    父亲又喝一口啤酒。我把盛麻婆茄子的盘子「咚」一声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吓一跳,望向我。

    「爸打消转卖给其他店的念头了吧?」

    「因为你反对,我重新摆回卖场,结果卖掉了。唔,虽然是破盘价,而且到现在连进货价都还没回本……上次的女高中生没买,这已是第七人。」

    「这样啊。」

    我打开电锅,边盛饭边思索。有时我会瞒著学校帮忙看店,所以知道顾客名单放在哪里。我盘算著是否要像之前那样,个别寄广告信过去?将内容偷偷换成印刷厂给我的「高价收购」版广告样本。

    有一次,长笛历任主人之一的叔叔来店里,跟他交谈时,我发现一件事。每次换主人,那支长笛的价格就离定价愈来愈远,若是转卖给其他店,不就能赚取差额?然而,我想错了。雕刻花纹的纯银长笛太特殊,一般人敬而远之,加上是小厂牌的产品,其他店收购的价格很低。即使当银子秤斤卖,顶多是一公斤三、四万圆。于是,陷入每况愈下的恶性循环。

    不过,我喜欢那支长笛,没什么道理可言。父亲购进那支笛子时的感动,至今我仍无法忘记。我百看不厌,那支长笛变成中古品回来后,我曾偷偷拆解又组合回去。自从发现星星的秘密,我更是爱不释手。那是商品,不能开口说我想要。只能希望一直摆在店里,总有一天自己买下。

    父亲频频歪头,喃喃自语:难不成我……为了步美……诅咒的真相……怎么可能……

    「爸在说什么?」我把加热过头、不小心沸滚的味噌汤,端到父亲面前。

    「没事。呃,对了,你有喜欢的人吗?」

    「咦咦?」

    我莫名心跳加速,想起不曾见面的诚一。我们年纪差很多,也不晓得他的长相、身材和声音,不知往后会不会喜欢上他……但他问了我奇怪的问题,我不禁犹豫,是不是该跟父亲提一下?

    「要是我交男朋友,爸会生气吧?」

    「喂喂喂,爸怎么可能为那种事生气?步美,你听著,爸的心胸就像蓝天一样宽广。」

    一罐啤酒就喝醉的父亲指著窗户,但外头早染上夜晚深沉的黑。

    还是别提吧。

    「现在是备考期间,可是穗村说有重要的事,大家才特地到社办集合。然而,她本人不仅独占透进窗户的温暖阳光,还趁著这股暖意,睡得不省人事。因此,我想进行投票,决定如何修理她。」

    成岛的话声,钻进趴著的我胳臂和耳朵之间的缝隙。

    我的确不小心趴在社办的长桌上睡著,不过我睡到一半就醒了,正在思考,却变成像在假睡一样,错失爬起来的时机。而且,成岛似乎明知我醒著,却故意这么说,我很好奇她要怎么收尾。

    「不论何时,穗村的头发都又黑又亮,我想趁机剪下拿去做酱油……赞成这个方案的请举手。」

    「头发能做酱油吗?」后藤单纯地提出疑问。

    「可以。上条借我的书里写著,由于含有胺基酸,战争时期是用人的头发做酱油。」

    「骗人!」我猛然抬头。

    星期五午后的社办里,成岛、芹泽、后藤围在我四周。「到底要干么?」「什么事?」「学姊,很紧急吗?」三人的话声重叠在一起。

    考试前一周,所有社团停止活动。过去是「原则上停止」,但从今年开始变成「禁止」。至于原因,主要是太多社团无视考试准备周,继续练习。如果原则崩坏,一切都会变得毫无节制。当然,一向对备考周视若无睹,成天自主练习的管乐社也成为众矢之的,这次社办甚至遭到封锁。

    而我将三人召集到被封锁的社办。我站起来,双手放在长桌上,俨然一副议长的模样,意气风发地开口:

    「社团活动休息,又有空闲,所以明天星期六,我们去逛街吧。」

    好吗?我用眼神扫视三人。不料,三人纷纷离开,我连忙从后面拉住她们的制服。原以为大家会很开心,没想到完全相反。

    成岛转过来,一脸凶恶地说:

    「你念点书好吗?念书!小心再没多久,你的脑袋就要全空了。」

    「上次我考得不错啊。」

    「考试分数又不是存款。」

    「芹、芹泽愿意陪我吧?我虽然穷,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麦当劳。」

    我揪住芹泽的制服。她微微低头,噘起嘴,一脸困窘地回答:

    「要我陪你也行,可是明天我想念书,也想练琴。」

    「那、那最尊敬学姊的后藤呢?」

    后藤睁圆双眼,眨眨睫毛:

    「咦?当然要念书啊。」

    是啦,我也是有在念书的。我对体力有自信,撇开成绩和效率不谈,光是坐在书桌前面,只要下定决心,不管坐多久都不怕苦。不过,这几天脑袋实在塞太多东西,差点没爆炸。

    成岛长叹一口气,「难道你是想转换心情?」

    「管乐社天天都要练习,不是这种时候,根本没时间逛街。」我摆出豁出去的态度,接著不计形象地流泪倾诉:「从去年起,我一直没买新衣服。便宜的就好,为了度过今年冬天,请给我一点时尚建议吧。」

    三人同时背对我,脑袋凑在一起,撇下我径自交谈。

    「穗村学姊看起来不土啊……」后藤说。

    「上条透露,她的衣服都是母亲和朋友帮忙挑的。」芹泽说。

    「就算挑衣服不行,她也很擅长撕开果冻膜不溢出一滴汁。」成岛说。

    终于得到结论,三人道歉:星期六还是不行。我哑口无言。

    「呃,提到上条学长,我想起一件事……」后藤凑近我的耳朵,像要分享秘密。「我朋友在伊势丹的青少年流行馆遇到学长,说学长给他许多建议,对时尚超在行。」

    毕竟春太常被抓去帮上条家次女和三女提东西,或独自去领姊姊订购的商品,甚至替她们买衣服。

    「春太就算了。好吧,没办法,我一个人逛街。」

    「无论如何,学姊就是要挑这么紧张的时期去买衣服吗?我最爱这样的穗村学姊了,请加油。那么,我先告辞。」

    后藤咯咯轻笑,离开社办。

    时间太多的成岛和芹泽,在我面前讨论考试结束后的社团活动。如果中间减少练习量或完全没练习,需要拨出相对的时间弥补,才能恢复之前的水准。

    「第一次的合奏会是什么状况,我现在就好期待。」

    成岛的语气别有深意,芹泽接过话:

    「不管怎样,大家还是会趁著读书空档,偷偷练习喘口气吧?」

    「我猜也是。」

    「就是说嘛。」

    「依芹泽来看,休息前的穗村到什么程度?」

    「遇上比赛,很多人会不顾自身斤两,用力大吹一通,不过她上周勉强跨越这个水平。」

    听到大吹一通,我顿时毛骨悚然。不是大吃一通,而是大吹一通。我又听到一句箴言,深切体会到,鞭策激励就像绝妙地融合严厉和温柔的炒饭。

    星期六上午,学校放假,我搭电车上街,只背著小肩包,双手自由。从东海道线与东海道新干线交会的车站建筑走进地下道,途中各式各样的岔路与标志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循著记忆笔直前进,发现通往地面的细窄楼梯,上头洒下灿烂的阳光。

    我爬上楼梯,在有遮雨棚的步道上前进,遇到十字路口右弯。不久,左侧出现骏府城,我来到的地方是——当当!举办夏季地区大赛的市民文化会馆。

    我在干么?

    掉头往前走。商店街传来广播声,是轻快的流行乐,但没有一首我知道的曲子,旋律左耳进右耳出。感觉被社会潮流拋下,有点寂寞。

    我折回车站旁的购物中心,停下脚步。

    一名男子坐在入口附近的篱笆围砖上,正在读口袋书。男子戴著我熟悉的眼镜,穿短外套、素面衬衫,搭配合身长裤,跟在学校见面时的印象相去甚远……

    是草壁老师!

    原来他今天放假。

    我刚要冲过去打招呼,身上的连帽T恤忽然被一把扯住。咦?没来得及尖叫,我就像在河里遭到鳄鱼攻击的水牛,被拖进购物中心的柱子后方。

    我惊慌失措,一个男生食指抵住嘴唇,说著「嘘!」逼近。

    是春太。我连忙转动眼珠,发现他帅气地穿著深绿格纹法兰绒衫配牛仔裤。背部紧贴在柱子上,只有头转向另一边。视线的焦点是草壁老师。

    干么鬼鬼祟祟——刚要问春太,一群顾客涌出购物中心,一阵喧嚣打断我的话。

    春太举起手机,从柱子后偷拍草壁老师。然后,他回过头,检查拍到的照片,满意地按下储存键,说一声:

    「好。」

    「好你个头!」

    我愤怒地说,给他的脑袋一掌。

    「小千,你来干么?」

    「这是我的问题!」

    我气势汹汹地逼近,春太不断后退,几乎要超出柱子。不料,他把我反推回来,忽然痛苦地喊一声:「啊!」

    「啊?」我才不会上当,「啊什么啊?」

    「真的啦,你看,快看!」我一起偷看春太指示的方向——柱子另一头。草壁老师抬头瞄一眼手表,阖上口袋书,收进皮包里站起,背对车站走出去。

    「幸好不是跟人有约……」春太松一口气。

    老师!我正想呼喊著冲过去,背后的春太双手摀住我的口鼻,再次拖到柱子后面。危机防卫本能启动,我用力咬住春太的手指。好痛!

    我们站在购物中心门口的柱子旁,不断猛烈喘气。

    「你看,手指留下你的齿痕了,万一休假结束不能吹法国号怎么办!」

    「居然在备考期间跟踪老师……看到你这副蠢样,我都快被你的没出息气到流泪。」

    「我是想更瞭解老师!」

    我把脸色苍白的春太挟在腋下,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前进。

    「你自尽吧,跳进骏府城的护城河自尽吧!我陪你上路!」

    「冷静下来,你冷静下来啊!」

    我在热闹的步行者专用道正中央,暂时平息激动的呼吸。往来的游客朝我投以好奇的视线。

    我总算恢复平静,垫起脚尖,望向人潮拥挤的道路前方。有著格子花纹、特色十足的道路各处,设置著纳入街道风俗画及浮世绘元素的雕像艺术品,四照花行道树赏心悦目。

    「……是不是追丢老师了?」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春太调整背包位置,毫不迷惘地跨出脚步。

    「等等、等等,」我追上去,「你解释一下。」

    「大概上星期吧,草壁老师把乐谱忘在音乐教室的钢琴上,我觉得是个大好机会,便把乐谱送到职员室。」

    大好机会⋯⋯不必连你的私心都公开。「然后呢?」

    「我没注意到乐谱里夹著信封和信,不小心在楼梯弄掉。那是寄给老师的邮件。」

    「难道你看了?」

    「捡起时当然会看到啊。那是某场研讨会的会场介绍。这是我猜的,既然会带到学校详读,应该是准备参加吧。」

    「那就是老师今天要去的地方?」

    「老师只有备考期间有空。我又很闲,好奇地过来探探,却在车站前方遇个正著。」

    「真是看走眼了,你怎么能侵犯老师的隐私?」

    春太露出生气的表情,「如果牵涉到老师的隐私,我就不会在这里,也不会告诉你。」

    「都偷拍人家了,毫无说服力……」

    「啊,你看,小千!」春太漂亮地转移话题,望向前方。人潮另一头是草壁老师的背影。

    老师!我正要跑过去,这次胳臂被抓住,拖到路边。春太把我逼到拉下铁门的鞋店前,紧紧攒住我的手:

    「你这只发情的母猫!万一老师发现我们在跟踪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根据我的常识,在外头遇到老师,当然要打招呼……」

    我目光游移地回答,然后一阵纳闷:咦,为什么是我挨骂?

    春太放开我的手,「啊,好吧,我不找藉口。既然是假日的行动,当然是隐私。」他态度一转,强势地望向前方。「老师是众所期盼成为国际指挥大师的人物,却在这种地方当公立高中教师,我想瞭解一下理由。」

    「真教人哑口无言。」

    「毕竟老师是我们的船长。」

    我明白他的比喻。不是耍帅,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在业余管乐世界里,指导者的影响至关重大。

    「就算是这样……」

    「你记得去年春天吗?我们只有五个社员,处在漆黑的汪洋中。为我们照亮前方的,不就是老师吗?」

    当时的回忆浮现,我支吾起来。

    「可是,老师的过去还是……」

    「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

    「咦?」

    「老师还能为南高管乐社担任船长几年?」

    「………」

    注视著丢下我往前走的春太,还有草壁老师远离的背影。为什么呢?脚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我渐渐难以维持视线,不由得按住胸口。又来了,有点痛。

    春太停在杂沓的道路中转向我,然后看著我呼唤:

    「小千,你不走吗?」

    「要!」

    我赶上春太。偷偷跟踪草壁老师令人心虚,但我决定只有这一次,要和春太一起蒙骗、安抚这份内疚。

    我们从主要道路拐弯,进入小规模住商大楼林立的巷道。草壁老师停在其中一栋大楼前,拿著手上的纸和大楼外观比对。其他还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前来。确定老师进去后,我和春太靠上去。那似乎是一栋专门出租大小会议室的住商大楼,外头挂著一块看板,公布各个会场。

    企业联合说明会、商业法务入门、投资组合资产的节税之道——都是些看起来很深奥的名词,令人困惑。「就是这个。」春太告诉我草壁老师要去的地方。那是一楼会场的讲习会。

    IT技能提升讲习会「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

    我一阵错愕。虽然只看到字面,但这不符合草壁老师的形象。不过,既然老师利用宝贵的休假前来参加,我决定解释为「老师求知若渴」。

    「由于完全超乎我的想像,我才会好奇到不行。」

    「是吗?」

    「主办单位是NPO法人,但这个团体十分可疑。这栋住商大楼也很奇怪。」看过老师私人信件的春太一脸困惑,「这场活动从名称开始就颇诡异,居然把『IT技能提升讲习会』和『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放在一起,根本是搅乱观点、混淆视听。在我心中,可与『活化石』和『小巨人』这类矛盾词汇相匹敌。」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

    「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像千方百计瞎掰出跟踪理由的变态?」

    事实就是如此,我直盯著他。春太乾咳一声,接著说:

    「这场讲习会,感觉超级理工吧?」

    「是啊……」

    「好像是以电脑初学者和老人家为对象。」

    「咦?」

    「草壁老师怎么会来参加这种活动?」春太纳闷地歪头,移动到大门公告栏前。「只有上午时段,十点十五分到十一点四十五分。居然以十五分钟为单位做区隔,这个主办单位不简单。」他在字里行间钻牛角尖。附带一提,春太说的是时间的尾数效果,譬如约在十点见面,有些人就会觉得前后十分钟都算是十点,不守时的人会满不在乎地迟到。

    「你打算一直等到结束?」

    烦恼的春太转过头:「对了,小千,你今天出来做什么?」我说来买冬季衣服,他问我预算,我便附耳小声透露。

    「两万圆?难道是阿姨塞钱给你,要你不许再提买新长笛的事?」

    「嗯,两万圆,很厉害吧?」

    「小千,你真是太廉价了。」

    「咦,你说什么?」

    「不,等等。青少年全身上下的行头,加一加大概就这个价钱吧。不愧是阿姨,抓准一箭双雕的机会。乾脆花光光,以免后悔。」

    「咦?」

    「要我帮你提东西或干么都行,你请我吃午饭吧。五百圆的餐就好,我没钱了。」

    「等等,今天五百圆不算什么,可是女孩子血拼起来没完没了,是没有出口的迷宫喔。」

    「你在温书假说这什么话?」

    我当场抱头。

    「不好意思,小千一定会被店员当成肥羊宰。我看看,身材和冬菜姊差不多……好,我想到怎么穿搭了。」

    「你啊,」我用力大叹一口气,「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就决定的?」

    「小千没什么品味,唔,虽然有点犯规,不过买件长版大衣吧,这样里面的穿搭失败也能遮丑。自然可爱系的白色大衣不错。如果预算有剩,就买现在身上的不同色帽T。喜欢的衣服你会轮流穿个不停。卡其色应该满适合,意外地跟什么颜色都很搭。啊,栗子色或牛奶糖色也可以。」

    就、就是这种调调!我压抑内心的吶喊,说著:「怎样啦?」

    「听好,小千,一个人适合什么,别人看得出来。求教别人也是一种才能。」

    我觉得好像被唬咙过去,「……真、真的吗?」

    「成语不是说,旁观者清吗?」

    「也、也对。」

    「到上次我陪姊姊去的精品店吧。虽然缝制手法有点粗糙,但成品还不坏。尺寸就要用赌的。不用花一小时。」

    找到不错的杂事打发时间,春太显得神采奕奕。

    「喂,斋木,你是讲师吧?学生都在等了。」

    一名眼睛距离极宽的长脸男子,催促著正在研究参加者名单的我,听起来有如低音提琴的粗弦发出的声音。这是我的新上司,我私底下都称呼他「曼波鱼」,有时会不小心叫出「曼波鱼先生」,被他踹屁股。他算是来自爱知「海山商事」的客人,一个月前左右,开始担任有限公司「羽衣兴产」的监察人员。传闻他在那里捅了娄子,只好投靠我们社长。

    社长真是个烂好人。他对西装那么讲究,年过花甲的现在,却穿起便装和服。石川的牛首紬15和服,这一带大概只有他会穿吧。即使是不熟悉和服的人,目光也会受牛首紬闪耀的光泽吸引。现在才散发出乡下常见的传统黑帮老大威严,是要做什么?

    不瞒各位,其实我和曼波鱼一样,是被社长收留的。

    当时我失去工作,前途茫茫,饿著肚子在闹区游荡,是社长给我工作,拉我一把。由于精通电脑,我自认为对「羽衣兴产」的新事业颇有贡献。

    地下钱庄和非法药物这类生意前途无亮。在人人一只手机的现代,一般人一定会插手生意,牵连我们。

    最近,某学生集团想贩卖违禁品大麻,给知名私立高中的学生,以失败告终。传闻有个键盘口风琴还是什么的演奏家,协助警方解开密码。那个学生集团似乎想设法隐藏身分,但实在蠢到家。

    在这方面,社长有意思多了。社长不会向弱者榨取钱财,而是擅长从厉害的人——国家身上捞取油水。表面上,他是妇女服饰店的老板,其实是用别的名义进行法人登记,努力投入PFI(民间融资提案制度)。PFI是运用民间资金与技术的公共服务事业,其中之一是设置避难场所的布告栏。与广告结合在一起,一面布告栏的建设费用,只要两年就能回本,而且设置期限还有二十八年之久。这段期间,每年可获得十二万圆的广告收益。想想布告栏的数目,我不禁为社长的慧眼咋舌。

    另一方面,社长成立NPO法人,进行街猫绝育手术。许多地方政府会补助手术费,一年约有两百到五百万圆的预算。社长巧妙地招揽志工,号称「喵喵计画」,将一般要价二、三万圆的绝育手术费杀价到近五千圆左右。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事务所有那么多招财猫。

    这个社长教人讨厌不起来。他没培育接班人,打算在自己这一代结束「羽衣兴产」。社长有四个上了年纪才生下的女儿,都嫁给平民百姓。她们经常带孙子来看外公。社长一定是不想给女儿添麻烦,也想将遗产分给她们吧。

    不要客气,要动脑袋。这是社长对我说过的话。追随社长的员工,长年以来只有我一个人,但现在又跑来一只曼波鱼。

    就这样到了今天。

    「喂,斋木,你在听吗?」

    「听到了,曼波鱼先生。」

    果然又被踹。那是擦得亮晶晶的菲拉格慕(Ferragamo)皮鞋,踢起来很痛耶。

    「要尊敬长上。」

    在曼波鱼的催促下,我拿著参加者名单,从会场门口偷看。我担任讲师主办的「IT技能提升讲习会」常客脸孔占一半以上,全是老头子和老太婆。我会好好教导他们,而他们会感谢我,爽快地向「羽衣兴产」的子公司(社长兼员工:曼波鱼)买下一整组最新款的电脑。

    「里面有个年轻的高中老师。」我回报。

    「哪里?」曼波鱼也探头看。

    「最后一排角落。」

    那里坐著一个长相端正,很适合黑框眼镜的男子,散发出一股乾净的气质,感觉教养非凡。参加者名单上写著:草壁信二郎,二十七岁,县立清水南高等学校,音乐教师。

    「生面孔吗?斋木,你也寄广告信给公务员?」

    「公务员不知世事,是推销上好的肥羊,但这次我没寄。」

    「那怎么会有这号人物?」

    「天晓得。或许他学生的祖父母是我们讲座的学生,从那里得到消息。」

    「然后,那个老师主动报名吗?」

    「就算是那样,也没问题啊。我们又不是在搞诈骗。我没陷害别人、践踏别人,只是与对方交换我需要的物品——钱。而且,上个月有知名科学杂志刊登那篇报导,所以他才会被广告信的内容吸引也说不定。」

    「那篇报导?」

    「对。」

    曼波鱼冷哼一声,厌恶地叹口气:「真是世界末日。」

    「是近在眼前的现实。」

    我转头再次窥望会场,曼波鱼讶异地问:

    「怎么?」

    「……草壁信二郎,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吗?」

    「不,大概是心理作用。慎重起见,你能趁上课期间帮忙调查一下吗?在可能的范围内就行。」

    「你在命令谁?」

    「这是身为部下的请求。」

    「哼,瞧你那油嘴滑舌,真是跟那家伙一个样。」

    「谁?」

    「没事。就算要查,目前只知道他的名字。即使是专家,也很难查出什么名堂。」

    「也对,我只是耍帅说说。」

    「你希望享年到今天为止吗?」菲拉格慕的鞋跟用力踩在我的脚上,很痛耶。「倒是⋯⋯没问题吗?讲习会标题居然用什么『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未免太深奥。」

    「除了那名教师以外,内容早已通知参加者。这是免费报名的讲习会,就当是观察市场反应,也可在众多外行人面前练习推销术。」

    「这些人都是来当你的练习台?」

    「世上有些事,值得亲自走一趟聆听。这次的讲习会,我不会谈到任何深奥的内容。」

    「既然要谈人工智慧,感觉会聊到CPU、电脑系统结构之类。」

    「怎么可能?我会代换成夜空的星星。」

    「星星?」

    我靠在住商大楼的通道墙上,望向骯脏的低矮天花板。「当你对著星星许愿,不论你是谁,内心怀抱的愿望,都能够成真——这是我喜欢的知名歌曲中的一段。」

    曼波鱼面露讶异:「这曲子怎么了吗?」

    「古今东西,人类眺望星星的历史是一样的。从散布在夜空的繁星中,找到喜爱的星星。电脑带给人类最大的恩惠,并非提升劳动生产力。这部分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没任何改变。进化的部分,是从天文数字般的资讯中,瞬间找到需要的资讯的搜寻功能。」

    「搜寻功能?」

    「没错,很简单。每个现代人都得到一面白雪公主的魔法镜子。」

    能够满足一切的好奇心,相反地,连不必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提到搜寻,包括『WAHOO!』这些代表性的搜寻引擎。」

    「如果少了搜寻引擎,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电脑只不过是个无用的盒子。我要由此带入人工智慧的话题。这么一提,曼波鱼先生过来后,常看『WAHOO!智囊团』吧?你很闲吗?」

    「你不能少说一句吗?」曼波鱼整个人罩上来般给了我一记头槌,撞得我前后摇晃。「小千妈的女儿烦恼实在太好笑,我忍不住留言回答。」

    「上次是什么问题?」

    「女儿没吃到南瓜可乐饼,关在房间不肯出来。为人父母真辛苦。」

    我一手按著头,盯著曼波鱼。这个人活像危险的化身,有时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从正面看去,脸呈纺锤状,双眼分开,相貌凶恶,活脱脱就是只曼波鱼。

    「为人父母……?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在爱知那里碰上什么事吗?」

    「啰嗦,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快点准备。」

    我决定稍微改变对这个人的态度。先让他看一下实物吧,我打开休眠状态的笔电。

    「提到为人父母,我忽然想到,你喜欢美国恐怖小说家史蒂芬‧金吗?」

    曼波鱼歪著头,我径自说下去:

    「他有部长篇小说《动物坟场》(Pet Sematary)。故事里有座可让死者复活的坟场,他向读者提出疑问:你是否不惜借助诅咒的力量,也要让失去的家人、心爱的人复活?英国小说家雅各(William Wymark Jacobs)有篇家喻户晓的短篇小说〈猴掌〉(The Monkey's Paw),称得上是这个主题的始祖。」

    「斋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那个诅咒的坟场,想在最近拿出来卖。」

    曼波鱼分开的眼睛睁大。

    「这次的讲习会,我挑选可能潜意识地渴望它的人选参加。」我迅速操作笔电,将原始码显示在萤幕上。「这就是我命名为『凯伦』的原始码。」

    「凯伦……?」

    「举个例子,只要将『希望复活的人』的资料埋葬在此,就能让那个人在凯伦星球上长存不朽。」

    「听起来根本是唬烂。」

    「我想也是。不过如同你知道的,这是再过几年,就可正式实际运用的技术。」

    一阵沉默后,曼波鱼沉重地开口:

    「你是说Digital Twin——数位双胞胎吗?」

    我点点头,「啪」一声阖上笔电。

    未来就在眼前。让人类生死境界变得暧昧模糊的未来。

    时间到了。我进入会场,望向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教师草壁信二郎,这个形同临时报名参加的年轻教师,注视著我,一动不动。虽然散发出沉稳的氛围,但我发现他的身上也有苦恼的阴影。

    我忽然心想,也许这名教师和凯伦的开发者一样,失去亲近的重要人物——挚爱。

    +

    一抵达精品店,春太就在陈列上衣和大衣的柜子前一步步横向移动,著手替我挑选。

    「原来你是常客……」我想起他被二姊和三姊当成牛马使唤的事。

    「是啊。这里可网购,非常方便。此外,也可在家试穿。」他埋怨著假日懒得出门的姊姊们,接二连三挑出衣物:「来,这件,还有这件。」我抱著这些衣服前往试衣间。店员瞪大眼看著我们。

    或许是这样被催著换了好几次衣服,我居然觉得疲累,心想不行,吁一口气调整呼吸。

    我拉开试衣间的帘子,感觉外面有人,不禁抬起头。

    那是一个用秋季围巾遮住半张脸的少女,和一五二公分的后藤差不多高,或稍矮一些。她的头发中分,露出额头,头发往内侧卷,夹在耳后。

    我以为她在排队,急忙走出去,但她手上没有要试穿的衣服。只见她背著水点花纹背包,一手提著大纸袋。经过时我望向她,她便急忙转向展示柜,作势挑选,拿起上衣。结实的大纸袋边角,撞到她娇小的身体,感觉颇碍事。

    「是你的朋友吗?」在物色上衣的春太用侧脸问我。

    「不认识,不过她刚才好像在看我。」

    「她从一开始就在看。你在换衣服时,她一直在外面。明明没要试穿,却站在试衣间旁不肯离开。」

    「咦,真的吗?」

    「她的大纸袋令人好奇,店员好像也有点困扰。」

    我陪你去——这次试穿春太也跟来。以秋季围巾遮住嘴巴的少女占据试衣间附近的展示架。咦……我发现她频频窥望的目标,是总共三间的试衣间。

    春太轻撞少女的肩膀。我眼尖地看见他的手指趁机勾一下纸袋提把。纸袋掉下来,春太说著「啊,对不起,没事吧?」,蹲下率先伸手。少女的脸色顿时发白,发出「噫」一声,丢下纸袋,逃也似地离开店里。

    「你干么把人家弄哭?」我轻戳春太。

    「做得太过火了吗?」春太双手提起纸袋,歉疚地说。「我瞄一下里面,没有附标签的衣服或针孔摄影机之类危险的东西。」

    瞄一眼就看得这么清楚?针孔摄影机⋯⋯这么一提,藤咲高中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那她干么要跑?」

    「我的表情那么可怕吗?」春太指著自己。

    「不会啊。」

    宛如少女漫画情节的邂逅场面,应该要开心吧?好久没看见女生对春太多余的帅气外表无动于衷。

    我们都纳闷不已。店员过来关心,春太把少女丢下的纸袋交给店员。他的表情尴尬,似乎觉得后悔。

    「万一她不回来,给店里添麻烦就不好了。」春太像在自言自语,接著转过身。「我去追那个女生。小千,你决定要买哪件了吧?」

    「呃,是啊。」

    相中的衣服已交给店员。托春太的福,似乎能在预算内解决。

    「结完帐在店门口等我。」

    自告奋勇要提东西的春太潇洒消失,只留下我和店员。客人,请问要怎么办?那就结帐吧——我走向收银台。

    找钱时,背后一股慌张的气息逼近,我回过头。

    刚才的少女冲进来,扑在柜台上问:「不好意思,我把东西忘在店里。」在近处一看,她的相貌比管乐社的学妹们稚气,搞不好还是国中生。

    店员想先包装衣物,我礼让说:「我等一下没关系。」

    少女泫然欲泣地行一礼,双手接下看起来很结实的大纸袋。她珍惜地把纸袋紧抱在胸口,也不仔细看路就往前冲。我刚想著「她没问题吧」,春太气喘吁吁地进入店里,不出所料,少女迎面撞上去。

    春太像殉职的刑警般无力倒下,少女则虚脱地瘫坐。我搭住她的肩膀问:「有没有受伤?」幸好春太的身体成为缓冲垫。少女赫然回神,往后跳开,一个劲地赔罪:「天哪,我怎么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常有的事,不必担心。如果你觉得抱歉,帮我抬那只脚。」我抓起春太的一脚,挟在腋下。

    「啊,好。」少女不知所措,但还是照著做。

    一、二、三,我们拖著春太,离开精品店。

    来到较宽阔的人行道,我得知少女的纸袋装了什么。袋里只有一个模型盒,外面画有战车,印著看起来很难的英文。是以色列军方的知名战车,梅卡瓦1/35模型,适合高级玩家。

    「很、很恶心吧?」

    看著少女羞怯的模样,我窥知她为这渺小的嗜好,遭周围的同龄少女以怎样的眼光对待。

    「才不会。」我摇摇头,发自内心说:「换成是我,根本不可能组合这么精巧的模型。」

    「大、大家一开始……都、都觉得有趣……会这样说……」

    「就是啊。」

    「今天也一样……我本来……没打算买……房间的壁柜里……还积了四十盒左右……」

    话题似乎逐渐失去脉络,什么叫「积」?我小声问瘫坐在旁边的春太,他应道:「意思是都没拆吧?」然后,他带著叹息补充,少女恐怕是货真价实的模型宅。照这个速度下去,在成年前,她的房间就会先被模型塞满。

    少女垂著头,吸吸鼻涕。「大、大家都像这样……一个个远离我……。我、我怕得连对学妹都不敢讲。听、听说做模型很流行……可是,我身边没半个人玩……我好纳闷大家、都躲在哪里……」

    我不禁同情起少女。「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你的同好。春太,对吧?」

    「我可不认识。」

    「对了,之前很照顾我们的仓泽乐器行老板,不是说女儿迷上做模型吗?」

    「……那是我。」

    我和春太都瞪圆双眼,连忙问:

    「你就是那个上小学时,暑假的自由研究主题选择拆解长笛的女儿?」

    「呜!我爸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说出来……」

    不论对方年纪比我大还是小、是什么身分,我发现聊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自我介绍。

    「我叫穗村千夏,跟我一起的是上条春太,我们读南高二年级。你呢?」

    「我是仓泽步美,读三中。」

    「三中?三中的几年级?」

    「三年级。」

    我和春太一起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几乎同时问:「你高中要考哪里?」「你打算上哪一所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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