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艾儿没有插嘴，静静地聆听卡隆诉说。

    这段过去比诺艾儿想得还要壮烈许多。不过……她或许已经隐隐猜到他们曾经缔结契约的事。

    而且关系似乎比想像中还要亲密。

    「我一开始也曾想过，罗素或许会永远是个胆小又天真的男人。可是，实际上却不是如此。他能变得极度冷酷无情。」

    「……竟然为了终究会毁灭的未来而弒亲……简直是疯了。他到底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

    「不知道。就连对我，他也什么都没有说。或许是打算带进棺材里吧。」

    卡隆注视著虚空，叹了一口气。

    饭店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卡隆应该曾试著偷偷探究巴洛斯的过去吧。可是看他这副样子，恐怕是什么也没有查到。

    「不过──毫无疑问是我扭曲了罗素•巴洛斯这个男人。千真万确。」

    「可是，那不就是恶魔的乐趣吗？你好像也做得很起劲。」

    「是啊。现在想像他会如何毁灭，我有时候还是会感到兴奋。」

    「你真的很恶劣呢……嗯？」

    巴洛斯和卡隆是在八年前缔结契约。他们在这里潜伏了一年，不断暗中行动，成功完成邪恶的计画才让巴洛斯当上拉普拉斯市长。

    他至少已经登上市长的宝座六年以上。

    卡隆的契约会在他当上市长的瞬间终了。他早就应该付出代价了──可是，巴洛斯现在仍然是受到热烈支持的「市民的骄傲」，甚至还有向大企业收取高额贿赂的嫌疑。

    这实在很难说是已经毁灭。甚至不像是走向毁灭途中。

    「这太奇怪了，卡隆。你和巴洛斯市长的契约……怎么没有『代价』？」

    「讲了这么久，我累了。移动一下吧。」

    「啊？明明累了还要移动？有必要刻意拖延吗？不是说过别再模糊焦点了吗？我都要吐槽不完了！既然都说到这里了，就全部从实招来！」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才要移动，快点过来。」

    卡隆用不由分说的态度往房间的深处走去。他的步调很稳，似乎是真的已经恢复体力。

    诺艾儿的衣服也乾了不少，并不反对继续前进……但却一边抱怨一边跟在后头。

    会议室连接著一条粗糙的隧道，穿过这条隧道就来到一处荒凉的岩石地。

    诺艾儿与卡隆四周是陡峭的悬崖。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刺眼的阳光让诺艾儿眯起独眼。不过──这里是户外。卡隆与巴洛斯的旧据点充满了灰尘，空气也很潮湿。

    一口气脱离那种环境，诺艾儿深呼吸。也许是错觉，诺艾儿总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闻到海潮的香气了。

    卡隆什么也没有说，笔直往前走去……不过。

    「被毁了。」

    路上出现一座岩石堆成的山，于是卡隆停下脚步。这座岩山乍看之下像是自然形成的。可是诺艾儿沿著卡隆的视线望去，看到岩石的另一头有条老旧的石阶。

    「那道阶梯是唯一的路。」

    「……难道是巴洛斯市长做的？」

    「大概是吧。炸得还真是豪迈。」

    这里有罗素•巴洛斯和卡隆一起度过一年的藏身处。屋里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巴洛斯曾待在这里。如果请鉴识人员来调查，或许另当别论。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想要防范任何万一。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他人靠近。

    「没有地方能用锁链勾住。只能认命地爬悬崖了吗……？」

    「咦？」

    诺艾儿怀疑自己的耳朵。那可是几乎倾斜九十度的断崖峭壁。卡隆也就算了，诺艾儿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爬上去。

    「请等一下。再稍微调查一下四周吧。」

    「也对……但愿有留下什么……对了，我记得悬崖上应该放著紧急绳索。」

    诺艾儿调查了岩山，很容易就找到了解决方法。

    岩石之间有缝隙。宽度大约可以让瘦小的女性通过。

    「……虽然很不情愿，但我用爬的应该能通过……」

    「嗯。」

    「……算……算你欠我一次。通过这种地方……衣服会……」

    「非常抱歉，大小姐，麻烦您像条毛毛虫般在地上爬行。」

    「唔唔唔……」

    如果用爬行的方式通过，还有点潮湿的洋装一定会沾满沙土。长长的头发大概也无法幸免。而且这里还有虫。蚂蚁或鼠妇等长著很多脚的虫子在地上爬来爬去。

    诺艾儿硬著头皮在岩石下爬行，努力不去想像岩石塌下来会如何。好不容易爬出来时，洋装和头发果然都惨不忍睹。

    「我……我总算爬过来了！」

    「很好。我不知道这附近是什么时候被炸掉的，地面很有可能不太稳定。小心你的脚下。」

    卡隆的声音从岩石的另一侧传来。从这里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

    诺艾儿用单手尽量把沙土拨掉，登上悬崖上的粗糙石阶。这是谁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阶梯呢？就像遗迹般老旧。旁边没有扶手，阶梯一直延续到不小心失足就无法全身而退的高度。靠义足登上这段阶梯会相当辛苦。

    不过，卡隆并没有出声催促诺艾儿。

    登上阶梯顶端后，终于可以看到卡隆的身影。诺艾儿环顾四周。悬崖上钉著金属零件，上头绑著看起来很牢固的绳索。这应该就是卡隆所说的紧急绳索吧。

    诺艾儿把绳索放到悬崖下，看到卡隆抓住绳索时，忍不住笑了一下。

    「怎么，有什么好笑的？」

    「呵呵，这幅景象真有趣。」

    「……啊？」

    「因为我以前老是被你用锁链粗鲁地拉起来嘛。可是现在！我才是站在上头的人！」

    「怎么，你想把我拉上去吗？」

    「你不是累了吗？」

    「……唉。那我就乐得轻松了，随你的便吧。就拜托你用那条柔弱的手臂豪迈地把我拉上去了。」

    「你说的喔！撞……撞到身体可别怪我！」

    诺艾儿握住绳索，用左手使力。可是……绳索一动也不动，就像是绑著岩石似的。诺艾儿心想是不是卡隆在恶作剧，往悬崖下一看，发现他只是一脸无奈地吊挂在绳索上。

    「唔唔……唔……！」

    「就是这么回事。我很快就会爬上去，你乖乖在那里等著。」

    就算赌气硬拉，也只会伤到自己的珍贵手臂。或许还会闪到腰。虽然不甘心，诺艾儿还是放开了绳索，等待卡隆爬上来。

    虽然卡隆所召唤的黑色锁链经常派上用场，却也让诺艾儿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在没有双手的时候。把诺艾儿的身体五花大绑，强硬地拉到高处是他常用的手法。

    卡隆还曾经笑说这是「钓大鱼」。

    诺艾儿还以为这次是自己把卡隆钓上来的绝佳机会。

    ──啊。话说回来，卡隆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搞不好也相当费力。

    恶魔与人类的力气根本无法比拟。卡隆甚至可以用锁链缠住直升机，把直升机拉下来。甩动诺艾儿这种体重的人类或许只是雕虫小技……

    但自己以前每次被拉起来就大肆抱怨的事，还是让诺艾儿开始感到有点愧疚。

    卡隆很快就来到诺艾儿所在的高处。如果是人类，应该会花两倍以上的时间。

    「伤脑筋。没想到光是要从以前的藏身处回到城市就这么费劲。」

    卡隆皱著眉头，把黑色礼服沾到的尘土拍掉。

    「那个，这里……这座悬崖好像还能继续往上走……」

    「是啊。我们只走到一半。不过，从这里开始就有可以勾住和踩踏的地方了。我先到上面去，你在这里等著。」

    「结果还是要把我钓上去啊…………我知道了。」

    「嗯？怎么，你还真坦率。平常老是吵著说会瘀青或是少女的尊严──」

    「你别管！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快点前进！」

    「好吧好吧。」

    卡隆刻意叹了一大口气，仰望悬崖。

    他接著做出彷佛忍者的动作。他没有助跑，也没有用到手，就轻巧地跳上几公尺高的落差。就连诺艾儿觉得他不可能跳得到的地方，他也用锁链缠住上方的突出岩石，轻松跳了上去。

    当燕尾服的下襬像乌鸦的翅膀般飘扬，卡隆的身影就马上从诺艾儿的视野中消失。

    哒的一声传来。卡隆似乎著地了。

    零星的沙子和小石头往诺艾儿的头上掉落。

    「糟了！喂，站在那里别动！」

    「咦？」

    不知道这附近是什么时候被炸掉的，地面可能不太稳定──卡隆刚才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因为卡隆著地的冲击，岩石表面产生了裂痕。

    然后，整块岩石都──

    就算没听到卡隆叫自己别动，诺艾儿仍然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僵在原地。

    黑色的闪电在诺艾儿的视野角落闪现。

    事情全发生在一瞬间。

    掉落下来的岩石被打得粉碎。现场扬起一阵尘土。爆裂声又持续了三次左右。每次有声音响起，就会有岩石碎片和尘土飞散。密集的尘土跑进了诺艾儿睁大的独眼里。

    「啊！」

    诺艾儿这么一叫的瞬间，有石头飞进嘴巴里。可是多亏如此，她这才回过神来。为了保护独眼而反射性地低下来的头被小石头和岩石碎片打中。

    「好痛好痛好痛，有小石头掉下来了！」

    「总比被大石头砸烂脑袋好吧。你继续维持同样的姿势。」

    「咦……等一下！」

    锵啷锵啷的声音一响起，刚打碎岩石的恶魔锁链就像一条蛇似的缠住诺艾儿的身体。

    然后……

    「喝！」

    「呜啊！」

    一如往常。

    卡隆粗鲁地拉起诺艾儿，把她「钓」到自己脚边。

    「痛死我了！刚才那样绝对害我瘀青了！你这次比平常还要粗暴！是故意的吧！」

    「我的状态还没有恢复正常。只有瘀青已经很好了。」

    卡隆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把手插进口袋里，快步往前走去。

    诺艾儿瞪著他的背影，同样迈出步伐。

    走著走著，痛楚和激动的情绪渐渐缓和，诺艾儿开始觉得有点尴尬。明明才刚反省自己被锁链拉起来就大吵大闹的行为……

    而且。

    卡隆操纵锁链的力道甚至可以打碎那么巨大的岩石。

    『只有瘀青已经很好了。』

    卡隆说得一点也没错。既然能打碎岩石，他应该也能用锁链轻而易举地打碎人类的身体。不过──不只是用锁链拉起诺艾儿的时候，就连击退巴洛斯的手下时，他都没有用那么强的力道挥舞。

    他平常肯定都有手下留情吧。

    和罗素•巴洛斯搭档时，他似乎都是毫不留情地杀死敌人，现在却不同。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呢？看来还有很多事情该问他呢。

    诺艾儿看著卡隆的背影前进。两人一直都保持沉默。

    过了一阵子，荒凉的岩石地开始出现绿意，最后进入一片树林。两人拨开草木前进。

    虽然不明显，却好像有大型车辆经过的声音传来。

    卡隆停下脚步，把覆盖在岸壁上的藤蔓拨掉，后面是一扇老旧的门。

    「走这里会通往拉普拉斯市街。」

    卡隆这么说著，把门打开。

    「咦，从这种地方？」

    「你大概很意外，前面是高架桥下。这里似乎本来也是黑手党用来做坏事的地方。除非是能从『这种地方』出入的人，否则无法使用。」

    门的里头是一个阴暗潮湿的仓库。入口附近散落著垃圾，深处堆放著破破烂烂的木箱。

    不过──诺艾儿隐约有种异样感。

    这里和先前经过的巴洛斯与卡隆的藏身处好像不太一样。

    「好奇怪……嗯……」

    「怎么了？」

    「不……」

    诺艾儿不知该如何回应，在不太宽敞的房间里稍微走走看看。

    果然和先前的房间不同。虽然光是观察一下子也不知道具体的不同之处。

    「该说是有生活感吗……看起来就像是不久前还有人住在这里。」

    卡隆沉默地注视著诺艾儿，缓缓眨眼。

    「──离开这里之前，要先决定今后的方针。我要暂时思考一下。你乖乖待在这里。」

    大概就和待在藏身处时一样，找到线索去质问卡隆，他就会回答问题吧。只要调查看看，或许就能知道异样感是从何而来。

    诺艾儿很想知道卡隆与巴洛斯的「契约」与「代价」究竟怎么了。她总觉得卡隆是在测试自己是否有资格得知真相。

    房间里有沙发，有桌子……墙壁上贴著许多资料。几乎都是剪下来的报纸与地图。

    其中有一张纸写著某些文字。

    几个用红色墨水写著的「完」吸引了诺艾儿的目光。

    『湾岸区第二废弃大楼』。

    『旧市议会议事堂』。

    『市街十三号街区•纸工厂旧址』。

    『贫民窟／市街交界处•旧毕安哥家族所有地』（完）。

    『沿海岩石地』（完）。

    ──全部都是地点的名称和地址。「沿海岩石地」……是指刚才经过的那个藏身处吗？「湾岸区第二废弃大楼」……啊……这个地方是……

    诺艾儿从软木板上把这张清单拿下来。虽然因为湿气而变得皱巴巴的，纸张看起来却相对较新。诺艾儿看著这张纸，在沙发上坐下。

    某种黑色的东西在视野的角落轻轻飘起。

    ──哎呀，这是……

    诺艾儿抓住在空中飘浮的这个东西。

    看起来非常眼熟，既像是鸟类的羽毛，又像是动物的毛发。颜色是漆黑。仔细看看沙发，还会发现上面附著著好几根同样的东西。

    卡隆走进这里之后，根本还没有靠近沙发过。

    诺艾儿找到一根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他的后脑杓冠羽的大型羽毛，呼唤了卡隆。

    「这个应该是来自不久前住在这里的某人吧？你可不要跟我说这是外面的乌鸦跑进来留下的喔。」

    「…………」

    「写了这张清单，又在软木板和墙壁上贴资料的就是你吧，卡隆。」

    「……没错。」

    卡隆的神情并不像是认命地投降。

    只是坦白承认。

    「你知道那张清单代表什么吗？」

    「『湾岸区第二废弃大楼』是我召唤你的地点。沿海岩石地是巴洛斯召唤你的地点。其他也都是废弃大楼或现在没有人使用的老旧设施…………这些该不会是适合召唤恶魔的地点吧？」

    「你注意到啦──没错。那些地点不只是没有人烟，也方便巴洛斯湮灭证据。」

    「可是这张清单是最近才写的。」

    「直到被你召唤为止，我都待在这里。我列出那张清单，一直在追查他的动向。」

    「你和巴洛斯市长的契约不是结束了吗？完成契约的恶魔有必要继续留在当地吗？我不知道是地狱还是魔界……恶魔应该有地方可以回去吧？」

    「……哼。恶魔根本没有归处。契约终了后，直到再次被召唤为止，恶魔只会变回『概念』。肉体与意识都会消失。」

    「咦……真的吗？怎么这么模糊……」

    简直就像是只为了被人类召唤并实现「愿望」而存在。跟诺艾儿的想像完全不同。

    可是，既然「契约」就如同存在的证明，卡隆怎么会在拉普拉斯停留了好几年？

    「为什么你还留在拉普拉斯（这里）……？难道你和市长的契约还没有──」

    卡隆缓缓地叹了一大口气。

    「什么都还没有结束。」

    拉普拉斯中央饭店枪击事件。

    这起事件在拉普拉斯市史上留下了血腥的伤痕。

    毕安哥家族与罗索家族在事件中同归于尽。双方的老大都遭到轻易射杀，主要干部也几乎都已经丧命或落网。

    还有埃拉多•巴洛斯──当时的市长也在一阵混战中遭到黑手党暗杀。杀手身分依然不明。拉普拉斯警方有好一段时间都在集中追查这起饭店枪击事件。

    可是为了填补政治上的空缺，下届市长选举几乎随即举行。选举的准备能够进行得如此迅速，全都是因为罗素•巴洛斯的促成。

    撒钱贿赂、不惜杀人地胁迫……巴洛斯几乎不择手段。

    可是实际上，他在世人面前完美地化身为「父亲遇害而为此伸张正义的年轻市议员」。不认识演员的卡隆也对他的演技深感赞叹。

    在下下周就要举行临时市长选举的某天。

    卡隆与巴洛斯久违地在藏身处见面。

    自从饭店的事件发生以来，巴洛斯都过著极为忙碌的日子，即使只有短短的一小时也很难避人耳目。表面上的他已经完全是个「拉普拉斯的明日之星」，总是有媒体紧跟在后。

    即使是这样的巴洛斯，在藏身处也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本性。面对许久未见的卡隆，他不打招呼就把一叠报纸拿到卡隆面前。

    「看啊！下届市长候选人之中，最受欢迎的人就是我！」

    「哦。」

    卡隆大致看了一下报纸，稍微有些佩服。

    枪击事件发生后，卡隆别说是对巴洛斯提出建言了，甚至不再护卫他。现在的他已经有了世人的目光这面坚固的「盾牌」。在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有镜头跟著他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人敢觊觎他的性命。

    报纸和杂志上写著拉普拉斯市民对罗素•巴洛斯的赞赏与期待。这些全都是巴洛斯一个人的行动成果。

    「我终于要站上这个城市的顶点了。终于……！」

    「……哼。现在放松还太早了。媒体所写的内容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经过至今的非法行动，两人都很清楚，只要有钱和情报就能轻易操作媒体。努力传递「真相」的英雄式记者──根本不存在。

    「一路上做了这么多事，到了关键的选举也只是乖乖等待结果出炉吗？」

    「当然不是。我要击垮其他所有的候选人。」

    巴洛斯带著浅笑这么放话。临时市长选举还有其他三名候选人。一个人是前市长的秘书，其他候选人也都是从政三十年以上的大老。

    即使立下扫荡黑手党这种「浅显易懂的功绩」，年轻的巴洛斯应该也很难完全拉拢思想僵硬的保守派……如果正面迎战的话。

    可是巴洛斯似乎没有那个打算。卡隆把报纸折了起来。

    「既然如此，就用隐密的方式处理吧。例如用他们的家人当作人质，确保他们不敢反抗。」

    「……呵……哈哈哈……喂，你在开玩笑吧？」

    卡隆没想到巴洛斯会对自己发出这种乾渴的笑声，不禁用严肃的表情凝视著他。

    「怎么可以用那种天真的普通方法？你是过得太安逸了吗？伙伴。」

    「……什么？」

    「这次的选举没有借助你的能力。我曾经有几次严重的舞弊。虽然没有留下证据，但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这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案件就得快点处理掉。」

    「……所以你打算让其他候选人背黑锅吗？」

    「没错。我要把他们当作代罪羔羊！」

    多么天才的点子！……巴洛斯彷佛要这么说，双眼带著幽暗的光芒。

    「我绝对不会带著任何把柄成为市长。这次参选的三个人就是第一次忤逆拉普拉斯市长罗素•巴洛斯的一群蠢蛋！我要让他们身败名裂，在市长选举落选，锋头一过就杀了他们。让别人带著我所有的罪名进棺材，不是很棒吗！」

    「我觉得这样太危险了。轻易牵连他人，小心最后无法收拾。」

    卡隆冷静地打断巴洛斯这番陶醉的狂热言论，他便露出明显感到不悦的神情。

    「你到底是怎么了？还真是扫兴。我的目标可是完美无缺的顶点啊。」

    「看来你似乎欠缺一点谨慎。」

    「──我已经舍弃了那种东西。」

    过去卡隆曾劝巴洛斯「舍弃理性」。

    巴洛斯似乎真的已经舍弃那些感情。虽然卡隆早已察觉他正在逐渐变化，经历饭店的事件以后，他却可以说是「澈底变了一个人」。

    现在的巴洛斯已经不再需要恶魔的唆使。

    他的手法和思想都已经有如恶魔。

    他学习并吸收恶魔的智慧，逐渐扭曲的模样让卡隆怀抱喜悦与兴趣。身为一个恶魔，卡隆对巴洛斯的作风有很高的评价。

    不过──

    罗素•巴洛斯的变化也意味著两人关系的变化。

    两周后。

    巴洛斯在临时市长选举中顺利获胜，终于成为拉普拉斯市长。

    卡隆与巴洛斯见面的机会变得愈来愈少。

    许久未见的他们再会的地点是拉普拉斯有名的历史建筑──旧市议会议事堂。

    因为新议事堂约在十年前落成，这里已经无人使用。不过，据说它所采用的建筑工法在这个国家很特殊，所以有许多人以文化价值为由，要求政府保护这栋建筑。

    巴洛斯看准了这一点，就任后不久便将这栋建筑认定为「拉普拉斯文化遗产」，向市民承诺会保护它。

    当然，它对巴洛斯来说不过是栋「破旧的建筑」。保护它纯粹是因为能够「利用」。

    它在建造当时是位于城市中心，但经过一段岁月，现在城市的中枢位置也已经稍微有了变化。由于交通不便，居民也减少，现在已经化为人烟稀少的冷清地区。

    到了夜晚，四周甚至没有车辆行驶的声音，包围在一片寂静之中。

    空气中弥漫著老旧地毯与木材的气味。描绘在天花板上的花纹华丽得多余。不论是哪个家具，似乎都能用来拍摄以中世纪为舞台的电影。

    巴洛斯一脸满足地四处走动，最后在大厅中心停下脚步。

    「这里果然是很好的环境。平常不会有人靠近，这么宽敞的空间和房间的数量也能在有什么万一时派上用场。这个大厅的地面应该还能画任何尺寸的魔法阵吧。」

    卡隆从进入这里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对巴洛斯却连一声招呼都没有。

    因为卡隆早已动怒。

    巴洛斯说到「魔法阵」时，卡隆终于忍无可忍地瞪著他，挤出声音说道：

    「罗素，你知道自己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吗？」

    「……什么啊。都已经好久没有见面聊聊了，你的心情还真差啊，伙伴。」

    「你现在甚至会把代罪羔羊用在恶魔的契约上吧。」

    「啊……？你就是在气这件事吗？」

    巴洛斯毫不避讳地对卡隆摆出嘲笑的态度。

    「你不是很喜欢这种残酷的作风吗？你的建议总是很有效。所以我只不过是学习你的做法罢了。」

    「我根本不在乎你利用他人的行为。不过──所谓的恶魔契约，是恶魔与契约者一对一的交易。你违反了自古以来流传的规矩、礼仪以及美学。」

    卡隆早就知道。

    巴洛斯已经开始染指「代罪羔羊契约」。

    他会寻找适合作为「祭品」的人──固执己见又拥有强烈野心的愚者，用真真假假的言论鼓吹这样的第三者，使其与恶魔缔结契约。

    并促使代罪羔羊对恶魔许下必定能让罗素•巴洛斯得利的愿望。

    换句话说──巴洛斯不必牺牲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只要对恶魔献出第三者，就能实现愿望。

    「不管你要跟我以外的大恶魔缔结几次契约，我都无所谓。不过……既然要藉由恶魔契约来实现愿望，你就要自己付出『代价』。」

    巴洛斯就任为市长后，随即雇用了名叫希比拉•贝克的优秀秘书。不知为何，巴洛斯对她坦白了自己背后有恶魔撑腰，而且暗中犯下各种恶行的事。

    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信任……还是认为说出真相会比较容易利用呢？

    卡隆也曾见过她几次。

    刚开始，她只是个普通的女性人类。顶多是比其他女人还要聪明且冷静。

    可是最后……她变得判若两人。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巴洛斯不说，卡隆也知道。

    「你是在说希比拉吗？她可是自愿缔结契约的。」

    「不对。我不只是在说那个秘书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卡隆用低沉的声音怒吼，巴洛斯便罕见地一瞬间语塞。

    「到目前为止，你到底瞒著我利用了多少恶魔，欺骗了多少人类？」

    「…………天知道。数也没有意义。我早就不记得了。」

    巴洛斯别开目光。

    「想靠自己的力量站上拉普拉斯的顶点──许下这种愿望的你现在却处处依赖恶魔的契约。你堕落了，罗素。」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可是，卡隆攻击的并不是他的良心，而是自尊心。巴洛斯久违地恼羞成怒，逼近到卡隆面前。

    「别说得好像你很懂！现在这种情况也是你造成的！」

    「什么？」

    「因为和你缔结契约，我的未来只剩下毁灭。不是吗？光是当个普通的市长，日子也不会长久。」

    事到如今，这是什么话？

    这是卡隆的第一个念头，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巴洛斯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卡隆的预料。

    「我要永远逃避『毁灭』。」

    巴洛斯嗤笑。

    扭曲得丑陋，痉挛般的笑容。

    卡隆的背脊瞬间窜起一阵恐惧。

    「我绝不制造破绽。危险因子要澈底排除。利用过的家伙也一定会处理掉。管它是恶魔的契约还是神的奇迹，我会用上所有能用的东西。恶魔契约的礼仪？美学？哼！我才懒得管哩！我正在利用现在的地位……利用拉普拉斯这座城市的一切，跟你的契约『代价』对抗……！」

    卡隆感觉到的恐惧只有一瞬间。他马上就燃起怒火。

    如此扭曲。巴洛斯已经变得如此扭曲了吗？

    创造出此等怪物的凶手，真的是我吗？

    『这是你造成的。』

    「你……岂有此理。这已经不是契约了！难道你想把『代价』一笔勾销吗！」

    卡隆的怒骂让巴洛斯那抽搐的笑容更加扭曲。那已经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表情。

    「我的目的是站上拉普拉斯的顶点。不受谁束缚，不受谁支配。没错……我也不打算被你的契约束缚！你就试试看吧……杀了我啊！」

    站上拉普拉斯的顶点。

    这个愿望本身很单纯。卡隆只要弹个手指，隔天就能让巴洛斯当上市长。

    但巴洛斯本人不甘于此，他靠著一副瘦弱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以自己的力量登上了顶点。

    卡隆对这种「契约」的用法很感兴趣，也认为他的本质虽然邪恶，却是个有骨气的男人。至少巴洛斯无疑是个努力不懈的人。

    这样的罗素•巴洛斯……会迎向什么样的毁灭呢？

    这一点就连卡隆也不知道。虽然他能自己设定，却刻意不那么做。

    卡隆从来不曾在一名人类的契约上花费如此漫长的时间。正因为如此……他才想保留期待。

    然而，这个男人已经──

    不是人类了。

    「怎么了？卡隆！现在的我毫无防备。快点杀了我啊！」

    他很清楚。

    卡隆不会杀了他。

    只要用钩爪或锁链就能轻易杀死他。可是，卡隆办不到。

    「……你玷污了恶魔的契约，根本不值得我当场杀了你。听好了……『代价』绝对无法违背。你就害怕地等待总有一天会造访的毁灭吧。等到你堕入地狱，再来后悔自己利用恶魔，玩弄恶魔契约的行为吧。」

    卡隆转身背对巴洛斯。

    两人在这个瞬间诀别。

    「再见了。和你一起在拉普拉斯奔走的日子……并不坏。」

    可是，卡隆这句道别的话是出自真心。

    罗素•巴洛斯与恶魔卡隆的契约以某种意义而言，还没有结束。

    两人还有所连结。

    卡隆所说的并不只是往事。经过现在，这件事也牵扯到诺艾儿的命运，延伸向没有人知道的未来。

    「他当上市长后，我就经常独自待在这个地方。我一直在暗中追查他的行动。原本是为了见证他毁灭的瞬间……但现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

    「你应该觉得很滑稽吧。因为把那个男人变成怪物，我被背叛、嘲笑，美学也遭到玷污……而我却又要向他复仇。」

    卡隆在嘴喙中发出自嘲的简短笑声。

    「你知道我为何不在诀别的那一天杀了他吗？」

    诺艾儿只能缓缓地摇头。

    「我太过执著于一名契约者了。当他说要把代价一笔勾销时……我感到连结我们的『契约』遭受了否定。这令我……大受打击。」

    听到垂下眼睛的卡隆用沧桑的低沉声音这么说，诺艾儿很惊讶。以目瞪口呆来形容也不为过。

    诺艾儿不只对卡隆曾抱有那种感情的事感到讶异──也很意外他愿意坦白说出这件事。

    「本来──如果是其他的恶魔，应该会在那个时候杀死罗素。但我办不到。我拋下一句『你总有一天会毁灭』的老套台词，就那么逃走了。」

    卡隆完全闭上垂下的眼睛，低声嗤笑了起来。

    「或许我根本没有资格向他复仇吧。如果我当时杀了他，你也不会失去手脚了。明知如此，我却还是顺势鼓吹你复仇。」

    「！」

    「实在是……滑稽至极。你尽管笑吧。这就是夺走你手脚与未来的可怕大恶魔的──可悲真面目。」

    诺艾儿并没有笑。

    她原本是乖乖坐著聆听，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身。卡隆在不知不觉间背对了诺艾儿。

    平常总是傲慢地俯视诺艾儿的他，基本上都维持抬头挺胸的姿势。此刻他的背影却好像缩小了。

    「卡隆。」

    诺艾儿带著严肃的表情呼唤他。

    卡隆看似要回头，却又没有回头。

    「你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吗？」

    他似乎没有头绪。他终于转过头来，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又想要……再次做出自私的事吗？」

    卡隆不久以前曾对诺艾儿这么说过。当时的诺艾儿也碰到了和现在的卡隆同样的疑问与障碍。

    怀疑自己没有资格复仇。

    卡隆当时就是用这番话拉了陷入苦恼的诺艾儿一把。

    可能是回想起来了，卡隆沉默地睁大眼睛。

    「以恶魔而言，你的想法太过谦虚了。巴洛斯市长背叛了你。为此报复根本不需要考虑有没有资格。既然契约的代价是以市长的身分走向毁灭，现在开始摧毁他不就好了吗？」

    「你不怪我吗？是我培育了他，把他变成怪物，然后放任他胡作非为的啊。」

    「以前的事──已经结束的事再怎么抱怨也于事无补。要反省的话，请等一切都结束后再说。现在你的契约者是我。」

    「…………」

    「帮助我复仇的第二项契约不是现在进行式吗？既然你已经引导我走到这里，我就要你好好陪我到最后。赌上你身为恶魔的骄傲。」

    卡隆暂时陷入沉默。

    诺艾儿没有移开目光，卡隆也没有逃避。

    最后，卡隆大幅点了点头。

    「……这样啊……是啊，你说得没错。这次你是对的。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罗素•巴洛斯对你我来说都是必须打倒的敌人。现在或许不需要思考多余的事。」

    「是啊。」

    「来到怀念的地方，我似乎变得有些感伤……你就忘了吧。」

    「这就难倒我了。这可是你难得的把柄，我不会忘记的。」

    卡隆不悦地皱起眉头，用不知道在哪里的舌头发出啧的一声。

    「……好吧。随便你。不说往事了，往城市出发吧。」

    两人就这么挥别迷惘。卡隆头也不回地往室内深处走去。诺艾儿稍微笑了，跟在他身后。能抓住他的把柄让诺艾儿纯粹地感到高兴。

    仓库的深处有一扇铁门。

    据卡隆所说，这里会通往高架桥下──

    卡隆打开门，门后是一段十几公尺的短隧道。前方透著淡淡的光线。除此之外，还有大型卡车通过的声音传来。

    就像是被那道光芒吸引，诺艾儿迈出步伐。

    不过……

    好像有一道人工的红光划过视野。

    然后，隐约可以听到某种……机械启动似的──声音……

    「诺艾儿！」

    卡隆大叫，诺艾儿的身体感受到一阵冲击。

    下一个瞬间，更剧烈的冲击袭来。爆炸声响起。尖锐的耳鸣让诺艾儿连自己是否有发出惨叫都不知道。

    第一次的冲击是因为被卡隆抱起。第二次的冲击正如字面所述，是来自于冲击波。

    隧道里装著感应式炸弹。

    卡隆一瞬间就跳跃到隧道的出口。烟雾与热风一口气窜出隧道。

    「真是千钧一发。」

    「得……得救了……」

    「他早就料到我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吗？可恶的罗素……」

    「…………再这样下去，你的藏身处就要被烧掉了。」

    隧道里飘出烧焦的臭味。直到不久前，卡隆都还躲藏在这里。这个地方充满了他与前契约者的回忆，两人的情谊甚至足以让他因背叛而大受打击。

    回忆的尾声也许染上了憎恨和愤怒的色彩。不过……说著往事的卡隆却带著非常怀念的表情。

    『和你一起在拉普拉斯奔走的日子……并不坏。』

    而他也说，这番话是出自真心──

    应该带有危险气息的黑烟在诺艾儿的眼里看来，悲伤得不得了。

    可是，卡隆马上从烟雾上别开目光。

    「不，没关系。我已经不需要这个地方了。我一定会按照契约，让那家伙走向毁灭──这是重新通往复仇的第一步。」

    正如这番话，他迈出了步伐。